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媽嫩模我都愛 作者：喬寧

說起來她的人生衰事比好事多
碰上的賤人比貴人多，倒楣只是家常便飯
為了一個不忠的爛男人毀了自己的全部
除了一身債之外，她的人生已經一無所有
更慘的是還為了救一隻貓意外墜樓
沒想到醒來後，她發現自己已變成了另一個人
不再是那個邋遢狼狽、沒臉沒皮的“大媽”
而是年輕貌美、小有知名度的“嫩模”……
說真的，她是很感激悲慘的人生有機會砍掉重練啦
但那個前任雇主“富二渣”又是怎麼回事？
原以為和他之間的糾葛，隨著“上輩子”結束而落幕
誰知“話題嫩模”懷抱著拜金夢，妄想能攀附豪門
竟然對媒體亂編故事，害他被大量的惡意言論攻擊
瞧他一臉輕視與不屑，她滿心冤枉卻有口難言
唉，“前人”造的孽，她這個“後人”也只能認了
只是可憐她躲過了一劫，有機會重返青春
卻依然逃不過被高傲又機車的他整治的命運……

    “阿姨。”

    一道系著黑色圍裙的人影，以著跪爬之姿，奮力的擦著三樓長廊，嘴裡哼著斷斷續續的曲調。

    “有一種相見不敢見的傷痛，有一種愛還埋藏在我心中……啦啦啦……”

    佇立于房門口的關皓，皺起那雙濃密有型的俊眉，睨著一邊擦一邊往後退的女性身影。

    “阿姨。”關皓捺著性子，重新又喚了一聲。

    程秀華哼著歌，賣力地拖著地板，一邊挪動酸疼的臀部往後退。

    退，再退──

    嗯？她坐到了什麼？硬硬的……

    程秀華拉下耳機，扭頭看去，先是對上一雙男用室內拖鞋，緊接著是包裹在鐵灰色窄管西裝褲的長腿。

    她驚詫的目光再往上，赫然對上一張年輕俊美的男性臉龐。

    她呆了幾秒，意識到自己正坐在老闆腳上，唰地一下火速站起身。

    “關先生，抱歉，我戴著耳機，沒聽見你走出來。”她大方道歉，態度爽利。

    嘖嘖，不得了，她被分配到這間豪宅已有三個月，這個外型像極了韓劇歐巴的帥老闆，從來不曾與她開口交談，這……好像是第一次耶？

    哎喲，好緊張。程秀華下意識撩起耳邊幾綹髮絲，又用另一手順了順頭頂的髮絲。

    她抬起臉，露出一抹笑，試著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唷唷唷，這個老闆跟先前她碰過的都不一樣，真的是好年輕，能住得起這個地段的豪宅，肯定有著鑲金貼鑽的傲人家世。

    關皓淡淡睨了一眼那張毫不避諱，直瞅著他看的女性臉龐，眉頭不由得又皺起，被迫仔細打量起這個新來三個月的鐘點家事服務員。

    她?著馬尾，皮膚還算白皙，眼角依稀可見淡淡的魚尾紋，穿著清潔公司制服的身材不算瘦，不過以她這個年紀而言，算是挺好的了。

    “阿姨，你昨天是不是動過我書房裡的書？”

    “阿、阿姨？你是叫我嗎？”程秀華指著自己，眼睛瞪大。

    除了她，還會有誰？關皓又皺了下眉，不理會她的異狀，兀自往下說：“往後你打掃書房的時候，別亂碰我的書，我的書有一定的排法。”

    程秀華摸著後頸，有點不好意思，態度卻理直氣壯的解釋著：“喔，我就看那些書擺在桌上，有點亂，所以就幫忙排整齊，這是我的工作嘛，而且那個書擋住桌子，我不好擦……”

    “總之，你別亂碰我的書就對了。”關皓不耐地打斷她。

    “喔，對不起。”她愣住，隨即點頭應好。

    關皓瞥她一眼，眉頭仍是皺著，表情不怎麼好看的越過她，直接下樓。

    程秀華轉過身，目送那抹年輕結實的背影，忍不住抽出手機，偷偷拍下一張。

    摸了摸螢幕上的男性背影，她兀自發笑。“還真的很帥，回去給其他人羨慕一下。”

    “阿姨。”樓下驀然傳來關皓冷沈的叫喚。

    程秀華從手機螢幕前抬起臉，很不高興的撇了撇唇，然後下樓找人。

    一樓的設計是開放式大廳，她一下樓便看見關皓站在那間造價上百萬的系統廚房裡，手中拿著一瓶進口氣泡水，另一手指著中島上的不銹鋼便當盒。

    “那是什麼？”關皓的口吻滿是指責意味。

    “我的午餐啊。”她一臉納悶，理所當然的答道。

    “你把你的午餐帶進我的地方？”

    “我是人，我也會餓，不吃午餐，我怎麼會有力氣打掃？”

    關皓不悅，轉眸瞪她。“你──”

    “啊，對不起對不起。”程秀華一個箭步上前，手腳俐落的收拾三層便當盒，嘴上邊討饒：“真不好意思，因為上一個老闆體恤我工作辛苦，特別通融我工作時能帶上便當，已經養成習慣，一時忘了改，對不起，我收、我收。”

    責怪的話硬生生卡在喉間，關皓髮也不是，吞也不是，只能瞪著她。

    程秀華對他討好的笑了笑，將便當收進吧台椅上的黑色背包。

    對上那張笑臉，關皓髮難不成，只能別開臉，啜了口冰涼的氣泡水，隨手就往中島上擱，轉身離去。

    “關先生，等一下。”

    關皓停在玄關處，他的站姿很挺，近一百九的偏瘦身材顯得更修長，聽見程秀華匆忙追上來的拖遝腳步聲，才不耐煩地回身看。

    只見她手裡拿著那瓶氣泡水，一臉試探的問：“你才喝了一口，不要啦？”

    關皓奇怪的看她一眼，皺了皺眉頭。“我不喝了，扔了吧。”

    看著大門被甩上，程秀華反而露出笑容，她拉起下擺，擦了擦瓶口。

    “渴死我了……剛好把水壺忘在公司。”邊碎念著，邊端起氣泡水咕嚕嚕喝下一大口。

    大門突又被開啟，她整個人“挫”到，手跟著抖了一大下，氣泡水當場淋了她滿臉。

    關皓愣在門口，先看著她那一副狼狽糗樣，才又看向她握在手裡的氣泡水，俊臉浮現古怪的神情。

    程秀華乾笑：“今天真的好熱啊……”說著，將手中的氣泡水往頭上淋。

    關皓上下瞄了瞄她，表情多了抹防備，經過她身邊時，刻意繞開她站的那一塊，上樓取手機。

    程秀華趁著這個空檔，將瓶中剩餘無多的氣泡水喝光。“可惜了……這一瓶貴森森呢。”

    一天到晚看這些大老闆喝氣泡水，韓劇裡的高富帥打開冰箱清一色是氣泡水，她早就想??看這是什麼高級聖水，偏偏又捨不得花這個錢。

    “也不怎麼樣嘛……不就是不加糖的汽水嗎？貴什麼鬼的啊。”

    程秀華不以為然的轉過身，正好對上步下樓梯的關皓。

    他一臉嫌惡的盯著那瓶氣泡水，她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隨即扯開笑容。

    “這瓶子很漂亮，我想留著回家當花瓶。”

    “剛才你喝了吧？”他開始懷疑這個清潔婦是不是有某種特殊癖好。

    “因為倒掉可惜，所以我就把它喝了，有什麼問題嗎？”她一點也不害臊的晃晃空瓶。

    關皓審視她片刻，確認她不是在編謊，眉頭又一皺，繞開她所在的那一小區域，打開大門離去。

    程秀華聳了聳肩，將空瓶放進黑色大背包，重新拿出便當，準備坐下來好好吃飯。

    驀地，大門再次開啟，她嚇得差點翻了便當，顧不得蓋子沒鎖好，一古腦兒就往背包塞。

    半顆鹵蛋從便當縫裡滾出來，掉在她腳邊，她想也不想，立馬提起腳後跟給它踩下去──

    啊哩咧，她難得幫自己加菜，鹵了一鍋蛋，還得分配著吃，就這樣毀了！

    這個姓關的歐巴……不對，都什麼時候了，還管他是不是歐巴，要走就快點走，一直來來回回幹什麼！真想把他壓進鍋裡做鍋巴！

    鏡面設計的銀色大門半敞開，關皓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後，一臉像是看著神經病似的古怪表情看向她。

    “阿姨，記得，別碰我的書。”他語氣很冷的警告。

    “放心，我不會碰。”她用力點頭。

    銀色大門重新關上，這一次，程秀華不敢再放鬆，一直等到過了五分鐘，才挪開腳，趴在地上，好心疼的看著那顆被踩碎的鹵蛋。

    “我的鹵蛋啦！氣死了，才幾歲而已，居然叫我阿姨！有錢了不起啊?!長得帥了不起啊?!要是姊姊我再小個幾歲，身材再瘦個幾寸，你的遺產說不定就是我的了！”

    程秀華氣炸，在雪白花崗岩中島旁坐下，一邊痛快罵著，一邊解決了便當。

    怒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氣消之後，她看著四周氣派豪奢的裝潢，整個人瞬間泄了氣。

    她低下頭，看著倒映在便當盒蓋上的自己。一抹自嘲的笑，在唇邊劃開。

    “……真的已經是阿姨了嗎？”

    伸手掩去便當盒蓋上的那張臉，她作了個深呼吸，起身拉筋，不再想那些有的沒有的。

    “程秀華，你給我認清現實，好好打起精神，開工了！”

    “噗──”

    一口紅茶從唐美雲嘴裡飛噴而出，幸虧程秀華閃得快，不然可要遭殃了。

    “拜託，有這麼誇張嗎？”程秀華瞪了好友一眼。

    “你有沒有搞錯啊？你跟他差了幾歲？他不叫你阿姨，難不成叫你美眉？”

    唐美雲拿出化妝包裡的摺疊鏡，掀開，挪到她面前，嘴裡哇哇叫。

    “看看你自己──喂，三十八歲的失婚大媽，看看笑起來的魚尾紋，看看失去彈性的臉頰，叫你買罐SK-II來擦，你也捨不得花錢，你怪誰啊？”

    鏡中的女人，確實已不復往昔的青春亮麗，眼角有些垂了，不笑時，嘴角依稀看得見紋路……過了保鮮期的女人，真的這麼糟嗎？

    程秀華推開擋在前方的摺疊鏡，嘴硬的說：“怎麼說我都還不到四開頭，他自己也已經三十歲，我才大他八歲，他憑什麼喊我阿姨？”

    唐美雲搖搖頭，改從化妝包裡拿出粉餅與口紅。“你好歹也化個妝吧，頭髮也不去整理整理，老是這樣披頭散髮的，也難怪他會叫你阿姨。”

    “算了吧，我看，多半是因為我的職業，他才會叫我阿姨。”程秀華自我解嘲的說道。

    唐美雲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安慰她：“你別想太多了，你的日子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你要珍惜。”

    想起好友這十幾年來的坎坷遭遇，儘管事過境遷，唐美雲還是忍不住替程秀華歎了口氣，大罵上天不公平。

    她們兩個六年級生，是高中時期的同學，高三那年，程秀華跟男朋友打得正火熱，兩人禁不住誘惑，偷?禁果，一次就中獎，不得不休學奉子成婚。

    小小年紀就當上了小爸媽，可想而知，兩人日後的生活有多麼艱難，再加上兩個家庭本就不富裕，在那個民風保守的年代，未婚懷孕更被視作家門恥辱，程秀華在夫家受盡了苛責與白眼。

    夫家長輩認定所有的錯全是她引起，是她不學好，誘惑他們血氣方剛的兒子，才會釀下這等大錯，讓他們不得不接受一個僅有高中學歷的小媳婦。

    在那個年代，男女平等只是空談，多的是各種歧視女性的傳統陋習。

    可程秀華太年輕，太傻，太天真，當時的她，只想著要給肚裡的寶寶一個家，想著自己終於能躲開那些煩人的學業，躲開原生家庭裡一堆狗屁倒竈的鳥事，建立屬於自己的家庭，自己當自己的監護人，自己作主自己的人生，多好！

    ……好個頭。她在夫家受盡了言語霸淩，更被視為不事生產的米蟲，孩子生下來之後，便被婆婆逼著外出工作，供應丈夫念書，補貼家用。

    程秀華很傻，又是出自傳統的家庭教育，儘管知道夫家並不歡迎她，但她很認分，努力迎合長輩，為了證明自己是個成熟的大人，她不隨便喊苦，以為成熟就是硬ㄍㄧㄥ，皮包裡掏得出錢付帳，便是社會認可的大人。

    她自以為是個大人，別人只當她是廉價勞工，好用的提款機，賺錢供丈夫念完專科，烈陽下陪著他四處投履歷找工作。

    等丈夫在日商公司謀得好職位，她這個高中肄業，不過二十來歲，已被現實磨得初老，失去年華該有的燦爛，世界只剩下柴米油鹽醬醋茶，與工廠同事聊婚姻八卦的小歐巴桑，毫不意外的被嫌棄了。

    “程秀華，拜託你也好好打扮一下，這個週末要去課長的婚禮，你這副模樣要怎麼見人？”

    彼時，穿著體面西裝的老公，手中拿著喜帖，嫌惡的瞅著她，一旁的公婆也冷眼看待，仿佛她在這個家是個骯髒的存在。

    最可笑的是，那時的她，生活環境封閉，極少接觸新知，又宅又摳，連置裝化妝什麼都能省，把自己弄得邋遢又糟糕。

    “我頭髮上個發卷，自己弄一下，就很好看了，我同事阿美有給我一盒用不完的粉餅，廠長的老婆上回送我一條口紅，放心啦，那天我一定會美美的出席。”

    她說得很美，想得很美，結果……課長婚禮那天，丈夫帶出席的人不是她，而是他的美女同事。

    “同事很多人都還是單身，大家約好一起去參加，只有我一個人帶老婆去很奇怪。”

    丈夫隨口編了個謊，她傻傻信了，渾然不覺丈夫與美女同事在婚禮結束之後，還加碼來了一場甜蜜的約會。

    日子就這麼傻傻的過……

    女兒五歲那年，因為重感冒併發肺炎，還沒來得及好好長大，就這麼夭折了。

    她的世界崩塌了一半。

    另一半的世界，是在女兒百日之後，丈夫提出離婚時，倒下的。

    “我做錯了什麼？”

    那時的她，沒學歷，經濟不夠獨立，觀念傳統，與外面世界徹底脫節，與無數傳統女性一樣，婚姻觸礁後第一個檢討的是自己，一心只想挽回。

    丈夫只是冷冷看著她，眼神充滿鄙夷。“去照照鏡子，你哪一點配得上我？”

    那一瞬間，她渾身發冷。

    原來，她多年來的付出與努力，在丈夫眼中只剩下如此不堪的形象。

    原來，她的丈夫對她早就沒了愛，只剩下嫌惡與輕視。

    她崩潰了。

    她抱著女兒的牌位，縮在房間角落，哭了整整一夜。

    但，不幸的是，痛苦並未使她清醒，反而促使她陷入自虐的執迷不悟。

    “我不會離婚的，死都不會！”她這麼對丈夫撂下狠話。

    自那一天過後，她在婆家被孤立，被當成是隱形人，公婆甚至屢次偷偷收拾她的行李，扔到大門外，要不就是故意反鎖大門，不讓她進家門。

    丈夫在公司爬上了課長的職位，好面子怕丟臉，自然不敢讓他人知道有個如此不堪的妻子，甚至對外宣稱兩人已經協議離婚。

    後來，丈夫開始公然與外遇女同事出雙入對，還把人帶回家裡見公婆，全然不顧及她的心情與顏面，並且對該位女同事謊稱兩人早已分居，是她自己死纏爛打不肯簽字離婚，死皮賴臉的待在婆家不走。

    “秀華，你在發什麼呆？”唐美雲伸手在她面前揮舞。

    程秀華驀然醒神，不自在地笑笑。

    “你又在想你女兒了？”唐美雲小心翼翼地問道。

    “沒有。”她笑笑，輕搖首。

    那已是好久遠以前的回憶，那小小軟軟的女兒，白嫩嫩的手，挽住她的手臂撒嬌，酷似她的小臉蛋，漾著純真笑容……好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

    那時的她不過二十四歲，卻已?透生離死別之苦，只可惜，女兒的死沒能讓她早些清醒，反而令她陷入偏執的瘋狂，白白蹉跎了大好年華。

    “好了啦，我們去逛街，我買支口紅送你。”唐美雲見好友神情鬱鬱，連忙轉移話題。

    “你買再多給我，也只是放到過期，別浪費錢了，省起來當你兒子的出國基金吧。”她揮揮手，拎起黑色大背包，起身離座。“我先回家休息了，晚上還要去客戶那邊打掃。”

    “欸，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講不聽耶──”

    唐美雲氣呼呼的瞪眼，看著好友稍嫌憔悴狼狽的背影，不禁心疼起來。

    “這個女人到底有沒有好好吃飯啊？也不替自己買件像樣的衣服，對自己這麼不好，日子怎麼過下去？”

    唉！都說上天是公平的，怎麼到了秀華身上，沒有一樣是公平的。

    三十八歲的尷尬年紀，沒錢沒勢沒社經地位，沒丈夫沒小孩，病了也沒人照顧，上天對秀華會不會太殘忍了？

    公車抵達深坑，緩緩靠站停，車門開啟，程秀華揉開惺忪睡眼下了車。

    沿著人行道走一小段路，右轉拐進巷子裡，走進一棟三十年沒電梯的老公寓，爬著階梯上了四樓。

    眼前是一間加裝一道防盜鋁門，約莫二十坪的小套房，由於做過翻修裝潢，內部依稀聞得見新房子方有的油漆味。

    人家說那氣味有毒，可是她很愛，因為那提醒著她，她是這間小公寓的主人，她擁有這方小天地。

    臺北居大不易，為了找個小窩，她努力攢錢，買不起市區的房，選擇位置較偏遠的社區，讓好友唐美雲幫忙作保人，貸款買下這間小公寓。

    將背包往桌上一扔，她在沙發上躺下來，靜靜地發呆。

    驀地，手機響起，尖銳單調的響鈴聲，劃破了一室的安靜。

    她撐起身，探手從背包裡拿出手機。“喂──”

    “秀華，你搞什麼鬼?!”

    “燕燕姊？怎麼了？”

    一聽來電者是清潔公司的直屬主管，她立馬從沙發上站起身。

    “你負責的大直那一間，人家雇主打來抱怨說你亂碰他的書，你是豬頭啊?!你又不是菜鳥了，怎麼會犯這種錯？”

    程秀華在一間專門承包豪宅清潔的家事員公司上班，由於公司嚴重缺人，她又樂得多接幾份工作，因此她經常呈現超時工作的狀態。

    “我沒碰啊！”程秀華焦急地解釋。

    “對方說你有，難不成我要說是他亂誣賴人嗎？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些大老闆的個性，我不管了，這一個真的很難搞，你現在趕過去道歉賠罪。”

    “可是我晚上還有工作──”

    “我會找別人幫你代班，你先把你捅出來的樓子搞定再說！”

    大嗓門的主管吼得程秀華耳朵發疼，她趕緊拿開手機，?住耳朵。

    “我現在就趕過去。燕燕姊，你別生氣。”她好聲好氣的討饒。

    “這次的客戶才剛簽約，你別搞砸了。”主管在電話中發飆。

    “我去我去，我現在就去！”

    收了線，程秀華拎起大背包便往門外沖，心底罵罵咧咧。

    什麼花美男小鮮肉，根本是無理取鬧小屁孩！她從事這一行五年多，什麼富二代富三代沒碰過，頭一次碰上他這個難搞的，真是！

    一座堆疊得整整齊齊的書山，看得一旁的陳特助心驚肉跳。

    關皓一個轉身又從嵌牆的英式書櫃中，抽出另一疊書，有條不紊地往桌上擱，很快地又堆起另一座書山。

    從他緊繃的背影，以及臉上蟄伏的低氣壓，傻子都知道他正在發飆。

    “總經理，你別生氣了，我已經通知清潔公司，把那個打掃阿姨叫過來問個清楚……”

    “不見了。”關皓繃著一口齊牙，又冷又硬的說道。

    “什麼不見了？”陳特助連忙上前幫忙搜尋。

    “我那本精裝紀念版的莎士比亞詩集選不見了。”

    “啊?!不會吧？”陳特助一臉完蛋的表情。

    伺候小老闆這麼久，陳特助比誰都清楚關皓的特殊癖好，他熱愛閱讀，藏書豐富，有收藏精裝書的習慣，前陣子還買下一間透天豪宅，準備裝潢成他個人專屬的私人圖書館。

    關皓雖然是學商出身，頂著普林斯頓的經濟學碩士頭銜，可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自幼受到教授出身的母親影響，長年受人文藝術薰陶，對於文學藝術領域皆有涉獵。

    也因如此，關皓出任家族投資集團的總經理一職後，開始投資藝文領域，甚至開始投入現今正夯的文創生意。

    關家的投資生意，向來以股票債券為最大宗，其次則是房地產或娛樂產業等等，關皓的作法引起家族中不少反彈聲浪。

    前些時候受制於董事會的干涉，關皓被迫暫停幾個藝文投資，此舉亦令他與家族長輩的關係緊繃，近日來交鋒不斷。

    老闆心情不好，倒楣的自然是底下員工，身為特助首當其衝。

    “總經理，你仔細回想一下，會不會是你放在別的地方了……”

    “不可能。”關皓銳利的冷眸一掃，當場瞪得陳特助喉嚨發噎。

    “那……一定是打掃阿姨搞的！等她來再好好質問她！”

    陳特助話一落，門鈴聲透過連線通報器響起。

    “總經理，你等等，我去把她帶上來。”陳特助逃也似的飛奔下樓。

    解除電子密碼鎖，銀色鏡面大門一開，程秀華還未看清屋裡的人，隨即被扯著手臂拉上樓。

    “喂……你誰啊？”慌亂中，程秀華頭暈眼花地問。

    “欸，阿姨，你真的不知道嗎？我老闆最討厭有人亂動他的書，你一定要搞得大家都混不下去嗎？”陳特助一臉想掐死她的懊惱表情。

    這下程秀華懂了，原來這個男人是屋主的下屬。過去的打掃經驗中，她也碰過不少大老闆的秘書什麼的，其中不少還有特殊的曖昧關係……

    陳特助拉著她上了二樓，一踏進那間各個檯面都堆滿書山的書房，她整個人都傻了。

    她離開時，這裡可是整整齊齊，完美得像樣品屋，可眼前的景象，卻像是書櫃準備清空一般，櫃上的書本全都疊在各個能安放的平臺上……

    書櫃前的高大身影，一個轉身，冷冰冰的瞪住程秀華。

    程秀華嘴巴微張，目瞪口呆，還未回過神，就被關皓的眼神瞪得發毛。

    “關先生，你誤會了，我真的沒碰你的書──”

    “那我的書為什麼會不翼而飛？”

    “不什麼？什麼會飛？”程秀華一臉困惑。

    陳特助傻眼。“‘不翼而飛’這句成語你沒聽過嗎？”

    程秀華尷尬笑笑。不見就不見，秀什麼成語啊！對啦，她就是學歷低，書念得不夠，這些令人倒胃口的高學歷分子！

    “阿姨，我明明警告過你，別再亂碰我的書，你是故意要跟我作對的嗎？”

    “我真的沒有！”

    “我管你有沒有，你立刻把我的莎士比亞詩集選找出來。”

    “沙士？沙士也有書？”程秀華好茫然。

    陳特助噗哧一聲，連忙伸手?嘴，別開臉，肩膀顫動偷笑。我的媽，這個打掃阿姨看起來也不算太老，想不到居然這麼逗。

    關皓額際青筋一抽一抽地跳，簡直無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無知的人存在，連莎士比亞這個世界級大文豪都不知道，這女人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

    “不是沙士，是莎士比亞。Shakespeare。”他用著字正腔圓的英文念道。

    “Shake……搖飲料的那個雪克嗎？”程秀華用著濃濃台腔的不標準發音念著，邊作出搖飲料的手勢。

    見狀，陳特助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

    關皓的臉色難看至極，眼中的不耐已達危險等級。

    “總之，你給我找出來就對了！”關皓懶得再浪費唇舌與這種庸俗的女人交談，他黑著臉發號施令。

    程秀華被這聲低吼嚇了一跳，連忙拍拍胸口。“關先生，你還這麼年輕，火氣別這麼大，老了容易高血壓。”

    關皓瞪著她，俊美的臉龐因怒氣更盛而扭曲。

    陳特助見苗頭不對，趕緊跳出來緩頰。“阿姨，你趕快找書吧，那本書是我老闆最心愛的精裝書，你要是弄丟了，你工作可能就不保了。”

    聽見恐怕丟飯碗，程秀華可緊張了，隨即往那堆書山，一本本翻找起她有聽沒有懂的英文書。

    關皓冷眼睨著她伏地尋找的身影。

    “總經理，我們去樓下等吧，在這裡看著只會更心煩。”陳特助勸道。

    “不用。我要是不在這裡盯著，等等不知道又有什麼書被她搞丟。”

    聽見關皓的冷言冷語，程秀華雖然不悅，卻也只能吞忍。好，沒關係的，這種把自己當皇帝的大老闆她碰得多了，不差他這一個。

    程秀華壓下心底那陣不舒服，繼續埋首於茫茫書海，找著那一本她懷疑就算到了她面前，她恐怕也不認得的英文書。

    她學歷低，僅是高中肄業，英文早還給老師，能認全二十六個字母就不錯了。

    “別亂碰。”

    驀地，一隻大手壓住她的手背，她呆住，下意識抬眼看。

    關皓彎著上身，俊顏壓近，逆光中，卷翹的睫毛低垂，像兩把濃密的羽扇。

    要命。

    程秀華的心似被什麼輕撞了下，一股熱氣直往臉上竄。

    關皓對她的異狀毫無所覺，兀自撥開她的手，抽起底下那本燙金封面紀念版的文學小說。

    “那是金箔嗎？”程秀華好奇地問道。

    關皓淡掃她一眼，嘴角輕蔑的挑了挑，不語。

    程秀華雖然不是什麼高知識份子，可她好歹在現實社會中打滾近二十年，自然看得出關皓對她的輕視。

    她不以為意，自找臺階下：“哇，我第一次看到書做得這麼高級。”

    “大姊，你別鬧了吧……”陳特助在一旁擠眉弄眼。喂，這個大姊也太白目了，關皓正在氣頭上，她還有心情說三扯四，瘋了吧？

    程秀華埋頭繼續找。

    五分鐘，十分鐘過去……兩小時就這麼過去。

    “大姊，你到底把總經理的書拿到哪兒了？”

    站了兩個多小時，程秀華的雙腿發麻，腰酸背痛，整個人疲憊不堪，她聞聲抬頭，看著一個多鐘頭前，硬是拉著關皓下樓的陳特助。

    “我真的沒碰。”她筋疲力盡地說道。

    “除了你跟總經理，沒人來過這裡。大姊，雖然我很同情你，但是這一次你真的要倒大黴了。”陳特助無奈地瞅著她。

    程秀華歎了口氣，緩慢移動發麻的腿，步出書房。

    “欸，大姊，你不找啦？”陳特助好錯愕。

    程秀華不予理會，兀自下樓，來到客廳。

    關皓雙手盤胸，坐在沙發上，一見是她，那雙漂亮的黑眸凜冽懾人，微微眯起，不悅地盯著她。

    “關先生，我找不到你說的那本書。”程秀華坦然地說道。

    關皓薄唇一抿，目光冰冷的說：“所以，你偷了我的書？”

    程秀華緊皺眉頭。“我根本看不懂英文，為什麼要偷你的書？”

    “我怎麼會知道你這種人在想什麼？也許你偷了，拿去變賣，或是送給了誰，我怎麼會知道呢。”關皓的一席推敲，充滿濃厚嘲諷與鄙夷。

    程秀華悄然握緊發抖的手──並非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翻了整整兩小時的書，將書櫃裡的書一本本抽出查看，又依序歸位，反覆下來，手部肌肉已經疲乏無力。

    好囂張的傢夥！沒憑沒據，居然誣賴她偷書，太好笑了！這間豪宅裡頭的東西，樣樣都比書值錢，她真要偷，也不會蠢到偷書。

    “我沒有偷你的書。”程秀華激動的反駁。“如果你堅持書是我弄丟的，那我願意照價賠償。”

    “有沒有偷，調閱監視錄影器就知道。”關皓根本懶得聽她解釋。“至於你說照價賠償，我為什麼要一本替代品？”

    “啊？”她怎麼聽不懂？什麼替代品？

    陳特助看不過眼，好心幫忙補充：“總經理就喜歡他自己原來的那一本，就算賠一本一模一樣的，他也不要。”

    關皓掃了陳特助一眼，後者隨即閉上嘴，往後退了一大步。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關先生到底希望我怎麼做？”程秀華好無力的問道。

    “艾瑞克。”關皓喊了一聲。

    “總經理。”陳特助忐忑地湊近。

    關皓面無表情望著程秀華，低沈地說：“通知清潔公司的負責人，我要解約。”

    “程秀華，我跟老闆這麼信任你，你居然搞出這種事，你知不知道，這不是少一個case的問題，只要有一間解約，風聲傳出去，說我們公司的員工手腳不乾淨，很快就會有別人解約，到時候公司被搞到沒生意，你要賠嗎？”

    坐在捷運上，程秀華耳畔響起稍早主管的訓話，情緒越發低落。

    她抬起手背，擦去眼角的淚，吸吸鼻頭，逼自己打起精神來。

    “程秀華，你有夠衰，偏偏惹到這種有錢的神經病，你振作一點。”她喃喃的自我打氣。

    捷運抵達市政府站，她下車出站，拿出筆記本，順著上頭記錄的位址，來到辦公大樓林立的信義區，頂著三十七度的熱辣高溫，揮汗如雨地找著華盛投資集團。

    看著矗立於眼前的鏡面高廈，程秀華的心只覺一陣涼。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關皓是個有錢有勢的大人物，可親眼見識又是另一回事。

    收起筆記本，程秀華鼓足勇氣走上前，推開足可同時容納十來個人進入的玻璃門。

    “小姐，你要找誰？”才剛跨進涼爽的挑高大廳，還沒走兩步便被警衛喊住。

    對上警衛不善的打量目光，程秀華還算鎮定的抬起下巴，說：“我要找關先生。”

    “關？這裡很多人姓關，你找哪一位？”

    “關皓。”

    “總經理？”警衛的眼神頓時多了一絲戒慎。“你找總經理做什麼？”

    “我──”

    驀地，身後傳來吵雜的聲浪，她與警衛紛紛掉頭望去，這一看可不得了，一群記者攝影師爭相擠進大廳。

    警衛神情丕變，一把推開程秀華，上前擋住那群記者。“沒有得到邀請，你們不能隨便進來拍攝！”

    程秀華瞠目，被眼前的大陣仗駭住。哇，過去她負責的豪宅，雖然也曾因為屋主鬧婚變，導致住處被媒體盯梢跟拍，但那陣仗與此刻的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記者跟警衛吵了起來，其他職員也靠過來圍堵，眼看情勢越來越混亂，程秀華不知所措的左右張望。

    “小姐，你是誰？”期間，一名職員防備的瞪著她。

    “我……我要找你們總經理！”現場吵鬧聲浪甚大，程秀華被迫必須提高音量低喊。

    這一喊，竟引起某些記者的注意力。“小姐，你為什麼要找華盛的總經理？你跟田恬有什麼關係？”

    田恬？小甜甜？什麼東西啊？莫名其妙被兩名女記者包圍的程秀華，一頭霧水的蹙眉。

    “你該不會是田恬的媽媽吧？”記者群中，有人開始發揮誇張的聯想力。

    “啊?!”程秀華傻眼。

    “你是嗎？你是田恬的母親嗎？針對田恬出席關總經理生日派對，結果被下藥迷昏的事情，你有什麼想法？”

    “啊?!”

    程秀華尚未來得及解釋清楚，突然被兩名身穿黑西裝的男子強行拉開。

    “田恬的媽媽等一下──”那群猶如食人魚般的記者被其他職員擋下。

    程秀華只覺眼前一晃，耳邊鬧哄哄地，再回過神時，她人已經在電梯裡，左右兩側是那兩名拉走她的西裝男子。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她抱緊背包，往後退了一大步，抵著背後的鏡牆。

    “你不是來找總經理的嗎？”兩名西裝男子冷冷地看著她。

    “是啊，你們怎麼知道？”她好驚訝。

    兩人未再搭理她，轉開眼，當她是空氣。

    程秀華這才察覺，這兩人應該便是那些大老闆身邊的貼身保鑣，難怪這麼沒禮貌。

    唉，管他的，反正見得到人比較重要。

    程秀華也懶得與那兩人計較態度，事實上，以她這樣的身份，也很難跟誰計較這麼多。

    當！三十二樓的指示燈亮起，金色電梯門敞開，程秀華才想跨出去，手臂已經被其中一名保鑣拉住，粗魯地往外扯。

    “放開我，我自己會走。”程秀華可以忍受態度上的無禮，但這種粗暴的肢體接觸，實在是太超過了。

    那人置若罔聞，一路扯著她的手，穿過鋪成幾何圖形的馬賽克磚長廊，來到一間牆上掛著名畫，裝潢富含現代藝術的會客室。

    臨到門前，保鑣才放開程秀華，敲敲門。“總經理，我把人帶來了。”

    坐在沙發上翻閱財經雜誌的關皓，眸光懶懶一抬，當即愣住。“你──怎麼會是你？”

    見狀，陳特助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

    關皓的臉色難看至極，眼中的不耐已達危險等級。

    “總之，你給我找出來就對了！”關皓懶得再浪費唇舌與這種庸俗的女人交談，他黑著臉發號施令。

    程秀華被這聲低吼嚇了一跳，連忙拍拍胸口。“關先生，你還這麼年輕，火氣別這麼大，老了容易高血壓。”

    關皓瞪著她，俊美的臉龐因怒氣更盛而扭曲。

    陳特助見苗頭不對，趕緊跳出來緩頰。“阿姨，你趕快找書吧，那本書是我老闆最心愛的精裝書，你要是弄丟了，你工作可能就不保了。”

    聽見恐怕丟飯碗，程秀華可緊張了，隨即往那堆書山，一本本翻找起她有聽沒有懂的英文書。

    關皓冷眼睨著她伏地尋找的身影。

    “總經理，我們去樓下等吧，在這裡看著只會更心煩。”陳特助勸道。

    “不用。我要是不在這裡盯著，等等不知道又有什麼書被她搞丟。”

    聽見關皓的冷言冷語，程秀華雖然不悅，卻也只能吞忍。好，沒關係的，這種把自己當皇帝的大老闆她碰得多了，不差他這一個。

    程秀華壓下心底那陣不舒服，繼續埋首於茫茫書海，找著那一本她懷疑就算到了她面前，她恐怕也不認得的英文書。

    她學歷低，僅是高中肄業，英文早還給老師，能認全二十六個字母就不錯了。

    “別亂碰。”

    驀地，一隻大手壓住她的手背，她呆住，下意識抬眼看。

    關皓彎著上身，俊顏壓近，逆光中，卷翹的睫毛低垂，像兩把濃密的羽扇。

    要命。

    程秀華的心似被什麼輕撞了下，一股熱氣直往臉上竄。

    關皓對她的異狀毫無所覺，兀自撥開她的手，抽起底下那本燙金封面紀念版的文學小說。

    “那是金箔嗎？”程秀華好奇地問道。

    關皓淡掃她一眼，嘴角輕蔑的挑了挑，不語。

    程秀華雖然不是什麼高知識份子，可她好歹在現實社會中打滾近二十年，自然看得出關皓對她的輕視。

    她不以為意，自找臺階下“哇，我第一次看到書做得這麼高級。”

    “大姊，你別鬧了吧……”陳特助在一旁擠眉弄眼。喂，這個大姊也太白目了，關皓正在氣頭上，她還有心情說三扯四，瘋了吧？

    程秀華埋頭繼續找。

    五分鐘，十分鐘過去……兩小時就這麼過去。

    “大姊，你到底把總經理的書拿到哪兒了？”

    站了兩個多小時，程秀華的雙腿發麻，腰酸背痛，整個人疲憊不堪，她聞聲抬頭，看著一個多鐘頭前，硬是拉著關皓下樓的陳特助。

    “我真的沒碰。”她筋疲力盡地說道。

    “除了你跟總經理，沒人來過這裡。大姊，雖然我很同情你，但是這一次你真的要倒大黴了。”陳特助無奈地瞅著她。

    程秀華歎了口氣，緩慢移動發麻的腿，步出書房。

    “欸，大姊，你不找啦？”陳特助好錯愕。

    程秀華不予理會，兀自下樓，來到客廳。

    關皓雙手盤胸，坐在沙發上，一見是她，那雙漂亮的黑眸凜冽懾人，微微眯起，不悅地盯著她。

    “關先生，我找不到你說的那本書。”程秀華坦然地說道。

    關皓薄唇一抿，目光冰冷的說“所以，你偷了我的書？”

    程秀華緊皺眉頭。“我根本看不懂英文，為什麼要偷你的書？”

    “我怎麼會知道你這種人在想什麼？也許你偷了，拿去變賣，或是送給了誰，我怎麼會知道呢。”關皓的一席推敲，充滿濃厚嘲諷與鄙夷。

    程秀華悄然握緊發抖的手──並非因為害怕，而是因為翻了整整兩小時的書，將書櫃裡的書一本本抽出查看，又依序歸位，反覆下來，手部肌肉已經疲乏無力。

    好囂張的傢夥！沒憑沒據，居然誣賴她偷書，太好笑了！這間豪宅裡頭的東西，樣樣都比書值錢，她真要偷，也不會蠢到偷書。

    “我沒有偷你的書。”程秀華激動的反駁。“如果你堅持書是我弄丟的，那我願意照價賠償。”

    “有沒有偷，調閱監視錄影器就知道。”關皓根本懶得聽她解釋。“至於你說照價賠償，我為什麼要一本替代品？”

    “啊？”她怎麼聽不懂？什麼替代品？

    陳特助看不過眼，好心幫忙補充“總經理就喜歡他自己原來的那一本，就算賠一本一模一樣的，他也不要。”

    關皓掃了陳特助一眼，後者隨即閉上嘴，往後退了一大步。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關先生到底希望我怎麼做？”程秀華好無力的問道。

    “艾瑞克。”關皓喊了一聲。

    “總經理。”陳特助忐忑地湊近。

    關皓面無表情望著程秀華，低沈地說“通知清潔公司的負責人，我要解約。”

    “程秀華，我跟老闆這麼信任你，你居然搞出這種事，你知不知道，這不是少一個case的問題，只要有一間解約，風聲傳出去，說我們公司的員工手腳不乾淨，很快就會有別人解約，到時候公司被搞到沒生意，你要賠嗎？”

    坐在捷運上，程秀華耳畔響起稍早主管的訓話，情緒越發低落。

    她抬起手背，擦去眼角的淚，吸吸鼻頭，逼自己打起精神來。

    “程秀華，你有夠衰，偏偏惹到這種有錢的神經病，你振作一點。”她喃喃的自我打氣。

    捷運抵達市政府站，她下車出站，拿出筆記本，順著上頭記錄的位址，來到辦公大樓林立的信義區，頂著三十七度的熱辣高溫，揮汗如雨地找著華盛投資集團。

    看著矗立於眼前的鏡面高廈，程秀華的心只覺一陣涼。

    儘管早有心理準備，關皓是個有錢有勢的大人物，可親眼見識又是另一回事。

    收起筆記本，程秀華鼓足勇氣走上前，推開足可同時容納十來個人進入的玻璃門。

    “小姐，你要找誰？”才剛跨進涼爽的挑高大廳，還沒走兩步便被警衛喊住。

    對上警衛不善的打量目光，程秀華還算鎮定的抬起下巴，說“我要找關先生。”

    “關？這裡很多人姓關，你找哪一位？”

    “關皓。”

    “總經理？”警衛的眼神頓時多了一絲戒慎。“你找總經理做什麼？”

    “我──”

    驀地，身後傳來吵雜的聲浪，她與警衛紛紛掉頭望去，這一看可不得了，一群記者攝影師爭相擠進大廳。

    警衛神情丕變，一把推開程秀華，上前擋住那群記者。“沒有得到邀請，你們不能隨便進來拍攝！”

    程秀華瞠目，被眼前的大陣仗駭住。哇，過去她負責的豪宅，雖然也曾因為屋主鬧婚變，導致住處被媒體盯梢跟拍，但那陣仗與此刻的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記者跟警衛吵了起來，其他職員也靠過來圍堵，眼看情勢越來越混亂，程秀華不知所措的左右張望。

    “小姐，你是誰？”期間，一名職員防備的瞪著她。

    “我……我要找你們總經理！”現場吵鬧聲浪甚大，程秀華被迫必須提高音量低喊。

    這一喊，竟引起某些記者的注意力。“小姐，你為什麼要找華盛的總經理？你跟田恬有什麼關係？”

    田恬？小甜甜？什麼東西啊？莫名其妙被兩名女記者包圍的程秀華，一頭霧水的蹙眉。

    “你該不會是田恬的媽媽吧？”記者群中，有人開始發揮誇張的聯想力。

    “啊？！”程秀華傻眼。

    “你是嗎？你是田恬的母親嗎？針對田恬出席關總經理生日派對，結果被下藥迷昏的事情，你有什麼想法？”

    “啊？！”

    程秀華尚未來得及解釋清楚，突然被兩名身穿黑西裝的男子強行拉開。

    “田恬的媽媽等一下──”那群猶如食人魚般的記者被其他職員擋下。

    程秀華只覺眼前一晃，耳邊鬧哄哄地，再回過神時，她人已經在電梯裡，左右兩側是那兩名拉走她的西裝男子。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她抱緊背包，往後退了一大步，抵著背後的鏡牆。

    “你不是來找總經理的嗎？”兩名西裝男子冷冷地看著她。

    “是啊，你們怎麼知道？”她好驚訝。

    兩人未再搭理她，轉開眼，當她是空氣。

    程秀華這才察覺，這兩人應該便是那些大老闆身邊的貼身保鑣，難怪這麼沒禮貌。

    唉，管他的，反正見得到人比較重要。

    程秀華也懶得與那兩人計較態度，事實上，以她這樣的身份，也很難跟誰計較這麼多。

    當！三十二樓的指示燈亮起，金色電梯門敞開，程秀華才想跨出去，手臂已經被其中一名保鑣拉住，粗魯地往外扯。

    “放開我，我自己會走。”程秀華可以忍受態度上的無禮，但這種粗暴的肢體接觸，實在是太超過了。

    那人置若罔聞，一路扯著她的手，穿過鋪成幾何圖形的馬賽克磚長廊，來到一間牆上掛著名畫，裝潢富含現代藝術的會客室。

    臨到門前，保鑣才放開程秀華，敲敲門。“總經理，我把人帶來了。”

    坐在沙發上翻閱財經雜誌的關皓，眸光懶懶一抬，當即愣住。“你──怎麼會是你？”

    關皓放下雜誌，俊顏難掩驚訝的站直身，眉頭深深皺起。

    見狀，程秀華連忙打直腰杆，朝著他那方深深一鞠躬。“關先生，你好。”

    保鑣伸手推了她一把，將她推進會客室裡，她楞了下，還沒來得及臭駡保鑣，對方已將門帶上。

    “搞什麼，原來你們母女倆早有預謀？”關皓走向她，表情越發輕蔑不屑。

    “母女？什麼母女？”關皓竟然知道她有過一個女兒！大老闆幾時這麼閑，竟然關心起她這個小人物的過去。

    “你不是田恬的母親嗎？”頂著一百九的精瘦身型，關皓居高臨下的冷睨。

    “田恬？誰是田恬？”她仰著臉看他，好茫然。

    “難道你不是田恬的母親？”

    “我以前是有個女兒沒錯，不過……她已經過世了，而且她也不叫田恬。”

    關皓一楞。“你到底是誰？”

    欸？有錢的公子哥嗑藥嗑過頭了？明明前天還氣得對她大眼瞪小眼，今天就不認得她？

    程秀華蹙眉“我是程秀華，負責幫關先生打掃的家事員。”

    “廢話！我當然知道你是打掃阿姨。”

    ……王八蛋，她也才大他八歲，他竟然阿姨長阿姨短的喊，真想好好教訓他。

    忍耐，忍耐。程秀華，你還要繳房貸，還要回去給主管交代，你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出亂子，不管有多憤怒，你都得吞下去。

    程秀華勉為其難的扯笑。“關先生，既然你記得我是誰，一定也記得那本據說被我弄丟的雪克……比啞。”

    “Shakespeare。”關皓撇了撇薄唇，嗓音低沈悅耳的糾正。

    “對啦，就是那本書。”程秀華猛點頭。

    “所以，你是為了那本書來找我？”他眯起銳亮的黑眸。

    “當然！不然還能有什麼事？”

    “所以你不是田恬的母親？”

    “到底誰是田恬？”難不成是他的私生女？哎喲，難說喲，這些有錢大老闆最愛亂搞男女關係。

    仿佛洞悉她眼神中的促狹探究，關皓瞪了她一眼，轉身坐回沙發上。

    程秀華連忙跟上前，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瞅視。“那個……關先生，我真的覺得很抱歉……”

    “什麼都不必說了，我不想聽。”關皓重新拿起雜誌翻閱，低垂的側面輪廓，深邃而俊美，卻也顯得無比傲慢。

    “不是說要調閱監視錄影帶來看嗎？我相信只要看過錄影帶，一定能幫我洗刷冤屈。”

    關皓眸光一掃，落在她身後的大背包。“監視錄影器只拍到你背著那個背包走出去，誰曉得你是不是塞在背包裡一起帶走。”

    “我幹嘛這麼無聊？放著值錢的東西不拿，偏偏偷一本沒價值的書——”

    “那本是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年的精裝紀念版，由英國研究莎士比亞的權威學者編撰，一出書沒多久就宣告絕版，目前拍賣市場喊價到一本八千塊英鎊。”

    程秀華傻了。儘管她不曉得八千塊英鎊兌換成台幣是多少，但光是八千塊英鎊聽起來就夠嚇人的了。

    “你只要拿去網路拍賣讓人競標，說不定還可以賣到更高的價錢。”

    “拜託，我根本不太會用電腦。”

    “你以為我會相信一個小偷的話？”

    見關皓的態度強硬，程秀華著實慌了“我真的沒偷那本書，要怎麼做你才會相信我？”

    “你怎麼做我都不會相信。”關皓冷漠的垂下眼，讀起手中的雜誌。

    “好，不然你告我好了，但是請你不要遷怒我的公司，請你不要解約，我們主管會改派其他人幫你打掃……”

    “那是我的事，憑什麼你來指揮我怎麼做？”他用眼角餘光睨她一眼。

    “我沒有指揮你的意思，我這是在求你。”她心急的說道。

    “求？我沒看過有人是站著求人。”他嘴角勾起嘲弄的笑紋。

    他最厭惡的，就是這種手腳不乾淨的傢夥，假如是動屋裡其他的東西也就罷了，可她偷的，偏偏是他最寶貝的書，他饒不了她。

    程秀華怔住，悄然握緊雙拳，猶豫十秒之後，她閉起眼，彎著膝蓋往地上一跪，就這麼跪坐下來。

    “你跪我們做什麼？你跪斷了腿，我們也不要你這種丟臉的媳婦！”

    “程秀華，就算你跪上個三天三夜，我也不會回心轉意，省省吧！”

    昔日不堪入目的回憶，在腦海中閃爍放映，這一跪，勾起了她許多傷心的痛，想不到十幾年後，她居然又對另一個男人跪下了，只是這一回，她為的不是可悲的挽留，而是為了保住飯碗的哀求。

    “關先生，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算我求求你，你大人有大量，別跟我這種人計較……”她低下頭，雙手緊緊揪住寬鬆的衣擺。

    翻頁的手勢一頓，關皓轉眸望她，盯了好片刻，才揚嗓“起來吧。”

    “不行，除非你答應不解約，否則我不起來。”她直搖首。

    “你這是在威脅我嗎？”

    聽出關皓聲嗓中的不悅，程秀華只覺得這個男人超難伺候，一不合他心意，他就跟你翻臉，態度傲慢得令人髮指。

    “這不是威脅，是請求，我在求關先生，拜託你，不要因為我的關係遷怒我的公司，我等等回去就主動提離職，書本不見的事，我會一個人扛起來，你要告要索賠就沖我來，別拿我的公司出氣，好不好？”

    她語氣溫婉，已近苦苦哀求，低垂的鼻尖隱約泛紅，揪緊的手背泛白。

    關皓見著這幕，胸中竟微微一動。他，是不是對她做得太過火了？

    “哥，你在忙嗎？我有事找你——”

    稚嫩的娃娃音傳來，伴隨著一陣甜美香氣，頂著張精緻妝容，穿著時尚貴氣的年輕女孩晃進來。

    撞見眼前這一幕，女孩楞住，先是看看表哥，再瞅瞅跪在地上的女性背影。

    “呃，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羅瑜依伸出光療美甲，指了指程秀華。

    關皓瞥了表妹一眼。“你來幹嘛？我沒空。”

    “吼，人家特地來找你，哥也太無情了。”羅瑜依撅嘴撒嬌。

    看著那兩人你來我往，絲毫不把她這個人放在眼底，程秀華的羞恥感，瞬間湧到了頂點。

    但是她不能放棄，她不信有人真這麼狠——

    “阿姨，起來吧，就算你跪到明天，我也不會改變心意。”

    程秀華不為所動。

    見狀，關皓有些惱火，聲調明顯提高“你這個人沒有自尊嗎？年紀這麼大了，居然還這麼沒有羞恥心。”

    “……我只比你大八歲。”

    關皓怔住。

    程秀華驀然抬起了眼，一臉平靜的看著他，重複“我只大了你八歲，所以不要再叫我阿姨。”

    被那雙烏亮的眼眸直勾勾盯住，關皓的胸口暫態一緊。

    “三十八歲不叫阿姨要叫什麼？”一旁的羅瑜依用著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真語氣，納悶問道。

    “關先生，我最後一次拜託你，你要找人開刀，儘管找我，別意氣用事，遷怒我的公司。”

    聽見程秀華用“意氣用事”這個詞，關皓莫名感到不悅，那語氣就像是大人在訓誡後輩；好笑的是，明明她上一句才反駁他，糾正他使用的稱謂。

    “我愛找誰開刀就找誰，你管得著我嗎？回去掃你的地，別再來煩我。”

    下意識地，關皓沒再喊她阿姨，儘管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原因。

    那雙清澈的眼眸，聚集了一抹怒，他知道，她生氣了。莫名地，他竟然覺得煩躁。

    程秀華站起了身，將滿腔的委屈與憤懣忍下，轉身往門口走。

    “等一下。”關皓突然脫口。

    程秀華停住，滿懷希望的轉過身，可惜，接下來他說的話，徹底將她推入絕望的深淵。

    “我最討厭的，就是手腳不乾淨的人，你既然偷了書又不願意承認，那就應該承擔後果。”

    這個沒禮貌又討人厭的小屁孩！

    程秀華忍不住了，她惡狠狠地瞪了關皓一眼，咬牙切齒地說“王八蛋！”

    關皓聞言一楞，倏然站直高大身軀。“你說什麼？”

    氣歸氣，程秀華理智猶在，當然曉得她惹不起關皓，她很孬，沒種，儘管罵出了口，可見他不爽，一臉準備追究的表情，她轉身拔腿就跑。

    “喂，你別跑——”

    關皓下意識想追出去，卻在邁出第一步的那一刻猛然頓住。

    他在做什麼？他竟然想追那個打掃阿姨？太荒謬了，他長這麼大，別說是女人了，誰都沒追過，那個打掃阿姨憑什麼讓他追？

    煩躁。莫名的煩躁感湧上心頭，關皓抬手，修長大手耙梳過濃密黑髮，底下那雙精銳的黑眸，浮現夾雜著暴躁的困惑。

    “哥，你發什麼呆？”羅瑜依好奇地眨著眼。

    關皓冷掃那張年輕粉顏一眼。“你到底來做什麼？”

    羅瑜依歪頭想了下，突然喔了一聲“差點都忘了，我是來還書的。”

    說著，她從手裡的名牌包抽出一本厚重的書，往關皓那頭遞過去。

    關皓楞住。

    “上禮拜五我跟Irene去你家玩的時候，順手跟你借了這本書，我好像忘了跟你說，欸，哥，你要去哪兒？”

    看著關皓面色僵青的奔出會客室，手上還拿著書的羅瑜依好錯愕。

    直接通往平面停車場，防堵媒體的隱蔽側門，突被使勁的推開，關皓行色匆匆的奔出來，兩個保鑣在後頭緊跟不放。

    “總經理，大廳的記者還沒離開，還是先回公司……”

    不理會保鑣的勸阻，關皓皺眉張望，一路順著停車場週邊往前找，在接近公司前門範圍時，他驀地停下腳步。

    是那個女人。

    華盛集團對街的人行道上，程秀華坐在黑板樹下的公共長凳上，注視著前方某一處，臉上流著淚。

    關皓站在原地，看著這一幕，臉色寸寸陰沈下來。

    她沒說謊，是他誣賴了她。真該死！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他竟然錯怪了那個女人！

    看著程秀華抬起手背，抹去臉頰的淚痕，關皓心中一沈，突然間意識到剛才他的所作所為有多麼可惡可憎。

    這是關皓生平第一次，嘗到所謂罪惡感的滋味。

    他做事一向自有主張，可此刻他竟然亂了方寸，不知該怎麼對那個女人開口解釋這個誤會。

    難不成要向她道歉？shit！他這輩子從沒跟女人道過歉，眼前卻要跟那個清潔阿姨，不對，是清潔家事員低聲下氣道歉？

    關皓心情複雜的瞪著對街，心底低咒連連。

    驀地，對街的程秀華好似有所感，紅通通的眼突然一轉，神奇地與他隔空對個正著。

    一瞬間，兩人不約而同楞住。

    一種微妙的，難以言喻的，模糊的情緒，在兩人心底蔓延。

    但也僅止於瞬間。

    當程秀華意會到關皓的存在，她一臉憤懣又狼狽的別開眼，拽起腿上的背包，起身走開。

    關皓下意識朝對街走，全然沒意識到，他醒目的身影，已引起聚集在大廳裡的媒體關注。

    “總經理！”保鑣上前攔阻。

    下一刻，大廳裡的媒體記者蜂擁而出，將關皓團團包圍。

    “關總經理，可以請你發表一下田恬對你的控訴嗎？”卡到好位置的記者，舉高麥克風提出尖銳的問題。

    “關總經理……”

    麥克風與攝影機擋去了關皓的視線，不過幾秒，他便跟丟了對街的程秀華。

    他回過神，瞪著圍繞自己的媒體，冷漠沈默以對。

    保鑣與警衛立刻為他隔開人牆，護送他返回集團大樓。

    回到三十二樓的會客室，羅瑜依早已不見人影，他走向玻璃桌，俯身拿起那本精裝版的莎士比亞詩集選。

    “總經理，下午的董事會議要開始了。”伴隨敲門聲響起，陳特助站在門邊出聲提醒。

    關皓闔上手中的書本。“艾瑞克，去聯絡一個人。”

    “總經理請說。”

    “程秀華。”

    “好的，程秀華女士——”陳特助快速掃瞄腦中關於此人的印象，赫然一楞“呃，總經理，我對這位沒印象。”

    關皓面無表情地轉過身，將手中那本精裝書翻至正面。

    陳特助楞了下，指著那本書。“那不是——那個打掃阿姨她終於認罪了？！”欸？等等，那個打掃阿姨不就叫程秀華？啊？！還是有另一個同名同姓的女董事也叫程秀華？

    “不是她偷的。”關皓陰著臉吐嗓。

    “啊？真假？！”陳特助超驚嚇。喔買尬，這樣說來，真是總經理誣賴了那個阿姨囉？有夠糗！

    “去幫我聯絡她，還有，通知她的公司，之前簽署的合約照走。”

    “所以不解約了？”

    關皓眯起眼，目光凜冽，陳特助一震，立正站好，切換成專業模式。

    “是的，總經理，我立刻就去聯繫。”飛也似的逃離現場。

    關皓往身後沙發一坐，下意識往先前程秀華跪的那一塊地板望去。

    俊雅的臉龐懊惱地皺起，心底不住的喃喃低咒著。那個女人——可惡！他怎麼會犯下這種錯誤？

    都怪她，這麼邋遢不修邊幅，又曾經亂碰他的書，他才會——可惡！說這些有什麼屁用！事實就是他錯怪了她！

    腦中浮現程秀華那雙眼直直望著他的那一幕，關皓沒由來的心煩意亂。

    他拿著書站起身，在沙發前來回踱步，煩躁的耙梳後腦豐厚的發。

    他太瞭解自己，他不可能開口道歉，但他不是沒良心的王八蛋，他知道這整件事是他的錯，他必須修正它，彌補程秀華……

    對，他不一定非道歉不可，他可以透過其他方式彌補她。

    關皓煩亂的心逐漸沈定下來，不停踱步的長腿也終於停住，重新坐回沙發上。

    他翻開那本失而復得的詩集，眼中看著詩，腦中想的卻是另一張臉，另一雙眼……衰炸了。

    倘若要票選今年最衰日，程秀華肯定選今天。毫無疑問地，一定是今天。

    月底了，她手邊活用的錢，拿去繳了這個月房貸，皮夾裡只剩下兩張百元鈔與幾枚硬幣，她得靠這些錢撐到領薪日。

    但，這個月沒有領薪日，她失業了。

    她不敢開手機，就怕接到主管痛斥的來電，以及她被解雇的通知。儘管沒有接獲正式的開除通知，但她百分百能確定自己被開除了。

    昨天關皓的態度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他不會善罷甘休的，那個男人堅決不肯放棄解約，她可以想像主管與老闆會有多憤怒。

    她連這個月的薪水都不敢討，也沒那個臉討，只求那點錢能稍稍彌補她犯下的過錯。

    不，不對，她有什麼錯？那本“雪克比啞”的書，她連碰都沒碰過，究竟關她什麼事？

    越想越憤怒，可沒力氣，怎麼怒？一夜無眠的她，天一亮便餓得受不了，拎著錢包來到連鎖超商，在超商裡吃著禦飯團，吹著免費冷氣，一邊看著有人留在桌上的免費報紙。

    想不到，一翻到娛樂版，她整個人當場傻了。那……那上面的不是她嗎？！

    田恬母親現身華盛集團，控訴華盛總經理惡行！

    程秀華差點一口噎死，她邊咳邊吞下嘴裡的飯糯，抖開那張登著她醜照的報紙，詳閱內文。

    嫩模田恬上月被爆料參加某富二代的生日性愛派對，緊接著被知情人士爆料，該名富二代便是華盛集團總經理關皓……田恬並未否認，甚至透過經紀人對關皓喊話，希望他承認兩人的關係……

    程秀華好無言。

    原來，那些人口中的田恬，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嫩模。從報紙刊登的照片看來，這個嫩模大眼睛，白皮膚，低胸小洋裝擠出深邃事業線，與她平日在電視上看見的韓國女歌手頗像。

    儘管她不年輕了，可勉強還算跟得上潮流，正夯的韓劇追了幾部，欣賞的“歐巴”也不少，雖然嫌音樂太吵，聽不懂在唱些什麼東西，但也知道韓國流行一群年輕小女生，這露那露的大跳熱舞。

    這個田恬……看上去就跟那些韓國小女生沒兩樣，笑容很甜，身材曼妙，懂得展露身上的優勢，裙子短得只遮得住翹臀，一雙白嫩長腿任人欣賞……

    莫名地，程秀華頓住，低頭望向自己那雙腿。

    她的腿不短，但要說長，還不夠格。她幾乎不穿裙子的，一年四季都是丹寧長褲，這幾年為了跟上流行，偶爾換穿鉛筆褲。

    “……拜託，我有這麼老嗎？居然把我當成田恬的媽，會不會太誇張了。”

    她放下報紙，又氣又羞慚，抬起臉，看著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

    憔悴，蒼白，疲倦。

    好糟糕的女人。她要是旁觀者，應該也會把這個女人誤認作誰的媽吧？

    程秀華垂下眼簾，望著報上的田恬，以及刻意與田恬擺在一起的關皓相片，胸中驀然一陣酸澀。

    “王八蛋……原來你也會玩什麼性愛派對，看起來人模人樣的，還為了一本書把我往死裡逼，結果咧，還不就是個富二渣！”

    瞪著那張關皓被偷拍的俊美照片，程秀華氣得伸出手，拍打兩下洩恨。

    一旁的人見狀，目光驚怪的換到其他座位。

    “真的有這麼糟嗎？”程秀華摸著臉，頹喪地喃喃自語。

    她握著錢包，失魂落魄的走出超商，停在斑馬線上，準備過馬路，回她那個小小的溫暖窩。

    等待行人燈綠的空檔，一輛跑車在對街路肩停下來，駕駿座車門往外一推，一雙筆直長腿跨出來，醒目的高大身影，頓時成了街邊亮點。

    程秀華傻住。那……那不是剛才在報紙上被她暴打一頓的王八蛋嗎？

    他沒事來深坑做什麼？吃臭豆腐？不可能！這些天天吃龍蝦鮑魚的富二渣，怎麼可能專程大老遠跑來這兒吃臭豆腐？

    完了……這個王八蛋肯定是來找她麻煩的！不過就是一本書，他居然能做到這種程度，這些大老闆跟小開果真都有病！

    瞪著對街那個俊美高大的發光體，程秀華臉色發白，頭皮陣陣發麻。

    驀地，關皓眸光一轉，正巧與呆在對街斑馬線上的她撞個正著。

    程秀華後背一涼，轉過身便疾步快走。

    “搞什麼……她是看到鬼嗎？”瞥見程秀華落荒而逃的背影，關皓先是微怔，接著下意識追過去。

    程秀華一邊快走，時不時回首看，察覺關皓竟然穿越斑馬線，高大身影一路直追，她嚇都嚇死了，立馬拔腿狂奔。

    關皓火了，長年慢跑健身的好習慣，使他練就了一雙好腿力，他加快步伐，三兩下就追上正拐進巷子裡的程秀華。

    他伸手握住那女人的肩膀。“停下來——”

    前方嬌小的人影霍地一個轉身，抬起握著錢包的那只手，一個勁兒的往他身上打，“別碰我！我……我不認識你！你要是再繼續追著我，我就叫員警了！”

    關皓一把擒住那只胡亂揮打的手，往旁邊拉開，程秀華防備不及，重心順勢往他那方倒去。

    關皓低垂眸光，瞪著懷中的女人，冷冷地吐嗓“你不認識我？”

    “對、對！我不認識你。”她忍下心慌，佯裝鎮定的仰高下巴。

    她活到這個年紀了，什麼風浪沒經歷過，不過就是富二渣，她怕什麼？他又不是員警，難不成他能逮捕她？

    “程秀華小姐，你確定你不認識我？”

    那句低沈悅耳的“小姐”，令她著實楞了下，死寂已久的女人心，為之怦然。

    這個小王八蛋轉性了？不總是阿姨阿姨的叫？怎會突然喊她小姐？

    有鬼，鐵定有鬼。程秀華滿眼警戒的反瞪關皓。

    對上那雙烏黑澄澈的水眸，關皓怎麼就想不明白，她這個年紀的女人，怎會有這種不符年紀的眼神？

    那一瞬間，他便是被這雙眼懾服。

    “我真的不認識你。”程秀華見他沈默不語，盡拿那雙深邃的桃花眼瞅她，心底慌得很，這時候就算要她裝死，她也幹得出來。

    反正……她都被誤當作人家的媽了，她還有什麼臉不能丟的？程秀華自暴自棄的憤慨想道。

    關皓挑起形狀優美的濃眉，“既然這樣，我應該是真的認錯人。”

    啦？原來富二渣腦袋有問題，這麼好矇騙？程秀華暗暗驚詫。

    “原本我是想補償程秀華小姐的，不過現在看來，似乎沒這個必要了。”

    說著，他鬆開了手，無視她嘴巴微張，一臉驚愕的表情，轉身離開。

    “我……我只是好奇，可以問一下，請問你說的補償是什麼意思？”

    不出所料，關皓一雙長腿才剛邁開第一步，程秀華隨即追上來，亦步亦趨跟在一旁，拚命仰高臉緊盯他不放。

    關皓餘光淡掃，嘴角微微挑高，態度可傲慢了“你又不是程秀華，我也不認識你，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麼多？”

    程秀華有夠傻眼。這、這個小王八蛋是在耍她嗎？富二渣幾時這麼閑了？竟然有這種美國時間，跟她這個阿姨玩起演很大的戲碼。

    儘管她神色彆扭，但態度十分坦然地說“好啦！我承認我剛剛說了謊。關先生，拜託你就不要再鬧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說的補償是什麼意思？”

    她也不是什麼十七八歲的小女生，要承認說謊什麼的，她無所謂，反正她這輩子丟過的臉多得數不清，還差這一樁嗎？這麼容易就投降？關皓淡睨程秀華一眼，突然發覺，其實她的年紀看上去不大，就是穿著打扮太老土，髮型太俗氣。

    “你說，你大我八歲？”驀地，關皓停下腳步，轉身正視她。

    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問，程秀華驚詫，可見他一臉認真，也只能點點頭。

    “三十八歲？”關皓又問。

    儘管不是頭一次被當面點出年紀，但被他這樣的男人點明，程秀華忍不住有些彆扭，眼神浮現一抹淡淡難堪。

    “有什麼問題嗎？”她語氣略差的反問。

    “才大八歲，叫阿姨的確是把你喊老了。”關皓揚唇微笑。

    “啊？”她沒聽錯吧？

    “對了，莎士比亞詩集選已經找到了。”

    “啊？！”什麼跟什麼啊！他話題會不會一下跳太遠！

    關皓完全先發制人“誤會解開了，我已經知道書不是你偷的，為了表示歉意，我決定補償你。”

    程秀華好傻眼“所以你現在是在跟我道歉嗎？”

    關皓揚了下眉梢，算是給了答案。

    “你這樣叫做道歉？”她的口氣有點火了。

    “我的特助一直聯絡不到你，為了表示誠意，我親自來這裡找你。”

    關皓露出“難道這樣還不夠”的表情。

    果真是富二渣。程秀華瞪著他，心中罵罵咧咧。

    “你為什麼一看到我就跑？”關皓思緒敏捷，話題總跳得快。

    “我以為你是來找我麻煩的。”程秀華誠實回道。

    “難怪你硬要裝作不認識我。”關皓挑唇，嗤笑。

    程秀華自覺很窘，怪不好意思的咬咬唇。

    “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我是來補償你。”

    “所以……你不會解約了？”

    “不會。”

    “你也不會告我？”她一臉小心翼翼的確認。

    “不會。”見她這樣，關皓心底竟然升起一絲愧疚感。

    “太好了……”程秀華捏緊了手裡的錢包，如釋重負的展露笑顏。小

    那抹笑稱不上美麗，卻是全然的放鬆，在豔陽照射下，莫名耀眼。

    關皓見著這一幕，不自覺跟著笑。

    程秀華對他的笑恍若未覺，兀自走開。“幸好……我得救了，我又有工作了。”

    被晾在原地的關皓，當下楞住，難以置信她居然就這樣離開。

    “程秀華，你不想要補償嗎？”關皓有些發惱的追上她。

    她轉過身，臉上笑容充滿感激，不停地道謝“謝謝你，真的很謝謝你，你真是個好人，你願意不解約真是太好了！”

    莫名地，她謙卑的態度，以及拉開彼此距離的下對上語氣，在在令關皓感到不舒服，儘管他並不清楚原因。

    “你希望我怎麼補償你？”

    “不必了，你願意放過我，這就是最好的補償。關先生，謝謝你，開車請小心。”

    程秀華一心只想快點回她的小窩，與主管聯繫上，好確認關皓說的一切屬實。

    她走沒兩步，手腕霍地一沈，垂眸望去，一隻男性大手正握著她。

    已經許久沒有男人握過她的手，這突來的碰觸，驚動了她早已死沈的心。

    程秀華抬眼看著關皓，心沒由來的鬧慌。真好笑，她大他八歲呀，不久前他還喊她阿姨呢！

    “你怎麼這麼不識好歹？”關皓繃著俊臉指責。

    “啊？”她一臉莫名其妙，不明白為何被罵。

    “我親自來找你，你居然什麼都不要？”

    “我幹嘛要你的東西？這本來就是一個誤會。”她理所當然的說道。

    再怎麼不貪心的人，遇上這種事，也應該趁這個機會有所要求，最起碼要一份賠禮，她怎麼這麼傻？！十幾歲的小女生都比她聰明！

    說不清為何對她的蠢格外在意，關皓冷著張俊臉，拉著她的手腕往前走。

    “關先生？你要拉我去哪裡？”

    “買禮物。”

    “啊？不用了……”

    “我說買就要買，你安靜。”

    程秀華小嘴微啟，傻眼。這些富二渣是有錢沒處花嗎？她不要禮物也不行？她打掃過這麼多豪宅，遇過這麼多大老闆，還真是頭一次碰上這種傢夥！

    望著眼前琳琅滿目的華麗服飾，程秀華的眼睛根本捨不得眨。總覺得，眨了眼，一切便會消失……

    “你喜歡什麼就跟她說。”關皓指著一旁服務的專櫃主管。

    程秀華回神，拚命搖首。“不用了，我真的沒有想要這些東西。”

    關皓皺眉淩瞪“你不是女人嗎？”

    “……我是啊。”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實嗎？

    “那這裡一定會有你喜歡的東西，別再跟我說你不想要。”

    關皓將她拉到一排服飾前，雙手握緊她的肩膀，逼她正視那些美麗得不可思議，每一寸都閃耀著光芒的高級布料。程秀華目光微微泛蒙，著了魔似的，她抬起手，用手心感受那些布料的觸感。

    好柔滑，好細緻……上頭的刺繡多麼精緻，與她在大賣場買的衣服完全不能相比。

    關皓在一旁的沙發椅坐下，翹起了一雙長腿，雙手交放於胸前，臉上是微妙的玩味神情。

    他看著程秀華抬起手，抽出那件雪紡紗刺繡洋裝，走到全身鏡前比試，那張憔悴的臉蛋，對著鏡中揚起了一抹微笑。 那笑，有些靦眺，有些羞慚，有些小心翼翼。

    關皓眼中的玩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好奇的探究。

    從艾瑞克呈報上來的個人資料來看，程秀華三十八歲，學歷僅有高中程度，單身獨居，工作資歷簡直可說慘不忍睹，不是大賣場銷售人員，便是超商收銀員，要不就是服務業，五年前開始從事家事員的工作，這才穩定下來。

    艾瑞克還雞婆的調查了她的信貸狀況，基本上程秀華的信用狀況是破產的。

    調查來的資料上清楚寫明，她在八年前以信用卡貸款，甚至刷爆了幾張卡，雖然金額不算大，但加總起來也有七、八十萬。

    後來，程秀華與銀行協商分期攤還，一直到前兩年才全部還清，目前名下只剩下一間公寓貸款待繳。

    若非親眼讀過那些資料，他真的很難想像，世上居然有一個女人，能把自己搞得這麼淒慘落魄。

    不過，依她這麼糟的經濟狀況，方才她竟然不趁機索討賠禮，甚至打算拒絕他主動提出的賠償，這個女人真是……有病吧？

    驀地，關皓笑了。

    也說不明白為了什麼而笑，總之，望著那個正在鏡子前比試洋裝的女人，他覺得這個女人有趣極了。

    比他認識過的女人，都要來得有趣。

    當然，這份有趣多少有些建構在對她的歉意上。他不是真的那麼渾蛋，儘管他父親總是開玩笑地說，當一個被人又愛又恨的渾蛋，是有錢人與生俱來的權利，他知道他對她做的那些事，確實很惡劣，她根本沒碰過那本書，是他因為以貌取人而錯怪她，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來補償她。

    “小姐要不要試穿看看？”專櫃主管湊上前，親切有禮的招呼著程秀華。

    程秀華受寵若驚，隨即從鏡中的倒影抽回神，怪不好意思的紅了臉。

    “謝謝你，不用了，我拿在身上比比看就好。”

    “你喜歡嗎？！”

    沙發上的關皓一揚嗓，程秀華才發覺，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深邃專注，異常熱切。這種眼神……不對，應該是她想錯了，怎麼可能嘛。

    “喜歡就買吧。”關皓滿不在乎的說道。

    程秀華轉過身，翻出吊牌一看。媽呀，這件洋裝的價格居然高達五位數！

    她立馬將洋裝掛回架上。“我再看看別件好了……”

    說著，一個不經意的轉身，她整個人楞住，背影瞬間抽直，僵硬如座石雕。

    關皓察覺她的異狀，順著她注視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名打扮高雅，年紀看上去約莫三十五左右，甚至可能更年輕的美麗貴婦走進專櫃。

    程秀華認識她？關皓眯起眼，不動聲色的觀察著。

    “你怎麼會在這裡？”那名貴婦走近，畫著精緻妝容的臉蛋，眼神透著不屑。

    程秀華未答，只是冷冷瞪著她。

    “謝小姐。”專櫃主管認得貴婦，隨即上前熱絡招呼。

    貴婦滿臉嫌惡的瞥了程秀華一眼。“她是來應徵的嗎？”

    專櫃主管尷尬地回道“不是的，這位小姐也是我們的客人……”

    “別開玩笑了！看看她那副德行，她根本買不起這裡的衣服。”

    關皓皺起了眉頭，可他依然不動聲色，觀察著程秀華如何應對。

    “對，我買不起，買不起就不能看嗎？”程秀華冷冷的說道。

    “你是在浪費別人的時間吧？根本買不起，還要別人招呼你，你還真的是一點也沒變，一天到晚浪費別人的時間。”貴婦嘲諷的斜眼飄睨。

    專櫃主管試著出面緩頰“謝小姐，你可能誤會了……”

    “誰說她買不起？”

    伴隨一聲低沈的男嗓落下，氣焰倡狂的謝雨姍當即一楞。

    循聲望去，看見一名西裝筆挺，高大俊美的年輕男人走到程秀華身旁，伸出手臂攬住她的肩膀。

    程秀華僵住，轉眸望著搭在肩上的那只男性大手，瞪圓了水眸，又轉眸望向關皓。“關先生……”

    關皓不理她，含笑回視一臉錯愕的謝雨姍，氣勢淩人的說道“只要她點個頭，這裡的衣服全都是她的。”

    謝雨姍可不傻，當下就嗅得出俊美男子話中的挑釁意味。她目光不善地上下打量關皓，嘴角浮出冷笑。

    “程秀華，你好可悲喔，你居然饑渴到包養小白臉，怎樣，現在還要小白臉陪你一起演有錢人的戲碼？”

    程秀華氣得臉色發白，握緊了粉拳。“謝雨姍，你嘴巴放乾淨一點。”

    謝雨姍嗤哼一聲，自以為是地朝著關皓滔滔不絕說道“你才多大年紀啊？二十八？二十九？你知道程秀華今年幾歲嗎？你知道她結過婚嗎？”

    關皓是什麼出身，什麼樣的人沒交鋒過？即便該名貴婦爆的那些料，他心底確實頗感訝異，可面上卻是一派淡然，仿佛早已知情。

    “所以呢？她現在單身，我不能追求她嗎？”

    “你追求她？哈，哈。”謝雨姍諷刺意味濃厚的冷笑兩聲。“先生，你老實說吧，程秀華給你多少錢，讓你陪她演這一齣戲給我看？”

    “我不懂，為什麼她要特地演戲給你看？”關皓下巴微揚，挑眉。

    “因為她是我前夫再婚的物件。”程秀華坦蕩大方的幫他解了惑。

    原來如此。她這一解說，所有謎題頓時迎刃而解。

    關皓笑了笑，睨了身側臉色僵白的程秀華一眼。這一刻，他當真同情起這個一無所有的女人。

    或許……不單單只是同情，還有其他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摻雜其中。

    “程秀華，你以為花錢找個小白臉來演戲，我就會覺得你很了不起嗎？太好笑了，你會不會太可悲了？”

    程秀華咬緊下唇，昔日遭受的羞辱與難堪回億，隨著謝雨姍這一席挖苦，一同被喚醒，致使她只想快點離開。

    察覺她想走，關皓硬是攬緊了她的肩膀，不肯放行。

    程秀華驚詫的抬眼望他。

    關皓卻對她揚唇，展露一抹安撫的笑，她怔了怔，胸口為之揪緊。

    他……他想做什麼？非親非故，他為什麼要幫她？

    “幹嘛？還演不夠啊？還要故意在我面前眉來眼去？程秀華，你老實說吧，你該不會還放不下禹忠？”

    望著謝雨姍醜惡可憎的嘴臉，關皓眸光漸寒，唇上猶然含笑，說“這位阿姨，請你對我的女朋友客氣一點，否則我隨時可以請你離開。”

    “請我離開？”謝雨姍哈哈冷笑。“你是哪裡來的不入流演員，你以為自己在演什麼？韓劇裡的總裁？”

    關皓抽出皮夾裡的名片，手勢傲慢地遞上前，謝雨姍不屑地接過，垂眸一看，當場傻住。

    他、他竟然是華盛投資集團的總經理！

    謝雨姍面色青白交錯，抬起頭，只見關皓面帶微笑，眸光輕蔑地睨著她。

    他笑了笑，說“很不巧地，我不是總裁，我只是總經理，這間百貨正好是我投資入股的其中一間，雖然沒辦法禁止你別踏進來消費，但要找警衛把你請出去，這點小小的權力我還是有的。”
   

    “天啊！真的太過癮了！”

    坐在高檔餐廳裡，程秀華不顧其他用餐客人的側目，滿臉因興奮而漲紅，嘴裡不停嚷嚷著。

    同桌而坐的關皓，姿態慵懶地靠著椅背，低啜手邊那杯氣泡水，絲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我作夢也沒想到，居然可以看到那個女人踢到鐵板的樣子，真的好爽！”

    半小時前，因為關皓一句話，囂張跋扈的謝雨姍就這麼被警衛請出百貨公司，而她竟然連一聲也不敢吭，滿臉吃癟的表情，甚至用著妒恨的目光瞪著她。

    啊哈哈哈，真不敢相信，她竟然也有讓謝雨姍難堪的這一天。回想起過去謝雨姍給過的惡意羞辱，程秀華覺得痛快極了。

    “看得出來，你真的很開心。”關皓含笑地凝視她。

    程秀華一個抬眼，登時與那雙深邃桃花眼對上，心中不禁驀然一抽。

    她這才回過神，不自在地撩撩耳旁的髮絲，尷尬地咬唇笑笑“真的很謝謝你，你今天幫了我很大的忙。”

    “所以，那個女人是你前夫再婚的對象？”關皓直勾勾地望著她，眼神自有一股懾人的壓迫感，使人不敢輕忽他的問題。

    她點著頭。“嗯，她是我前夫的現任妻子。”

    “你……結過婚？”關皓極力忽略心底那抹莫名的煩躁感。

    “是呀，一次就怕了。”她自覺難堪的垂下眼，握緊刀叉，戳著盤裡的炙燒干貝與龍蝦沙拉。

    “當初離婚沒談妥嗎？贍養費呢？孩子呢？”他越問越深入，語氣更是理所當然，甚至添了點……怒氣。

    程秀華有絲驚訝，卻又不敢表明，生怕是自己的錯覺。

    “關先生，我很謝謝你方才出手幫了我，其實你根本沒必要這麼做。”

    關皓笑了笑，兀自說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程秀華頓感莫名。這個男人是怎樣？他不曉得這些問題已經涉及她的隱私嗎？

    啊，對了，在這些大老闆跟小開的眼中，隱私這種玩意兒是有錢人的專利，平凡小老百姓談什麼隱私。

    也罷，反正這些陳年爛事，她早已看淡，說出來也不怕他笑……只是覺得納悶，他怎有心情聽她的悲慘遭遇？是為了補償她嗎？

    程秀華實在想不透，可望著關皓強勢的態度，她只得老實答了。

    “說起來你一定會笑，當年是我死賴著不肯離婿，那時我前夫早已經把人帶進家裡，我怎樣都不肯簽字，後來還是謝雨姍動用娘家的勢力，找人弄得我娘家那邊雞犬不寧，不得已之下我才同意離婚。”

    關皓冷嗤“那種爛人你還要？你腦袋破洞了？”

    可惡！怎麼說她也大了他八歲，他怎能用這種口氣罵她？

    程秀華氣悶地想道。

    算了！有錢人眼中哪有輩分之別，她是弱勢，是低下階層，哪來籌碼跟這位身價百億的總經理嘔氣。

    “那時的我想不開啊，女兒剛死不久，丈夫非但不難過，還馬上就提離婚，換作是你，你會甘心嗎？”

    “當然不會。但是我會離婚，然後用我的方式，讓對方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看著關皓面無表情，目光似冰的吐嗓，程秀華不由自主地起了一陣顫慄。

    她很清楚，像關皓這種人不是隨便說說而已，他一定說到做到，絕不輕饒被他鎖定的獵物。

    “那是你啊，我可不一樣，我沒錢沒勢，什麼都沒有，娘家那邊又因為我而遭受牽連，所以最後我簽字了。”

    回溯起那一段歲月，程秀華忍不住揚起自嘲的笑。

    “討不到贍養費，只是把自己搞得更狼狽，離開那個我做牛做馬付出所有的婆家之後，我真的是一無所有。”

    見她鼻頭微微泛紅，關皓胸中一緊，擱在桌沿的手只差那麼一點，便要探過去握住她的手背。

    只差那麼一點——理智拴住了他的衝動。

    察覺自己就要沈浸在過往的悲傷中，程秀華連忙回神，端起手邊那杯氣泡水，毫無形象可言的灌了一大口。

    見底之後，她才擱下杯子，抬起手背往嘴邊一抹，粗魯的行徑頓時又引來隔壁桌年輕女客的皺眉注視。

    程秀華不是傻子，自然也曉得她這一身穿著，與眼前高級華麗的景象格格不入——啊，說真的，這還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進到如此高檔的餐廳，應該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日後回想起來，這一天肯定是她這輩子最幸運的一天。

    程秀華有些感慨，又心滿意足的四下張望，隨後笑著望向關皓，說“關先生，今天真的很謝謝你幫我出了一口氣，還犧牲形象假扮是我的男朋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別忘了，先前我誤會你偷書，還差點害你丟了工作。”關皓不喜歡她那種準備撇清關係的態度。

    雖說……兩人之間本就沒有任何關係可言。

    不過，好歹他也展現了十足的誠意，想為先前的行為向她賠罪，兩人的關係總該比先前的陌生人要好上一些。

    “那個喔，過了就算了。坦白說，你會誤會是我偷的，也是無可厚非，畢竟，像我這樣的人，確實滿容易被誤會。”她自我解嘲的笑了笑。

    關皓討厭她那樣笑。好像她活該就該被如此對待，最不爽的是，他先前確實把她當成手腳不乾淨的小偷，是他這麼對待她的，讓她露出這種笑容的人就是他。

    “謝謝你請我吃飯，這頓飯真的很好吃，太高級了，我可能回去會消化不良。”

    說著，程秀華推椅起身，向關皓彎身致謝，準備離開。

    “等一下。”關皓喊住了她。

    程秀華轉過身，不解地回瞅。

    關皓凝視著她，一時之間竟然辭窮，不知該用什麼理由留下她。

    “你……還會回來幫我打掃吧？”末了，他竟然找了個最爛的理由。

    “這要看主管怎麼安排，不是我可以決定的。”程秀華實話實說。

    “我不管，我要你繼續幫我打掃。”

    見他一臉執拗的強硬堅持，程秀華露出驚詫的表情。

    關皓這才趕緊冷著臉補充“經過這件事，我發現你是個信得過的人，由你來幫我打掃，我比較放心，以後也比較好溝通。”

    壓下心底那陣失落感，程秀華微笑“謝謝你願意信任我。我會把這些話轉達給我主管，拜託她讓我繼續負責關先生的屋子。”

    望著她轉身離去的背影，關皓煩躁地端起氣泡水喝了一口，想了想，隨即追出餐廳。

    “程秀華。”他伸手握住她的肩。

    程秀華一楞，側身回眸，瞅了瞅他搭在肩上的大手，臉頰微燙。

    不讓急躁的情緒流露出來，關皓面無表情的說“你要去哪裡？我順道送你。”

    “送我？”她受寵若驚。

    “我正好也要回公司。”他面不改色的捏造謊言。

    “不好吧……”

    “有車坐你還嫌？”

    “啊，這怎麼好意思……”

    話未竟，關皓已握住她的手腕，一如先前那樣獨斷霸道，牽著她走向那輛騷包又醒目的名貴跑車。

    程秀華被動地任他拉著走，怔怔地望著前方男人寬闊的肩膀，及高大堅實的背影，心口悄然發燙。

    不是把她當成阿姨嗎？怎麼突然又對她這麼好？這個男人……真的好奇怪。

    “在前面停就可以了。”程秀華指著前方的路口說道。

    駕駛座上的關皓淡瞥她一眼，打下方向燈，車速趨緩，準備靠邊停。

    一路上兩人沒說什麼話，程秀華只是好奇地問了句跑車的價格，聽到答案後，露出不可思議的驚訝表情，然後坐姿變得僵硬的東張西望，隨後便閉上了嘴。

    “你還想著你的前夫嗎？”驀地，關皓沒由來的蹦出這一句。

    程秀華呆了下，古怪的望了他一眼，才說“當然沒有。”

    “那你腦袋還算清醒。”關皓挑了挑嘴角。

    程秀華偷偷瞪他一眼，心裡碎碎罵了幾句。沒大沒小的傢夥，真是欠揍。

    紅燈轉綠，瑪莎拉蒂往前直開，切到路口人行道旁停下。

    “謝謝你讓我搭便車。”程秀華拉開門把，準備下車。

    這一次，關皓再也沒有別的理由能留下她，只能眼睜睜看她下車走人。

    關上車門，程秀華隔著黑鴉鴉的車窗，客氣地向車內揮手道別，然後轉身走上人行道，單薄的身影漸行漸遠。

    關皓坐在車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就這麼靜靜地望著她離去。

    他是怎麼了？居然一直想著要把她留下來。她不年輕，不漂亮，甚至結過婚，還有過小孩，怎麼看都不會是他的菜，他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關皓想不透，自己也說不明白，只覺得異常煩躁。不論是他千方百計想留下程秀華的這種念頭，抑或是這一連串脫序的行徑，都令他感到煩躁。

    他是個確立目標就下手的人，但，問題來了——

    程秀華這個女人，值得當他的目標嗎？她會是他的目標嗎？

    倒映在後照鏡中的俊顏，浮上一抹罕見的迷惑。關皓轉眸，無意間被副駕駛座上的某個小物吸引。

    他探手拿起那個不慎遺落在座位上的鑰匙圈。那是一個小貓玩球的鑰匙圈，做工很粗糙，塑膠材質的小貓磨痕累累，看得出來這鑰匙圈已有年紀。

    這麼陳舊的鑰匙圈，上頭也沒別著鑰匙，卻還一直帶在身邊，關皓合理推敲，這對程秀華來說，應該是挺寶貝的東西。

    他輕輕搖晃拎在指尖上的那只塑膠小貓，嘴角揚起一抹不自知的溫柔淺笑。

    “你真的太好運了！對方不僅取消解約，還決定加簽一年的合約，而且還指定要由你來負責關先生的房子。”小

    返家路上，程秀華回想起稍早之前，主管眉開眼笑對她說的那些話，心中莫名感到有些不安。

    綜觀她截至目前為止的人生，衰事比好事多，碰上的賤人比貴人多，倒楣只是家常便飯，什麼天大的爛事都被她遇過，好事倒是找不出幾樁。

    關皓的態度突然大轉變，她反而感到害怕，總覺得等在前頭的，很可能是更可怕的衰運。

    不過，想起今天早上，關皓幫著她，給了謝雨姍一個難堪，她不由得露出微笑，那份溫暖，至今依然留在心口。

    路燈投射下，程秀華轉進通往公寓的小巷子，遠遠地看見一輛貨車停在公寓門口，司機與一名打扮時髦的小姐坐在階梯上，兩人表情很無奈又不耐。

    她走近，納悶地發問“請問你們要找誰？”

    時髦的年輕小姐站起身，態度溫和的回答“小姐，你是這裡的住戶嗎？你認不認識程秀華小姐？”

    “啊？我就是程秀華，請問你是……”

    “程小姐，太好了！終於找到你了。”年輕小姐立刻遞出名片，口條流利地說“我是Ruth專櫃的品牌公關，叫我喬依就可以了。因為有人指定將這一季的新款送到程小姐你這兒，所以我一直想跟你聯絡，但都聯絡不上……”

    “抱歉，我今天出門忘了帶手機——”欸，這不是重點，她在說什麼啊！“不好意思，可以問一下，你確定是要給我的嗎？”

    “對方指明要給住在這裡的程秀華小姐。”喬依非常篤定的點著頭。

    “我可以把貨搬上去了嗎？”司機在一旁看著程秀華，無奈地問道。

    喬依也盯著程秀華“程小姐，我們必須確實的把衣服送進你家，才能離開，可以麻煩你幫我們帶一下路嗎？”

    說著，司機已經拉開了貨車後門，程秀華往裡頭一看，裡面擺滿了一列列的衣架，上頭掛著滿滿的華麗服飾；其中，掛在最外邊的那一件雪紡紗刺繡洋裝，不就是她在百貨公司對鏡比試的那一件嗎？

    瞠目結舌的同一時刻，程秀華總算知道這是誰搞的鬼。

    關皓到底想做什麼？

    “等……等一下！這太離譜了！我家根本放不下這些衣服。”程秀華連忙上前阻止司機卸貨。

    “程小姐，我們也是受到顧客請托，你這樣……我們真的很為難。”喬依苦惱但態度溫軟的說道。

    “喬……喬依對吧？我跟你說，其實這是一個誤會，相信我，你現在把這些衣服送進我家，明天一樣得送走，所以你現在就把它們全載回那位顧客那邊。”

    “可是……”

    “我會跟對方說清楚的，你別擔心，你相信我，你現在送進我家，也只是白忙一場，到時候一樣得再過來載一趟，浪費時間跟體力。”程秀華再三保證。

    見她態度如此堅持，喬依只好選擇聽信，示意司機將已卸下來的那杆衣架再搬回車上。店

    “等等。”程秀華驀然喊了一聲，接著上前，從衣架上取下那件粉藕色雪紡紗刺繡洋裝。

    瞥見喬依納悶地瞅著她，程秀華一本正經的說“這件我要留著，當初對方說好，只送我這件，至於其他的我不能收。”

    儘管不明內情，但喬依也不好說什麼，只能微笑應對。“我會再跟關先生確認。”

    目送穿著時髦的喬依隨同貨車一起離開，程秀華抱著懷中那件雪紡洋裝，虛脫似的爬上四樓，進到公寓，在沙發癱坐下來。

    只要她點個頭，這裡所有的衣服都歸她所有。

    她還以為，當時關皓是為了吐槽謝雨姍才這麼說，想不到他是認真的。

    可問題是，她根本不適合這些名貴的衣物……

    垂下眼簾，望著懷裡美得如夢似幻的洋裝，程秀華面上浮現一抹自卑。

    她站起身，脫去了身上洗舊的襯衫與牛仔褲，換上了那襲質地輕軟，仿佛第二層肌膚般服貼，細緻得感覺不到存在的雪紡洋裝。

    她伸出手，撫摸過柔軟的裙擺，在原地緩緩轉了一圈。不必照鏡子，她也知道這件衣服穿在身上的模樣美極了。

    但，她在什麼場合能穿得上它？

    思及此，轉著圈的腳步停頓下來。程秀華抬起了臉，表情複雜，回想起今日關皓對她做的那些事，不自覺地摸上被他握過的那只手。

    已經有多久沒人這樣牽過她的手？十多年有了吧？

    他知不知道，當他握住她的手，即便她大了他整整八歲，這依然改變不了她是女人的事實；而且，還是個感情空窗了整整十多年的孤單女人，他那樣對她，她很難不心動。

    儘管理智上很清楚，關皓不可能對她產生男女關係上的興趣，但感性面上她依然忍不住會幻想各種可能性……這樣，很可笑對吧？

    一抹自嘲的笑，在嘴角漾開，程秀華緩緩在沙發坐下來，看著與周遭幾可稱得上簡陋的小公寓相比，這一身華麗的服飾，明顯格格不入。

    驀地，牆上陳舊的老式掛鐘發出響聲。

    她轉眸一看，才發現，竟然已經深夜十二點。

    “程秀華，你不年輕了，還當自己是青春少女啊？居然發呆了兩個鐘頭。”

    程秀華嘴上罵著自己，準備起身回臥房換下洋裝。

    “喵……”

    微弱的貓叫聲，若有似無地飄進屋內，程秀華一怔，停在原地豎耳聆聽。

    “喵……”

    這一次程秀華很肯定她沒聽錯。她循著貓叫聲的出處一路找，來到陽臺上。

    就在陽臺與窗臺的夾縫之間，她看見了一隻受困的小貓探頭張望，不時伸出小小的貓掌，似在求救一般的高鳴。

    “天啊，你怎麼會被困在那裡？”

    看著小貓搖頭晃腦地在夾縫間爬動，一不注意便可能踩空往下墜，程秀華一顆心差點停止跳動。

    公寓後方有條防火巷，那兒常有浪貓流竄其中，偶爾碰見幾隻熟面孔，她也會買罐頭餵食。

    記得上個月有只面生的母貓出現討食，出於曾為人母的同理心，她很同情母貓，每天睡前定時會下樓餵養，但有一天母貓消失了，她怎麼等都等不到。

    算一算，應該也有個把月了……這麼說來，母貓消失是去生孩子了。只是，母貓是幾時跑到她的陽臺上生孩子？小貓又怎麼會被獨自留在這裡？

    “喵……”

    僅有巴掌大的小貓，搖頭晃腦地爬呀爬，眼看就要從夾縫間跌下去，程秀華心跳驀然一停，想也不想的立刻爬上陽臺欄杆。

    “小貓乖，別亂動，我來救你喔。”程秀華小心翼翼地趴在欄杆上，一手抓著底下的鐵欄杆，一手探出去，試著構起小貓。

    驀地，一陣布料撕裂聲傳來，程秀華心底一涼，低頭看，才發現裙擺竟被鐵欄杆上的突起物勾住。

    “喵……”小貓受到驚嚇，開始往另一個方向攀爬。

    “不要！”眼看小貓就要踩空，她管不了裙擺被勾住，立刻探出上身，伸長雙手抱住小貓。

    抱住了！程秀華握緊手中軟綿綿的小貓，心底松了口氣，可下一秒，她聽見布料撕裂的聲響，緊接著她的視線一晃，整個人開始下墜。

    “啊！”墜落中，她不忘將小貓抱緊，閉起眼，祈禱小貓能順利活下來。

    至於她……能不能活下來，都無所謂了。反正，她的人生沒有什麼可留戀的。

    啊，想不到她有先見之明，臨死之前還替自己挑了件好衣服，這樣一來，也算是死得體面。

    這一切都多虧了關皓……

    砰！垂直墜落的人影，跌在一樓的遮雨棚上，遮雨棚承受不住重量，安靜數秒後，整個崩塌墜毀……

    金色晨曦透窗而入，映照在關皓深邃俊美的五官上，他輕皺一下眉頭，隨即睜開眼坐起身，慵懶地伸展肢體。

    昨晚他睡得很沈，還作了個夢，那夢境太過真實，以至於他醒來時，竟然覺得可惜，不該這麼快醒來。

    關皓下了床，高大結實的身軀，包裹在一襲清爽的白色衣褲裡，他下樓，走進廚房，從冰箱取了一瓶氣泡水，拉開瓶蓋的同時，眼角餘光往牆上的百萬骨董鐘瞟去。

    八點半？這樣說來，那個女人應該已經來上工。思緒轉著，關皓眸光跟著轉動，找起昨晚在他夢境中出出入入的某人身影。

    奇怪，她遲到了？關皓放下氣泡水，走出廚房，轉向采開放式設計的客廳。

    “程秀華？”他朝著樓梯口喊人。

    回應他的，是一室的靜默。

    關皓皺眉，立刻抽起無線電話，撥打程秀華的手機。

    他的記性一向過人，幾乎已到過目不忘的程度，特別是數位，他對數位一向敏感，只消一眼便能記牢，但得是他願意花那份心思特別記。

    上回艾瑞克調出程秀華個人資料時，也不清楚是什麼原因，他當下一眼便把她的號碼記住。

    “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

    關皓冷著臉拿開無線話筒，才想撥電話找艾瑞克開刀時，與一樓警衛室相通的門鈴警示聲正好響起。

    他走向嵌著液晶小螢幕的那面牆，按下通話鍵，豪宅秘書的微笑登時躍然於上。

    “關先生早，抱歉，打擾您了。一樓有位自稱是Ruth公關的小姐要找關先生，請問您認識她嗎？”

    “叫她聽電話。”關皓直接命令。

    連線電話被接過，螢幕上換成了喬依不安的臉。“關先生，您好，我是Ruth的品牌公關，負責特別業務的喬依……”

    “我要你們送的衣服，確實送了嗎？”關皓根本沒耐心聽她把話說完。

    “我昨晚已經把衣服送達程小姐那邊，但是又被程小姐退回來……請問，程小姐沒跟您聯繫嗎？昨晚程小姐說她會親自跟您溝通。”

    “退回來？她把我送她的東西退回來？”這下關皓火了。

    按下結束通話鍵，關皓重新拿起無線話筒，他就不信那個女人可以躲一輩子不接電話！

    驀地，門鈴聲響起。

    按著號碼鍵的長指一頓，總算等到人來了！關皓抓著無線電話筒，大踏步往玄關走去。

    來這裡負責清掃的家事員有特殊通行證，不必特別通報便能搭電梯上樓，但基本上就只能進到某個樓層，要進屋裡還是得等屋主放行。

    先前他對程秀華毫無印象，通常都是開了門便放人進來，連看也懶得看上一眼，兩人毫無交集可言。

    若不是她擅自動了他的書櫃，變動了他的排書順序，他也不會特別留心她，甚至與她開口交談。

    關皓按下開門鍵，立定于玄關上，下巴微仰，雙手抱胸，準備興師問罪。

    “關先生，你好。”進來的不是程秀華，而是另一名年紀相差不遠的女人，身上同樣穿著愛潔清潔公司的黑色制服。

    關皓微怔“你是誰？程秀華呢？”

    女人愣住，表情有些古怪，小心翼翼的回答“關先生，不好意思，今天有一點狀況，所以臨時由我過來……”

    “什麼狀況？我說過，我只要程秀華來幫我打掃。”關皓冷冷的打斷她。

    “那個……”女人面有難色，支支吾吾。

    “需要我親自撥電話給你的主管嗎？”關皓不耐煩地吐嗓。

    “關先生，秀華姊發生了一點意外，所以才會由我過來負責您的房子。”

    “意外？”關皓眯起眼，表情微僵。

    “詳細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聽主管說的，所以……”

    “你可以走了。”關皓轉身往屋裡走，留下女人滿臉錯愕的呆住。

    關皓上樓，走進更衣室，換了套深棕色西裝，一邊打著領帶一邊步下階梯。

    “總經理，你怎麼穿成這樣？”下樓時，陳特助已在客廳等著。

    “不然我要穿成什麼樣子？”關皓淡睨他一眼。

    “今天我們跟高基證券的王董約好要打高爾夫球……”

    “不去了。”

    “啊？！可是結束後要談投資案的事情……”陳特助邊說邊追到玄關，卻看見關皓突然收回已經跨出門外的長腿，退回玄關處。

    才想著是不是他的勸阻奏效，正準備松一口氣時，只見關皓撇首，望著玄關的英式仿古裝飾矮桌上，一個舊舊髒髒的小貓鑰匙圈。

    那是什麼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陳特助正納悶著，隨即看見關皓伸手拿起小貓鑰匙圈，收進西裝口袋，然後出門去。

    陳特助傻了。現在是什麼情形？他幫關皓做事也好些年了，從來不曾看過他隨便調動行程，或是無故蹺班，比起一堆成天開趴玩女人的小開，關皓算是很有能力，又不下流的豪門子弟。

    但關皓這幾天好像不太對勁……特別是昨天，他無故消失了一整個上午，下午進公司的時候，整個人也心神不寧，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門鈴聲驀然響起，陳特助上前開門。

    “請問是關先生嗎？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先把這些衣服送過來您這裡……”

    門外是喬依，還有兩名協助她的助理，幾個人推著好幾杆的女性名牌服飾，當場看傻了陳特助。

    “你弄錯了，我不是關先生，我是他的特助，艾瑞克。”陳特助連忙遞名片。

    喬依接過，趕緊也遞出自己的。

    “這些衣服是怎麼回事？”陳特助完全狀況外。

    “這是關先生指定要送給一位程小姐的，但昨晚又被程小姐退回來，我們現在很頭痛，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程小姐？程秀華？不會吧？！關皓竟然送了這麼多名貴的衣服給那個打掃阿姨？莫非關皓他……

    陳特助臉一白，腿一軟，露出難以置信的震撼表情。

    身為豪門單身漢的關皓，這幾年來緋聞不斷，一堆名媛名模想方設法要套牢他，可他都不為所動。

    與關皓關係親近的人都說，他是受到教授母親的影響，不喜歡那些成天忙打扮卻腦袋空空的草包女，他喜歡知性，學識高，談吐有氣質的聰明女性，一堆老董也幫著物色這樣的女性，想辦法撮合配對。

    眾色美女來來去去，相親宴一場又一場，從沒見過關皓對誰上心，更別提是送禮了。記得印象中，關皓還曾說過，他若是真喜歡上哪個女人，送的禮物也絕不會是華服美鞋，而會是一本他珍藏的書籍，那才有意義。大

    ……見鬼了！關皓居然送起了衣服？對像還是一個大了他八歲的打掃阿姨！

    看著那一杆杆被推進來的華服，陳特助瞬間覺得事情大條了！

    保時捷休旅車流暢地靠邊停，關皓一下車便看見前方公寓的黃色封鎖線，以及站在封鎖線外交頭接耳的民眾。

    他一走上前，隨即吸引了旁人的注意力，畢竟他那身穿著與氣質，橫豎怎麼看都不像是住這兒的居民。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關皓的氣勢太過淩人，一旁的年輕大學生不禁楞住。

    “先生，請問你是……”

    “沒聽見我問的話嗎？發生了什麼事？”關皓的嗓音轉為冷沈，黑眸銳利。

    年輕學生被他懾人的雙眼震住，反射性的回答“住在這裡的一個女人跳樓了……”

    “女人？是程秀華嗎？”關皓俊美的眉頭深深攢起。

    “這我不清楚……好像是住四樓的一個女人。”大學生支支吾吾。

    “別聽少年郎亂講！才不是跳樓咧。”一旁的大嬸湊過來插話。“聽說她一個人住，四樓以前就有人自殺過，所以房價特別便宜，她一定是被鬼附身。”

    “不是啦！我房東認識那個女的，聽說她很慘，老公外遇逼她離婚，然後娘家的人也不喜歡她，她娘家的爸爸得了肺癌，她還借了很多錢幫爸爸治病，欠了一屁股債，她很可能是“被自殺”的！”年輕住戶也靠過來八卦。

    “麼壽喔！”大嬸一臉驚怕的直拍胸口。

    “你們會不會太離譜了！什麼被鬼附身，什麼被自殺的，不知道就別亂講！”

    一名面貌清秀的年輕女子，被這群鬧哄哄的解讀吸引過來，忍不住出言反駁。

    “住二樓的，你又知道什麼了？”年輕住戶認出女子是二樓的住戶。

    “我跟秀華姊雖然沒有很熟，但是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是第一個發現的。”

    關皓不耐煩地沈聲發問“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女子有些驚訝的看他一眼。“先生，你是秀華姊的朋友嗎？”

    關皓想了想，毫不遲疑的答道“我是她的老闆。”

    “老闆？！可是……”

    “廢話少說，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關皓不客氣地打斷女子的質疑。

    女子雖覺古怪，但震懾于關皓的氣勢，仍是照實回答“我聽救護車的人說，秀華姊好像是為了救貓，才會從四樓摔下來。”

    “救貓？”一旁的住戶們發出錯愕。

    “喔，我想起來了！之前我看過四樓的在喂貓。”年輕住戶嚷嚷道。

    “對啦！前陣子我有看過母貓叼小貓，往防火巷那邊鑽……”

    “她為了救貓，從四樓摔下來？”關皓髮出難以置信的嗤哼。

    “是救護人員說的，聽說秀華姊當時人已經昏迷，可是手裡還抱著小貓不肯放。”女子一臉悲傷地說道。

    “那小貓咧？”大學生問道。

    “可能跟秀華姊一起去了醫院吧？”

    關皓聽不下去，轉身就走，可走沒兩步，驀然又折返，冷著那張俊臉問“程秀華在哪間醫院？”

    “聽說好像是離這邊比較近的私立醫院……”

    關皓火了，懶得再聽這些似是而非的鬼扯，他回到車上，拿起手機撥打。

    “總經理，你人在哪裡？”

    “艾瑞克，去給我查，程秀華到底在哪間醫院？”

    “啊？”

    “耳聾嗎？需要裝助聽器嗎？”關皓不耐地斥道。

    “對不起，我馬上查，馬上查。”

    收了線，關皓坐在駕駛座上，握在方向盤上的長指不自覺地敲打著，那節奏既淩亂且急躁。

    手機一響，不出兩秒鐘，關皓隨即接起。“哪間醫院？”

    “總經理，程秀華原本在深坑的私人醫院，因為情況嚴重，早上又轉院了，轉去臺北的XX醫院——總經理，我勸您現在最好別過去，因為那個田恬……”

    關皓懶得理會，直接結束通話，發動引擎直往臺北市區駛去。

    將車往路肩停靠，關皓下車走向對街的知名醫院，卻在逐漸走近時，發覺醫院大門外聚集著大批的媒體記者。

    關皓察覺事情不太對勁，但他才不管，這些記者總不可能是針對他而來……

    “出現了！”驀地，他聽見那群記者中有人大喊。

    關皓停下腳步，皺眉看著那群扛著攝影機，以及手持麥克風的記者奔向他。

    shit！這群記者真是針對他而來的！

    “關先生是來探望田恬的嗎？”

    “關先生，能不能針對田恬這次的事件，發表一下你的想法？”

    “關先生，你為什麼不願意承認跟田恬的關係？”

    “聽說田恬是因為關先生不願承認，才會選擇自殺，實情真是這樣嗎？”

    關皓甚至不必開口，光是靜靜的聽著那些記者天花亂墜，便能從中瞭解情形。

    原來又是那個沒腦的嫩模在搞鬼！

    關皓冷著臉，一語不發，抬手撥開記者持續往前走。他太清楚媒體這一套了，無論他說什麼，記者都能見縫插針，最好的應對方式便是保持沈默。

    接近醫院門口時，警衛立刻出面攔住記者，一陣混亂中，關皓總算脫身，進到醫院大廳。

    他那一身冷峻的氣質，英挺出眾的穿著，引來不少候診民眾與護理師的注目。

    無視那些好奇與驚豔的目光，關皓筆直走向服務台。“小姐，幫我查一下病房。”

    服務台後的年輕護理師隨即站起身，有些緊張，又有些靦眺的說“請問你是要找二一二號房的田小姐嗎？”

    關皓登時表情一冷，眉頭折痕更深。“當然不是。”

    “啊？”護理師面露驚訝。咦？新聞鬧這麼大，他怎麼可能不是來找田恬的？

    “幫我查程秀華。”關皓面無表情的說道。

    “請稍等。”護理師坐回位子上，開始查電腦資料。“醫院裡登記有三個程秀華，請問先生要找……”

    “三十八歲的程秀華，今天早上從深坑的私人醫院轉過來的。”

    護理師又埋首於電腦前，幾秒後才抬起臉，一臉古怪的瞅呀瞅。

    “請問先生跟程小姐是什麼關係？親屬嗎？還是……”哇嗚，有八卦。

    “我是她的雇主。她在幾號病房？”關皓態度很冷的解釋。

    護理師面有難色，支支吾吾“不好意思，醫院這邊一直試著想跟程小姐的親屬聯絡，先生又不是她的親屬……”

    “她到底在哪間病房？”關皓不悅的提高音量，引來旁人的側目。

    護理師左右覷了下，一臉困擾地說“程小姐的遺體已經移至地下室太平間。”

    關皓楞住。

    “……我們正在等程小姐的親屬過來領回。先生如果認識程小姐的家人，能否幫忙代為通知一下？”

    “你說什麼？她的……遺體？程秀華死了？”關皓的血液瞬間凍結。

    護理師被他那一臉駭人的表情震懾住，吞吞吐吐地說“先生還不知道嗎？我看電腦資料已經登記為死亡，詳細情形我也不太清楚。”

    “我要看她。”關皓驀然蹦出這麼一句。

    “可是關先生不是死者本人的親屬，恐怕有點困難……”護理師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趕緊向其他同事求救。

    關皓拿起手機，撥了通電話“我在醫院，立刻趕過來！”

    約莫十分鐘後，人早就在趕往醫院途中的陳特助，立即出現在大廳服務台前。

    有了陳特助出面打點，不一會兒，關皓人已經在地下三樓的太平間。

    “總經理，你真的要去看嗎？”陳特助縮著肩膀，亦步亦趨跟在關皓身後。

    第一次來到醫院的太平間，想不到竟然還有設立簡易的靈堂，剛剛一出電梯就聽見遠處傳來啜泣聲，整個人都毛了起來。

    關皓置若罔聞，在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帶領下，來到遺體等待認領處理的房間。

    在醫院簽約的禮儀社人員簡單處理下，遺體已先移進冰櫃，一進到房間，迎面而來的是一陣寒涼。

    陳特助抖得不像話，整個人貼在關皓背後，關皓根本沒心情理會，他旁若無人的走近前方那座冰櫃。

    單單一眼，從此難以忘懷。

    真的是她，程秀華。她穿著他送的那件雪紡紗刺繡洋裝，躺在冰櫃裡，再也不會睜開眼，也不能開口說話。

    關皓停在冰櫃旁，看似面無表情，下顎卻隱隱抽緊。

    他不知該如何形容這心情，他才剛剛對這個女人產生興趣，連是什麼樣的感覺都尚未厘清，她卻死了。

    就在誤會解開之後，就在他想著，要怎麼多瞭解她一點，要怎麼弄清楚對她的感覺時，她竟然就這麼死了。

    關皓不是沒見過死人，他送走的家族長輩已有好幾個，瞻仰遺容什麼的，他都碰過，這不算什麼。

    但，此刻躺在冰櫃裡的那個女人，卻是第一個讓他的心清這般複雜、掙紮的女性。

    關皓不發一語的轉身走開，陳特助楞了下，隨即跟上前。

    “總經理……你還好嗎？”陳特助尾隨在後，一同進了電梯。

    電梯緩緩上升，直至抵達一樓大廳，關皓始終沒出聲。

    陳特助向來能從老闆的表情，猜出七八成的心情狀態，但這一次，他什麼也猜不出來，只能心慌的緊盯著關皓。

    保鑣已經在醫院門口等著，一見到關皓隨即靠過來。

    關皓驀然止步，半垂眼眸，沈思幾秒，隨後撇首望向陳特助。

    “艾瑞克，你留下來處理程秀華的後事。”

    “啊？！我？！”非親非故，他處理個鬼啊？

    “聯絡她的家人，看是需要什麼樣的幫忙，你都協助他們，做到最好。”

    莫名其妙被指派了這份工作，陳特助一臉無奈。

    關皓交代完畢，正準備離去，驀地，一陣微弱的貓叫聲，在醫院某處突兀地響起，他循聲望去，看見兩名護理師走向服務台，其中一名懷裡摟著只約莫巴掌大的幼貓。

    “怎麼會有貓咪？”服務台的護理師驚訝問道。

    “聽說是跟病人一起送過來的，原本那間醫院好過分，居然在轉院的時候，連貓咪都一起丟過來，也太沒人情味了。”抱著幼貓的護理師抱怨著。

    “那病患呢？”

    “……死掉了。”

    “那小貓怎麼辦？”

    “護理長要我們通報收容所，要不然就是自己想辦法送掉。”

    “送到收容所也太可憐了吧！還不如去附近的獸醫院問問，看能不能請他們幫忙送養……”

    一道高大的男性身影靠過來，吱吱喳喳的護理師們全楞住，齊首望著眼前穿著時髦又俊美的關皓。

    “先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方才替關皓查資料的護理師立馬站起身。

    “那只小貓是不是跟程秀華一起送過來的？”關皓不看她們一眼，湛黑如墨的雙眸，落在護理師懷裡的幼貓身上。

    “是啊。”抱著小貓的護理師點著頭。“先生，你認識程秀華小姐嗎？”

    “把貓給我。”關皓直接下令。

    後方的陳特助霎時瞪大眼。關皓……這是想做什麼？據他所知，關皓一向對動物沒什麼耐性，而且他有潔癖，最忌諱動物身上的毛髮。

    護理師們忌憚于關皓的身份與氣勢，交出了那只幼貓。

    關皓光憑一掌便能撈起幼貓，看著幼貓攀住他的大拇指，又啃又咬，還未長好的小貓爪，拚命搔抓著他。

    他眯起眼，說不清心底是什麼滋味。程秀華就是為了救它，才會白白從四樓摔死……這個女人到底有什麼毛病？

    關皓眉頭深皺，突然間，有種難以言喻的鈍痛，於胸口處蔓延開來。

    “喵……”幼貓睜著懵懂的眼睛，看著他。

    那一瞬間，關皓想起了另一雙眼。

    另一雙，曾經清亮如陽光，曾經短暫迷惑他，使他產生猶豫的女人雙眼。

    心，無預警的扭緊。

    關皓將小貓往臂彎裡一抱，在所有人的愕瞪之下，轉身離開了醫院。

    二一二病房。

    最角落的病床上，一名女人緩緩轉醒。

    她睜開眼，看著身旁陌生的女人，納悶的眨了眨眼，下意識抬起手想揉去眼中的霧氣。

    但，手腕上的插管阻止了她。她看著手腕上的針頭，以及點滴輸送液，慢慢地，記憶跟著回潮。

    “貓呢？”程秀華坐起身，左顧右盼。

    驀地，始終坐在病床邊的陌生女人，突然站起來，按住她的肩膀，甩手就是一巴掌。

    這一巴掌不算重，但也不輕，將程秀華整個人都打傻了。

    她捂著發燙的臉頰，瞪著那名陌生女人。“你幹什麼？你是誰？怎麼可以無緣無故就動手打人？”

    陌生女人穿著連身套裝，打扮入時，神情十分強勢的看著她。

    “怎麼，安眠藥吃太多，你連自己經紀公司的老闆都不認得了？”女人嘲諷地說道。

    程秀華楞住。“安眠藥？經紀公司？你到底在說什麼？”

    女人的眼神漸冷，拿起一旁矮桌上的平板，往她腿上一扔。“事情鬧這麼大，你開心了？我說過，要釣小開，要找富二代，別用這種爛方法，你偏不聽，就是要走這麼極端的路線。”

    程秀華一頭霧水，拿起平板，垂眸一看，當場被驚悚的網路新聞標題震住。

    話題嫩模田恬為華盛總經理鬧自殺！

    又是田恬這個名字……她也跟這個嫩模太有緣了！

    不過，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程秀華納悶的抬起臉，看向陌生女人。

    “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為什麼要拿這個給我看？你……該不會也把我當成田恬的媽了？你搞錯了，我跟田恬一點關係也沒有。”

    女人瞪大眼，滿臉怒容。“你現在是在跟我裝瘋賣傻嗎？田恬，你以為鬧出這樣的事情，我還容得下你嗎？”

    “你……你喊我什麼？”程秀華指著自己，表情驚愕。

    “難不成你還有其他藝名？”女人嘲諷的撇唇。“我當初真是看走了眼，怎麼會把你這種麻煩簽進來。”

    程秀華傻了，她有絲慌亂的左右張望。“你不是在跟我說話吧？你弄錯了吧？”

    女人瞪著她好一會兒，一副氣火攻心的模樣，接著一聲不坑的用頭就走。

    程秀華好茫然，呆坐在病床上，看著病房的門甩上，接著又有另一個打扮時髦，臉上帶妝的女人走進來。

    “田恬，你這一次真把大老闆惹火了，看你以後怎麼辦。”女人歎著氣，又沖她喊出那個陌生的名字。

    “我不是田恬，你們到底是誰？”程秀華好困擾的說道。

    女人傻了傻“你……你吞藥吞傻了？你連自己是誰也認不得？是不是急救的時候傷到腦子？”

    “你是誰？”程秀華蹙眉問道。

    “我是婷毓啊，你的經紀人。”

    “經紀人？見鬼了……我哪來的經紀人？”

    “喂，田恬，你別嚇我，好歹我們也同舟共濟這麼久，你不會是想翻臉不認人吧？”章婷毓不悅地說道。

    程秀華盯著女人片刻，突然冒出一句“可以給我鏡子嗎？”

    章婷毓雖然覺得古怪，但想起這個沒腦的丫頭平時超騷包，三不五時便要攬鏡自照，要不就是搔首自拍，也就不疑有他，從包包裡掏出一面折疊鏡遞過去。

    程秀華接過，翻開一照——

    折疊鏡從手裡滑落，翻倒在她腿上，由下而上反映出一張刷白的驚恐臉蛋。

    那不是她的臉。

    是另一個女人的——那個名叫田恬的二十二歲嫩模。

    半個月後。

    火葬場外停著一輛靈車巴，再過去則是一輛黑色保時捷跑車。

    俊美的臉龐覆著雷朋墨鏡，一襲墨黑西裝的關皓坐在車上，看著棺材從靈車上被推下來，法師在前方引靈，棺木後方跟著一群面無表情的男女老少。

    根據艾瑞克的轉述，程家沒有多少人為了程秀華的死掉眼淚。

    由於前一段失敗的婚姻，再加上身處於民風保守的年代，當年程秀華未婚懷孕，重男輕女的程家人將她視之為家門恥辱，因此對程秀華一直很冷淡。

    即便前幾年程家老父罹患肺癌，程秀華盡心盡力為老父親奔走籌醫藥費，不惜動用現金卡，欠下一屁股債，程家人依然

    不領情，待她不善。

    知道得越多，關皓越無法明白，當初那個女人是怎麼活下來的？

    她既沒學歷，沒家世背景，沒人脈靠山，就連原生家庭都待她不好，她卻能一個人挺過來，她是怎麼辦到的？

    聽說，當年她為了求前夫回心轉意，曾經跪在大門前，跪了一天一夜……

    想起那天，他故意刁難她，逼得她下跪的情景，關皓的胸口便悶煩得厲害。

    shit！他需要抽根煙，冷靜一下。

    關皓點了根煙，下了車，在一旁的大樹下圍磚落坐。

    驀地，一輛計程車駛近火葬場，一個戴著棒球帽，刻意壓低帽檐的年輕女性身影，從後座下來，形跡鬼祟的走過來。

    女人沒發現樹下的關皓，她的動作有些遲疑的走向火葬區門口，看著那一屋子的程家人，以及正被推向出火口的棺木……

    “你——你怎麼會來這裡？”

    身後驀然響起陳特助的驚叫，程秀華嚇了一跳，撫著胸口轉過身。

    這一轉身，她總算看見不遠處樹下的醒目身影。

    關皓？他怎麼會在這裡？

    “你怎麼知道總經理會來這裡？天啊，你真的病得不輕耶！”陳特助一臉反感的瞪著她。

    她——在所有人眼中，已不再是那個邋遢狼狽的程秀華，而是年輕貌美，小有知名度的嫩模田恬。

    程秀華尷尬不已，只能乾笑。“呃，對不起，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懂才怪！這半個月來，她旁敲側擊，透過周遭人士弄清楚了田恬與關皓的關係。

    據說，先前在某個名牌的時尚派對上，由於華盛公司是幕後投資方，關皓也受邀出席那場派對，田恬則是在經紀人的安排下，搶得了該品牌的走秀機會。

    在那場派對上，本就懷抱著拜金夢才踏入演藝圈的田恬，在見到高大俊美又多金的關皓後，便下定決心要攀上關皓。

    田恬千方百計想接近關皓，卻苦無機會，到最後竟然還想出了對媒體放假消息的爛招，甚至為了關皓，拚命參加各種小開私下舉辦的派對，只為了能見關皓一面。

    結果，好死不死，有一回的派對內幕被外流，遭媒體繪聲繪影說成是性愛派對，田恬知道躲不掉，索性編了個關皓也在場的謊話，對媒體暗示是關皓看中她，才會邀請她一起出席那場性愛派對。

    整件事情如野火般，一燒不可收拾。

    華盛集團是什麼樣的大鯨魚，怎可能放任田恬這只小蝦米破壞關皓的形象，更不可能就這樣讓她攀進關家大門。

    據她所知，目前田恬已經被經紀公司冷凍，並且在華盛集團暗中施壓下，沒有任何一家廠商或廣告商，甚至是媒體業者敢找她代言。

    田恬算是徹底被業界封殺，失業了好一陣子，大概是這個緣故，才會想不開鬧自殺；一方面是為了博得同情，一方面是希望關皓能收手，別再對付她。

    唉，這個小女生還真是傻。也難怪，才二十二歲，這樣的年紀，能有多成熟的想法？想當年，她自己不也蠢得很，為了一個爛人死求活求，自尊被踐踏在地還不肯覺悟。

    “喂，你在裝什麼傻？你鬧自殺還不夠，還想幹嘛？”陳特助瞪著她。

    “沒有，沒有。我只是……只是來道歉的。”程秀華腦筋急轉彎。

    “道歉？得了吧！我們總經理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胸大無腦的小女生，你之前對媒體亂放話，總經理已經夠火的了，根本不想看到你。”

    她當然知道關皓不想見到她——現在這個她。但，她很想見他。

    今天是程秀華的出殯日，她特地回程家，佯裝外地回來的年輕人，問起左鄰右舍關於程家的喪事，透過那些老人家的七嘴八舌，她才曉得，原來關皓贊助了所有的喪葬費用。

    她不知道為什麼關皓要這麼做，但她很感激，如果沒有他，程秀華的後事可想而知會是多麼淒涼。

    思及此，程秀華用著央求的語氣請托“陳特助，拜託你，我就過去跟關先生說一句話，一句話就好。”

    陳特住楞住。她……她被鬼附身了？以他先前與這個無腦嫩模交手的經驗，這個丫頭說起話來又嗲又驕，平時被網路宅男捧上天，還真當自己是什麼公主女神，對人頤指氣使，說話膚淺沒內涵，更遑論是做人處世的基本禮儀。

    “拜託你。”她雙掌合十，姿態放得非常低。

    陳特助一時竟然說不出話來。

    見他沒攔阻，程秀華快步走向坐在樹下的關皓。

    一見她走近，關皓的表情雖然被墨鏡遮去了大半，可她仍是能清楚看出那抹濃濃的嫌惡。

    這個男人這麼愛書，想必一定很瞧不起腦袋空空的女人……也難怪他會這麼討厭田恬。

    不過，別說是田恬，她原來的身份，也只是個高中肄業，學歷極低的清潔員，莫怪他先前這麼不屑與她說話。

    說來奇怪，先前的程秀華大了他八歲，她還不會想那麼多，可眼下換了個身體，變了個身份，她小了他八歲，卻突然產生自卑心。

    程秀華強迫自己走到關皓面前，然後彎下腰深深一鞠躬。“關先生，謝謝你。”

    關皓微怔。

    程秀華，不，現在的她，已經是田恬。也只能是田恬。她直起身，透過壓低的帽檐，一臉認真地望著關皓。

    看著眼前的田恬，關皓只覺得厭煩，思及這段日子被媒體瘋狂追逐，被大量惡意的臆測性言論攻擊，全都多虧了這個無腦嫩模。

    “我的律師應該已經對你的經紀公司提告，你要是再敢編造故事，那就等著吃官司吧。”關皓冷酷地下達警告。

    好慘……程秀華躲過了一劫，想不到重生為田恬之後，依然逃不過被關皓整治的下場。程秀華忍不住在心底苦笑。

    “我不會再對關先生有非分之想，請關先生放心。”她連忙澄清。

    關皓挑了挑唇，似是嘲笑。

    這種小女生他看得多了，無所不用其極的攀附豪門，妄想能麻雀變鳳凰，腦袋空無一物，只懂得搔首弄姿，擠乳溝製造話題，低俗得不值一提。

    “對於你的保證，我持保留態度。”關皓冷漠地說道。

    程秀華定定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又望向他持煙的修長大手。

    關皓順著她的目光，垂下眼，瞥向夾著煙的那只手。她在看什麼？

    當他皺眉，再抬起眼時，她已經挺直了腰身，別開視線。

    “很抱歉造成關先生的困擾……還有，謝謝你幫了我很多。”

    他幫了她很多？關皓越聽越覺荒謬，開始懷疑這個小女生有嚴重的妄想症。

    “關先生，再見。”程秀華深深凝視他一眼。

    驀地，關皓因這記凝視，渾然一震。

    那個眼神……怎麼回事？怎麼可能在這個無腦的小女生臉上出現？

    關皓霍然站起身，同時摘下墨鏡，想將田恬那雙眼端詳仔細，卻在這時，火葬場裡頭傳來了一陣哭聲。

    陳特助小碎步跑過來，臉色有些發白的報備“總經理，程小姐的遺體已經火化了。”

    聞言，關皓面無表情，胸口卻一陣空。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心中似乎有些什麼遺失了，找不回來了。

    另一頭，田恬的身影逐漸走遠，偶爾停下腳步，紅著眼眶回頭望。

    她看見程家人陸續從火葬場裡走出來，看見樹下的關皓戴上墨鏡走向跑車。

    這些人，往後不會再見了。

    既然上天給了她一個機會，讓她重返青春，她不想辜負這個機會，更不想辜負這個全新的自己。

    再見了，程秀華。

    再見了，孕育她的程家。

    她永遠不會忘記，在死之前，曾有那麼一個男人對她好。

    關皓。這個名字，將永遠烙印在她心底，成為程秀華最美的秘密。

    再見了……關皓。

    半年後。

    田琇可走出法院時，不時抬手壓低頭上的報童帽，一身襯衫搭配丹寧長褲與球鞋的路人裝份，低調得不能再低調。“田恬，等一下。”

    身後傳來昔日經紀人章婷毓的叫喚，田琇可神情難掩焦慮的環顧四周。

    “你怕什麼？聽說華盛集團對媒體施壓，已經沒有媒體敢報你跟關皓的官司糾紛。”章婷毓半調侃地說道。

    “婷毓姊，以後別再喊我的藝名，我已經不混演藝圈了。”田琇可小聲地提醒道。

    “都已經半年了，等這次判決下來，應該就會落幕了。王姊那邊我已經幫你說了很多好話，眼前也有幾個廣告在談，你準備一下，也該上工了。”

    王姊便是她甫從醫院醒來時，甩了她一巴掌的陌生女人王麗絹。後來她才曉得，這個王姊是經紀公司的大老闆，還是演藝圈赫赫有名的重量級經紀人。

    “上工？”田琇可驚訝。“我以為……我已經跟經紀公司解約了？”

    “哎喲，你幹嘛想那麼多？先前你鬧了太多事，王姊當然只能先讓你暫停休息一下，現在事情落幕了，你最近也很乖，我當然要幫你爭取。”

    說好聽是爭取，說白一點，不過就是章婷毓看她還有點商業價值，想把她重新找回去包裝一下，看能不能讓田恬重新當回宅男女神，能利用就別浪費。

    這段時間，她算是見識了不少演藝圈的現實面，也看透了經紀人偽善的一面。

    “婷毓姊，謝謝你沒放棄我。不過經過這段時間的沈澱，我已經想通了，我覺得我不適合演藝圈。”

    “當初是誰發下宏願，說要比林志玲還紅？要比安心亞更夯？”章婷毓臉色一沈，極不高興的提醒她。

    “每個小女生都有明星夢嘛，過去是我太幼稚了，才會說出這麼可笑的話，你不會真的當真吧？”田琇可自找臺階下。

    章婷毓愕然。這……這不像是田恬會說的話。過去這個小女生的腦袋沒什麼東西，又沒有人生閱歷，幾句話就能把她哄上天，很蠢很好安撫。

    可現在，聽聽她說什麼……每個小女生都有明星夢？她怎麼會用這種口吻描述自己？

    瞥見章婷毓臉上浮現困惑，田琇可心慌的補充“婷毓姊，我最近回去找我媽了，我媽勸我不要再鬧事，好好讀書，先把文憑拿到手再說。”

    喔，原來是她老媽勸了她，這才說得過去。章婷毓露出恍然了悟的表情。

    “已經很晚了，我要趕去打工，婷毓姊，等判決書下來之後，再麻煩你通知我一聲，我會去公司拿。”

    為免章婷毓再次起疑，田琇可轉身就走，不再理會她的叫喚。

    “當初簽下她就是覺得她有潛力，怎麼這樣就退縮了，真是個草莓族。”

    見田琇可飛也似的奔向對街，跳上公車，章婷毓冷著張臉碎碎罵。

    田琇可坐在公車上，忍不住往窗外看。呼，好險，總算擺脫了那個吸血蟲。

    她從背包裡抽出皮夾，看著皮夾裡那張陌生的合照，忍不住歎了口氣。

    原來，田恬的本田琇可，於一個破碎的家庭，因為父母離異，又是獨生女，被寵壞的下場，就是蹺課學壞，然後僥倖被經紀人看中，包裝一下進入演藝圈，先從車展小模當起，然後是綜藝節目的花瓶助理，闖出了點名氣之後，開始有小開或富二代的派對邀約等等。

    章婷毓大概也沒想到，田恬居然會看上關皓，更不知好歹的對媒體亂放話，這個小女生不知被灌輸了多少扭曲的價值觀，一心想攀上富商小開，幾坪大的小公寓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名牌服飾與包款。

    思及此，田琇可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從皮夾裡抽出一張嶄新的學生證。

    田琇可，外國語文學系進修部一年級。

    她重返年輕的第一件事，就是強迫自己學會上網，學習融入年輕人的思維，最重要的是，她想念書，想充實自己，把前一個人生錯過的，不管是青春、學業，還是她的未來，全都找回來。

    她把房裡那堆名牌包上網拍賣，將賺來的錢全繳給了補習班，當起大學重考生。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狀況與處境，要想當貨真價實的全職大學生，坦白說還真有點難度，畢竟她荒廢課業太久，資質也不算太好，最終只能將目標訂在私立大學進修部。

    天曉得，哪怕只能當一個進修部的大學生，她也開心得要死，只因她從沒想過，她竟然也有當上大學生的這一天。

    猶記得，當年二十二歲的她，只有加不完的班，重複著相同動作的無趣工作，與同樣學歷不高的女同事聊著家庭經，下班回家忙著張羅家事，照顧孩子，世界就這麼點大，日復一日，還以為這樣的人生就叫幸福。

    不再是了。

    那樣的人生經歷一次就夠了，太夠了，這一次她絕不再重蹈覆轍。

    抬起手撫過那張嶄新的學生證，田琇可嘴角彎起，眼中盡是滿足。

    這一次，她要認真念書，好好當一個大學生，好好談一場戀愛，好好感受一下全新的人生，好好地……

    什麼都要好好的。不要再有意外，不要再走歪，不要再為一個爛男人毀了自己的全部！

    當當！最後一堂課的下課鐘聲響起。

    “啊，這個部分來不及講了，同學回去可以先預習，我們下禮拜再從這個章節開始講課。”

    講臺上的女教授，闔上了厚重的課本，對著底下的同學們微笑，宣佈下課。

    田琇可習慣坐在教室正中央第二排的座位，這裡聽課最清晰，發問時也比較方便，因此許多授課老師大多認得她。

    “老師，可以請教你一些問題嗎？”田琇可抓緊機會，抱著課本上前請教。

    正在收拾講課資料的女教授頓住，看了一眼淩亂的班上，大多數的人正在聊宵夜，要不聊夜唱什麼的，有的座位早已空蕩蕩，畢竟這是進修部，學生大多白天各有工作，學習力自然不像日間部學生那麼強烈。

    但是眼前長相甜美，身材姣好的田琇可，卻是令她訝異的少數例外。不能說她以貌取人，而是她在進修部授課這麼多年，長期觀察下來，像田琇可這種外型亮眼的女同學，大多無心於課業，來念書不過是為了文憑。

    但田琇可認真的程度，幾乎與日間部的學生不相上下，她還曾跟其他老師聊起過這個女孩子，顯然其他老師對於田琇可的好學，同樣印象深刻。

    莫教授揚起溫柔淺笑，重新坐下來，看著田琇可指出的問題，耐心而有系統性的做了詳盡解說。

    “……這樣，瞭解嗎？”解說完畢，莫教授不忘詢問田琇可。

    田繡可那張小臉顯得很是苦惱，吞吞吐吐地說“老師，對不起，我……程度不是很好，老師剛才講解的那些，對我來說太艱深了。”

    “沒關係，你願意開口問，那才重要。”莫教授看了眼手錶，說“時間有點晚了，你趕時間嗎？”

    聞言，田琇可連忙搖首。

    “你家住哪邊？”莫教授又問。

    “我住板橋。”田琇可據實回答。

    “也不算遠。你白天要上班嗎？”莫教授溫柔地問。

    “目前正在找工作。”

    田琇可心中很仰慕莫教授。打從第一次上莫教授的課起，她給人的感覺就是溫柔敦厚，而且談吐優雅有禮，對待學生十分親切，從不因為她問了蠢問題，而露出一絲不耐，或是嘲笑的言語。

    “這樣啊……”莫教授點著頭。“你明天有空嗎？要不要來老師家裡，老師可以幫你講解得更詳細。”

    田琇可又驚又喜，可轉念一想，她程度這麼差，貿然打擾教授好嗎？

    “老師，我程度真的很差，我怕你會被我氣死，還浪費寶貴的時間教我。”田琇可一臉內疚的說道。

    莫教授楞了下，隨即笑了出來“你叫田琇可對吧？”

    “是的，老師。”

    “你怎麼這麼老實！別擔心，我已經退休了，只是晚上沒事來教課，我很喜歡幫學生課後輔導，協助學生提升程度，退休的人總要有點挑戰。”

    看著莫教授如此盛情邀約，一心求進步的田琇可高興極了，也不好意思再推辭，當下便點頭應諾。

    “謝謝老師，那我明天下午過去打擾老師了。”田琇可一臉感激的說道。

    真奇怪，明明是那麼年輕的女孩子，為什麼說話的神情總好像透著一股搶桑？

    莫教授納悶地想道，但也沒再細想，隨手抽了張便箋，抄下自家地址交給了田瑰可。

    “隨時歡迎願意認真求學的同學來找我。”莫教授微笑說道。

    緊捏著那張輕薄的便箋，田琇可笑容燦爛，仿佛手中握著的是億萬彩券。“謝謝老師，真的很謝謝你。”

    曾經那樣落魄，被人瞧不起，淪落為社會底層的清潔員的她，竟然也能有被教授另眼看待的一天，她真的好開心。

    望著回到座位上整理背包的田琇可，莫教授一臉若有所思的微笑。

    這個女孩子很不一樣，年紀很輕，但是態度不輕浮，說話神情有種超齡的沈穩……很特別的一個女生。

    “老師，我先走了。”田琇可背起黑色背包，朝講臺那方揮手。

    “等一下。”出於一種奇妙的探究心態，莫教授喊住了她。

    田琇可不解的停在教室門口，看著莫教授拎起公事包走過來。

    “很晚了，你搭我的便車去捷運站吧。”莫教授笑道。

    “啊，這怎麼好意思……”

    “趁這個機會，我可以再跟你解說一下，你剛才提問的那個問題。”

    “謝謝老師！”

    看著田琇可求知若渴的眼神，莫教授對這個小女生的好感又加深了不少。

    兩人邊聊邊走出教學大樓，一路走到校門口。田琇可納悶地左右張望，“老師的車停在校門口嗎？”

    “我沒開車，是家裡的司機來接送。”莫教授解釋道。

    司機？田琇可暗暗驚訝。雖然她不清楚教授一個月的收入有多高，但能請得起司機，應該是很不得了吧？

    一輛保時捷休旅車流暢地切進校門前，在兩人前方停住，駕駛座的車窗降下，這一瞬間，田琇可的心跳幾乎完全暫止。

    關、關皓？！

    “今天怎麼是你過來接我？”莫教授笑問。

    車裡的關皓，回以溫柔微笑，融化了那一貫冷峻的臉部線條，他只注視著莫教授，說“我正好有點事要回家一趟，所以順道過來接媽。”

    媽？！田琇可腳下一陣虛浮，偷偷覷著莫教授雖然年過五十，但絲毫不顯老，依然充滿彈性光澤的臉蛋。

    啊，這麼一看，關皓那雙桃花眼，還有臉型，與莫教授宛若同個模子刻印而出……天啊！他們居然是母子關係！

    田琇可開始冒冷汗，下意識把頭壓低，就怕被關皓的火眼金睛認出來。

    “田同學，這是我兒子，你不介意搭他的車吧？”驀地，莫教授轉頭問。

    突然被點名，田繡可差點“挫”死。她擠出一抹很蠢的傻笑，用力點頭，連眼角餘光也不敢覷向車裡。

    “阿皓，等會兒順路載田同學去捷運站。”莫教授交代著。

    田琇可垂著臉，不敢望向關皓，因此無從得知他的表情。希望他沒認出她，應該認不得了……畢竟都過了半年，他這種日理萬機的大人物，怎可能記得一個靠鬧新聞搏版面的嫩模。

    別自己嚇自己，況且她現在的穿著打扮，跟田恬的模樣相差甚遠，相信他應該是認……

    “同學。”低沈醇滑的嗓音驀然響起。

    田琇可肩膀高聳，屏住呼吸抬起眼，對上那張半年不見的男性臉龐，胸口不自覺的悶悶脹痛。

    看著關皓，使她忍不住回想起苦命的程秀華，勾起許多不堪的回憶；但，在這些痛苦不堪的回憶中，她也會想起他對她的那份好。

    在幾個失眠的夜裡，她不只一次在心中納悶地問著關皓為什麼要幫她？程秀華之於他，不過就是個打掃的家事員罷了，不是嗎？

    “你打算在那裡站到天亮嗎？”關皓牽了牽嘴角，似調侃地瞥她一眼。

第十八章

    田琇可驀然醒神，連忙拉開車門坐入後座。

    太好了……看樣子關皓應該沒認出她，她算是逃過一劫了吧？

    田琇可松了口氣，後背往真皮座椅一靠，慢慢放鬆下來。

    “啊，我忘了上系辦拿資料，你們兩個等我一下。”說著，莫教授已經下了車，頭也不回的朝來時路走去。

    田琇可瞬間從座位上彈坐起身，僵硬的打直腰杆，雙手捏緊了腿上的背包。

    後照鏡倒映出一雙深邃冷漠的美目，森森的望向後座。

    “官司還沒結束，你就開始動歪腦筋了？原來，當初你說不會再造成我的困擾，是因為準備轉移目標，對我母親下手。”

    關皓冰冷的聲嗓一落，田琇可心底刹那踩了個空，額上的冷汗悄悄滑下來。

    原來他早認出她！她太天真了，怎麼會忘了這個小屁孩有多小心眼。

    “我不知道你是用什麼方式，知道我母親在這裡教書，但是我警告你，你要是不自動放棄，我一通電話就能讓你被退學，希望田同學自重。”

    田琇可渾身血液溫度降至零度。

    她好不容易擁有眼前的一切，能夠扭轉命運，重新找回她該有的人生，關皓一句話就想打碎她的夢……她怎能忍受！

    田琇可背起背包，下了車，來到駕駛座這一側，抬手敲響車窗。

    關皓眉頭輕擰，降下車窗，望著那一臉素顏，依然難掩秀麗甜美的小女生，是的，對於這種沒什麼知識內涵，又足足小了他八歲的女性，他只當是心智尚未長全的小女生。

    她一臉氣憤，單手握拳的瞪著他，那表情……實在談不上美麗，至少與他在報章雜誌上看見的嫩模形象，大相逕庭。

    “關先生，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根本就不曉得莫教授是關先生的母親，我是來這裡念書的，我對關先生的母親還有關先生，沒有任何特別的意圖。”

    是光線太差的錯覺嗎？她的神情為什麼令他想起一個人。

    一個，他不該再想起的女人。

    關皓一雙漂亮的俊眉皺起，搭在方向盤上的修長大手不自覺地握緊。

    “這半年來，我已經因為你的控告，付出了很多代價，我必須支付龐大的律師費，還要面臨被經紀公司開除的違約金，這對我來說已經夠了，我不可能再蠢到去對你做什麼。”

    “你這樣的小女生，我看得多了。以退為進，還是，想辦法洗白形象，改用清純的學生妹攻勢，以為這樣我就會對你改觀？”

    有過前車之鑒，關皓對她的說法，明顯抱持不信任態度。

    田琇可氣炸了“你……你別太過分！別以為學歷高，家世好就可以這樣瞧不起人，我告訴你，做人不該是這樣的，像你這種人，表面上風光，背地裡不知被多少人唾棄！”

    這語氣……會不會太老成了？就連做人的道理這套都搬出來，她是怎麼回事？這個沒腦的小女生，幾時成了人生閱歷豐富的成熟女人？

    這一刻，關皓才認真的端詳起眼前的田琇可。

    她沒上妝，原先染成淺棕色的長髮已經洗黑，長度也略作修剪，一件白T搭配丹寧吊帶裙，肩上背著黑色大背包……

    等等，那個背包怎麼這麼眼熟？黑黑大大的，沒有任何裝飾，不知名的雜牌，款式還有點中性，背在她這種年紀的女孩身上，顯得老土好笑。

    那是程秀華的背包。關皓瞬間聯想起來。

    “你為什麼用那個背包？”關皓冷冷地問。

    “啊？”話題轉太快，田琇可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耳聾嗎？”

    “你——你講話可以再機車一點！”田琇可火了，反正眼下她也不再是負責打掃他房子的家事員，她不必再忍受這傢夥的賤嘴。

    “把背包換掉，你不應該用這種背包。”關皓覺得那個背包出現在她身上，異常的刺眼。

    “真好笑，這是我自己用錢買的，為什麼要聽你的？而且，我就愛用這種背包，你管得著嗎？”

    關皓微眯起眼，總覺得她的神情有些熟悉，卻又說不上來。“像你這種小女生，不是最愛名牌包嗎？你想要什麼牌子？”

    “我就喜歡菜市場牌啊，便宜又好用。”她用著與年紀不符的老成語氣回嗆。

    關皓楞住。“你——”

    “不好意思，我跟系辦助教聊了一下……咦？田同學，你怎麼下車了？”

    去而複返的莫教授，一臉納悶的走來，田琇可連忙收起不爽的表情，向莫教授有禮的彎腰鞠躬。

    “老師，對不起，我想起還要到附近辦點事，所以就不搭您的便車了，謝謝老師的好意，我先走了。”

    匆忙丟下話，田琇可轉身就跑，全然不顧莫教授詫異的叫喚。

    “田同學？怎麼這麼突然……”

    “媽，你別對這個學生太好，她有問題。”關皓冷眼看著田琇可奔遠的背影。

    “胡說什麼，田同學很認真，她經常來問我問題，而且很肯讀，我很少看到進修部的學生這麼好學。”

    聞言，關皓心中冷笑。看來她是真打算接近他母親，還這麼費盡心思製造認真上進的好學生假像，他太小看這個沒腦的小女生。

    “你是不是對田同學說了什麼話，才會把人家嚇跑？”莫教授見兒子那一臉的不以為然，不由得揣測起來。

    “媽，我很不想看到你失望，不過這件事我還是得跟你說清楚。”

    “什麼事？”

    “你口中認真好學的田同學，就是先前一直對媒體亂放話的田恬。”

    “田恬？那個奇怪的小模特兒？”莫教授詫異極了。

    “別懷疑，就是她。”

    “這怎麼可能？我記得那個女孩子不是妝很濃，老是穿著低胸洋裝出現在電視上嗎？”

    “看來為了接近媽，她很努力的進行大改造。”關皓諷刺的說道。

    “真奇怪……我看人很準的，她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價值觀扭曲的女孩子。”

    “媽，你已經退休了，何必這麼累，我幫你打給阮主任，推掉這邊的課吧。”

    “我是退休，又不是殘廢，我喜歡教書，喜歡看到學生進步，況且我已經接下一整個學年的聘書，我怎麼可能半途而廢。”

    關皓太瞭解母親的性子，儘管她的外表溫柔敦厚，個性向來溫和熱心，可一旦她下定決心的事，便沒人能更動。

    他的母親是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文學博士，當年可是年輕貌美的知名學者，父親拜倒在她聰明知性的魅力下，不惜與長輩抗爭，放棄了商業聯姻，才將母親娶回家。

    母親的感性以及高深的學識涵養，稍稍沖淡了他們豪門世家基因中的勢利與市儈，亦影響了他對女性的看法與審美觀。

    加上父親與母親是自由戀愛，因此他對於商業聯姻這種事，不僅沒興趣還排斥得很。

    “對了，明天下午，我有幾個學生要到家裡拜訪我，你要不要一起來？”

    關皓見母親笑中帶著幾分促狹，隨即意會母親的用意。

    他早就發覺，母親有意幫她過去帶的幾個優秀學生相親，至於相親對象，自然是他這個現成的單身漢。

    “明天我還有別的行程，如果忙完了再過去找媽。”關皓從來不會當面拒絕母親，他對這個教授母親可是又敬又愛。

    “好吧，不勉強，忙完再過來。”莫教授笑了笑。

    關皓替母親系好安全帶，拉下排檔，驅車離開校門，在一個轉彎的道路上，他看見田琇可走在人行道上的身影。他隔著車窗，冷冷掃了一眼，隨即望向前方，專心開車。

    後照鏡倒映出田琇可獨自一人行走的身影，莫名地，關皓瞥了一眼。

    她不算矮，至少也有一六五，可背起那個黑色大背包，整個人瞬間小了一號。

    他真搞不懂，為什麼那麼多款式，那麼多顏色，她偏偏背了一個跟程秀華一樣的背包……

    仿佛在躲藏什麼似的，關皓神情略嫌倉皇的別開視線，薄唇緊抿，踩在油門的腳加重。

    不過就是一個背包罷了，他為什麼要想起那個女人。太可笑了，田恬跟程秀華毫無相似之處，他怎能把她看作是程秀華。

    別再胡思亂想，程秀華死了，就只是一個背包罷了……

    田琇可坐立難安的喝著手中那杯茶，時不時抬頭看著客廳另一邊，圍著骨董長桌而坐的三名女性。

    坐在主位的是女主人莫教授，另外兩名剛才介紹過，說是過去被莫教授指導寫論文的學生，兩人現在可都是知名國立大學的年輕講師。

    她果然不該來的。田琇可聽著她們用英文交談，聊起那些難懂的文學議題，對照她帶來的大一課本，以及一些文法書跟字典，當下覺得自己真是來這裡找難堪的。

    雖然她不怕丟臉，也不怕被取笑，畢竟她骨子裡可是三十八歲的老女人了，過去當程秀華的時候，她早被取笑得麻痹了，哪還在乎這種事。

    她不怕被笑窮，不怕被笑土，不怕被笑俗氣，不怕被笑老，什麼都不怕……就怕被笑沒知識，沒讀書，沒水準。

    只因那是不爭的事實。前夫因為她僅有高中學歷而瞧不起她，婆婆與公公嫌棄她，認定是她拖累了前夫，阻攔毀了前夫的大好前途，只因她沒有好學歷，沒有一份稱頭的好工作。

    在學歷與職業這部分，程秀華一直是自卑的。

    看著那群高知識份子的現代新女性，田繡可羨慕的同時，亦深感自卑。

    “琇可，你要不要過來坐？”莫教授熱情地招呼著。

    “不用了，謝謝老師。”田琇可尷尬地笑笑。

    “抱歉，我忘了已經跟她們約好，害你一個人被晾在這裡。”莫教授端著一盤切好的巧克力千層派，坐到她這邊來。

    這間會客廳大得驚人，目測足足有七八十坪大，三面牆釘著英式風格的漆白書櫃，有一面擺滿花卉的玻璃窗陽臺，角落擺了架雪白的平臺鋼琴，一組下午茶玻璃長桌；另一組則是提供閱讀與書寫用的沙發桌椅。

    “這是蕙瑾自己做的千層派，你試試味道。”莫教授將木叉遞給她。

    “老師別這麼客氣，我是來請教問題的，不是來這裡吃東西的。”田琇可不好意思的推辭著，眼角餘光忍不住瞥向另一頭的長桌。

    那個方蕙瑾，一頭烏亮長髮，皮膚白晰，五官端秀，一身濃濃的文藝氣息，是莫教授的得意門生，據說還是英國劍橋大學的文學碩士。

    腦袋好，人又漂亮，還會做料理，年紀又輕，莫怪乎剛才她聽見莫教授一直半開玩笑的推銷起關皓。

    “你還帶了文法書來？”莫教授驚訝地指著書。

    田琇可自覺丟人的伸手遮掩，支吾著“因為我的文法其實不是很好，課本有些內容看不懂……”

    “不懂沒關係，不懂還裝懂那才可怕。”莫教授微笑地給予鼓勵。

    田琇可胸中發暖，亟欲遮掩的那只手，悄悄地收回來。

    “來吧，你有哪些地方不懂的，我來解釋。”莫教授從公事包中抽出課本。

    就在此時，門口響起了腳步聲，緊接而來的是一抹年輕高大的男性身影。

    長桌那頭的交談聲停住，田琇可一抬起頭，便對上關皓俊美的臉龐，當下驚呆了。

    關皓怎麼會這個時間來這裡？田琇可隨即低下頭，不敢與關皓對上眼。

    “你們好。”關皓從容地向長桌那頭的方蕙瑾等人打招呼。

    “關皓，好久不見了。”方蕙瑾站起身迎上前。

    那兩人站在一起的畫面協調美麗，像極電視劇中的男女主角，田琇可一時看得發怔，心竟然悶悶的抽痛。

    驀地，關皓的目光朝這方掃來，正巧撞進她發懵的視線。

    他攢起眉頭，俊臉略沈的大步走來。“她怎麼會在這裡？”

    莫教授面帶笑容，眼神卻有絲不悅的回道“是我找田同學來家裡坐。”

    看出母親對他的態度頗有微辭，關皓只得收起敵意，淡淡牽動嘴角，睨著田誘可，說“歡迎你，田同學。”

    田琇可站起身，下意識朝關皓彎腰鞠躬。“關先生，你好——”

    欸，等一下，她已經不是程秀華，也不再幫他打掃，她何必這麼卑微？

    思及此，田琇可才萬分懊惱的直起腰，迎上眾人驚詫的目光。

    只因她這記彎腰鞠躬做得太標準，太嫺熟，那語氣也不似寒暄，像是員工碰上老闆，下對上的恭敬口吻。

    “我之前是待服務業的，職業病、職業病，呵呵……”她連忙找了個藉口。

    聞言，眾人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唯獨關皓深皺眉頭，用著一種古怪的眼神緊瞅她。

    田琇可心虛，故意低著頭，要不就是別開視線，打死也不願與關皓對視。

    “你來得正好，我剛剛跟蕙瑾聊到今年是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周年，她們拿了幾張英國舞臺劇翻攝成電影的票給我，你要不要找一天跟蕙瑾她們一塊兒去看？”

    莫教授將話題轉移到另一邊，田琇可一方面松了口氣，一方面有些悶。

    莫教授想撮合關皓與方蕙瑾的用意，實在太明顯了，傻瓜都看得出來……只是，她為什麼要在意？又憑什麼在意？

    驀然有種慌張在胸中蔓延，田琇可彎下身，胡亂收拾了桌上的課本，拽起背包便向莫教授告辭。

    “老師有客人，我下次再來請教老師。”也不看關皓一眼，田繡可點了下頭，轉身便走。

    “欸，琇可，你是特地過來的，怎麼可以這樣就走？”莫教授一臉歉赧的出聲阻止。

    關皓冷眼看著她演戲，只當田琇可是為了接近他母親，才會故意這麼說。

    他太瞭解自己的母親，教授出身的她，一輩子都與書本為伍，成天做研究寫論文，沒出過紅牆學院半步，接觸往來的人多是文藝之輩，說好聽是單純，直白一點則是不知人間險惡。

    思及此，關皓眉心一攢，說“田同學是來請教問題的？”

    “是啊。這孩子好認真，經常下了課跑來請教我。”莫教授甚感欣慰的說道。

    關皓瞥了眼田琇可環抱於胸前的書本。“文學導讀？你哪裡不懂？”

    田琇可蹙起眉，一臉茫然。

    “要教你這種程度的學生，我來就可以。”關皓揚了揚唇，帶笑的目光，頗有輕蔑的意味。

    “啊？不用了……”

    “對呀，阿皓的英文是我教的，他可是我的得意門生。”莫教授對這個能商能文的兒子頗感驕傲。

    “不用麻煩了，我下次……”

    “你不是要問問題嗎？還不過來。”關皓在沙發區落坐，抬手輕敲桌面，深邃的眸光冷冷掃向她那方。

    下次？下次讓她繼續找藉口來糾纏母親？那還得了。

    田琇可只能一臉很悶的折返回來，在離關皓遠一點的座位落坐。

    “媽，你去聊天吧，我來教她就好。”關皓垂下眼睫，翻開寫滿講課重點的課本，語氣是不容拒絕的理所當然。

    見莫教授挪到玻璃長桌那端去，三個氣質同樣高雅的高知識女性，又開始聊著她們先前談的那些文藝話題，田琇可心中是說不出的豔羨。

    叩叩叩。不耐煩的敲桌聲響起。

    田琇可移回眼，對上關皓冷漠的目光，心底也不大高興。拜託，她壓根兒就不想給他教，這個沒大沒小的富二渣。

    “哪裡不懂？”關皓表情甚冷，挑高了眉。

    可以再欠揍一點啊，小王八蛋。田琇可在心底罵罵咧咧。

    罵歸罵，既然躲不掉，那她還不如大大方方的提問。思及此，田琇可也沒跟他客氣，翻開課本，一連指了幾處。

    “這麼簡單你也不懂？你高中真的有畢業嗎？”關皓掃了一眼問題，隨即嗤笑一聲，出言嘲諷。

    “就是沒有才程度不好啊。”田琇可坦然的接下嘲諷。

    關皓微怔。她那種大方招認的態度，未免也太……太“程秀華”了。

    “你還真是一點也不害臊，難道一點自尊心也沒有？”

    “自尊心這種東西，也得吃飽了才有，如果連填飽肚子都有困難，自尊心還要來幹嘛？能當飯吃嗎？”田琇可理直氣壯的回道。

    “你……你才幾歲而已，說話怎麼像個大嬸。”關皓一臉無語。

    田琇可心虛的漲紅了臉“什麼大嬸啊？不要亂講話，我才二十二歲。”

    肉體年齡二十二，心智年齡是三十八。她在心底默默補充道。

    關皓嗤笑一聲，將話題拉回來，指著她發問的那句課文，用著流利悅耳的英語念誦一次，接著開始中英語夾雜的講解起來。

    田琇可望著他專注的神情，心跳突然亂了，連忙低下頭猛做筆記。

    關皓頓了下“你有沒有專心聽？”

    “當然有，我邊聽邊做筆記，這樣回去才能自己複習。”田琇可埋頭苦寫。

    見狀，關皓詫異，特地挪了挪身體，湊近看她都寫了些什麼。

    那筆記本裡，還真的全是滿滿的筆記，整理得十分詳盡，更用紅筆圈了好些重點，連不懂的問題還特別記在空白處，然後寫下解答。

    原以為她只是假借理由接近母親，沒想到她是真的這麼用功，關皓當下心情有些複雜的凝瞅著田琇可。

    “你……”

    “啊？”田琇可赫然抬眼，那一臉迷惑的無辜表情，莫名觸動他的心。

    關皓喉頭一窒，別開視線，指著筆記本，冷言冷語的說“你的字還真不是普通的醜，還有，一堆單字都拼錯，你是怎麼考進去的？”

    “我已經十幾年沒寫英文，當然醜……”啊，慘了，說溜嘴！田琇可趕緊改口“已經好幾年沒寫字，當然寫得醜。”

    關皓眯著眼，一臉古怪的看著她，她胸口一跳，連忙低下頭，佯裝沒察覺他的異狀，繼續寫筆記。

    十幾年？是口誤嗎？聽起來又不太像。關皓狐疑地揣測著。

    最奇怪的是，這個田恬……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眼前這個說話超齡，打扮老土俗氣的模樣？

    田琇可離開關家位於大直的千坪豪宅時，天色已暗下，她背著大背包，跟在方蕙瑾與關皓身後，一路走出大得像迷宮的造景花圜。

    “……所以，下個月才有空囉？”方蕙瑾溫柔有禮地問著。

    “抱歉，最近忙一個上海的投資案，真的抽不開身。”關皓雙手插在西裝褲口袋裡，高大偉岸的背影，在造景燈投射下，顯得格外男性化。

    田琇可像個隱形人被晾在後頭，一路看著前方這對俊男美女，態度曖昧的閒扯淡。

    總算出了大門，田琇可轉身就往另一頭走——“田同學。”身後忽爾響起那道欠揍的男性聲嗓。

    田琇可咬了咬唇才停步轉身。關皓與方蕙瑾站在大門邊，他那雙銳利的黑眸，正透過方蕙瑾的頭頂，直勾勾地望向她。

    “公車站牌好像不是往那邊。”關皓眉頭挑高。

    “……”田琇可默默往回走。方蕙瑾笑笑瞥了她一眼“你好可愛喔，難怪老師這麼喜歡你。”

    “老師不是特別喜歡我，而是同情我，因為我知道我的程度差，經常向老師提問，老師才會邀請我來家裡問問題。”田琇可直爽地說道。

    聞言，方蕙瑾的笑容添了一絲尷尬。

    又來了。為什麼她總在無意間，表現得像個有些年紀，說話毫無矜持的大嬸？

    將田琇可古怪的言行舉止，不動聲色地看在眼底，關皓對她又多了幾分疑惑。

    “公車站牌就在前面，我先過去了，兩位慢走。”似乎後知後覺自己的言語太直接，田琇可連忙開溜。

    可惜走沒兩步又被喊住——“田同學，我也要回市區，你搭我的車吧。”關皓的聲嗓陰魂不散地飄來。

    這個傢夥真的很故意！她又不是傻了，怎麼可能搭他的便車，誰曉得他又想說什麼羞辱人的話。

    田琇可努力保持笑容，說“謝謝關先生的好意，不用了，我已經打擾你太久，你還是跟方小姐好好喬一下看電影的時間。”

    語畢，她提步就跑，不再給關皓喊住她的機會。

    確認田琇可是真心不想搭他便車，有意躲開他，莫名地，關皓心底有些不爽，可又說不上原因。

    莫非，田琇可會成為母親的學生，真的只是巧合？

    念頭一起，關皓撇首向方蕙瑾說了聲抱歉，也不等她回應，便朝著田琇可奔離的方向走去。

    方蕙瑾被晾在關家大門前，只能無奈又失落的看著關皓走向遠處的公車站牌，走向那個背著俗氣黑色大背包的女孩。

    田琇可故意往旁邊挪了一步，直視著前方，就是不看身旁的男人。

    隨後，她瞅見遠處一人落單的方蕙瑾，忍不住雞婆開口“你怎麼可以把人家女孩子一個人丟在大門口，很失禮。”

    關皓皺眉“你為什麼老是用那種語氣跟我說話？”

    田琇可一臉莫名其妙“什麼語氣？”她現在已經不幫他打掃，難不成還得像從前那樣對他鞠躬哈腰？

    “好像你大了我很多歲，比我年長一樣。”好像程秀華那樣。關皓在心中暗自補充。

    田琇可聞言一楞。糟糕，她竟然沒發現，自己老是以年長者的心態自居，甚至是對他說話，沒辦法，習慣使然。

    “我比較早出社會，所以比較老成，你這種有錢大老闆，當然不能體會。”

    “有錢大老闆？”好酸的語氣，他有錢，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嗎？

    見他挑眉，露出玩味的質疑，田琇可生怕又露餡，索性別開臉，專心等她的公車。

    “你究竟為什麼要去我媽教書的學校念書？”

    “因為我想念大學。”她不假思索的答道。

    “所以故意選了我媽任教的學校？”他的語氣十分尖銳。

    她冷著臉，目光清亮的反瞪回去，說“我根本不知道莫教授是你媽，如果我早點知道，我一定不會報考這間學校。”

    那記眼神，震住了關皓。

    嘰，公車在站牌前停下，田琇可把頭一甩，上了公車，看也不看他一眼。公車緩緩駛離，關皓依然深陷震撼之中。

    方才那一刻，她的眼神，竟然像極了那個女人……這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