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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5-10 13:02:18

前言:

打出娘胎起,游巖秀便注定是當大老爺的金貴命,
這老爺他當得神氣、十足真金,人人都得瞧他臉色辦事,
偏偏他游大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家禾良不寵他;
他游大爺誰都不愛,獨獨愛慘和順又安良的禾良小娘子。
他曾經承諾禾良,她不喜歡他做的事,他不做就是,
雖說不少時候他都氣得想翻桌,惱得整個人快吐血了,
但她不愛他發火,他就盡量忍,忍到快內傷也不眨一眼,
只要禾良眼裡心裡有他、一直寵愛他,就什麼都好辦。
她是要被他珍藏的明月,誰敢惹她傷心,他就讓誰沒命,
哪裡曉得,天底下最會惹禾良傷心的,竟是他游大爺?!


第1章(1)  

  「……夫人,要不嫌棄,咱這兒多出一頂籐帽,給您遮遮陽?」

  風和,秋陽如金。

  黃澄澄的麥田隨著地形溫柔起伏,一望無際的澄金與天的清藍接連上了,豐饒的氣味在鼻端漫漫,谷子豐收而興起的滿足感,總讓人打從心底想笑。

  禾良走在田間,露出袖底的潤指拂過高過膝部的麥穗。

  在這裡,天光在金穗上跳躍,所有景物似都鑲著一層淡淡金粉,好閃亮……她瞇起眼,嘴彎彎。

  聽到那略遲疑的詢問,她回眸,對上瘦小老婦樸實的面龐,後者頭上戴著一頂細籐編織的扁圓帽,秋光穿透籐與籐間的細縫兒,在她黝黑臉上落下幾道細光。

  老婦手裡遞來另一頂籐帽,而此時分佈在麥田里、揮動鐮刀辛苦收割的人們,十有八九都戴著類似的帽子。

  禾良露齒而笑,雙手接過那寬扁之物。

  「多謝大娘,那我就先跟您借用了。」

  都金秋時節了,今兒個出門,她真沒想到遮陽這檔子事,哪知秋陽底下待久了,還真把她的臉曬得紅紅暖暖,曬得額面滲出薄汗,一雙眸子得細瞇起來才能抵擋金光。

  大娘搓搓手,咧了咧嘴笑道:「適才您那位叫什麼……銀屏的丫環,說要替您回馬車上拿傘來遮陽,您直說不必,但那小姑娘調頭就跑了,堅持得很,咱那時就該把籐帽給您的,可……就怕您用不慣這種粗糙玩意兒,倘若早些拿出來,也省得那丫環多跑一趟。」

  「大娘您客套了,這籐帽編得極好,細籐還打油處理過,籐上的疙瘩全除去了,帽子是又寬又輕又結實,比我常用的那一頂還好呢,哪裡粗糙?」禾良誠摯地說著,邊戴上帽子,熟練地將兩條布條帽帶拉至耳後,然後在頸後打了個活結,如此一來,帽簷便自然地往前壓低,能在臉上形成較大片的陰影。

  聞言,瘦黑大娘眨眨眼,微怔著。

  她隨即咧出更濃厚的笑意,眼角有明顯紋路。

  「生籐得打過油、除疙瘩才好編製,我們這兒每戶人家都這麼做,夫人您當真懂呢,咱本以為……本以為……」她表情靦腆,兩眼不由自主地溜向此時站在一小段距離外的幾位大老爺們,又趕緊調回來,咽嚥口水道:「咱瞧您是跟那位生得很俊的大爺一起來的,又見您秀秀氣氣、斯斯文文,還以為您啥都不懂哩。」

  禾良抿唇,嘴角微翹。「我懂得也不多,只是家裡做這門營生,我家爺偶爾在我面前說說,多少也就學了些。」今年春夏之交,「太川行」曾經手一批籐制的桌椅往南方去,她家那位爺說那東西著實不錯,不僅為老太爺的「上頤園」選了一套,還搬了一套去「春粟米鋪」討老丈人歡心,甚至連「芝蘭別苑」那兒也送了一套過去。

  大娘見她當真和氣,說話也就大膽了,又道:「您家那位爺啊,說實在話,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長得這麼好看的人,可是……他怎麼就愛繃著臉?那模樣嚴酷得教人直打哆嗦!」真覺冷似的,兩手還相互挲了挲上臂。「您不知,管著咱們來陽縣『丈稜坡』麥田的魯大爺平時也愛繃著臉的,他可是咱們這兒最大的地主老爺,但與您家那位爺擱在一塊兒,倒顯得平易近人多了。」

  禾良也望了那些爺兒們一眼。

  那位年紀約四十開外的魯大爺正立在她家的爺身邊,指手畫腳不知說些什麼,她家的爺由著對方說得口沫橫飛,連句話也不搭,而戰戰兢兢陪在一旁的尚有七、八位,全都有些歲數了。

  她內心悄歎,溫嗓持平道:「我家的爺雖愛繃著臉,其實私下挺愛笑的,半點也不嚴酷,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噢,是這樣啊……」大娘點點頭,渾沒把禾良的話當真,以為她僅是替自家相公說好聽話。

  忽而,大娘感慨一歎,語帶安慰。「咱們女人家啊,總歸是嫁乞隨乞、嫁叟隨叟,離開爹娘家,就得靠夫家庇蔭,您也甭想太多,大老爺們不好相處,咬牙忍忍也就過去了,您不是還——啊!」她雙肩驀地一縮,因那位長相英俊、神情嚴酷的貴客大爺陡然抬頭,似乎是……朝這兒瞥了眼。

  大娘壓低嗓子,急急又說:「凡事忍著點兒,您不是還有個大胖小子嗎?孩子總是賴著娘的,您跟孩子親近,往後他長大成人,一定會好好服侍您的……咦?呃……是說,您家那小娃娃呢?剛才丫環不是把孩子交到您手上才離開的嗎?這會兒到哪兒去了?」

  禾良眸光收斂,不瞧那些爺兒們了,唇角隱隱有笑。

  「大娘,多謝您這頂遮陽帽,我得去找我那孩子了。」

  「呃……那……快去、快去,咱也得回頭幹活了。」

  跟大娘別過後,禾良循跡往前再走。

  循跡?是的。

  凡走過必留下足跡,凡爬過也必然留下長長一道。

  就見及膝高的麥稈子,在接近底部的地方出現一個深深的小洞,像似被一隻肥圓大野兔給鑽出來的。

  她原是將娃兒擱在麥稈下,作物形成的薄薄陰影恰能為孩子遮陽擋風,也能讓他多親近土地,只是娃兒一向好動,好奇心旺盛,快滿週歲了,四肢肥肥短短走路不穩,卻頗為有力,這會兒不知鑽哪兒去了?

  她瞧瞧那小洞,隱約間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往前再走幾步,撥開金黃色的麥浪,看見一團小「肉球」。

  「肉球」穿著小藍襖,四肢趴地學狗爬,翹著小圓屁在麥田里鑽,突然間頭頂大亮,他「咿啊咿呀」地發出怪音,圓屁股著地坐了起來,抬起肉肉的嫩臉東張西望,一見到來人,「嗤」了聲咧嘴笑開,露出上下四顆小乳牙。

  「曜兒這是要去哪兒呀?」

  禾良沒抱起他,僅伸手將幾處被娃兒壓得有些傾斜的麥稈扶好。

  此時是收割的時候,麥穗皆已成熟,沉沉垂著,而麥稈已經得起壓折,倘若正值生長期,可就不能如此胡闖。

  「阿答答滴……喔、喔皮皮喔……」肥指亂指一通。

  禾良笑著頷首,柔聲道:「原來曜兒想去那裡呀!」

  娃兒不知聽到什麼,嘴一咧,垂著涎,他興奮地尖叫了聲,又重新翹起屁股開道而去,鑽進層層疊疊的麥稈子裡。

  禾良直起身子,一手輕扶著籐帽邊緣往前望,笑意微微……看來,娃兒要爬去找爹了。

  「……秀爺,要不嫌棄,我這兒搓好一把了,您給聞聞?」

  麥子熟透的氣味把風都給染香了。

  他的鼻子向來好使,這一季「丈稜坡」所產的麥子香氣外溢,絕對是好貨,倘若能撥出當中最好的一批,讓麥心的小芽兒黏黏稠稠地抽長出來,到那時再拿去攪碎製成流金般的麥芽糖,那滋味……那美妙滋味……噢,肯定甜在嘴裡也甜進心裡,肯定很……很「禾良」!

  「……秀爺,您、您別急著皺眉頭,這麥子當真不錯,您給個機會啊!」

  游巖秀喉頭滑動,暗暗將口水往肚裡吞。

  他瞧也不瞧魯大廣手裡搓了殼的麥子,卻是自個兒在麥穗上抓了一小把,合在掌心裡略使勁兒地搓揉、摩挲,然後捧在鼻端深深嗅聞。

  再次確認,果然好貨!

  他又想到麥芽糖的滋味,唾液再生一波,他用力嚥下,表情更顯嚴峻。

  此地來陽縣「丈稜坡」,離他「太川行」江北永寧的老巢約有兩天路程。

  「太川行」這字號,自成立以來已三十餘年,掌的是南北貨和東西物,雜而不亂,繁中有序,是江北一帶最大的糧油雜貨行。

  在來陽縣這兒,「太川行」幾年前就設了貨棧,而「丈稜坡」的麥子一直是交給「太川行」收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原本雙方合作得甚是愉快,哪知前年「丈稜坡」的幾位地主老爺們不知發哪門子瘋,竟終止和「太川行」之間的往來,把貨交給其他糧行。

  「秀爺……」開口說話的不是魯大廣,而是今日一直陪在一旁的七、八位地主老爺之一。他覷了魯大廣一眼,吞吞口水,打著商量道:「秀爺,我知道您心裡不痛快,咱們『丈稜坡』這幾家原都跟著『太川行』吃穿,說來說去,是咱們鬼遮眼、心給豬油蒙了,那時才會聽了魯大廣的話,把麥子轉給其他商家——」

  魯大廣一聽,登時臉紅脖子粗。「老聶,你怎麼這麼說話?!當初一聽到人家開出的天價,你不也歡天喜地得很?」

  聶員外豁出去了,硬聲硬氣道:「要不是你在旁唆使,也不會搞到這步田地!」

  「老聶說得對!」其他地主老爺也跳出來聲援。「明明跟『太川行』挺合的,誰教你沒事興風生浪,連對方底細也沒摸清楚,前年交了貨,貨款拖到年尾才結清,去年更誇張,交了貨,到現下才收到一半款子!」

  「趙爺,您還收到一半呢,我是連個子兒也沒瞧見!」

  「我也是!」

  「誰不是啊?」

  「魯大廣,你給大夥兒說清楚,當初你是不是拿了人家什麼好處,才設了這個爛局要眾人往裡邊跳?」

  魯大廣額面滲汗,黝臉脹成豬肝色,他猛揮雙袖。「天地良心啊!說到底,咱也是受害者,那商家倒了,主事的逃之夭夭,咱想找對方替大夥兒討公道,偏就沒法子呀!」

  現場群情激憤得很,游巖秀卻完全地置身事外。

  跟在斜後方的貼身護衛小范有些緊張地挪動腳步靠近,嚴陣以待,他游大爺仍然未置一詞,絲毫沒打算插手。

  突然間,像似沒了興致,他雙袖懶懶地拂過衫袍,轉身,舉步就走。

  「秀爺!」、「秀爺,您、您上哪兒啊?」、「您怎麼走了?今年的麥子您覺如何?『太川行』能收不能收啊?」

  走不出五步,游巖秀身後的吵鬧立止。

  地主老爺們連忙喊住他,又團團圍將過來。

  聶員外急聲道:「秀爺,您都專程來這一趟,表示『丈稜坡』的麥子在您眼界裡多少還構得上邊,您明明挺在意的,不是?既是如此,就好心些吧,該說什麼是什麼,別故意刁著咱們幾個!」

  話一出,四周陷入沈靜。

  聶員外似也察覺自個兒說話急了、失了分寸,胸口突突亂跳,老臉隨即脹紅。

  「秀爺,我那個……不是……」

  「那個什麼?不是什麼?」游巖秀慢吞吞轉過身,薄而水亮的唇徐緩一勾,該是顛倒眾生的淡淡笑顏,卻讓在場的眾人驚得倒抽一口寒氣。

  不好!

  他不笑時,正經八百的模樣冷峻得教人雙膝打顫。

  他一笑,真真不得了,那股寒氣能鑽心入肺,讓人從頭到腳、裡裡外外都得抖上三大回。

  環視眾人,最後他目光落在聶員外的老臉上,繼而道:「聶老怕是有些誤會,我是帶著妻小出遊,到咱們游家位在來陽縣的小別業住上幾天,才順道撥空逛一趟『丈稜坡』,可不是專程來訪。今年貴地的麥子確實不壞,但好東西並非只有『丈稜坡』才有,鳳儀縣的『十方屯』、華冠縣的『旱麻溝』所產的麥子亦屬佳物,聶老要我好心些,倒真為難我了,這行裡啊,誰人不知我游巖秀心眼最不好、最容易記仇?」

  略頓,他俊顎一揚,笑彎麗目。

  「我原想好好斟酌,跟來陽貨棧的大小管事們商討幾番後,再作定奪,倘若聶老等不及了,非得此時此刻給您一個答覆,那我無妨的,我的答覆是——」

  「秀爺、秀爺,您慢慢斟酌!您別急、別介意!」

  游巖秀語調持平。「這『丈稜坡』的貨,『太川行』不——」

  噗!啪!

  地主老爺們急得臉色發青、發白亦發紅,倘若膽子夠大,真要撲上去把游大爺那張嘴給捂實了。

  游巖秀心一狠,真要捨了「丈稜坡」這批麥子,但狠話才撂一半,一隻蜷成像球狀的「穿山甲」突然從密密麻麻的麥稈中滾將出來,直接撞上他的後腳跟。

  小動物有著一身藍皮,肥得很!

  游巖秀垂首瞧清,細長柳眉高擰,瞪著那隻小動物慢慢伸展開來。方頭大耳,有手有足,這只「小穿山甲」一屁股坐在鋪著麥稈和草屑的旱地上,大臉往上一抬,胖頰跟著晃動,似乎是因為居高臨下俯視他的那道高大身影正背著光,讓他一時看不清,「小穿山甲」只好揉揉眼再揉揉眼,終於看出那人模樣,他嘴一咧,發出興奮的尖叫聲。

  他開心尖叫,但那男人沒抱他,漂亮的杏仁核眼還凶凶地瞪人。

  無妨,「小穿山甲」倒像見過世面了,又或者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絲毫沒把對方的惡臉放在眼裡,他舉高擠在小藍襖裡的肥短小臂,「咿咿呀呀」地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十根嫩指撥琴般胡抓。

  那男人還是不抱他。

  沒關係,「小穿山甲」化被動為主動,小屁一翹,向前蹭了兩下,兩手先拽住男人袍擺,然後抱著衫袍裡的小腿肚搖搖晃晃站起來,還一面發出「嘿咻」、「咿喔」的喘氣聲,像多賣力似的。

  那男人依舊沒抱他,但瞪人的眼睛裡閃著光。

  「小穿山甲」根本站不穩,男人的長腿竟還慢騰騰往後一撤,導致那肥敦敦的小身子頓失依靠,晃了兩下,「咚」一聲又跌坐在柔軟土地上。

  但,「小穿山甲」不屈又不撓,蹭過來又想抱那人腿肚。

  豈料,那男子衫袍底下的一條長腿突然踢出!

  那一腳,是很輕、很輕的一踢,只是把黏過來的小身子輕輕頂開,頂得小東西像不倒翁般在地上滾了半圈。

  「秀爺,夠了!這娃兒只是要您抱,何必這麼欺負人?」聶員外看不過去,反正「丈稜坡」與「太川行」之間的事九成九破局了,旁人不敢言,他來開罵!

  游巖秀淡淡揚睫,瞅了聶員外一眼,似笑非笑。

  「聶老是在替小犬出頭嗎?」

  「不敢!只是想告訴秀爺,當爹的會老,當兒子的會長大,您……您自個兒多琢磨,別老來才悔不當初!」聶員外此話一出,其他地主老爺更是噤若寒蟬、面如死灰,想補救都沒轍。

  豈知……

  「咿呀……呵呵呵……」胖娃娃被親爹頂開,沒哭,反倒笑得垂涎,小屁蹭著、蹭著又似塊牛皮糖黏將過來。

  游巖秀長腳一抬,再次頂了娃兒一下。

  然後,再一下。還來一下。追加一下。繼續追加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那肉肉小身子像顆大球果亂滾,但滾來滾去皆不離他腳邊。

  娃兒發出尖銳叫聲,格格亂笑。

  有幾次,他胖胖小手攀住了那隻大靴子,可是大靴子一下子就溜走,於是就攀住、溜走、攀住、溜走、攀住了攀住了、唉唉唉,又溜走了……鬧得小娃尖叫連連,興奮得胖臉像吞了一大把朝天椒般紅通通。

  游巖秀邊踢著,徐慢道:「聶老說得極是,所以現下我年輕力壯,不趁此時多多欺負這孩子,將來我老了,可就欺負不動了。」

  「呃……這個……」聶員外瞠目結舌。是說,眼下究竟在演哪一出?這到底是「虐娃」呢?抑或「逗娃」?他都給搞混了。

第1章(2)  

  「秀爺……」

  此一時分,挾帶麥香的秋風送來女子低柔一喚。

  眾位地主老爺循聲看向游巖秀身後,就見那嬌小女子輕輕撥開一排排麥子往這兒走近,女子作少婦裝扮,年歲好輕,豐腴的鵝蛋臉白裡透紅,五官秀氣,眉眸間甚是寧穩。

  「原來孩子在秀爺這兒,我方才放他在田間玩,沒留神,孩子就溜了。」禾良推高帽簷,揭了揭額角細汗,微喘著,那模樣好似找娃兒找得當真辛苦。

  稍早抵達「丈稜坡」時,游巖秀有簡單為她介紹這幾位地主老爺,此時她走近,極自然地朝魯大廣、聶員外,以及其他爺兒們微笑頷首,彷彿全然感受不到現場的古怪氛圍。

  游巖秀神情有些怪異,然極快便已沉定。

  他終於彎身撈起小娃娃,禾良上前順勢接了過來,溫聲問:「是不是打擾到秀爺和幾位爺的談話了?」

  幾雙眼全尷尬地盯著游巖秀瞧,想要他盡快給個明確答覆,又怕逼急了,落得一拍兩散,什麼都沒得商量。話說回來,小娃兒和這位年輕的游家主母出現得很是時候,這一攪弄,緊繃感陡緩。

  「沒有。」游大爺嗓音微冷。

  「那就好。」禾良笑了笑,捻掉孩子頭上、身上的乾草屑,忽而記起什麼似的,徐聲又道:「對了,今早離開咱們貨棧時,那兒的呂管事托我提醒秀爺,午後得再回貨棧一趟。秀爺要他把『太川行』在來陽縣的幾位大小管事們全召齊,說是有要事商議,秀爺沒忘吧?」

  男人漂亮的杏仁核眼微縮,瞳底掠過深思的薄光。

  「沒忘。」

  「那就好。」娃兒趴在禾良肩頭啃著,口水全沾上了,她不以為意,僅輕輕撫著孩子的背。

  「該走了。」游巖秀道。

  「嗯。」

  「秀爺,那……那麥子的事……」魯大廣結結巴巴喊住他們夫妻倆。

  禾良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她家的爺則側過俊臉,冷笑一聲。

  「你是真要我現在給答覆嗎?」

  「沒有、沒有!您跟底下的大小管事慢慢談、慢慢談!該怎麼談就怎麼談,不急!」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

  這位游家大爺實在逼不得,軟硬皆不吃,就連對自個兒的妻小都冷冷淡淡的,嗅不出多少溫情,所以……只能等了,多少還有點盼頭吧?

  上馬車之前,禾良找到那位瘦黑的大娘,將籐帽歸還。

  今早從「太川行」的來陽貨棧出發,來到位於郊外的「丈稜坡」時,禾良與孩子以及銀屏丫頭一塊兒乘坐馬車,游巖秀與小范則騎馬,隨行的除馬伕外,尚有四位長期與「太川行」合作的武師。

  一小隊人馬甫進來陽縣城,按游巖秀的指示,禾良所乘坐的馬車便在武師們的護衛下,一路被拉回游家別業,他大爺則快馬趕往貨棧,身為貼身護衛的小范自然也策馬跟上。

  來陽縣的地理位置比永寧城更偏北些,入夜後,秋氣甚苦,夜風莫名地有股經霜的淒涼氣味,與白日的麗麗秋陽大為不同。

  「少夫人,咱們這趟跟出來玩,看的東西還真不少。來陽縣雖沒咱們永寧熱鬧,但吃的、喝的、玩的都帶新趣兒,連月亮似乎都大上許多,等我回去說給金繡聽,瞧她羨慕不羨慕?」銀屏丫頭端來一盅剛煲好的補湯,嘰嘰喳喳說著。這幾天走出永寧地界,小姑娘對瞧見的任何事物都覺新鮮。

  游家小別業的主人屋房格局相當精巧,先是小前廳、內廳,然後才是寢房。

  此時禾良坐在寢房錦榻上,三炷燭光透過紗罩,流洩出暈黃且溫暖的火光,娃兒躺在她臂彎裡,她外衣已脫去,中衣的前襟鬆垮垮,貼身的小衣也解了,露出大片肌膚和半邊豐盈的乳,正哺育著孩子。

  「金繡剛成親不久,我想她是寧可待在永寧,多和長順在一塊兒才是。」禾良唇角微翹。金繡是她的另一名貼身丫鬟,和「太川行」裡一名叫長順的夥計看對眼了,禾良遂出面作主,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算起來銀屏也滿十八,有意中人吧?唔……要我沒記錯的話,那人啊,呵,該是咱們家『春粟米鋪』的夥計成哥兒,不是嗎?」禾良帶趣問。

  銀屏大窘。「少夫人啊!我、我才沒有……」

  禾良也不回話,只淡淡挑眉,淡淡瞅著。

  銀屏被瞅得雙頰飛紅,急忙轉話題。「哎呀!少夫人別只顧著說話呀!這盅『七星豬蹄湯』得熱熱喝成效才好,熱熱喝,氣血才會暢通,乳汁才會豐沛,下得也才快。您安心喂小少爺,銀屏來喂您。」說著,她已揭開盅蓋。

  禾良笑道:「銀屏,不用忙,我喂完曜兒再喝。」

  「不行不行,要趁熱喝!老大夫有交代的,我一點兒也不——呃!」一股熟悉的麻冷爬上脊椎骨,銀屏小手一抖,險些把盛在碗裡的湯弄翻。她很認命地回頭,果真,那尊「大魔」就杵在內廳通寢房的雕花拱門邊。

  「秀、秀爺……」要命了!走路都不出聲的,誠心嚇人嘛!嗚……

  「出去。」游巖秀冷淡道。

  沒膽小婢跟在主母身邊也已三年多,膽子雖沒練肥,多少也練腫了些,面對「大魔」勉強還能支撐一小下。

  「秀爺,那個補湯……少、少夫人的……」銀屏可憐兮兮地吞嚥口水。

  「嗯。」游大爺哼了聲表示明白,走近,眼神一瞟,瞟得可憐丫鬟兩肩縮緊,退退退,眨眼間退得不見人影兒。

  禾良看著,心底無奈也好笑。

  她家的爺嚇得小婢淚漣漣的戲碼幾是日日可見,已半點不奇。

  「秀爺用過晚膳了嗎?」她柔聲問,看著他端起那碗補湯,朝榻邊走來。

  「嗯……」這一聲應得有些心不在焉。

  游大爺走近再走近,近到衫袍都已碰到禾良的膝蓋,他居高臨下俯看下方的「美景」,雙目一瞬也不瞬。

  妻子綰了一整天的髮髻已有些鬆垮,幾綹烏絲垂蕩在潤肩上,黑黑的發,嫩嫩的膚,不知為何,那使得頸項的弧度顯得格外憐弱,很想湊唇去舔弄,也很想張嘴去啃一口……

  她玉頸底下的肌膚泛出珍珠光,細膩的鎖骨,鼓鼓的乳,每一下呼息都牽動胸房起伏,而飽挺的雪丘上有著極細微的青色血脈,此時,那些脈腺正泌出乳白色精華以哺乳孩兒,就見孩子好努力地吸吮,邊吸,小手邊抓玩著妻子繫在右腕上的開心銅錢串,肥圓小身子十分滿足地窩著,小嘴吸得咂咂有聲,根本是愛不釋口、愛不釋手……

  可惡!

  可惡、可惡!

  可惡啊啊啊——為什麼就這小傢伙有得吃?!

  游巖秀眼角抽緊,滿胸郁氣。

  禾良見他神情古怪,又見他兩隻眼直盯著她胸脯瞧,她臉也紅了。

  做夫妻已三年多,連孩子都生下了,丈夫露骨的目光仍然教她心跳急劇,小腹似有什麼騷動著,像暖潮,一波波輕襲而來,將她整個人包擁。

  「張嘴。」游巖秀忍著氣,低聲道。

  「秀爺……」她想說話,但一匙補湯遞到唇邊,她只得張嘴喝下。

  「秀爺我……」又一匙補湯遞來。這帖藥是永寧「杏朝堂」的老大夫特地為她開的,說是每天一帖,再搭配穴位按摩,便能豐沛母乳以營養孩兒,既是如此,她當然得乖乖再喝,不能浪費。

  「秀爺你……」第三匙很快地喂近,但白瓷湯匙不巧碰到她正欲說話的唇瓣,導致湯匙裡的補藥濺出來,好幾滴落在她雪嫩胸前。

  禾良下意識輕呼了聲,並不覺燙,而是怕滴到孩子臉上。

  幸好僅有她胸前遭殃,那些湯汁蜿蜒地往下滑,她抬起一袖就想拭去。

  「不要動!」游大爺倏地低喝,雙目瞠大。

  禾良被他的神態弄懵了,一時間真被定住,不敢動。

  游大爺兩眼迸出精光,柳眉飛揚,鼻翼歙張,然後,桃紅薄唇慢騰騰地扯開一抹……一抹……貪婪獰笑?

  「禾良,我幫你擦乾淨,你乖乖的,別動,別動啊,我來就好。」

  於是,鬱悶許久的游大爺終於等到好時機了。

  不等妻子有所反應,他把碗和湯匙往床頭矮几一擱,扶住妻子溫潤的肩膀,俯下身,伸舌舔掉滴在那高聳雪乳上的補湯。

  他舔舔舔、吮吮吮,腦袋瓜和娃兒的胖臉擠在一塊兒,絲毫不知收斂。

  「秀、秀爺啊——」禾良訝聲輕嚷。

  唉,這是在幹什麼啊?

  她家的爺竟跟孩子搶起「地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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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5-10 13:03:41

第2章(1)  

  游大爺很喜歡妻子的胸脯。

  事實上是太、太、太喜歡了!

  他喜歡到常愛把俊臉埋入那雙女峰之間,然後深深嗅聞,吸食那片肌膚散發出來的馨甜,那氣味帶著乳香,而拜老大夫開出的那帖補湯以及所教授的乳穴按揉法所賜,妻子雖已哺乳將近一年時間,奶水仍充沛。

  她的乳峰從以前親膚的粉嫩色澤變成略深的粉紅,尤其在剛哺育完孩兒之後,顏色會脹成殷紅色,總讓他想到野地裡的小小莓果兒,然而,妻子胸前的鮮紅果實泌出的是乳白汁液,一滴滴儘是養分,他嘗過,微甜微鹹,有妻子的體溫和香氣,他真的好喜歡……

  「秀爺,擠到孩子了……唉,你們爺兒倆別鬧啊!」

  禾良被兩顆擠在胸前的大小頭顱頂得直往後仰,娃兒本來邊吸奶、邊扯著她腕間的開心銅錢串,眼皮半合著快要睡著了,被親爹這麼一鬧,兩條胖小腿胡蹭著,小肥腿賞了游巖秀下顎一記。

  「你敢踢你老子?」游大爺眼看就要火爆了。

  「啊!」禾良忽地畏痛般縮了縮身子。

  「怎麼了怎麼了?」火爆頓時凝結,游巖秀緊張地扶住妻子肩頭。

  禾良雙頰酡紅,羞澀地搖搖頭。

  「沒有,沒事的,只是曜兒沒好好吸奶,咬了我一口。」

  「什麼?!」火爆再起,游巖秀兩眼瞪得比銅鈴還大。「難怪前晚你胸乳頂端會出現紅紅的傷痕,我就記得我沒咬那麼大力。這種情況常發生嗎?」

  禾良的臉蛋更熱了,紅暈迅速拓開,進攻頸子和胸前的大片春光。

  「咳咳,這種事很正常,曜兒長牙了,常是抓了東西就往嘴裡塞,又啃又咬的……但通常我餵奶時,他都挺乖的。」她拍拍孩子,無奈這小子此時精神來了,眼睛滴溜溜打轉,開始不安分地扭動。

  游大爺心裡浮現一絲愧疚,全因他作亂,才害禾良嫩嫩的胸房挨那一下。

  不過,這一切的一切真要追究起來,罪魁禍首當然不會是他!

  「都是你!  」他雙掌一抓,把賴在妻子懷裡的「小人物」抓起來,大手撐著孩子兩邊腋下,臉對住臉,大眼瞪小眼。

  「秀爺?」

  「禾良,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男人的事就留給男人自己來解決,你乖乖的,別插手,去,自個兒把補湯先喝了。」瞪瞪瞪!哼,要比賽誰瞪眼瞪得久嗎?來啊來啊.他游巖秀要是輸了,就跟這個小子姓!

  「秀爺啊……」禾良當然知道他不會對孩子怎樣,只是爺兒倆三天兩頭就鬧上,他跟孩子鬧,孩子還以為有人逗他玩,他大爺臉紅脖子粗,認真得很,孩子倒樂得呵呵笑,渾沒把「大人物」放在眼裡。

  她搖搖頭,內心一陣好笑。

  攏了攏前襟後,她端起擱在矮几上的湯碗慢慢喝著,隨便他們爺兒倆去鬥。

  就聽游大爺義憤填膺、義正詞嚴地訓著——

  「聽好,小子,你要再敢咬你娘,老子就……就咬你!」

  「阿嚕滴……答答答打打……」眼瞇瞇,咧咧嘴,肥短四肢開心揮動。

  「對!還要打打!你不乖,老子揍得你小屁開花!」

  「阿屁……阿皮阿皮花……」

  「對!  就是小屁開花!  」

  「噗——噗、噗——噗——」「飛雨」連三陣。

  孩子的小屁還好好的,倒是游大爺的俊臉先花了,被噴得滿臉口水。

  「你、你竟然先下手?  」棋局如商場,商場如戰場,寧棄十子,莫失一先,他游巖秀竟然被搶得先機,可惱啊!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了!  「我……我也噗——噗、噗——噗、噗、噗——」

  「秀爺!」禾良險些嗆到,更差點砸了手裡的碗。

  游大爺鼓起雙腮噴出的口水,如狂風掃大雨,罩了孩子滿頭滿面。

  娃兒被噴得一時間沒法兒反應,怔怔地眨著眼,皺著眉,表情呆憨呆憨的。

  「禾良你也看到了,是他先噴我的!」先告狀的先贏。

  「曜兒還小,不懂事,秀爺怎麼跟他較真了?」她歎氣。

  「慈母多敗兒,禾良,你別以為這小子年紀小,啥都不懂,他其實很奸——」說時遲、這時快,孩子的胖臉突然揪成一團,「哈啾」、「哈啾」、「哈啾」地連打了三個響亮噴嚏,打得游巖秀柳眉飛挑,急聲嚷嚷:「你瞧你瞧!  他在裝無辜、扮可憐,意圖博取你的同情!」果然是他游大爺的種,他沒心沒肺沒天良,又奸又險又狡詐,這孩子肯定跟他有得拼!

  禾良實在無言了。唉……

  伸手將孩子抱回,她重新坐回榻上,拿帕子輕輕拭淨娃兒的臉。「曜兒乖,曜兒乖乖的。」小傢伙「咿咿呀呀」發出聲音,禾良很認真地點點頭。「這樣啊,這麼可憐啊,沒關係沒關係,娘抱抱、娘疼疼。」

  晴天霹靂啊……一、聲、雷……

  游巖秀見到這一幕,整個人就像朵瞬間枯萎的花,垂頭喪氣。

  大受打擊,他身子一癱,倒坐在榻上,一手握緊拳頭擱在大腿上,另一手的食指則慢吞吞地在軟榻上畫著……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再一圈、再兩圈、再三圈,他下意識畫起圈圈。

  禾良在生他的氣嗎?

  他覷著她再次鬆開前襟,讓孩子吸吮另一邊漲奶的胸乳。

  她餵著奶,垂眸注視孩子的模樣讓他想起春天時節的白梅湖,柔風柔水,情意綿綿,然後,她察覺到他的凝注了,溫馴慧黠的眼看向他,鵝蛋臉暈暖著,嘴角勾起溫柔的弧。

  噢,她沒惱他!她對著他笑呢!

  「禾良,你補湯還沒喝完,怎麼辦才好?」他擺脫要死不活的狀態,全面復活了,畫圈圈的指爬了過去,拉拉她衣角,揉揉她幾縷垂落的青絲。

  「我得把孩子哄睡,秀爺可以端過來餵我嗎?」

  「當然可以!」

  他渾身是勁,忙起身端來碗,把補湯一匙匙小心翼翼地餵進妻子嘴裡。

  喂完一碗,他再添一碗,直到整盅湯品都喂光光。

  而等他喂完,孩子也在妻子懷裡睡熟了。

  「我來。」他彎身接過孩子,將那頗沉的大胖小子放進一旁的搖籃裡。

  孩子的小腦袋瓜在繡著虎頭的軟枕上蹭了蹭後,歪向一邊繼續睡。

  他幫孩子蓋好小棉被,壓壓被角,確定孩子不會受涼,最後卻又偷偷細瞇美目、帶著報復意味地戳戳孩子的胖頰,然後才心甘情願地直起身軀。

  這一邊,禾良趁他安置孩子時攏好衣襟,起身步出寢房,來到內廳。

  銀屏在稍早之前已提來一大壺熱水擱在內廳的小火爐上,禾良取來她吩咐丫環準備的一隻臉盆,提壺倒進約七分滿的熱水,然後端回到寢房。

  游巖秀見到她端著冒白煙的水盆進來,二話不說便開始解衣。

  「我來。」禾良柔聲道,擱下盆子。

  她走上前替丈夫鬆開腰帶上的玉扣,拉開他腋下和腰側的衣帶,再解開幾顆盤扣,然後脫去他的外袍收在一旁。隨即,她回到他面前,輕輕推他胸膛,游大爺順勢往後倒,坐在榻上。

  「禾良……」

  「嗯?」輕應,她從屏風後的臉盆架那兒舀來冷水,和進熱水裡,探手試了試,水溫剛好。

  游巖秀望著她俐落且安靜的身影,臉紅紅,嗓音微啞道:「我喜歡你方才推倒我的樣子。」

  禾良抿唇一笑,蹲下,抬起他的腿,脫掉靴襪。

  「我沒推倒你,只是要你坐下。」

  「我知道,你要幫我洗腳。」妻子輕垂的臉容浸潤在熒熒燭光中,游大爺眼神有些癡了,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乖乖依著她的擺佈,將大腳丫放進熱水盆裡。「你每晚都幫我洗腳。你總說,洗完腳才好上榻歇息。」

  禾良揚睫瞅了他一眼,唇角始終有笑。

  她雙腮的紅澤加深,秀臉紅紅暖暖,整個人柔柔軟軟。

  「我喜歡幫秀爺洗腳。」她聲音也明顯輕啞了。

  雖然只是洗腳,卻覺得很親暱。

  他的腳好大,腳板修長而略厚,每根腳趾頭都圓潤漂亮,踝部優美而有力,當她十指伸進水裡搓揉他的腳丫子時,他的腳趾也可愛地扭動著,有些怕癢、又捨不得退開似的。

  游大爺眼兒彎,桃唇綻笑。「我還喜歡禾良幫我脫衣脫褲。」

  禾良忍不住「噗哧」笑出,怕吵醒孩子又趕緊忍下,但柳眼桃腮春心已動,被丈夫直白又帶憨氣的話惹得心音如鼓。

  洗好了,她拿來乾淨棉布包住那雙男性大腳,仔細拭去水氣,讓他清清爽爽。

  她想把用過的水端出去,手還沒碰到盆子,一隻有力的臂膀已勾住她的腰,她往後一倒,跌坐在丈夫的大腿上。

  她笑,習慣性地揉揉他的耳。「秀爺忙了一天,該上榻歇息了。」

  「唔……咳……我還有話要說。」他被揉得眼神微茫,差點學貓喵喵叫。

  「好,秀爺說,我聽。」

  游巖秀眨眨眼,好一會兒才記起要說什麼。

  「禾良喜歡『丈稜坡』那批麥子?」

  「秀爺不喜歡嗎?」她不答反問,對於丈夫欲談的事已抓個七七八八。

  游大爺道:「能替『太川行』賺到白花花銀子的東西,我自然喜愛。」

  「可是秀爺不喜歡『丈稜坡』的那幾位地主老爺。」雖說男主外、女主內,但前年那些以魯大廣為首的爺兒們和「太川行」之間的不愉快,她這當家主母全都曉得。

  游巖秀嘟起俊頰,眉眸含著輕怨。「那你今天還幫著他們?」她是故意的,放任孩子「滾」出來攪弄一番,之後再出面圓場。與她做了三年多的夫妻,對於她的這些伎倆,他已瞭然於心。

  禾良螓首微偏,低聲笑,沒想跟他打迷糊仗。

  「我怕秀爺一惱火,和那些地主老爺一拍兩瞪眼,那就可惜了。秀爺不是常說,在商言商嗎?既是好貨,就得想法子得手。再說,這次是對方先上門求咱們,彼消我長,彼下我上,要真談起來,咱們肯定能以較低的價買到上等貨,我幫的是『太川行』可不是那些地主老爺們,秀爺以為呢?」

  他以為……以為……有什麼好以為的?!

  事實上,他跟貨棧的大小管事已商議出一套對付「丈稜坡」的做法——貨是勢在必得,價則削到不能再低為止!

  你不喜歡我做的事,我不做就是。

  如果非做不可,也會偷偷做,做得天衣無縫,不讓你曉得,不惹你傷心……

  他曾對她如此承諾過,而他打算開給魯大廣那些人的價錢是低到一整個沒天良,這事,他可沒想讓禾良知道。

  她帶笑說出那些話,說進他心裡,他左胸怦怦跳,跳得很重,那力道讓他呼息急促,不想、不想放開她。

  撇撇嘴,他收攏纏在她腰上的雙臂,紅著臉耍賴。

  「我以為……那個……吼,還是不痛快啦!」

  禾良軟軟歎氣,摸著他的發。「那秀爺要怎麼才痛快?」

  她沒有得到回答,因為游大爺的嘴開始忙碌,沒空說話,他臉龐貼靠過去,吮住她的雙唇,舌尖有縫就鑽,吻得很深。

  禾良雙手攀著他的肩,身子柔軟如水,當那記吮吻退出她小口,迤邐到她躁紅的耳畔和細膩的頸窩時,她終於勉強擠出話來——

  「秀爺,那盆子水……」

  「明天丫環會收拾。」舔舔舔。

  「秀爺……孩子……」

  「孩子睡得很香。」吮吮吮。

  「秀爺.蠟、蠟燭還沒熄……」

  「燒到底時,它自然會熄。」啃啃啃。

  然後,她被放倒在榻上,繡花鞋都脫了,床帷整個覆下。

  男人爬到她身子上。

  燭光淡淡地透過紗帷,他英俊面龐有些朦朧,瞳底綻著幽光,看得她心口發熱,全身都在發熱。

  「禾良,你覺不覺得……孩子該和咱們分房睡了?」游巖秀忽而道,一手壓住她已鬆散的髮絲,另一手則悄悄拉開她的衣帶,嗓音沙嘎地說:「孩子睡在旁邊,你總不敢叫得太大聲,雖然你忍得全身通紅、揪著被子氣喘吁吁的模樣很讓人心動,但要是忍到得內傷就不好了,我想聽你叫。」

  禾良好一會兒才弄懂他的「忍」跟「叫」指的是什麼,嫣紅臉容登時熱到快冒煙,迷濛眸子如水瀲灩。

  她偏過頭想把躁紅小臉埋進被褥裡,一隻大掌在此時滑進她衣內,貼著肌膚一路滑到她脹熱的胸脯。

  她想叫,但正如丈夫所說的,顧慮到孩子而不敢放聲呻吟。

  她又想揪來被子抵住自個兒的嘴,游大爺卻不讓她動,俯首吻住那發顫的嫩唇。

  然後,他灼燙氣息烘著她。

  「禾良,還有啊,孩子也該斷奶了吧?他要喝奶,等他長大找自個兒媳婦討去,你不能一直寵他,你只寵他,都不寵我了嗎?」

  又是好氣加好笑的無奈感,禾良心底歎氣。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嫁了這個孩子氣的大老爺,不寵他,寵誰?

第2章(2) 作

  *******

  開業於永寧城南大街上的「杏朝堂」,坐堂的老大夫是宮裡出來的御醫,據老大夫所說,那帖「七星豬蹄湯」和乳穴按壓、推揉的手法若能雙管齊下,要奶著小娃兒至三歲絕非難事。

  雖有老大夫的保證,但禾良並未打算餵上三年母乳。

  一年時間差不多。

  老大夫也說了,頭一年最緊要,孩子滿週歲前多喝母奶,身子骨會長得好些,再來就該多給孩子吃些不同養分的食物,好讓小身子茁壯,生肌長肉,她希望孩子打好底子後,健健壯壯長大。

  所以,是該慢慢幫孩子斷奶了。這件事似乎不太難,畢竟近兩、三個月除哺育母乳外,孩子也開始喝起米漿、豆汁,有時禾良會餵他吃肉糜粥、十青野菜粥,而長了牙後,他還喜歡啃果子。

  前些時候從來陽縣返回永寧,過沒幾天就是娃兒的生辰日,游家老太爺的頭一個曾孫滿週歲,儘管禾良不想張揚,老太爺卻由不得她。他老人家吩咐下來,游府大管事德叔聽令辦事,熱熱鬧鬧地辦了場宴席,受邀前來的貴客除「春粟米鋪」的親家老爺外,其餘的皆是商場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既是這般,送進游府的禮自然不一般。

  而那天,送走賓客後,禾良去老太爺的「上頤園」要將孩子接回,甫踏進「上頤園」前廳,滿地「繁華」,就見老太爺把人家送的禮能拆的全拆了,丟了一整地,給寶貝曾孫玩「抓周」。

  孩子爬爬爬,抓到一顆比他腦袋瓜還大的極品香蘋果,抱在肥短胖腿上啃將起來。老太爺竟是拊掌大樂,呵呵笑道——

  「這娃兒識貨,就挑最香、最甜的吃.能吃就是福啊,我游家有福了!」

  對上他們游家的太爺、大爺和小小爺,禾良這口氣實在越歎越長。

  *******  

  這一日,霜降剛過不久。

  「太川行」碼頭倉庫昨日進了五船西南地方的藥材,今兒個一早,那批漢藥已被拆成三份,一份進了游家四行二十八鋪的鋪頭零售,一份出貨南運,現賺中間差額,最後一份則扣在倉庫裡,等待年前好價。

  「少夫人,這一簍大黑棗乾和這兩大袋枸杞子,是秀爺特地吩咐要留下來的,說是要送去給親家老爺。這東西好啊,能煮湯,能泡黑棗枸杞茶,也能當零嘴吃,明目益精、滋補肝腎,咱等會兒就讓人送到『春粟米鋪』去。」

  禾良捧起一手黑棗干,那顏色呈紫黑色,外皮油潤光澤,還散出淡淡甜香,她揚睫,對著在「太川行」已是「兩朝老臣」的老掌櫃微笑道:「那就有勞您和行裡的夥計了。」

  「哎呀,少夫人千萬別這麼說,咱們吃東家這口飯,本該做事啊.再說了,您對底下人這麼好,咱也是……咦咦?呃?」

  老掌櫃身子僵了僵,回頭往底下看,一個胖娃兒正攀在他腿後,娃兒衝他咧嘴笑,笑容無敵燦爛,笑得他……嗯……心頭有些毛啊!  他暗暗吞嚥唾沫,下意識抱緊懷裡的竹籃子。

  今日隨主母一塊兒出門的金繡和銀屏兩丫環,已跟著小小少爺幾乎晃遍整個「太川行」,禾良僅吩咐她們看著他,讓孩子自個兒玩去,只要不危險、不妨礙行裡夥計們做事即可。結果,娃兒實在精力旺盛,邁開不太穩的小步伐,小肥腿爬上爬下,照樣能闖蕩江湖。

  闖一大圈後,終於又回到堂上,娃兒扶著老掌櫃的腿搖搖晃晃繞到他身前。

  「阿糕……咂咂咂咂……」孩子烏黑大眼發亮。

  「曜兒,不可以喔,那是娘送給掌櫃爺爺的白糖糕,你不能吃。」禾良語氣柔軟卻很堅定。

  「糕糕……糕糕咂咂……」不理娘親,繼續仰高胖臉,邊笑邊眨眼。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出門前,曜兒都已經舔了兩塊白糖糕,還抓得兩手都是糖霜,你不能吃那麼多。」

  「少夫人,既然小少爺愛吃,就……就讓他多吃一塊吧。」老掌櫃忍痛道,兩眼差點含淚。這少夫人親手做的白糖糕……嗚嗚嗚,他很愛啊!他年歲漸高,齒牙鬆動,沒什麼好東西能吃了,而這味白糖糕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好吃得讓他痛哭流涕,現下要他捨出一塊來,著實,心痛啊!」

  「那一份是給您的。而且,這孩子也吃過了。」禾良心堅如鐵,輕聲吩咐。「金繡、銀屏,把小少爺帶過來,咱們該離開了。」

  「是。」兩小婢才走上前,娃兒精靈古怪得很,竟搶先避開她們的左右包抄。

  「小少爺——」

  「啊!  小少爺,別跑、別跑啊!」

  金繡和銀屏尖叫著,怕孩子跌倒。

  有人尖叫,孩子最開心了,「呀啊啊——」地叫得比她們倆還響亮,肥腿跑得更賣力,而且儘管一路跑得歪歪斜斜的,竟然連個跤也沒跌,眨眼便往垂著長長灰布簾子的側門鑽進去。

  咚!

  娃兒剛擺脫那面灰布門簾的糾纏,小身子隨即撲中某物。

  一隻大掌撈住那圓滾滾的身子,提將起來。

  娃兒眨巴烏圓眸子,待對上親爹那雙刷過銀輝的杏仁核眼,小娃樂得放聲尖叫,四肢像小烏龜划水,在親爹的五指下亂劃。

  「秀、秀爺……」掀簾子追進來的兩個沒膽婢子陡地定住身,被「大魔」瞇眼一瞥,臉色頓時慘白,就算沒想哭,眼眶也要含淚。

  「少夫人來了?」游巖秀冷冷問。

  「來、來……」銀屏結結巴巴,金繡更沒用,只會點頭。

  此時,灰簾子又被掀起,禾良從堂上過來,老掌櫃跟在她身後。

  「秀爺。」她先是一怔,隨即勾唇一笑,朝站在丈夫身後的兩名富態老爺有禮地頷首。「滕老闆、牛老闆,許久不見,您兩位好。」

  「托福托福,您也好啊!」滕老闆拱拱手。「方纔與秀爺談著永寧今年『搶花旗』的事時,也問起了少夫人,沒想到一出來就見到您了。」

  「哈!上回見到您家這位小小少爺時,他可還被包在襁褓裡,現下都長這麼大了呀!」牛老闆笑得像尊彌勒佛。「聽說府裡老太爺替這孩子辦了個週歲慶宴,可惜我和老滕一直窩在江南,沒能上門討一杯好酒喝啊!」

  禾良溫聲道:「是老太爺想找大夥兒熱鬧熱鬧,才藉著孩子滿週歲辦這麼一場,兩位老闆要喝好酒,我回頭讓人送去您兩位下榻的客棧吧?」

  「哈哈哈,那好那好!酒要喝,小少爺的週歲禮也得送,雖慢上好些時候,但少夫人您可千萬別推拒,咱回頭會讓人採辦一份禮,給貴府送去。」

  禾良和兩位從江南來訪的大商家說著話,游巖秀一直聽著,但那些聲音是左耳進、右耳出,嘰哩咕嚕、咕嚕嘰哩,他們究竟聊些什麼,游大爺已無心神多想,因為啊因為,有股熟悉到引人垂淚、誘人犯罪、惹人心悸的香甜滋味,幽幽漫漫飄在鼻尖、蕩在四周。

  甜味從哪兒來的呢?

  到底從哪裡散發出來的啊?!

  他盯住兒子,盯兒子的胖胖小手,再盯兒子的胖胖粉頰,盯盯盯,用力盯、盯得無比仔細,終於,發現胖娃兒的小嘴角沾有幾顆白白粉狀物,他俊目厲瞠,腦門發麻,是……是糖霜粉!

  「糕糕……咂、咂咂……叭比皮嚕咕嚕咕嚕阿答滴呼哩咿呀糕糕咂咂馬皮哩嘰喳噗呵……」娃兒「說」了長長一大串。

  「什、麼?!  」還真聽懂了,一時無法自制,游大爺猛地低吼,兩眼直直射向老掌櫃……緊摟在懷裡的那只竹籃!

  在場的人全被他這一吼嚇了一大跳,老掌櫃甚至還往後退了兩步。

  「……秀、秀爺,您這是……哪兒不暢快了?」老掌櫃硬是磨出聲音,枯瘦十指下意識把竹籃子抓得更緊,明知不會有誰來搶他的白糖糕,還是荒謬地感到身陷險境。

  大爺我全身都不暢快!

  把我的白糖糕還來!

  「沒事。」游大爺暗暗磨牙。「我喉嚨癢,喊一喊舒服。」

  「我來。」此時,禾良上前沉靜地接過孩子,與丈夫近距離四目相交。

  游大爺目中流露哀怨之情,楚楚可憐、可憐楚楚,像是她有多對不起他,把他欺負得多淒慘似的。

  抱著孩子,她對他眨眨眼,柔聲道:「秀爺今早匆匆出門,連早膳也隨便用過而已。我燉了一盅補藥帶過來了,就放在後頭瓜棚小院那兒,秀爺若怕漢藥味薪重苦澀,我還備了一盤子白糖糕,您喝過藥,把糕吃了,嘴裡就不苦了。」

  游巖秀死瞪著她。

  瓜棚小院是他的私人地盤,在尚未成親之前,他還滿常在小院那兒睡下,直接在行裡過夜。而「太川行」這兒的掌櫃、帳房、夥計等等,沒他允可,誰也不敢輕易踏進他的那處小院。

  他動也不動,仍死死、死死瞪住她。

  「秀爺……您、您您……」老掌櫃頭暈目眩,被嚇得心、肝、脾、肺、腎都快嘔出來。「您怎麼哭了?!  」這是怎麼啦?

  見過大風大浪的老掌櫃都嚇成這樣,更別提那兩個沒膽丫環,竟也跟著哭了,至於兩位大商家則一頭霧水。

  這是感動的眼淚!

  我太感動了,不成啊?

  「我哪裡哭?!  」游大爺凶狠道,一把抹掉淚珠。「就說不要進那批高麗花粉,我今早去倉庫驗貨,一驗,那些花粉就全沾上,弄得我眼發癢!」

  「……那批花粉明明是秀爺堅持要進的。」老掌櫃嘟嘟囔囔,莫名其妙。

  這一方,禾良抓下孩子塞進嘴裡舔的小肥手,抿唇笑,輕嗓柔軟。

  「秀爺,那我帶曜兒走了,您別忘了那盅補藥。」還有那盤白糖糕啊!

  「你們去哪裡?」游巖秀內心好不容易寧定下來,儘管雙眼仍略帶濕氣,表情已一轉沉峻,又著著實實變回那個在外走踏的游大爺。

  「帶孩子回一趟『春粟米鋪』。」禾良溫順答,略頓,接著又說:「爹說他那裡有一批極好的紫仁花生和麥芽,他今日要做拿手的一品花生甜湯,也要炒香花生做花生麥芽糖,吩咐我帶著曜兒回去吃糖、喝甜湯。」

  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那小子總是比他這個老子幸運,什麼甜頭都不會錯過?

  這世間還有沒有天理啊?

  悶……好悶……極度悶!

  游大爺好不容易高高昇揚的心情,再次從雲端跌落……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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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5-10 13:04:46

第3章(1)  

  「春栗米鋪」與「太川行」相隔著幾條街,步行約莫兩刻鐘。

  米鋪與糧行之間其實有條捷徑,僅須穿過複雜的巷弄胡同,便可節省一半時間,只不過胡同裡亂得很,沒走過的人肯定會迷路。

  至於禾良,她是從小在胡同裡玩大的,閉著眼也能摸出去。

  今日她帶著孩子和兩丫環穿過胡同時,遇到幾位聚在一塊閒聊的老大娘。

  幾位老大娘都是「春粟米鋪」的老主顧了,可說是看著禾良長大的,見到禾良,老大娘們拉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連曜兒也被抱來摟去。

  孩子生得方頭大耳、桃花眉眼,見人就笑,年紀小小卻頗會裝無辜、討憐愛,沒兩下便把眾人全收服了。

  禾良在旁其實瞧得有些「心驚膽顫」,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卻總覺得游家這位出自她肚皮的小小爺兒桃花帶得太重,往後若在游家大爺的「薰陶」下,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的話……唉,屆時也不知是好?是壞?

  與老大娘們別過,回到顧家的「春粟米鋪」時,鋪頭裡只有夥計成哥兒守著。

  禾良很有成人之美地把銀屏丫頭留在店裡,帶著金繡和孩子往後頭去。

  「爹、柳姨。」穿過綠意盎然的小天井,走過略窄的廊道,禾良來到後院。

  後院灶房,顧大爹兩袖高卷,正握著鍋鏟在炒香花生,而前些時侯才嫁進顧家當續絃的柳大娘則在一旁攪動和過白糖的金黃麥芽。

  「禾良,回來啦!」顧大爹和柳大娘同時抬頭,見到禾良回娘家探望固然歡喜,但見到寶貝外孫兒那才叫真真歡喜啊!

  娃兒也很懂得「哪兒有好處,就往哪兒鑽」的生存之道,見灶房裡有兩顆「軟柿子」可以咬,他一把擺脫娘親軟軟柔荑的牽握。

  「禾良,有人等著你們……啊!別跑別跑!  」站在灶前的顧大爹驀地急嚷,因娃兒小肥腿動得好賣力,小身子沖得好快,往灶房這兒沖。

  「曜兒,慢些啊!」禾良跟著緊聲嚷嚷,隨即追去。

  孩子沖得太快,而灶房的門有一道厚厚木檻,她怕他跌傷。

  離門較近的柳大娘也驚呼一聲,忙拋下攪拌用的棒子,起身要去扶娃兒。

  但,有人更快!

  娃兒果真被門檻一絆,小身子往前趴。

  有人從門後閃出,在娃兒的胖臉著地之前,及時撈住他。

  不僅如此,那人另一隻長袖一展一勾,把幾是同時衝過來、不及煞住腳步的禾良也一併護進懷裡。

  禾良迅速揚睫,驚訝地微瞠雙眸。「……穆大哥?」

  一身白衫的穆容華清雅笑著,大手輕托她的肘部扶她站好。「禾良妹子,唉,不就是我嗎?」

  不等禾良問,顧大爹拍拍胸口替自個兒壓驚,吁出口氣道:「這批上等的紫仁花生和麥芽是『廣豐號』的貨,大少爺特地拿過來的。他知道你要帶孩子回『春粟米鋪』也就不走了,說要和你見見、聊聊,也想看看咱兒的寶貝小曜兒啊!」

  「春粟米鋪」與永寧的另一家糧油雜貨行「廣豐號」一向親好。

  禾良的娘親曾為「廣豐號」穆夫人的陪嫁丫環,後來嫁給了顧大爹,而穆夫人極念舊情,儘管禾良的娘親已病逝好些年,穆家仍對「春粟米鋪」關照多多。

  一年多前,游巖秀挾著不能告人的「私怨」卯上「廣豐號」,使了不能告人的九流手段,整得「廣豐號」差點根基大毀。雖說游大爺最後「放下屠刀」兼「浪子回頭」了,甚至還出手相援,助「廣豐號」挽回商譽,禾良心裡對穆家總覺得過意不去,更何況啊,穆容華還挨過游大爺的拳頭。

  這一方,穆容華掂了掂臂彎裡、好奇地眨巴著眼睛拿他直瞧的「小人」,笑道:「禾良妹子,你這小傢伙挺沉的呀!」略頓。「上回受游老太爺之邀,登門喝這娃兒的週歲酒,那天太多人搶著抱他,怎麼也輪不到我。」

  他把話說輕巧了,根本是游大爺大喇喇擋在中間,不讓他動孩子一根寒毛。

  禾良微微一笑,才欲啟唇,娃兒像是審視夠了、有結論了、可以進攻了,於是,圓嘴一嘟「噗噗噗——」地一大陣,立時賞了穆容華滿臉唾沫星子!

  「呵呵呵……」

  「曜兒啊!」

  「唔……」

  孩子大樂。

  禾良瞪大眸子。

  穆容華明顯一怔。

  但,就在下一瞬,近乎肅殺的古怪感風起雲湧,團團圍將過來,那壓迫感來得既快又突然,教人防不勝防,而明明滿間灶房都是干炒花生和麥芽糖的香氣,為什麼現下聞起來竟……竟有濃濃煙硝味?

  怎麼回事?

  「少、少少……少夫人……秀、秀秀秀……嗚嗚嗚……」站在灶房門外的金繡心提到嗓眼,「秀」了好久還「秀」不出來,聲音一直抖,抖不停,抖到哭。

  何方神聖?

  灶房裡的眾人抬眼往外望,就見一名錦袍大爺已施施然來到門前。

  「達滴爹達爹答……呵呵呵……」娃兒瞧見那人,開心得亂叫一通,胖手肥腿亂晃、亂踢,圓滾滾的小身子一直不安分地向前傾。

  游巖秀看著一灶房的人,俊臉雪冷,深目如淵。

  他從容地跨進門內,從容地伸手接過討抱的兒子,從容地撫著孩子的背。

  他眼角餘光覷到妻子的身影動了動,似是緊張地想靠過來擋在誰面前,以免誰又被他飽以硬拳一般……他桃紅美唇勾出泛冷的輕弧。

  抱著孩子,他深黝黝的雙目直視顧大爹,有禮頷首。「小婿拜見岳父大人。」

  還沒到立冬日,「春栗米鋪」的後院已提前過冬,無形的雪花飄啊、飄啊、飄啊……冷、颼、颼……

  顧大爹家傳口味的花生麥芽糖,做法雖說不難,但每道程序都馬虎不得。

  東西要好吃,首先就得嚴選食材,「廣豐號」今年秋收的紫仁花生和麥芽,貨確實好,飽滿、光滑、泛香,有了好東西,才能做出好東西。

  把幾斤的紫仁花生倒進大鐵鍋裡炒,文火、中火各炒上兩刻鐘,最後再以大火快炒,期間必須不斷翻動。

  直到花生被逼出所有水氣,變得乾乾脆脆,然後濃郁香氣從中透出,帶著點微焦氣味,這時,把炒香的花生和熱熱稠稠的麥芽糖棍在一起。

  趁麥芽糖還溫熱著、尚未凝固時,再用面棍在上頭掄啊掄、推啊推,掄推出平整且厚度適中的一大片,最後用刀子切出方便食用的大小,一小塊、一小塊,每口都能吃到混著麥芽糖的香脆花生。

  面對如此可遇不可求的絕妙小食,游巖秀竟然完全不為所動。

  在「春粟米鋪」時,「大敵」當前,游大爺這次表現得頗為得體,對長輩該有的禮數他全都顧及了,面對「敵人」該有的沉著忍耐,他也辦到了。

  這一次和穆容華同處一室,他確實大有長進,僅以冷峻眉目、冷峻語調凍得眾人脊背發寒。他沒發火,真的,他真的沒發火,只是過分從容的言語舉止惹得人發寒而已。

  傍晚時分,夫妻倆帶著孩子回到游家大宅,還陪著游老太爺一塊兒用晚膳。

  老太爺按例邊用飯邊問起行裡事務,游巖秀也是邊答邊吃,祖孫倆皆已習慣如此了,而禾良默默吃了些,也在丫環的幫忙下餵了孩子大半碗鹹粥。

  一切似乎再尋常不過。

  似乎啊……

  禾良察覺到了,丈夫那雙漂亮的杏仁核眼看也不看她。

  自今兒個午後,他突然造訪「春栗米鋪」,瞧見灶房裡那一幕後,他就不看她了,甚至很刻意地迴避她的眸線,刻意不對上她的眼。

  再有,他晚膳用得很少,卻是說話說個不停。

  老太爺問一事,他可以詳詳實實地答上互有關連的五、六件事。席間,老太爺似乎也嗅到一些古怪味兒,閃著精光的老眼偷覷了她好幾回,讓她心頭沉甸甸,有些苦惱。

  入夜,風冷,薄霜凝聚,迴廊上的燈籠輕輕搖曳。

  禾良與管事德叔說了會兒家務事,也跟大廚師傅那兒敲定了明兒個的菜色,而後,她端著一盤小食,獨自走回「淵霞院」,沒讓丫環們跟著。

  今夜,她把孩子暫時托給金繡和銀屏照看了。

  之前在來陽縣的小別業,丈夫跟她提過,該讓孩兒與他們夫妻倆分房睡,她心裡就是不捨。她想顧著孩子、看著孩子一寸寸成長,總想等孩子再大些,大到那張搖籃床真睡不下了,到得那時再說。

  回永寧後,游大爺倒是沒繼續在這一點上頭糾纏,像也知曉她捨不下,便也由著她了。這事,她可真鬆了好大口氣,心裡很感激他。

  他的性情,她再清楚不過,真對什麼卯上勁兒,絕對是糾纏到底,而他卻肯這麼放任她寵疼孩子,她心裡當真歡喜。

  回想起他一年多前在盛怒中撂下的狠話——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廣豐號」和咱們「太川行」是世仇,我一見他穆大少就恨得牙癢癢的,他敢碰你,我就敢碰他!

  他卯上「廣豐號」。

  當時挑起的事端最後雖說平息了,但「廣豐號」穆家,尤其是穆家大少穆容華,便如長在他身上的一片逆鱗,順不得,無法安撫,僅輕輕一碰,他就火爆。

  對於這一點,她也感無奈啊

  徐步來到「淵霞院」的書房前,禾良輕拍了拍頰面,將被夜風拂亂的髮絲勾至耳後,她深吸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秀爺,是我。」,

  過了好半晌,才聽見裡邊低低悶悶地傳出一聲話——

  「進來。」

  她「咿呀」一聲推開門,幽幽漫漫的燭光隨即洩出,她跨進,又輕輕合上門。

  男人坐在桌案前,不知哪來的藍皮帳本堆得高高的,一旁還擱著烏木大算盤,更有厚厚的三、四十封信件張揚地堆疊著,似是江北各地游家貨棧的管事們定時送上的匯報。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走近,游大爺也不抬首,彷彿忙得亂七八糟、忙得無暇去管到底是誰來到他面前。

  他要當真這樣忙,今兒個午後何必溜去「春粟米鋪」?

  隨即,禾良腦中一凜,知他溜去米鋪,說到底,其實是想與她和孩子在一塊兒吧?她帶著孩子回娘家玩耍,他也想跟,不願意落單。

  心不禁軟了,她再次深吸口氣,徐徐揚笑,問:「秀爺很忙嗎?」

  「很忙。」聲音硬邦邦的。

  「要忙很久嗎?」她盈盈站在桌案前,決定要「很不識相」地打擾他。

  「很久啦!」

  「秀爺手中那張信紙像是拿反了。」她輕聲提點。

  游巖秀眉目一軒,俊臉隨即紅了,不禁惱羞成怒。「我故意的!」

  他誰啊?

  他可是得理不饒人、無理更不饒人的游大爺,就算露馬腳,也得打死不承認!

  禾良也不言語,只沉靜立著,讓燭光下的淺淡身影投落在他那堆帳冊和書信上。

  終於,有人耐不住了。

  游巖秀揚眉瞪人。「你怎麼還不回房?曜兒呢?你不去哄他嗎?」

  禾良微微一笑。「曜兒今晚托給銀屏和金繡照顧了。秀爺心裡不痛快,我想跟你說說話。」她家的爺比孩子更需要人哄。

  聞言,游巖秀表情明顯一怔,杏眼溜了溜,鼻翼微歙,彷彿猶豫不決著,不知要不要繼續耍大爺脾氣。

  耍,因為他當真不痛快;不耍,那教他這張美臉往哪裡擱?

  兩相斟酌之下,他撇撇早被抿紅的嘴,語氣猶含怨氣。「有什麼話好說的?你……你明知道我瞧穆家大少不順眼,今兒個還跟他約在『春粟米鋪』見面?簡直……簡直欺人太甚嘛!」

  「秀爺沒說對。」禾良不想顯得急躁,暗自拉長呼息吐納,緩緩吸氣、呼氣,徐聲解釋著。「爹讓人來傳話時,只說有批上好的花生和麥芽,沒說是『廣豐號』的貨,也沒說穆大哥會等在鋪子裡。我沒跟他相約見面,就算真約了,也不會瞞著你。」

第3章(2)  

  「那你見到他,就該調頭走人啊!」

  游大爺開始無理取鬧,將拿反的信紙往桌上「啪」地一按,鼓著雙腮,桃唇嘟得半天高,都快可以吊三斤豬肉了。

  「『春粟米鋪』是我娘家,為何我要調頭走人?」

  「你不離開,那就該趕穆容華出去!」

  「穆大哥怎麼說都是『春粟米鋪』的客人,開門做生意的,哪有趕客人出去的道理?」

  「不趕他出去,那、那你別和他說話總行吧?」游大爺真鬧起來,實非常人所能抵擋。

  他不滿又道:「『春粟米鋪』和『廣豐號』常有往來,這我知道,我也能理解,而你和穆家夫人感情一直挺好,前陣子人家病中安養,你三不五時過府探望,每回前去,你都會帶著自個兒親手做的白糖糕、甜脆餅、芝麻炸蹄條、椰絲糖露、奶霜杏仁餅、酥糖烙……」數到這兒,他喉結暗滾,吞了幾口口水,嘟嘟嚷嚷又說:「我也沒說不許你去。可是那個穆家大少……他、他……總之禾良別和他說話!」頭一甩。「我不要你和他說話!」頭再甩。「就是不要不要不要。」

  禾良抿著唇瓣,一時間不知能說什麼,眉眸間輕攏苦惱。

  游巖秀心吊得老高,雙眼直勾勾瞅著她。

  大爺他左等右等、前等後等,等了好半晌還是沒回應,火光在妻子的雪頰上跳動,他怔怔看著,心裡很受傷,沉不住氣逼迫著。「禾良,往後你都別理穆大少,他要理你,你也別理他,好不好?」

  他的臉英俊得不像話,此時帶著蠻氣,眼神又有幾分無辜,殺傷力強大。

  禾良想他開心暢意,但那樣的要求著實無理,她無法辦到,不能做到的事,要她如何應承?胸口沉沉的,像被大石壓住,壓得她即便挺直背脊、用力呼息,仍覺難受。

  她垂眸瞧見捧在手裡的小食,一笑,彷彿直到此時才注意到它們。

  她揚睫看他,不答反問:「秀爺吃糖嗎?這是爹今兒個要我帶回來的紫仁花生麥芽糖,我給老太爺送了些過去,也分了些給德叔和其他人,就留這一盤,很香、很好吃的,而且半點不黏牙,秀爺嘗嘗看嗎?」邊問,她邊將那盤甜滋滋的好物呈到他面前。

  「拿開。我不吃穆容華的東西。」低咆,他錦袖大揮。

  對游大爺而言,揮袖僅是下意識的舉動,並非故意,哪知這麼一揮,他把禾良送上的一盤糖全揮翻了,登時盤子摔落桌面,切成片的花生麥芽糖掉得是桌上有、地上也有。

  游巖秀自個兒也怔住了。

  罕見的愧疚之情悄悄爬上他清俊眉間,尤其見到妻子白著一張秀臉,翻正盤子,然後沉靜地拾回一片片糖。

  喜糖都髒了,你撿回來幹什麼?!

  撿回來,好讓你再掃翻一次。

  自嫁他為妻,每回他發蠻氣,變得不可理喻,禾良總不厭其煩為他撿回那些被他大袖掃翻的糖子、棋粒、小奇石等物。

  她一直寵著他,寵得他無法無天、寵得他得寸進尺,但他就是要她眼裡有他、心裡有他。他有病,沒有禾良會活不下去。他知道自己蠻不講理,他也不想講理,真要講理,他游巖秀就是個理!

  他就是理。他用不著愧疚。

  一愧疚,不就等於認了錯嗎?

  他不愧疚!

  他沒錯!

  一盤花生麥芽糖又回到他面前,端正擺在桌上,像是任憑他處置了,看是要再次掃翻,或是要擱到長螞蟻,全由他決定。

  他看著妻子收回柔荑,那張雪容一逕淡垂著,抬也未抬,那模樣教他心葉一顫,呼息困難。

  「禾良,我……那個……」他究竟想說什麼?

  說什麼都遲了,因為禾良半聲不吭,僅輕輕頷首,然後轉身走出書房。

  ********************************

  「兄弟,咱倆許久未見,做哥哥的可真想死你啦!  」

  娃兒的小肥身被兩條精勁有力的手臂捆住,男人將粗獷臉龐擠壓過來,頰面和下顎的細小鬍髭挲得娃兒格格亂叫。

  「聽說呀,你爹和你娘吵得很凶?」

  醇厚的男性嗓音聽不出是憐憫、抑或幸災樂禍,感覺像突然來了興致,想找人探探事情虛實。

  「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會知道?嘿嘿嘿,兄弟,咱是幹什麼營生的?打暗樁、埋眼線那是絕對不能馬虎的功夫,雖然人不在這兒,也得消息靈通呀!」

  「娘娘……哪阿滴啊……呼嘰泥咕……」娃兒扭扭小肥屁,決定在這人腿上多賴一會兒,因為他喜歡黝黑男人身上的草香、泥土香,還有白白的牙。

  男人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哎呀,是這樣呀,原來大吵大鬧的人是你爹,不關你阿娘的事啊!瞭解瞭解,明白明白。」

  「爹達達滴達……噗泥噗泥啪……」

  「唉唉唉,我知道這事你也為難得很,人家夫妻間的事嘛,哪輪得到咱們外人插手?是說你也別心煩,船到橋頭自然直,咱們搬張凳子坐下來看好戲……呃,我是說,咱們內心誠摯為他們祝福,這也算盡了義氣。」

  「呵呵呵……」

  「對、對!別人的痛苦就是咱們的快樂,別人學不乖,那是他自找的,別人不笑,咱們自個兒樂呵!兄弟,你真有慧根啊,知道一笑解千愁。」

  驀地,另一道男人聲嗓插進來,語調冷,如相互撞擊的冰珠子——

  「你是我兄弟,不是他兄弟,當你兄弟已經夠慘了,我可不想再升格當你爹。」

  「淵霞院」書房內。

  此時分,夕照情盛,燦耀霞光凝著幾絲紫藍,菱紋格窗外的天際成了一大片的錦布,有深有淺,濃淡有致,那雲彩形成的圖樣仍不斷變化著,透進窗紙的光亦隨之變化。

  游巖秀踢掉兩隻灰撲撲的功夫鞋和大襪子,今兒個的他沒穿錦袍,而是纏腰、綁手,一身俐落的勁裝。他撣著身上的土塵,邊睨了眼坐在臨窗躺椅上、與小娃稱兄道弟的親弟游石珍。

  這些天,「太川行」的「搶花旗隊」正緊鑼密鼓地操練著。

  說到這「搶花旗」,是江北永寧四年一度的盛事,據說是百年前第一批從南方到江北的生意人所帶過來的習俗,「花」即是「發」,生意人有誰不想發?能把那面象徵「發達」的旗子搶到手,自然是好兆頭。

  整件事演變至今,南方習俗「搶花旗」變成江北一帶各商行共襄盛舉的大事。

  時候一到,各家自組隊伍上陣,搶到手的就能把那面百年來翻新過無數次的紅底金繡旗迎進自家商行裡供奉著,自個兒有面子,也能教旁人眼紅。

  他游大爺不僅是「搶花旗隊」其中的一員,更是一隊之長。

  游大爺卯起來操練時,嚴以律己更要嚴以盯人,而「太川行」裡被挑選出來搶旗的眾壯丁個個吃苦當作吃補,因主爺已發了話,今年要是能把上一屆搶到的花旗繼續留在「太川行」裡,那就大有重賞,看要金錠還是要銀塊,他游巖秀給得大大方方,連眼也不眨一下,不怕給太多,就怕賞不出去。

  今日一結束操練,他回到府內,得知娃兒在老太爺那兒,而禾良似乎還忙著,他原想繞去「上頤園」拎娃回來,但一想到自己滿身塵土也就作罷了。

  哪知他甫走回「淵霞院」,尚未吩咐底下人備熱水淨身,長年在外走踏的游石珍突然出現,來得神不知、鬼不覺。

  瞧二弟那模樣,該是來匆匆、去匆匆,不會久待的,或許連老太爺那兒也瞞下了,而知道珍二爺回永寧的九成九隻有他這個當大哥的.唔,外加一個被偷偷拎到這裡「卿卿我我」的小娃。

  「你爹眼紅咱們感情好,你別理會他。」游石珍摟著胖娃嘻嘻笑,對這親親侄兒他是真喜愛,有時在外,竟也想娃兒想得緊。「他常常喜歡眼紅別人,瞧,眼紅到最後,你阿娘都不肯理他嘍!」

  「禾良沒有不理我!」游巖秀臉微紅,低吼了聲。

  「可憐喔,你娘還不准他進房睡,只能睡書房。」游二爺對著娃兒搖頭歎氣。

  「不要胡說!我現在還是天天回房睡覺!」他又沒被趕出來!

  孩子「咿咿呀呀」地說,肥短手指戳著游石珍粗糙面頰,真像在替親爹辯護。

  游石珍驚奇挑眉,又連番頷首。

  「啊!我又誤聽傳言了嗎?原來你阿娘還是肯理你爹的,只是有點理又不會太理,理一點點,沒有理很多……唔,兄弟,這學問可高了,我不太能體會其中的奧妙呀!」

  游巖秀雙目一瞇,撣掉身上大部分塵土後,他赤腳逼近臨窗的那張躺椅。

  游石珍見來者不善,捋虎鬚捋得有些過火了,忙嘿嘿嘿地陪笑。

  他把懷裡的小娃舉起來擋在面前,像在舞獅、舞龍,咚兒隆咚鏘,舞得孩子四肢亂揮、呵呵亂笑。

  「這位大哥,別惱別惱,小弟我已經吩咐我手裡的這個『小弟』,咱告訴他,要是哪天不小心又被『廣豐號』的穆家大少抱了去,可以舉起魔爪往對方胸前偷襲過去,呃……要不就賞對方一飽童子尿嘗嘗,要大泡一點,澆得他渾身濕透,這招夠狠辣吧?咦?」手中空空如也,小娃兒被親爹一把搶將過去。

  游巖秀抱著孩子,俊美面龐極快地閃過一絲狼狽,真不知穆家大少的事怎會傳到二弟耳裡。但,他誰啊?

  他可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是江北永寧最威的冷面王,就算再狼狽、再羞澀難當,也絕對不能隨隨便便顯露出來!

  他目底刷過冷鋒,俊顏如罩寒霜,嘴角要笑不笑。

  脊樑骨有些冷,游石珍喉結上下動了動,眨眨眼,突然好聲好氣問:「這位大哥,您這是要笑呢……還是不笑呢?」

  「這位賢弟,等你告訴我,閣下這趟偷偷潛回永寧究竟為何,為兄自會讓你明白,我究竟是要笑、還是不笑?」俊美大爺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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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5-10 13:05:59

第4章(1)

  游石珍眼神定定然。

  望著俊美過了火又嚴峻過了頭的兄長,他忽爾咧嘴一笑,白牙好閃亮。「嘿,這位大哥,不是我不肯說,是有人來了。」

  游巖秀眉峰略攏,還沒發聲,門外已傳來「叩、叩」兩聲輕響。

  用不著問,也知那樣的叩門方式是禾良使慣了的,他下意識挺直背脊,五官繃了繃,看著映在門紙上的淡淡影兒,很多此一舉地問:「誰?」

  「是我。」輕和的女嗓透過門扉。

  身後「咻」地一聲,游巖秀往後瞥了一眼,發現前一瞬尚賴在臨窗躺椅上的游石珍已不見蹤跡。

  躲得可真快哪……

  他內心咕噥了聲,收回目光,兩個大步跨到門前,一把拉開那扇門。

  禾良被他幾要掀飛門板的力道嚇了一跳。

  秀臉微怔,她吁出口氣,隨即見游大爺兩眼膛得圓圓,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她寧定下來,迎向那兩道吃人的目光,也將他看個仔細。

  他身上的勁裝原是淡青色,八成在「太川行」的後院空地操練得太過火,衣服皺巴巴的不說,還裹著泥土,儘管泥塊拍去了,留下的印子卻把淡青糟蹋成灰青,而肘部和雙膝特別嚴重。

  她眸光往下瞄去,見他兩隻大腳丫子光溜溜的,跟著便瞥見已被他丟棄在一角的髒襪和髒鞋。

  咬咬唇,她臉容一抬,注意到他玉面蒙塵,漂亮的寬額和下顎都有髒污,發上似乎也沾了不少土,此時一綹發跳出束縛,窩在他臂彎裡的娃娃正抓著那綹髮絲,咂咂咂地吸得津津有味。

  「曜兒別吃啊。」禾良陡地回過神,上前將兒子接過手。

  孩子五根小肥指還緊緊抓著那綹髮絲,被這麼一帶一拉的,游大爺頭皮不禁被痛扯了一下,心裡竟有些委屈,因為……因為……禾良只是好快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替他呼呼吹吹。

  他們到底是不是在鬧不愉快?禾良也弄不太明白。

  自從那晚他揮袖打翻她送上的糖,都十幾、二十天過去了。

  他要她從此不理穆大哥,她做不出那樣的承諾,本想輕巧將事情帶過,偏偏這次他鬧得凶,堅持得很。

  明明知曉,他掃翻那盤花生麥芽糖並非有意,她心裡仍舊痛痛的,瞅著散落的糖,喉頭發堵,感覺有些受傷。

  這些天,他除了忙著四行二十八鋪和碼頭區的事務外,也忙起「搶花旗」的操練,他忙上加忙,回府的時侯變晚,兩人獨處的時候也減少了,也不知是否他刻意為之?

  她在生他的氣嗎?禾良捫心自問,無法答出。

  或者,她是惱他的,但氣惱歸氣惱,到底還是放不下。至於他……他還在氣她嗎?唉……也許多少有些吧。

  「秀爺今兒個提早回來,把曜兒從『上頤園』拎回『淵霞院』玩,那是好,但也該知會一下其他人,不能偷偷把孩子帶走。」禾良語氣淡和,輕輕扳開娃兒的指,讓游大爺的頭髮得以自由,邊道:「銀屏在『上頤園』那兒突然找不到曜兒,嚇得都哭了,連老太爺也跟著緊張。秀爺往後帶走孩子,記得交代一聲,好嗎?」事情傳到她那兒,又得知丈夫已回府,她才會回「淵霞院」探探,結果孩子真在這兒。

  「又……又不是我……」游巖秀張嘴欲辯,但,如何辯?孩子確實在這裡被尋獲,如今是證據確鑿,他有口難言,頓時,心中更覺委屈了。

  是怎樣嘛?!

  明明將肥娃兒暗渡陳倉的人又不是他,為什麼非得背這黑鍋不可?

  愀然不樂地撇撇嘴,他賭氣不說話了,反正他、他……就是沒人疼、沒人愛!

  禾良不知他內心轉折,本想用帕子先幫他擦擦臉上污印,但懷裡抱著孩子不方便,也就將那想法按捺下來了。

  她瞧著他好半晌,低柔又道:「秀爺需要好好沐洗一番,我等會兒會請人備好熱水,待洗好澡、換上乾淨衣物,也才好和老太爺一塊兒用晚膳。」

  她斂下眸光,似躊躇了會兒,最後仍抱著孩子轉身走開。

  「禾——」游巖秀欲喚喚不出,即便真把妻子喚住了,他的目的究竟是何?

  他是想問:禾良為什麼不來替他刷背?為什麼不幫他洗髮嗎?

  還是想問:他今日跟著「太川行」的壯丁們練體魄、加強技巧時,把雙肘和膝蓋都擦破了,她要不要幫他上藥?要不要幫他揉揉吹吹?會不會為他心疼嗎?

  結果……他大爺啥都沒問,百般寂寥立在原地,晚照幽幽然打在他胸前。

  頭痛!  頭痛頭痛頭痛啊!他到底在幹什麼?!

  「嘿嘿,明白了、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有點理,又不會太理』、『理一點點,沒有理很多』之意啊!」游石珍慢吞吞地從大書櫃後頭晃出來,兩臂盤胸,笑得深長酒渦亂顫,炯目彎成兩座小橋。

  他全然頓悟地點點頭。「嫂子拿你當客人看待,讓你吃好、穿好,對你說話客客氣氣,說白一點,就是夫妻之間相敬如賓嘛!」抬手搓搓下巴。「唔……其實這樣也挺好,這位大哥您說是不?」

  游大爺慢條斯理地闔上房門,背對著親弟,沒回話。

  游二爺見事甚快,感覺不對勁了,兩眼狐疑地緊盯兄長身背,試探問:「這位大哥,您要不要說說話,抒發一下內心情懷?」

  「哼、哼、哼、哼……」

  完了完了,大哥笑了,而且還是「哼、哼、哼……」的奸人之笑。

  游二爺頭皮發癢又發麻,想抓抓搔搔,卻不敢輕舉妄動。

  他張大眼看著俊美到不行的大哥慢騰騰地轉過身來,桃唇上勾,露出奸到有剩的笑弧,杏目湛亮,迸出險到驚心的輝芒。

  游大爺哼笑一陣,有點失心瘋的模樣,美唇滾出話——

  「這位賢弟,你要陪我抒發一下嗎?」

  「呃……」大哥……可以不要嗎?

  太遲了!身為兄長的半瘋俊男已撲將過來!

  「淵霞院」書房內,當大哥的惱羞成怒,心想,反正都一身髒污了,再弄個滿頭滿臉灰也沒差。

  於是,他一個回身,使出擒拿之技,撲向害他背黑鍋的元兇。

  當人家小弟的黝黑男人按理是躲得過的,但祖上有訓,游家小的都得讓著大的,他不敢不讓,尤其是全因為有這位大哥,他才得以順利逃脫繁重之責,能痛痛快快在外闖蕩,無後顧之憂,所以……大哥要擒拿他,他不敢不被擒拿。

  「認不認輸?你認不認輸?」俊美大爺側壓在年輕漢子背上,雙臂圈鎖對方喉頭,緊箍不放。

  「認輸、認輸!」陪大哥「抒發」的小弟目中含淚,痛苦皺眉。

  「快說,你到底認不認輸!」加重力道。

  「……我、我說了,我認輸啊……」一掌啪啪地猛拍地板,兩腿蹬著。

  「還不認輸是嗎?好,很好,再不認輸,休怪我無情!  」

  「咳……」翻白眼,快沒氣了。

  這位大哥,你到底想怎樣……

  年輕漢子被逼到極處,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他用力反擊了,掙脫了背上和頸上的壓力,但身為兄長的俊美男毫無肚量可言,死纏爛打,再度欺上,反扣小弟兩臂,雙腿更是以剪刀之姿倏地鉗住對方,兩人仍在地上打滾。

  「這位大哥,您拿我教您的大擒拿來對付小弟我,未免也太不仁義了吧?」哀哀叫。

  「我不仁義是嗎?哼哼哼,你說我不仁義?」大爺冷笑陣陣,陰風慘慘。「我再不仁義,也比你有情有義!我獨力支撐這麼龐大的家業,把你該擔的那份也一併擔起,你在外玩耍,天天玩耍,呼朋引伴,聚眾成勢,而我卻要努力養家活口,忙得不可開交!孩子明明是你偷拎來的,人是你殺的,我還得幫你扛罪,你說,我還不夠仁義嗎?嗯?」最後一聲「嗯」得咬牙切齒。

  「嗚……您仁義、您仁義,是小弟我不仁又不義……」痛痛痛!

  「小賊,報上名來!」

  「呃……」

  「快報上名來!」大爺失心瘋了。

  「……永、永寧游石珍。」一定要這樣「抒發」嗎?他都認錯了還不成嗎?

  「閣下潛回永寧,偷偷溜進游府有何目的?老老實實給我招來!」

  「我招我招.還不是為了咱們『太川行』嗎?」年輕漢子可憐兮兮地哀叫。「關於那個四年一度的『搶花旗』大會,得小心留意啊!大哥,有人有備而來,要跟咱們較真了……哎哎哎,手要斷啦!要斷了啦!這位大哥,好歹您先收個手啊!」

  江北永寧的「搶花旗」大會是在小雪後的第三日舉行。

  為舉辦這場盛會,永寧城內,靖天王爺廟前的青石大廣場上,在十日前已開始讓工人架設高台,用一根根粗圓且具韌性的黃竹搭出約莫七層樓高的錐形竹台,等到盛會當天,江北商會幾位有頭有臉的人物會共同將那面大花旗從上一屆得主手中迎到會場來,然後放上竹台最高處,等待有緣人得之。

  這一天,雪未落,但只要一張口,白團團的氣便冒出來。這也難怪,都已立冬又過了小雪日,永寧一帶的湖水都結出淡淡冰霜,相信不久後,大雪就該降了。

  游巖秀立在自家搶旗隊的最前頭。

  今日永寧幾是萬人空巷,所有人全往王爺廟前聚集。

  尋常時候覺得無比寬敞的青石大廣場此時真覺小了,還得出動衙役們維持住場面,將看熱鬧的百姓們隔出一小段距離,免得等會兒「開戰」要傷及無辜。

  此時,斂著精光的杏仁核眼冷冷掃過全場,暗自沉吟。

  大紅花旗已插上竹台頂端,燦亮金紅,隨風鼓動。

  幾名負責搭台的工匠在做最後一次的檢探,朝著基座的竹子敲敲拍拍,察看竹與竹間的交合處和綁繩。

  靖天王爺廟前的平台上,紅彩垂掛,擺著七、八張梨木環背椅,坐在上頭的除了永寧的父母官外,其餘的皆是江北商會裡的大老,已八十高壽的游家老太爺正是其中之一。

  一切一如往常。

  喧鬧。吵雜。躍躍欲試的興奮感。

  男女老幼將會場團團圍住。帶冷的空氣有著廟前大爐裡燃出的檀香。

  「……千萬小心,敵暗我明,對方的底細至今尚未摸清,那人藏得極好。」

  「之前行裡那兩批拉往北邊的貨,情況有些不對,我讓人暗中跟上了,途中分別截到兩小批人馬,這些人該是同一夥的,卻裝作互不相識,我還想著法子要從他們口中多套些話,當夜,我那裡遭襲擊,幾處地方同時走水,逮到的那十多個人皆被放走。」

  「若是單純的江湖劫奪,事情還好處理,就怕其中牽扯更廣,而『太川行』成了明顯目標,你完全處在明處,形勢不太妙啊……」

  那日「淵霞院」書房內的密談在游巖秀腦中浮現。

  二弟游石珍在外的人馬算是「太川行」的一著絕妙暗棋,他單獨潛回永寧,待不到半個時辰又走了,此時此刻,該也暗伏在某處。

  這一次的「搶花旗」,二弟要他別親自上陣,但自從他接下「太川行」,幾次的「搶花旗」大會皆是由他帶隊往前衝,從未缺席。

  怎麼說,他都是「太川行」的秀大爺。

  當大爺就該有大爺的氣魄。

  要他游巖秀躲在別人身後苟且偷安,九死都辦不到!

  再有,他今年要能把金紅花旗又一次迎回「太川行」顯擺,老太爺肯定歡喜。

  老太爺身子骨已大不如前,精神亦是時好時壞,老人家喜歡熱熱鬧鬧的,前陣子還大肆幫娃兒慶週歲,那場面搞得確實過火了,他也由著老太爺去玩,總希望老人家痛快便好。

  他要能再搶回金紅花旗,老太爺又有名目作樂,他要是失利了,就得再等上四年,而老人如今都已八十多歲……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親自上陣,要奪回那面象徵「大發利市」的旗子,為了老太爺,為「太川行」,為……為了禾良……

第4章(2)

  他銳目一瞟,在人群中見到三、四名家丁為妻子開道,聽到搶旗隊的壯丁們紛紛嚷著少夫人來了,而負責維持場子的衙役該是認出遊家主母了,並未多阻攔,就由著禾良走近。

  他定定看著她,兩眼一瞬也不瞬。在場聚集了這麼多的搶旗隊伍,人聲鼎沸,但此時此際,禾良與他絕對是眾人注目的所在,可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以往,他總在人前作威作福,拿著一張千年不化的雪臉嚇阻所有人,此時妻子來到面前,兩名貼身婢子離他三大步不敢靠近,妻子手裡牽著走路還不太穩的小肥娃,他看著她,左胸怦怦跳,喉頭有點緊。

  「你來啦……」他吶聲道。

  「嗯。」禾良微微笑,輕搖孩子的小手。「我帶曜兒來看『搶花旗』。」

  「咱們在『興來客棧』二樓訂了位子,你該去那裡,等會兒場面會很亂,你待在客棧二樓觀看會安全許多。」他想招來家丁護送她出去,甫抬手,已被妻子輕而堅定地按下。

  「爹和柳姨已上客棧二樓了,我等會兒也會去,不急。」

  「那你……」肥軟小身子突然纏上他一條腿,四肢攀樹般勾住他。垂目,他對上兒子亮晶晶的烏眸,這小子照例「咯呵呵……」笑得口水直流,拿他的大腳板當馬騎。

  「今早秀爺出門時,我沒和你說上話,我想今兒個不一般,總得說幾句吉祥話才好。」禾良沉靜的神態有些靦腆,抿抿唇道:「我祝秀爺旗開得勝。希望咱們『太川行』一馬當先,技壓群雄,能順順當當再次把花旗迎回。」

  游巖秀雙頰微紅,目光深邃。

  他表情幾近咬牙切齒,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了,旁人見著都得倒退三大步,只有禾良知他底細,被「嚇」慣了。

  「禾良,我如果搶回旗子,你……你就跟我和好,好不好?」

  禾良一怔。「我們沒有不好啊。」

  「有。你生我的氣,生好多天了。上次從『春粟米鋪』回來後,我……我掃翻那些花生麥芽糖,你就生氣了。」妻子仍與他有說有答,也盡責地照顧他,但感覺就是不太對。「有點理,又不會太理」、「理一點點,但沒有理很多」——他不要這樣。他要禾良用力理他!

  「我沒……」她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深吸口氣道:「是秀爺在生我的氣。」

  「我才沒有——呃,我是說,剛開始是有啦,但後來就氣一點點,再後來就沒有了,我……」  他急欲解釋,但起獅的鑼鼓已響,待八頭舞獅耍完第一陣後,「搶花旗」的重頭戲便要登場。

  「秀爺,該做準備了呀!」

  「先佔位的先贏,秀爺,等會兒鑼鼓一歇、沖天炮一炸,就得往前衝,要先相準下手的好位置啊!」

  手下在催,沒能多談了,游巖秀一把撈起兒子,送進禾良懷裡。「你快走,上客棧二樓找岳父大人他們,這裡太危險。」

  「噗——」剛落入娘親香軟懷裡,胖娃臨去秋波,回頭噴了親爹滿臉唾沫。

  禾良訝呼了聲,而游大爺八成被噴習慣了,老神在在得很,他沒好氣地掀開眼皮,瞇眼瞪住那小傢伙。「等老子過了眼下這關,再來治你!」

  「等滴咂咂泥泥……」娃兒開心學說話。

  禾良終是忍不住笑出來了,一手抱著孩兒,另一手抓著衣袖為他擦臉。

  妻子綻開笑顏,游大爺心就舒坦,低聲又說:「禾良,等我搶到旗,我們就和好。」

  禾良眨眨眸,似要言語,但他沒有等她應話,已迅速招來等在一旁的家丁們,把他們母子倆和那兩個丫環一起護送出去。

  起獅後,圍觀的百姓似乎更多了,兩旁的客棧和茶館樓上亦坐滿人。

  鑼鼓喧天,週遭吃喝聲不斷,鬧得不可開交。

  游巖秀向來深信自個兒的直覺,此時的他狀況極佳,心情大好,禾良的那幾句祝福話,比接受得道聖僧三天三夜唸經加持還有用,他一定能迎回金紅花旗。危機四伏,但無比刺激,今日是他游巖秀的絕妙好日。

  當他眼神往旁一瞟,竟發現「廣豐號」的搶旗隊離得頗近,帶頭的亦是「廣豐號」的主爺,那斯文男人一身的白衣勁裝,刺目得很,但,白得很好,夠白才夠顯眼,一旦鎖定,絕不會打錯人,而拳腳本就無眼,這種混亂場面若打到對方,那也情有可原啊!

  游巖秀瞇眼冷笑,更確信今天真是他的好日。

  這一屆的搶花旗隊共有一十八組人馬共襄盛舉。

  一組九人,穿著自家隊服,炮聲一炸,一百六十二人同時往竹台沖,不計時間,誰先扛起插在最頂端的大花旗,誰便是贏家。

  游巖秀手長腳長,身體極為輕靈,他和忠心護衛小范兩人是「太川行隊」的主要搶旗手,九人保持四人在下、三人守中間、兩人負責搶旗的隊形往上攀爬。

  一開始還算順利,但攀至中段時,阻礙變多了。

  各家搶旗隊除了努力護住自個兒的搶旗手,更要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撓其他隊伍搶進,不慎中招,從台上滑落下來的大有人在,正因如此,才增加了「搶花旗」的可看性,鼓動得圍觀百姓熱血沸騰,既叫好也叫罵。

  一炷香後——

  「秀爺,小心!」

  愈接近最高處,游巖秀愈沉穩,絕不躁進。

  他與小范剛聯手擺脫兩組人馬糾纏,一名黃衣人倏地欺近,欲踢他膝後,劈他腕部,待驚覺時,游巖秀已無法完全避開,就見小范高喊一聲,凌空撲騰過去,整個人攀在對方背上,後者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束縛住,啪啪啪地下滑了好一大段才勉強穩住。

  「小范!」游巖秀厲吼。

  「沒事沒事!  秀爺快上啊!」小范在底下大喊。

  四、三、二的隊形已難支持,但此時游巖秀已近竹台頂端,他往上再攀,覷見一抹白影就跟在斜後方,是「廣豐號」穆家大少!

  來得好。

  游大爺內心嗜血偷笑,抬起一腿正要往對方漂亮雪白的肩頭踹去。

  他計算好了,在裝作無意地踹去的同時,他可以借力使力往上一彈,這一下足夠將他送上最高處,金紅大旗已成他囊中之物!

  喝!又來一名黃衣人!

  游巖秀一腳尚未踹出,斜裡竟竄出一人,再度被糾纏上了!

  奇的是,那人並不急著搶旗,似乎不將他游大爺打落竹台的話,沒辦法交差。

  這混帳傢伙到底是哪家手下?

  游巖秀思緒急轉,想著今日前來較量的一十八組人馬——黃衣、土色背心、黑腰綁,若無記錯,該是「捻花堂」的搶旗隊。

  「太川行」和「捻花堂」雖同為商行,但經手之貨大不相同,「捻花堂」主要做女人家的生意,賣的是胭脂水粉、續羅綢緞、配戴用的各式飾品、姑娘閨房裡的大小擺設等等,他與「捻花堂」該是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出手如此狠辣?

  要他命嗎?

  他大喝一聲,避開黃衣人藏在掌下的小刀。

  刀鋒劃過,他閃得快,兩段粗圓的黃竹卻啪啪兩響,立即裂開。

  這一閃,他閃到穆容華身旁,後者正越過他埋頭苦幹地往上攀,渾不知其中驚險,那黃衣人隨即竄至,見穆容華擋在中間,掌中小刀已揮下。

  「給我下來!  」

  游巖秀厲聲大吼,哪裡還記得要偷偷做手腳,直接就光明正大、正大光明地揪住穆容華腰後,使勁一扯,外加一記飛腿側踢,正中對方腰側,硬是將穆家大少往底下踹。

  開什麼玩笑!

  穆家大少可以死,但拜託,請死遠一點,千萬別死在他旁邊!  穆容華要是在他身邊見血了,那還得了?他怕禾良誤解是他下的重手,更怕禾良跑去疼她的穆大哥,不來疼他.千鈞一髮間,他是用足了力氣拽下穆容華的。

  啊!糟!那沒幾兩肉的傢伙不會摔慘了吧?!

  游巖秀心下陡驚,分神瞥了眼下頭狀況,就見身穿白衣的穆大少在半空栽了一個跟頭,肩膀重重撞上竹架,繼續往下跌。

  吼——很愛演耶!混帳!是不會趕緊找個支點攀住喔?!

  游大爺內心狂嘯,冷汗直冒,實在是恨鐵不成鋼、恨鐵不成鋼啊!

  驀地,有人飛竄而出,搶在穆容華墜地前截住他。

  見游家二爺終於殺出了,游巖秀重重吁出口氣,渾身陡輕。

  這一方,黃衣人刀又落空,竹子又被劃斷兩根。

  啪、啪!  喀——嘎嘰——

  整座竹台開始搖搖晃晃,發出尖銳的磨擦聲。

  游巖秀藉著一節斷竹往上一彈,扛起那面金紅花旗。

  站在高處,他腳下兀自輕晃。

  他聽到永寧百姓們歡聲雷動的叫嚷,聽到表示「搶花旗」已結束、贏家出爐的鞭炮聲,他沉眉凝目,四下搜尋,那名掌中藏刀的黃衣人已不見蹤影。

  但……他瞧見一抹細細小小的纖影——

  禾良沒乖乖待在「興來客棧」二樓,卻是衝進圈圍起來的地方。

  她跑得好急,衝到被游石珍放倒在地的穆容華身邊。

  游巖秀兩眉壓得更低,雙目瞇出兩道異光。

  頭一甩,他扛著金紅花旗靈敏地攀下竹台,雙足尚未著地,「太川行」的一群夥計已團團圍將過來,將他連人帶旗抬得高高的。

  坐在「人轎」上,他看到跟在一旁的老掌櫃感動得眼角帶淚光,看到大夥兒咧嘴笑,也瞧見廟前平台上的老太爺笑得合不攏嘴……他也想開懷大笑,可是,笑不出來……

  不過話說回來,他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所以還是別笑好了,但不笑,並不代表得哭啊……該死!他心好痛,眼發熱,鼻頭一直有酸氣衝上來,他好想哭……

  混帳!混帳啊!  他剛才應該扛著大旗直接往竹台下跳,摔得鼻青臉腫、斷手斷腳的他也甘願,這樣禾良多少會來疼他吧……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5-10 13:07:20

第5章(1)  

  禾良所有的心神和眸光全都專注在游大爺身上。

  銳利銀輝乍現,她看到了。

  那道忽隱忽現的刃芒藏在某人掌下,逼得游大爺連連避其鋒芒。按規定,搶花旗全憑一身本事,不能帶刀劍上場的。

  再有,可能因頂端距離太高,一時不易看清,也或者圍觀的百姓全陷進半狂的激昂狀態,竟沒誰發現那人使的手段。

  禾良白著一張臉,胸口怦怦跳,她把孩子托給爹、柳姨和兩丫環後,帶著家丁又擠進人群,試圖擠到廟前平台那兒,欲將此事知會商會的大老們。

  豈知她人才衝進圈圍起來的範圍內,週遭頓時響起陣陣驚呼,她抬首看去,就見一道白色身影被人從最高處踹擲而下。

  白衣勁裝……

  「廣豐號」搶旗隊隊服!

  而下手的那個人穿的是「太川行」的青色衣褲,不正是游大爺是誰?!

  直到「廣豐號」那名搶旗手在半空中栽了個跟頭、撞上竹架後,禾良才認出那人是穆容華。瞠大雙眸,她全身繃得緊緊的,驚叫聲全堵在胸臆間。

  下一瞬,形勢大變,不斷往下跌落的穆容華被打斜裡竄飛而至的人托住身軀,那人來得突然,並非任何商行的搶旗手,似是混在人群裡看熱鬧,既然遇上了,就出手隨意救救。

  那人是……是……

  「二爺?!」禾良驚疑不定,提裙跑向救下穆容華的年輕漢子。

  此一時際,鞭炮聲驟起,噼哩啪啦響徹雲霄,八頭獅子再次群舞,鑼鼓聲震耳欲聾。

  「嫂子,別來無恙啊!  我今兒個回永寧看熱鬧……喲,嫂子您聽,炮聲大響啦!好本事,老大今年又搶到花旗嘍!呵呵呵……」游石珍收回高望的目光,笑容煦朗,邊把痛得臉色慘白的穆容華放落地。

  禾良仰臉看向立在竹台頂端、扛著大旗的丈夫,危機似乎暫且消除了。

  她白著臉,幽幽吁出口氣,但心魂像是還沒完全歸位,她斂裙,恍恍地蹲在穆容華身邊,表情仍有些怔然。

  穆容華眉心忍痛地輕皺,微微笑道:「禾良妹子,你家秀爺出手真狠,一抓一踹就把我丟下來了。」

  「嫂子,穆大少就愛開玩笑,您千萬別聽他的。」游石珍笑得酒渦深長,炯目爍光,閃著奇異的神氣。

  他覷著那張蒼白俊臉,濃眉挑了挑,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家老大出手要是不夠狠辣,穆大少一條命恐怕早就沒了,屆時不單只是往下掉,還得邊噴血邊往下掉,不是嗎?」  穆容華微喘著氣,瞪著他。

  禾良背脊一凜。

  深吸口氣,她終是穩下心神,嗓音略啞道:「我方才看到刀光了……」

  「老大好好的,沒事,嫂子別憂心。」游石珍四兩撥千斤地說著。

  此時,「廣豐號」的夥計們已紛紛朝這兒跑來,擔心自家主爺的狀祝。

  游石珍把頭傾向直瞪著他的穆容華,慢條斯理又道:「倒是你啊穆少爺,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我家老大怕你傻傻朝人家刀刃上撞過去,出手救了你,你可別從中作梗地害人家夫妻失和。」

  「我沒有……」

  「有沒有閣下心知肚明。會有些痛,忍住。」游石珍突然一掌按住他的肩頭,另一掌托住他肘部,表情輕鬆寫意。

  「什麼?啊!」瞬時,穆容華痛得滿臉冷汗。

  禾良聽到「喀啦」一聲,見游石珍兩下輕易便把穆容華脫臼的肩胛骨接上。

  她看著穆容華閉目忍痛,冒冷汗的雪白臉龐竟忍得雙頰暈紅,心裡微覺古怪,但已無心思多想。

  她舉目搜尋丈夫的身影,見他已扛著金紅花旗躍下竹台,坐在「太川行」眾夥計搭成的「人轎」上,連人帶旗皆被拱得高高的。

  鞭炮剛響完一輪,白煙散開,舞獅仍熱鬧進行,她見他回頭了,視線隔著一小段距離與她對上……她徐徐一笑,但他不笑。

  丈夫眉宇峻酷,十足大爺模樣,可是那薄薄桃唇竟似有若無顫動著。他杏目底處閃爍的光,禾良其實看不清楚,卻能明顯感覺到……唉,她家的這位爺又鬧起來了……

  「喝啊——」酒碗不夠瞧,錦袍大爺直接以酒罈就口,咕嚕咕嚕直灌酒。

  「這位大哥,是說……您不是最瞧不起借酒澆愁的人嗎?借酒澆愁愁更愁,這道理還是您說給我聽的,怎麼現下也使起這招來了?」年輕漢子搔搔頭,大哥尋他喝酒,他不敢不從,只得抓起酒罈子和大哥對幹起來,豪邁痛飲。

  當月而坐,隱蔽的園內似乎仍可聽到前面廳堂上傳來的恭賀聲,一波接連一波,不絕於耳,但……俊美大爺今晚懶得應酬誰,於是乎,很不負責任地把場子丟給老太爺和妻子去發落。

  他拂開滾到身邊的幾個空酒罈,美目迷濛,桃唇顯笑。

  「你好啊,真了不起啊!」豎起大拇指。「大哥我在竹台上拚死拚活,你閒閒無事躲在底下悠晃,待出事了,又飛去救人家穆家大少,那個黃衣人究竟躲哪兒去,你竟然連個消息也沒?你這是……這是……」他眨眨醉眼,眼睛裡竟有些濕意。「……存心跟著你嫂子一起氣我是嗎?」

  不好!

  狀況嚴重!

  當人家小弟的年輕漢子趕緊露出卑微笑容,縮著頸、弓著身,嘿嘿陪笑。

  「這位大哥,您真是誤解我的用心了。小弟飛身撲出去救人,也是怕您出手太重把人家弄傷,然後嫂子一怪罪下來,您和嫂子又得鬧僵,那種場面我可不想再領教啊!」語重又心長。

  「至於『捻花堂」那名黃衣搶旗手,我雖沒追上,但我手下乖乖追上了,埋眼線這活兒啊,那可不是我自誇,我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大哥就放寬心吧,一定會有結果的。再說了,真是天地良心嘛!我敬重大哥您都來不及了,怎會存心氣您呢?」

  「就是存心的!  」俊美大爺失心瘋再起,這次再加上烈酒助興,發瘋發得更徹底。「我好可憐,你欺負我就算了,反正從小到大你就一直欺負我,可是你不該帶壞你嫂子,讓她也欺負我……」

  完了完了,大爺他難得醉酒,一醉酒,事情就恐怖了!

  年輕漢子揩了揩黝臉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問:「這位大哥,那……那您到底想怎樣嘛?」

  「我不痛快!  」

  「然後咧?」

  「我要找人陪我『抒發」!」砰!磅!一腳踹破兩隻空酒罈。

  「小弟有事,先告辭了!」快閃快閃!

  「哪裡走!」俊美爺將練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大擒拿使將出來,剪刀腳、十字鎖喉扣,緊緊鎖住欲要逃開的年輕漢子。「認不認輸?你認不認輸?」

  「認輸、認輸!  」趴在地上,年輕漢子一臉痛苦。

  「快說!  你到底認不認輸?」加重鉗制的力道。

  「……我、我認輸啊……這位大哥,我認輸……」翻白眼。

  「好!很好!你翅膀硬了,抵死不認輸是嗎?那就別怪我無情了!」

  「咳……」

  蟬聯金紅花旗得主的這一晚,「太川行」和游家大宅熱鬧非凡,擺桌設宴,好酒好菜大請行裡的眾家掌櫃和夥計,更與前來道賀的大小商家們同喜同樂。

  這一晚,游巖秀醉得相當淒慘。

  「捻花堂」的那名黃衣人不見蹤跡,他已經夠悶了,畢竟這件事無憑無據,當時他人在竹台頂端,發生什麼事,僅靠他一張嘴說不過去,即使報官也無濟於事,他若要立即找上「捻花堂」對質,莽莽撞撞便去興師問罪,怕要打草驚蛇,那也於事無補。

  然,跟禾良相較起來,這些都是小事。

  禾良目睹他踹下穆家大少了!

  行惡之事,需得偷偷做,做得不動聲色,這才是他游大爺個人的風格,但這一次不及計劃,做得實在太不漂亮。

  對!沒錯!他就是心狠,就是看穆容華不順眼.禾良見他心惡,肯定又要惱他,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能怎麼辦嘛?他只懊惱事情做得不夠隱密啊!

  於是乎,他把自己灌醉了,醇酒一罈復一壇,不知節制。

  他極少這樣折騰自己,但,只要碰上和禾良有關的事,他就變得不像自己了。或者說,他就完全回歸自我,只憑最真的感情行事,那個在外呼風喚雨的秀大爺退得遠遠的,那個秀大爺已不是他。

  月上中天時,醉得不省人事的游巖秀,被親弟游石珍從最北的無人小院送回「淵霞院」,交回禾良手裡。

  「我好可憐……你們都欺負我……禾良、禾良,你要跑去哪裡,別走……」游大爺紅撲撲的俊臉在枕上亂動,胡亂呢喃,喃得禾良方寸發軟,軟呼呼,軟得像剛出爐的白糖糕。

  「噓……秀爺好好睡著,禾良哪裡也不去,就陪著秀爺,哪裡也不去。」細聲安撫著,她幫他脫衣松褲,又費了些力氣才把兩隻大靴子拔掉,然後,她進偏間小室端來熱水,浸濕帕子為他拭臉、擦胸,還用另一條專為他擦腳的布幫他擦洗大腳丫。

  今晚孩子讓顧大爹帶回「春粟米鋪」了,禾良忙了一晚,真有些倦,她吹熄燭火,放落床帷,脫鞋上榻與丈夫共枕。

  明明睡著,游大爺的臉卻主動偎靠過來,鼻側貼著她的粉頸。

  熱呼呼的氣息猶帶酒氣,拂得禾良也快醉了。

  她習慣性抬手揉著丈夫的耳,幽暗的床帷內,她嘴角靜謐輕揚,然而一思及白日所見,想起那抹刀光,心又沉甸甸的。她追問游石珍,感覺他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該是相當瞭解,但她這個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叔滑溜得很,她欲弄清,他搔頭嘿嘿笑,逃得好快。

  究竟怎麼回事?

  不過,在弄明白此事之前,她恐怕得先安撫游大爺「受傷」的心靈。

  唉,不是說搶到花旗就要跟她「和好」嗎?雖然之前他們也沒真的吵架。

  如今迎回花旗,他耍大爺脾氣躲起來痛飲,倒像跟她鬧不愉快了。這孩子大爺,他又覺得她心向著別人,不寵愛他嗎?

  「禾良……唔……」吸吸鼻子,他的「唔」有點嗚咽的感覺,很委屈似的。

  禾良撫上他燙燙的頰,溫柔地吻著丈夫可憐兮兮的美唇。

  翌日,游巖秀睡到日上三竿。

  醒來時,後腦勺脹脹的,雖不至疼痛,但仍有些頭重腳輕之感。

  房中僅有他一人。

  他慢吞吞地翻身坐起,瞥見自個兒衣褲鬆解、兩腳光裸,隱約記起昨晚之事。昨夜他喝多了,纏著珍弟不放,他耳中猶留著珍弟哀哀認輸的叫聲,後來被拎回「淵霞院」,是禾良照顧他。

  禾良幫他擦臉、洗腳,禾良摟著他睡……而他,他在禾良懷裡哭了嗎?

  不會吧?應該沒有吧?

  英俊面龐爆紅,他一掌挲過自個兒的燙臉,挲啊挲的,咬牙一甩頭,不想了。

  用來沐浴盥洗、儲備熱水的偏間小室忽地傳出細微聲響,他以為是妻子,忙起身走去,連鞋也不及穿。

  一撩開厚重門簾,在裡頭忙著添加熱水的家僕倏地轉頭,嚇了一大跳,差點打翻提在手裡的大壺。

  「秀……秀、秀爺,您醒啦?您、您昨兒個沒洗澡就睡下,您要不要先洗個澡?少夫人說您醒來就得讓您先洗澡,所以吩咐小的把熱水備好。少夫人還交代,您洗完澡得讓您吃點熱食,有肉粥、魚湯、十青白果羹,有筍絲肉包、鮮肉湯包、燒餅夾蛋夾肉末,任秀爺選擇。少夫人還說,爺請慢慢來,她已經讓人過去『太川行』知會老掌櫃了,說秀爺今兒個會晚些再去行裡。還有……還有……那個……少夫人把秀爺的衣褲都備好了,就擱在這兒,您、您洗澡嗎?」嘰哩呱啦把話一口氣吐完。

  游巖秀雙目瞪著,瞪得那名可憐家丁整片背緊靠在牆上,滿臉戒備。

  「少夫人呢?」薄唇磨出話。

  「……在、在灶房忙著。」吞嚥口水,兩腳悄悄慢慢地往門口挪動。

  「要走就快走,別偷偷摸摸、磨磨蹭蹭。」他語氣峻冷。

  「是!  」抱著倒完水的空壺,倏地一下,人真的不見了。

  游巖秀撇撇嘴,五指梳扒過頭髮。

  他站在原處瞪著冒白煙的大澡盆,又瞪著擱在角落矮架上的乾淨巾子、衣褲和鞋襪,瞪了會兒後,終於動手脫去身上皺巴巴的衣物。他動作有些粗魯,把衣帶扯得差點打結,完全顯露出內心的不痛快。

第5章(2)  

  沐洗過後,他擦掉身上水珠,穿上妻子為他打理的衣物。禾良此時不在身旁,他只好隨隨便便擦了腳,懶得理腳底濕氣便套上靴襪。

  待他步出偏間小室,寢房的梨木雲石桌上已擺好碗筷和五、六樣熱食,連茶也新添上。這時分,細竹簾捲得高高的,格窗外的天光明亮而薄寒,一園子的山石花樹靜美如畫,房內溫暖。

  他體內的酒氣似全消散了,昨日幾未進食的他現下應該食慾大開才是,但獨自一個坐在桌前,胸口又悶堵起來,好不是滋味。勉強喝了幾口粥,吃了幾顆鮮肉湯包,實在是食不知味。

  既是食不知味,還吃什麼吃?

  沒妻子在旁服侍,他大爺不吃了!

  啪一聲擱下筷子。

  他拂袖立起,兩手負在身後踱方步,來回踱了幾趟,眉目一狠,決定摸去灶房探探軍情……呃,看看禾良究竟有什麼好忙的!

  哪知他旋身才要走出寢房,已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有人正踏進「淵霞院」的主屋小廳,往內房這兒走來。

  「秀爺?」甫跨過內房小門檻的禾良不禁一怔,因丈夫高大身影直挺挺杵在門邊,她一進房裡,整個人隨即被他的陰影罩住,那雙杏仁核眼拿她直瞧,眨也不眨,表情未免太嚴肅。游巖秀被禾良此時的模樣弄得胸口緊繃,不太好呼息。

  她該是剛忙碌了好一會兒,鵝蛋臉容白裡透出嫣紅,額面似覆著薄汗,兩頰的暈暖尤其動人。她髮髻微鬆著,幾綹青絲淘氣地垂蕩在腮畔、耳下,而發上別的那一根蝴蝶雪珠釵,正是他之前請老師傅特地為她打造的,與她戴在耳上的珍珠耳墜子恰好相配。

  他喜歡看她配戴珍珠類的飾物,珠光瑩瑩,她膚光也瑩瑩,好可口。

  她穿著淡紫藕色的衣裙,前襟、袖口和腰帶皆為暗金顏色,細細地繡著美麗花紋。尋常時候,她衣著偏素雅,今日的打扮較為華貴些,可能是因為「太川行」再次迎回金紅花旗,這兩天府內皆有慶宴,而她身為游家的當家主母,自然是要多一抹妝點。

  他看著她,見她唇角微翹,他竟又頭重腳輕起來。

  「秀爺是要出去嗎?」禾良低柔問。

  若要出去,也是為了找她。「沒有。」游巖秀硬聲硬氣道,隨即一轉頭,又坐回原來位置。

  他大馬金刀坐在雕花椅凳上,一袖擱在桌上,一手按在腿上,背對禾良——再標準不過的耍大爺脾氣的坐相。

  腳步聲輕盈挪近,人已來到他身畔,他竟還微微撇開俊臉。

  禾良不以為意,覷了眼桌上,嗓音徐柔如歎。「怎麼還剩這麼多東西?秀爺昨晚什麼都沒吃,肚子該餓了不是嗎?」以他尋常的食量,足能將食物全掃光啊!

  「我沒胃口。」一想到她奔向穆容華的那一幕,他傷心欲絕,肝腸都快斷了,哪還有心情顧著五臟廟?

  一隻柔荑撫上他的寬額,貼著。「啊,是有點燙,秀爺受風寒了!」

  禾良輕呼一聲,貼著丈夫額面的小手被溫熱的大掌抓住。

  游巖秀把她扣得牢牢的,帶怨的杏目瞟向她,微惱道:「我身強體壯得很,沒生病!  你、你……就算我真病了,你也不理我,你只會理別人!」

  「我不理秀爺,理誰?」

  她未被扣住的另一手輕輕拂開他散亂的髮絲,今早沒人幫他梳頭,他也懶得梳理嗎?沒她跟在身旁,他怎麼辦才好?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游巖秀左胸彷彿圈著一處熱泉,咕嚕咕嚕冒著熱飽,他渾身發熱,銀牙一咬,乾脆豁出去了。

  「你瞧見了,昨日搶花旗,我對穆大少又拽又踹,我當著全城百姓面前對他下手,而且絕對是故意的,並非不小心,我就是把他踹擲下來了!」人是他殺的、肉是他啃的,他認了就是,省得禾良拐彎抹角提及此事,並要他自省。

  他心頭一狠,惡聲惡氣道:「大爺我看他不順眼,老早就想賞他排頭吃,剛好趁此機會讓他在眾目睽睽下跌個狗吃屎,大爺我才開心!我開心、我暢意、我樂得哈哈大笑,我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得意地笑,再得意地笑,然……笑聲好僵。

  「秀爺與穆大哥不對盤,真要害他的話,又何必救他?」

  禾良幽幽的話語截斷了游大爺難聽的笑聲。

  站在他兩腿之間,她手指順著他的發,微微牽唇。

  「我昨日確實瞧見了,看到你對穆大哥出手,眼睜睜看著他從竹台高處往下墜。」略頓。「在這之前,我先是留意到那抹刀光,那個穿黃衣隊服的人……」

  「禾良——」游巖秀一怔。

  他自始至終沒想讓妻子知曉此事,連同老太爺那裡也一併瞞下了,既是不想她憂心,自然無法替他對穆大少所施的「暴行」找借口。再說了,他也不爽找什麼爛借口,做了就做了,只恨沒能偷偷做。

  他張嘴欲語,禾良以指腹按住他的唇,神態寧靜。

  「秀爺上場後,我眼睛就離不開你,一直看著、一直看著。咱們『太川行』的搶旗隊越爬越高,我一顆心也越吊越高,見你攀到最上頭了,就希望秀爺順順利利搶到旗子,趕緊結束賽事……」似有若無一歎。

  「哪知道先是小范掉下來,還好他滑到半途便穩住,跟著是那抹乍現乍隱的刀光,秀爺跟那人在高處糾纏。我奔進場子裡是想知會江北商會那幾位老爺,那兒還有咱們永寧的縣令老爺,我急著要去找他們,結果……」她咬了咬唇,深深注視他。

  「……結果如何?」唇摩挲她的指,游大爺下意識追問。

  她苦笑,歎息,移開按住他嘴的指,淡淡道:「結果穆大哥就往下掉了。我……我那時傻乎乎的,真的好笨、好蠢,秀爺當時真的好危險,千鈞一髮,我想幫你,卻是無計可施,只能浪費時間努力要擠到平台那兒通知別人……」那突然湧起的無助感讓她當場失神了好一會兒。

  「幸好你沒出事,也幸好二爺及時出現,穆大哥僅受了點皮肉傷,而咱們行裡的搶旗手大夥兒都平安。」她又習以五指梳起他的發,雙頰如繡,幽柔道:「……我那時想奔到你身旁,可是秀爺被好多人拱著、圍著,我對你笑,你也不理我……」

  「我哪有?我怎會不理你?!  我……我……」游巖秀好急地嚷嚷。

  聽著妻子坦述昨日之事,他圈在心窩處的熱泉、泡飽冒得更厲害,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想笑、想哭,喉嚨堵堵的,原覺得委屈,覺得自己好可憐,如今那要死不活的惡感迅速消散,他美目定定看著她,俊龐紅紅的。

  「唔……好啦,我那時是有一點點氣惱啦!」其實是非常氣惱。

  「秀爺昨夜躲起來喝酒,喝那麼多酒,實在不好。」

  「我就是……那個……心情剛好不太好嘛……」臉更紅。

  「秀爺心情不好,可以跟我說,你躲起來不理人,我心裡也會很難受啊!」

  「禾良……」臉紅,外加一臉愧疚。「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會難受……」變態的是,他游大爺現下心情極好,妻子因他的難受而難受,他開心得很,若非極力控制,薄薄的桃紅唇都快咧出笑來。

  他的抓握略微放鬆了,禾良抽回被握住的細腕,兩手輕捧他的臉龐。

  她仔細瞅著他,看進他神魂裡,不讓他逃避。

  「那麼秀爺能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我聽了嗎?」

  游巖秀有些發暈,彷彿那些消散的酒氣又一股腦兒湧將出來,團團圍住他。

  著迷地望著妻子嫩紅的秀容,他吶吶反問:「要說什麼啊?」

  「嗯,就說說那個黃衣人的事。說對方究竟是誰?為什麼要來跟咱們為難?為什麼選在那當口對秀爺下手?為什麼又突然消失不見?」

  游巖秀沒有任何動靜,仍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妻子。

  「秀爺不肯說嗎?」

  禾良臉容輕傾,唇瓣幾要碰上他的,帶著幾分奇異的誘惑。她在誘惑自己的丈夫,想從他口中套出一點什麼。

  粗嘎的氣息噴洩而出,游巖秀覺得鼻頭發熱,有股血腥味直往上衝,像要噴鼻血了。他挺直上背想碰觸妻子的紅唇,但她故意往後撤,四片唇瓣欲碰不能碰,惹得他胸間發癢,渾身不對勁兒。

  禾良又一次輕輕吐息。「我查對了,今年搶旗隊共有一十八隊,穿那一身黃衣的正是『捻花堂』的人。是他們跟秀爺鬧了什麼不愉快嗎?我問過二爺,他不說,他要我來問秀爺,你若再瞞著我,我只會更憂心啊!」

  游巖秀不是不說,是一時間恍恍然,注意力全被妻子身上的香氣引了去,不知該說什麼。

  「禾良,你……你好香……這味道很不一樣……」有股甜滋滋的氣味不斷鑽進他鼻中,讓他無法集中精神,他鼻子比狗還靈,嗅到那氣味就一整個癱瘓了。

  聞言,禾良翹起唇角,她放開捧覆他俊頰的小手,右手鑽進左袖袖底掏啊掏的,終於掏出一隻扁扁、長長的漆木盒子。

  盒子呈朱紅色,盒身有美麗的天然木紋,做工相當精細,她扳開盒扣,揭開朱木盒的盒蓋,那盒中之物呈在他面前。

  「秀爺,吃糖嗎?」

  禾良淡淡笑問,將朱木盒遞至他面前。

  游大爺懵了,隱約知道自己完了。

  有這盒糖,禾良要想從他口中套話,簡直……

  易如反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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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5-10 13:08:33

第6章(1)  

  外人皆不知,游大爺生肖其實是屬螞蟻。

  他嗜甜食,尤其是妻子親手做的小食,每一種他都愛,每一種都能讓他感動到痛哭流涕,然,在痛哭流涕之前,他必須先躲起來,不能教誰瞧見,那是他游大爺內心深處最最機密的秘密。

  眼前這一盒糖,力量十足強大。

  瞪著。他著魔般瞪著。

  他口中大量泌出唾液,心臟怦怦跳。

  扁長形的朱盒之中,每顆約莫指甲大小的糖都長得圓滾滾、亮晃晃,金黃外衣,糖心澄透,可以清楚瞧見裹在裡邊的蜂蜜流動著,如流金,流金裡還含著小小的菊花瓣。

  一揭開盒蓋,整盒糖發亮泛香,比金子更像金子。

  游巖秀恍惚間聽到禾良說——

  「秀爺,這盒子是我在街攤上找到的,雖有些舊,但質地很好,仔細清理過便能原色重現。盒子扁扁長長,尺寸正好,我在裡邊放些糖球,秀爺往後在外行走奔波,覺得餓了、饞了,就能先吃幾顆糖補足一下力氣。」

  戴著開心銅錢串的右腕一探,她兩指捻起一顆黃金糖。

  游大爺目不轉睛,緊盯著她指間的糖球,糖球右移,他眼珠跟著右移,糖球向左挪,他眼珠子又追過去。

  「秀爺,這叫『蜜裡菊花糖』我今早第一次試做,你幫我嘗嘗好嗎?」

  游巖秀連應個聲都省了,直接張大嘴,含住禾良捻糖的指,舌尖一勾,捲走那顆黃金糖,也順道把妻子的指舔乾淨。

  絕妙滋味在唇齒間爆開,糖球外薄脆、內稠滑,有清美的菊香、有濃美的蜜味。

  「唔……」好……好感動啊!怎會這麼感動?完了完了,他眼眶又熱了……

  「好吃嗎?」

  「唔……」吸吸鼻子。

  「秀爺還想再吃嗎?」捻起第二顆。

  游大爺點點頭,嘴張得開開的,露出白牙和粉舌,等著妻子餵食。

  禾良卻問:「那秀爺要不要說說『捻花堂』的事?」

  游巖秀嘴巴一閉,倏地瞇起美目,看看妻子溫馴純良的臉容,又看看她手裡的糖球,最後目光移向那整盒發亮的糖。

  他可以搶。

  也深信自己絕對搶得到。

  但如此一搶,無異是殺雞取卵,若把禾良惹惱,往後說不准就不弄小食給他嘗了,得不償失啊!

  吞吞過分氾濫的口水,他表情很無辜。

  「永寧城的『捻花堂』是江北總鋪,而位在江南的總鋪才是主店,是『捻花堂』發跡之地。『太川行』跟對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處得好好的,昨日搶花旗的事,我也正在弄明白中,沒想瞞你啊!」

  當作獎賞一般,禾良餵了他一顆糖。

  瞧他瞪大眼睛嘗著,羽睫顫顫,眼角甚至微微濕潤,她心一軟,不由得又餵他第二顆、第三顆。

  她餵著,也不忘追問:「他們會是為了搶那面花旗,才犯規動刀嗎?」

  游巖秀抿著嘴裡的蜂蜜,有糖吃,而且還是禾良給的糖,他大爺心情好,好到就算「捻花堂」現下朝他丟刀,他都不生氣。

  「我倒覺得他們動刀糾纏,不僅為那面花旗,還想把我弄下竹台。」而且絕對要慘跌。讓他攀上最高處,又狠狠往下摔,盡洩「太川行」底氣。這「捻花堂」到底玩哪一出,他雖仍一頭霧水,倒也拭目以待。

  禾良想掩住憂心,但顯然不怎麼成功,眉間淡淡攏著翻騰的意緒。

  游大爺兩手扶著妻子的腰,將她拉得更近,俊臉都快貼上她的胸脯,他揚起柳眉,目光既柔又亮,嘴角的小梨渦輕閃。

  「禾良,我喜歡你替我擔心,你擔心我,就會一直想著我。」他用力吸食她身上的甜馨氣味,眨眨眼,臉紅紅。「但一點點擔心就好,一點點就好啊,你如果太擔心,我、我會捨不得啊……」

  「秀爺……」

  「禾良禾良,我有沒有很乖?你問我事,我都老老實實回答。」

  禾良被他明顯討賞的表情逗笑了,眉眸間的憂慮淡去不少,她將朱木盒蓋起,扣好盒扣,把整盒黃金般的菊花蜜糖送進他懷裡。

  她還沒出聲,腰已被緊緊摟住,丈夫又孩子氣地拿臉直往她身上蹭。

  「禾良,我們和好了對不對?」

  她輕笑了聲,揉著他的發。「秀爺昨兒個說,搶到花旗就和好的,我想跟你和好,你卻跑去躲起來喝酒。」

  「啊!我以後不會了!  」他急急仰首。「那個……都是二弟唆使的!他酒癮大犯,硬要我陪他痛飲,我說不要不要,他說一定要一定要.禾良也知道,咱們游家的珍二爺塊頭那麼大個,我被他使的一招大擒拿壓制在地上動彈不得,他一直要我認輸,我只好委委屈屈地認了,所以就被他以瀑力挾持,一直喝不停——」

  突然——

  「喂!屋裡頭的那位大哥,你說話得憑良心啊!」被批評塊頭太大的珍二爺無法接受被抹黑、造謠,驀地在屋外揚聲喊冤。

  一聽到聲響,儘管是在小廳外,內房裡緊貼在一塊兒的兩人皆震了震。禾良略急地想推開丈夫,游巖秀倒是極快便寧定下來,緩緩放開妻子。

  竄改事情真相被逮個正著,游大爺可說是無絲毫羞愧之心。要他說話憑良心,那還得確認那顆「良心」沒被狗啃光。

  他起身步出內房、穿過小廳,坦坦然看著盤手斜倚在廊簷下的游二爺。

  「我哪裡說錯了嗎?」徐聲詢問,他瞳心湛湛,然後細瞇微彎,再然後,薄唇也彎了,笑得可親也……也可怖。

  此時,禾良也跟在游大爺身後走出。

  站在丈夫後頭,她臉微紅地朝游石珍頷了頷首。

  「嫂子……老大他、他剛才說的……」

  「嗯?」游巖秀哼聲輕和,彷彿帶著鼓勵。「說啊,怎樣?」

  有一瞬間,游石珍似乎瞧見游大爺的嘴角笑咧到耳後,模樣奸險嗜血,已非「可怖」二字足以形容。

  「沒怎樣,老大說的都對……嫂子,是我錯,原諒我不懂事……」

  「你溜到我『淵霞院」聽壁腳,這種事都幹得出來,說自己不懂事就成了嗎?你……唉,簡直愧對列祖列宗,教人心痛!」游大爺大義凜然。

  「對,是,我讓人心痛、愧對列祖列宗……等等!」游石珍驀地一喊,從「大魔」兄長的咒語中抓穩心智。

  被這麼一攪,他差點忘記溜來「淵霞院」的目的。

  「快去『上頤園』。」黝黑面龐一整。

  聞言,游巖秀五官也隨之沉定,眉峰略繃。「老太爺聽到什麼事了?」

  氛圍轉凝,禾良心頭一震,不禁向前又跨了兩步,走到丈夫身側。

  游石珍見兄長沒有要迴避嫂子的意思,看來當講、不當講的事情全挑明,百無禁忌了。他濃眉略挑,淡笑道:「不是老太爺聽到什麼事,是『捻花堂」的老闆親自到訪。這位老闆乘轎而來,單槍匹馬,連個伺候的小廝或小婢也沒帶。還有……對方一上拜帖,立即就被迎進『上頤園』。」

  游巖秀怔了怔,杏目微瞇,他沉吟一瞬,隨即已寧定而下。

  奇了,他沒去興師問罪,對方倒先找上門來。

  這盤棋下至現在,他屢屢受制,全然處在被動之位,說實話,很久沒被人這樣玩過,突然來這麼一記,還真弄得他如墜五里迷霧,尋不到方向。

  然,事情便是如此,動不了,那就以靜制動,守株特兔。

  他不動,敵已動,終於等到對方出招、上門現底細了嗎?

  那麼……自然是要好好會會!

  在步出「淵霞院」的迴廊上,游巖秀遇上趕來通報的家丁。

  那名家丁是府內大管事德叔遣來的,說是有人打江南來,持拜帖拜見,那帖子不是給「太川行」的現任主事,而是越了級,直接求見在「上頤園」安享天年的游老太爺。

  值得玩味的是,那帖子一進「上頤園」,老太爺二話不說便讓德叔將來客迎進園子裡,像是來了熟識的友人,多年不見,自是急著敘舊說往事。

  游巖秀踏進「上頤園」時,老太爺已在東座的石廳與客人談了好一會兒話。

  他撩袍,徐步跨入廳內,後腳腳跟尚未收起,坐在臨窗環背椅上的女客已循聲望來。

  女客年歲約莫五十出頭,發有銀絲,但梳得相當整潔,綰著一個樸實簡單的髻,用一柄翡翠青玉替別著。她中等身長,臉容瘦削,額面、眼角和嘴角皆有細細紋痕,臉上雖有風霜之味,但眉目剛美,年輕時定也是個好看的女子。

  四目相交,女客迎向游巖秀冷峻的眼神,不避反笑。

  「爺爺,聽說有客自遠方來嗎?」他淡淡問,一派斯文。

  坐在上座的老太爺心緒似是頗為起伏,面色虛紅,朝著游巖秀招招手。

  「大巖,過來見見小翠……見見這位鍾老闆。」

  老太爺遲疑了一下,像一時間還沒習慣該如何稱呼對方。游巖秀慢條斯理走近,鍾老闆並未依禮起身,仍沉靜端坐,笑笑看著他。

  「『捻花堂』的鍾老闆,幸會。」他嗓音持平,仍是以不變應萬變。

  「『太川行』的秀爺,久仰大名。」她拱拱手。

  老太爺道:「大巖,小翠……鍾老闆她許久以前也住在咱們這兒,只是後來出了些事,鍾老闆便離開了……」

  「老爺您——」鍾老闆略頓,忽爾一笑。「不,現在該尊稱您一聲『老太爺』嘍!老太爺也別喊我『鍾老闆』還是叫『小翠』吧,我鍾翠十二歲就被賣進游家當小丫環,一當當了十個年頭,您喊我一聲老闆,小翠還真有幾分承受不住。」

  「鍾老闆既是被買進來當丫環,當時能夠離去,是因存夠錢、贖回了自己的身契嗎?」游巖秀問道,在她對面的椅上落坐。

  「大巖,這件事——」

  鍾翠轉頭面向他,聲量微放,壓過老太爺的聲音,笑道:「這件事說來話長,若要簡單說,那也行。我當時投河自盡,人一死,自然就離開游府了。」

  游巖秀袖中的手緩緩握緊,再鬆開,他頸後微寒,雖仍未弄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卻清楚感受到隱在平靜表象下的緊繃感。

  他不禁一笑,以往多是他讓別人感到緊繃、不自在,現下倒有點不一樣了。

  他挑眉,唇仍勾著。「可鍾老闆不是還活得好好的,沒死,而且還特意回來驚嚇我家老太爺。」欺負他游巖秀,事情勉勉強強還尋得到轉圜餘地,然,欺負了他游大爺身旁的人,那就沒什麼好談,非戰不可!

  鍾翠定定瞅著他,那瞬間表情似有變化。

  游巖秀袖中大掌狀若無聊地摩挲膝頭,沉吟著,忽又道:「鍾老闆,我想起一事,您當年投河未死,按理該回到游家繼續待著,你這一走了之,遠走高飛,算是詐欺了主子,你說這事如何辦才好?」

  石廳裡好靜,坐在堂上的老太爺微喘著氣,來回看著兩個晚輩。

  鍾翠抿唇不語,細眉沉了沉,等著出題的人給答案。

  「嗯……原來鍾老闆沒想過這事嗎?」

  此時,游巖秀俊臉迎向天光灑進的方向,又瞥向她,彷彿挺費思量的。

  「契約未解,咱們可以請官府抓逃跑的婢子,這是一個方法。還有另一個法子,閣下可以親自贖回多年前那張賣身契,只是這價錢多少,咱兩家就得好好談,畢竟鍾老闆現下發達了,身價不一般。」非從她身上狠狠剝一層厚皮下來不可!

  今日踏進游府大門,說實話,鍾翠壓根兒沒想過這問題。

  她先是愣住,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那張年輕俊龐,忽而,怔然的面容一弛,她雙肩輕顫,洩出唇角的笑終有幾分真誠。

  「外頭的人都在傳,傳說『太川行』的秀爺除信用好、辦事牢靠外,更是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而且唯利是圖是秀爺本性,錙銖必較是閣下的樂趣。」她點點頭。「看來確實不假。」

  「好說。」游巖秀表情謙虛得很。

  「那就請秀爺開個價,將贖解的契約備好,屆時再來談吧。」語畢,她站起,朝老太爺略福了福身,別有深意道:「見老太爺身子骨仍硬朗,那當真好,小翠希望您長命百歲。」微一笑。「告辭了。」

  游巖秀跟著起身,張唇欲語,出現在門外的身影卻讓他眉峰一顫,止了話。

  來的是禾良。

  她親自端著新一批沏好的茶和三色茶果過來。

  見石廳裡的人全望向她,禾良腳下一頓,最後仍端著大托盤盈盈走進。

  「德叔說,老太爺這兒來了貴客,只上過一輪茶,又交代別讓家裡的僕婢們靠近,所以我就備了些新茶和小點送來。」

  在六隻眼睛直勾勾注目下,她舉止依舊穩穩的,幫所謂的貴客換上新茶,也替老太爺換了一杯,然後把最後一杯擱在丈夫扶手旁的方几上。

  游巖秀瞇起美目瞪人,下顎繃了繃,禾良好似沒察覺到,還朝他無辜地揚揚唇,但對於另一邊深長的注視她倒是立即感覺到了,秀容淡淡迎向那名女客,未語先笑,有禮地福身。鍾翠回她一抹笑,深邃打量。「這位是……」

  老太爺嗓音略帶倦味,歎氣般道:「小翠,這孩子是咱家孫媳婦,『春粟米鋪』顧大爹家的閨女。禾良,這位是『捻花堂』鍾老闆,你們多親近親近。」

  鍾翠兩眼像似無法從禾良臉上挪開,看得眼皮眨都不眨一下。

第6章(2)

  她想幹什麼?

  媳婦兒是他的,想搶嗎?

  游巖秀在一旁惱得兩眉都快打結,若非和禾良好不容易才和好,他大爺這會兒真要關門放狗。

  「……米鋪家的女兒嗎?」鍾翠聲音很低,幾近喃語。

  「是。」禾良溫馴應話。「我爹年輕時是米鋪夥計,後來攢了些錢,就在永寧大街頂了間小鋪子賣米。」

  「你娘呢?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嗎?」

  禾良微愣,不知她為何要這麼問,感覺站在身旁的游大爺又要冒火了,她平心靜氣一笑,搖搖頭,搶在丈夫惡言相向前出聲。

  「我娘確實是從大戶人家裡頭出來的,不過她是當人家的貼身婢女,而不是什麼小姐啊!我娘嫁給我爹後,就跟著我爹守著那個小米鋪過活,我爹也就靠那個小小米鋪養大我。」

  「所以就只是小小米鋪家的女兒?」

  「是啊,我家的『春粟米鋪』真是小小的。」禾良笑歎。說實話,她還寧願鋪子小小的,如此一來,爹就不用那麼累。

  「那好,很好……」鍾翠邊笑邊頷首,眸彎著,不知為何,眼角的滄桑略濃。

  「鍾老闆,您也別一直站著呀,坐下來再喝杯茶。」禾良雖覺怪異,仍寧淡自持地招呼著。「我家爺說,這茶葉是上好的『金不換』,是咱們行裡剛進的好東西,溫潤醇香,暢肺護胃,我喝過幾回,很喜歡的,希望您也喜歡。」

  鍾翠沒再落坐,卻是道:「小小米鋪家的閨女兒,現下卻已是『太川行』游家的當家主母,你算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很好,很好啊!這茶啊,那是非喝不可。」

  她端起蓋杯,站著便飲了,也不怕燙舌,直把整杯茶全部飲盡。

  放下茶杯,她朝堂上微微發怔的老太爺揚眉,聲嗓奇異,似笑似哭。

  「老太爺……我連個小米鋪家的女兒都比不上嗎?嗯……呵呵,是啊,說得也是,人家家裡至少還是開米鋪的,而我,我有什麼?說到底,也就只是個賣了身、供主人家使喚的小丫頭。」略頓,她竟露齒笑深了。「不過啊老太爺,您會答應讓一個米鋪家的女兒嫁進『太川行』游家,那可真奇了。人年歲一大,想法果然會變啊……」她搖搖頭。「要是您那時允了我和少爺……那多好……多好……」

  好什麼好?

  夠了沒?還想怎麼鬧?

  見老太爺臉色一慘,氣息不穩,游巖秀氣騰中胸,趨前便想一把將鍾翠拽出去。

  禾良忽地挨近,柔荑輕扣他的袖,他瞪她,她也不怕,眸底湛著乞求之意。

  游大爺再強、再威能,還是抵不過妻子水柔柔的凝注。莫可奈何,他極不情願地暗嗤了聲,勉強壓制滿腔怒火。

  禾良對丈夫的忍耐投以感激一笑,甚至偷偷握緊他袖底的大掌,然後在游大爺想反扣她柔荑時,她趕緊松逃。

  這一方,鍾翠面無表情,腳下一踅往門口去,禾良亦盈步而上。

  「鍾老闆,我送您出去吧。」

  因纖瘦而顯得微駝的背緩緩打直,鍾翠被她如此一喚,彷彿扯回心神了。

  她在門邊回首,瞥了眼老太爺和寒著臉的游巖秀,最後眸光拉回禾良臉上。她笑,笑意不及雙眼,剛硬眉間浮現近似偏執的神氣。

  「不用。你還是好好陪在你家爺身邊吧,往後『太川行』怕是不會太好過,他若忙到焦頭爛額,你想陪他那可難了。」語畢,她重新抬步。

  禾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心裡確實有些不踏實,但僅淡然一笑,並未再問。

  鍾翠雖說不用她送,禾良仍陪著對方走出了「上頤園」,而後德叔接手,將客人送出大門。

  這位鍾老闆給人的感覺頗難用言語形容,該是喜潔、陰沈、一絲不苟的,卻有一雙像似多情的深邃眼睛……禾良佇立在原處靜靜沉吟,整理思緒,想了會兒仍無定果。

  拍了拍雙頰,她深吸口氣才想再走回「上頤園」看看,卻見一名家丁從迴廊另一頭急奔過來。

  「三福,出什麼事了?」

  三福又喘又急。「少、少夫人……老太爺……老太爺那個……秀、秀爺大喊……找大夫啊!」

  老太爺一口氣提不起來,胸中劇疼,驀地痛暈過去。

  幸得當時游巖秀和游石珍皆在場,後者慣於躲在暗處「聽壁腳」,  「捻花堂」的貴客前腳剛離去,游石珍便現身了,爾後老太爺出事,他以內勁替老人家護住心脈,但不敢一口氣注進太多,怕已有八十多歲的身子骨會承受不住。

  游巖秀緊急招來家丁延請大夫過府。

  於是,城南「杏朝堂」的老大夫帶著大藥箱和兩個小僮,被匆匆請進游家的馬車,飛快而至,然後又匆匆被迎進「上頤園」內。

  老參片養氣安神,稜針扎穴活血,煮藥、薰洗、通氣路等等,直過了足足三個時辰,老太爺才幽幽轉醒過來,也才有辦法自個兒喝藥。

  等家中老太爺的狀況穩定些了,傍晚時候,禾良走了一趟「春粟米鋪」,把孩子從米鋪那兒帶回游家。

  胖娃兒一落進她懷裡,緊緊巴著不放,小腦袋瓜蹭著她的胸房,小嘴一張一合的,明擺著討奶水喝。儘管都幫娃兒斷奶了,偶爾離開娘親久些,孩子還是會戀著那豐盈滋味。

  禾良沒喂孩子母乳,要斷就斷得徹底。不過,她倒是調了一碗加進蜂蜜的黃豆奶,但孩子喝到發脾氣,因為她用的湯匙太小,餵食得又太慢,最後竟得讓銀屏一起喂,雙管齊下,才能應付游家小小爺進食之速。

  擺平孩子後,禾良此時端著一盅大夫開下的藥膳粥走進老太爺寢房。

  房內燃著寧神藥香,沉靜安詳。

  游巖秀沒讓僕嬸們進來伺候,他就坐在床榻邊,淡斂眉目,靜望著又睡著的老太爺,那稜角分明的英俊側顏真像石頭雕像。

  見游大爺那模樣,禾良心微微疼。

  她放下托盤走向丈夫,後者改而看向她,然後坐直上半身等她靠近。

  走近後,禾良看看枕上那張蒼老的面龐,眸光隨即回到游大爺臉上,她抬手輕觸他頰面,好想為他撫去那些疲憊的痕跡。

  游巖秀渾身一震,忍不住緊握她輕覆他面頰的柔荑,用臉來回蹭著她柔軟手心,蹭啊蹭,越蹭越貪,他忽地摟住她,又把臉埋進她胸腹之間,深深吸氣。

  禾良一歎,感情比水還柔,溫溫軟軟地漲著潮。

  她也忍不住回摟了,藕臂環上他,將那顆愛鑽、愛蹭的腦袋瓜摟進懷裡,臉貼著他頭頂心,輕輕摩挲。

  不說話,靜靜讓感情流動。

  用不著說話,靜靜在彼此懷裡體會。

  「呵…………抱在一起好啊,也該為咱們游家再添只小娃了呀……」

  沙啞且壓抑咳聲的聲音一出,雖虛弱,震撼力卻大,震得緊抱在一起的兩人倏地分開,而且兩張臉皆紅撲撲,游大爺雙眉還凶凶揪起。

  「這個時候你就該繼續裝睡。」

  「秀爺啊……」禾良輕嚷。

  「我哪兒說錯了?」他大爺很有理。

  「唉呀……」

  見小夫妻倆小拌嘴,老太爺咧嘴笑了兩聲,笑音乾澀。「你們很好……」老眼徐慢掀合了幾下。「你們這樣……很好……」

  禾良寧定下來,微微一笑。

  「老太爺,吃些粥好嗎?是老大夫開的藥膳粥,您多喝一些,身子也好早點恢復元氣,禾良盛些過來喂您。」

  「等等……先等等……」

  老人家有話要說,本要按住禾良的衣袖要她別忙,但氣力不足,最後是游巖秀一手扣住妻子,讓她也在榻邊坐下。

  老太爺費勁喘氣,游巖秀幫他揉著胸口,老人家緩了會兒才道:「趁我現下還能說話、腦子也還算情楚,一些事總該說說……關於小翠和咱們游家之間的事……算一算,都、都過三十個年頭了……」

  「她喜歡我爹,是吧?」游巖秀按揉的手未停,平淡地問。

  禾良眸子略瞠,手壓在自個兒襟口。

  要是您那時允了我和少爺……那多好……多好……

  是了,今日談話時,那位鍾老闆確實說過這樣的話。她跟少爺,小小婢子喜愛上她的少爺了嗎?

  您會答應讓一個米鋪家的女兒嫁進「太川行」游家,那可真奇了。人年歲一大,想法果然會變啊……

  所以,當年是老太爺反對,從中作梗,不允她跟她的少爺?

  果真……如此嗎?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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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5-10 13:09:42

第7章(1)

  「兄弟,這幾天有沒有好好喝奶、乖乖吃飯?有沒有?有沒有啊?你可知,我在外奔波闖蕩,心裡最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你明瞭我的心情嗎?」黝黑的年輕漢子抓著一顆肥肥的布團枕子狂搖,一臉激情,無法抑制。

  本身就是個理,又俊到沒天理的大爺受不了地翻翻白眼,沒好氣道:「閣下那位『兄弟』似乎正是敝人的小犬,他現在該是好好地睡在他娘親懷裡,並不在你懷裡,你這假想的病症到底有救沒救?」

  聞言,年輕漢子抱緊布團枕子,笑露一口白牙。

  「沒辦祛嘛,誰教你和嫂子生的小子這般可愛、如此招眼,一整個對準我脾味,會這樣捨不下他,我、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

  當人家兄長的俊美大爺語重心長道:「是說,你也到而立之年了,等眼下這關順利擺平,也該替你娶個媳婦安定下來,嗯……不想安定也沒關係,總得幫忙著傳宗接代一下,這事說到底,不能只靠我和你嫂子啊!」

  「……」

  「給本大爺裝死啊?!」

  「呃……不是啦!」怕俊美兄長又要來個剪刀腳加鎖喉扣,不得不趕緊回應。「這位大哥,小弟是覺得……那個……嗯……不用替我找媳婦。」竟然臉紅了!

  靜默片刻——

  「你有對象了?」俊美大爺瞇起雙目。「哪家姑娘?姓什名啥,家住何處?」

  「呃……」年輕漢子面露遲疑,眼珠子轉了轉。

  等了片刻沒有回應,俊美男狐疑地蹙起眉峰,沉聲問:「不是好人家的姑娘嗎?」略頓。「好吧,你老實說,是哪家花樓的姑娘?總共有幾個?」

  「這情況有些複雜……」年輕漢子吞吞吐吐,依舊無法解釋清楚。

  俊美大爺火大了,突然變臉。「複雜個屁!  咱們正處於風雨飄搖之際,你還有那些精氣神給我風花雪月去!」

  「天地良心啊!  我也很努力好不好?」退到牆角,以防兄長從身後突襲。

  「最好是!」大爺挑眉。「挖到什麼底細了?」

  年輕漢子隨興得很,乾脆在牆角盤腿而坐,白牙一咧。「『捻花堂』的鍾老闆雖說是老闆,但背後還有更大的大老闆,說白些,鍾老闆其實比較像是個大掌櫃,掌著『捻花堂』的生意。」深目銳利,嬉鬧表情斂了斂。「你可聽過江南『飛霞樓』?  」

  俊美大爺一怔,沉吟地淡蹙眉心,頷首。「嗯,曾有耳聞。『飛霞樓』原是收容一些被休離,或遭遇其他不幸而無立身之處的可憐女子,後來得江南、江北兩大花魁娘子之助,以所謂的『玉房秘術」大發利市,養活樓中眾女。」略頓,似思及什麼。「所以,當年那名丫環沒事跑去投河自盡,是被『飛霞樓』的人救起?」

  年輕漢子點了點頭,搓著下巴。「『飛霞樓』在道上有些勢力,與江南玉家、南浦柳莊皆有關係,生意也拓展到南洋一帶,論財力,亦可謂雄厚。」

  俊美大爺嘿嘿冷笑,再嘿嘿嘿冷笑,又嘿嘿嘿嘿冷笑。

  「這位大哥,您……您沒事嗎?」

  「就要有一場大戰,怎會沒事?只怕到時要戰得血流成河、天地無光。」

  「那你還笑?」

  「不笑,難道要我哭啊?!  」哼哼,開什麼玩笑?他誰啊?

  他大爺若要哭,也只會埋在女人鼓鼓的胸懷裡哭!

  「大戰」以極快之速展開。

  「搶花旗」時,竹台上的惡意纏鬥僅是小小打了個招呼,之後「捻花堂」老闆親自來訪,此舉與正式宣戰無異,總之是跟「太川行」槓上。

  冬至剛過,再不久就該準備過年。

  按以往,「太川行」此時肯定忙得人仰馬翻,趕著將幾件早已敲定的大宗生意辦妥,讓走海外通路的貨能趕得上船期。至於各地所屬的貨棧、碼頭倉庫,以及底下的四行二+八鋪,絕對也是忙到翻。

  今年冬,「太川行」情況不一般,已非一個「忙」字能道盡。

  下貨單的仍是大有人在,再加上之前上半年便已訂好契約的幾家大戶,倘若一切能順利進行,收貨、接單、按時出貨,那自然就太平了。

  但,問題來了。這陣子「太川行」有不少貨源被硬生生截斷,有藥材、棉絲、茶葉、糧油糖鹽,甚至連「丈稜坡」的麥子也被半途堵走。

  有貨是有貨,但全被以高出「太川行」五成以上的價格收購,據聞,有些貨甚至高出原有價錢的三倍、四倍,因某些人仍想堅持住對「太川行」的義氣,而收購的一方則堅信「世間萬物皆有價」,來來回回交涉,價錢自是往上攀漲,至於那些已同「太川行」簽約的,違約該負責的賠償,亦都有人頂下來。

  「太川行」很忙,忙得焦頭爛額。

  行裡、各貨棧裡的大小管事們忙著四處奔波找貨去,南北貨、東西物,忙得灰頭土臉,卻收不到往常的三成。

  沒有貨,鋪頭生意做不下去倒也還好,最怕是各地貨棧無法照著貨單出貨,碼頭倉庫也無貨可出,「太川行」這塊金字招牌要蒙塵生灰。

  這場割喉戰倘若敗了,江北這大商場上,「太川行」想再找個立足之地重新站起,怕是不太容易。

  雪花如柳絮。

  而今兒個的風又淡了些,於是天上落下的白點便輕舞起來,慢條斯理地飄蕩,有時都落地了,白白淡淡地鋪在石階和青石板地上,可是風若拂將過來,掀捲而上,又隨之起舞。

  「少夫人,老太爺的藥德叔已經遣人送過去了,這碗藥是給秀爺的,剛煎好。」

  「少夫人,瞧,栗香糕也蒸好了,一直冒煙哩,好香。」

  「嗯。」禾良輕應了聲,對著貼身婢子溫和道:「把藥給我吧。」

  「少夫人,還是讓金繡把藥端到『淵霞院」吧。」當然,僅是把藥端到,餵藥給「大魔」的活兒絕非她所能勝任啊!

  禾良淡笑。「沒關係的,我送去就好,金繡和銀屏幫我看著曜兒便成,不過別讓他舔太多香糕。」小娃跟著娘來灶房玩耍,此時正窩在娘親懷裡,兩隻胖爪緊抓住娘親的手,因那只香手正捻著一塊軟呼呼的栗香糕,孩子跟那塊糕有仇似的,吃相十分兇猛。

  從主母懷裡接過胖娃,金繡不禁低問:「……少夫人,咱們『太川行』不會有事吧?我聽長順說,行裡狀況吃緊,您瞧,現下老太爺病了,連秀爺也病倒了」「  惡人」不都是長命百歲、身強體壯嗎?怎麼病到倒了?

  銀屏也義憤填膺得很。「說來說去都是『捻花堂』攪惹出來的!以往相安無事,兩家子不都過得挺好的,他們到底吃錯啥藥,竟然跟『太川行」鬥起來了?是有啥深仇大恨啊?」

  ********

  「……小翠那時是你爹屋裡的丫環。你爹心慈多才,卻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小翠十二歲被賣進游府,你爹大概見她年紀小、個兒也小,心生憐意,也就將她討了去,不讓她做灶房那些粗活……」

  「他教她識字讀書,小翠這孩子天資頗美,學什麼都快,後來幾年,她還跟帳房先生學看帳,連算盤都打得漂亮,領著她逛一趟鋪頭,她能把貨品價錢記得清清楚楚……不!沒有,你別想歪啊,你爹對小翠並無男女之情。剛開始是憐她,之後主僕相處久了,他待小翠確實比其他婢子親和些,但就僅是如此,後來他得知小翠心意,也跟她談開了……

  「呵呵……唉……之後,你娘出現,你爹對你娘一見傾心,小翠跑來跟我說,要我允了她與你爹,她說她識字、懂帳,能為她的少爺做任何事、學一切技能,只要我允了她,她便能成為你爹最好的妻子、最好的賢內助。唉……不是我點不點頭的問題,而是你爹根本無意於她。

  「不過我當時也做錯了,實在欠缺考慮。在你爹的婚事確定後,我匆匆替小翠也訂了門親,對象是咱們在江南貨棧做事的一名小管事……是啊,我怕她糾纏你爹不放,打算讓她嫁遠一些,誰知,她確實乖乖搭上往江南的馬車,卻在半道鬧失蹤,後來送她去江南的夥計在河邊找著她的鞋,卻未尋到她的屍身.這麼多年過去,都……都有三十年了吧?對小翠的死,我心裡一直存有懷疑,現在知道她真沒死,活得好好的,還成了大老闆,那、那頗好……頗好啊……」

  **********

  想起那晚老太爺所說的事,禾良心頭總悶悶沉沉的,一股輕郁揮之不去。

  深仇大恨?應該沒有吧。

  就是一個婢子癡戀她的少爺,終不可得,又無法放下,即便恨,她心裡的恨究竟該針對誰?她又能恨誰?

  內心歎息,面對兩丫環的疑慮她無法回答,僅是安撫地笑了笑。

  她沉靜不語,取來盤子裝著兩大塊栗香糕,連同丫環遞來的藥汁一塊兒擺在托盤上,親自端往「淵霞院」。

  她家的爺不讓別人伺候,就要她。

  而她也喜歡伺侯游大爺,寵他、疼他,總教她心發軟。

  如果小翠的少爺對她壓根兒沒有這樣的感情,小翠又是在執著些什麼?

  唉……

  *******

  「淵霞院」主屋小前廳內。

  「珍爺說,事情正按計劃進行,等安排妥當了,他會盡快趕回。」

  一名灰衣勁裝的精瘦青年沒打算落坐,僅喝盡俊美大爺為他斟滿的兩大杯濃茶,風塵僕僕的年輕臉龐有些面無表情,連語調也平平的。

  游巖秀點點頭。「對方不動道上勢力,咱們也就不動,而單純商場上的你爭我奪,按著我與他說過的那樣去辦便可。你回去見到你珍爺,若無事了,催他早些回來。」老太爺狀況雖穩定了,卻一直沒有起色,所謂病來如山倒,萬一真有些什麼,他希望珍弟也在。

  「是。」略頓。「秀爺還有其他事交代嗎?」

  「你珍爺看上哪家姑娘?他身邊有人了,對吧?」俗話說,長兄如父啊,他總得關心關心。天外飛來一問,砸得青年原就表情貧乏的臉更呆了。

  「不知道?」游巖秀狐疑地抿抿薄唇。「還是不願意說?」

  「唔……」青年也很無辜,忽地,他神情一凝,眼神往側邊飄。

  「怎麼了?」

  「有人來了。」

  此時不退更待何時?

  不等爺指示,青年精瘦灰影已咻一聲翻出窗外,眨眼便隱去蹤跡。

  這時侯,游巖秀終於捕捉到那熟悉的腳步聲,柳眉驀地飛挑。

  他也閃得好快,卻是竄回內房裡。

  身上本就只穿著中衣,他倒回榻上,躺平,蓋被,長髮披散在枕面上,襯得他美唇白慘慘,虛紅的臉很頹靡,眼睛迷迷又濛濛。

  唔……閃得太快,真有些氣喘了,而且也有點暈眩想吐啊……

  他難受地皺起眉心,可憐兮兮地呻吟。

  禾良端著東西踏進內房時,瞧見的就是他這一副要死不活的慘樣。

  只是啊,游大爺生病的模樣慘歸慘,卻慘得很惹人心悸,他生得如此英俊好看,如今添上幾分病態,虛弱得像一朵渴水的蓮,讓人胸口發緊。

  「秀爺……」禾良將托盤擱在榻邊矮几上,她坐在他身旁,柔荑探向他額面。熱度降了許多,不像昨日那般高熱。她心頭稍定,輕輕喚他。「秀爺,起來喝藥了好嗎?若是覺得倦,喝完藥、吃兩塊糕再睡啊!」

  聽到「吃兩塊糕」,游大爺眼皮倏地一掀。

  真慘,這陣子確實夠他忙了,一忙又得風寒,昨日還發燒,搞得他現下鼻子不太靈光,竟然沒嗅到那盤栗香糕的氣味。

  「禾良,你一直照顧我,若是被我感染風寒也發起燒來,那怎麼辦?」

  儘管不需要妻子幫忙,他仍舊裝得虛虛弱弱的,在妻子的扶助下坐起。又或者,游大爺並投有假裝,而是下意識就這麼做,因為禾良來了。

  禾良餵他喝藥,低柔道:「那就換秀爺照顧我,好嗎?」

  不知為何,有股酸酸的感覺在左胸鑽著,游巖秀吸吸鼻子,用力頷首。「好!」

  禾良露齒一笑,挺順利地喂完那碗黑嚕嚕的藥汁。她藥碗尚未放下,游大爺已很主動地探向那盤子香糕,抓一塊啃將起來,那塊栗香糕跟他也像結了很深的冤仇,他吃相亦十分兇猛。嗚……他悲情地又一次吸吸鼻子。

  風寒之罪,他不僅嗅覺不靈光,連味覺也大退,明明是極愛的甜糕,卻嘗不出什麼味道。「禾良,怎麼辦?我吃不出來是甜、是鹹,連剛才喝進嘴裡的藥究竟苦不苦,我都沒感覺了,我……我就要死了,是不是?」雖這麼說,還是把第二塊香糕吞進肚子裡。即便嘗不出味道,只要是禾良為他做的,他就吃光光。

  「秀爺又胡思亂想了。」

  其實禾良心裡明白,游大爺就愛跟她討憐愛,要她多寵他一些。

  想他幼時喪父,娘親又因性情孤高、不喜男子而疏離他,老太爺儘管喜愛他,為了將「太川行」交到他手裡,卻也不能縱容他,如此這般一直到現下,他能毫無顧忌地向對方討取憐愛的人,也只有她一個。

  她願意寵著他,十二萬分的願意。

第7章(2)

  「秀爺這陣子太過操勞才會生病,只要聽話好好安養幾日,就會沒事的。」忍不住想碰觸他,她幫他撥好散發,愛憐地撫過他略顯消瘦的頰。

  「禾良……」

  他低喃了聲,眼睫顫動,某個表情牽動了禾良內心深處的感情,讓她輕喟一聲,不禁傾身吻住那兩片略蒼白的薄唇。

  「不行……唔……會生病的,禾……」他難得有良心,不為自己謀好處而是拚命替別人著想,但這個「別人」完全不領情,卯起勁兒來,把他吻得暈頭轉向,分不清東南西北。

  在禾良懷裡,他哪裡能堅持什麼?

  就懶懶癱躺著,讓妻子親個夠。

  片刻過去,他緩緩調著呼息,美目幽幽掀開。

  妻子的臉容就懸在他上方,眸光幽柔,蘊含著許多他似懂非懂,卻教他無比動心的東西。

  「你在擔心什麼?」嗓音一出,微地一愣,他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聲音。他問:「禾良……你在擔心什麼?」

  秀美容顏帶著輕愁,禾良微微勾唇,欲言,卻無語,只曉得定定瞅著他。

  「是為了『捻花堂』和咱們『太川行』的事嗎?」游巖秀低聲問,一袖輕輕環上妻子的腰,將她摟在胸前。

  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及,禾良略遲疑地輕應一聲。

  「我前天去過行裡了,和老掌櫃說了會兒話.我曉得,如果咱們再收不到貨,好幾筆大生意就一口氣全砸了。有些跟『太川行』是老交情的商家們雖願意多給些時間,但眼下困境究竟何時能解?人家能等咱們多久?這些都是未知之數……」她想幫忙,卻不知該怎麼做才好,只能先將府內的開銷重新細瞧,找出能減省的部分,多少先攢下一些銀兩備用。

  「禾良不要擔心,『太川行』會撐過的。」他說得不太認真,心猿意馬地親親妻子的發。「你待在我身邊,顧著我就好,別想外頭那些事……」

  怎可能不想?「秀爺,我前天去行裡時,也順道回了一趟『春粟米鋪』在米鋪那裡,我碰巧遇上一個人……」她咬咬唇,抬起臉。

  游巖秀見她欲言又止,剛覺困惑,腦頂陡地一麻,頓時恍然大悟。

  「你遇到穆大少?他又去米鋪堵你?!  」

  禾良略急道:「穆大哥從鋪子前經過,恰見我在店裡,才進來說話的。」

  即便如此,游巖秀仍著惱地鼓起雙腮,難以被安撫。

  「你以為他恰巧經過,其實不然,他肯定派人天天在米鋪前悠晃,見你回娘家,他就火速奔去!」碎碎念。「為商最奸,無商不奸,這種奸人招數休想逃過本大爺的火眼金睛!」詆毀別人時,大爺忘記自己也是「奸人」之一。

  與穆容華遇上,不管是巧遇或者是經過安排,禾良在意的只有一點——

  「秀爺,穆大哥說他願意幫忙,他說要是『太川行』真有困難,他能幫的一定盡力去做,我想……秀爺或者可以與他談談……」

  「我不談!」

  「秀爺——」

  「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我不談——」

  禾良悄歎,抿唇不言語了。

  她家的爺脾氣如何,她早也明白,此時跟他提「廣豐號」穆家願意相援之事,並不期望他有多好的反應,僅是想讓他心裡有個底,若「太川行」狀祝當真糟到谷底,至少有穆家那邊可用。游大爺還以為依然能一口氣撐很久,他忘記自己如今是個病號,嚷到後面,他中氣大大不足,突然眼前一花。

  他哀了聲,歪歪倒在榻上。

  「怎麼了?!」原本窩在他懷裡的禾良趕緊爬坐起來,俯身查看他。

  「禾良……我沒氣了……」聲音好可憐。「人一旦沒氣,就會死了……」

  「別胡說。」她輕聲斥責,溫柔撥開他覆面的髮絲,讓他重新躺好,並攬起他的頭,將枕子塞在他腦後,再替他蓋妥被子。

  不知是真、是假,反正「為商最奸」、「無商不奸」,游大爺「哼哼嗯嗯」地呻吟起來,彷彿是重病之人,且久病不愈似的。

  禾良也不緊張,只低柔問:「秀爺哪裡不舒服了?」

  「唔……我全身都不舒服啦……」他掀開眼皮,又好快地閉上。

  一隻柔軟小手撫他的臉、他的頸,還有他的耳和他的胸,游大爺氣息略粗,胸口起伏變大,他兩眼再次睜開,凝注著妻子無法挪開。

  「秀爺不想談,那就不談,讓我陪著你,這樣就好。」禾良微微揚唇。「這樣就很好……」游巖秀渾身一震,覺得高燒似乎又發作了,血液滾燙無比。

  他低吼,再次將妻子拉進懷裡摟住。

  **********

  十日後,江北下了一場瑞雪。

  禾良吩咐底下人為老太爺的「上頤園」多添了兩盆火盆子,午前,她帶著孩子在「上頤園」玩,還讓老太爺坐在西座松廳賞著滿園子的冬景,娃兒在他蓋著毯子的膝上賴了些時侯,老人家喜歡這愛笑的胖娃娃,一見到娃兒,精神便好上許多。

  午後,她回了「春粟米鋪」,想跟顧大爹討一些「雪江米」。

  老太爺說他想吃「米香蹄膀」,這道菜原本是顧大爹的拿手菜之一,禾良學會後曾做了幾次給老太爺吃,老人家十分喜歡,而「米香蹄膀」的米就得選用「雪江米」來做最為合適。

  外頭落雪,天氣頗寒冷,她今兒個請人備了馬車,帶著孩子,身邊跟著兩丫環,馬車拉到「春粟米鋪」店門口,她甫下車,都還沒站穩,已聽到那人道——

  「這不是『太川行」游家的少夫人嗎?真巧。」

  禾良循聲看去,米鋪裡來了一位女客,她看到爹、柳姨、夥計成哥兒也全都在鋪頭前,儼然如臨大敵,她自是一怔,眨眨眸,然甚快便已穩下。

  「鍾老闆,來買米嗎?」禾良淡淡頷首。

  「不買,只是好奇,便進來瞧瞧。」

  「那麼您就隨意些,儘管瞧。」禾良誠摯道,足底踏過微厚的雪,走上台階。此時銀屏和金繡已護著娃兒跑進鋪裡,不讓雪花落在孩子身上。

  鍾翠注視她,忽又道:「少夫人,既然巧遇,不如一塊兒聊個幾句?」

  禾良也專注看著對方,溫馴點頭。「好。我們說說話。」

  一刻鐘後。

  「春粟米鋪」的後院小廳。

  禾良將一杯熱茶推在鍾翠面前。「這是我爹自製的『玄米茶」,鍾老闆請用。」

  茶色成碧,有濃濃米香,鍾翠喝著,直到喝完才徐徐吐出氣。

  「這間鋪子挺好,你爹人也挺好,這茶也挺好的。」她突如其來道。

  「謝謝。」禾良笑了笑,為客人再添茶。

  「我想說,近來『捻花堂』對『太川行』所做的事,我對你感到相當抱歉。」

  禾良一時間無法辨別她話中真偽,無法分辨,那就沉靜以對,一笑置之。

  屋中好靜,靜得鍾翠竟有些浮動,而這種感覺自從她接管「捻花堂」以來就不曾再出現過了。眼前這位游家少夫人很古怪,不該這麼寧謐自持,彷彿事情該如何便如何,一切聽天由命,自有定數。

  「你沒話要說嗎?」

  「鍾老闆希望禾良說什麼?」

  「你不想勸我罷手嗎?」

  禾良咬咬唇,歎了聲。「太遲了,即便鍾老闆現下罷手,我家爺也不會善罷干休的。」她顧禾良嫁的這位爺,名號響徹一江南北,除了講信用、辦事牢靠之外,更以性情嚴峻、手段冷酷兼得理不饒人、有仇必報出名,如今事情都鬧到這田地,就算對方肯化干戈為玉帛,他游大爺是絕絕對對不會收手的,儘管他現在明明處下風,情況大不妙,為爭一口氣,他狠也要狠到底。

  鍾翠一怔,倒沒想到會是這種答覆。

  禾良深吸口氣,忽而表情有絲靦腆「……不過,您對我家米鋪感到好奇,我對鍾老闆其實也挺好奇的。」

  鍾翠靜了片刻才問:「你聽過我以前那些事了?」

  禾良點點頭。「我不懂,鍾老闆為何事隔三十年,直到如今才來與『太川行』為難?」  屋中又是一靜,鍾翠淡斂眉目,嘴角似有若無揚著。

  「少夫人可知,前天傍晚來陽縣的『丈稜坡」那兒出人命?」她竟不答反問。

  鍾翠刻意避開問題,而丟出的話登時攫獲禾良所有的注意力。

  「『丈稜坡』……」

  「是啊。」喝了口茶,她慢條斯理又道:「死的是當地一名大地主,姓魯,魯大廣。這位魯爺之前似乎跟『太川行』鬧得不太愉快,後來你家秀爺收了『丈稜坡』各戶的麥子,卻獨獨不收他的,將他害慘了。是我出手幫了這位魯爺一把,之後又請他替我處理『丈稜坡』那邊的事務,把能收的麥子以高價收買。兩天前,他被人發現倒在覆雪的麥田里,喉頸遭人用利刃劃了一刀,冒出的血把雪染紅一大片。」略頓。「這事,少夫人沒聽你家爺提及嗎?」

  聞言,禾良臉色白了白,一向寧穩的眉眸終現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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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5-10 13:11:19

第8章(1)  

  「丈稜坡」魯大廣的命案雖發生在來陽縣內,與永寧這兒有些距離,兩地亦分屬不同縣衙治理,但在「捻花堂」刻意操弄,拿之前「太川行」與魯大廣之間的糾紛大做文章下,弄得游巖秀仍被小小牽扯進去。

  雖無絲毫明確的證據,衙門對游家也不敢有多大動作,最後仍是派人前去「太川行」問事。只不過,這「問事」此舉徹底惹惱游大爺,他愈惱,表情愈寒,寒著臉,卻咧嘴笑露白牙,搞得硬著頭皮來辦差的衙役欲哭無淚。問案明明是縣太爺的事,他大老爺不想明著得罪游家,卻推底下當差的出來受罪。

  又過兩天,「太川行」的二十八鋪有三分之一暫時歇業,碼頭倉庫亦顯冷情,以往有五班苦力輪番做事,日夜不休,如今偌大地方僅留著幾人看守,長長浮橋兩旁泊著好幾艘空蕩蕩的貨船。

  ……糧油雜貨行少了貨,哪裡能生存?

  游巖秀今日早早便回府,從丫環那兒拎走孩子,直接抱進「淵霞院」寢房裡,窩在裡邊沒出來,他大爺沒喊人來服侍,沒誰敢進去招罪。

  半個時辰過後,禾良結束府內家務走回「淵霞院」。

  銀屏和金繡已知會她游大爺回來之事,她踏進房內,裡邊靜悄悄的,丈夫正臥在臨窗躺椅上,窗子半敞,腳邊有一盆火,孩子趴在他胸前熟睡著,小身子包裹在一件兔毛毯子裡。她輕聲走近,以為丈夫也睡著,卻見他面向窗外的頭緩緩調轉過來,面龐沉靜,兩眼幽深。

  「累嗎?」禾良斜坐在躺椅邊緣,伸手探著他的額,怕他又犯風寒。

  游巖秀搖搖頭,方才其實快睡著,妻子一進房,他便睜眼了。

  禾良淡淡笑,傾身抱過孩子,將睡得兩頰紅通通的小傢伙放進搖籃裡。

  替孩子蓋妥棉被,安置好之後,她抬起臉容,丈夫的目光正深深鎖住她。

  她回到他身畔。「秀爺在想什麼?」

  游巖秀拉著她的一隻手,下意識揉著她的指,他沒立即說話,沉吟了好一會兒卻問:「那禾良呢?你在想些什麼?」

  她定定望著他,唇略動,似欲道出,卻仍然無語。

  游巖秀撇撇桃唇,語氣似有些悶悶不樂,道:「你前些天回『春粟米鋪』在米鋪那裡碰上鍾翠了,還跟她談了一會兒話,這事怎麼不跟我說?」也不知他大爺從哪兒得知的。

  禾良坦然答:「鍾老闆那天僅是坐下來喝了杯茶、說了幾句話就離開,秀爺近來事情已經夠多了,我也就沒跟你提,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少夫人,行裡人皆知,你家的爺不好惹,性情嚴峻,有仇必報,魯大廣曾得罪他,如今又在我底下辦事,你說,你家那位爺會不會……」

  「鍾老闆無憑無據,這人命關天的事,不能隨意指控。」

  那天在米鋪後院的小廳裡,禾良難得動怒,她儘管已力持平靜,把該駁斥的話全說了,悄悄在袖中交握的雙手卻仍氣得發顫。

  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在聽過老太爺的說明後,她一開始其實頗同情鍾翠,但,在那當下,聽到鍾翠無憑無據的詆毀之言,她真的恨她,既惱又恨啊!

  此時,修長的男性大手輕輕扳起她的下巴,兩人相視片刻,游巖秀忽道:「她那時跟你提魯大廣的事了,是不?」

  禾良略抿雙唇,深吸了口氣。「嗯。」

  「她有意要你知曉,必有其目的。」指腹挲著她的臉膚,他雙腮鼓鼓的,郁色略濃。「禾良……她對你說我壞話了,是不是?她一定有意無意地暗示你,說『丈稜坡』那件事是我幹的!」被人用這種小人招數伺侯,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但對方竟把禾良牽扯進來,九死都不足謝罪!

  聞言,禾良心口一緊,喉嚨被無形的東西堵得難受。

  她不說話,等同默認了。

  游巖秀接著問:「鍾翠幾天前就告訴你了,你不說,也不來問我,為什麼?」

  雙手合握丈夫的一隻大掌,她緊緊抓著,想給他很多、很多力量,亦想從他身上得到很多、很多力量那般用力握緊。

  眸中漸熱,鼻中發酸,禾良暗暗逼退想哭的感覺。

  至於為何想哭?

  她……她或許是在緊張吧,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他必定不愛聽,她若說,他必定要發脾氣,但不說不行。

  「秀爺,我要說的事,你肯定不愛聽的,我知道你不要我提這些,但……但『廣豐號』那邊確實可以和他們談談。穆夫人待我向來親好,穆大哥他也願意幫忙,只要秀爺點頭——」

  「所以,你真認為『丈稜坡』那件事是我讓人去幹的?」他驀地問,兩眼直勾勾,一瞬也不瞬,瞳,已彷彿收縮著,那模樣有幾分教人心驚。

  「我沒這麼認為!  」禾良緊聲道。「秀爺說過,我不愛你做的事,你不會做,既已承諾,我就信你……雖然你以前曾使手段對付過『廣豐號』,但這次不一樣,『丈稜坡』的事人命關天,秀爺再惱、再煩,也不會憤而殺人。」

  「那可不一定!」

  游大爺八成聽到禾良又想勸他「投誠」穆容華,一時間腦中大波動,屬於理智的那幾根腦筋斷得快要半條不剩。外人面前,他冷靜嚴峻,禾良面前,他一整個感情用事、一整個不可理喻!

  俊頰鼓得更嚴重,下顎抽緊,他口氣略惡,緊接著道:「我也說過,就算非幹壞事不可,我也會偷偷去幹,不讓你知道!說不定……說不定我其實做了很多壞事,壞到你無祛想像的地步,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禾良瞪著他,眸裡有一層薄霧。

  總是如此,她一不說話,游巖秀就更沉不住氣。

  沉不住氣,俊顏便會急得微微扭曲,他胸口鼓伏變大,登時有滿腔委屈,嘴卻饒不了別人也不饒自己。

  「對!沒錯!那件事就是我游大爺唆使別人幹的!我早就看那個姓魯的不順眼,大爺我收遍『丈稜坡』的麥子,偏就不收他的,他跟『捻花堂』合起來跟我過不去,我就要他的命!我要他的命!」

  啪!

  伴隨厲響,男人的俊顏被打得偏向一邊。

  靜。

  房中好靜、好靜、好靜。

  然後,是呼息聲。

  像快要喘不過氣來,禾良鼻翼歙張,雙唇輕啟,胸中急遽鼓動。

  淚滾落下來,她張大眸子,淚珠一顆顆滾出眼眶,她根本沒意會到自己在哭。

  有一瞬間,她甚至有些迷惑他的臉為何偏向一邊,直到手心的熱痛傳到心窩、傳到腦中,她才弄明白了——她狠狠摑了他一記耳光。

  那一下,她打得好用力,因為很氣、很氣,又心急如焚,氣恨他說那些話。

  她不想聽、不要聽,那些話都是假的,他在用言語作踐自己,那讓她心痛如絞。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究竟怎麼尋到聲音,她沙啞又艱澀道:「你沒有……你沒做那件事……你那麼說只是為了氣我,秀爺要惱我就惱我,不要說那樣的話讓我……讓我……」真是心痛如絞啊!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會動手打他?!

  她打了他!

  噢,天啊……她從沒打過誰,卻是動手打他!

  那張被掃歪的面龐慢慢轉回,他半張俊臉變得般紅如血,禾良想道歉,真的,她想跟他道歉,但不知為何,她竟難過得不忍看他的眼,也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曉得自己眼淚流不停。

  游巖秀一樣被那記掌摑震得一時間無法動彈,腦中空白。

  挨了那一下的瞬間,並未立即感覺到那股辣疼,他彷彿被下了定身咒,一直到臉上的刺痛爆開,他甚至嘗到自己的血味,內頰破了,口腔中漫開腥甜,他喉結蠕動,嚥下那滋味,僵硬的意識才見鬆動。

  禾良打他。

  禾良哭了。

  禾良討厭他說那些賭氣的話。

  禾良真哭了,而且哭得很淒慘。

  他也好想哭。

  真的、真的好想哭。

  為什麼總是他惹得禾良傷心難過?為什麼?

  如果禾良願意多摑他幾下,他心裡或者會比較舒坦些。

  所以禾良啊……別哭了呀……我最愛、最愛、最愛的,別哭了,你打我,盡量打吧,打到你開心為止,就是別再哭了,好不好……

  他寬袖動了動,想拉來禾良的手讓她繼續打他,只是尚未握住她的手,有人也跟著他們一塊兒哭了。

  是娃兒。

  孩子原本在寬長的搖籃裡睡得香香甜甜,被他們夫妻倆又打又哭的這麼一吵,吵得無法安眠了,甚少啼哭的娃兒竟也選在這時湊熱鬧,放嗓哭個痛快。

  游大爺沒來得及握住妻子的柔荑,因為禾良聽到孩子大哭,即便自個兒也掉著淚,卻已起身趕了過去,把孩子從搖籃裡抱起。

  「別哭啊……對不起,是娘不好,別哭……」她合眸,吸著鼻子,童音略濃。「曜兒乖,乖乖的,別哭……沒事的、沒事的……娘疼疼,沒事的,娘惜惜,乖啊……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好……」

  不好的人是他、是他啊!

  游巖秀此時真醒了,看著自己的妻與子,想著方才從他口中說出的那些可笑話語,他確實該覺羞慚。

  他惹禾良傷心,他是最最不好的人。

  深吸口氣,想哭,想對自己飽以老拳。再留下不走,禾良只會更傷心吧……他起身,頭也不回,很落寞又很落魄地走出寢房。

  「這位大哥,是說,您……您好好的一張絕世俊臉,非得臭成這模樣不可嗎?這會不會也太暴殮天物了點兒?」

  「我無顏見你嫂子。」俊美大爺難得垂頭又喪氣,好似這花花世間已無任何人事物值得他再留連。

  「呃……有這麼嚴重嗎?」

  黝黑的年輕漢子想拍拍兄長的肩膀給予安慰,卻礙於兄長臉色不佳,非常、十二萬分的不對勁,因此遲遲不敢靠得太近。

  「都是你手腳這麼慢,拖這麼多天才把事情辦好,害你嫂子操心,就因為這樣,我們夫妻倆也才會鬧起來。」哀怨。

  呃……什麼時侯變成是他的錯了?!  「這位大哥,您此次交代下來的活兒,小弟可都是全力以赴、鞠躬盡瘁啊!大哥在明,小弟在暗,明的這招是虛晃,暗的這招才是實打,大哥只需演好商場失利又束手無策的角色,小弟我卻得往來奔波,暗中行事,我現在回來……那也不算晚啊!」其實還比他們之前的預期提早將近五日,但俊美兄長正處在「發癲」狀態,不能太跟他講道理。

  見兄長抿唇不語,眉心鎖深愁,年輕漢子脊樑骨涼涼的,頭頂也麻麻的,看來,事態真的相當嚴重,也不知他們夫妻倆是怎麼鬧的?唉,頭痛啊!

  「唔……」吞吞口水,抹了把臉,年輕漢子勉強又道:「你一開始就跟嫂子明說,不就啥事都沒了嗎?」

  「我有說啊!」理直氣壯。

  「你怎麼說?」

  「我說.我就跟她說,沒事,別擔心,不會有事,別擔心。就都說了呀!」

  這……有說等於沒說嘛!年輕漢子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好吧,既然事情已到這地步,該擔心的擔心了,不該擔心的也擔心了,你待如何?」

  俊美大爺突然沉下臉,嘴角一勾,浮出一抹陰惻惻、幾近瘋魔的笑。

  「我不如何。」

  「嗯?」「對敵」的經驗太豐富,年輕漢子邊挑眉應聲,狀若漫聊,另一邊則用眼角餘光看準逃出之路。

  俊美大爺目中閃動詭光,慢吞吞又道:「我生意照做,該賺便賺,該賠就賠,賺了百貫,輸掉三十,一來一往,加加減減的,我還實拿七成,這麼美的生意放著不做?我又不是傻子!」是說,都悶上快兩個月,也該輪到他發威了吧!

第8章(2)

  「太川行」的碼頭一夕之間又回復到以前那種大熱絡狀態。

  五班苦力盡數召回,一車車不知打何處拉來的貨,不及囤進倉庫便直接上船,貨以糧作佔大多數,另外尚有幾批茶葉、藥材以及油鹽,船一裝滿貨物便啟程,走水路分往東邊和南邊,東至遼東出海,往南則分送到幾位大戶手中。

  分佈於永寧城內外的四行二十八鋪也跟著動起來,之前暫歇的鋪頭全都重新開張,貨色與原先相較雖說還不夠齊全,但與民生相關的糧、油、糖、鹽等等物品,倒是一件不缺。

  至於「太川行」的總行會館,老掌櫃不忘吩咐底下的小夥計們,將燙印在正廳兩根大紅柱上的金字擦到發亮。

  萬商雲集,百貨風行,滿滿當當,應有盡有。

  財源廣進,利路亨通,戰戰兢兢,說到辦到。

  被夥計們努力擦拭後,兩排字當真金光閃閃,燦爛耀眼得很啊!

  經過近兩個月的沉寂蕭條,會館內終於活了過來,貨樣雖然尚有不足,有部分合同也都沒能按時履約出貨,但能辦的就先抓緊時間辦,不能辦的再急也沒辦法,對於那些沒法履行的合約,上頭寫明「太川行」該如何賠償,那就按著合約走,不起爭執,該賠多少是多少,絕不手軟,講商譽、重誠信,「太川行」這塊招牌仍然立得穩穩的,不倒。

  如此忙上整整五日夜,底下的人忙著,「太川行」的主爺亦忙得騰不出時間回家,夜裡累了,都在會館後頭的瓜棚小院湊合著睡下,這情況自主爺成親後就少見了,也不知這位游大爺究竟是真忙呢?抑或還鼓不足勇氣回家見誰去?

  不管怎樣,反正游家大爺心裡的雪花還繼續飄啊飄著。

  他的日陽躲在厚厚的雲層裡。

  他的日陽被他氣著了,氣到掉淚,所以,他活該被凍死,就讓那些雪把他的心都掩了,把他活埋了吧!

  今兒個,日陽仍在雲層後,但雪勢大收,可以出城走走。

  馬車轆轆而行,在雪地上滾出兩道輪痕,行至永寧城西郊的一座雪林前,林中白梅無數,馬車通過不易,禾良遂下車步行,請馬伕老伯在原處暫候。

  她本怕天太冷,欲把備好的一個小懷爐給馬伕老伯使用,哪知對方兩下輕易已就地燃起火堆,還衝著她笑道:「少夫人儘管去吧,小老兒在這兒烤火,也順便烤烤帶出來的這幾條金黃蕃薯,這蕃薯種苗當初還是秀爺撥給咱的,咱把種苗往馬廄後的小菜圃一栽,長得出奇地好。呵呵,等會兒您跟金繡兒從『芝蘭別苑』走回後,就有蕃薯吃嘍!」

  禾良聞言,淡然一笑。

  今日跟在她身邊的僅有金繡一個。

  早上出門,她帶著孩子先回「春粟米鋪」,將娃兒暫時托給顧大爹和柳姨看顧,也讓銀屏留在米鋪裡。

  自嫁進游家,拜見過住在「芝蘭別苑」的婆婆,儘管婆婆與丈夫之間並不親近,她與游大爺每個月仍固定時候到位在梅林深處的「芝蘭別苑」探望,向負責照看的大丫環詢問婆婆的生活起居。

  這些天,「太川行」生意接續上了,外頭的那些事她幫不上忙,但至少還能盡好分內之責,游大爺忙到成天見不著影,那她就自個兒走一趟「芝蘭別苑」。

  想到自己的那位爺,唉,她是該跟他道歉的。

  她想好好道個歉,但這些天一直找不到機會,他忙,沒能回來,又或者,他是在避著她。把歎息壓在心房裡,她帶著金繡穿過梅林,來到林中兩個相靠的大小湖泊。

  「芝蘭別苑」位在大湖湖畔邊、一條窄長石徑的盡頭處。

  她們主僕二人踏出梅林,才想沿著湖繞到石徑那端,金繡忽而揚聲——

  「少夫人,瞧,有人站在湖邊!」

  禾良抬睫望去,心中不禁一凜,沒料到會在這當口遇到鍾翠。後者牽著一匹褐毛大馬,靜謐謐地面湖而立,聽到金繡那聲嚷嚷,她亦揚首瞧來。

  上次見面是在「春栗米鋪」,那次聊談的內容並不愉快,儘管如此,禾良步伐略頓了頓,最後仍舉步走近。

  「鍾老闆,這麼冷的天,怎麼來西郊這兒了?」

  鍾翠凝望她,臉色灰白,像是變得更清瘦之因,額紋與兩道法令紋也變深了。

  那張灰白臉微微露笑,淡聲道:「少爺為她建了一座『芝蘭別苑』我許久以前便聽聞了,還聽說那處宅子既美又清幽,宛如雲中仙境,今天登門拜訪,終於能走進那座別苑,確實很美,也終於能近近瞧她……」

  禾良一怔。『鍾老闆去過『芝蘭別苑』?」

  鍾翠唇一勾,不知為何,加深的笑弧看起來有些慘。

  「『捻花堂』專做女人家的生意,『芝蘭別苑』裡的寧神薰香、香檀粉等等皆出於『捻花堂』,我今日打著『捻花堂』旗號,親自帶了些新品薰香上門,裡邊的丫環們被那香氣吸引過來,她也被吸引過來……」略頓。

  「我當年見過她一次,到現下都三十年過去,都三十個年頭了……她模樣依舊,還是那麼美、那麼的高高在上,像掛在天上的月亮,怎麼都不顯老……所以,這世間便是如此嗎?生得柔弱美麗的,永遠有人疼愛,少爺那時一眼就瞧上她,她雖家道中落,怎麼也算出身名門,是真正被養在深閨裡的大家千金,而我……我有什麼?我是什麼?」

  「少夫人……」金繡緊緊張張地挨近,壓低音量。「您別走得太近,她……她瞧起來怪怪的,不太對勁兒啊!  」

  禾良安撫地拍拍丫環的手,朝鍾翠又靠近一步。

  「鍾老闆何必執著著過去不肯放?以前的您是個小丫環,如今的您都已掌著『捻花堂』是堂堂大老闆了,這三十年來的日子,您必然活得精彩,即便辛苦,也肯定是精彩的。」

  「你什麼也不懂。」她幽幽道。「……之前,你問過我,為何到現在才來與『太川行』為難,你可知道啊……想回頭走這條路,也是要練膽的,三十年了,以為膽子夠大、底氣夠足,不走這一趟,我沒法活,如今走了,」她嗤笑一聲。「好像也快活不成。」

  這會子,禾良真不明白了。

  她沉靜以對,聽鍾翠接著道——

  「你家的那位秀爺倒是不錯的,很沉得住氣,游家藏富又藏得特別厲害,真是見識到了呀!嘿,本以為截斷他所有大宗糧作的來源,再搶其他大小雜貨的供應源頭,然後拖上幾個月時間,『太川行」最後即便不倒,也得大傷元氣……」

  禾良臉色白了白。

  她輕啟的唇瓣和顫動的鼻翼隨著加劇的心跳呼出團團白煙。

  鍾翠瞟了她一眼,幽然笑道:「哪知啊,『太川行』在華北、西北和西南等處早已暗暗購山置地,自個兒當起地主老爺,我斷他『丈稜坡』的麥糧,他便從自個兒的麥田拉貨,我再斷他鹽貨,他就從自家的高原鹽湖裡撈鹽,這些貨有好幾批甚至轉進我手裡,價定得太高,高出尋常價三、四倍,我還是買了,就為了堵掉『太川行』任何收貨的可能……」搖頭又笑。「你家那位爺不出面,也不派用行裡的任何夥計,看來,『太川行』在外頭也擺了不少暗棋,等著將我這一軍,呵呵將得好啊,將得真好……我把一大筆錢花盡,咱家三姑娘明明說過,散了財,就會痛快,怎麼我還是不痛快……」說到最後,她聲音好低,低低啞啞的,似胡亂呢喃,自個兒跟自個兒說話。

  「少夫人,我們走吧,別理會她了。」金繡頭皮發麻。雖然僅是一個老婦,對方神態卻讓她打心底發寒。

  禾良內心兀自斟酌,事到如今,真不知還能再說什麼。

  「太川行」這些天起死回生的事,她從德叔那兒聽到一些,但並未深入,此時再聽鍾翠敘說,她也沒多大反應,只覺得行裡生意穩下來,這樣很好,行裡的大夥兒全動起來、各司其職,這樣也很好,只覺得她那時為「太川行」的狀祝操那份心,實在有些笨,最笨的是,她和丈夫竟這麼鬧僵了,唉……

  「鍾老闆,我還有事先走了,請保重。」

  她略福身,帶著金繡轉身便走,欲上那條通往別苑的石徑。

  突然,黑影晃動,鍾翠擋在她們面前。

  「喂!  你想幹什麼?!  」被嚇到,金繡瞪大眼,口氣凶巴巴的。「我、我敬老尊賢不跟你計較,你別太過分喔!」

  鍾翠不理叫囂的丫頭,直勾勾盯著禾良。「你應該很值錢吧?」

  游家的主僕倆同時一愣,禾良較快回神,困惑道:「鍾老闆什麼意思?」

  「你想,那位游家大爺會花多少銀兩來贖你?」她笑問,神情詭異。「或者他也不用來贖了,你跟著我,我帶你回江南,你一路上陪著我說話解悶,我也就能痛快一些吧?」

  「鍾老闆……」禾良歎氣。

  金繡跳出去擋在主母面前,撩起兩袖,按捺不住開罵了——

  「老虎不發威被你當病貓啊!  你不要以為自己有點年紀,我就不敢動手喔!你敢亂來,我、我就揍你,我個頭雖小,但力氣很大,打人很痛的!你走開啦,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我——咦?唔……」

  咚!

  「金繡!」禾良一顆心瞬間提到喉頭,都快嘔出來了,她臉色刷白,因為金繡突然毫無預警軟倒下來。

  她撲去扶住自個兒的丫環。

  就在同一時候,她聞到一股奇異香味,極淡,似含著檀香,鑽進她鼻間後,整個衝上腦門,麻感瞬間擴開,她張嘴欲言,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捻花堂」除了賣各種薰香外,也賣迷魂香嗎……

  禾良內心苦笑,在失去意識之前,她看見鍾翠慢慢傾近的老臉,對方那雙深沉眼底,正顫著近乎狂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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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5-10 13:12:52

第9章(1)  

  十日後

  「你珍二爺那邊有什麼消息捎回來?」游巖秀一身風塵僕僕,俊面淡淡蒙塵,長髮未冠起,僅隨便抓作一把綁在腦後。他快馬回到游府,見到幾天前隨二弟游石珍出門的貼身護衛小范迎門而出,他兩眼一膛,翻身下馬,雙腿尚未落地,已衝著小范沉聲詢問。

  此時管事德叔亦迎將出來,歎道:「秀爺,有事進屋再說,您都幾日沒合眼了不是嗎?這麼下去哪撐得住?」

  游巖秀恍若未聞,面無表情直視著小范。「你二爺追到什麼了?」

  「二爺跟『飛霞樓』那頭的人接上了,少夫人被鍾翠帶走的事,對方也已知曉,但至於鍾翠的行蹤,目前仍無下落。」見主子臉色陡寒,小范忙補充說道:「不過二爺派人盯梢了,只要鍾翠一與『捻花堂』接觸,又或者直接奔回江南『飛霞樓』老巢,咱們會知道的。」

  小范見主爺抿唇不語,又道:「秀爺,我一回來就聽說您今早帶人出城了,說是離城十里外的渡頭,有位梢公在出事那天見過鍾翠和少夫人,您去過了,結果如何?有找到那位梢公嗎?」

  找到又如何?

  只查問出禾良如病了般昏沉不醒,由著人把她帶走,她們渡了河,身邊有馬,接下來究竟往哪裡走,那名梢公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此時,馬童看德叔的眼色行事,上前來照料主爺手裡的馬匹。

  游巖秀動著思緒,動得很慢,這幾天,他腦中如同灌進滿滿桐油,粘呼呼,不太好使,胸中空蕩蕩。他常說自己沒心、沒肺、沒天良,這一次,他真覺左胸裡的那塊肉被挖掉了,沒有痛覺,就是空空的。

  他下意識舉步跨進宅子裡,德叔暗暗吁了口氣,和小范一塊兒跟上。

  「德叔,老太爺今日有按時用藥嗎?」游巖秀忽問。

  德叔連忙答:「有的。老太爺今兒個胃口也還不錯,一頓能喝兩碗粥,只是……只是他又問起少夫人……」

  禾良被強行帶走,游大爺讓府內上下全瞞住老太爺,只說禾良被他氣哭,一怒之下回「春粟米鋪」住了。這種事以前也曾發生過一回,最後還是老太爺出面去把禾良說服回來,用這理由,應該能瞞得過老太爺。

  「秀爺,等會兒您先沐洗一下,咱再吩咐灶房弄幾盤熱食,您——」

  游巖秀身形驀地一頓,不走了,德叔和小范也跟著停下,小心翼翼看著他。

  「秀爺……您想到什麼了嗎?」小范問。

  「江北的『捻花堂』把事推回江南,江南的『捻花堂』又把事推回『飛霞樓』她們不知鍾翠蹤跡,怎可能不知?怎會不知?」他嘴裡喃著,依舊面無表情。小范適才回報的事,他到現在才想出結論。

  陡地,他車轉回身,往大門方向急步。

  「秀爺、秀爺!  太陽都下山了,您這是要去哪兒呀?都好多天沒見您吃喝了,您好歹坐下來吃一頓,有啥事等吃飽了再辦啊!」德叔真急了,在游家待這麼多年,還真沒見過游家大爺這等模樣。說他得了失心瘋,又似不是,說他與尋常時候一般,眉目間卻時不時透出讓人發毛的神氣。

  「小范,跟上。帶我找你二爺去。」說著,游巖秀人已到門口。

  他的馬被牽回馬廄了,正欲揚聲命人備馬,這一方,小范受德叔所托,只得硬著頭皮趕上前來勸阻。

  「秀爺,您先別走,二爺那邊再等等吧,很快會有消息的。再說您這麼一走,咱們行裡許多事找誰發落?好不容易擺脫『捻花堂』糾纏,生意重新接續上,您這一走,不又得亂了嗎?」小范嚷嚷著,一急,不由得伸臂按住游巖秀肩頭。

  接下來的事,游大爺全憑本能而行。

  他反手扣住小范的臂膀,一招擒拿便想反制對方。

  小范這護衛可不是當假的,幾路大小擒拿的招式,游石珍也曾點撥過他,只不過他平時怯於主爺的威勢,才會乖乖遭「欺凌」,如今情況不一般,他可不能再相讓。

  游巖秀反制失敗,倏地再來第二次,他面部表情沉沉的,兩眉甚至動也未動,過了幾招後,忽然,小范粗壯臂膀纏得更近,從他身後勾住他的頸項。

  「秀爺,您冷靜些啊!  咦……呃……啊啊啊!  秀爺啊!」

  游巖秀眼前一黑,意識盡滅。

  昏昏睡睡,欲醒不能醒,她離家多久?五天、六天?她像是離家好遠了呀……

  昏夢中,她乘著小舟飄蕩在黑川上,無櫓無槳,沒有方向,只有那股淡香的奇異氣味一直糾纏,避不開,揮之不去……

  不要了!

  她不能再嗅那氣味,拿開、拿開!

  她得醒著,好好醒著,她要回家,家裡有她最最牽掛的人兒,她的孩子,還有那個孩子氣的爺……她要回去他們爺兒倆身邊啊……

  「不要了……拿開,我不要……救命、救命……」禾良以為自己在大聲呼救,實則氣若游絲,眼皮沉重,她費勁兒地想睜開眼,模糊瞥見又有東西置於她鼻下,要她嗅聞。

  「我這是在幫你啊!你和我都是一樣的,你嫁的那位爺模樣肖似她,又俊又美,將來你到我這年歲,老了、丑了,你那位爺容貌卻能十年不變,他還會喜愛你嗎?」歎息。「這幾天騎馬乘船、乘船騎馬,你再忍忍,咱們再乘一日船,就進自家的地界,屆時便啥都不怕了。你跟我去,我們是一樣的,一樣的啊……」

  不一樣!

  就算將來她顧禾良老了、丑了,也還能疼著她的爺,只盼夫妻情緣長長久久,倘若往後真會生變.她也非提不起、放不下,任其糾纏於心三十年。但,無論如何啊,她和秀爺的緣分不該斷在此時,不能以這種方式了斷。

  「拿開……」她雙手胡揮,聽到小瓶摔碎的聲響,她身子被用力推到一旁。

  伏著身子,她喘著氣朝烏篷子外爬,爬爬爬,探手要撩開那厚厚的簾子,一股力量又把她倒拖回去。

  「連你也嫌棄我嗎?」嗓音變冷,壓制的力道變大。

  禾良動彈不得,又要暈了,忽地,天光噴進,那幕厚簾子被高高掀開。

  「翠姨,可找著你了!唉,你這麼蠻幹,是想害我頭更疼嗎?」

  有人來了?誰?是誰?是來救她的嗎?還是……還是……

  禾良眨著眼,拚命要看清楚來者,但那人背光蹲在船篷前,笑笑的聲音頗為清亮,面龐朦朧,隱約知道是名年輕女子。

  救命……救命……求求你……

  禾良張唇想喊,偏不能成聲,眼淚流了出來。

  「瞧,翠姨把這位姊姊弄哭了呀!咱們『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大家都是女人,怎能相互為難?之前放手任你玩,拿著『捻香堂』作賠,賠了那麼一大筆,樓中姊妹可沒誰眨一下眼,反正那些錢都是翠姨這些年賺回來的,但翠姨把游家少夫人偷偷帶走,唉,頭痛頭痛,我花三想護短,都不知該怎麼護?」

  「三……三姑娘……嗚嗚嗚……」

  「翠姨,要哭也是我先哭吧?你把游家少夫人迷得昏昏沉沉,唉唉唉,咱們『飛霞樓』的獨門薰香可不是讓你這麼胡使的。」聲音聽起來真的相當頭疼似的。

  禾良感覺壓在背上和大腿上的力道不見了,她吐出口氣,流著淚合起眸子。

  模模糊糊間,她聽到鍾翠放聲大哭,那哭聲彷彿有無限委屈,又彷彿忍了整整三+年,如今內心那股強撐的力量終於崩坍,不能自持。

  她還聽到那個自稱「花三」的姑娘長長歎氣,道——

  「翠姨,你病了,我帶你回家養病吧。」

  「她的病,能好嗎?」

  說是以毒攻毒也不為過,能迅捷俐落地解去那股奇異迷香的,也只有「飛霞樓」的獨門薰香。昏沉間,禾良又被迫嗅聞了某種香氣,這次的氣味不一樣,她心緒漸漸靜下,」  思緒亦緩緩靜下,她真睡了,是這幾天以來最安穩的一覺,沒有真實與虛幻的錯亂,就只是睡著,在溫暖的黑甜中休息。

  醒來時,人已離開原來那艘簡陋的烏篷小船,她依然在江河上,卻是在一艘有著兩層樓的中型船舫裡。

  身邊有人,同樣背著光俯視她,那姿態和輪廓與她記憶中的那一個重疊,是那個「花三姑娘」。

  定下心,禾良潤潤唇,略啞又問:「她的病,能好嗎?」

  花三像是這時才聽明白她的話,眨眼微笑。

  「翠姨病在心頭,一病病了數十年,她好不容易才決定幹這一次,拿游家醫心病,結果唔……不太理想,好像還更糟了。唉唉,只好先帶她回家,再另覓其他良方。」她話中雖有感慨,但語氣帶笑,似覺鍾翠這種「拿游家醫心病」的行徑沒什麼不好,效果雖差,但想做就做,即便擾得江北行市大亂、糧作雜貨價格大波動也都無所謂。

  ……好不負責任!

  花三該是瞧出她的想法,挑著眉,揉揉鼻子,那神態竟有些賴皮,彷彿在說「是啊……我就護短!如何?」不禁讓她想起家裡的那位大老爺。

  禾良幽幽歎了一聲。「我得回去了。」

  花三笑道:「這幾天,一江南北有不少人手在打探你的下落,再不讓少夫人回去,事情真要鬧到不可收拾了。」略頓,她神色稍正,繼而又道:「至於咱們家翠姨帶走少夫人的事,我花三替她向你道歉了,往後少夫人若遇上什麼事,用得上花三的話,可到江北『捻花堂』的櫃上說一聲,他們會找到我的。咱們『飛霞樓』的生意也許沒有『太川行』的活泛,但在道上還是有幾分名氣,少夫人想要什麼、想如何索償,儘管說,花三會盡力辦到。」

  或者,這位三姑娘也算得上是性情中人……禾良怔怔想著。

  至於索償……唉,現下的她,什麼都不願再追究,只想快快返家,快快回到孩子和大老爺身邊。

  游巖秀被抬回「淵霞院」寢房後,人也就醒了。

  德叔忙要吩咐家丁請大夫過府,被他喊住,他又沒病,看什麼大夫?

  這「淵霞院」內,他向來不愛府中僕婢待在這兒伺候,安安靜靜的最好,此時方醒,他又把德叔、小范等一干人全「請」出去。

  躺在榻上,神智稍穩了,但腦中思緒依舊沉沉粘粘。

  他望著榻頂,靜靜望著,忘記自個兒有無眨眼,也忘記發呆發了多久,直到夕照盡退,房中整個暗下,他才懶懶坐起身。

  好暗。

  禾良沒來幫他點燈。

  他起身,下意識走到桌前,取出袖底的火折子點燃油燈,房中漫開微光,他彷彿覺得不夠亮,又把矮櫃燭台上的兩根蠟燭都點燃,燭光映著他的俊臉,在他晦暗瞳底跳躍。他把燭台移到桌上,拉來一張椅凳坐下,望著桌面。

  桌上有個裝糖的漆木盒,他沒動,因為盒裡的糖早已吃完。

  禾良沒再幫他補糖進去。

  桌上還有一盤果子,禾良沒來削給他吃。

  所以,他若想吃,得自己動手。

  於是乎,他動手了,拿了一顆鴨梨,拿起盤邊的小刀。以前禾良削果子給他吃時,會先把果皮弄下來,禾良手好巧,常是一刀在梨子上頭轉啊轉的,不一會兒工夫就能弄好,而且果皮從頭連到尾,不斷。

  他學著妻子的動作開始削梨,轉轉轉,削削削,轉轉轉,再削削削——唉!

  他臉部表情有些怪異,有些迷惑,搞不清楚眼前的事是如何發生——那把小刀怎會切進他虎口裡?

  鮮血瞬間湧出,濡濕他的袖,他頭歪歪,美目眨了眨,下一瞬已把刀子拔起,他雙肩一震,似是這時才整個回神,才意識到自己弄傷自己了。

  禾良不在身邊,他傷著了,沒有人會為他的痛而痛。

  禾良不在了……

  禾良不在了……

  他為什麼還在?

  起身,他取來臉盆架上的巾子裹住傷手,傷口並不大,但有些深,他纏了一條巾子,纏得緊緊的,血仍淡淡滲出,他也懶得再理。

  他拿起滾到桌面的那顆梨,上面還帶著果皮,而且沾了點他的血,他不管,張口就咬。禾良說,不能浪費食物,他不浪費,他會吃光光。

  驀地,他咬梨的動作一頓,眼珠子慢吞吞溜動,似在確認什麼。

  有誰在哭。

  嗚哇嗚哇地大哭,哭得好不傷心,好可憐、好可憐地哭著。

  他放下梨走出內房,「淵霞院」雖冷冷清清,園子裡覆著薄薄雪花,而夜風寒心,迴廊上倒已掛起成串的火紅燈籠,為他指了一條明路。

  他循著那哭聲走啊走,在迴廊上繞著,來到那處擺滿大小玩意兒、專給孩子嬉玩的廂房前。他高大修長的影子映在門窗紙上,隨即聽到裡邊傳出驚呼——

  「小少爺乖,別哭別哭,噓!  噓!嗚……大魔來了,您別哭啊!」

  孩子哭聲更響亮,無法收拾,該是哭了許久、許久,喉兒都有點哭啞了。

第9章(2)  

  砰!游巖秀伸手推開門。

  他尚未抬腳跨進,就見兩丫環母雞護小雞般擋在孩子面前,四隻眼睛滿是驚恐,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他。

  「秀、秀秀爺……吵到您了嗎?小少爺不是有意的,他、他不是有意的」金繡雖嫁人了,但這幾晚都在「淵霞院」與銀屏一塊兒顧著孩子睡下,沒回她和長順那邊的房。

  游大爺踏進房裡,不知怎地,孩子啼哭弱了些,那團坐在長毛毯子上耍賴的小身子搖搖晃晃站起來,從兩丫環背後走出來,可走沒幾步又坐倒了,小小爺的脾氣一起,索性仰頭張嘴哭得更淒厲。

  「他生病了嗎?」游巖秀面無表情地問,走近,彎身,探掌貼著娃兒的額面。

  銀屏拚命搖頭,吸吸鼻子道:「沒有……小少爺沒生病……秀爺,您手怎麼了?袖子都沾血了!」

  不理會丫環的驚疑,他沉靜又問:「怎麼哭成這樣?肚餓嗎?」

  金繡擦掉頰邊的淚,也吸吸鼻子答:「不是肚餓……小少爺他、他想娘了。這樣子已好些天,到了夜裡,哭得更嚴重,怎麼哄都沒用……」

  聞言,游巖秀一怔。

  自禾良不在後,他像似沒了心,孩子的狀況他半點不知,總以為自有人會把孩子照顧好。展袖,他一把撈起胖娃娃,抱著便走。

  「秀爺!」金繡和銀屏緊緊張張地追出房門外。

  他回頭,淡淡勾唇。「別怕,虎毒不食子,我拎他去玩,不會食了他。」

  他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但此時這一抹淡笑,倒真安撫了兩丫環。

  回到寢房內,孩子還在抽噎,游巖秀將娃兒放到大榻上,他垂目覷了眼胸前沾上的涕淚和口水,沒做什麼表情,只是走到偏間小室端來一盆熱水,用沒受傷的那隻手弄濕一條乾淨巾子,絞了絞,拿去幫娃兒擦臉。

  他抿唇不語。

  孩子則張大水汪汪的眼睛望著他,小肩頭隨著抽噎輕輕顫動。

  他擦淨孩子肉肉的淚頰和可憐兮兮的紅圓鼻頭,然後再洗了洗巾子絞乾,開始擦娃兒的耳後、頸子和小手,他動作極熟練,不像生手。

  「阿滴啊阿滴……」那聲音跟,「阿爹」有點像,但口齒不清,小娃又嚕嚕呼呼發出一串難以辨認的話語,肥腿蹭了蹭,想要爬進內榻。

  「等等,還沒弄好。」游巖秀將孩子倒拖回來。「你娘說,要洗了腳才好上榻。」

  「榻踏、娘哪哪哪……呵……」小鞋被脫下,嫩白的肥小腳被熱呼呼的巾子包起來搓搓揉揉,小小爺以為親爹在同自個兒玩,終於破涕為笑。

  弄好一切之後,娃兒滾進內榻,滾滾滾,撲在屬於禾良的那顆枕子上,翹起小圓屁學毛毛蟲蠕動,胖臉胡亂摩挲。

  見狀,游巖秀吹熄兩根燭火,僅留一盞淡淡油燈,他和衣躺下,長身擋在榻邊,以防孩子滾落地。

  他斜眼睨著榻內那顆「肉球」,那顆「肉球」也斜眼瞅著他,突然,「肉球」滾將過來,擠到他身邊,小手抓向他的襟口。

  游巖秀挑眉,按住自個兒的衣襟。「想幹麼?」

  「娘娘咂咂……」鑽鑽鑽,爬爬爬,小圓屁乾脆坐上親爹的肚子。

  「不行!  這是我的。」游大爺緊拽著懷裡的扁長朱木盒,那是禾良給他的,是他的,誰都不能拿。

  「阿滴啊阿滴啊……嗚嗚……嗚嗚嗚……」大眼睛再度無比可憐地泛開水光。

  「不要給我使哭招!」壓低聲音,他說得咬牙切齒。

  「嗚嗚嗚……」小小爺要哭便哭,不接受威脅。

  游大爺兀自不語,瞇起美目瞪娃兒。

  「嗚嗚嗚……嗚嗚嗚哇哇——唔……」加重力道,小小爺還沒使出全力,親爹的大掌已捂了過來,按住他的小嘴。

  「好啦好啦,給你看啦!  」生氣。

  他真後悔之前曾把裝滿糖的朱木盒拿出來對兒子顯擺。

  取出扁盒,略遲疑地打開盒扣,游巖秀忽地出手極快,不知取走什麼。

  「你看,裡面什麼也沒有,空空的,這下子高興了吧?」他大方攤開空盒。

  娃兒哪裡也不看,眼線狐疑地晃動,最後停在他收握成拳的那隻手上。

  榻內安靜,爺兒倆又陷入無聲的對峙,大眼瞪小眼。

  瞪瞪瞪,一直瞪到孩子那顆紅紅小鼻頭又在抽動,似打算醞釀下一波猛烈的慘哭,游大爺終於咬牙切齒地讓步了。

  「吼!  好啦!  」頭一甩,他極不甘願地張開五指,有三顆小小的「蜜裡菊花糖」躺在他掌心裡。娃兒見糖眼開,小嘴順順兩聲,一條透明銀涎竟然就從嘴角垂滴下來。

  ……還能如何?

  游巖秀認命低歎,拿了一顆菊花糖餵進孩子嘴裡,自己也跟著吃了一顆,還剩下最後的一顆,娃兒很決地把嘴裡的糖吃掉,胖手抓著他的指。

  「阿咂咂呀呀呀……」

  「你吃那麼多,遲早牙會爛光光。」雖這麼叨念,他還是把最後一顆糖送進孩子呀呀出聲的小嘴裡。「瞧,什麼都沒了,真的空空了,你還要,老子也生不出來。」

  「呵……」娃兒晃頭晃腦嘗著好滋味。

  游大爺繼續嘀嘀咕咕、叨叨唸唸,最後抱著兒子起身,他倒了杯水餵他,原想給孩子漱漱口,但孩子哪曉得要把水吐出來,直接就吞進小肚裡了。

  隨便了,他沒力氣再與小小爺周旋,抓起衣袖揩揩孩子的嘴角和下巴,爺兒倆再度倒回榻上。

  這會兒,他把兩邊床帷放落,帷內幽幽暗暗,孩子滾了會兒,也不知從哪個角落叼出一條娘親的帕子,抓著帕子咬啊咬,啃啊啃,邊咬邊啃邊滾,一滾,又滾回親爹身邊,然後大眼睛變成瞇瞇小眼睛,眼皮沉沉,想睡了。

  睡吧……曜兒乖乖,娘疼疼,曜兒乖乖,娘惜惜……睡吧……

  禾良沒來哄孩子,他來哄。

  可,他哄著孩子,有誰會來哄著他?

  有誰呢?

  有誰呢……

  秀爺想喜歡,就去喜歡,想在意誰,就去在意,而我……我會顧著你的。

  我顧著你,我說過的,一輩子都顧著你。

  我要和秀爺做一輩子顧來顧去的夫妻。

  禾良的臉,禾良的聲音,甚至是禾良的氣味,全追進他的夢境。

  他很喜歡,想緊攀著不放。

  能睡著,很好。

  能作夢,很好。

  夢到禾良回到他身邊,很好很好。

  但,當夢裡的顏色變淡,他心臟狂跳,驀然記起這一切盡為虛幻,他不能睡,得醒,得醒啊!他要去找禾良,禾良下落不明,離家這麼多天,禾良一定很害怕、很想家,想孩子、想他……

  夢中的那只柔荑放開他了,他一驚,長身陡震,杏目厲瞠。

  「別走!」翻袖去抓,好用力握住,他當真抓到妻子的手,戴著開心銅錢串的柔嫩手腕。他雙目緊緊瞪著眼前人,瞳心精光亂竄。「禾良……」他薄唇掀動,下意識問道:「你要去哪裡?為什麼不帶上我?」

  坐在榻邊的人兒眸中含淚,淚中帶笑,道:「我沒要走,沒有秀爺,我哪裡也不去。」

  是夢?非夢?

  游巖秀懵了,俊臉透白,無法言語。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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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5-10 13:14:58

第10章(1)

  禾良在離家十天後,終於返回。

  花三一行人將她安全送抵游石珍手裡,可惜當時小范已先行趕回永寧,沒能及時帶回好消息。

  於是乎,游家珍二爺連夜趕路,務必以最快之速將嫂子送回俊美兄長懷裡,因為再遲些,恐有大變,俊美爺一旦變成瘋魔,所有的事必定脫序,那腥風血雨的情狀,非常人所能預想。

  禾良於子夜時抵達家門,德叔聽到守門的家丁來報,從自個兒小院落衝出來時,襖衣盤扣來不及扣上也就算了,腳下的鞋還穿反了。

  當家主母遇難呈祥、逢凶化吉之事,在深夜裡如野火燎原般傳開,金繡和銀屏也都跑出來相迎,但「淵霞院」仍舊安安靜靜,雪花謐謐輕落,燈籠淡淡搖曳,月光映出一院子清冷。禾良還沒踏上回「淵霞院」的迴廊,德叔和其他僕婢已跟她千叮嚀、萬交代,說了許多又許多——

  「少夫人,您心裡最好先有個底,等會兒若見到秀爺啊,他這個……」

  「少夫人,您自個兒小心,秀爺他這些天有些……有些半瘋,他那個……」

  「還有啊,少夫人,關於『丈稜坡』魯大廣那樁命案,來陽縣衙門前天已經破案,聽說是這個……

  「少夫人,秀爺說他虎毒不食子,把一直哭不停的小少爺拎回內房去了,還有他、他手好像有傷,袖子沾著血,還在笑,少夫人得那個……」

  這個、那個的,禾良愈聽,心懸得愈高。

  哪知一走進「淵霞院」寢房,她胸口跳得更厲害,幾要燃盡的那盞小油燈閃著微光,儘管稀微,仍可讓她瞧見桌上的一些些血跡、帶血的小刀,還有那顆啃到一半的帶血鴨梨。老天!他是削梨削到把手也削進去了嗎?

  她連忙走到榻邊,撩開床帷,榻內的景象讓她雙眸一下子濕潤了。

  丈夫和衣而眠,連靴也沒脫,孩子則裹著棉被、蜷在他腋窩處熟睡著,睡得圓頰紅暖、小嘴微張,那只原先裝滿金色菊花糖的朱木盒攤開擱在床頭,裡邊空空如也,什麼也沒剩,然後……是丈夫的手,他的左手裹著巾子,血滲出來,雖止了,那紅印子沒再擴大,仍相當地觸目驚心。

  她小心翼翼控制呼息,太重的話,胸口會痛。

  她小心翼翼捧起他的傷手,正苦惱著該怎麼解開巾子才不會弄疼他,男人卻在此時猛地睜開雙眼!

  他低吼一聲,緊扣她的右腕,然後……死死瞪著她,彷彿她是隨夜風而返的一縷夢魂。「秀爺快放手啊!瞧,又滲血了……」禾良壓低聲量,不敢掙扎,他拿受傷的那手緊抓著她不放,害她心驚膽顫,痛得要命。「秀爺都不覺疼嗎?」

  游巖秀陡然驚喘,刷白的臉色瞬間浮現虛紅……痛嗎?痛嗎?

  他感覺得到疼痛啊!

  所以啊……所以,眼前的禾良是真的,不是夢,是真的,禾良從夢裡走了出來,回到他身邊了。是嗎?

  游巖秀傻住了,傻得很嚴重,傻傻放開手,傻傻由著禾良幫他重新處理傷口。

  那條染血的巾子被解開,她手勁很輕,怕弄疼他。

  游大爺卻什麼都不在乎了,即便是痛覺,在他心裡、腦海裡全都自動演化成快意,無比的快意,難以言喻的快意,讓他薄唇恍惚地拉開笑弧,久違的小梨渦輕漩而出,傻傻盯著她。

  清理過後,禾良趕緊從床頭櫃中取出一個常備小藥箱,打開金創藥,在他虎口處撒藥粉,撒得滿滿的,確保藥粉有深浸到口子裡,接著再拿來乾淨的白色長巾,幫他把傷手重新包紮好。

  弄妥後,她淡淡吁出口氣,抬睫,發現丈夫的目光仍癡癡鎖住她的容顏。

  她心一痛,不禁輕語:「秀爺傷了手,流好多血,怎地不幫自己上藥?」

  他想也未想便答:「禾良回來就會幫我上藥。」

  禾良墜著淚,呼息窒了窒。「……你就是要我放不下心嗎?」

  「你真的回來了……是嗎?是嗎?」他喃喃低語。「那天載你們去西郊的老馬伕左等右等等不到你們回來,正要進林子裡一瞧,才見到金繡搖搖晃晃走出來,她被迷昏,你也被迷昏,那人把你帶走了。禾良,我找不到你,把永寧城內外全都翻遍,就是找不到你……」頓了頓,喘息。「……二弟說,你被帶遠了,肯定出江北地界了,得直接跟『飛霞樓』接頭……我要去找你,不想繼續等在這兒,沒有我,『太川行』還能活,沒有你,我……我……」該怎麼活?

  「秀爺……」

  他這些天的情況,德叔和府裡僕婢適才全跟她提了,被人帶走的是她,他卻瘦了一大圈。禾良努力穩住聲音,笑著,嘗試放鬆語氣。

  「沒有我,秀爺上榻連靴子都忘了脫,怎麼辦才好?」

  游巖秀似乎還沒完全回神,兩眼絕不離開妻子容顏,吶吶道:「孩子上榻睡,我有幫他脫鞋,還幫他洗腳。我沒有脫靴,等醒來,我要去找禾良,找到你,你就會幫我脫靴了。」熱氣再度在眸底聚集,禾良憐惜地摸摸他的臉,點點頭,片刻才說:「好,等會兒我幫秀爺脫靴、幫秀爺洗腳,洗好腳才好上榻睡覺啊!」

  語畢,她傾身抱過孩子。

  娃兒好些天沒睡好,今晚有半瘋的爹陪著,分食那甜滋滋的菊花糖,又有娘親的香帕任他啃咬吸吮,終於睡沉沉、沉沉睡,此時窩進娘親懷裡,他小嘴兀自順了順,眼皮動也沒動,仍舊深眠著。

  禾良忍住心中激盪,怕攪了孩子安眠,僅輕輕吻著孩子的頭,吻了又吻,然後,她這才起身將娃兒移到大搖籃裡去,讓他枕著他的小虎頭枕,蓋著小暖被。

  安置妥當後,她直起腰,甫轉過身,就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男性懷抱裡。

  游大爺緊緊跟在她身後,瘋到這當口,腦子裡那條正常的筋終於接上。

  他發狠地摟緊她。

  禾良回來了。不是夢。

  禾良活生生、完好無缺地在他懷裡,不是夢。

  等等!

  「秀爺,幹什麼?你的手有傷啊!」

  妻子的訝呼游巖秀恍若未聞,也不管手傷,直接將懷裡人打橫抱上榻。

  他神情緊張,目光炯炯,在她臉上、身上梭巡。

  「禾良,你有沒有怎樣?哪邊受傷了?有沒有哪裡覺得不舒服?」

  她用力搖頭。「沒事、沒事的。鍾老闆只是把我帶走,我嗅了一些迷香,後來『飛霞樓』的人幫我解了,我好好的,沒事。」

  「迷香……『飛霞樓』嗎?」

  丈夫說得咬牙切齒,惡華的光在美目裡閃爍,瞧得禾良不禁膽顫心驚。

  禾良確實該驚,因為游大爺此時項上那顆金貴腦袋瓜全面復活,恩怨交纏,情仇橫生,欲報復對方以消心頭大恨的計略正似雨後春筍般狂冒,又如鍋中滾水的熱泡,噗噗噗直翻騰。

  不願他再掀事端,禾良拉拉他的袖,將他的心魂扯回。

  「禾良,別怕,我會跟他們討公道,你——」

  「秀爺那時是不是很痛?」她忽地一問,眸光如泓。

  「什麼?」

  「……我打秀爺的那一巴掌,很痛是嗎?」抿抿唇,她吐氣如蘭又道:「方纔德叔也跟我說了,'  丈稜坡』那位魯爺的事已經水落石出,跟『太川行』無關,跟『捻花堂』也無關,是他自個兒把麻煩引上身,怪不得誰……」

  魯大廣先前曾遊說「丈稜坡」的眾位地主老爺,將麥糧從「太川行」手裡轉走,因新買家開了高價,只是後來一直沒履約,弄得許多人麥貨被拖走了,該得的錢卻沒個下文,中間究竟發生何事,全沒交代,而此事一拖再拖,越拖越怨,也越拖越疑,終於有人吞不下這口氣,找魯大廣出氣。這禍事啊,確實是姓魯的自個兒招來,自作自受!

  此時,桌上那盞小油燈「嗤」地輕響,火熄了,沒了燈火,還有淡淡透過窗紙傾進的月光、雪光,房中色調轉冷,但靜靜凝望的兩個人心裡,都燒著火,熱氣蒸騰,情意浮動。

  「開什麼玩笑?」游巖秀突地出聲,胸膛鼓伏明顯,輕淡銀光勾勒出他臉部輪廓,那張桃唇拉得開開的。「我誰啊?哈哈、哈哈,我可是『太川行』的秀大爺啊!好歹本大爺也練過幾年基本功,好歹本大爺也奪過幾次商會花旗,禾良那點小雞力氣,哪裡打得痛我?」

  禾良一瞬也不瞬地看著。

  游大爺雖這麼說,但聲嗓裡的自負太過刻意,說著說著,他兩眼竟然泛光,在幽暗中閃閃爍爍,閃爍到最後,濃密長睫竟然沾濕了,也跟著一塊兒閃爍,那神態說有多無辜,就有多無辜。

  禾良心一絞,兩眸子也跟著他一起閃爍,就是想哭,沒辦法抑制。

  「對不起……」

  「對不起!」

  兩人竟異口同聲。

  游巖秀有些驚嚇地震了震,忙道:「禾良又沒有錯,不需要道歉,錯的是我。」

  「我不該動手打秀爺。」一回想當時情景,她就難受。

  「你打得好、打得妙、打得呱呱叫!是我自己討打,我該打.我、我不該說那些話惹你哭……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他又一次道歉,握住她的柔荑,彷彿怕她跑掉、怕她消失。

  禾良邊掉淚邊偎進他懷裡,哽咽著。「對不起……我也不好啊……」

  下一瞬,她柔軟身子被緊緊摟住。

  男人失而復得,心中的顫慄傳遞到四肢百骸。

  他閉眼吐氣,下顎緊抵著禾良的發頂心,禾良掉淚,他也掉淚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不傷心,他很開心,因為禾良伴著他、顧著他,在他懷抱裡,這麼、這麼的近。

  「啊!  怎麼了……」禾良驀地被放倒,游大爺的手在她腰間作亂,扯著她的腰帶。她臉紅心熱,想要按住他的手卻無可奈何。

  「你一直說沒事,空口白話,到底是不是真的沒事,得好好檢查過了才能確定。」游巖秀表情鄭重,兩手堅定,抽了她的腰帶,解開她的層層衣襟。

  禾良的性情啊,總是報喜不報憂,她要想掩飾什麼,他也絕對不允,一定要仔仔細細、從頭到尾瞧個清楚明白,他才能安心。

  「秀爺啊……」喚聲帶迷亂。

  這個夜,夜越深,情越濃,小別勝新婚,更何況還加上個歷劫歸來。

  兩具年輕身子密密依偎、親親相擁,在彼此懷裡汲取安慰,將遺失的那塊魂,用一夜的纏綿歸回原來的所在……

第10章(2)  

  風波漸息,日子回歸尋常。

  至於那些遍植於游大爺腦中的復仇主意,究竟有沒有讓它們繼續長大、開花、結呆,這事也只有他大爺自己知曉,總之,不能說,不能洩漏半點風聲,手段太下流,教禾良知道了那可不好。

  「咱知道,大巖子又惹你生氣了。唉,往後他要再惹惱你,你來跟爺爺說,別氣著回娘家啊,你不在,這府裡真是冷清了些。」

  「上頤園」的松廳內,面向山石園子的格窗大敞著,老太爺舒舒適適地坐在躺椅上,穿著暖襖,腿上蓋著薄毛毯子,廳中擱著一盆燒得火紅的銅盆炭火作為取暖之用。

  禾良剛把玩到睡著的娃兒交給銀屏抱回「淵霞院」,又吩咐金繡到灶房交代些雜務,看老太爺眼皮垂垂,面容舒和,像也睡著了,正走近欲要確認,老人家卻突然開口,語調慢騰騰,帶笑。

  禾良臉微紅,坐了下來,溫順道:「以後不會了。」

  她被鍾翠帶走一事,大夥兒都瞞著老太爺,還為她的「離家出走」編了理由,這事,德叔跟她說過。

  聞言,老人家灰白眉略動,張眼瞧了她一眼,又合起,頗覺慰藉地點點頭。

  「那很好啊……那很好……你和大巖子要好好的,你們倆都是好孩子,二石子也是,也很好,以前咱掛心他們兄弟倆,沒了爹,有娘也等於沒娘,如今有你在大巖身旁,咱也安心些了。就希望二石子也能像大巖這樣,找到合意的姑娘。長嫂如母,這件事上,若能,你就多幫襯他一些……」

  「好。」禾良答得認真。

  「這個家交給你,唉,咱是真能安心了……」

  禾良陪著老人家又說了會兒話。

  東聊、西聊著,老太爺最後還跟她討「米香蹄膀」和白糖糕吃,她笑著承諾,說明兒個一早就進灶房為他弄好吃的,但不許他吃太多,什麼都只能一小碟,老太爺聽了呵呵直笑,跟她討價還價起來。

  隔天,禾良親自下廚,老人家得償所願,吃得開懷。

  三天後,老太爺情況忽地急轉直下,昏沉沈,氣若游絲,還發著高燒,游家的秀大爺緊急召回珍二爺。

  兩日後的傍晚,老太爺突然退燒,精神大好,認得出人了,游家大爺和二爺陪在老人家身邊,說了大半個時辰的話。

  是夜,亥時將至,老太爺嘴角噙笑,稱說累了、想睡了,他躺落,沉沉睡去,未再醒覺……

  靈堂設在游家自宅的堂上大廳。

  這些天,前來弔唁的各路商行、商會人士多如過江之卿,需要安排的內務也多出好幾籮筐,幸得府內大管事德叔幫忙處理,禾良才不至於慌了手腳。

  給老太爺長眠的那塊風水寶地,游巖秀早就請人看好,而且整地整得漂漂亮亮,前幾日已讓工匠們過去做最後的收尾。

  生老病死本屬常情,能為老人家做的事似乎也都做了,祖孫之情已然圓滿,游巖秀內心並不悲痛,只是難掩濃濃悵惘。

  堂上的誦經聲邈邈杳杳地傳進清冷的「上頤園」裡。

  游大爺一身葛麻白衣坐在松廳裡,他上身前傾,兩肘抵在大腿上,十指分別壓在兩邊額角,垂目,眉間烙著淡紋,輕布郁色。

  有人找到他了,跨進松廳,緩緩走到他面前。

  游大爺聽到腳步聲卻動也未動。

  直到那人離他好近,他頭頂才微微往前抵,抵在那人腰腹上,兩手扶著那人的腰,他蹭著,然後慢慢抬起臉,先深深吸口氣,然後又沉沉吐息。

  「禾良,爺爺說,你很好,你會照顧好我的。」

  「秀爺……」禾良輕撫他的頭,心房泛疼。

  她的這位爺啊,適才在堂上大廳尚能面容平靜地與幾位前來捻香弔唁的商家說話談事,此時卻獨自一個蜷在這兒,坐在老太爺平時最愛的位置,眉宇間情感盡露。

  「禾良,爺爺還說,我也很好,你陪著我,我也一定會照顧好你的。」近來略顯瘦的俊臉仍舊好看,因為消瘦,更添頹靡之色,他杏目懶懶一湛,竟要勾人魂似的。「我告訴咱們家老太爺,我說,我和禾良只差沒斬雞頭、喝血酒,其實早立了誓,就當一輩子顧來顧去的夫妻,老太爺聽了呵呵大笑。」

  禾良也笑了,唇彎彎,微露齒,軟軟小手捧著他的臉。

  「禾良……」低喚一聲,他驀地抱緊她的腰,把她夾在兩腿之間,好似恨不得融進她血肉裡,變成她真真實實的一部分。

  對於游大爺突如其來的此等舉措,禾良太熟悉了。

  她沒說話,僅摟著他的頭,兩人抱在一起好半晌,感覺著彼此的心跳和呼息吐納。有件事一直擱在禾良心裡,特別是上回她「離家出走」後平安歸來,更加發覺,非得好好面對此事不行了。

  她早想跟他談,又擔心他孩子氣的大爺脾性一掀,不願談,只會衝著她嚷嚷:「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歎氣,她咬咬唇,還是歎氣。

  「禾良想說什麼?」他察覺到她的遲疑,微微推開她,仰望她溫馴眉眸。

  四目交接,沉靜了會兒,禾良終是啟唇,語音如夢,低幽徐柔。

  「我想說,世間事……本就無常,喜怒哀樂,憂歡禍福,我盼著與秀爺之間的夫妻情緣能長長久久,便如同咱們說的那樣,顧來顧去,顧一輩子,沒有生離,更沒有死別……」略頓,她嘴角微勾,指尖撫過他眼角極淡的細紋。「我知道這不可能,即便活著的時候不分離,人最後終歸一死,誰也避免不了。」

  游巖秀眼神定定然,要看進她神魂裡似的,他沉肅專注,聽著她。

  「秀爺……」禾良徐笑,表情益發柔軟。「如果哪天我先走,不能繼續顧著你,沒能陪你到最後,你——」

  「我跟著你。」堵斷她的話,他語氣平靜。

  禾良心口一震,眸心顫了顫。

  跟著她幹什麼?

  ……陪她死嗎?!

  她瞪著他。「……你、你不能這樣!」

  「我跟著你。」他神情未變,眉尖動都不動。

  沒其他話了,平平淡淡,簡簡單單,就這麼一句,力道卻猛得教人心痛。

  禾良很痛,胸口痛得快要炸開似的,淚水倏地湧出,那樣的痛卻也混合著難以言喻的酸楚和甜蜜。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多希望能與秀爺一塊兒變老,變成老公公和老婆婆,也多麼希望她與他真是鴛鴦蝴蝶命,生不離,老來伴,然後死能相隨。然而,世間事總不能盡如人意啊!他這麼狠,連命也想自個兒掌控?

  我跟著你。

  他這脾性……真要她放不下心嗎?

  見她哭,游巖秀歎了口氣,將她抱到膝上摟著。

  眼眶也微微發熱了,他傾身湊唇,在她耳畔低啞地說:「禾良,我就是無賴,就要不講理,就要你這麼牽掛著,放不下心、放不下我。」

  禾良掉著淚,撲進他懷裡,雙手牢牢攀著他的頸,心裡火熱又疼痛。

  她認了。

  遇上他,有理說不清,不認都不行。

  將來的事,該如何就如何吧,他要跟著她,那、那她就努力把自己活到七老八十,讓他跟著。

尾聲  

  娃兒的小胖手裡藏有兩顆菊花糖。

  別問他為什麼知道。

  他就是知道。

  漆木盒中的糖已經吃完,而獨屬於他的那只扁長朱木盒裡的糖,同樣被清得光潔溜溜,連點糖粉都沒剩。

  所有的糖,只剩娃兒手中那兩顆。

  既是如此,世道磨人,他得想想法子。

  「來玩來玩,老子陪你玩還不樂嗎?」他撩起雙袖,桃唇帶春風,把想要滾走的肥娃拖回來。

  「螃蟹一啊爪八個,兩頭尖尖這麼大個兒,眼一擠啊脖一縮,爬呀爬呀過沙河,哥兒倆好啊該誰喝?該你喝啊該我喝?啊哥兒倆好啊又是該誰喝……」

  娃兒兩腳開開坐在寬敞榻上,微張嘴,定定望著又擠眼、又縮脖子的半瘋爹。

  「不會?!唉,這對你太難了嗎?」俊美大爺搖搖頭。「也對,像我這種英才世間少有、百年難遇,要你一下子趕上我確實為難了。那……剪刀、石頭、布,你總該會了吧?」

  小娃眼珠溜動,紅潤的下唇有一小滴口水要掉不掉的。「布布刀答滴……」

  「對、對,就是剪刀石頭布。不會沒關係,老子教你。」他異常熱血,孩子還沒做出任何反應,他已舉起那只握成拳頭、內藏玄機的肥小手。

  「來,這是剪刀。」硬是掰開孩子兩根肥指。

  「瞧,這叫石頭。」再讓小手回復拳頭模樣。

  「看,這就是布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掰開娃兒五指,再劃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舔過娃兒掌心,美舌一捲過,什麼都沒剩。

  娃兒似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烏亮眼睛瞧瞧自個兒空空如也的濕濕小掌,再瞧瞧親爹邪惡的美目,再瞧瞧自個兒小掌,再瞧瞧親爹邪惡的美唇,再瞧瞧自個兒小掌,再瞧瞧親爹奸計得逞後、探出來舔舔嘴的邪惡美舌,最後,娃兒大眼睛委屈無比地往旁邊一瞟,皺鼻、癟嘴,「哇啊啊——」地一聲大哭出來,邊哭邊往另一邊滾,滾進坐臥在榻上的娘親懷裡。

  「秀爺啊……」禾良好氣也好笑,摟著孩子拍拍撫撫。「乖,曜兒乖乖,娘疼疼,曜兒乖乖,娘惜惜……別哭啊,娘明兒個再蒸糕糕、滾蜜糖給你吃,不哭了,乖……」柔荑揉著孩兒的濕潤胖頰,再捏捏紅紅可愛的兩隻大耳。

  孩子跟他老子很像,都喜歡被禾良抓抓揉揉捏捏,登時不哭了,很眷戀地窩在那鼓鼓胸乳上。

  見狀,游大爺豈能落小兒之後?一樣賴了過來。

  那美好的胸脯被「小人」霸佔了,他咬咬牙,忍下想擠開娃兒的惡念,改而挨在妻子的肩頭。「禾良明兒個還不能下榻,得再多躺幾天,要好好喝藥、多吃補品。」這就是為什麼盒子裡的糖全都空了,卻無法補上之因——禾良病了。

  唉,說來說去,都是他游大爺的錯。

  禾良歷劫歸來,表面上完好無缺,但元氣多少有所折損,當時就該好好補補,之後隔沒多久,老太爺撒手歸天,整個家又忙亂好一陣子,禾良忙忙忙,忙到老太爺入土長眠了,所有大小事都已塵埃落定,她突然著了涼,發著燒,這記回馬槍殺得他冷汗淋漓,三魂七魄顫。

  他該好好顧著她,做得不好,該打。

  「禾良你打我吧?」蹭著妻子肩頭。

  「打你幹什麼?」嗓子微啞。

  「我沒顧好你,該打。」

  她哪裡捨得再打他?尤其是當他拿那種可憐兮兮的無辜眼神瞅著她,游大爺的英俊面龐近在咫尺,密睫飛翹,唇瓣誘人……她只覺心跳加促,全身發燙,哪還有力氣打人啊……

  啊!發燙!

  她驀地記起自個兒現下是病身,雖退了燒,但仍病著,不宜跟誰太親近。

  「秀爺把曜兒抱走好嗎?我怕把病染給他了。」

  「我抱!」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他內心得意地笑,再得意地笑,光明正大地將眼皮有些沉的孩子挖過來,抱離那豐美之峰。

  娃兒不太爽地踢踢肥腿,呀呀唔唔地嚅出聲音,游巖秀熟練地拍拍他、搖搖他,學妻子那樣,對孩子揉揉捏捏,娃兒很快就安靜下來,放任眼皮繼續沉下去。

  此時,兩丫環敲了門。

  「秀爺,少夫人的藥煎好了。」

  「進來。」

  得到允可後,金繡和銀屏一起推門入內,一個端來藥汁,一個送進來整疊的乾淨衣物。藥擱在桌上,衣物收進櫃內。

  不用大魔多作吩咐,兩丫環匆匆來、匆匆撤,撤退時,大魔喊住她們倆,把一團肉球……啊不,是一名愛困的小小爺丟給她們帶下去繼續哄。

  房內再度靜下,只剩他們夫妻倆。

  「禾良,喝藥了。」

  「嗯……」禾良撐了撐上半身,坐直了些,看著游大爺取來藥碗,撅嘴很認真地輕輕吹著,她心一暖,微微笑,正欲從他手中接過藥,他大爺竟自個兒喝起來……呃,不,他不是喝,只是含了一口進嘴裡。

  又來了!禾良眸子略瞠。「秀爺,我可以自己喝,不用再餵了……」

  說什麼都已太遲,男人俊臉朝她湊來,一掌撐著她後腦勺,嘴巴嘟近,下一刻,她小嘴被覆住,溫熱的藥汁滲進她唇瓣裡,徐徐,緩緩,慢慢,將一口藥渡光。

  「秀爺真要喂,可以用小湯匙喂啊……」又被堵了,男人用嘴接連餵她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最後一口。

  禾良雙頰紅暖,被喂得微微喘息,最後一口吞完後,游大爺痛快吻她,又舔又吮,纏著她的小舌,吻得她軟軟倒進他臂彎裡,全身偷偷地泌出細汗。

  「禾良……禾良……」他把臉埋在她頸窩和胸前,挲過來又蹭過去。

  「秀爺一直……一直這麼喂,要是把病染給你,怎麼辦……」氣息有夠不穩。

  「你把病染給我,你的病也就好了,我就要禾良好好的,無病無痛。」他呵呵笑,抬睫瞧她,臉龐也紅紅的。

  「唉……」她的傻氣大爺啊!

  「禾良累了吧?別理我,你合眼睡會兒吧,我抱著你,你睡。」他像抱著兒子那樣摟抱著妻子,拍拍撫撫,揉揉捏捏,還輕輕搖呀搖。

  禾良被疼著、惜著,心裡不住地湧出暖潮,她嘴角勾揚,身子輕柔,軟軟賴在丈夫懷中。她也跟兒子一樣,被搖得眼皮沉沉,她明明還想跟丈夫多說幾句話、多聊些天,但實在想睡,一合眸,真睡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後,禾良身子動了動,眸子略掀,覷見游大爺仍摟著她,漂亮的杏仁核眼好近地凝視著她,那眼神專注且深邃。

  「秀爺……」她下意識呢喃,精神仍疲弱,沒法清醒。

  男人沒有應聲,僅又開始那拍拍撫撫之舉。

  她彷彿睡在蕩漾於湖心的輕舟,轉啊轉,又像娃兒睡在搖籃裡,緩緩地搖,無法抵抗那柔軟夢鄉的召喚,她再次沉眠。

  到底過了多久?

  半個時辰?又或者已有半日?

  禾良再一次掀睫,這一會兒,她睡得飽飽的,神清氣爽得很。

  她發現自己依舊在男人懷裡。

  她對上他的眼,仍如此專注而深邃,她看到他目中的幽光,深得不可解……

  真不可解嗎?

  她是禾良,他的禾良,她能懂他。

  唉,怎麼一醒來,又要心疼了?禾良慵懶勾唇,心在疼,那就疼吧,她願意心疼著他。他是她的秀爺。

  「你瞧著我,一直看著,看得兩眼不眨,真怕我不見了嗎?」抬起手,她摸摸他的頰,指尖輕揉著他。

  「你去哪裡,我都跟著。」游巖秀沙嘎開口。

  「秀爺啊……」看來,她這次小病,真是把他嚇壞了呀!要不然,他不會用那種眼神直勾勾望著她,好似只要一個不小心,她真會消失不見……喉兒緊繃,禾良悄悄吞嚥。

  她輕歎,略直起身將他推倒,然後脫掉他的靴,拉他上榻。

  「禾良?」他挑眉。

  「我哪裡也不去,就跟秀爺窩在一起。」

  換她抱他、寵他。

  她也要看著他,看著、顧著、疼惜著,伴他長長久久,只盼上天保佑,情緣一生,她和她家的大老爺,誰也不離開誰……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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