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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尉遲勁知道自己差勁透了,因為害怕會永遠地失明,害怕陷於黑暗中沒人相陪,
明知道自己只是喜歡她、需要她,還沒愛上她,卻還是開口向她求婚。
仗著她對自己的愛,霸道地對她予取予求,而男人這麼壞,果真會有報應!
當上天把視力還給他的同時,她卻打算離開,這時他才知道竟是愛她那麼深……
葉蓮明知道這個壞脾氣又霸道的男人還沒愛上她,只是喜歡她;
明知道他是因為出自於需要,才願意開口求婚,她還是想成為他的妻子。
因為嫁了,她才可以偷偷期待他會對她由喜歡變成愛……
第一章
花蓮海岸線旁,矗立著一棟白色木屋民宿。手工制的木頭大門上,掛著「風園」兩個大字。
「風園」蓋在一處矮坡上,正好面對著碧藍的大海。每間房間都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和一片可以迎接海風的陽台。
二十來坪的庭院裡,滿佈著青綠草地。草地上隨處可見的大型浮木,是最天然的座位。而百年大樹上的那只吊床,則適合在曬太陽、看海、聽海的空檔間打個小盹。
「爸,我等一下再學怎麼拉面皮,我現在先去晾床單了!」葉蓮趁著老爸不注意,一溜煙地跑出了廚房。
要她待在廚房裡,和那堆柴米油鹽作伴,簡直要她的命。
「一個面皮難道會要你的命嗎?」何有榮拿著面棍追到廚房門口,洪亮嗓音響徹整個「風園」。
「餃子皮菜巿場就有在賣了啊。」葉蓮吐了下舌頭,從洗衣機裡拿出嫩黃色的床單、被套,逐一攤晾在竹竿上頭。
連續假日過後,民宿客人退場,每間房間都需要重新整理,是她最忙碌的時刻。
「白先生幫他朋友訂的那間套房,你整理好了嗎?」何有榮大聲問道。
「整理好了,地板也拖過兩次了,保證乾淨到不行。」白裕承是常客,這回還幫他們介紹客人,當然是要盡力服務啊。
葉蓮看了下手錶——嗯,十一點了,裕承大哥和他的朋友兼事業合夥人,應該快要到了吧。
「白先生的朋友要來住一個月,可不能怠慢了人家。」何有榮不放心地再次開口交代道。
「老爹,我們『風園』有口皆碑,我哪一次砸過你招牌了。」葉蓮雙手扠腰,大聲抗議道。
「有口皆碑是有口皆碑,只是新的民宿一間一間地開,客人想嘗鮮,我們也拿他們沒轍。」何有榮花白頭髮下的臉龐因為憂慮,而顯得分外蒼老了起來。
「新的民宿可沒你的好手藝啊!南北麵食、東西佳餚,有哪一種難得倒你啊,客人們不是經常繞了一圈又回到我們這裡了嗎?」葉蓮笑咪咪地說道,一雙微笑水眸像海面波光一樣地耀眼。
「是啊,我的好手藝想要傳給女兒,還得三催四請咧。」何有榮好笑又好氣地瞪了女兒一眼。
「老爹,饒命啊!我明天一定會認真學的。」葉蓮右手擺在胸口上,做出一個認真發誓的表情。
「小蓮啊,老爹年紀大了,時間不多了。」他已經七十五歲了,老伴都已經到天上等他了。
「你會長命百歲的。」葉蓮慌亂地打斷爸爸的話,不想聽那些洩氣話。
何有榮搖搖頭,對女兒笑了笑,慢慢地走回了廚房。
葉蓮看著他消失的背影,臉上笑容卻也隨之黯淡了下來。
她十歲時,被六十歲的老爹、老媽收養。膝下無子的他們,疼她疼得比親生爸媽還厲害。去年,老媽離開的時候,她和老爹哭得昏天暗地,可什麼也求不回來了。
後來,老爹開始每天追著她要教她料理,她知道老爹是怕來不及將他一身的美食絕學全傳授給她。可她總荒謬地覺得,若是她全學會了那些料理,老爹就會跟老媽一樣離開了。
所以,她鴕鳥地選擇了逃避。
葉蓮歎了口氣,走到那座面對大海的鞦韆旁邊,輕輕晃動了起來。
叭、叭!
汽車喇叭聲讓葉蓮回過神,她回頭一看——
一輛黑色奔馳車正停在大門口。
葉蓮跳下鞦韆,朝著門口跑去,臉上不自禁漾出了一個笑容。
老媽說過,微笑會融化所有的距離,把客人當成家人,便是讓所有人愉快的不二法門。
「裕承大哥!」葉蓮笑容可掬地拉開大門,對著甫步出車子前座的白裕承大聲地打著招呼。
「葉蓮姑娘,你愈來愈美麗了喔。過來這邊,我幫你介紹一個朋友。」白裕承朝她揮揮手,伸手拉開後車門。「尉遲勁,你可以下車了。」
海風「呼」地吹來一陣淡淡鹹味,順道把葉蓮的髮絲全吹拂上額頭、蓋住了她的眼睛。
葉蓮撥開眼上的髮絲,而一個黑色身影正跨出奔馳後座,高壯身影在瞬間擋住了所有光線。
她抬頭看人,臉上的笑容卻動搖了一下。
這個男人一看就不好相處——臉色太凶,眼神太厲,濃眉恐怖地擰在一起,而方正下顎上的落腮鬍髯,更強化了他男性粗獷五官上的不善之色。更遑論他和拳擊手一樣魁梧的身材,有多麼駭人了。
「這見鬼的地方,太陽怎麼這麼大!」尉遲勁粗聲詛咒道,雙手靠在身側,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葉蓮皺起眉,很快地看了裕承大哥一眼。
白裕承拍拍葉蓮的肩膀,笑容不甚自在。「這個隨時隨地都在口出惡言的莽夫尉遲勁,是我的朋友。他最近身體不好,你要多——」
「我眼睛突然瞎了就是瞎了,幹麼說什麼我最近身體不好?」尉遲勁粗暴地打斷白裕承的話,怒吼震得人耳朵發疼。
葉蓮聞言咬住唇,雙眸對上了尉遲勁閃著憤怒之光,卻沒有任何焦距的黑瞳。一股同情之意陡然而生,她朝他的方向跨了一步。
一個突然失明的人所要承受的心理壓力會有多大啊,她光想到就覺得不忍心了。更何況眼前的尉遲勁,不但散發著一股成功尊貴的氣質,而且長了一張很驕傲的臉孔。「失明」這件事對他而言,可能就是等同於世界毀滅了。
葉蓮和白裕承交換了一個眼神,慢慢地調整著她的心情。
「尉遲先生,你好。」葉蓮放柔了聲音,輕聲說道。
「好你個大頭!一個瞎子哪裡好?」尉遲勁頰邊肌肉痙攣了下,不客氣地斥喝道。
「你的身體看起來很健康,還有裕承大哥這樣的好朋友,會陪著你來這裡散心,這是許多人沒法子做到的事。」葉蓮努力地想讓氣氛輕鬆一些。
「那就祝福那些人全變成瞎子,再來住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好了!」尉遲勁咆哮出聲,張狂五官因為暴怒而顯得猙獰。
這人簡直混蛋!葉蓮雙手互握,拚命忍耐著對他發脾氣的衝動。
「裕承『大哥』,限你在十分鐘內把這個對你發花癡的女人趕走。她不走的話,我走。」尉遲勁刻薄地說道,蓄著鬍髯的傲慢臉龐不屑地別開。
白裕承給了葉蓮一個尷尬的笑容,對她做了一個求饒的眨眼動作。
葉蓮擠出一個微笑,揮揮手說不介意。
事實上,她很希望能把這個說話粗魯的尉遲勁,一腳踹出「風園」。如果能踹到海裡的話會更好!
但,她不能。
因為他是客人,因為他是病人,因為他是那種老媽口中經常叨念著需要給予安慰的異鄉人。她對自己許諾過,要傳承老媽經營民宿的精神。所以,她不能放棄!
「白裕承,她滾了嗎?」尉遲勁問道,眼神定定地看著前方。
「尉遲勁,你給我聽好了。」葉蓮走到他面前,聲音宏亮地說道。
尉遲勁一挑眉,臉龐迅速地轉向她發聲的方向。
葉蓮驀然面對著那雙失明,卻仍然銳利過常人的眼眸,她身子輕顫了下,依然勇敢地抬起下顎,面對著他。
「你給我聽好了。我們開民宿的,什麼客人沒遇到過……」葉蓮緊握著拳頭,聲音有著些微的顫抖。
「所以?」尉遲勁打斷她的話,露出一抹譏諷笑容。
「所以,你少囉嗦幾句,有種就多住個幾天,看看我們能不能讓你服氣。」葉蓮中氣十足地說完後,不忘把汗濕的手心放在衣服上猛擦了好幾下。
尉遲勁惡擰著眉,用他看不見的眼神瞪著眼前那一團聲音。
葉蓮忘了尉遲勁看不見,拚命地昂高下顎,挺直胸膛,擺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樣子。
白裕承憋著笑,俊雅臉龐在這兩個人之間轉來轉去。
「見面第一招就使出『激將法』,你是黔驢技窮嗎?」尉遲勁雙臂交握在胸前,用一種沙漠狂風般的嗄聲說道。
「我使出什麼絕招全都不關你的事,重點是——你如果要住下來,就麻煩你移動你的腳步,跟我往前走。」葉蓮說。
尉遲勁唇角一抿,眉宇間的緊繃卻已漸漸地松淡。很好,除了白裕承之外,他已經很久沒遇到這種把他當成正常人的人了。
「我幹麼不住下來?像我這種瞎子,最大的本事就是折磨人。」尉遲勁小麥色的臉龐閃著近日來少見的光芒。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時才感覺到了海洋的氣息。
「白裕承,帶路吧。」尉遲勁說。
「我帶你走。」葉蓮上前一步,牢牢地握住尉遲勁的手掌。
尉遲勁因為她突如其來的碰觸,壯碩身軀驀然一震。
他感覺著掌心中那只纖弱的小手,半天竟說不出一句話來。有多少年,他沒被人這樣子牢牢握住手掌了呢?
「幹麼不走,難道你害羞不成?」葉蓮咬住唇,卻沒能壓制住她的笑聲「咯」地一聲逸出了粉唇。
「是,我想控告你非禮。」尉遲勁沒好氣地回話道。
葉蓮大笑出聲,清亮的嗓音銀鈴般地灑在空氣裡,和海風一起鑽入了尉遲勁的耳裡。
她握緊他的手,孩子氣地晃動著彼此的手臂。「走吧,我們去你的房間。旁邊有個小池塘,晚上還可以聽到青蛙叫喔。」
「我討厭青蛙的叫聲,吵死人了!」
「那我幫你做一頓青蛙大餐,如何?你前面有個兩級的矮階梯,小心一點。」
白裕承笑不攏嘴地看著前方手拉著手的那一對消失在屋內,他的腦袋裡無法不冒出一些玫瑰色的泡泡。
他想,葉蓮一定不知道,所有人都是扶著尉遲勁的手肘帶路的,從沒有人想到要拉著尉遲勁的手。尉遲勁一百八十七公分的體型太孔武有力,實在沒有法子把他和「手拉手」這種感覺聯想在一起啊!
可葉蓮握住了尉遲勁的手,而尉遲勁沒有拒絕,這件事就夠跌破人眼鏡了哪。
他純粹是想帶尉遲勁來這裡散心的。不過,如果能有一段羅曼史發生,那就更完美不過了。
現在的尉遲勁,確實需要葉蓮這樣溫暖的女人陪在身邊。
白裕承歎了口氣,慢慢地走進了「風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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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勁坐在房間外的陽台上,陽光微溫地灑在他的臉龐上,他閉著眼,靜靜地聽著海浪和風的聲音。
他知道現在是下午四點,因為葉蓮幫他找來了一個會報時的電子鐘。
白裕承和公司人員應該已經抵達日本,開始處理那家電子公司股價快速下跌的麻煩了吧。不知道他們初步的掌握情況如何?
他答應過白裕承要幫忙的。可他看不到數據、看不到分析報告,他的腦子能再像以前那麼靈活嗎?
尉遲勁煩躁地摸索到椅子邊置物袋裡的保溫杯。才喝了一口茶,他馬上中氣十足地大喝了一聲。
「葉蓮!」
「幹麼?」葉蓮匆匆從走廊上跑進他的房間,手裡還拎著一把除塵毛撢。
「這茶太燙了。」他的嘴巴一努,身子往後躺入躺椅裡。
他從小就習慣了有人服侍的日子,不過「頤指氣使」這件事,倒是他到了「風園」之後才養成的習慣。
說他太閒也好,說他存心找碴也罷,他承認他一開始確實是想惹葉蓮發火,因為他心情不好。不過,時間一久,葉蓮沒有心機的孩子氣,倒是對了他的脾胃。
「請問你的茶溫度要幾度?」葉蓮接下招,已經練就出一身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功力了。
「三十八度半。」尉遲勁理直氣壯地說道,雙眼緊閉著。
「我送來前已經用溫度計量過了,一分也不差。」她氣定神閒地答道,目光卻不自覺地停留在他男人味十足的臉龐上。
「你神經病才會用溫度計量過了水溫!你誆我眼睛看不見嗎?」尉遲勁不客氣地回嘴。
「如果怕別人誆你眼睛看不見,就不要擺出那種讓人想在你茶杯裡吐口水的粗魯態度。」她一聳肩,故意朝他吐吐舌頭。
「那是什麼味道?」尉遲勁左右張望著,皺了下鼻子。
「鼻子倒靈得很嘛!我爸正在烤蔥油餅。」葉蓮哼了一聲,也跟他一樣嚥了一口口水。
「我們——」尉遲勁開口要說話。
「這種瞎子就是鼻子靈。」葉蓮和他異口同聲地說出他這陣子的口頭禪。
尉遲勁唇角一抿,忍住一個笑容。
他發誓,如果是別人說出這種話,他拚了命也會揍斷那個人的鼻子。
可葉蓮不同。她不認為他看不見是一種缺陷,她和他的相處及她對待他的方式,都很自然。她甚至可以和他像哥兒們一樣地把酒言歡,而她的酒量居然見鬼的比他還好!
「尉遲勁,我們去海邊走走吧,待在房間裡吃東西沒意思。」葉蓮放下除塵毛撢,二話不說地拉住他的手,走出房間。
尉遲勁的手掌自然而然順著她的手勢與她十指交扣著。
如果葉蓮回頭看他的話,她會發現尉遲勁正在用他的方式「看著」她。
他正呼吸著她身上淡淡的洗髮精香味,想像著她的模樣。他正聆聽著她說話的聲音,試圖從聲音來源來判斷她的高度。
「尉遲勁,你乖乖在這裡站好喔。」
葉蓮把尉遲勁安置在廚房外靠牆的位置,接著便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以油紙包了三片餅,馬上又衝出了廚房。
「老爹,我偷走你三片蔥油餅喔。」葉蓮拉著尉遲勁的手,一個勁兒地往大海的方向跑。
「你說過今天早上要來學蔥油餅的,為什麼又落跑?」何有榮圍著圍裙,拿著鍋鏟追出廚房。
「唉呀,來日方長嘛!」葉蓮大聲回話道,扮了個鬼臉,繼續往前跑。
「長你個大頭鬼!這句話,你從十八歲講到現在!」何有榮咆哮著,氣呼呼地走回廚房裡。
尉遲勁勾唇淡淡一笑,已經很習慣他們父女倆的鬥嘴了。葉蓮對烹飪這回事的一竅不通,是她爸爸的奇恥大辱。
「呼……好喘!」葉蓮拉著尉遲勁穿過沙灘,一屁股便在海岸前坐了下來。
「我用生命換來的蔥油餅,分你一片,唔——」葉蓮把一片蔥油餅塞到他手裡,話還沒說完,自己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了。
「你不是拿了三片嗎?」他的聽力可是很靈敏的。
「好啦、好啦,待會兒再分你半片啦,愛計較!」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
尉遲勁大口咀嚼著蔥油餅松香的滋味,空虛的心裡填入了些許的安定感。
失明的世界對他而言,不只是黑暗,而是一種萬念俱灰的狀態。他還在適應一切,他還沒法子想像他的未來。更糟糕的是,他根本不認為他會有適應的一天。
每天夜裡,花蓮的過分安寧及忽遠忽近的海濤聲,都讓他覺得他正待在一座無人地獄裡。尉遲勁嚥下蔥油餅,卻開始失去了食慾。
「現在夕陽西下,陽光灑在身上很舒服,對不對?」葉蓮拍拍肚子,心滿意足地呈大字形往沙灘上一攤。
「你不用費盡心思來提醒一個瞎子,他看不見的世界有多美好。」尉遲勁抱著雙膝,因為心情低落,臉色也鐵青了起來。
「我只是好心地想提醒你,這個世界美好到即使你看不見,也能感受得到。」葉蓮側身,托腮凝視著他。
尉遲勁沒有白裕承的俊美,可他濃密的三角眉、深邃的眼窩和剛毅的輪廓,卻讓他擁有一種有別於時下中性男子的陽剛之氣。很吸引人,真的很吸引人……
葉蓮看得失神,雙唇微張著。如果他的態度再好一點的話,她搞不好會考慮倒追他。
「我想獨處。」尉遲勁下了逐客令,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葉蓮咬住唇,臉上的表情有些受傷。他總是這樣忽冷忽熱的,當她是只小狗般地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她以為他們是朋友,可是他似乎只當她是個民宿小僕人。
「那……我先走了。」葉蓮聲音遲疑,臉色慘白地從沙灘上一躍而起。
尉遲勁板著臉,沒有開口留她。
少了人聲,海浪波濤聲開始變得無比清楚了起來。他奮力地睜大眼,然則眼前卻還是一片黑暗。恐慌攫住他的心臟,他霍地站起身,表情獰惡地大吼道:「葉蓮!你還真的給我走人!萬一突然捲起大海嘯,或者是我不小心走進海裡去,那是會出人命的,你知不知道啊!」
「大海嘯會有徵兆,海浪會愈捲愈劇烈,而不是一下子就把人捲走的。」葉蓮站在海灘另一端,用雙手圍成喇叭狀,也對著他大吼道。
「你給我過來坐下。」尉遲勁命令道。
葉蓮站在原地不動,從他鐵青的臉色、僵硬的雙肩,一直打量到他緊握的拳頭。
奇怪了,他一個彪形大漢站在沙灘上的樣子,怎麼會那麼可憐呢?葉蓮咬住唇,覺得有些心酸。
「過來坐下,好嗎?」尉遲勁不自在地抿了下唇,再度沙嗄地說道。
「好——」葉蓮拉長了語調,慢吞吞地走到他身邊,握住了他的手掌。
尉遲勁稍嫌笨拙地就著她的手勢,彎身在沙灘上坐下,而她則是盤腿面對著他、打量著他。
尉遲勁乍來時因為心情不好、食慾不佳而變得凹陷的雙頰,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了。事實上,他最近也比較常笑了。好幾次他坐在庭院大石上「聽」海時,女客人總是忍不住要偷看他。
「我從沒和家人之外的女人相處超過十天。」尉遲勁說道,算是一種求和舉動。
「你是在建議我去申請金氏世界紀錄嗎?」葉蓮仰起小臉,忍不住「咯」地笑了出來。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的笑聲很像小老鼠。」
「動物協會的大熊先生說過。」她笑咪咪地說道。
尉遲勁「看著」她,勾唇淺淺一笑。
看不見的日子乏味得讓他隨時感到不安,但是有她在的時候,週遭的空氣便會熱鬧了起來。他以前總嫌女人囉嗦,但是現在只要一下子沒聽到她的聲音,他就覺得渾身不對勁了。這種依賴性的改變,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尉遲勁忽而傾身向前,葉蓮則是屏住呼吸,心跳如擂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孔。
「我從明天開始要回復一些正常的公事處理了。」他說。
葉蓮的心一亂,她直覺地抓住他的手臂,驚呼出聲:「你要離開了嗎?」
尉遲勁聽出了她聲音裡的不捨,心情在瞬間高昂了起來。
「事實上,我非常需要一個協助者,來幫忙我『看』資料。如果你願意協助我的話,我就留在這裡辦公。」他傾身向前,摸索到了她置於他手臂上的小手,牢牢地握住了。
葉蓮的臉開始發燙,她被蠱惑似地瞇起了眼,微張著唇,怔怔地看著他。
「你願意嗎?」他低語著,大掌一緊。
葉蓮用力地猛點好幾下頭。
「葉蓮?」
「我願意!」葉蓮宏亮地大聲回道。只是,她的回答才脫口而出,她就因為自己的音量而窘到想找地洞鑽進去。
尉遲勁笑了。
他雪白的牙齒襯著開心的笑容,為他的陽剛魅力增添了一股天真氣質,看得葉蓮必須用手壓住她狂跳的心臟,以免它飛到他身上。
「喂,我要怎麼協助你啊?我只會打掃和招呼客人啊。」她開口說話,只想盡快恢復正常。
天啊,幸好他看不到,否則她臉上的迫不及待豈不羞煞人也。
她怎麼可以對他想入非非,他是在要求她幫忙,不是在對她求愛啦!
「我需要有人當我的眼睛,而白裕承會事先告訴你,所有該注意的事情。」他低聲說著,臉上神態異常地柔和。
「你們的公司是在做什麼的?」她用手搧著發紅的臉頰,好奇地問道。
「我們負責處理危機。」在他腦中的信息還沒完全落伍之前,他應該還可以為他和白裕承的公司做一些努力吧。
「你是保鑣嗎?」他的體型夠剽悍,氣勢也夠嚇人。不過,這傢伙傲慢的態度比老闆還像老闆就是了。
「別老是把我想成頭腦簡單、四肢無力的傢伙。」
尉遲勁伸手想揉她的頭髮,葉蓮則是很配合地偏了下頭讓他手「正好」碰觸到她的發。
「我主要負責處理危機。」他的手掌沿著她的髮絲落到她的肩上。
「不懂。」處理危機這件事對她來說,像是電影情節。
「一般企業或是政府單位在遇到無法自理的危機 像股價突然下跌,或者是天災意外時,就會聘請我們公司找出應變方法來改善現狀。我們公司的人數雖然不多,但在國際間卻是赫赫有名的頂尖團隊。」尉遲勁解釋道,眉宇間有著對公司的自豪。
「嗯嗯嗯,聽起來確實滿厲害的。」葉蓮頻頻點頭,對於這種有法子把事業闖得轟轟烈烈的人,都忍不住要佩服一番。
「是『很』厲害。」尉遲勁自信地說道。
「如果我爸媽當年能找到你們這種公司協助的話,可能就不會經商失敗自殺了。」葉蓮脫口說道後,又急忙掩飾似地乾笑了兩聲,別開了頭。
「你爸媽怎麼會走上那條路?」原來她口中的老爹,不是她的親生爸爸哪。
「他們聽信朋友的話,到處借款,負債買了一大片據說位於新市鎮開發的土地。結果,政府道路轉向,新市鎮沒開發成,地下錢莊和銀行全找上了門,兩個人選擇了燒炭自殺。」兩顆淚珠無聲地滑出眼眶,可她沒有伸手去擦。
「後來,老爹和老媽收養了我,然後,我從此之後就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啦。呵呵,我的運氣還不錯吧!」她佯裝輕快地說道。
「幹麼強顏歡笑?」他沉聲說道,握緊她的肩膀。
「我沒有。」驀然搖頭,又搖下了幾顆淚珠。
「沒有才有鬼!你的聲音根本就是在哭!」他咆哮出聲,不知道自己幹麼心亂如麻。
「耳朵那麼好做什麼?嗚……」她咕噥了一聲,淚水卻是愈掉愈多。
尉遲勁沒和她爭辯,大掌胡亂摸索了一通,抓到了她手臂,揪小雞似地把她拽進了懷裡。
她的淚水在瞬間被他胸上的棉衫給吸盡,新的淚水則不甘示弱地——而出,也一併全落入了他的衣服裡。
尉遲勁能感覺到她嬌小身子的顫抖,可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就只是靜靜地摟著她,陪伴著她盡情哭泣。
這世界的悲慘,如果只是釋放幾串淚水就可以好過一些,那麼哭得驚天動地又有何妨呢?尉遲勁撫著她的髮絲,輕聲吹起了口哨。
葉蓮聽見了他吹出的旋律,微微地怔楞了一下。
她聽著聽著,停止了哭泣。她聽著聽著,張開了唇,用她帶著濃濃鼻音的嗓音,跟著他的旋律唱起歌來。
「在我的行囊裡有六份的地圖,卻仍在尋覓你的路上迷了路。你不乖,你很壞,這樣難以明白,不肯將你心門打開……」她唱。
尉遲勁聽著她在海風中起舞的清亮歌聲,他驚訝地挑起了眉。
「這首是陳升的『六份地圖』,你該不會也有買他的『思念人之屋』吧?你也喜歡陳升,對不對」一待她唱完,他便迫不及待興奮地問道。
「我喜歡你。」
葉蓮驀地跳起身,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低頭在他的唇上輕啄了一下。接著,她捧著自己紅到快爆炸開的臉,拚命地往前跑。
尉遲勁不能置信地摀住他的唇,想要確定那蝴蝶般的輕吻是否真實地存在過。
「喂,你就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裡?」尉遲勁站起身,才往前跑了兩步,腳步便一扭,狠狠地跌了一跤。
葉蓮嚇壞了,三步並作兩步衝回到他身邊。
「你還好嗎?沒事吧?」葉蓮嚇得臉色大變,心急如焚地彎身檢查著他身上是否有傷口。
尉遲勁唇角一勾,大掌握住她的肩,流利地一個翻身,便將她置於他的身下。
「我這人是不吃虧的。」他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
「你是什麼意思?」葉蓮望著他幾乎與她相觸的臉孔,腦中一片空白。
「你吻了我,而我要討回公道。」
語音未落地,尉遲勁已低頭吻住了她的唇。
他銜著她的唇,探入她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唇間,糾纏著她溫暖的舌尖,釋放出他對她的心動與熱情。
生平第一次,他發覺了「喜歡」這種感覺裡,竟然還包含了心疼的成分。
因為就在他吻著她的同時,他也想著要把她珍藏在他的懷裡,不再讓她受到一丁點風雨哪!
第二章
如果時光可以倒轉,葉蓮並不後悔當天主動吻了尉遲勁,也不後悔開始和他談戀愛。
可是,她卻後悔答應成為他在工作上的幫手。
尉遲勁在感情上像個予取予求的霸王,可那種予取予求畢竟是甜蜜的。但是,他對工作的要求,卻像是最無情的暴君,要殺要剮都不留一絲情面的。
他看不見,並不代表他會降低任何工作標準。相反地,為了證明他的腦子沒退化,他根本是絞盡腦汁在強迫他自己達到滿分狀況。於是,他好不容易被她養胖的兩、三公斤,在這陣子又迅速地消減了下去。
這一晚,葉蓮還沒走到尉遲勁的房間,就已經聽到他房間裡傳來的巨大摔擊聲。
她站在門口,捧緊了要讓他當消夜的雞蛋玉米粥,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今天中午,白裕承傳真過來很多報表,尉遲勁沒法子像以前一樣地詳細閱讀,而她顯然也沒法子幫上什麼忙。因為即使她已經將白裕承的交代及分析記錄在紙上,也反覆地為他念了一些數據的東西,可他還是不滿意。
「該死的!」尉遲勁的大掌往桌上一揮,一迭文件隨之垮落到地面上。
「你要不要休息一下?」葉蓮深吸了口氣,走進了房間內。
「把白裕承傳真過來的最新文件,念給我聽。」他臉色黧青地說道,口氣相當不善。
葉蓮在桌邊放下粥品,拿過傳真機上的紙,逐一地念出裡面的內容。
尉遲勁瞪著聲音的來源,努力地想把腦中想到的問題,和剛才「聽過」的幾份股價串聯在一起。
「念快一點!」他咆哮道。
葉蓮揪著傳真紙,緊張得結巴了起來。
「閉嘴!」尉遲勁大吼了一聲,痛苦地抱著他的頭,喃喃自語了起來。「他們的生產成本太高、又不夠當地化……他們的存貨……」
尉遲勁一抬頭,想拿起文件看存貨量,但是他抓不到文件——
因為他看不見!
「為什麼看不見?為什麼?!」尉遲勁狠狠捶著自己的眼睛,那力道重得讓葉蓮不忍卒睹。
「你不要這樣!」葉蓮衝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
「反正這雙眼睛也看不見,毀了也無所謂!」他陰沉地說道。
「你幹麼跟自己過不去呢?你有空打自己,怎麼不多花點時間去想問題該怎麼解決呢?你有哪裡不清楚的,我再念一次給你聽,念到你記住為止啊!」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可她的聲音卻仍然力持鎮定。
尉遲勁昂起下顎,空洞的眼神無助地搜尋著她的臉龐。
她拉住他的手,捧住她的臉。
他像受傷野獸般地嚎叫了一聲,低頭瘋狂地吻著她的淚水。
淚眼朦朧間,葉蓮已經分不清楚哭泣的人是他還是她了,她只知道他壯碩的身軀縮在她的擁抱裡,像個孩子似地靠在她頸肩上顫抖著。
「如果這裡——」尉遲勁一忙然地抬起頭,用拳頭重擊著自己的腦門。「沒有法子一直更新知識,我會慢慢地退化成一個廢物。」
「我可以當你的眼睛。」葉蓮握住他的手腕,不讓他傷害自己。
「陪在我身邊一輩子?」尉遲勁反掌扣住她的手掌,驀地將她往前一扯,凌亂的呼吸直吐到她的眼前。
「可以。」葉蓮堅定地說道。
屋內陷入一陣寂靜,只有屋外不時傳來的蛙嗚聲證實了這個空間確實還存在著。
「見鬼的你可以,你只是在同情我而已!」
尉遲勁惱羞成怒地把她往前一推,大掌一揮,掃落了那一大碗擱在桌上的燙粥。
葉蓮閃躲不及,滾燙的熱粥盡數潑灑在她的大腿上,陶碗「啪」地落在地面上,碎了一地。她痛呼出聲,身子驀地往後一縮。
「你怎麼了?」尉遲勁上前走了兩步,雙手胡亂地在空中揮舞著。
「我沒事,你別往前走,有陶碗碎片。」葉蓮縮著身子,方才驟燙的痛楚已變成一種熱辣的折磨,每一次呼吸都會牽動燙燒的肌膚吶喊著痛苦。
可她沒有喊痛,因為她怕他會覺得難過。
「你沒事才有鬼,」尉遲勁大跨步地走上前,光裸腳板踩上了那一片熱粥。
他一驚,驀一抬頭,懊惱地想扭斷自己的脖子。
「你被燙到了!」尉遲勁橫衝直撞地走上前,雙手在空中揮舞著搜尋她的身影,「該死的,你在哪裡?」
「我沒事。」葉蓮忍痛走到他身邊,引導他握住她的手。
「你再說一次沒事,我就扭斷你的脖子。」他摸索著她的臉龐,沒有焦距的黑眸努力地大睜著。「燙到哪裡了?我打電話叫醫生過來——」
「你剛才好凶!」兩行熱淚流下她的臉孔,滑下他的指尖。
「你這個傻子,我凶你,你就凶回來啊!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不隨便拿樣東西丟我?」如果他對她的心意曾經有過任何懷疑的話,現在也只剩下對她的自責了。她對他的在意,早已深刻到遠超過同情的層次啊。
尉遲勁捧住她的臉龐,知道他已經徹底淪陷在她對他的好裡了。
「罵你、丟你有用嗎?我現在只想知道我要怎麼樣才能幫你。」葉蓮的手撫住他的臉,低聲問道。
「笨蛋。」他牢牢地抱緊她,不想鬆手。
「你才是笨蛋。」她又哭又笑地扯了下他的頭髮。
「你居然罵我,」尉遲勁故意皺起眉,佯裝兇惡地斥喝著她。
「你也罵我啊。」她嘟了下嘴。
「我那是寵愛的叫法。」尉遲勁握著她的手臂,摸到一層冷掉的粥。「該死的!我們倆還在這裡耍什麼白癡,你快點去給我沖冷水,看看傷口有沒有問題!」
「你的腳也踩到了碎片……」
「我皮粗肉厚沒事,你給我快點去處理好你的傷。」
尉遲勁推著她的肩膀,要她快點出去。
「那……我先出去了。」葉蓮看著他臉上的焦急,她笑著一拐一拐地跛著腳離開了房間。
等到她的腳步聲遠離之後,屋內再度陷入了靜謐裡,四周無聲到尉遲勁甚至能聽見嗡嗡的耳嗚聲。
尉遲勁的臉龐冷凝了下來,嚴厲得像似正在進行一場談判。
他喜歡葉蓮,但是卻沒有愛上她。至少,沒有她愛他的那麼多。
一個從小孤單的女人愛上一個落難瞎子,他再笨也知道要把握機會。
多數女人和男人不同,她們可以很專情,認定了就是會一生一世的付出。葉蓮就是這樣典型的女人,而他對於自己的識人之明有著絕對的信心。
雖然他沒有法子在沒看見她的狀況下,與她陷入熱戀。他也確實沒法子在他沒有行為能力時,全心全意地對她付出。
但他知道自己有可能終生失明,一個全心愛他的女子,將會是他最大的資產。
尉遲勁毫不遲疑地拿出口袋裡的手機,向白裕承交代了一些事——
一些關於他終身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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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這真是你想要的?」
剛從日本回國,便被尉遲勁緊急叫來花蓮的白裕承,將手裡的絲絨盒子推到尉遲勁手邊。
「對。」
尉遲勁打開盒子,一隻發亮的銀戒閃亮地置於其間,耀眼的光芒任誰見了都要驚呼一聲——除了尉遲勁之外。
「你們才認識三個月。」白裕承望著尉遲勁冷靜的表情,卻感覺不出絲毫被戀愛沖昏頭的感覺。
「她是我交往過最久的一個女人。」尉遲勁閉著眼睛,指尖撫摸著光滑的戒指。「她連我吃蘋果時愛啃蘋果皮的這種小細節,她都能在意到,足以確定她在乎我,何況又愛我那麼多,我不可能讓她離開我身邊。我會照顧她一輩子,讓她在我的保護下衣食無虞,這樣還不夠嗎?」
「哪裡夠了?」白裕承激動地揚高了語調。「你不能因為你現在的生活都依賴她,便想要娶她為妻。我們現在談的是婚姻,妻子不是管家啊! 」
「我當然知道妻子不是管家,管家來來去去,可是婚姻有約束力。她愛我,她會像家人一樣地照顧我。」尉遲勁睜開眼,剛毅臉龐相當冷靜,卻也顯得頗為無情。
「你從沒問過我,葉蓮長得什麼樣子,這樣子就向她求婚,你不會覺得太過匆促嗎?」葉蓮是個好女孩,而尉遲勁是他的好友,他當然樂於見到他們終成眷屬。
但是,難道不應該更瞭解彼此多一些,再走入婚姻嗎?他不想看到尉遲勁或葉蓮在這段婚姻裡受傷啊。
「我看不見,她的長相並不重要。」尉遲勁淡淡地說道,手指一縮,將戒指牢牢地握入掌心裡。
「如果你的眼睛突然好了呢?」白裕承追問道。
「你知道我的個性的,我凡事只做最壞的打算。」他就是因為認定自己會終生失明,所以才會想盡快安頓好生活。如此,他或者會有法子再度重新開始他的人生
「況且,我眼睛看不見,都能和她相處了;我眼睛如果看得見的話,那還會有什麼問題呢?」
「問題可大了。你是個工作狂,你不習慣和別人共處一室,你不知道什麼叫做妥協,你隨心所欲慣了,想獨處時就擺臭臉,你沒打算要改變個性,卻要拉著別人走入婚姻——」
「你給我閉嘴!」尉遲勁粗喝了一聲,獰狠地瞠大眼,怒目姿態彷彿他還看得見一般。「你說那些全是以前的我,但是我現在失明了!我瞎了!我不能再是工作狂,我一定得和人共處一室!因為我討厭獨處,我痛恨一個人在黑暗裡的感覺!」
尉遲勁狂忿的吶喊爆滿了室內,白裕承看著好友悲憤痛苦的神情,他紅了眼眶,頹下了雙肩。
「你愛她嗎?」白裕承低聲問道。
「我會用我的方式去愛她,這樣就沒問題了。」尉遲勁低語著,閉上雙眼,彎身摸索著沙發的扶手,緩緩地讓自己坐下。
一切真的沒問題了嗎?
門外,葉蓮端著兩杯茶,一動也不動地站著。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腳麻了、茶涼了,但她卻仍然沒有法子移動半步。
她寧願自己是聾子,沒聽到門內的那些對話,這樣她的內心也不至於像千刀萬剮一樣地痛苦。
她愛他,而他只是想和她結婚。這樣的結果真的沒有問題嗎?
葉蓮慘白著臉,無聲地轉過身,像抹無主幽魂地飄離開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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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尉遲勁與葉蓮送走了白裕承。
葉蓮拉著尉遲勁的手,領著他走向廚房——老爹正在裡頭等著他們包水餃。
尉遲勁低頭對她笑著,但葉蓮卻沒法子開口跟他交談。因為她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麼,才能不想到他和白裕承的對話。
「小心廚房門檻。」葉蓮低聲提醒道。
尉遲勁點頭,握緊了她的手。
他能感覺到白裕承來訪的這幾天,葉蓮變得沉默異常。難道她以為他要離開,而在擔心嗎?尉遲勁暗自忖測著。
不過,他相信她的心情接下來會相當雀躍的。
尉遲勁執起她的手背放到唇邊,輕輕地印下一吻,陽剛輪廓因為幻想著她驚喜的反應,而染上了一層柔和。
葉蓮心一動,驀地抽回了手,輕輕把他推入廚房裡。
尉遲勁想她也許是害羞,也就沒再追問了。
「老爹。」葉蓮喚了一聲,把尉遲勁帶到桌邊,讓他坐下。
「白先生離開了?」何有榮停住剁肉的動作,回頭問了一聲。
「嗯。」葉蓮點頭,沉默地數著水餃皮。
「何老爹。」尉遲勁突然開口喚道。
「啥事?」何有榮疑惑地看著他。
「我想請您把葉蓮嫁給我。」尉遲勁扶著桌子站起身,鎮定地說道。
「你說什麼?!」何有榮眼睛一瞪,剁肉的大菜刀馬上對準了尉遲勁。
葉蓮見狀,差點被嚇出心臟病來——幸好尉遲勁看不見哪!
「你要娶我們家小蓮?」何有榮把大菜刀「啪」地一聲擱上砧板、大步走到尉遲勁面前。
「對。」尉遲勁一臉嚴肅地點頭,雖說不緊張,但手指還是不自覺地抓住了桌沿。「我知道我們才認識三個月,但是請您相信我對葉蓮的認真。」
葉蓮聞言,飛快地低下頭,掩飾她發紅的眼眶。如果她沒有偷聽到那些對話的話,她現在可能會快樂到飛上天吧。
「小蓮,你怎麼想?」何有榮嘴角抽搐了一下,決定直接詢問女兒。
「我根本不知道他會透過你跟我求婚。」她苦笑著,只能這麼說。
「我知道如果老爹不同意的話,你也不會嫁給我的。」尉遲勁往她說話的聲音跨近了一步,卻又馬上打停了腳步。因為葉蓮沒有上前來扶他!
「小蓮啊,這傢伙還不錯。」何有榮滿意地點頭,很有被尊重的感覺。
「萬一我老爸同意了,可我卻不想嫁給你呢?」她現在腦子裡頭一團亂,唯一清楚的事就是——她現在還沒法子答應尉遲勁的求婚。
「那我就一直追求你,追到你點頭為止。」尉遲勁堅定地說道。
「你幹麼這麼急著求婚?我們小蓮又不會跑掉。」何有榮不解地問道,開始用打量女婿的眼光來看這個尉遲勁。
「因為我計劃下個月到美國學習一些新的商業課程,我想先結婚,將家庭穩定之後,再帶著葉蓮一塊去。」尉遲勁說。
葉蓮一聽,心更涼了。原來,他是不想同時適應生活與工作,所以才想帶著她去穩定軍心啊。
「我不會離開老爹的。」葉蓮握緊拳頭,啞聲說道。
「你如果想留在這裡,就留在這裡,我不會勉強你一定要隨行。」他只是要確定當他在黑暗世界裡撞得傷痕纍纍時,還會有一雙溫暖的手臂在家裡等著他。
「小蓮啊,這小子是怕他到美國之後,你被別的男人拐跑啦!」何有榮一拊掌,樂得哈哈大笑,對著女兒擠眉弄眼了起來。
葉蓮搖了搖頭,淚水就此掉下了眼眶。
「傻丫頭,哭什麼哭!有人求婚是好事,至少老爹不用擔心我走了之後,你會孤伶伶地一個人留在這裡。」何有榮連忙上前拉住女兒的手,父女倆四目相望,相擁對泣了起來。
「老爹,我知道您很擔心葉蓮以後的生活。」一直沒聽到葉蓮的回答,尉遲勁的內心感到一股恐慌,所以他決定改採其它策略,好讓她快點表態。「我也知道你的民宿還有貸款,老媽的醫藥費也還沒完全還清。我們結婚之後,我會把這些事情全部處理妥當的。」
「對不起,老爹就是孬,沒法子讓你過好日子。」何有榮悲從中來,抱著女兒哭得涕泗縱橫。
「老爹,我過得比誰都好,你別聽他亂說話。」葉蓮邊哭邊拚命地幫老爹擦眼淚,想起老爹年紀這麼大,卻還要為金錢擔憂,她就覺得自己不孝到了極點。
「老爹,我完全沒有指責您的意思。『風園』是我住過最好的地方,您把這個地方維持得很好,您把葉蓮教得很好,這一切都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尉遲勁用他看不見的雙眼直視著前方,態度真誠得無懈可擊。
「我這人沒什麼好誇口的事,但是我靠著處理危機的能力賺了不少錢。如果錢可以換來你們不用擔心貸款的安穩生活,這才是財富最有價值的地方,不是嗎?」尉遲勁緊握著拳頭,後背卻開始發涼,不由得暗忖著——葉蓮為什麼一直不和他說話呢?難道她不想嫁給他嗎?
「要嫁的人是小蓮,只要她點頭,我沒有意見。」何有榮握著女兒的肩膀,又是一陣老淚縱橫。
葉蓮抱著老爹瘦弱的身子,她抬頭望向尉遲勁自信的臉孔,她發現她沒有法子再堅持下去了。
她找不出理由說服自己不嫁給他。她愛上一個有錢有勢,又能讓老爹的下半生無後顧之憂的男人。就算尉遲勁不是狂熱地戀著她,但至少他喜歡她喜歡到願意下出「婚姻」這步棋。
那她還在猶豫什麼呢?
「葉蓮,過來。」尉遲勁急切地伸出手,等待著她握住。
「幹麼?」葉蓮走到他身邊,卻沒有與他有任何肢體上的接觸。
「把你的手給我。」尉遲勁命令地說道。
葉蓮看著他,小手卻在空中顫抖著。若是拒絕了他的求婚,就等於斬斷他們之間的戀愛之路了吧……
心一慟,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顫抖的右手,放入了他的大掌裡。
「你嚇死我了。」尉遲勁鬆了一大口氣,馬上將她摻入懷裡。
他居然在發抖!葉蓮抱著他的腰,感覺有一股暖流注入了她冰涼的心窩。
他應該比他所以為的還在意她吧!他只是需要時間,來發現這一點啊……葉蓮的唇邊浮上一抹悲喜交雜的笑,把臉貼上了他的心跳。
「我看不見,沒法子很帥氣地幫你戴上戒指。」尉遲勁拉住她的左手,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了戒指。
「我看不見,沒法子替你阻擋突如其來的危險。」他數著她的手指,在無名指上為她戴上了戒指。
「但是你會擁有一座能為你遮風擋雨的城堡,我會盡我可能地讓你生活無虞。」尉遲勁雙手掬起她的手掌,虔敬地擺在唇邊。「你願意嫁給我嗎?」
葉蓮看著他粗獷的面容,她猛地撲入他的懷裡,大哭了起來。
就算這個男人愛她沒有她愛他來得多,但她還是會嫁給他。
她愛他啊!
就算有一天,他恢復了視力,打算遠離她,她也認了。至少,在這一刻,他是真心真意想娶她為妻的。
「我愛你。」葉蓮摟住他的頸子,哽咽地說道。
「我知道。」尉遲勁低下頭,讓他的吻落在她的臉上。
何有榮背過身,高興地頻頻拭著淚。
葉蓮在淚眼婆娑間看著爸爸、看著尉遲勁,知道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刻幸福的感覺。
即使她的幸福裡,存在著一點點的遺憾、一絲絲的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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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後,尉遲勁和葉蓮在法院公證結婚。尉遲勁的爸媽人在歐洲,根本來不及趕回來參加婚禮。
新婚相依相偎的甜蜜生活,並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尉遲勁在新婚的第二個月,便在白裕承的陪同下,前往美國參加為失明人士所開設為期三十天的商業進修課程。
他想過要帶著葉蓮和老爹同行,不料老爹卻在那時摔了一跤,骨頭裂傷,葉蓮當然也就跟著留在台灣了。
這天晚上十點,葉蓮坐在房間裡,等著尉遲勁每天固定時間的越洋電話。
近來食慾不佳的她,斜躺在沙發裡,臉色有些蒼白。
鈴——
「喂——」她抓起電話,雙眼馬上閃出了光彩。
「小蓮,我是白裕承。我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尉遲勁的眼睛看得見了!」
葉蓮拿著電話,腦中突然襲上一陣暈眩,她必須要抓著沙發扶手才有法子端坐在沙發上。
「真的嗎?他的眼睛真的看得見了嗎?」葉蓮不能置信地追問著,小臉因為激動而脹成粉紅色。
「他剛才和我在餐廳吃飯時,眼睛突然看見了天花板的顏色,接下來,他的視力就愈來愈清楚了。我帶他到醫院檢查時,他的視力已經恢復得和正常人差不多了。醫生認為這是個少見的奇跡,還有報紙來採訪他的狀況。」
「謝謝老天爺!謝謝老天爺!」葉蓮雙手緊握成拳,全身激動到不停地顫抖著。「那他現在人呢?」
「他還在做檢查,所以,他要我打個電話給你。等他檢查完畢之後,他會再和你聯絡的。太好了,他能看得見了!他可以回復他從前的生活,不用再承受那些負面情緒了。」
「裕承大哥——」她低聲喚著。在最初的興奮過後,心情已經從天上跌落到萬丈深淵裡了。
「對不起,我太興奮了。你有什麼事要問我嗎?」
「尉遲勁的眼睛能看得見了,那他還會要我嗎?」葉蓮咬住自己的婚戒,不讓哽咽聲脫口而出。
電話那頭,頓時變得沉默了。
「你說的是什麼傻話啊? 」
「你拿戒指來給尉遲勁那天,他說的話,我全都聽到了。」她的淚水滴在婚戒上,為婚戒染上一層悲哀。
「小蓮……」
「我知道我一定有一些很好的特質,所以他才會選擇和我結婚,而不是其它女人。但是,現在他的眼睛已經沒問題了,我對他的吸引也不再存在了。他不用拉著我的手,也可以一個人上街、看海、買東西、點餐了……」
她把臉埋入手掌裡,再也說不出話來。那些互相拉著手、互相陪伴的過程,全都要成為回憶了嗎?
「你別想太多,你們還是夫妻。」
「但是,現在的情形和我們結婚時,大不相同了。」葉蓮虛弱地偏斜著身子偎著沙發,無力地說道:「以前,他需要我,他不會離開我。所以,我可以不計較他愛我是不是比我愛他少幾分。可是現在,我會在他看著其它女人時,不安地猜測他的心思。因為我知道,我是他『失明』時的首選,而不是他『正常』時的第一選擇。」
「小蓮……」
「你不用安慰我,因為任何安慰的話,都不能改變什麼。」葉蓮用力地握緊拳頭,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她做出了此生最痛的決定。
「你幫我告訴尉遲勁,如果他認為他現在還需要一個妻子,那麼我會在這裡等他。但是,只要他寄離婚協議書過來,我會簽名的。」她褪下婚戒,沉痛地閉上了眼。
「你有必要做得這麼絕嗎?」
葉蓮的回應是乾笑兩聲。
「我會幫你把這些話轉述給尉遲勁的。」
「謝謝。」葉蓮一手搗著她的胃,一手拭去額上的冷汗。
「我相信他一定會盡全力挽回你的。」
「希望如此。」葉蓮掛上了電話,痛苦地抱著雙膝,劇烈地乾嘔了起來。
那一夜,葉蓮沒法子成眠。
一夜過去之後,一天、兩天、一星期、半個月、一個月過去了——
她仍然沒有等到尉遲勁的電話。
所有關於尉遲勁的近況,都是白裕承告訴她的。
她沒有撥過一通電話給尉遲勁。如果毫無音訊,就是他的選擇,那她還能強求什麼呢?
然則,她也沒有收到離婚協議書。她想,那多少代表了尉遲勁還是比她想像中的在乎她一些吧。
這樣也就夠了……
葉蓮重新回到了不認識尉遲勁之前的生活,只是她開始讓自己活得更像一個民宿主人了。
她開始學烹飪,學習任何一切她所能學習的東西,把自己累到沒有力氣思考。
偶爾,她會一個人到花蓮市區找間飯店住個幾天。因為要欺騙老爹,她要到台北和尉遲勁見面。
聽起來有點悲哀,但是葉蓮並沒有自怨自艾太久。
因為,她很快地便發現了另一份能夠重新支撐起她的世界的強烈情感。
時間,仍然繼續在走。
時間,仍然繼續在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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