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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49:24

第61∼63節 傳說中的沈氏族學

跟著沈京一路往東,穿過幾個小院,便到了掩映在花樹叢中的一個極為僻靜的院子外,確實是個讀書的好地方。

    走到門前,沈默見那隱門上方懸掛著一塊‘文魁’匾,進得門去,便見一個種滿墨竹的小天井。天井中有一方石桌一圈石凳,正對著北邊廂房。那廂房是個三長間的大花廳,正中房門上方懸掛著‘明心見性’的匾額。

    走進窗明幾淨的書屋,只見一張大案對著數排整整齊齊的書桌,桌上的書本文具也是整整齊齊,顯然先生要求的極為嚴格。沈默兩個進來時,書屋里已經有十幾個大小孩子,在背著手大聲的溫書。

    這些少年有大有小,大的看起來比沈京還要年長,小的卻只有五六歲的樣子,背的書也不一樣,有背《三字經》、《千字文》的,也有背《論語》、《尚書》的,但聽起來卻一點不亂,只讓人覺著書聲瑯瑯,十分的悅耳。

    看到先生還沒來,沈京松了口氣,帶著沈默躡手躡腳到了最後一排,指著一張空書桌小聲道︰“就這一張沒人的桌子。”便在鄰座坐下來道︰“先坐下等先生吧。”

    沈默點點頭,坐在沈京邊上,準備打開書包,找本書出來裝裝樣子……好吧,他不得不承認,昨晚老爹的感覺沒錯,時隔八九年回到課堂,自己很難靜下心來好生讀書……

    他也知道這樣很危險,因為自己的前程出路,全壓在這幾本薄薄的書冊之上,若不好生用功,恐怕真要‘老大徒傷悲’了。

    隨手展開一本,沈默反復心中默念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準備以此強化自己的信念。

    正在努力發功,沈默突然感到身邊一陣腳步騷動,便聽沈京怒道︰“你敢?!”緊接著就有一股勁風朝自己襲來,沈默下意識的往後一躲,將將避過了一個大耳刮子。

    摸一摸被掃到的鼻尖,沈默又驚又怒的站起身,便看到一個大胖子站在自己面前,仍然保持著扇巴掌的姿勢。

    沈默地臉登時陰下來。緊攥著雙拳質問道︰“你想干什麼?”

    “開個玩笑嘛。緊張什麼。”那胖子比他高半頭。更是粗了整整一套。滿臉挑釁地笑道︰“小子。讓開一下。爺們拿點東西。”說著便回手撥拉沈默。想要將他拉開。

    除了挑釁這還能是什麼?沈默一抬手。想要拍開那胖子地髒手。但他地力氣比人家差遠了。反被那胖子一把攥住。貓戲耗子似地望著他笑道︰“嘿嘿還想反抗。給你點顏色瞧瞧。”說著便抬起另一手。便要扇他一耳光。

    沈京怒吼著想要上前幫忙。卻被另兩個青年死死攔住。怎麼都掙脫不開。只能不忍地閉上眼。便聽到‘砰’得一聲悶響。然後是一聲殺豬般地哀嚎。

    不像是扇耳光啊?沈京趕緊睜開眼。只見那胖子像個蝦米似地蜷在地上。有進氣沒出氣地蠕動著。

    而沈默則仍然保持著踢人地動作……原來在胖子伸手之前。沈默便飛起一腳踹在他地襠部。登時結束了戰斗。

    滿屋子學童也不讀書了,像看怪物一樣盯著沈默,心說這位新來的可真狠啊。

    “好啊,小子。”一個長臉青年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指著沈默陰陽怪氣的笑道︰“你打人,你打人了。”說著一把揪住邊上個小學童的頭發道︰“在學堂打人會怎樣?”

    “會被開除,嗚……”那孩子癟著嘴回答完了,便低聲飲泣起來,實在是被揪得太痛了。

    長臉青年這才放開手,一臉幸災樂禍道︰“恭喜你啊,還沒開學就要被開除了。”

    沈默輕輕揉著被捏痛的手腕,面無表情道︰“是他先打我的。”

    “先打你的,我怎麼沒看見?”長臉嘿嘿笑道。

    “你方才背身呢。”沈默平靜道。

    “呃……”長臉被噎了一下,指著那兩個架著沈京的青年道︰“他們倆可沒背身吧?”

    那倆青年一個瘦小,一個麻臉,登時點頭如啄米道︰“我們看到了,確實是這小子先動的手。”

    “嘿嘿,這下還有什麼話說?”長臉得意道。

    “你們四個是一伙的。”沈默不溫不火道︰“當然要串供了。”

    “你……好一張伶牙俐齒啊!”長臉氣成了馬臉︰“既然說他先動的手,你的傷處呢?把你的烏青端出來給大伙看看呀?”

    “內傷。”沈默惜字如金,卻把長臉青年氣得身子一晃,險些一頭栽倒。心中登時升起一絲明悟,跟這家伙動嘴皮子是贏不了的……

    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長臉青年準備拿胖子的傷勢做做文章。

    他剛要開口發難,便見那地上的胖子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竟然自個做起來了。

    “誰讓你起來的!”長臉青年氣急敗壞的踢他兩腳道︰“豬頭豬腦的家伙!”

    “哦哦。”也不知是被踢得叫痛,還是在出聲回應,胖子‘哦哦’叫兩聲,竟然又晃晃悠悠,晃晃悠悠,重新躺下了。

    “起來就起來吧,”長臉青年暴怒道︰“你又躺下干什麼?”說著‘砰砰’又是兩腳,狠狠踢在胖子的背上,痛得他一下子做起來,無限委屈的嚷嚷道︰“起也不是,躺也不是,你可真不好伺候啊!”頓時引得屋里一片壓抑不住的嗤笑聲。

    就連一肚子氣的沈默和沈京,都不禁笑了起來。

    長臉青年面上一陣紅一陣白,氣惱的大吼一聲道︰“都別笑了!”書屋里登時鴉雀無聲。

    “小子,你別笑,馬上就有你哭的時候。”他又指著沈默冷笑道︰“知道他為什麼要讓你起來嗎?”

經長臉這麼一說,那胖子也登時來了精神,指著沈默身後道︰“我的貓跑到那底下去了,我要找我的貓。”

    這時沈京開腔了,他朝著那長臉瞪眼道︰“我說老三,你不要無理取鬧了!就算座位底下真有貓,經過方才這陣吵鬧,也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不看怎麼知道?”長臉青年冷笑道︰“要是問心無愧,還怕看嗎?”

    話音未落,那坐在地上的胖子突然大驚小怪的叫嚷道︰“哎呀,不得了啦!你怎麼把我的神貓給壓死啦,這怎麼得了啊!”

    沈默早猜到這種可能,他把椅子抬起,果然看到了一只死透的大黑貓,不由冷笑連連,心說︰‘這就要訛上了!’

    沈京看一看外面的天色,擔心先生來了沈默沒好果子吃,趕緊插言道︰“不就是一只貓嗎?賠給你就是!說吧,多少錢?”

    長臉見他倆好容易進了圈套,自然抓住不放,嘿嘿陰笑道︰“賠?可不是個小價錢呢,這貓可不是凡物,是大羅上仙所養,下凡到本縣青雲觀,被我們恭請來除妖闢邪的!你要賠錢也可以,雪花官銀五百五,外加十只大蟈蟈!”

    “老三,你沖我來啊,欺負個新來的算什麼本事?”沈京一聽急了︰“就是把全紹興的貓加起來,也不值這個錢!你這是訛詐!”

    書屋里也是一片嘩然,一個年紀最大的溫厚書生過來道︰“沈莊,不要欺負新同窗了。”

    那長臉沈莊回頭一看,原來是先生的公子、他的堂兄沈襄,一時不好發作,便臭著臉道︰“沈京已經說了要賠錢,堂哥你就不要管了。”說著轉過去,惡狠狠的盯著沈默道︰“小子,要麼還錢,要麼見官,你選哪一樣吧!”

    這種不入流的訛詐沈默見多了,哪會被他唬住,便慢悠悠道︰“賠錢就賠錢。”

    “哈哈。那就拿來吧!”胖子從地上爬起來。一臉垂涎道︰“若是你賠上錢。我就不計較你踢我地那一腳了。”

    沈默兩手一攤道︰“不過現在沒有。改天給你們吧。”

    “你想使緩兵之計嗎!”沈莊一拍桌子道︰“三十六計別人也讀過地。”

    “我身上確實沒錢。”沈默依舊笑道︰“誰上學也不會帶二三十斤銀子。”書屋里地學生們十分佩服。心說︰‘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不是瘋子就是傻子。’

    “你打個借條吧!”沈莊想了一會兒。雙手盤在胸前道︰“簽字畫押之後。我們便寬限你幾天。”心說︰‘只要你小子敢寫下借據。這輩子就算栽到我手里。看不把你地骨髓搾干!’

    沈京氣瘋了。想要上前跟沈莊廝打。卻被那兩個幫閑地死死按住。沈襄也在一邊氣道︰“這樣做太過分了。”

    沈莊卻不理他們,兩眼只盯著沈默道︰“你寫不寫?”

    “寫。”沈默無所謂的笑笑道,說著便從書包里拿出蔡倫紙,小心鋪在桌上,還用一方鎮紙壓住;再拿出硯台打開,倒上幾滴清水,便拿起一塊小小的松煙墨,慢條斯理的研磨起來。

    看得沈襄不由贊嘆道︰“果真做到了‘研墨如病夫’!”

    可把那沈莊急壞了,心說︰‘這小子慢條斯理,八成是想等先生到,把這事兒拖過去……不行,我得先把借據拿到手!’便走上前去,冷笑道︰“我幫你寫!”說著便提起沈默的羊毫筆,準備蘸墨寫字……

    卻聽沈默十分緊張道︰“我只有這一支筆,你小心點莫弄壞它!”

    沈莊哈哈一笑說︰“一支筆值幾個錢,先把我的神貓賠上再說吧!”

    沈默好似終于忍無可忍,悶聲道︰“什麼神貓仙貓的,你叫大羅金仙下來作證!”

    沈莊一聽登時火了,氣得將那毛筆扳成兩段。扔在地上,吹胡子瞪眼道︰“小子,想賴賬怎麼著?”

    沈默卻一指地上的毛筆,冷笑道︰“若要我陪你的貓,你也得賠我的筆。”

    沈莊悶聲道︰“賠就賠,一支筆才幾個錢?”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塊碎銀,扔到沈默身上到︰“去買十支!”

    沈默卻冷笑道︰“這點錢連根筆毛都買不起!”

    “你就吹吧!”胖子插言道︰“什麼筆能這麼金貴?”

    “你聽好了。”沈默淡淡一笑道︰“此筆也不是凡間之物,乃是文曲星君夢中所賜,用這筆寫字一定能中進士、點翰林,你說金貴不金貴?”

    “那得多少錢啊?”沈京嘿嘿笑著問道。

    “最少四個二百五。”沈默也笑道︰“我說的是金子。”

    沈莊一聽,這小子不僅‘以彼之道,還彼之身’,還捎帶著把他們四個給罵上了。他不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便要當場發作……

    卻聽得一聲低喝道︰“你們在干什麼?”

    聽到這威嚴的聲音,本來還氣勢洶洶的沈莊,登時如洩了氣的皮球一般,哧溜一聲縮回座位上,如害羞大姑娘一般低著頭,與方才那囂張模樣,簡直是天壤之別!

    再看另外三個,也都乖乖回到座位上,噤若寒蟬的不敢抬頭。

    沈京趕緊拉著沈默坐下,輕聲道︰“先生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千萬別惹他。”沈默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抬眼偷偷往門口望去,果然是那位有著黝黑國字臉,表情無比嚴肅的二老爺,青霞先生沈煉。

    沈煉走到大案後端坐下來,指著身後牆上的八個字,聲如洪鐘道︰“念!”

    “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學生們背著手,齊聲念道。那是他們的學訓。

    “你們做到了嗎?”沈煉威嚴的目光掃過全屋,每個學生都覺著他在盯著自己看,只聽先生沉聲道︰“我還以為自己進了菜市場了呢!每人抄寫一百遍!”

聽說人人有份,學生們面色愁苦,卻沒有一個敢出聲的,都乖乖鋪紙研磨,準備寫字。

    卻又聽沈煉沉聲道︰“方才誰沒有在座位上坐著,現在都站起來!”

    沈襄沈莊幾個老老實實站起來,沈京也拉一把沈默,兩人一道站起來。

    “很好,又是你們幾個。”沈煉面無表情道︰“還多了一位新面孔……既然不願意坐,今天就站著聽課吧。”說完便將目光放在書本上,不再看他們一眼。

    無奈的站在最後一排,看著低頭抄書的學子們,沈默心中湧起一股荒誕的感覺︰‘奶奶的,我竟然又被罰站了。’

    八個字抄一百遍,還得一絲不苟,若是苟了就得重寫。這實在是件費時費力的苦差事,足足用了半個時辰,一名年級較大的學生才恭恭敬敬的呈給先生。雖然手臂酸麻不堪,卻不敢有紋絲亂動。

    沈先生將每一張字都看了,這才擱在一邊,正襟危坐道︰“接著背書吧。”

    那學生趕緊恭聲應下,回到座位上取了書,卻是一本《大學》。他又一臉忐忑的走上台。恭敬的把書本放在先生案上,輕聲道︰“先生……昨天剛學了‘經’一章。”

    “背。”沈先生微微頷首道。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那學生便背著手,搖頭晃腦的拉長音大聲背誦起來。起初幾句背得十分流利,但到了‘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就開始磕磕絆絆,等背完‘國治而後天下平。’便徹底歇菜,如長蟲吃雞蛋一般,吭吭哧哧背不出來。

    “自己看還有幾句。”沈先生把書往他面前一推。那學生打眼一看。登時懊喪地‘哎呦’一聲。然後苦著臉道︰“還有三言八句。”說著便畏畏縮縮地伸出左手。閉上眼楮顫聲道︰“請先生重重處罰……”

    沈先生拿起戒尺。毫不客氣地高高舉起。重重打在那學生地手心上。

    那‘啪’地一聲脆響。讓書屋里所有地學生都哆嗦一下。連沈默都感到後脊梁一陣冷風颼颼。

    學生地手一下子被打落。痛得他五官都擠到一起了。卻不敢躲閃。也不敢出聲。反而用右手托著左手。又咬牙吃了先生七下。那支左手便眼見著腫了起來。他地淚珠子 里啪啦落下。仍咬牙一聲不吭。

    ‘我靠。’看得沈默滿頭大汗。小聲問道︰“你有沒有被打過?”

    沈京點點頭。又做了個噤聲地動作。讓他不要多嘴。

    沈默只好住口,再看那學生被打了還不能下去,而是侍立在桌邊,一邊抹淚,一邊恭聽先生講讀……正是從他磕磕絆絆的‘物格而後知至’開始。

    只聽那沈先生圈點口哼,先將這段‘經’講完,又講了‘傳’之一篇的第一段,從‘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一直到‘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結束。

    講完之後,又命學生持書復述。待其復述完畢,終于放他回到座位上去朗讀,等到明天再檢查。

    那個下去了,又一個年級小一些的學生將字呈上,先生檢查完畢,也讓他背書。這學生也把書拿上來擱在先生案前,自己背手而立,小聲道︰“先生,昨天學的是‘吊民伐罪’四十句。”原來他讀的是《千字文》。

    這個合轍押韻,朗朗順口,倒也好背的很,這學生很快的背下來,只是有兩個字的小錯誤,卻仍然被打了兩板子。

    後面的學生依次上來,有被《三字經》的小孩,也有背《孟子》的青年,雖然內容各不相同,但背錯了是都要挨板子的……沈先生治學極嚴,忘句、錯句不說,就是聲調錯了,多個‘哼哈’之類的語氣詞,也一樣照打不誤!

    一個上午看下來,沈默還沒看到一個幸免于難的,不由瞥沈京一眼,意思是︰‘終于知道你為啥不願上學了。’

    沈京做出個‘你竟然不知道’的表情,便繼續兩眼發直的站著。

    沈默確實不知道。他家里窮,交不起學堂的束,干脆在家里自己學,反正老爹的學識還要強于一般的塾師……當初跟李縣令說‘幾歲進學’之類,不過是一種愛面子的說辭。索性李縣令沒興趣追問下去,否則沈默就只有說是‘家里蹲學堂’了……

    沈賀的性子溫厚,又極疼他,自然舍不得打他一下。以至于小潮生的記憶中,竟然沒有背不上書來打板子這一說。

    看天色已經午牌時分,沈默突然聞到一陣飯菜的香味,眼神不由自主的飄向窗外,便見那據說是小食堂的西廂房,已經擺好了飯菜……他登時感到饑腸轆轆,心里火燒火燎的盼著放學。

    卻還有幾個學生沒背完,先生也沒有停下的意思,一直到小半個時辰後,給最末一個學生講解完,這才揮揮手道︰“散開吧。”

    學生們也不敢一哄而散,而是一起起立鞠躬道︰“謝先生,先生先請。”

    沈先生站起身來,瞥了幾個罰站的一眼,便邁步離去了。

    學生們這才爭先恐後的跑出學堂,去小食堂吃飯。

    沈默也要跟著跑出去,卻又被沈京拉住道︰“你要去哪?”

    “沒看他們都跑了嗎?”沈默著急道︰“再不去連菜湯都搶不著了!”

    沈京哭笑不得道︰“先生沒讓走,哪個敢走嗎?”

    沈默嘆口氣,便感到雙腿一陣陣酸麻腫脹,有心要坐下,卻見旁人都老老實實站著,只好將背靠在牆上,硬捱著站立,小聲道︰‘這可怎麼熬啊……’

    沈京輕聲道︰‘明天咱們逃學吧。’原來這沈先生有一怪,那就是絕不點名,學生想不來就不來,他也不會追究,只是有一點,進了這個門,就得嚴守規矩,一絲一毫也不能走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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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49:45

第六十四節 較量 (上)

學生們吃完飯,有的到書屋後面的小園子裡嬉戲玩耍,有的回到書屋趴在桌子上午休。
  一直到下午開課前,那沈先生才重新出現,站在門口沉聲道:「你們幾個,出來。」

  餓得前心貼後心的老幾位,趕緊晃晃悠悠出去,面向沈先生,挨著南牆根站成一排。

  目光在幾人臉上巡梭,沈先生黑著臉道:「吃飯去吧……」眾人如蒙大赦,皆以為這樣就算了,便往小食堂跑去。

  誰知沈煉又道:「沈襄,吃完飯去我那裡一趟,還有那個叫沈默的,你留下。」

  在沈京『兄弟保重』的眼神下,沈默一百個不樂意的回過身來,低頭道:「先生還有何吩咐?」

  「這個稱呼不敢當。」沈煉冷聲道:「我還沒受你的拜師禮呢。」

  『想找碴啊……』沈默心中咯噔一聲,這世上什麼最大——『天地君親師』,老師便是其中之一,他雖然敢跟縣令耍花腔,卻不敢在沈煉面前造次,只得放低姿態道:「學生這就拜……」

  「不必了。」沈煉聲音依舊冷淡道:「實話實說吧,其實我是一點不願讓你這個機巧之徒,進這個學堂的,省得帶壞了其它學生……最後是大兄拿家主的身份壓我,才不得已答應讓你來旁聽三個月的。」

  沈默面上火燒火燎——前生今世,他走到哪裡都被人高看一眼,怎麼就這麼不入這位青霞先生的法眼呢?

  沈煉根本不看他的臉色,繼續道:「這三個月內,你不必拜師,但必須嚴格按我的要求來,若有一點沒有做到,請你自動離開,出去也不要說曾是我沈煉的學生。」

  沈默的嘴唇緊緊抿著,顯然在強抑著反唇相譏的話語——如果有可能他一定會轉身就走。可他的志向在功名,那就必須遵守這一套遊戲規則……如果今日負氣離去,明日他被青霞先生驅逐的事情,便會傳遍紹興城。一個『叛逆』的大帽子就算是戴上了。

  試問哪個學堂還會容留?哪位先生還能收他?恐怕就連視他為香餑餑的李縣令,也會立即視之如糞土,棄之如敝屣的!

  所以他不能走!沈默默默的吞下這個苦果,朝先生長鞠一躬道:「我一定會讓先生滿意的……學生告退。」

  一直看著他昂首走進教室,沈煉才面無表情的轉身離去。

  ~~~~~~~~~~~~~~~~~~~~~~~~~~~~~~~~~~~~~~~~~~~~~~~

  當飽餐一頓的沈京拍著肚皮衝進學堂,便見沈默面如萬載寒冰的坐在那裡,正在凝神翻閱著什麼。

  「看什麼呢?」挨著沈默坐下,他探頭探腦道:「《沈氏學規》啊。」

  沈默微微點頭,輕聲道:「我看看。」

  「別看了,」沈京小聲道:「看我給你帶什麼了。」說著鬼鬼祟祟的從懷裡掏出一張金黃的油餅道:「快吃吧。」

  沈默卻搖搖頭,將正在看的一頁一抖道:「第八條,學堂師道尊嚴之所,不得飲食便溺。」

  「那也不能餓著吧。」沈京苦著臉道:「我會內疚死的。」

  沈默卻不為所動,一直到沈煉重新出現在學堂中,都沒有看那油餅一眼。

  沈京以為他生自己氣了,只好將油餅往位洞裡一扔,一時情緒有些低落。

  「跟你沒關係。」沈默輕聲安慰一句,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再也不說一個字。

  按照慣例,下午是先生大講的時候,不同於上午的個別授課,而是由全班一起聽……講課的內容固定在四書五經之內,每隔幾個月,便會反覆一遍。對於剛入蒙識字的學童來說,這是一個正式學習前的熏陶。對於已經背過這些書的學生來說,這是一個求甚解的過程,能聽懂多少微言大義,全看個人的悟性根骨了。

  沈煉端坐回大案後,沉聲道:「今天該講《詩經》了。」

  因為先生並不是逐字逐句的講解,所以學生們並不拿出書來,只是背手坐在那聽,聽懂多少算多少,記住多少算多少……

  只聽沈先生語調舒緩道:「論《六經》,《詩經》最葩。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夫子認為人只有經『詩教』的人,才會『溫柔敦厚』,才能『遠之事君,邇之事父』,才有登上朝堂,代表一國進行內政外交的資格。總之,《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沈默聚精會神的聆聽著,原先那些浮躁和不適應,已經統統消失不見,他心裡只剩下一個信念,那就是「做!到!最!好!」讓這老匹夫心服口服!

  但他邊上那位沈四少,吃飽喝足了便開始打盹,硬撐著聽了一會兒什麼『思無邪』,便終於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瞪瞪睡過去了。

  那沈先生眼觀六路,立刻看到了睡覺的小子,輕咳一聲道:「沈京。」

  「啊……」沈京悚然驚醒,一邊擦口水,一邊趕緊站起來道:「學生在。」

  「給同窗們背一首《詩》。」沈先生沉聲道。

  「哦……」別說,沈京還真會,只聽他搖頭晃腦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後便歇菜了,他也就會背這麼一句。

  同窗們便開始偷偷笑他,尤數沈莊和那三個幫閒的笑得最為誇張。

  「沈莊,你起來!」卻聽沈先生沉聲道:「給大家講解一下沈京背的前兩句。」

  沈莊一下子傻了眼……他和沈京算是給沈家改了門庭,讀書都是極差的。到現在連四書都背不過,就更別提知其意義了。

  但沈先生偏要為難他一下,非讓沈莊解釋解釋,他也只好硬著頭皮道:「大概是這麼回事兒……有一個關著斑鳩的鳥籠子,掛在一個姓何的知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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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0:07

第六十五節 較量 (中)

書屋裡登時哄堂大笑,臊得那沈莊滿臉通紅,心中不禁埋怨起先生來:『你從來不提問我,怎麼偏偏今天問了呢?』那邊的沈京也作同樣想法。

  要知道這個年代的私塾,奉行精英教育,一切以科舉高中為目的。這也不難理解……能在一層層嚴苛淘汰中生存下來,最後高中舉人,乃至進士的,畢竟有如鳳毛麟角,屈指可數,一個學堂也不一定能攤上一個。

  所以先生的絕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對尖子學生的培養上,指望著他們能榜上有名,也算是一番心血沒有白費。對於普通的學生,先生只是做泛泛指點,能識字寫字就好了,畢竟沒幾個能靠筆桿子吃飯的,像沈煉這樣悉心教導的著實罕見。

  但即使是沈先生,也只能做到,你願意學我就認真教,你若是不願意學,我也不會耳提面命,連拉帶拽。所以對後排坐著的幾個,他向來是順其自然,只要不影響別人學習就行。

  沈先生也確實從不提問他們,但不包括他想發難的時候……他從沈襄那裡,問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了。與他所料想的不差,果然是沈莊那夥人胡作非為,拿一隻死貓作弄新來的沈默。

  這讓沈先生終於無法容忍了,在他看來學問好壞無傷大雅,但人品好賴卻是天地大事……所以在對沈默的人品有看法之後,他才會那般的不近人情。

  而現在沈莊幾人的行為,已經超過了沈煉的底線,他又怎會若無其事呢?

  之所以沒有在外面發作,是因為他縣官出身,信奉正大光明,絕不在暗室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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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沈先生板著面孔,學生們很快停下笑。只聽他聲音冰冷道:「沈京且不說,他還在讀千字文……」沈京臉上這個臊啊,他都十七了,還跟小孩一個年級。

  便聽先生矛頭指向沈莊道:「你可是已經背過《四書》的,文言精義我也給你講過數遍了,怎就一竅不通,狗屁不通呢?」說著『砰』的一拍桌子道:「你都學了些什麼?」

  沈默心中一動,老匹夫把沈京輕輕放下,卻將沈莊重重提起,顯然不只是為了詩文這點事,多半是要借題發揮了,看來他也不是那麼不分青紅皂白啊。

  沈莊苦著臉道:「先生,學生愚笨……」

  「愚笨?你可不愚笨!」沈煉冷笑連連道:「連大羅上仙的神貓都能想出來,你怎麼能稱得上是愚笨呢?」他終於道出了真實原因。

  沈莊登時面色煞白,一句話也說不出。

  「還不把你的神貓拿出去!」沈煉兩眼一瞪,十分厭惡道。沈莊趕緊跑到沈默座位底下,將那只死貓拎出去,不知扔到什麼地方。等他再回來時,發現自己的三個死黨也被揪了起來。

  只聽沈煉面無表情道:「原先我容忍你們,只以為是少年人愛胡鬧,等年紀大些便好了。」說著悶哼一聲道:「但現在看來,你們已經不是胡鬧了!而是誣陷!嫁禍!欺凌!訛詐!你們是大大的心術不正!不配為聖人門徒!」

  沈莊驚呆了,他本以為這次又是打板子呢,誰知二叔竟有決絕之意!

  四人趕緊給先生跪下,苦苦哀求起來,說什麼學生初犯,下次絕對不敢之類。要是就這麼被攆走了,還不被老爹給揍死啊!

  沈煉卻看都不看他們道:「聖人學堂容不得半點玷污,你們出去吧。」但終究還是自家子弟,他也不忍太過絕情,最後又加一句道:「回去好好反思反思,什麼時候改過自新了再說……」這下揍個半死既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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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四個哭哭啼啼的傢伙攆出學堂,沈先生又把目光投向沈京道:「今天這事情你雖然沒有錯,但你的學問是在太差了……」

  沈京嚇得一哆嗦,趕緊磕頭道:「先生饒命……」一著急,連『饒命』都出來了。

  「我不會要你命的。」沈先生沉聲道:「但不會再容忍你曠課了,我沈煉的學生連個『關雎』都背不下來,傳出去讓人笑掉大牙。」

  『這不還是要我命嗎?』沈京低下頭,暗暗叫苦道。

  「你可以選擇像他們一樣回家玩耍。」沈先生端坐回大案後,不疾不徐道。

  「學生不敢。」沈京哀聲道:「我以後都乖乖上課。」

  「好,我姑且信你這一次。」沈煉沉聲道「「若是你再曠課一日,就永遠不要再進這個門了!」

  沈京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應下。

  「回去坐好,繼續上課。」沈先生沉聲道。

  學堂中便重新恢復了平靜,彷彿從來未曾起過漣漪,只有那四個空出來的座位,提醒著所有學生,不要行差踏錯。

  ~~~~~~~~~~~~~~~~~~~~~~~~~~~~~~~~~~~~~~~~~~~~~~~~~

  沈先生又講了一個時辰的《詩經》,便到了申牌末刻,終於收起書來,宣佈下學。

  卻又把沈默和沈京兩個留下了。

  沈先生交給他們每人一張紙,淡淡道:「你們兩個明日的作業。」說完又『哦』一聲道:「別忘了再抄寫《學規》一百遍。」

  沈默兩個無可奈何,乖乖的行禮退下。

  兩人出了書屋,走出老遠後,沈京一屁股坐在個水池邊,兩眼發直道:「我的好日子到頭了。」

  沈默也坐下,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該學點東西了,不學無術總是不好的。」

  所有人都沒看到沈先生痛批沈默的場景,沈京也不例外,所以他不知道沈默才是最慘的那個。沈京丟一塊石頭到水裡,輕聲道:「其實我也知道,不學無術走到哪都讓人瞧不起。但是我娘死得早,父親又在京城做官,他將大哥二哥帶在身邊,我和沈莊則留在家裡跟著大娘……大娘極是偏心,根本不送我去蒙學唸書。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還覺著是好事呢,便四處去玩,結果玩瘋了,玩野了,等父親去官回來,我已經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了……」

  「那沈莊怎麼也是一團漿糊的?」沈默輕聲問道。

  「大娘倒是溺愛他,想不讀書就不讀書,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千依百順,便順出這個麼東西。」沈京歎口氣道:「論起肚子裡的墨水來,我們是半斤八兩,一對子二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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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0:29

第六十六節 較量(下)

兩人又坐了一會,沈默拍拍屁股起身道:「回去吧,說不得要熬個通宵了。」
  沈京『哦』一聲,爬起來唉聲歎氣道:「熬通宵也是寫不完的。」

  「把你的功課給我看看。」沈默伸手道。

  沈京遞給他一看,原來是將千字文抄寫一遍。沈默再看看自己的,竟然也是同樣的要求,兩人不由苦笑道:「學規一共是七十八個字,一百遍便是七千八百字,再加上這個,今晚要寫八千八百個字。」

  沈京便掐指頭算道:「到明天上課還有七個時辰,就算不吃不睡,一個時辰要寫一千二百個字,那是不可能的……」

  「寫多少算多少吧。」沈默一咬牙道:「快回去寫了。」兩人便匆匆分開,各自回去寫字了。

  ~~~~~~~~~~~~~~~~~~~~~~~~~~~~~~~~~~~~~~~~~~~~~

  沈賀正在扶著床沿在地上慢慢行走,便見沈默從外面跑進來,叫一聲『爹』,便從書箱裡拿出一摞宣紙,再挑一根舒適的羊毫筆,就端坐在桌前,小心的磨起墨來。

  「先生留作業了?」沈賀小心的問道,唯恐打斷了兒子的節奏。

  沈默蘸蘸墨汁,懸筆在紙上,輕聲道:「八千八百字。」說完就打開一本千字文,開始抄寫『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行工整漂亮的蠅頭小楷便躍然紙上。

  他的底子是很好的,起初還因為幾日沒動筆,有些生疏,寫著寫著便越來越快。漸漸的,他的呼吸平順了,眉宇間的焦躁之氣也消失了,每一次落筆提筆都不假思索,彷如流水般緩緩淌出。

  沈賀悄無聲息的站在他背後,望著凝神靜氣,奮筆飛書的兒子,這一陣子以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他其實早就察覺,自從沈默從病中醒來,整個人便成熟了許多,為人處事圓滑自如,進退之間拿捏得當,彷彿二世為人一般,讓他這個當爹的自歎弗如。

  而且這孩子彷彿一下子開了竅,左一個點子,右一個主意,讓人覺著似乎沒有能難倒他的事情一般。

  事實上,巨大的讚譽,士紳的賞識,甚至一些財富也接踵而來,這一切都可以向他佐證,自己的兒子是多麼的優秀!

  其實沈賀也深知,兒子天生就是個做官的料,只要能魚躍龍門,金榜題名,將來呼風喚雨,光宗耀祖,似乎根本不用他擔心。

  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擔心。他十分擔心兒子在巨大的讚譽面前,飄飄然不知所以然,以為憑著自個的聰明才智,不廢吹灰之力,功名利祿便能唾手可得了。

  因為不管沈默有多聰明,都必須在『縣府院、鄉會殿』這六次大考中走一遭,與天下刻苦讀書的士子學生,比一比苦功夫、真學識。而『學識』這東西,乃是『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聚小流無以成江河』的,一絲一毫都由不得鬆懈——可不是天生聰明就能應付的!

  『傷仲永』的故事人人皆知,卻有幾人能自知?

  ~~~~~~~~~~~~~~~~~~~~~~~~~~~~~~~~~~~~~~~~~~~~~~~~

  但看到兒子第一天放學,就飯也不吃的撲在書桌上,全神貫注的寫字。他便覺著自己多慮了……『這孩子太知道好歹了,比我當年可強多了。』沈相公不由暗暗感歎道,如果他知道兒子第一天便被罰了,也不知會做何感想。

  看了一會兒,沈賀低聲指點道:「主筆所向,副筆鋪陳,隨從實筆所向,虛筆再承接。一勢接一勢,勢勢相連,自然的拉出走勢。」

  沈默飛動的筆觸,自然而然的隨著父親的指點而變化。又聽沈賀繼續道:「有速度才看出調控的功力,這種調控只能靠心。如果靠眼比量以後,再用手去調整的話就根本寫不快。所謂意在筆先,你要篤定地書寫,寫著一個字已想著下幾個字了,而想的也根本不是形,而是意,形只是意流露……快不能保證一定心手合一,但只有達到一定速度,才能忘我,才能心手合一。」

  沈默漸漸的忘掉了對字形的關注,只想著我接下來要寫什麼字,竟然越寫越快,越寫越自如!

  「讓速度形成氣脈。呼吸的停頓,加墨的停頓,詞句的停頓,換行的停頓都在加減速中完成。澀出要推,潤處要拉。筆軟要提氣,墨多要加快,墨少要放慢。換行、拉紙就像是穿針引線!所謂真氣鼓宕,都是自速度的轉換中產生出來的!」沈賀的聲音越來越鄭重,父子倆已經完全沉浸在書法之道中。

  只見沈默的筆下墨跡,就像長江之水,從遠處滾滾本來,速度越來越快,氣勢越來越足,這時候他的眼裡只有字,他的心就是字,他的筆就是字!

  速度果然讓心手合一,內容與字合一……

  ~~~~~~~~~~~~~~~~~~~~~~~~~~~~~~~~~~~~~~~~~~~~~~~~~~~

  天黑下來,沈賀點上燈,墨沒了,沈賀悄悄磨上。

  萬籟俱寂中,只聽到沙沙的寫字聲,沒有人打擾,沒有人聒噪,沈默沉浸在這白紙黑字之上,絲毫感覺不到枯燥,也絲毫沒有厭煩,反倒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之情,繚繞在他的身周。

  時間飛速的流逝,黑夜和白天無聲的轉換,不知不覺中,老爹又換了三次油燈,天色便漸漸亮起來了。

  當第一聲雄雞啼鳴時,沈默突然把筆高高的拋起,大喊一聲:「累死我了。」便躺在凳子上呼呼大睡過去。

  沈賀無力將他抱到床上,只能再拉一張凳子過來,墊在兒子的腳下,讓他感覺舒服一些。

  沈賀靜靜坐在床邊,怔怔看著疲憊熟睡的兒子,又是心疼又是驕傲,突然輕聲道:『老天爺啊,我再不罵你了。你對我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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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0:54

第六十七節 極限 (上)

翌日清晨,沈家大院東廂,翠竹掩映的族學內,琅琅書聲依舊。
  沈京是唯一一個沒有用心讀書的,他翹首望著門外,眼中滿是焦急……馬上就到卯時,先生隨時回來,怎麼沈默那小子還沒來?不會是沒寫完不好意思來了吧?一定是的,他那麼愛面子的。

  正在胡思亂想間,便看見一道白影從門外閃進,嗖得一聲已經坐到了他身邊。剛想誇讚一聲『兄弟,好輕功。』便見沈默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的趴在桌子上。

  「你就不能早起一會?」沈京有些得意道,他想不到還有輪著自己說這句話的一天。

  沈默翻翻白眼,剛要說話,便見板著臉的沈先生出現在門口,趕緊正襟危坐,連臉上的汗都不擦。

  沈煉走到大案前站定,沈襄便領著學生們起立,向先生鞠躬請安。

  沈先生的目光掃過每個人,這才端坐下來,沉聲道:「坐吧。」

  待學生們坐下,他又惜字如金道:「檢查功課。」

  右首第一位學生便起來,走到先生面前,像昨天那樣把書擺上,先將昨日就背過的再背一遍,然後背昨天學的,中間有磕磕絆絆,最後免不了要吃板子。

  沈默發現這先生總是起先幾下打得重,後面的便高高舉起,輕輕落下,雖有響聲,卻不傷人。

  『也許是為了第二天接著打吧。』他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這老傢伙。

  待打完了,沈先生又為那學生點句領讀、學生跟讀之後,就算初步完成了今日的教讀任務,回到座位上反覆朗讀去了。

  接著便是下一個,再下一個,沈默注意到先生教給每個學生的句子,數量差異很大,有的五六十句,有的僅有十幾句……『隨意性可真大啊。』他又忍不住腹誹道。

  這些人裡,就屬那沈襄讀得深,已經讀到《禮記》了,其餘年級相仿的多在四書上用功,小一些的還在讀識字書……私塾教育由認方塊字起,一般幾個月或半年之後,讀等於識字課本的《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名賢集》、《神童詩》、以及《五言雜字》和《七言雜字》等等。

  大概用一兩年的時間完成識字教育,這才開始正經讀書。按照朱熹聖人的規定,先讀《大學》,以定其規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

  這《四書》之中,《論語》一萬二千七百字,《孟子》三萬四千六百多字,加『大、中』約五萬字,而且還要連朱熹的註解都要背熟,所以時間長些。但這是作八股文的最重要的基礎。這點功夫非在十來歲時打好不可。

  然後再讀《詩經》、《左傳》、《書經》、《禮記》、《易經》等,自然也都要讀熟,而且能背誦。這些讀熟的書,為了防止忘記,必須經常溫習,尤其是《四書》,更是要連本文帶朱注,永遠爛熟於胸中。隨口引用,像說話那樣自然,沒有這點基本功,是談不到作八股文的。

  ~~~~~~~~~~~~~~~~~~~~~~~~~~~~~~~~~~~~~~~~~~~~~~~~~~~

  用了一個多時辰,全學堂二十七個學生上了二十五個,就剩下沈京和沈默兩個難兄難弟,先生不叫,兩人也不敢上去。

  「沈京,你上來。」好在沈先生沒什麼惡趣味,很快點名道。

  「是。」沈京趕緊應一聲上去,手裡還拿著一摞上好的宣紙。

  沈先生接過那摞紙,一看到那些東倒西歪,缺胳膊少腿的臭字,就皺起了眉頭,歎口氣道:「真瞎了這麼好的紙。」

  沈京滿臉通紅,羞得低下頭,小聲道:「先生,這是最後一張,字寫多了會累……」

  沈煉『哦』一聲,翻出第一章看一眼,又歎口氣道:「還是瞎了。」

  沈京終於無語了……

  沈先生緊縮皺眉頭,以極大的毅力看完這幾張紙,擱下道:「學訓抄了十四遍,千字文乾脆沒寫。」

  沈京委屈巴巴道:「昨天學生一回去就寫字,連晚飯都沒吃,後來更是寫著寫著睡著了,今天一早到學堂裡,還又寫了一遍呢。」

  沈煉板著臉看他半晌,把個沈京看得渾身發毛……誰知,沈先生那張萬年不變的古板面孔,竟突然露出一絲微笑。

  沈京使勁揉眼睛,他還從沒見先生笑過呢。

  沈煉的笑容一閃即逝,表情又恢復嚴肅道:「看在你已經盡力的份兒上,這次就不做懲罰了。」

  沈京又使勁揉自己的耳朵,難以置信道:「不打手板了?」

  「你如果願意,我不反對。」沈先生冷冷道。

  「不了不了。」沈京連忙擺手道,他覺著今天已經是黃道吉日,真該去大興摸上一把。

  接下來是教授時間,沈煉卻沒有讓沈京拿書,而是叫他上前,手把手的重新教他正確的寫字姿勢,以及怎樣執筆、運筆。最後把一本字帖遞給他道:「從橫豎撇捺折練起,寫滿一萬筆,明天交給我。」

  沈京差點沒暈過去,雙手接過字帖,怏怏下去了。

  ~~~~~~~~~~~~~~~~~~~~~~~~~~~~~~~~~~~~~~~~~~~~~~

  等沈京坐下,就剩下沈默一個沒有被叫到名字的了。

  沈煉面無表情的看他許久,才低聲道:「上來吧。」

  沈默便雙手端著厚厚一摞稿紙起身,步履沉穩的向他走去。

  在學生們好奇的目光中,他第一次站在了大案前。

  「作業做完了嗎?」沈煉看都不看他道。

  「回先生,做完了。」沈默輕聲道。

  「哦?」沈煉冷淡道:「抄寫的那一百遍呢?不管你用什麼說法,我都要見到八千八百字。」

  沈默已經可以漠視他的偏見了,他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喜歡自己,他只要求自己,用雙手去贏得尊嚴……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只要這位先生不違背良心的話。

  所以他聲音沉穩道:「八千八百字,一字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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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1:20

第六十八節 極限 (中)

聽了沈默的話,沈先生仍然無動於衷道:「拿來,我看看是不是有人幫你寫。」
  沈默真想撕了這張臭嘴啊,他真想0指著這狗屁青霞先生的腦門子問問,有話憋在心裡會消化不良嗎?

  無奈只能想想作罷,他將那摞散發著墨香的宣紙,雙手遞給了沈煉。

  沈先生接過那摞紙,起先只是面無表情的翻看,但當看到第三張,他的表情便嚴肅起來,看到第五張,就開始不由連連點頭,當看完最後一張,他終於忍不住讚道:「能從普通工整看到心筆合一,品味徐徐之變化,實在是當浮一大白啊!」

  許久他才從陶醉中回過神,端詳著沈默那張俊俏的臉蛋,歎口氣道:「可惜啊可惜。」那一刻,他想到了秦檜和蔡京,兩位寫字很好的大奸臣。

  雖然沒有說出口,可沈默已經明白感受到他這種情緒,竟然感覺不到憤怒了,顯然是真的麻木了。

  將那摞字整齊的收好,還特意用鎮紙壓住,沈先生淡淡道:「學訓抄了一百遍,你可記住了?」他準備再敲打他幾下,就開始給他講課。

  「倒背如流。」沈默平靜道。

  「不要放大炮!」沈煉剛剛有些鬆緩的表情,又一次緊繃起來:「你倒給我倒背看看呀?」

  「是。」沈默朗聲道:「溺便食飲得不,所之嚴尊道師堂學,條八第……」

  下面的同窗們也不背書了,都拿出人手一冊的《沈氏學訓》來,跟著他一個字一個字的倒看。

  沈默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很快將一篇短短的學訓背完,依舊神色平靜道:「先生,背完了。」

  「哦……」沈煉彷彿吃了糯米糰子卻喝不到水一般,噎得十分難受……他想再罵他機巧之徒,但這回是自己讓他背的,而且能將學訓倒背如流,本身足見其用心之深了。於情於理他都沒法發作,可不發作實在憋屈,只好冷哼一聲道:「候在這,我去出恭。」便一甩袖子,大步出了學堂。

  ~~~~~~~~~~~~~~~~~~~~~~~~~~~~~~~~~~~~~~~~~~~~~~~~~~~~

  沈煉沒有進茅房,而是回到自己的寢室,看著寫在牆上的八個大字,反覆默念道:『有教無類、戒急用忍』、『有教無類、戒急用忍』……這是他為了克制自己火爆的脾氣,專門寫下來的,一到不理智的時候,便跑來面壁消氣。

  他是個剛烈耿直之人,素懷保國安民之志,又得幸早中進士,本想著大展拳腳做一番大事業。然而無奈生不逢時,正趕上嚴嵩父子掌權,眼見著那些阿諛奉承、投機取巧之輩竊取高位,自己雖然兢兢業業、廉潔自守,卻始終凝固在區區七品縣令之位,考滿不得陞遷!

  如今歲月蹉跎、白髮漸多,只看到朝堂上烏煙瘴氣,想要掃清妖憤卻無能為力,他的心中焉能不恨?

  他嘗對大兄言道:「吾今生最恨兩等人,一等是大奸大惡,如嚴氏父子者,一等是投機取巧,與趙文華、鄢懋卿者!」很不幸的,這個偏激老頭將沈默劃為了小趙文華、小鄢懋卿之流,橫豎看不上眼。

  按說看不上眼就藉故把他攆走得了,可沈煉是個錚錚君子,絕不會幹那種昧良心的事情,他就是要趕走沈默,也要讓他走得心服口服才行!

  哎,好擰巴的一個老頭啊……

  ~~~~~~~~~~~~~~~~~~~~~~~~~~~~~~~~~~~~~~~~~~~~~~~~~

  過了不一會兒,沈煉便重新回來,面無表情的端坐在大案後道:「背誦千字文。」

  沈默便『天地玄黃,宇宙洪荒』的開始背,他不像其他學生那樣背著手,搖頭晃腦,而是很自然的站立著,用丹田發氣,用力不大,卻吐字清晰洪亮……這是無數次開大會、作報告練出來的。

  「孤陋寡聞、愚蒙等誚;謂語助者、焉哉乎也!」一千個字背完,流暢如綢緞,沒有絲毫錯誤和瑕疵。這都是他七八歲就背過了的,昨天又抄了一遍,自然不成問題。

  「算是背下來了,可其中的意義你都理解嗎?」沈煉沉聲問道。

  「回稟先生,都理解。」沈默也不急躁,慢悠悠道。

  「你是有駱駝不說羊,專揀大的講啊。」沈煉哼一聲道:「《千字文》雖是童蒙讀物,一般只為識字之用,並不求學生甚解,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它篇幅雖短,卻天文地理,歷朝歷代,修身養性,治國齊家皆有涉獵。」沈默輕聲道:「俗話說『知十講一』,先生若要一一講解,就得將這些方面全部瞭然,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

  他雖然語調舒緩,但沈煉還能聽出這是綿裡藏針,暗諷教書先生沒有真才實學,連千字文都不敢甚解。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也逃不了『指著和尚罵禿子』的用心。

  不過沈煉還是無法發作,因為沈默說的是實話,自從太祖和誠意伯定下八股取士,專從四書五經命題,答題者要模仿古人語氣,根據程朱的專注來闡發題旨。太祖爺又一聲令下『非科舉不得綬官!』一下讓天下讀書人全鑽進了四書五經裡,對其他『雜書』不屑一顧。

  久而久之到現在,能講明白四書五經,教會做八股時文的便是好老師,哪個還去旁顧別的?

  ~~~~~~~~~~~~~~~~~~~~~~~~~~~~~~~~~~~~~~~~~~~~~~~~~~~

  但沈煉是個例外,他自幼聰穎天才,二十五歲中舉人,三十二歲點進士,到現在十餘年間,有大把的時間閱讀書籍,自問也算是通古博今,當然不願被這小子看扁,冷笑一聲道:「那我們就相互印證一下,看看到底是誰在不懂裝懂。」

  沈默卻仍然彬彬有禮道:「印證不敢當,僅當學生請教吧。」

  就是這個態度,讓沈先生無法發飆,悶聲道:「你先提問吧。」

  「請問先生,『龍師火帝、鳥官人皇』指的是哪幾位?」沈默微微一笑道。

  「龍師乃伏羲,因其有半龍半人之身,火帝乃是神農,因其有炎帝之尊;鳥官乃是少昊,因其以鳥為百官命名;人皇乃是女媧,因其捏土造人。」輕鬆回答之後,沈先生反問道:「『存以甘棠去而益詠』是何意?」

  「召公活著時曾在甘棠樹下理政,他過世後老百姓對他更加懷念歌詠。」沈默淡淡笑道。

  兩人一陣你來我往,接連互問十幾條,誰都沒難為住誰。沈煉突然瞥見學生們呆呆聽著,都忘了背書,不由暗暗自責道:『怎麼跟他較上勁了?『投機取巧之徒』自然知道的多且雜,這個是難不住他的。』便清清嗓子道:「算你掌握了《千字文》,現在回去朗誦《明賢集》,明日上來背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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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1:54

第六十九節 極限 (下)

在一片欽慕的目光中,沈默穿堂而回,在座位上做好。
  「兄弟,你太厲害了!」沈京翹起大拇哥道:「能把先生擠兌得尿遁了,我是徹底服了。」

  沈默不回答,他知道得意最容易忘形,越是心裡美滋滋,就越是要沉穩。

  沈京雖然讀書不行,但察言觀色的功夫絕對一流,他看出沈默其實很得意,想了想,不無擔憂道:「別再跟先生硬抗了,他的學問肯定比你強,你又這麼被動,早晚有頂不住的時候。」

  沈默無聲的苦笑一下,搖搖頭沒有說話。

  ~~~~~~~~~~~~~~~~~~~~~~~~~~~~~~~~~~~~~~~

  見學生們有些心不在焉,沈先生登時就拉下臉來,拿戒尺重重一拍桌面道:「還有最後半個時辰,背不上書來不許吃飯。」學生們這才廟里長草慌了神,急急忙忙收攝心神,大聲的朗誦起來。

  大概到了巳時中,沈先生便叫停,然後依舊按早晨的順序,命學生上來背書,就背早晨讀的內容。

  一般來講,最初的二十來個短句,學生們都背得很熟,背誦速度也很快,但這也是個分水嶺,過了之後,每個人的水平便能分出高下了……有的小同學,讀三十句書,背誦時還結結巴巴。而大部分都可以背出四五十句,個別記憶力好的,竟能背到七八十句之多。

  沈默發現,在四五個讀同樣書的學生中,就有三四種不同的差別,他這才明白,先生為什麼按不同數量、不同進度教授……這樣既不限制聰明學生的讀書速度,又保證了智力較差的學生能踏實地慢慢掌握其學習內容。是真正的因材施教。

  到了午時左右,除了他和沈京之外,所有人都上去背誦一遍,先生也不看他們倆,便收拾起教具道:「下學吧。」學生們起立謝過先生,目送著他離去,這才呼啦一聲往小食堂跑去。

  沈默和沈京最後進去,卻發現滿滿的小食堂裡,竟然還有一張方桌是空著的,上面同樣擺滿了飯菜……伙食還不錯呢,兩葷兩素、有魚有肉,還有個熱乎乎的雞蛋湯。

  他本以為那是先生的位子,但沈京小聲道:「那是沈莊他們四個的位子,估計廚房還不知道他們不來了呢。」

  「正好便宜咱們。」沈默摸著肚皮笑笑道:「從昨天早晨到現在,我好像一點東西都沒吃。」

  「你神活呀?」沈京笑罵一聲,兩人便坐下來,各自舀一碗米飯,開始吃起來。

  即使一天沒吃飯,沈默也依舊吃得慢條斯理,無聲無息。不像那個沈京,吃得『吧唧吧唧』,飯粒菜湯一個勁兒的往前懷上掉。

  不過沈京吃相雖難看,但勝在一個快字,一陣風捲殘雲便吃了個七七八八,這才放慢節奏,邊吃邊說道:「那個事兒怎麼辦?」食堂裡人多,他便說得隱晦,但沈默能聽明白,聲音微不可聞道:「你抽個空取出來,把田七那份給他,其餘的你便存著,過兩天我告訴你咱們幹啥。」

  「好吧。」沈京點點頭,見有人過來,便打住不再說話。

  下午又是先生的講經時間,是接著昨天講的。

  沈默今天心裡不那麼堵了,也能聽進去了,便發現那沈煉確實了得,一番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居然把那麼枯燥的經書講得無人入睡,也實在是門功夫。

  等到放學時,沈默兩個剛要出門,卻被沈煉叫住道:「你們把衛生打掃一下。」

  兩個苦命的娃只好掃地、擦地、排桌椅,一番折騰下來,天黑才鎖門回家。

  ~~~~~~~~~~~~~~~~~~~~~~~~~~~~~~~~~~~~~~~~~~~~~~~

  第二天,又是重複昨日的流程,先是所有人都上台背誦,挨板子;然後沈京交作業,結果只有七千劃,又有三千劃沒寫,這次沈煉沒再跟他客氣,一百劃一板子,足足打了他三十板子。

  沈京那只左手當時就腫得跟水晶熊掌似的,捧著就下來了。

  最後輪到沈默了,他今天要背的是《名賢集》。這本書跟『三百千』那種識字課本不同,它側重的是倫理道德教育,彙集了民間廣為流傳的為人處事、待人接物、治學修德等方面的格言諺語,其中不乏洞察世事、啟人心智之句……值得一提的是,著名的『癡漢』一詞,便是發端於該書。

  這本書以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組成,共計兩千兩百三十五字,單從字數看,卻是昨日的兩倍有餘。

  但實際背誦起來,這種俗諺俗語組成的順口溜大全,卻要容易許多。

  沈默依舊背得行雲流水,尤其是每逢『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之類勸善之語時,他都加重語氣,頗有規勸之意。

  這本是件好事,無奈沈默這傢伙心胸實在不算寬廣,連帶著『積善有善報,積惡有惡報。』『君子當權積福,小人仗勢欺人。』也加重了語氣……

  聽得沈先生直翻白眼,心說我還『積惡之家,必有餘殃』呢!但人家沈默在按他的要求背書呢,字不改,音不變,憑什麼指責他?

  待沈默背完了,但沈先生還是終於忍不住道:「你在某些句子上突然聲調低沉,到底是何居心啊?」

  沈默彬彬有禮的抱歉道:「先生實在對不住,學生今天早晨吃的炒鹹菜,嗓子齁著了。」聲音很小,僅有他二人能聽到。

  沈煉的鼻子都快氣歪了,本來經過昨天一天,他對沈默的惡感減少了一些,這一下蹭蹭蹭又達到歷史最高水平了。沈先生不由冷笑一聲道:「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這就引用《名賢集》中的話罵上了,說沈默滿肚子低三下四的鬼蜮伎倆。

  沈默早就等這個機會了……這沈先生雖然對自己十分偏見,但好在還算個君子;雖然不可理喻,但好在還分黑白。對於這種人,還是應該盡量溝通一下,至少和平共處,不然總被鄙視的日子實在太難熬了。

  可你讓沈默這種面子比天高的人低三下四的告饒,那是萬萬不可能的……老子還滿肚子委屈呢?我是挖你祖墳了還是搶你兒媳了?怎麼就把我往門縫裡看,往煤堆裡擠兌呢?

  所以他要跟沈先生講講道理,但在這個時代,你一個學生跟先生面對面坐下來,平心靜氣的談談心,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有營造這樣一個機會,在辯論中將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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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2:27

第七十節 當差、搬家以及開店 (上)

只聽沈默一字一句道:「常存克己心,法度要謹守。」明白的告訴沈先生,他沈潮生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人。
  如果沈默是小才子,那沈煉就是老神童,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笑一聲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這是說雖然我沒證據,但你沈默心裡的那些齷齪想法卻是天知地知的。

  沈默仔細回想一下,他兩人在成為師生之前,只見過一次面,那次這二乎乎的小老頭好像被氣跑了。為什麼會被氣跑呢?好似是因為在營救長子一事上產生了分歧,這老頭子想讓沈默迴避比試,通過上層路線,由知府大人向下施壓,雖然會費一番周折,但對長子的安全來說,卻是最為妥當的。

  可當時的情況是,李縣令那老混蛋費盡心機設計一場比試,沈老爺也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為沈家爭光。一番權衡之後,沈默拒絕了沈煉的提議……在保證長子安全的基礎上,他要為自己和父親贏得一些東西,改變那種身無分文、寄人籬下,沒有自尊、無比窘迫的命運。

  在道德上,他確實無法理直氣壯,可他依然問心無愧,因為在沈默看來,生存和尊嚴,都要排在道德的前面……他不由歎一聲道:「但能依理求生計,何必欺心做惡人。」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沈煉沉聲道。

  沈默終於明白矛盾的根源了,那就是價值觀的不同!對於有精神潔癖的士大夫來說,道德高於一切,容不得一絲玷污!想通這一點,心下不由有些黯然,他知道兩人根本不是一路,在這一點上也永遠沒有共同語言。

  罷了罷了,我沒法讓所有人都喜歡我,也沒法和每個人都成為朋友。想通這一點,幾天來的疙瘩也就結了開。他也不再追求和解,而是希望能擱置矛盾,和平共處,至少要安穩度過這三個月吧

  想到這,他便輕聲道:「雨裡深山雪裡煙,看時容易做時難。」

  「臨崖勒馬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沈煉一臉痛惜道。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想把沈煉糊弄住並不是什麼難事。沈默心裡明明想的是『既在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可話到嘴邊說出來的,卻是『長存君子道,須有丈夫志。』

  在沈煉聽來,這顯然是有悔改之意,便放輕語調道:「莫作虧心僥倖事,自然災禍不來侵。」

  沈默也點點頭,輕聲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說完長鞠一躬,暗道:『俺不跟你爭。』

  沈煉撚鬚頷首,終於揭過這一頁,低聲道:「明日背《神童詩》。」

  在一片比昨日更加欽慕的目光中,沈默緩緩走下台去。

  學生們從來想不到,居然有人能自始至終用《名賢集》上的句子,和先生完成對話,雖然完全聽不懂他倆在說什麼,但還是感覺很過癮。對他的敬仰之情,那真是有如滔滔江水奔湧不絕……

  沈默靜靜的坐在位子上,渾沒有問題解決後的輕鬆。這件事情對他影響極大,專揀一樁好處說,那就是他自此明白了什麼叫清流、什麼叫直臣,開始認真思考和這些人的相處之道……

  ~~~~~~~~~~~~~~~~~~~~~~~~~~~~~~~~~~~~~~~~~~~~~~~~~

  翌日,背九百六十字《神童詩》,沈默倒背如流。這是一首催人上進的勵志詩:『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儘是讀書人。』全是大實話,卻讓人每每聽了熱血澎湃,恨不得拿錐子扎大腿,把腦袋掛起來用功。

  按說背到這,也就算完了。因為後面的《五言雜字》、《七言雜字》更像是兩本,句子與句子之間雖然合轍押韻,但東一鎯頭、西一棒槌,根本沒什麼道理,就是為了讓學生識字而硬湊起來的,而且又臭又長。

  但沈煉說:「你要是能背上來,我就算你蒙學合格,開始教你經學。」

  說這話的意思是,背不上來也無所謂。可沈默偏生是個犟種,既然存了讓他心服口服的心,便絕不輕易言敗。於是答應來日背誦《五言》。

  這可就不如前幾日那麼輕鬆了,雖然他底子好、印象深,但整整三千三百言的文字,想要一字不差的背下來,絕對是件高難度的工作。饒是他這一世好像集合了兩個聰明人的智力,記得牢,背得快,也是整整熬了個通宵才算放心。

  幾個時辰後,沈氏學堂中,頂著兩個黑眼圈的沈潮生,開始了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的長篇《五言雜字》背誦……不消說他這個背書的,就連一旁聽書的學生們,也因為屏息太久,感到有些虛脫了。

  當沈默背完『今集為一本後學宜勉稱』這最後十個字時,沈京再也管不了許多了,拚命的拍桌子,砸椅子為他叫好。學生們偷瞄一下先生,見他並無任何不悅的表情,便也跟著一起歡呼起來。

  沈煉終究沒有讓沈默再背《七言雜字》,那比《五言雜字》還多一倍的字數,是他當年也望而生畏的。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不會拿來考校別人。

  這件事之後,小同窗們都恭恭敬敬的稱沈默為『潮生哥』,年級長一些的同窗,也稱呼他為『潮生兄』,憑著這幾日的表現,他終於折服了所有人。

  ~~~~~~~~~~~~~~~~~~~~~~~~~~~~~~~~~~~~~~

  沈煉也漸漸有些明白,這世上有些人不是故意愛炫,而他們天生就奪人眼球,無法不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他本來有些擔心,這傢伙會影響到別人的自信心,但事實證明,自從沈默來到這個學堂,學生們背誦詩文的功力都或多或少有所長進……既然如此,沈先生也就任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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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2:49

第七十一節 當差、搬家以及開店 (中)

        進入經學課程,沈默就不可能那麼輕鬆而拉風了。如果說蒙學課程僅要求背得滾瓜爛熟即可,那麼經學就得在滾瓜爛熟的基礎上,全部理解其中精義,並融匯貫通,化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這樣才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縱使別人將其掰開了、揉碎了、拆散了、拼亂了,也全然不怕。

  其實在他上次參加童生試之前,就可以背誦《神童詩》、《唐詩合解》,熟讀《四書》、《五經》之類考試書籍,也讀了一定數量的八股名文,還學會了寫八股文、試帖詩。憑著這些,如果運氣好的話,就可能考中秀才了。

  但在沈煉這位大進士、老神童面前,這點三腳貓的功夫顯然不夠看,隨隨便便一句『鄉人飲酒,杖者出,斯出矣。』讓他破題,沈默左右不得要領。

  「朱子曰:『杖者,老人也。六十杖於鄉,未出不敢先,既出不敢後。』」沈煉只消淡淡一語,他便茅塞頓開。如是幾次之後,沈默終於知道,在四書五經這條道路上,自己還差得很遠……那不是光靠聰明記性好,還得下上苦功夫去鑽研領悟。

  沈默也終於知道,能有一位進士老師是何等的幸運……縣學裡的最好的先生也不過是舉人出身。至於進士老爺們,不是在外當官,就是在家養老,像沈先生這樣恰好在家丁憂的,紹興城裡沒有第二個。

  想明白這一點,沈默便放下成見,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熱情和投入,跟著沈先生刻苦學習,為了自己的前程,為了爺倆的未來,徹底拼了!

  ~~~~~~~~~~~~~~~~~~~~~~~~~~~~~~~~~~~~~~~~~~~

  日子如流水般過去,轉眼間已經到了八月,天氣漸漸轉冷,又到了月桂樹飄香,蟹子頂殼肥的季節。

  這天下學後,沈默剛進聞濤院,便見幾個短衣漢子,肩扛手抬著大大小小的箱籠,從樓上往下走。

  他正要出聲詢問,卻見七姑娘從樓裡出來,滿面春風的走到他面前,興高采烈道:「小相公,我們要搬家了,正要上去跟您說一聲呢。」

  「搬家?」沈默有些茫然道:「正房又給你們換地方了?」

  「咯咯咯……」七姑娘掩嘴笑道:「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前些日子我不是跟您說過嗎?田七用您給的銀子,在前街賃了個前店後院的小樓……」

  「哦……」沈默恍然,不好意思道:「你看我最近,掉到書堆裡,成個書獃子了……你們要開店是吧?」

  「對的。」七姑娘一臉無可奈何,滿心忍不住的得意道:「自打那次跟小相公在軒亭口露了面,每天都有來找田七打東西的。這雖說是件好事,但一來畢竟不是自己家裡,圖惹門子厭煩、鄰居側目;二來整日叮叮噹噹,也影響沈相公休息,小相公用功不是。」

  沈默搖頭笑道:「不妨事的。」

  「但總是不好的。」七姑娘笑道:「我和當家的早就合計著,等沈相公身體大好了,就到外面租一小樓搬出去,開個金器鋪子,也算是成家十年後,終於立業了。」

  沈默看看四周,見那幾個工人已經走遠,便輕聲道:「若是手頭匱乏只管說,我那裡還有一些銀子。」

  七姑娘連忙擺手笑道:「使不得使不得,上次我收下那八十兩,就讓當家的好一個埋怨。」

  「不告訴他就是了。」沈默笑笑道:「這些日子承蒙你們照顧,我爹才康復的這麼快,我也無以為報,只有些最不值錢的銀子了。」

  「確實是足夠了。」七姑娘真心拒絕道:「金銀匠是吃手藝飯的,用不著什麼本錢。十兩銀子付租金,十兩銀子應付官府,二十兩銀子置辦家什器物,剩下的錢再給他添置些趁手的工具,還能富餘個十兩八兩,足夠幾個月的家用了。」

  沈默這才點頭道:「若是缺錢只管說聲,不要不好意思。」

  七姑娘咯咯笑道:「人家說,三天不見得另眼相看……小相公也財大氣粗起來了。」

  「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沈默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七姐這張嘴啊……」

  說話間,田七也出來了,他朝沈默再一次道謝,然後小意的提出個請求道:「能不能請小相公題寫個匾額?」

  沈默笑道:「我爹的字可比我寫的好多了,為何不去央他呢?」

  兩人怎麼好意思說『我們覺著你比較有出息』呢?便道『小相公寫也是一樣的。』

  沈默也不計較他們的小心思,欣然頷首道:「好吧,我這就寫給你們。」兩人頓時大喜,上樓進屋,拿出早準備好的橫軸紙,一邊一個壓好了,恭候他的到來。

  沈默先上去擱下書包,拿一支題寫大匾的豬鬃筆,端著墨盒下來道:「預備叫什麼名字?」

  兩口子對視一眼,訕訕道:「還沒想過哩。」

  「那就想一個吧。」沈默笑瞇瞇道:「不要急,中意要緊。」

  兩人便開始在那抓耳撓腮,半天也想不出個合適的,只好求助的望向沈默:「小相公給起一個吧?」

  「還是自己起比較有意義。」沈才子搖頭笑道:「不過可以給你們點參考意見……通常有兩種起名方法,一種是圖個綵頭,比如說『寶大祥金器店』、『日昇發金器店』之類,另一種便是直接以店主命名,比如說『七姑娘金器店』或者『田七金器店』之類,不知你們中意哪一種方式?」

  「後一種吧。」兩人相互看看,異口同聲道。

  「那叫七姑娘店還是田七店呢?」沈默笑問道。

  「田七店吧。」七姑娘一臉大度道:「他是老闆,我是掌櫃;他是師傅,我是夥計,當然應該叫田七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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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3:19

第七十二節 當差、搬家以及開店 (下)

        沈默又望向田七,只見他嘴唇一陣翕動,終是堅定道:「還是叫七姑娘店吧。」

  「別人都是衝你手藝來的,叫我的名字作甚。」七姑娘連連擺手道:「還是叫你的名字吧,當家的。」

  「當初若不是丈人收留,俺早變成城郊亂墳崗裡的野鬼了。「田七依然搖頭道:」再說這些年來,紹興人不認俺的手藝,俺連養家餬口的銀子也掙不出來。還不是靠你給人家漿洗衣服,又低聲下氣的在沈家大院白住,這才好容易堅持到沈小相公出現,幫咱們轉了運……」說著說著便眼圈通紅,語調哽咽道:「這輩子俺田七有三個貴人,一個是岳丈大人,一個是沈小相公,一個就是你啊……」

  七姑娘的眼淚也是吧嗒吧嗒往下掉,不好意思道:「我哪能算呢?以前沒少罵你氣你。」

  「那時俺照照鏡子,都忍不住扇自己耳光。你心裡發堵,說俺兩句那是正常的。但你罵歸罵,可從沒薄待過俺,」田七也抹淚道:「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單衣,春天的大褂,秋天的氈帽,你哪樣少過俺的?這俺心裡是清楚的。」

  沈默這個聽眾,都是鼻頭一陣陣發酸,乾咳一聲道:「到底用哪個?給個主意吧。」

  「用他的名字。」「用她的。」兩人同時出聲道。

  沈默笑而不語。

  「還是請小相公幫忙定奪吧。」七姑娘攔住田七道,她覺著沈默肯定會傾向於用男人名字的。

  哪知沈默尋思片刻,對她道:「七姐,還是寫你的名字吧。」說著笑笑道:「田七店聽著像個藥店名,容易讓人誤解,還是『七姑娘金銀製器』聽著更有吸引了。」心中補充一句道:『當然是以不認識你為前提。』

  田七鼓掌稱善,七姑娘一陣扭捏,也就心花怒放的答應了。

  「就這麼定了?」沈默提筆蘸墨,微微笑道。

  「就這麼定了!」兩人異口同聲道。

  揮毫潑墨間,『七姑娘金銀製器』雄渾有力的大字,便躍然紙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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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絕了兩人的留飯,並答應初八開業時一定道賀,沈默這才回到樓上。便看見老爹正在試穿正房給做的新袍子……沈老爺吩咐給沈默做衣裳,當然也不會少了沈賀的兩身。

  「潮生,你看,爹爹光鮮不?」沈賀修了鬍子,頭髮也拾掇的十分利落,確實跟平時那落拓糟老頭的模樣大不同了。

  沈默一邊洗臉,一邊笑道:「這模樣走出去,人家肯定以為咱家是兄弟,不是父子。」

  「你這個臭小子!」沈賀做出個要打的樣子,笑罵道:「益發沒大沒小了。」這確實是一對萬里挑一的極品父子。

  沈默拿乾毛巾擦擦臉,甕聲道:「這是準備去縣衙報道了?」

  「是啊,縣尊派人來催了。」沈賀將新衣裳小心除下道:「我現在身體大好,能走能動了,還是早些去當差吧。」

  「也不知是什麼差事?」沈默拍一下腦袋道:「真該死,光讀書去了,竟然忘了提前打聽一下了。」

  「估計也就是個代書吧。」沈賀歎口氣道:「除了抄抄寫寫,代寫狀詞,別的我也幹不了。」明制,凡有訴訟之類的事務,無論原告還是被告,皆不能自寫狀詞,要有衙門的『代書』人員代寫訴狀,兼蓋印章。

  沈默微笑安慰道:「雖說是編制外的公務人員,但發得薪水可是真金白銀,而且原告被告也少不得孝敬,算是個肥差了。」

  「就知道錢。」沈賀將桌上倒扣著的飯碗掀開,兩菜一湯便顯露出來,笑道:「你就不能說點積極的?」

  『哦,應該對學習大明律有很大幫助。』沈默嘿嘿一笑道:「快吃飯吧。」

  ~~~~~~~~~~~~~~~~~~~~~~~~~~~~~~~~~~~~~~

  父子倆都以為這次得從底層幹起,誰知第二天沈賀喜氣洋洋的回來,還一手提著半斤豬頭肉、半斤醬牛肉,一手拎著一壇花彫酒,一進門便歡笑道:「潮生,先別用功了,快來陪爹爹喝一盅。」

  沈默把書本收拾到床上,騰出飯桌,把酒菜擺上道:「有什麼好事嗎?」

  「承蒙縣尊和贊公照顧,你爹不用從最基層幹起了。」沈賀倒一杯花彫,捻兩顆茴香豆到嘴裡,細細咀嚼後,再以黃酒佐之,由衷讚一聲道:「果然有神仙滋味。」

  沈默夾一塊牛肉細細咀嚼道:「到底怎麼樣啊?」

  「你爹我不用干『代貼』了,」沈賀頗為得意道:「咱們直接進縣衙六房,在刑房院內辦公!」

  「刑房書吏?」沈默頷首道:「一上來就有編製,還真是不錯。」書吏便是刑房的頭頭,在朝廷吏部有名有號,正經是編制內的官吏。

  沈賀老臉一紅,訕訕道:「哪有那樣快?常人要從『代貼』熬進六房,最少也得一兩年,你爹爹這就算是走捷徑了。」說著一臉正經道:「知足才能常樂啊,潮生。」

  沈默被牛筋噎了一下,翻白眼道:「老爹果然厲害,才第一天上班就學會打官腔。」

  「臭小子,一點都不給你爹留面子。」沈賀笑罵道:「你爹我初入刑房,自然還得從『貼書』幹起了。」

  「哦,那不錯了。」沈默點頭道,今天他讓沈京打聽清楚了,對縣衙內的職務和權力分配也算有了瞭解——縣衙中可以分為官、吏、役三個等級。官主決策,吏理文書,役供差遣。

  在第一個等級中,知縣是正官,縣丞、主簿是佐貳,典史是首領,這四個職位皆為朝廷命官,數量極少……大縣有兩個縣丞、兩個主簿,小縣則沒有這兩個官職,直接由典史一肩挑了。

  第二等吏員,則是在吏部註冊,有正式編製的的公職人員,負責日常事務的具體處理,比如六房書吏、倉庫司庫、巡檢司正副巡檢,以及醫館訓典,驛館驛丞,學館教諭等,數量也不算太多,大縣不足二十,小縣不足十人。

  至於第三等則是數量最多的,便是傳說中的『三班衙役』,他們司職站堂、看管、守衛、催科、抓捕等事,聽候官吏差遣。

  以上三種都算是正式工,領朝廷俸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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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3:40

第七十三節 包賺不賠的營生 (上)

        其實還有一種,就是沈賀這種『代貼』或『帖書』。因為一個縣的公文事務太多了,但朝廷給的編制著實太少,就算把縣丞主簿和六房書吏累死,也不可能處理的完。縣令大人便只有自掏腰包,請些編制外的、能識文斷字的來縣衙上班,幫助各房整理、謄抄各類檔案,兼職還要輔助上級處理各種文書事務。

  沈賀現在雖然仍是臨時工種,但畢竟進入六房,書吏在望,只要有合適的位置空出來,下一步便可能轉正,擺脫沒有保障的『黑人』身份。

  沈默又問老爹今天都見了哪些人,在衙門裡都做了什麼?

  沈賀樂呵呵道:「今天是主簿大人親自接見,縣丞大人也跟我談話來著,說讓我好好做事,一兩年內必然可以陞遷的。」說著一臉得意道:「申牌末時,縣尊大人又把你爹我叫去,好生勉勵了一番呢。」

  沈默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輕聲道:「刑房書吏呢?」

  「你說周經承啊?」沈賀大咧咧道:「已經拜見過了,不過人家很忙,只是匆匆說了幾句,囑咐我明日正式去當差,便讓我出來了。」

  「他是多大年紀,說話時的神態和語氣如何?」沈默追問道。

  「五十多歲的老童生,老眼昏花。說話也板著臉半死不活的,」沈賀怏怏道:「好像誰欠他八百吊似的。」

  「哦……」沈默沉吟道:「父親聽我一言,這幾個月盡量少跟縣丞、主簿大人接觸,先好生奉承著周經承。」

  「你這孩子好不懂事。」沈賀不以為然道:「是縣丞主簿大,還是刑房書吏大?你讓我跟大的保持距離,卻給小的端茶倒水,這不是捨本逐末嗎?」

  「那也比捨近求遠強!」沈默面色鄭重道:「父親且耐心聽我道來。」

  沈賀這才想起,在這些人情世故上,兒子比自己可要強多了。便耐著性子道:「你說吧,我聽著呢。」

  「三個理由。」沈默伸出三根手指道:「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尤其是您比他年輕十幾歲,又是正牌秀才出身,長得也比他俊,橫豎一比,哪都不如你,你說他心裡能舒坦嗎?」為了讓老爹接受意見,沈默故意說得詼諧幽默,把他捧一捧,這就是談話的藝術。

  果然沈賀撲哧笑道:「還真是這個理,看來太優秀了也不好。」

  沈默忍俊點頭道:「是啊。周經承雖然是不入流的小官吏,但父親的日常工作,績效考評都掌握在他的手裡,他確實沒法幫助父親高昇,但讓您每天都灰頭土臉卻易如反掌,甚至連原本正常的陞遷都會被他拖後腿。」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沈賀緩緩頷首道,

  「其次,父親是縣令特批進去的,從天而降便進入六房,這肯定要讓那些『代貼』們眼紅的,他們在外院苦熬多少年了,還不得進入,心裡自然不平衡。難免有挑唆是非的無恥鼠輩,暗地說父親的壞話,讓您還沒站住腳,便已經臭了名聲,以後的日子可就舉步維艱了。」

  沈賀的臉沉下來,不由微微點頭,又聽沈默道:「最後就是,父親初進公門,第一年的目標應該是熟悉環境,紮下根基,耐性等待機會。」

  「萬一到時候突然有了機會呢?」只要是人就有上進之心,尤其是沈賀這種自認屈才的,更是希望早些上到體面的位置。

  沈默哈哈一笑道:「父親只管放心,您只要與人為善,慷慨灑金,學那宋押司為人,就一切都沒問題了。」

  「哪位宋押司?」沈賀糊塗道。

  「山東好漢呼保義。」沈默一縮脖子,嘿嘿笑道。

  「找打!」沈賀瞪眼道:「讓我學那個土匪頭子作甚?」

  「不學他為非作歹,但學他廣結善緣。」沈默正色道:「我再幫父親打點一下張縣丞、馬典史,您便可以高枕無憂了。」

  「你打點?」沈賀奇怪道:「你怎麼認識他倆的?」

  「那次和山陰比鬥,跟兩人有些瓜葛,正好有由頭請他倆吃酒。」沈默笑道:「這些事情就交給孩兒吧,父親只管用心當差,不犯差錯就是。」

  沈賀不由自主的點點頭,端詳兒子良久,才感歎一聲道:「你這個小子啊,總讓老爹覺著這幾十年活到狗身上去了。」

  沈默也歎口氣道:「我好像天生就會這些,你說怎麼辦吧?」父子倆哈哈大笑一陣,便開始專心用飯。

  ~~~~~~~~~~~~~~~~~~~~~~~~~~~~~~~~~~~~~~~~~~~~~~~~~~~~~

  少頃,酒足飯飽。沈默起身收拾碗筷,沈賀泡一壺清茶,突然擔憂道:「我搬去縣衙之後,你一個人能行嗎?」本朝有明文規定,吏員平時都要住在縣衙的吏舍內,除了初一、十五之外,不允許擅自出衙。

  沈默搖頭笑道:「您還不放心我嗎?」

  「要不你就別搬出去了。」沈賀輕聲道:「就住在大院裡吧,我我還放心。」

  沈默把碗筷收拾好了,呵呵笑道:「我都跟長子說好了,他還在家裡巴望著呢,不能變卦的。」

  沈賀還是不放心道:「若是你張羅著,開個店我還算放心。可你要上學,把個營生交給長子操持……他性子憨實,可不是做買賣的料啊。」

  沈默不以為意的笑笑道:「我也不做生意,可我知道幹啥一定掙錢。」

  「幹啥?」沈賀驚奇道。

  「保密。」沈默呵呵一笑道:「到時候爹爹就知道了。」說著在床下一陣掏摸,摸出個五兩的銀錠,擱在沈賀面前道:「爹爹多帶些錢在身上,遇到應酬往來的大手些,撒漫使去,別人自然就願意和你往來,繞著您轉悠……使絆子的少,抬轎子的多,路就平坦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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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4:12

第七十四節 包賺不賠的營生 (中)

        第二天,沈賀便揣著十兩銀子,捲著鋪蓋捲去縣衙正式當差了。不幾日,田七兩口子也徹底搬走,不再回來了。原本稍顯擁擠的一棟小樓,便只剩下沈默一個娃。

  每天晚上看著別處熱熱鬧鬧,他就更覺著孤孤單單,愈發想早些搬出去,至少能有個伴不是。

  但學堂的功課太緊,沈先生又對他特殊對待,每日教他相當於別人三五天的課程,作業也相應多了三五倍……其實沈先生也有試一試沈默的極限在哪裡的意思,可他偏偏不肯服輸,沒白沒黑的苦讀,每天一睜眼便讀書,一直讀到上床睡覺,拿出全部的精力,竟然硬是咬牙堅持下來。

  見沈默如此的拚命,沈京大為不解道:「這些四書五經有那麼吸引人嗎?」

  沈默翻翻白眼道:「天底下沒有比這更乏味的東西了。」

  「那你為什麼還如此用功?」沈京問道。

  「為了能早些擺脫這些東西……」沈默很認真道。

  呆滯半晌,沈京才憋出一句道:「我感覺咱們的科舉制度有些問題……」

  沈默很鄭重的點點頭,表示十分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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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專注於功課之中,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不久便到了初九,這天是學堂休息的日子,沈默卻仍沒法睡懶覺,今天是七姑娘店開張的日子,他這位重要嘉賓得去道賀。

  起床穿衣裳的時候,冷不防『嗤拉』一聲輕響,沈默低頭一看,卻是後背被蚊帳桿上的釘子掛住,扯開了一個七字形的小洞。

  這件月白儒衫是他最中意的出門衣裳,平時都不捨得穿。沈默不由心疼的皺起眉頭,輕撫著那小洞直歎氣。

  心疼歸心疼,可還是要出門,他只好將這件衣裳再脫下來。就在脫衣服的時候,沈默突然想到送給他這件衣服的畫屏姑娘,似乎有一陣子沒來過了。

  「也許是最近太忙了吧。」沈默自言自語道,心中卻暗暗鬆了口氣。他兩世為人,感情也經歷過好幾段,自然能看出那姑娘的情意。

  至於沈默,心裡是十分感激她的……在最窘迫的一段日子裡,多虧了她的幫助,他們爺倆才不太艱難的熬過來,所以沈默雖然沒什麼心動的冠絕,但覺著娶這麼個媳婦也挺好……雖然比他大三歲,但至少知冷知熱會疼人,人又機靈,還能幫著看店舖,實在是穩賺不賠啊……

  可他還是覺著他倆是不可能的,一來她已經到了及笄之年,自己卻得居喪兩年,姑娘肯定等不起;二來兩人身份有別,父親肯定不會答應自己娶一個丫鬟為妻的……納妾倒是沒問題,不過世上哪有先納妾後娶妻的?難道讓他告訴畫屏『你等我兩年後娶了正房,再來討你做小老婆。』如果她願意這樣,沈默肯定沒意見。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沈默一直準備找個機會,跟畫屏好好談清楚,誰知她卻一下子杳無蹤影,便一直拖到了現在。

  「不能再拖下去了,下次見到她得說清楚。」沈默深吸口氣道:「無論如何,不能耽誤了人家姑娘。」最近一回家就獨守空房,他竟然養成了自然自語的習慣。

  誰知這次竟有人回應道:「耽誤哪家姑娘啊?」話音未落,一臉淫笑的沈京推門進來,他也作為長輩被七姑娘邀請。

  「當我發春好了。」沈默沒好氣道:「下次進來記得敲門。」說著從櫃子裡找出另一身栗色大袖衫穿上,那是沈老爺吩咐給做的。

  沈京也知道他不好惹,調笑兩句也就算了,兩人便並肩下樓,往前街走去。

  ~~~~~~~~~~~~~~~~~~~~~~~~~~~~~~~~~~~~~~~~~~~~~~

  紹興城寸土寸金,能做買賣的臨街房更是值錢的緊,尋常一棟逼仄小樓,便要三五百兩才能盤下,比沈默家原先的大院子還要貴。

  這樣的背景下,一年租金才十兩銀子的店面房,定然不會坐落在繁華之處。

  事實上,前街也確實不算熱鬧,只是因為臨著一條比較熱鬧的河道,來往的烏篷船上都能看到,這才有了些稀疏的商舖店面,出售的物品也極不齊全。就連沈默兩個想要買些賀禮,都得先去城隍廟採辦,然後再折回來。

  快走到街尾,才看到一座樓上懸著塊大木匾,上寫『七姑娘金銀製器』,沈默笑道:「是了是了,就是這裡。」

  「我已經看見七姑娘在門口迎賓了。」沈京小聲笑道:「她最好改個名,這樣日後的生意會好很多。」

  沈默搖搖頭,笑罵一聲道:「留點口德吧。」便笑著上前,拱手朗聲道:「恭喜恭喜。」沈京跟著裝模作樣一番,倒也沒有失禮。

  七姑娘也早就看到兩人了,一張胖臉笑得跟個白面大包子似的道:「二位叔叔賞光了,快快裡面請。」說著朝裡面扯一嗓子道:「當家的,還不出來接著二位叔叔?」按輩分她就得這麼叫,平時沈默覺著彆扭,寧肯自降輩分也不當這個叔。但今天道賀的親朋多,再亂了輩分就讓人笑話了。

  一身嶄新衣裳的田七從裡面小跑出來,慇勤的將二位小叔叔引進去。廳堂裡已經坐滿了喝茶閒聊的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叔四大爺,又是一陣子亂七八糟的見禮,兩人才得坐下。

  小戶人家開個小店,自然沒有那麼多講究。請人看個日子,到吉時放一掛鞭炮,然後招待道賀的親戚朋友吃頓好的,也就算開業了。

  吃飯的時候,沈京輕聲問道:「看著人家開店,心裡著實癢癢,咱們到底幹什麼,你想好了沒有?」

  沈默點點頭道:「待會咱們去找長子,我給你們交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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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4:38

第七十五節 包賺不賠的營生 (下)

        沈京讓他提前透露一下,沈默卻笑而不答。這下可把沈京給憋壞了,耐著性子坐到後晌,還沒散席便拉著沈默告辭。

  七姑娘和田七挽留,沈京便推說『還要回去用功呢。』這才順利的脫身。

  兩人到長子家卻撲了個空,他爹說長子去河邊捉鳥去了。

  「這傢伙不是抓魚就是捉鳥,日子過得真有趣啊。」沈京無限羨慕道。

  「瞎說,再好玩的事情,整天做也就沒意思了。」沈默笑罵道:「還不是被窮逼的?」

  「你咋知道呢?」

  沈默有些恍惚道:「我原先是跟他一道的,捕鳥的法子還是我教他的呢。」

  沈京還是很羨慕道:「那也比整天讀書強,讀書才沒勁呢。」沒了沈莊搗亂,又有沈默陪著,他現在也奇跡般的不逃學了,只是實在不是那塊料,學得十分痛苦。

  兩人說笑著沿江行走,不知不覺中眼前已經一片荒涼。周圍一片靜寂,只有大片的蘆葦在微風中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音,讓沈京不寒而慄,聲音發顫道:「萬一蘆葦叢裡有人怎麼辦?」

  「當然有人了。」沈默竟然點頭道。

  「那咱們回去吧。」沈京躑躅不前道:「至少也去那把刀來,也好嚇唬一下歹人。」

  「什麼歹人?」沈默低聲笑道:「這裡地處荒涼,根本沒人來,在這裡劫道還不得餓死啊?」說著輕聲解釋道:「鳥兒怕人,都在僻靜的地方吃食,所以我和長子會在河灘上下網,然後貓在蘆葦叢裡候著。」

  「你說清楚點啊。」沈京頗為不好意思道:「我以前從沒見接觸過這些的。」

  「那是,大戶人家的孩子有大戶人家的玩法。」沈默點點頭,表示理解道:「我帶你去我們常待的據點看看,八成長子就在那裡。」兩人便除下鞋襪外衫,找地方藏起來,這才一前一後進了蘆葦叢。

  在齊肩高的蘆葦叢中,深一腳淺一腳的穿行片刻,便到了一處桌面大小的叢中空地……原本密密麻麻的蘆葦早被悉數砍去,還用枯黃的葦桿在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有了這層地毯,在潮濕的蘆葦叢中,也就有了個能坐的地方。

  「長子不在這,」沈京四下看看沒有人影,不由問道:「會不會去了別處?」

  沈默做個噤聲的動作,撥拉開面前的一叢蘆葦,眼前頓時豁然開朗,看來這裡確實是個理想的觀察哨啊。

  順著沈默的手,沈京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河邊架設一張一丈多寬的大網,又在網下撒上些餌料,再小心抹去自己的痕跡,這才轉身躲進蘆葦叢中……

  ~~~~~~~~~~~~~~~~~~~~~~~~~~~~~~~~~~~~~~~~~~~~~~~~~~~~~

  那人正是長子,他回到『觀察哨』便一屁股坐下來,剛要舒舒服服鬆口氣,邊聽背後一聲低喝道:「舉起手來!」駭得他立刻高舉雙手,心中暗暗叫苦道:『扯開嗓子喊都沒人聽得見,這次可真載了。』

  他正等著好漢爺問『要錢還是要命?』卻聽到背後一陣吃吃的笑聲。回頭一看卻是沈默沈京兩個壞蛋,長子不由紅臉道:「嚇唬人不好。」對於自己膽怯的表現,他感到十分羞愧。

  兩人毫無愧疚之意的賠一番不是,好在長子氣量宏偉,也就原諒他倆了。

  他們也是好久沒見,自然好一番親近,沈默才道明來意,長子聽了長舒口氣道:「我還以為你說說就算了,這些日子可失望了。」

  沈默哈哈笑道:「男子漢大丈夫嘛,那就要言而有信,我怎會放大炮呢?」

  一邊的沈京卻滿臉緊張道:「小聲點,你倆都吵得鳥兒不過來了。」這時沙灘上一片安靜,連根鳥毛都沒有。

  長子憨憨笑道:「兄弟你有所不知,這個點的陽光依舊挺毒,鳥兒們都躲在陰涼裡呢,得再過一會兒,日頭大偏西了,鳥兒們才會來覓食喝水。」

  沈默點頭笑道:「正解。」

  「原來是先支起天羅地網,然後守株待兔啊。」最近沈京肚裡的墨水嘩嘩見漲,一句話都能用倆成語了。

  沈默點點頭道:「藉著這個空,我們說說開店的事兒吧。」

  「好啊好啊,我都急死了。」沈京拍手道。

  長子也使勁點頭道:「我也是。」

  「稍安勿躁,聽我慢慢分說。」沈默呵呵笑道:「考慮著我和沈京都有功課纏身,讓長子一個人頂著,我倆實在是於心不忍。」沈京翻翻白眼道:「我可以陪長子一起看店。」

  「你必須好生唸書。」沈默瞪眼道:「沈先生把你交給我,就是讓我看著你認真讀書的。」沈京縮縮腦袋,沒敢再多嘴。

  長子卻不無憂慮道:「吃苦受累我不怕,可讓我一個人挑起一家店,那是萬萬不行的。」說著指指自己的胸口道:「我沒有經驗,又沒有你倆那麼多心眼,還不幹什麼賠什麼?」

  沈默卻篤定道:「不要擔心,我們要干的,是穩賺不賠的營生。」

  「什麼營生?」兩人異口同聲問道。

  「當今天下什麼人最富?我們就幹什麼!」沈默兩手一拍道。

  「什麼人最富?」長子對這個很不在行,只能求助於沈京。

  「江南雖然富甲天下,但要問最富的一群人,還是兩淮的鹽商。」沈京沉聲道。

  「這麼說我們要賣鹽了?」長子頓時歡喜道:「那敢情好啊,確實沒聽說有關門倒閉的鹽鋪子。」

  「不錯,我們就是要賣鹽!」沈默點點頭,確認道。

  沈京卻使勁搖頭道:「開鹽鋪子保證不賠不假,可為什麼呢?還不是因為鹽引難求……都在官府和那些大鹽商手裡呢,咱們尋常老百姓上哪弄去?」

  「誰說尋常百姓就弄不著了。」沈默笑瞇瞇的從懷裡掏出個小小的油紙袋道:「猜猜這裡面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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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5:00

第七十六節 賣與立 (上)

鹽引?」沈京一把奪過那信封,抽出兩張厚厚的紙片,定睛一看,便見那紙上抬頭寫著『大明兩浙都轉運鹽事司』,中間是『憑票即付細鹽一小引』九個楷體大字,下面還有商名貫址,勘合字號,搭派場分,以及運司衙門的騎縫章。

  「確實是貨真價實的大明鹽引。」沈京仔細驗過後,反而沒那麼驚喜了:「這上面寫的可是『三仁商號』,只有人家可以用,咱們拿著就是一張廢紙。」

  「你再看看這是什麼?」沈默又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帶,遞給沈京道。

  沈京接過一看,大吃一驚道:「三仁商號的執照文書?」再看那店東一欄上,赫然寫著姚長子的名字。

  沈京和長子驚呆了,兩人眼似銅鈴的等著沈默,異口同聲的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沈京更是激動的不行,看那張牙舞爪的樣子,大有『要是不老實交代,這裡就是你的埋骨之處』的意思。

  「稍安勿躁。」沈默做出個自衛的動作,微笑道:「聽我給你們解釋。」

  「快說快說!」兩人急聲催促道。

  ~~~~~~~~~~~~~~~~~~~~~~~~~~~~~~~~~~~~~~~~~~~~~~~~

  原來這事還要從幾個月前的比鬥開始,沈默為會稽縣爭了光、為李縣令出了氣。李縣令自然要表示一番,他原本要重獎沈默一百兩白銀,卻被沈默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李縣令問他難道不缺錢嗎?沈默笑道:『家徒四壁書侵坐,怎能不缺錢呢?』

  「那為何不受這正大光明之銀?」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沈默十分得體的答道:「學生怕這些錢花完了,再也受不了清苦的日子。」

  「你小子是話外有話啊!」李縣令哈哈大笑道:「好吧,授人魚不如教人漁。本官就給你一個長期進錢的營生!」這時候官員士紳家裡,普遍從事副業,只要在幕後操作,不親自上陣,是惹不起物議的。

  李縣令便給了沈默五個選擇,鹽、鐵、茶、瓷、絲,皆是官府嚴格控制,大有文章可做的行業。

  沈默毫不猶豫的選擇了第一個,鹽。理由很簡單——天下鹽場的生產由官府控制,從進貨到出貨,全需運司衙門開出的『鹽引』才行,這其中除了官商勾結要做好之外,其它毫無技術含量,正適合自己現在的情況。

  而且這東西又不像鐵器那麼敏感,不容易招惹上『通匪』『通倭』的罪名,只要打理好了各方關係,實在是可以傳之子孫後代的金飯碗啊!

  當然沈默也有自己的擔心,他對李縣令道:「大人,學生毫無根基,兩眼一抹黑,冒失進入這個行業的話,會不會被大鹽鋪、大鹽商給生吞活剝了?」

  李縣令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你有多大本錢?一百兩還是二百兩?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呢,只要懂規矩、守分寸。看在本官的面子上,他們是不會介意分點湯出來給你喝的。」

  沈默這才放了心,李縣令便批了條子,讓張縣丞給沈默開個方便之門,將商舖執照辦下來,然後再撥給他兩張鹽引,作為啟動之本。臨了還囑咐他,不要在執照上署名,隨便交給可信的人就行了,反正這鋪子的根本是鹽和鹽引,而不是店面和執照,不怕被人侵吞了。

  雖然只是掩耳盜鈴之舉,但大家都這樣做,將來飛黃騰達了,也能少些物議不是?

  還囑咐他將事情都交給下面人辦就行了,千萬不要真的轉作商賈了,那樣耽誤了學業不說,還讓士林笑話……沈默一一應下,雖然心中不敢苟同,卻知道這都是逆耳忠言,不聽就一定會吃虧的。

  從縣衙裡出來,沈默心中長歎一聲道:『真實既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啊!』

  ~~~~~~~~~~~~~~~~~~~~~~~~~~~~~~~~~~~~~~~~~~~~

  本來這事兒早該辦下來了,可誰知第二天,沈默便被沈先生刺激了,從此之後發奮讀書,一時竟忘了窗外之事。

  他不著急,人家張縣丞自然不會巴巴的過來奉承,這事兒便暫時擱下來了。

  直到沈賀去衙門當差,說起張縣丞,他才猛然想起這事,便於一日下學後,親自送請帖給張、馬二位,說是『為表示感謝之意,請二位務必賞光。』

  兩人也願意和這位縣太爺眼中的紅人、未來可能會發達的小童生親近,便欣然答應下來。擇日不如撞日,當天三人就去了縣裡最好的引鳳樓,叫一桌做好的席面,上一壇紹興最好的美酒——女兒紅,便親親熱熱的推杯換盞開了。

  沈默前世『酒經沙場』,那是所處的職務也正好與二人在同一層次,深諳這個層級人的喜怒哀樂,沒喝幾巡,三人便稱兄道弟起來;過了二斤,兩人便真把他當成親兄弟了……張縣丞就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對沈默傾訴自己的不得志。馬典史更是哇哇大哭,說自己因為沒文化,老是被人瞧不起。

  三人哭一陣,笑一陣,一句沒談『照顧』、『鹽引』之類的事情,只是在送他倆回家的時候,沈默悄悄塞給他們一人一個紅包……那裡面可是王老虎送他的金錁子啊!

  第二天後晌,沈默下學回家,馬典史便等在閣樓上,笑瞇瞇的將四百斤細鹽的鹽引送來,對他道:「贊公還讓我問問,商號起什麼名字,位置在哪裡?東家寫誰的名字?」

  沈默苦笑連連道:「還沒想過呢。」琢磨一陣子,便起個店名叫『三仁商號』,以示是他們三個好兄弟開的店。至於店東的名字,他決定暫且寫上了長子……他已經打聽清楚了,大明朝沒有商籍一說,是以並不改變長子『民戶』的身份,也對將來他的子弟進學沒有半分影響。

  只是根深蒂固的,商人的名聲總不好聽,所以沈默還得問一問長子的意見,不行再改過來就是。『若是他不願意,就寫我爹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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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5:21

第七十七節 賣與立 (中)

定下名字與東家,馬典史兩眼直直的望向沈默,似乎有些話難以啟齒。
  沈默是何許人也,馬典史一撲稜翅子,他便知道對方要往哪飛。事實上,有些話就是馬典史不說,他也是要主動講的。只見他朝縣衙方向拱拱手,一臉感激道:「沒有縣尊大人照拂,學生怎能有立業稱東的一天?實在無以為報,只有二成干股奉上,聊以資助縣裡學堂吧。」

  馬典史心驚道:『這小子真上道啊。』也一臉嚴肅道:「沈公子有心了,我已經把話給您帶到了。」說著便起身告辭。

  沈默哪能讓他走了,呵呵一笑道:「馬大哥,在下還有一成干股捐給典史廳,為縣裡的治安事業做一些貢獻。」酒桌上喝出來的感情最不牢靠,還得靠真金白銀夯實了才行……別看馬典史在縣令面前跟孫子似的,可在縣裡卻是個著實了不得的人物,掌管著會稽縣的司法牢獄之事,三班衙役都得聽他的,地痞堂口更得小心伺候著,

  說句不好聽的,要想開店太平,供他比供關公好使多了。

  馬典史假模假樣的推讓一番,這才連稱『慚愧』,欣然收下了。

  一吃下沈默的干股,兩人的感情立馬不一樣了。馬典史重新坐下,向沈默指點迷津道:「除了縣尊大人,你再把張縣丞和陳主簿打點到了,其餘等人便不用在意了。」

  沈默一臉感激道:「多虧馬大哥提醒,不然小弟非得失算不成。」論起和他玩心眼,李縣令那樣的還差不多,像馬典史這種粗人,基本上被賣了還要幫他數錢。

  馬典史聽了很高興,哈哈笑道:「誰都不是天生都會的,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知道了。」

  「那依您看多少合適呢?」沈默求教道。

  「讓我想想。」馬典史撓著脖子想了半天,才悶聲道:「一人一成就行了,佐貳官向來是一樣的份額,誰都不會得罪。」說著才想起什麼一般道:「你告訴他們,我拿了半成就好了。」

  就等你這句話了,沈默高興道:「多謝馬大哥指點。」他又要請馬典史喝酒,但姓馬的還要回縣衙辦公,兩人只好依依不捨的作別。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沈默不無感慨的歎了口氣……前些天沈煉讓他背誦大明律,沈默才知道大明朝的商稅是『三十稅一』,他當時還覺著奇怪,怎麼就收這麼點稅?現在才品過味來,原來都被官員們用這種方式收上去了,只不過最後國家見不到而已……

  ~~~~~~~~~~~~~~~~~~~~~~~~~~~~~~~~~~~~~~~~~~~~~~~~

  對於沈默如此上道,縣裡上下都十分的滿意……雖然從這小本生意中分不到多少錢,但大伙在意的是態度!態度好的話,小生意可以做大,大家都開心。若是態度不好的話,再大的生意也得給他攪和黃了!

  縣令大人當即拍板,每月都撥給三仁商號四百斤鹽的定額……一方面因為沈默年紀還小,縣令大人不太放心;另一方面,一上來也不宜鋒芒太露,以免惹來大鹽商的嫉恨,節外生枝,平白樹敵。

  「就在昨天,咱們的執照終於到了。」沈默微笑道:「咱們應該可以開業了。」

  聽沈默說完,兩人目瞪口呆了好半晌,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然不聲不響的做了這麼多事。

  好一會兒,沈京才興奮笑道:「黑道白道你都打點到了,我們就坐等收錢就是了。」在特許專賣的情況下,這營生的利潤實在太高了……將鹽引、常例、損耗、工錢一起折進鹽裡,一斤鹽的成本也不過一錢五的銀子,而一斤鹽的市價卻足有三錢銀子,整整一倍的利潤!

  雖然要拿出一半給別人,但還是十分可觀。

  長子也兩眼發直,喃喃道:「一個月給咱們四百斤鹽,純利就是三十兩銀子,天哪,這是多少錢啊。」

  沈默卻一臉嚴肅道:「長子,你願意當這個店東嗎?不願意的話,我就寫我爹的名字。」

  長子搖頭笑道:「進鹽運鹽都得店東本人親臨,沈大叔還得當差,哪有功夫?還是我來吧。」說著憨厚笑笑道:「反正我這輩子也不指望唸書了,還是攢倆錢娶媳婦,生幾個娃,然後讓娃好生讀書吧。」

  ~~~~~~~~~~~~~~~~~~~~~~~~~~~~~~~~~~~~~~~

  說話間,日頭漸漸偏西,沈默突然聽到幾聲鳥叫。便擺擺手,示意兩個夥伴噤聲。

  三人屏住呼吸,趴在地上往河灘望去。

  果然見先是幾隻小鳥飛來河邊,蹦蹦跳跳的喝水覓食。不一會兒,便有大片麻雀聒噪著,呼朋引伴;成群的綠頭野雁拍打著蓬鬆的翅膀,還有些個叫不上名字、五顏六色的小鳥,也跟著一齊向河灘灘邊飛來。

  不知哪一隻鳥先發現了香噴噴的餌食,大概是一天沒吃東西餓壞了,一著地便飢不擇食地狠啄食餌,綠豆般的小眼睛不時警覺地向四周瞟著……緊接著,其它的鳥也發現了,便一窩蜂上來,嘰嘰喳喳的搶奪美食,渾沒注意到頭頂那張大網……

  就連沈默和長子也從沒見過這麼多鳥,強按住興奮的心情,直到鳥兒聚集最密的時候,才猛地一拉繩,一張大網便『呼啦啦』的從天而降。

  一聽見異響,機敏的小鳥便張開翅膀,想要四散飛去。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沒等它們起飛,大網就把它們全部罩在裡面了。

  其餘的鳥兒受驚飛走了,只留下在網中撲騰的幾十隻大小鳥。

  三人十分興奮,從葦叢中衝出去,想要按住網清點一下勝果。

  誰知此時,忽然整個羅網撲騰騰地朝前跳動起來。三人大吃一驚,緊追幾步,沒想到羅網竟然騰空飛起。原來,其中一隻大鳥張開翅膀向上飛去,其餘的雀鳥也跟著奮力騰飛,竟然連網一起上了天。生死存亡之秋,連鳥都知道拚力合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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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5:45

第七十八節 賣與立 (下)

沈默抬頭望著羅網,又看看日欲西墜的天空,大喊一聲道:「快追!這些鳥兒飛不了!」便和長子當先追了出去。
  沈京感到很納悶,可兩人已經跑出老遠,只好氣喘吁吁跟在後面。

  他們仨一邊盯著羅網的去向,一邊順著河道猛追,一直跑了一刻鐘,便漸漸到了人煙密集的地方,卻還是沒追上。

  河道上到處停泊著漁船。船上收拾漁具的人們,只見三個光著腳板、短衣短褲的半大小子,在追著天上的鳥網狂奔。

  這真是個景觀啊,人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目送著他們跑向遠方,還不忘嘲笑兩句道:「真是三個頭世人,鳥在天上飛,人在地上跑,怎麼追得上?」沈默卻毫不理睬,仍全力往前追,長子也一言不發的跟在後面,同樣沒有停下了來的意思。

  沈京拚命趕上來,跑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道:「我說,我們不要追了,跟個傻子似的讓人笑話,還是歇一歇吧!」

  沈默叉著腰站一會兒,也是上氣不接下氣道:「不!不能歇,再跑一會兒.就能追上了。」說完便繼續往前跑,長子繼續跟著,沈京含糊的咒罵幾句,只好也跟上去。

  不一會兒,夕陽落坡,紅霞滿天,天空中一片瑰麗的紫紅色,美的讓人心悸。

  就在沈京筋疲力盡,大叫『打死我也不追了』的時候。那個飛在天上的羅網,竟突然在半空中停了下來。漸漸地,整個網子果然不情不願的從天上墜下來……雖然下墜的速度極慢,但任誰也能看出,這些鳥是飛不走了。

  沈默高興極了,他哈哈大笑道:「怎麼樣?我說能追上吧?」

  沈京很是驚訝道:「你怎麼知道鳥網會掉落下來?」

  沈默指著天空道:「你想太陽西墜,夜幕降臨,這些鳥兒都要各自回巢。可它們不是一夥的,有的家在樹林,有的家在屋簷,有的還要翔歸山崖。所以它們不可能一直往一個方向飛,一但到了歸巢的時候,便有的往東飛,有的向西飛。方向一亂,鬧成一團,一個個精疲力竭,整個鳥網自然會掉落下來的呀。」

  沈京佩服的五體投地,剛想搜腸刮肚讚美一下沈默,卻聽長子突然叫道:「糟了,它們要掉到河裡了。」萬一淹死鳥,可就不值錢了。

  話音未落,長子便縱身跳入河中。沈默也不願意追了半天的成果,最後還要泡湯,便從懷裡掏出那兩個油紙帶,丟給沈京後,也跟著跳下去。水鄉長大的孩子,哪有不會水的?

  沈京本來也想下水,卻被沈默強行變成了文件保管員,只好怏怏的站在岸邊,嘟囔道:「老是欺負我。」

  ~~~~~~~~~~~~~~~~~~~~~~~~~~~~~~~~~~~~~~~~~~~~~~~~~~~~

  沈默和長子水性都很好,游到水中央,靜等著那些鳥徹底沒勁落下來。

  眼看著鳥網越來越低,馬上就要觸手可及時,突然卻聽岸上的沈京大喊道:「小心啊,東邊有船來了!」

  沈默兩個趕緊轉頭望去,果然見一艘大船從上游順流而下,此時夕陽如血,江面上金光粼粼,船上人顯然沒有早看到水裡人。

  來不及發出聲音,兩人如受驚的小魚一般,各往兩邊閃去,險險躲過撲面而來的快船。

  就在此時,那羅網也終於落下,啪嗒一聲,掉在那船的甲板上,緊接著便是一聲低呼響起……

  『我們的鳥要被他們昧了去。』剛剛擺脫危險,沈默就如是想到。然後便打水游過去,朝著船舷一躍而出,胳膊把住船幫便翻上了甲板,甩甩頭上的水,一邊高聲道:「在下是來找我的鳥的……」一邊放眼四處尋找他的鳥。

  還沒看到鳥,他卻看到一個身穿淡綠長裙,容貌清雅秀麗的女子,有若帶露水仙般,亭亭坐在一張七弦古琴後,正雙手捧心,滿臉吃驚的望著沈默。

  一看到這女子,沈默立刻就忘了他的鳥,心裡兀得浮出一行妍麗洗練的詩句……空潭瀉春,古鏡照神。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

  他望著那女子,那女子也望著沈默,女子那雙深潭似的眸子裡,先是一陣戒懼,接著卻又變成驚訝,最後全是難以置信的目光。

  這時候,一個模樣俏麗的丫鬟,領著幾個保鏢模樣的傢伙從船艙跑過來,一見有蟊賊敢侵擾自家小姐,丫鬟登時大怒,嬌叱一聲道:「給我拿下!」

  保鏢們便張牙舞爪的猛撲上去,誰知沒跑出兩步,那發號施令的丫鬟卻又是一聲道:「退下。」保鏢們差點掉到水裡去,有位老兄甚至閃了腰。

  可畫屏姐最大,他們也只好怏怏停下,雙目噴火的怒視著沈默。

  沈默已經將視線落在自己的鳥上,原來那羅網正落在那小姐腳下。

  姑娘雖然漂亮,但又不是自己的,還是討回鳥來實在。沈默衣衫不整,也不好上人家的船,而且似乎自己還有冒失衝撞的罪過,引來物議可就不好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沈默便看到一個熟人領著那群保鏢出來,心中一鬆,知道沒事兒了。訕訕笑道:「畫屏姐,一直以來承蒙關照,無以為報。送你家小姐一兜名貴小鳥,作為謝禮。」不待那畫屏說話,便翻身入水,消失在暮色深重的河水中。

  畫屏呆呆的望著漸漸消散的漣漪,一時有些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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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6:11

第七十九節 祝福 (上)

明嘉靖三十二年臘月底,紹興府會稽縣。

    年謠有云『二十七,趕大集;二十八洗邋遢。』這話說的是,老百姓會在臘月二十七這天,全家出動趕大集、買年貨,採買足夠半月之用的柴米油鹽、雞鴨魚肉。然後從二十八這天,便不再出門,在家裡洗洗刷刷等著過年了。

    商家一年的經營到二十七也就結束了,但二十八回家過年前,還得把商舖收拾的乾乾淨淨才行。所以儘管這一天街上的行人稀少,可各家店舖卻熱鬧不減……

    永昌坊寶佑橋街上的一家店舖門前,一個穿著藍布裌襖、黑布棉褲的高大青年,正帶著兩個夥計進行大掃除。兩個夥計掃地擦窗欞,灑水抹櫃檯,忙得不亦樂乎……東家仁義厚待,大家關係又非比尋常,夥計們自然實心做事。

    那大個子青年卻搬了個梯子擱在門口,端著水盆抹布,敏捷的爬到頂上,開始細心的擦拭那塊楠木匾額。他如對待嬰孩一般,輕輕的撫摸著匾上『三仁商號』四個古拙有力的大字,心中不由湧起一些感慨……

    轉眼之間,這家三兄弟合夥的商號,已經紅紅火火成立一年半了,生意也越做越大,從最初的每月四百斤細鹽,到今年上半年的六百斤,下半年的八百斤,收入整整翻了一番。他們兄弟合計著,明年還要再開兩家分號,爭取一年能賣十五小引、三千斤鹽……雖仍然跟那些動輒上萬斤的鹽商沒法比,但已經可以保證兩家人加上沈京一輩子衣食無憂,手頭寬綽了。

    其實今年,他的生活就好了一大截。不說別的,單看他的體型,從原本又高又瘦,變成現在的又高又壯,臉色也紅潤健康,就知道他已經委屈不到肚子了。

    按說手裡有錢了,生活也好了,他應該沒啥煩心事才是,可長子最近卻時常莫名其妙的心亂,一想到一些場景,便忍不住熱血上頭,恨不得立刻離家出走……

    ~~~~~~~~~~~~~~~~~~~~~~~~~~~~~~~~~~~~

    「東家,東家……」夥計的呼喚聲,把沉思中的長子叫醒,他『哦』一聲,低頭道︰「什麼事?」

    「您再不停下的話,咱們這匾額就要透氣嘍。」倆夥計在梯子下笑道。

    長子感到有些沒面子,訕訕問道︰「活都幹完了嗎?」

    「就等您檢查了。」夥計笑道︰「當然肯定沒有您擦得匾額乾淨。」長子平日寬厚,夥計們跟他有些隨便。

    長子從梯子上下來,在屋裡檢查一圈。見大差不差,便點點頭,走到櫃上,從腰上取下鑰匙,打開抽屜,摸出兩個紅包來,遞給早就巴望著的倆活計道︰「回去給大叔大嬸問個好,我過年去看他們。」他和沈默雖然已經搬出草舍了,但心裡一直有那些可親的街坊,除不時周濟之外,連店夥計也是從那裡雇的。

    兩個夥計結果那沉甸甸紅包,興高采烈道︰「過年來給沈爺、東家拜年。」長子又囑咐他們正月十六開工,便放他們回家過年了。

    待夥計走了,長子將梯子搬進來,再把那些不太乾淨的地方,重新打掃一遍,待徹底滿意了,這才上門板,關店門,從後門回到天井裡……原來這是個『四水歸堂』的宅院,朝南的正房做了店舖,後院三面都是兩層白牆黑瓦的小樓,圍成一個兩張見方的大天井……或者說是小院子更合適。

    長子進去天井,看到老爹正在整治新宰的雞鴨。廚房裡冒著騰騰的熱氣,聞聞味道,他便知道是自己老娘在蒸年糕。

    姚老爹也看到長子,手上不停,壓低聲音道︰「這都什麼時候了才回來。」長子說前面剛忙完,他爹便指派任務道︰「快去廳堂裡打掃乾淨,千萬莫踫倒了祭器。」

    長子這才想起,今天是請大菩薩的日子。照老年人的說法,天上的菩薩不進不潔之家。因此『祝福』之前,必須把廳堂、祭桌、祭器撢掃、洗刷得乾乾淨淨……他雖然有一雙弟弟妹妹,但這麼重要的差事,父親是萬萬不會交給小孩的。

    長子剛要答應,他娘也從廚房出來,臉被熱氣蒸得通紅,手腕上還帶著對絞絲銀鐲子,撩撩額前散亂的頭髮道︰「去看看沈爺起了沒?起來了我給他下面。」

    長子撓撓頭,悶聲道︰「那我先去看看沈爺。」便把他爹的差事擱一邊,往東廂樓上去了。

    東廂二樓分三間,長子輕手輕腳的上去敲敲門,小聲道︰「潮生,沈叔起來了麼?」

    房門吱呦一聲打開,一個身材修長、面目清俊的青年閃身出來,正是長高了不少的沈默,他吐出一口濁氣,小聲道︰「睡得跟死豬似的,估計得後晌才能起來。」說著有些鬱悶道︰「為了當上這個主簿,三天竟要醉倒兩回,實在是劃不來。」

    說話間,兩人進了隔壁書房,裡面整整齊齊堆著各色書籍,屋子中間雖然有炭盆,卻因為怕走水,人離開就熄了。

    沈默不由打個寒噤道︰「真是冷啊。」長子便趕緊把炭盆升起來,隨著橘色的火光歡快跳躍,屋裡終於漸漸暖和起來。

    沈默這才脫了身上的半舊藍色大襖,露出內裡的栗色長衫,更顯得清瘦瀟灑,溫文爾雅……果然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他半倚在一張鋪了棉被的安樂椅上,一邊沏茶沖水,一邊歇瞟著心不在焉的長子。

    待他起身在凳子上坐下,沈默遞一杯濃茶過去,輕聲問道︰「想什麼呢?」

    「沒,沒什麼。」長子連忙搖頭,端起茶杯便往嘴上送。

    「燙!」沈默趕緊將他攔住,似笑非笑道︰「這也叫沒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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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6:40

第八十節 祝福 (中)

書房中炭火跳動,映照著長子的面色晦明晦暗,他雙手捧著茶杯,緩緩道︰「什麼都瞞不過你,實話說吧,我最近有些不大安分。」

    「哦?」沈默端詳他一陣,點點頭道︰「確實到了想女人的年紀了。」

    長子差點把杯子掉到地上,慌忙解釋道︰「不是那麼回事。」說著眉頭逐漸皺起,吞吞吐吐道︰「我不大想當一輩子商人。」怕沈默生氣,他又趕緊解釋道︰「不是你要是沒有別的辦法,我會一直幹下去的。」

    沈默毫不意外的笑笑道︰「誰也沒讓你幹一輩子,現在咱們已經熟悉這裡頭的道道了,誰也糊弄不了了,可以找個能幹的掌櫃頂著了,不礙什麼事的。」說著話鋒一轉,笑瞇瞇的問道︰「那你想去幹什麼呢?」

    「我想……」長子低著頭,小聲道︰「當兵去。」

    沈默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好半天才緩緩道︰「還有別的志向嗎?」

    長子搖搖頭,緊咬著下唇道︰「我就想去當兵。」

    沈默也搖搖頭,板下臉來道︰「你可以去問問你爹,看看他答不答應。」

    長子的頭更低了,小聲道︰「就是怕他不答應,才先找你商量的嘛。」

    沈默放下手中的茶壺,探身與長子對視,剛要說話,門卻開了。一個穿著綠色綢子大襖的青年走了進來,一看見他倆便嘿嘿笑道︰「背著我密謀什麼呢?」

    沈默翻翻白眼,重新靠回椅背上,沒好氣道︰「你來的正好,快幫著開導開導我們的長子吧。」

    來人面相十分喜感,自然是沈京沈四少,一聽沈默這樣說,他便大驚小怪道︰「長子,你怎麼像根蔫黃瓜?」

    「說正經的。」沈默笑罵一聲,指指長子道︰「這位老兄想要去當兵,你快幫我勸勸他吧。」

    沈京的嘴巴登時能塞上個鴨蛋,瞠目結舌道︰「我沒聽錯吧?你要去……當兵?」

    長子點點頭,悶聲道︰「當兵怎麼了?徐達常遇春不都是響噹噹的大英雄嗎?」

    「你那是老黃歷了。」沈京揮揮手,拖條板凳過來,坐在長子的對面道︰「現在是什麼年代?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啊!你要是當了兵,你的兒子、孫子、孫子的兒子、孫子的孫子都會怨死你的!」

    長子被他一陣數落,一下子更蔫了,垂首道︰「為什麼要惱我?」

    沈京又要奚落他,被沈默擺手制止,嘆口氣道︰「其實我們何嘗不想學那漢唐將軍,醉臥沙場、馬革裹屍?可這個世道讓我們不能夠啊!」沈默語重心長的勸說道︰「可這個世道就是這麼重文輕武,整個大環境下,軍人的社會、政治、經濟地位,都是離譜的低。

    沈京接過話茬道︰「是呀,只要你當上兵,在世人眼裡,就跟身世不清、出身低賤、粗魯不文劃上等號了。就算當上千總,也一樣抬不起頭來。」

    長子終於有些動搖了,他喃喃道︰「那我該怎麼辦?」

    沈京趁熱打鐵道︰「想聽聽我們倆給你規劃的未來嗎?」

    長子默不作聲的點點頭,沈京便清清嗓子道︰「我已經打聽清楚了,國子監一個監生的價格是一千兩,照咱們現在的買賣,只要省著點花,最多三年便能買到兩個名額。到時候咱倆一人一個,去北京玩上三年,咱們也不求再進一步,只圖安安穩穩的畢業。」

    「然後回來參加一次鄉試,便算是做足前戲了。」沈京唾沫橫飛道︰「雖然現在不可能像國初那樣,直接做大官了。可憑著監生的身份,咱們還是可以去南京吏部活動一下的,他們雖然職權有限,但在南直隸還是好使的。」

    「而且他們還有一樁好處……天高皇帝遠,便於玩花樣。到時候咱們先去個上的縣裡,做個縣丞主簿之類的佐貳官,過得幾年玩得轉了,再謀劃個下等縣的知縣當當!等堅持熬過一任,說不得就轉回上等縣去,當個肥美的縣太爺快活!」說著拍拍長子的大腿,語重心長道︰「只要能當上縣令,闔縣誰敢說你是科貢官出身?都得小心奉承著呢!」

    他絮絮叨叨的說了半天,長子聽得兩眼發直,木木點頭道︰「我還是老老實實賣鹽吧……」說著便起身道︰「我得去打掃廳堂了。」沈默點點頭,讓他先走。

    ~~~~~~~~~~~~~~~~~~~~~~~~~~~~~~~~~~~~~~~~~~~~~~~~~

    待長子走了,沈默輕聲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天夜裡。」沈京端起長子的茶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呸呸幾聲道︰「真苦啊。」

    沈默笑罵道︰「是茶苦還是差事苦?」

    「當然是差事苦了!」沈京愁眉苦臉道︰「你想想,大年根的我在南京城裡求爺爺告奶奶,」說著甩出昆曲唱腔道︰「苦煞吾也……」顯然在是秦淮河上玩多了。

    「好了好了,算你辛苦了。」沈默趕緊安撫道︰「快說正事吧。」

    沈京這才收起嬉笑的臉色,點頭道︰「老叔的事情我能不費心盡力?都辦妥了!」便向沈默一五一十的講述他去南京的事情……

    這事還要從沈賀身上說起。話說他進會稽縣衙當差,先從六房的『貼書』做起,按照兒子教的,與人為善、慷慨大方,不到半年時間,便廣結善緣,人人稱頌,都說他是『急公好義的沈相公』。

    結果去年年底的時候,那位周經承到了致仕的年齡,知縣按慣例挽留,可周經承看幾位上官都比他年輕,實在是沒有盼頭了,而且這些年吃了原告吃被告,早就撈足了,便決意回家含飴弄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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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7:01

第八十一節 祝福(下)

這年頭退休這事兒,一般沒人真挽留,大明朝最多的就是人,缺了誰也沒事。

    李縣令便收下了周經承的辭呈,又像征性的詢問候補人選……六房書吏這個層次,他縣太爺就能直接任免了。

    周經承琢磨一下,手底下那幾個貼書中,還就數資歷最短的沈賀討人喜歡。不僅寫一手好字,活也干的利索,更重要的是一直十分尊敬自己,隔三差五請自己喝茶吃酒不說,逢年過節也有厚禮相送……尤其是那禮物的份量,嘖嘖,其他幾個貼書加起來,也沒有那一份重。

    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何況沈賀的本事過硬,不愁不能勝任。周經承便向縣尊推薦了他。

    這跟李縣令心裡的想法不謀而合……前次與青霞先生相遇,他問起沈默的功課,沈煉很謙虛道︰「現在頂多就是個二甲五六十名的水平,還需繼續努力啊……」李縣令知道青霞先生的為人,那是一個字都不會瞎說的,心花怒放之餘,早就決定再賣個好給沈默了。

    於是沈賀順順當當的穿上了黑衫,成為了刑房的一把手,司吏大人!成為了一名編制內官吏。當然他更喜歡人家叫他經承大人,因為這個聽起來文氣一些。

    他也不是不知足的人,滿心準備著在這個位置上熬他五年,等上官出缺再進步,誰知機會來了擋都擋不住……到了今年冬裡,本縣的三把手陳主簿居然向縣令提出,要參加來年的秋闈,也想搏個金榜題名,正途出身。

    要知道,除了參加科考獲得鄉試資格的生員、監生、貢生之外,還有可以不經院試、科試直接入圍的。一是現任州府學的學官,準由學政直接送考;二是在國子監肄業的貢生和監生,可由本監官直接送考;三是正印官胞兄、弟、子、佷中,隨官員在任讀書的貢生、監生,準許本官申送參考;四是學官、州縣佐貳由本任地方官申送參考。

    陳主簿便是抱著第四條來找縣尊大人的,雖然大家平時相處的不錯,但人各有志攔也攔不住,李縣令便將他推薦給提學大人,今年本縣就一個這種情況,照例是一定會準的。

    之後陳主簿便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只等著批文下來,好回家溫習備考,背水一戰……考上了一切都好,考不上也無顏再回縣衙,只能另謀生路了。

    ~~~~~~~~~~~~~~~~~~~~~~~~~~~~~~~~~~~~~~~~~~~

    主簿位置要出缺的消息,立刻在縣衙內傳開了,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惹得有資格的人各個覬覦。什麼人在覬覦?典史、教諭,和六房書吏,這八位老兄都有資格上去,自然滿懷希望、上下其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但皂隸出身的馬典史肚裡墨水有限,不可能勝任這個泡在文書之中的職位。所以只有包括沈賀在內的七人,有資格競爭這個位子。

    按說沈賀資歷尚淺,也不該算是競爭者,但是他徹底的激動了!對他來講,司吏這個位子可有可無,但主簿則不然,乃是他進入縣衙的奮鬥目標……因為除了必須要舉人才能擔任的教諭一職,就屬這個職位文氣最重,在百姓那裡的名聲也最好。

    之所以會名聲好,一是因為《三國演義》的流行,陳群楊修這些文采風流的主簿已經深入人心,給這個位子增添了許多光彩……雖然那基本上不是一回事;二是因為主簿的職責是對縣衙內的,很少直接接觸普通百姓,自然不像縣丞典史之流,整日裡得罪老百姓,是以名聲還算清白。

    沈賀雖然投身公門,但還是脫不了文人氣息,重名勝過重利,他對『主簿』這個位子的企圖心,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對於僅僅升職一年的沈經承來說,想要跟一群資歷皆在自己之上的傢伙競爭,實在是太難為他了。所以他決定讓無所不能的兒子替自己煩去……

    一番軟磨硬泡之下,沈默終於答應幫他試一下……其實沈默也覺著有個『主簿爹』的話,在名聲上確實好聽一些。

    這時候的沈默,早已將闔縣的門門道道全部瞭然於胸,一番謀劃之後,他便開始按部就班的實施起來。

    沈默先讓老爹找到李縣令,求他提前對自己進行……按規定,吏員任滿應由直屬上司進行考試,考試內容是應用文寫作,一個是向下的『告示』;一個是向上的『申文』,目的是區分優劣,為陞遷、留任、降職提供重要依據。

    應該是五年任滿再考才是,但也有例外情況,比如說現在這樣,有位置提前出缺了,那麼相應吏員就可以申請提前考試。

    將近兩年來,李縣令和沈氏父子相處極是愉快,也願意大開方便之門,不僅同意提前考試,還給了沈賀一個一等成績。但他也醜話說在前頭……主簿這種佐貳官,不是他一個縣令可以決定的,他只能向上峰盡力推薦,用不用還是上面的事情……而且因為本縣教諭資格夠老,戶房書吏關係夠鐵,所以李縣令會同時推薦他們三個上去。

    沈默也知道這是沒辦法的,畢竟縣衙裡不光他老爹一個人會來事,能有個競爭一下的機會已經很不錯了。

    但上下打點的事情,他著實不好親自出面,老爹的本事又有些稀鬆,正在為難之際,沈京自告奮勇的站出來,搶著替沈默去辦……沈京已經料到,自己將來說不得要走這條路子,正好可以借此機會探一探路,打通一下關節……當然兄弟情義還是最重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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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 | 2010-2-21 14:58:59

第八十二節 過年 (上)

雖然讀書不成器,但不能否認沈京是一等聰明之人。憑著天生的嗅覺和巧妙的手段,他打通了府、布政司兩級的經辦書吏,將沈賀的名字搶先一步送到南京,而另外兩位競爭者,則被以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硬生生壓了五天。

    這五天的空當,足夠沈家人做很多事情了,按照李縣令的指點,沈默將賬面上的資金抽調一空,兌成四十兩黃金,交給沈京去南京納捐……

    大明的都城在北京,為什麼要去南京呢?因為這裡是留都,除了沒有皇帝之外,這裡有一套與北京一模一樣的行政機構,官員的品級俸祿也完全相同。雖然這套『南廷』多用來安置閑散架空或被排斥的官員,其職權遠不如北京六部,但他們的品級畢竟在那裡,又抱成一團,自成一股勢力,與北京明爭暗鬥,兩京官員迭為消長,操縱朝局……不是你把我趕到南京去,就是我把你趕到南京去,這是大明朝十分獨特而有趣的現象。

    當然對沈京來說,那些事情都太過遙遠,他就知道浙江布政司七品以上官員任免要經過北京吏部,以下的則通過南京吏部,所以他就去了金陵。

    到了地頭,找到南京吏部衙門,奉上門包,進了文選清吏司,見到了一位主事。要說南京就是比北京痛快,人家明碼標價,捐一百兩半年後拿到批文;二百兩可以縮短為一個季度;三百兩一個月;若是貢出四百兩白銀,明天就能給你批下來。

    沈京唯恐夜長夢多,一咬牙便選了個最快的。那位肥肥的員外郎又道︰「你可以一次付清,若是手頭緊也可以分兩年付。但想拿到批文立刻就能補缺的話,最少要首付八成。」

    沈京便選了大八成,沒有一次付清……因為還要去考功司疏通,他怕後面錢不夠了。

    他相當會來事,竟然與那文選司的主事拉上了交情,在其引薦下,終於把考功司的主事請到了秦淮河的畫舫上,那啥那啥一條龍之後,沈賀的人事考評便從一等降成了二等,品級也從擬定的從八落成了正九。

    不知道的還以為沈京找的歌妓沒把二位爺伺候好呢。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這裡面的玄機在於,品級陞遷,看上去很美,可實際風險很大……因為所有的任命最終都要送到北京去,由大明朝的吏部尚書用印才能算數。萬一到時候雲南、貴州這些地方有縣丞出缺,萬一那位姓萬的尚書大人一高興,把他發配過去可就慘了。

    所以這一番看似脫褲子放屁的周折,為的就是得到『降級留用』四個字,降一級無關緊要的品階,留用卻還是在紹興,傻子都知道是賺了還是賠了。

    剛剛因為『考評一等』而擢升的會稽主簿的沈相公,還沒上任便因為『考評二等』而『降級留用』,事情就是這樣滑稽,可在大明朝卻是如此的天經地義。

    ~~~~~~~~~~~~~~~~~~~~~~~~~~~~~~~~~~~~~~~~~~~~~~~~~~~

    「你就瞧好吧,過了正月吏部就下來任命了。」沈京嘿嘿笑道︰「這些人雖然死要錢,但信譽還是有的。」

    「終於可以讓我爹歇歇了。」沈默點點頭,苦笑一聲道︰「這陣子為了堵上那些人的嘴巴,他是三天兩頭的請人喝酒,今天刑房,明天禮房,後天又是主簿衙,整天喝的爛醉如泥,看著既讓人心疼,又讓人生氣!」

    「誰讓咱們資歷淺呢?」沈京陪他唏噓一會,才想起過來的由頭,一拍大腿道︰「說起話來就忘了,我爹讓我來搬老叔和你回家祝福了。」

    沈默『哦』一聲,沉默良久才幽幽道︰「二十七個月……」

    「是啊,終於服闕了。」沈京點點頭道。這兩年多的時間內,沈默整天穿著白衫素服,沒法參加科舉考試,沒法訂婚結婚,逢年過節人家慶賀他還得躲著。就拿去年來說,大過年的他得在門楣上貼上藍燈花紙的掛簽,掛一副藍對聯,上書『未盡三年孝,常懷一片心』。門心上還貼著一對藍道『思齊思治,愚忠愚孝』,也不能去別人家拜年,只能大過年的在家讀書。

    就這樣清淡無比的過了兩年,倒讓他的學問大大長勁了。

    ~~~~~~~~~~~~~~~~~~~~~~~~~~~~~~~~~~~~~~~~~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支楞著耳朵聽,待沈賀醒過來,沈默便過去給他倒水洗漱。沈京在邊上將好消息一說,沈賀果然樂不可支,非要提前給大佷子壓歲錢。沈默扔件乾淨衣裳到床上,沒好氣道︰「天都擦黑了,趕緊拾掇拾掇該走了。」

    沈賀知道這些天自己老是喝醉,醉了就吐,每次都是兒子給收拾的乾乾淨淨,心裡自然覺著理虧,朝沈京擠擠眼,便三兩下穿好衣裳,再套上件毛領棉襖,呲牙笑道︰「走吧。」

    三人出了門,沈默早已經跟姚大叔說過,不跟他們一起祝福了。待他們出去時,姚老爹已經坐在輛大車上,等在外面了。一看見他們便笑道︰「送沈爺過去。」

    沈賀剛要點頭,沈默卻先開口道︰「不必了叔,你們家裡也大忙忙的,就這麼兩步近遠,我們走過去就成了。」說著悄悄一捅沈京的後背,沈京便也笑道︰「是啊是啊,走走待會吃得多。」

    姚老爹只好道︰「那晚上我去接你們吧。」

    「那就更不用了。」沈京笑道︰「晚上叔和沈默就住我那了。」

    「那就明天一早去接。」姚老爹很執著道。

    沈默這才點頭笑道︰「麻煩大叔了。」

    待走得遠了,沈賀突然道︰「我們該把祖宅贖回來了。」

    沈默默不作聲的點點頭,他原本以為,隨著時日的推移,能跟長子爹娘相處的十分得宜,然是事實恰恰相反,隨著雙方地位的差距越來越大,他們已經沒法用原先的姿態對自己和老爹了。

    他不想讓好兄弟的爹娘變成自家的傭人老媽子,所以同意了老爹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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