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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awaymoon79
子爵 | 2022-12-11 09:23:40

本篇最後由 farawaymoon79 於 2022-12-11 09:31 編輯

【小說封面】:

【作者概要】:英國作家

【小說類型】:英國文學、克蘇魯文學、怪奇文學(Weird Fiction)

【內容簡介】:
  一位醫生為了證實自己的理論,在某位少女身上做了實驗,少女在簡單的手術後面色驚恐畏怯,在能看見宏偉慌神後完全喪失了理智,但實驗所開啟的恐怖並不止於此。

  流言說,鄉間農地出現了陰險森林儀式。流言說,倫敦的仕紳無故失蹤、自殺⋯⋯

  《Great God Pan(意譯為「大潘神」)》1894年的中篇完整版,為作者亞瑟.瑪衡(Arthur Machen)在《旋風》雜誌上已發表的第一章的擴充作。廣受奇幻、恐怖與怪奇小説類型作者的歡迎。

  影響後作,有:
布拉姆.斯托克的《德古拉(Dracula)》、
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蘇魯的呼喚》與《敦威治恐怖事件》、
克拉克.阿什頓.史密斯的《The Nameless Offspring》、
吉勒摩.戴托羅的《羊男的迷宮》、
史蒂芬.金的〈N.〉,等等作品。

本中文譯本,屬於 #公眾領域

【其他作品】: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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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awaymoon79
子爵 | 2022-12-11 09:25:18

譯者前言

  我在幾個月前優先翻譯鄧薩尼勳爵的《精靈域王之女》時,是因為我感覺鄧薩尼勳爵的《眾神》比《精女》更不知所云,而《精女》節奏雖過於緩慢,至少他在後半段篇幅裡,稍微有些劇情轉折。

  哎,如果我當時能更認真一點,用吃飯時間讀一下他的作品,說不定我現在就能更享受這個計畫。

  怪奇小説好看的作品——或說,符合現當代通俗小說的「好看」標準的作品——並不多。當然,要在網路上重新發表這些作品,就更奇怪了。

  這些小說的好看「重點」大都非常有「藝術感」,然而,這一類型差不多從洛老以降的脈絡,都就不怎麼會跟西方純文學(literary fiction)相關。如果我們要認真談的話,西方從歌德小說的這些作品,就已經難榮登大雅之堂了。

  而這些作品之所以無法受專業讀者(比如,文學研究者這種定期大量、深入閱讀的讀者)所歡迎,一方面是他們的主題並不討人喜歡,或不重要,另一方面是,他們的作品並沒有非常有趣。他們雖有自己的美感、美學,卻完全趕不上純文學那種融合戲劇的「衝突」作法。

  打個比方吧。

  各位會說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說作品中,哪篇會真正碰觸到你呢?對我來說《瘋狂山脈》是最初的感動,也是他最有效力的作品;我的第二名八成是《皮克曼的模特兒》,然後他的其他作品,都只能算過眼雲煙。

  當代怪奇類型粉絲很崇尚的利高帝(Ligotti),他很多短篇都很弱,但如果要看他的coporate horror的話,我就會覺得很讚。較鮮為人知的《Fisherman》語調超強,中間回憶殺感覺很弱,但作者Langan較早期的短篇雖很優秀,卻不如Fisherman那樣有效。有成功改編成電影的、遺落南境系列的《滅絕》,則是完全沒讓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只能記得一些模糊的場景,而不會在想起他的世界觀、劇情或人物時,感覺到自己的心弦被撥動。

  人是十分喜愛自我安慰的生物,我們大腦的發展使我們對自身所居住的群體,產生本能性的親和感。

  大家都是在人群之中成長,自然而然,只會想看人。而再也沒有其他媒體,比純文學跟戲劇文類,更能寫出「人」的核心了!較商業化的小說也能擅長於此,可是它們的有效期限也往往無法追上嚴肅文學;怪奇小説,就站立於不同於前兩者的位置:他們希望寫出(商業上)有趣的作品,但也希望寫出人,然後在同時捕獲魚與熊掌時,他們也難以真正達到專精。

  怪奇小説的極致,是要呈現出「不可能被認知的東西」。他們想要挖出一個精確、怪異的空格,讓其他人能在以想像力填滿空格時引發恐慌、恐懼——那未知的恐怖。

  你若無法讓文字達到普世的等級,就只會是在寫著,十分異常的人的體驗。我個人非常喜歡新奇怪異的東西,可是這份「異常」也會阻礙小說擴展它們自己的讀者群。這就像是,洛老是眾所皆知的種族歧視者,然而,他若沒有歧視其他人種,我就幾乎無法相信他能寫出他自己的那股厭惡、孤寂與恐懼,還有那種在面對時代巨變下的微小感,他就更不可能將自己的情感轉換成克蘇魯神話小說。

  能跟他齊名的,或許只有《柯南》系列的R.E.H.,還有當代的利高帝吧?前者寫作風格雖是土生土長的德州風氣,卻到了至今,仍不為德州家鄉人所接受;利高帝則有嚴重疾病纏身,他書寫的不過是他自己的部分日常生活。

  我們能以十分輕鬆、通俗的角度來看這些作品,但我想,或許應該以更私人的位置,來體驗他們的小說。

  如此,我們就來到了《荒神》這個中篇小說。

  我想,現在各位應該會很疑惑:為什麼原文是寫Pan,通常大部分人都是翻成「潘神」,而我卻是寫「荒神」呢?

  以下的討論內容都會劇透。

  這個故事已經出版超過一百年,有看過恐怖小說、奇幻小說或怪奇小説的人,應該能簡單猜出這個故事的劇情吧?但為避免有人不想被劇透,我就會建議各位在讀完這個故事之後,再回來讀以下的內容。

  潘神的英文Pan,有非常久遠的歷史,甚至久遠到能追溯至原始印歐宗教。Pan在原始印歐語之中,是與牧草/放牧(pasture)相關,也有人說其語源與放牧時的「守衛」十分相近——這些資訊都是從維基百科上找到的,所以這種說法到底有多真實正確,我都無法確認。不過,英文的「恐慌(panic)」,絕對是與潘神相關(參考資料)。

  想像一下,在什麼樣的場合,你最容易恐慌呢?

  是在明亮、人來人往的商場大街?還是在空無一人,連蟑螂都沒居住的廢墟百貨公司?

  是寧靜的深夜庭園,只有清脆的日式添水叩聲?

  還是你夜半睡不著,走在山間小路上,一手拿著手電筒,兩旁草叢一直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在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逐漸響亮、逐漸靠近你的時候,你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那就是恐慌,那也是荒神——慌了神。

  只要我用英語講出「The great god Pan」這一句話,你就能理解我的意思了。但在中文翻譯裡,我只能在中文裡挖出一個空格,告訴你這個空格在英文裡會有什麼形狀——這就像用煙霧畫出海底流體,用日語解釋拉丁文的美,用男性的龜頭來描述女性的陰蒂高潮。

  我們日常生活裡,有很多事情被我們當成理所當然。比如潘神跟恐慌發音明明都一樣,為什麼大家卻自然而然地接受一個長著人頭、人手、人胸膛的山羊吹起豎笛時,大家都要歡歡樂樂地笑出來,在畫布上一起跳舞?

  或是,為什麼宇宙恐怖、洛夫克拉夫特風格的怪奇小説,會自然而然地創造出「未知的恐懼」?

  「既然我們都不知道那些未知的太空某某物體,到底是什麼,為什麼我們會認為那裡有『某種東西』呢?」

  在幾百、幾千年前,神學與哲學對話時,誕生了哲學愛好者都必須注意的、非常重要的邏輯誤區:「我們無法證明某一事物的存在,不代表他不存在,但你也沒辦法說他存在。」

  換言之,在「未知的恐懼」順利以小說的形式運轉時,小說文本裡的角色往往會將「未知的東西」視為「已經存在之物」。如此一來,他們才能對這個存在進行思考,之後才能產生恐懼⋯⋯然而,他們既然已經沒辦法證明那些東西是否存在,如此就會陷入邏輯誤區。

  比如,本篇小說《荒神》裡有個非常大的假設:在進行開腦實驗後,人類變能夠看到宇宙真正的樣貌,以及人類普通感知不到的事物。然而,我們也可以做出相反的假設:人類在開腦後,就會發現宇宙正如我們所觀測的那樣單純,所有的東西都能透過科學的觀察與紀錄,而被解釋得清清楚楚。

  因為被開腦的角色,都並非敘事者,所以我們永遠都無法以開腦者的視角來觀看世界。她們所見便永遠都是未知。既然前提是未知,這兩種假設便都可以成立。

  我知道那種接收異常資訊的人體感知,仍處於洛老描寫的異樣感(alien)範圍內。但我也必須提醒各位:這本書是在洛老開始發表小說以前寫成,而且alien在英文之中,也包含了「生人」、「外鄉人」與「移民」的意義——別忘記洛老個人的恐懼與厭惡,他的種族歧視,才是他創作中滋味最豐滿的一塊。

  瑪衡雖有寫到古神那股令人畏懼的性質,但我認為,那是對自然宇宙的神秘感,抱持著浪漫的崇拜。

  而更麻煩的是,未知的恐懼,並沒有怪奇小説經常想像的,那樣浪漫。

  大家都能理解的未知恐懼,就像是,你第一次騎腳踏車。

  你搖搖晃晃地摔地之後,開始對騎腳踏車產生心理陰影。你的大腦跟身體,完全無法理解這一個新體驗到底是什麼,你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移動手腳、如何轉移身體重心——這就彷彿那些你出生一年後早已熟練的技巧,全都不見了。

  然而,在重複練習與學習之下,你可以摸索出一套準則。你可以知道前進的動量才是讓騎腳踏車時保持平衡的關鍵。你會知道,在向右轉前,得稍微向左邊微微傾斜。

  未知的身體感知逐漸消失,變成了長期觀察與練習下的已知。

  騎腳踏車是身體性非常強烈的活動,而在人類世界的任何專業,都可以符合這種從未知轉換到已知的形式。

  透過學習、練習等等觀察、理解與實作,你就能掌握任一項專業領域的活動方式,或說,人類幾乎能學會任何技能與知識。問題只在於,你是否能跨過第一步的心理門檻,還有最初階段的試錯。

  從這個角度來說,科學方法的觀察、實驗與驗證,就只是將這些學習的過程轉換到大規模的群體知識生產罷了。這也是為何,科學家角色經常在小說與虛構故事中,帶有著無視常識的狂氣——如果他們因為初步的未知恐懼就駐足不前,他們就不會追隨科學方法了。

  瑪衡最討厭這種,消除神秘感的科學祛魅(Weird Fiction Arthur Machen, 'The Great God Pan' 08:47-09:30),但老實說,他恐怕是不理解哲學上的「科學方法」,才會將虛構故事中的科學講成近似於「魔法」的東西——新柏拉圖主義的魔法,不盡然是《金枝》或現代異教/現代魔極(Magick)或奇幻小說的那種魔法脈絡。

  最重要的是,在瑪衡的時代裡,歐陸的進步史觀、英國的實用主義至上。還有實證主義威脅著文學存在的意義——如此便產生了反動實用主義的,王爾德等人的「頹廢」——實證主義會宣稱:你所感覺到的東西一定存在,因為你沒辦法感覺到虛無、不存在之物,因此你的感覺便能被「實證」。(這是非哲學專業的本人的唬爛。)

  這種思考藝術作品的觀點,並不正確,也不符合許多人對藝術的理解。比如,讀者能讀出暗示、比喻、留白等等「不存在」的觀感。在美術繪畫中,留白與襯托的負空間(negative space)本身也可以成為藝術作品的主軸。

  如此,就會讓我們回到洛夫克拉夫特風格的寫作。

  就我理解,洛式風格在文學中,是要挖出一塊能作為角色的空缺(hollow)。為何會說是「作為角色的空缺」,是因為這個東西必須參與故事、影響劇情跟人物,然而它同時也是「空缺」。

  我認為,這就是怪奇小説的寫作技巧精華:他透過邏輯上的矛盾,讓讀者在想像過程裡,腦中產生無法運作的bug——你會把這個空缺,理解成某個角色,它會發揮「角色」的作用,這個故事也不斷試圖描述它,卻又不直接說出它是什麼東西,一個明顯的空缺就讓你以想像力充填其內涵,可是故事又一直不認可或否認你的想像,而繼續鞏固其空缺⋯⋯

  如此,就能造成存在性的恐懼,讓你不斷思考無法被思考的事情。瑪衡之所以可以被歸類於怪奇小説作家,就是因為如此了。而在知道這些事情後,你也能以,較能批判他的角度來觀看「怪奇」類型的寫作方式。
(怪奇小説類型,有非常、非常多能夠「批判」的面向,但本計畫是為了讓大家能取得免費的寫作參考資源,就不深入那種評論、討論。)

  在怪奇小説脈絡中,歌德小說、頹廢小說的許多作品都有觸及這種寫作技巧,然而,我覺得《宏偉荒神》是英文文學裡第一本刻意以這種寫作技巧為故事主軸的小說。在這時候,洛夫克拉夫特風格,才有了真正的穩固基礎。

  但怪奇的類型發展並不止於此。這個作品很快就會結束,然後我想跳過兩、三位作者,直接翻譯雪莉.傑克森(Shirley Jackson)的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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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awaymoon79
子爵 | 2022-12-11 09:26:10

第一章 實驗


實驗

  「我真高興你來了,克拉克——這真的太令我開心了。我不確定你能否分出時間呢。」

  「我能定下這幾天的安排;現在事情不多。但說起來,雷蒙你不擔心嗎?那場手術絕對安全?」

  兩位男士緩緩走在雷蒙博士家前方的露台上。太陽仍掛在西方山陵線上方,但陽光所發出的昏暗紅光沒能拉出影子,天空十分沈靜;山丘上的大片森林吹出了一道甜美微風,而在吹拂的微風停頓時,風中傳來了野鴿子的輕柔低語。在山腳下那修長秀美的谷地裡,河水蜿蜒於各個小丘間;在懸空的太陽消失於西方時,一陣純白淡薄霧氣從山丘升起。雷蒙博士,猛然轉向他的友人。

  「安全?當然安全。手術本身十分簡單——任何外科醫生都可以做的。」

  「那麼其他的實驗階段,也沒有任何危險?」

  「沒有;我跟你保證,絕對沒有任何實體的危險性。克拉克,你總這樣擔心受怕,但你知道我的經歷。我過去二十年都投注在先驗性醫學上。我聽說人們稱我為江湖郎中、蒙古大夫跟篇子,但我一直知道自己有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五年前我已經達到目標,那之後的每一天,都是預備我們今晚要做的事。」

  「我希望相信你說的都是真實。」克拉克雙眉緊密,狐疑地看著雷蒙博士。「雷蒙,你完全肯定你的理論不是魔象——那確實是很絢爛的奇景,但或許,就只能算是異象?」

  雷蒙佇足、停下腳步,猛然轉身。他是個憔悴、精瘦的中年男子,氣色蒼白懨黃,但他回答克拉克、面對著他的時候,面頰上多了一陣紅暈。

  「克拉克,看看周圍。你看到山巒、層層山丘相疊如波浪,你看到森林與蘭花,穀物熟透的田野,還有那寬闊延至河岸蘆葦的草地。你也看到我在這、在你身旁,聽見我的聲音;但我會告訴你,所有這些事物——確實都是從天空星辰而來的光亮,照亮了我們腳下的踏實地面後,我們才能看見的這些事物——都只是夢境與暗影。那些暗影藏起我們眼前的真實世界。真正的世界確實存在,但真相是處於這片妖魅與景象之外,『要超越阿拉斯地中的追獵,於追奔之中做夢』,全然遠超這片面紗。我不曉得有沒有任何人類曾揭開那片面紗,但我確實知道克拉克你我今晚,將看到另一個人面前的面紗被揭開。你可能以為這全是奇異的胡說八道——這或許是很怪異,但也很真實,而古人也明白揭開這片面紗的意義。他們稱這種事情為,看見荒神。」

  克拉克顫抖;那片聚集在河水上的白霧,很是冰冷。

  「這確實是很驚人。」他說。「雷蒙,假使你所說的為真,我們就正站在一片奇異世界的邊緣。那我猜,刀子就是絕對必要的?」

  「是的;在灰質上做出一道輕微割傷,就只有那樣——稍稍翻動特定細胞的排列,以顯微鏡稍加作出一百位腦部專家裡九十九人都不會注意到的改動。克拉克,我不想讓你聽厭那些『專業』說明;我能會給你一大堆聽起來過於近似欺瞞的技術性細節,那只會讓你跟現在一樣滿足於知識性的啟發。但我猜,你曾在論文角落裡隨性讀到了近日的腦部生理機制研究的巨大進展。我有一天,看到了迪格比的理論,還有布朗.費伯的發現。還有其他數個理論與發現!他們現在企及的高度是我十五年前所在之處,我也無需特意告訴你,我過去十五年來,絕非原地踏步。假若我說,我五年前發現自己已在十年前,潛意識到我已達到目標,這就足夠說服你了吧。在多年努力下,還有多年的苦幹與摸黑之後,我歷經日日夜夜的失望——有時,還有著絕望——我偶爾會顫抖思及其他人或許也在尋索我所追求的事物,那時我便愈感冰冷;在如此長久後的最終,那忽然降臨的喜悅使我靈顫抖,我就知道漫長的旅途已到達終點。在那時,頓時間的空虛靈感至今仍狀似偶然,暗示出數條我已熟悉追蹤過百多次的思路與道法,那宏偉真理恍然如醍醐灌頂;我就看見了視野中清晰勾勒的整個世界——全球的未知;自從人最初抬起視線、觀看太陽與天空眾星,還有天底下的安靜大地之後,所見到的大陸與島嶼,以及就我所知,沒有船隻曾航行的寬廣汪洋。克拉克,你會以為,這全都是些好高騖遠的話語,但語言難以直接闡述那些事物。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以直接了當、簡單無飾的詞彙,講述我所暗示的事。譬如,我們這個世界,現在被電報纜線、電線,相當僵硬地綑綁著——有如思緒,以稍慢於思緒的速度,從日昇之處閃飛到日落之地,從北到南,橫越了水地與沙漠。倘若今日一位電工忽然察覺,他與他的友人僅是在玩耍小卵石,卻誤將卵石認定為世界之根基;假若這樣的人,看到電流前方無比、大大敞開的空間,人言向前閃爍到太陽、超越太陽而飛入更遠方的星系,口才清晰的人語回音就會迴盪在那超越我等思緒境界外的荒蕪虛空。就比喻來說,我這想出了個頗不錯的比喻呢——你現在就稍能理解,我在此地的那一夜裡所感受到的事物。那天夏夜,谷地看起來跟現在差不多;我就站在,能看到人面前那無法被言說、無能被思想的灣地上,面臨著兩個世界間的豁口——物質世界與靈體世界的裂口。我看見那宏偉深淵虛空,在我面前昏暗展開;那一瞬間,一道光橋從地球跳躍至未知的岸邊,跨越了那片深淵。你希望更理解此事的話,能看看布朗.費伯的書,你會發現現今的科學人無法解釋那個存在,或腦中特定神經群的詳細說明。那團神經群,正如既往,是一片讓幻想理論存在的荒地。我不像布朗.費伯跟那些專家學者,我已完全理解那些神經中樞在所有事物中的位置與潛在功能。只要輕輕一碰,我就能使它們運作;是說,只要輕輕一觸,我就能解放那條電流;僅僅一碰我就能連接這個感知世界與那世界的溝通管道——之後,我們便能看見那到底是什麼樣的世界了。是的。手術刀是必要的;但想想那把刀會影響的事物吧。它會徹底鏟平感知的高牆,而這也八成是人類受造以來,第一次成為凝視靈體世界的生魂。克拉克,瑪莉將看到荒神啊!」

  「但你還記得你跟我寫的信嗎?我以為她必須⋯⋯」

  他將後半句話,低語在博士耳邊。

  「完全不是,完全不是。我跟你保證,那是胡說八道。確實,那樣會比較好——我很肯定,那樣是比較好呢。」

  「仔細考慮這事吧,雷蒙。這責任重大。假若有錯誤發生,你的餘生將會悲慘無比。」

  「不,就算最糟糕的事情發生,我也不會悲慘。如你所知,我在瑪莉還是個孩子時便從水溝裡救出她,也確實將她從飢餓中救拔出來;我認為,她這一條命就是我的,我也將其用於合宜之處。來吧,時間很晚了;我們最好進屋裡吧。」

  雷蒙博士領路到屋子裡,走過大廳,走下一條長長的漆黑走道。他從口袋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一扇厚重的門,打手勢要克拉克進入他的實驗室。那實驗室曾是個撞球間,天花板中央的半圓玻璃吊球燈照亮了整個房間,而在博士點起一盞強燈時,一股哀傷輝光便灑在他濃烈影子身形上;博士將那盞強燈擺上房間中央的一張桌子。

  克拉克看向周圍。牆壁幾乎沒有一呎的裸露空白——牆邊的櫃子,裝滿各形各色的罐子、玻璃藥瓶;在房間一處,坐立了齊本德爾風的書櫃。雷蒙指向那個櫃子。

  「你看過奧斯瓦爾德.克羅爾羊皮卷了?他是最初讓我看到這條道路的人,不過我不認為他自己有發現這條道路。他有個奇怪的說法:『粒粒麥子皆藏眾星之魂』。」

  實驗室裡沒多少傢俱。桌子放在中央,帶有著排水管的石板則放在房間一角,雷蒙跟克拉克坐在兩張扶手椅——除開一張模樣怪異的椅子,擺在房間最末處,而這就是所有傢俱了。克拉克看著那張椅子,抬起雙眉。

  「是啊,這就是那個椅子。」雷蒙說。「我們直接把它擺好位置吧。」他起身,將椅子推入光線中,開始拉起、放下椅身,讓座椅下沈,使椅背傾向不同角度;他也調整椅腳。它看起來足夠舒服,克拉克在博士操作各個拉桿時,將手放到它柔軟的綠天鵝絨上。

  「現在,克拉克,還請隨意點。我有兩個小時的工作要做;我有義務先了結特定的事情。」

  雷蒙到那片石板邊,克拉克陰鬱地看著他彎下腰,處理一排小藥水瓶,在坩鍋底下點起火炎。博士拿起一個小手提燈,掛到儀器上方的壁架,提燈便與大燈一樣映出陰影,而克拉克就坐在那道陰影之中,俯視陰暗的寬敞房間,對刺眼光亮與模糊黑暗彼此對比的怪異效果感到驚嘆。他很快察覺到一股詭異氣息;最初,那僅僅是房間裡極其細小的氣味,然後它變得愈來越清晰,他也驚訝於那氣息並沒有使他想起藥劑師的店舖或手術房。克拉克發現自己正閒閒地致力於分析那股知覺,而他也以一半的意識,想到了十五年前的某一天:他在自家近處的森林裡與草地上漫步。那天八月初的豔陽高照,熱氣暗沈了萬物的輪廓,任何距離的景象都多了一股暗淡霧氣,觀察溫度計的人們也說了個異常的溫度——那個熱度幾乎有如熱帶氣候。奇異的是,那個五十度的奇妙熱天,再次浮現於克拉克的想像中——那股瀰漫四處的陽光感,似乎抹去了陰影與那實驗室的光芒,他就再次感受到那股強風撲面的熱氣,看到了草皮隱隱蒸升的閃光,也聽到了夏季的各式各樣低語聲。

  「克拉克,希望這股氣味不會讓你太難受;這東西沒什麼不健康。它會讓你稍微嗜睡,效果只有這樣而已。」

  克拉克聽到相當清楚的工作聲響,也知道是雷蒙與他說話,但他就算竭盡所能,也無法使自己從這股昏睡中起身。他只能想到,自己十五年前曾走過的那段孤寂漫步;那是他自兒時以來,最後一次看到原野與森林,現在,那一切記憶都浮現於明亮光芒中,有如他面前的一幅圖畫。在所有景象之外,他鼻孔也聞到夏季——朵朵鮮花氣味相混,還有森林、涼爽地方、綠色凹地深淵的種種氣息,皆被烈陽熱度所拖引出來;那豐美大地的氣味,有如雙臂向前伸展、雙唇微笑般,壓過一切、鋪展在空中。他的幻想使他心靈流浪,就如許久以前的漫步那樣從田野走入森林,走在一條山毛櫸樹的閃亮矮樹叢間的小徑上;點滴水珠從石灰岩上墜落,聽起來有如夢境中的清晰旋律。種種思緒開始迷惘,雜混入其他思緒;山毛櫸的小徑轉變成冬青樹之間的小道,偶處會有藤蔓從大樹枝攀繫到其他大樹上,將搖擺的卷鬚甩到上方、垂下紫色的葡萄;而在冬青樹林陰影後方,佇立著野橄欖的稀疏、寥寥灰綠葉片。克拉克,身處於夢境的深沈褶地,察覺到了他父親家前蜿蜒而出的那條小路,領他進入一片未被發現的鄉野之地,他在納悶著這整件事情的奇異之感時,就在那夏季低語哼聲繚繞的地方裡,忽然間,有一股無限沈默似乎降臨到那萬物之上,森林沈靜,他頓時站在一個實體的面前,與那一存在,面對面;那事物非人亦非獸,非生亦非死,而是萬物的混雜——自萬物而出,卻缺乏任何形體。在那一瞬間,肉體與靈魂的聖界被消解為飛沫,有道嗓音似乎呼喊著「讓我們自此而去」,然後飛越了眾星的黑暗中的黑暗——那股黑暗永恆無終結。

  克拉克醒來時,在驚嚇中看到雷蒙將幾滴油狀液體滴入一管綠色藥水瓶。雷蒙牢固塞住那個藥水瓶。

  「你剛在打瞌睡。」他說:「這趟旅途肯定讓你精疲力竭了。現在工作完成了。我要去帶瑪莉過來。十分鐘內就會回來。」

  克拉克坐躺在自己的椅子上,沈思著。他就像從一個夢境進入另一個夢境。他半預期自己會看到實驗室的牆壁溶解、消失,並在倫敦市裡醒來,對自己的睡眠幻想顫抖。但最終,那門被打開,博士也回來了;在他身後的,是一位差不多十七歲的女孩,身著全白衣裳。她是如此美麗,使得克拉克對博士曾寄給他的信中所言,毫不感到奇怪。她滿臉、脖子與雙手都滿是羞紅,但雷蒙似乎不為所動。

  「瑪莉。」他說:「時候已經到了。妳能自由決定。妳願意將自己完全交託給我嗎?」

  「是的,親愛的。」

  「克拉克,你聽到了嗎?你就是我的見證人。瑪莉,椅子就在這。手術相當簡單。妳就只要坐上椅子、往後靠。預備好了?」

  「是的,親愛的,我已經預備好了。在開始前,先給我一個吻吧。」

  博士停下腳步,充分體貼地吻上她的嘴唇。「現在閉起眼睛。」他說。那女孩閉上眼瞼,好像她很是疲倦,渴望睡眠,雷蒙就將那跟綠色藥水瓶放到她鼻孔下。她臉色發白,比她的裙子更蒼白;她稍稍掙扎,然後她體內感到一股強烈的屈從,便將雙臂交叉在胸膛上,就像小孩子在說著睡前的禱詞。檯燈那股刺眼亮光打在她身上,克拉克凝視著那瞬變的神情閃過她的臉龐,有如夏季雲朵飄過太陽前方時的山丘景色變化。她全然潔白靜止,博士翻開她雙眼眼皮。她已相當失去意識。雷蒙就重重拉起一根拉桿,椅子瞬間下沈。克拉克看到他在她的頭髮上,有如削髮般,切開一個圓圈,那盞燈被移到更近處。雷蒙從一個小盒子裡拿出一個小巧閃亮的器具,克拉克顫抖地別開臉。當他再次看向博士,博士已在包紮他所作的那道傷口。

  「她五分鐘內就會醒來。」雷蒙依舊完全冷靜。「我們除了等待,就沒有什麼能做的事。」

  數分鐘緩緩流去;他們能聽見一道緩慢、沈重的滴答聲——走道上有座老時鐘。克拉克感到噁心、頭昏,雙膝在他的身子底下動搖,使他幾乎無法站立。

  忽然,在他們看望時,聽到一聲綿長嘆息,然後那已消失的色彩忽然重回到那女孩的面頰上,她的雙眼猛然睜開。克拉克在那雙眼睛面前膽怯發顫。那雙眼閃耀出一道可怕光芒,看著遙遠之處,一片極大的驚嘆浮現在她臉上,她雙手朝外伸展,好似要碰觸那不可視之物;然而在那一瞬,那股驚嘆消退,被極其嚇人的恐怖所擠退。她臉龐的肌肉醜陋扭曲,從頭到腳震顫搖動;她的靈魂似乎正在血肉處所裡掙扎、顫抖。那景象太過可怕。在她摔倒在地尖叫時,克拉克衝向前去幫忙。

  三天後,雷蒙帶克拉克到瑪莉的床邊。她清晰躺臥著,在床上翻滾,茫然微笑著。

  「是啊。」博士依舊十分冷靜,說:「真是極其可惜;她成了個沒藥可醫的白癡。然而,這也是沒辦法的——說到底,她看到了宏偉荒神。」
引言 使用道具
farawaymoon79
子爵 | 2022-12-11 09:26:53

第二章 克拉克先生的回憶錄


克拉克先生的回憶錄

  克拉克先生,被雷蒙博士選為那場荒神奇異實驗的見證人,是一位謹慎與好奇心怪異混雜的紳士;他會嚴肅地,以坦蕩無偽的厭惡態度,看待不尋常、古怪之事,然而在面對著人性深奧難懂、奧秘精深的要素時,他內心深處,就會懷抱著天真的好奇心——就是在那股天真似乎要獲勝時,他才會接受雷蒙的邀約,因即使他在三思後的判斷,總會將博士的諸多理論認定為極其狂野的胡說八道,他卻秘密地擁抱著對幻想的信仰,也會歡欣看見那份信仰獲得證實。他在那陰鬱實驗室裡所見證的恐怖,肯定是有益的一步;他察覺自己被牽扯進一場無比惡名昭彰的事件,許多年後,他勇敢依附老生常談,拒絕所有奧秘研究的場合。確實,他有時候在某些順勢療法的原則下,出席高雅靈媒的召靈會,期望著那些紳士的笨拙戲法會使他更厭惡任一種類的神秘主義,但這種療法即使能腐蝕脾性,在此卻不靈驗。克拉克知道自己仍渴求那人未可見的事物,那股老舊的熱情,開始一點一滴地主張自身存在,有如瑪莉露對未知的恐怖顫抖、震驚,她的臉龐卻漸從他的記憶中消散。他整天忙碌追求嚴肅與有利可圖的事務,在夜晚放鬆裡、誘惑過於巨大時——特別是在冬季月份裡,在他這位單身男子的舒適公寓,火焰照出溫暖微光,他肘邊已經擺了一瓶預備開瓶的紅葡萄酒。克拉克晚餐已被消化完,便會稍加託辭、閱讀晚報,但概覽新聞很快會使他感到乏膩厭倦;他這時會發現自己溫熱渴求地,瞥向一個老舊的日式五斗櫃,五斗櫃佇立之處與爐邊有著舒適的距離。他就像個男孩站在果醬櫃前方,以幾分鐘的優柔寡斷來回徘徊,但最後那股渴求都會獲勝,克拉克便拉出椅子,點亮蠟燭,坐在五斗櫃前。文件格跟抽屜那裡面放了大量手稿,滿是主題極度病態的文件——他極其辛勞地,將這些珍寶加入自己的收藏。克拉克對出版文物有著純粹的蔑視——他對大部分市面上印刷的鬼故事不再感興趣——他的唯一樂趣,是閱讀、彙整、重新編排他所稱為「證明惡魔存在的回憶錄」的文本;從事此追求的夜晚似乎都會匆匆流逝,使夜色顯得太過短促。

  在十二月某個風聲險惡夜晚,天色因濃霧而暗沈,空氣因冰霜而僵硬。克拉克趕緊解決晚餐,幾乎不允許自己慣常的儀式——他通常會拿起那些文件,再將其放下。他兩、三步地來回踱步、走上走下房間,然後打開五斗櫃,站一會兒後才會坐下。他向後靠著椅背,全神貫注於自己作為主角的夢境,最終抽出他的書,翻到最新寫入的章節。四、五頁,已濃密寫上了克拉克的圓渾、不變的筆跡,而在最初,他以稍大的字體寫下:

我的朋友菲利普博士,向我陳述此段記敘。他向我保證,此些事件完全屬實,但他拒絕提供相關人的姓氏,或這些異常事件所發生的地點。

  克拉克開始,第十次讀過那段報導,偶爾他也會瞥過自己在聽朋友講述時,所寫的鉛筆筆記。他的性情使他自行套用特定的文藝技法——他對自己的文風感覺十分良好,也仔細地以戲劇的編法安排這些事件。他讀起以下的故事:

  與這個說明相關的人,有海倫.V,她現在若仍活著,就會是位二十三歲的女性;瑞秋.M,她已去世,比前者年幼一歲;還有崔佛.W,一位弱智的十八歲男性。這些人等在這故事的那段時間裡,都住在某個威爾斯境界上的村落;那地方曾在羅馬佔據時代裡,稍有重要性,但現在那裡是個散居小鎮,住戶不到五百位生靈。那座村落位於一片丘坡上,海拔約有六哩高,為一大片別緻森林所環護。

  約在十一年前,海倫.V在特別的境遇下來到這個村落。人們都知道她是一位孤兒,在幼年時被遠親所領養,這位遠親在自己家中拉拔養育她直到十二歲。他想到,她這年齡的孩童最好有個玩伴,便在當地報紙張貼廣告,募求一個能輕鬆接待十二歲女孩的好農家,R先生回應了這則廣告——他是前文村落裡的一位小康農民。他的推薦人十分令人滿意,那位紳士便將自己養女交給R先生;他也送去一封信,信中要求道,那位女孩應有個她自己的房間,闡明她的監護人不需對教育之事煩惱,因她已充分具備她未來人生中將擔任的職位的教育。實際上,據R先生的瞭解,那女孩被允許去追尋自己的職業,她幾乎能隨心所欲地運用她自己的時間。R先生準時在最近的車站到她,車站的村落離他家有七哩遠,他那時似乎察覺,那孩童沒有任何特別之處,只不過她很謹慎,正如她在此以前、與她養父生活時會養成的性格。然而,她也十分不同於那村落住戶——她的皮膚很蒼白,有如清澈的橄欖油;她五官奇異地引人注目,稍有著異國風調。她似乎輕鬆適應了農家生活,成了孩子們最喜歡的人,孩子們常跟著她閒逛在森林裡,因她很喜歡在這樣的森林裡遠足。R先生說,他知道她會在早餐後直接出門,在黃昏前都不會回來;他對一位年輕女性如此花費數小時獨自出門感到很不安;他跟海倫的養父溝通後後者以簡短的便簽回答,必須讓海倫依她所願地生活。在冬季,當森林道路無法通行時,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自己的臥室,而根據她那位親戚的指示,她都是獨自睡覺。約在海倫抵達這村莊的一年後,在她其中一次森林遠征裡,這女孩身上第一起事件便發生了。前一年冬季極度嚴寒,落雪積了極厚的深度,冰霜遍佈滿地,史無前例,緊追而至的夏季則有著顯著的極度熱氣。在那年夏天最炎熱的日子裡,海倫.V離開農家、踏上她漫長的林中閒逛,而她一如往常,帶上了午餐的麵包與乾肉。田野中幾個男人有看到她走下那條古羅馬道路——那條綠色石子路會穿過林地最高處——他們驚訝於那女孩竟在烈陽熱氣已如熱帶時拿下帽子。在這事發生時,一位長工,名叫約瑟夫.W,正在那條羅馬道路附近的森林工作,當天十二點時他的小兒子崔佛為那男人送去晚餐的麵包和起司。用餐後,那位當年七歲的男孩,離開他繼續工作的父親,正如他所說地前往森林裡找花朵,那男人也能聽見他在發現花朵時歡欣叫嚷,沒有感到不安。然而忽然間,他在聽見極其可怕的尖叫時感到驚嚇;那顯然是極大驚駭下的喊聲,從他兒子離去的方向傳來;他扔下工具,跑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他隨著聲音走,遇到那個小男孩,後者正魯莽奔逃,明顯被極度驚嚇;在詢問他之後,那男人推導出他在採摘花束後感到疲倦,躺到草地上睡著了。孩子自陳說,自己忽然被一道奇特的噪音給驚醒,他稱其為某種歌唱;在窺探入樹叢後,他看到海倫.V在草地上正與一位「奇怪的裸男」玩耍——他似乎無能更詳細地描述那個男人。他說自己很恐懼戰兢,就跑開、哭喊著父親。約瑟.W繼續前往他兒子所指的方向,發現海倫.V坐在一片林間草地、木炭爐旁的空地上。他憤怒指控她嚇壞了他的年幼男孩,但她全然否認這道指控,笑著那孩童的「奇怪男人」故事——那男孩在此事上沒多少信用。約瑟夫.W下決定說,那男孩是在驚醒時見到此物,正如孩童偶時從睡夢中驚醒,但崔佛堅持著自己的說法,以顯而易見的苦惱繼續講述他的故事,最終他父親帶他回家,希望他母親能安撫他。然而,那男孩在好幾個星期裡為他的父母帶來許多焦慮——他變得神經緊張,行為奇特,拒絕離開農舍,也總是在夜裡驚醒全家,呼號「那森林裡的男人!父親!父親啊!」

  不論如何,在時間下,那陣影響似乎已經消散。約略三個月後,他隨著父親來到附近一位紳士家;約瑟夫.W偶爾會接那位紳士的工作。那人在書房裡會見紳士,男孩就被留坐在大廳裡,幾分鐘後,那位紳士正告訴W指示時,他們兩人都被一陣刺耳尖叫與墜落聲給驚到,便衝出來,發現那位孩童毫無知覺地躺在地上,臉面被恐怖所扭曲。醫生立即被召來,而在一些檢查後,醫生宣判那個孩子正承受著某種昏厥發作,也顯然是頓時的震驚所致。那男孩被帶入其中一間臥房,過了些時間就恢復知覺,卻只陷入醫學人描述成劇烈歇斯底里的症狀。醫生施用了強鎮定劑,兩小時內便宣判他可以走路回家,但在他們穿過大廳時,那股爆發性驚嚇又復發,還做出額外的暴力舉動。那位父親察覺孩子正指著某個物體,聽見那句熟悉的呼喊,「那森林裡的男人」;他一看向那所指的方向,便見到一個怪異外貌的頭顱石像,石像被嵌入一扇門上方的牆壁。似乎是屋主最近在改動房屋、為了幾間辦公空間挖出基底時,有人就發現了一顆古怪的頭雕,顯然是在羅馬時期雕成,便將其如此擺設。那區域裡最有經驗的考古學者們,將那顆頭顱宣判為農牧神像或羊男像。[*]

[*菲利普博士告訴我,他曾見過此顆頭像,也跟我擔保說他從未見過如此鮮明展現出劇烈邪惡的事物。]

  不論是什麼原因激起他的驚嚇,那第二次震驚似乎對少年崔佛來說過於慘重,他直至今日,智能仍遭受弱化,也毫無改善的希望。這件事在當時造成了大波轟動,少女海倫也被R先生仔細盤問,但那沒有意義;她堅定否認自己曾驚嚇或甚至——以任何方式——猥褻崔佛。

  第二起與這女孩名字有關的事件,發生於約略六年前,且有著更奇特的性質。

  一八八二年的初夏,海倫與瑞秋.M結交了一段特別親密的友誼,後者是鄰里一位富有農人的女兒。這位女孩比海倫小一歲,被人們認為是那兩人中較漂亮的女孩子,不過海倫的五官在她年歲增長時,已變得極為柔和。那兩個女孩一有機會就會同行,有著明顯的反差:一人有清澈、橄欖色肌膚,帶著幾乎有如義大利人的外表,另一人則如我們鄉村地區的出眾紅髮白膚。必須在此提及,M先生為了照顧海倫而做出的花費,在村裡是眾所皆知地過度慷慨,眾人也知道她有天會繼承她親戚的大量錢財。瑞秋雙親因此便不反對他們女兒與那女孩的友誼,甚至也鼓勵兩人之間的親密,不過他們現在已經苦痛深悔這個決定。海倫依舊延續了她對森林的異常喜好,多次出遊時都有瑞秋伴她而行;那兩位友人會在清早出發,直到黃昏都留在森林裡。這樣遠行兩三次後,M太太以為他們女兒的舉止變得很奇特——她看似經常倦怠、恍惚,也曾表達她「不像自己」,但這些怪事都被他們當成不足掛齒的小事。然而在一晚,瑞秋回家後,她母親聽見一道宛如壓抑啜泣的噪音傳出那女孩的房間,進了那房間便發現女孩躺在床上、半脫了衣,明顯處於極大的悲痛中。她一看到自己的母親,很快就呼喊:「啊,母親,母親,妳為何讓我跟海倫去森林?」M太太對這樣奇怪的問題感到震驚,便繼續詢問。瑞秋告訴她一個狂野的故事。她說——

  克拉克猛然闔起書,將椅子轉向火堆。他朋友在那天夜晚,坐在這張椅子上、講述他的故事時,克拉克在這段話以後,立刻打斷他;他的言辭被一股爆發性的恐懼,截短、削斷。「我老天啊!」他驚叫:「想想,想想你在說什麼。這太令人,無法置信,太駭人——這種事情,從未在這安靜世界裡發生;世界上男女生生死死,努力掙扎,征服攻克,或許會失敗、墜落到苦痛深谷,多年悲痛、受奇異運命所苦。但菲利普,不是這樣啊,沒有這種事的。肯定有某些解釋,某一條能走出這個恐怖的道路。假若此一情形可能發生,人、我們的地球因此,就會成為一片夢魘啊。」

  但菲利普繼續講完自己的故事,總結:

  「她的行蹤至今仍成謎——她在光天化日下消失。他們看著她行走在草地上,一陣子之後,她就不在那了。」

  克拉克坐在火旁時試圖再次思考這件事,驚駭於這樣可怕、無法被言說的要素竟登基、化為人類血肉而全然獲勝;他的心智顫抖退縮。他面前,浮現出那座森林裡、綠色石路的綿長昏暗景象——正如他的朋友所描述地——他看見葉叢搖擺,草地上的陰影震顫,他也看到了陽光與花朵,而在遠處、一長段距離外,有兩個人影走向他。一人是瑞秋,另一人呢?

  克拉克竭盡全力要否定這整件事,但在那段說明之末,就如他在自己書中所寫下的銘文:

惡魔即如此化身。一人已如此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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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awaymoon79
子爵 | 2022-12-11 09:27:18

第三章 蘇生之城


蘇生之城

  「老天爺!赫本!這真的是你嗎?」

  「是的,我是叫赫本。我想,我也認得你的模樣,但我記不起你的名字。我的記憶太過古怪了。」

  「你不能想起瓦德漢學院的維利爾斯嗎?」

  「是呢,是呢。真是不好意思,維利爾斯。我沒想到自己是在跟學院的老同學乞討。晚上好。」

  「我親愛的傢夥,不必這樣慌忙。我住處就在附近,但我們還不會過去。稍微走走沙夫茨伯里大道吧?但看在老天的份上,赫本,你到底怎麼淪落此境地?」

  「維利爾斯,這個故事很漫長,也很奇特,但我認為你想聽的話,也能一聽吧。」

  「那就來吧。扶我手臂,你看起來不怎麼強壯。」

  這不相稱的兩人,緩緩走到魯珀特街——一人渾身滿是狀貌邪惡的骯髒破布,另一人身著人們出入城鎮時的慣常衣服,苗條、滿有光澤,地位明顯小康。維利爾斯享受了一頓絕佳的多餐點晚餐,搭配一小瓶基安蒂酒,而在他幾乎慣性的心態中,他稍在門邊待了一刻,窺探周圍的昏暗街道,搜索神秘事件與倫敦每一時段、每個角落都充斥的人們。維利爾斯自詡為,倫敦生活的難解迷道與小路的熟練探索者,他在這毫無利益可言的追求中,展現出值得稱為嚴肅職業才會見到的勤勉刻苦。他如此站在路燈旁,以毫無遮掩的好奇心環視著路人,而在這種只有系統性享受的人才有的嚴肅中,他的心思清晰想到一個準則:「倫敦曾被稱為遇人之城——而這城市不僅是那樣,而是蘇生之城啊」,這些反思忽然被他手肘旁、極為可憐的哀鳴聲打斷,那聲哀鳴可悲地想唱出校歌。他在煩躁中轉頭,震驚發現自己面前的是他那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的證據的化身。在那裡,就在他身旁站立著,面容被窮苦恥辱所轉變、毀損,身體幾乎滿是油膩、不合身的破布,就是他的老朋友查爾斯.赫本——赫本與他同日入學,在十二個學期裡一直是他的賢良友人。不同的職涯與相異的興趣打斷那份友誼,自維利爾斯上次看到赫本以來,已過了六年。現在他以悲痛與沮喪,心裡也混雜了一股好奇心,看著這個人骸——是什麼樣的陰鬱處境將他拖入如此令人悲傷的道路呢。維利爾斯同時感到,處於所有業餘神秘探索滋味之中的同情,還有他在餐廳外悠閒觀景時的自我慶賀。

  他們一段時間裡沈默走著;不下一位路人在驚訝中,盯著這幅不常見的奇景——一位衣服整齊的男人,一手挽著一位明顯是乞丐的人。維利爾斯在觀察到此事後,就領路前往蘇活區的隱蔽小路。他在此時再次問道。

  「赫本,你到底怎麼了?我以為你在多塞特郡有取得出色的位置。是你父親剝奪了你的繼承權?肯定不是那樣吧?」

  「不,維利爾斯;我在我那可憐的父親去世後,繼承了所有財產——他在我離開牛津後就離世了。他對我來說是一位非常好的父親,我也足夠真摯地哀悼他。但你知道年輕人都是那樣:幾個月後我上了城鎮,花許多力氣在社會上打拼。我當然有優秀的介紹人,也想辦法以無傷大雅的方式享受生活。我玩過幾次牌,但從未下過高賭注,我賭過的幾次馬也都有贏錢——你知道的,我只贏過幾磅,夠買到雪茄跟一些瑣碎樂趣。是到了第二季時,形勢才有所扭轉。你肯定有聽說過我的婚姻吧?」

  「不,我從未聽到任何消息。」

  「維利爾斯,是啊,我結婚了。我在我認識的人家中遇到了一個女孩,她是位極其奇特、有著奇異美貌的女孩。我無法分辨她的年齡;我也從未知道她的年紀,但就我能猜測的來看,我會認為她在我遇見她時,肯定約有十九歲。我朋友是在佛羅倫斯認識她;她告訴他們說自己是個孤兒,有位英格蘭父親跟義大利母親,她當時吸引著他們,有如她吸引著我。我最初在一個夜晚派對上看到她。我站在門邊、跟一個朋友說話,忽然,我聽見了一道嗓子飄過嗡嗡談話的嘈雜聲之上,觸動了我的心。她唱了一首義大利歌曲。我那天晚上就被介紹給她,三個月裡,我便娶了海倫。維利爾斯啊,假若我能稱她為女人,那女人腐敗了我的靈魂。結婚的那天當晚,我就坐在她的旅館房間,聽她說話。她也坐在床上,我聽著她以她美麗的嗓子說話,談到了連我現在,即使站在一片荒野中,也不敢在極黑的夜晚裡低語的話語。維利爾斯你,你可能以為自己理解人生、理解倫敦,也認識了這座可怕城市日夜裡所發生的事情;我可以說你或許聽過十分可鄙的話題,但我告訴你,你對我所知的事毫無概念,在你最古怪醜陋的夢境裡,也不能想像出一丁點我所聽見——我看過——的暗影。我看過人們不敢置信之事,而在那些恐怖之下,連我自己也會頓時站在大街中央,詢問人能否在見證這樣的事物後繼續生活。維利爾斯啊,我的身體與靈魂——在身體與靈魂上都成了一個人形的殘骸。」

  「但赫本,你的財產呢?你在多塞特有土地啊。」

  「全賣了。田地林地,還有那棟寶貴的老房子——都賣了。」

  「那錢呢?」

  「她拿走了所有錢。」

  「也離開了你?」

  「是的。她在一個晚上不見蹤影。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但我很肯定,若我再次見到她,我眼前的景象就會殺死我。我其他故事對人都不會有好處的——汙穢地淒淒慘慘,僅此而已。維利爾斯啊,你可能以為我在誇大、想做出某些效果,但我還沒告訴你那股恐怖的一半。我可以跟你說特定的事情來說服你,但你將再也不會快樂了。你餘生都會空空度過,就如我作為一位煩惱之人——曾見過地獄之人——度過餘生。」

  維利爾斯將這不幸的男人帶到自己房間,給了他一份餐點。赫本只能吃丁點食物,幾乎沒有碰他面前的酒杯。他在火邊,陰沈、沈默地吃著飯,當維利爾斯給他一點禮金、送他離開時,他才露出放鬆之貌。

  「話說回來,赫本,」維利爾斯在他們將要於門邊分手時,說:「你妻子名字叫什麼?我想,你是有說到海倫?海倫姓什麼?」

  「我遇見她的時候,她用的名字是海倫.沃恩,但我不確定她的真名。我不認為她有名字。不,不對,她沒有那種意義上的名字。維利爾斯,只有人類才有名字;我也不能再說下去了。別了——是的,假使我有找到你能幫助我的任何方式,我定會來找你。」

  那個人前往苦澀的夜晚,維利爾斯也回到火堆旁。赫本身上有某些事物,隱約震撼到他——不是他身上的破布或他臉上的貧苦風霜,而是他氛圍之中,有如迷霧的模糊驚駭。他承認自己並非無可推諉;他坦承那女人腐敗了他的身體與心靈,維利爾斯感到這位他曾經的友人,曾擔任了言語無法描繪的邪惡佈景裡的演員。他的故事不需被證實:他自己就是證據的化身。維利爾斯好奇地,深思著他聽到的這個故事,納悶著他第一次聽見此事,是否亦為最後一次聽到這起事件。「不是吧,」他想著:「肯定不是最後一次,那八成也並非事件的開端。這種案例就如一窩中國匣——你拉開一個又一個抽屜,卻會在每個箱匣裡頭發現更精巧的手藝。可憐的赫本,十分可能僅是其中一個外側抽屜,之後還會有更奇異的事件呢。」

  維利爾斯無法將自己的心思,轉離赫本跟他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在夜晚消磨時,變得更發狂野。火堆狀似在低矮燃燒,早晨的冰冷空氣悄悄潛入房內;維利爾斯起身,瞥一眼身後,便稍稍顫抖地爬上床。

  他幾天後,在俱樂部裡看到一位自己所認識的紳士,名叫奧斯丁,眾所皆知他對倫敦生活——與其中黑暗與光輝——的詳細知識很是熟悉。維利爾,依舊滿心想著自己在蘇活中的遭遇,以及遇到舊人後的結果,他在想著奧斯丁或許能解釋赫本的經歷,並在一些閒聊後,忽然詢問:

  「你知道一個叫赫本——查爾斯.赫本——的人身上發生什麼事嗎?」

  奧斯丁猛然轉身,以稍許的驚訝,盯向維利爾斯。

  「查爾斯.赫本?你三年前不在城裡?不在嗎;那你就沒聽過保羅街事件囉?那當時可引起一陣騷動呢。」

  「那是什麼事件?」

  「哎,有人發現某一位,地位非常好的紳士身亡,猝死於保羅街某間房子土地上,就在圖騰漢廳路旁。警察當然沒發現任何東西——你若整晚醒著,在窗邊點燈,員警就會來敲你家門鈴,但你若碰巧死在其他人家的土地上,你就不會被打擾呢。在這起案例中,就如許多其他案例,警鈴被某個浪人敲響——我不是指一位平民流浪者,或是平民餐廳裡遊手好閒的人,而是一位紳士,從事過生意、娛樂或兩者兼行,卻成了倫敦早上五點鐘、人們能湊熱鬧的奇特景觀。那浪人——依他所言——是正要『回家』,沒明顯從何處出發或要前往何處,偶然在四到五點間穿過保羅街。在經過二十號時就有某個東西或某人,吸引住他的視線;怪的是,他說那房子的外貌,在他曾觀察過的房子中最令人不悅,但不論如何,他都打量了那片區域,驚訝地看到有個男人躺在石地上,緊緊依偎著四肢,臉面朝上。我們這位紳士認為那人的臉看起來特別可怕,就開始奔跑、找著最近的警察。員警最初希望此事化小,猜想這是稀鬆平常的醉酒;然而他一來,看到那男人的臉龐,就迅速改換語調。早起的鳥兒咬上這條蟲,去找來了一位醫師;警察則去敲那家的前門,直到有位梳妝不齊的僕從女孩走下樓梯,看起來睡眼惺忪。員警將那片區域裡的東西指給女僕看,她的尖叫響亮到,足以驚醒整條街,她卻完全不認識那人,從未在家裡看過他,如此這般。同時,最初發現者已經回來,帶來一位醫學之人進入那片區域。那家人打開大門,好讓整個四人組腳步重重走下階梯。那位醫師檢視時,幾乎不需多少時間;他說,這位可憐的傢夥已死了七小時,而就在這時候,這個案子才開始變得有趣。那位死人沒被搶,他一個口袋裡的紙張,讓他能被辨認出身分——哎,他是個一個有好家族跟好資產的人,也是個眾人所愛之人;就人所知,他毫無樹敵。我不會說出他的名字,維利爾斯,因那與這個故事沒有任何關係,也因為在無關乎生者的時候,就沒必要以死人之事攪擾他們。下一個有趣的重點是,那些從事醫學的人們都無法同意他如何死去。他肩膀上有些微瘀青,但瘀青輕微得看似是被推出廚房門,而非從街道欄杆摔落,或被拖下階梯。且他身上沒有其他那些絕對屬於暴力的跡象,也沒有特殊的致死痕跡;而在他們解剖時,沒有發現任何毒藥的一絲殘跡。警察當然想知道住在二十號的人的所有訊息;我對此所知的,都是從私人管道聽聞:有一、兩件非常古怪的事被人提出來。那棟房屋的住戶顯然就是查爾斯.赫本夫婦;他說自己是地產經營者,不過大部分人都知道,保羅街並非鄉村仕紳會找住處的地方。至於赫本太太,似乎沒有人知道她是何人何物,而若只在我倆之間說的話,我會幻想那些探索她的歷史的人,會發現自己涉入一片奇異水域。他們當然無法取得與任何死者相關的資訊,而在缺少任何不利於他們的證據時,他們就被排除出嫌犯。但他們身上幾件陳年往事浮了出來。即使那死人在早上五、六點被移走,一大群人已聚集在那裡,好幾個鄰居都去看看那裡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相當沒有拘束地發表評論——所有人都認為,二十號似乎發出保羅街上最臭的薰味。警探試圖追蹤這些謠言,找出其中踏實的真相,卻無能掌握任何事。人們搖搖頭,抬起眉毛,以為赫本相當『怪異』、『不願被人看到他進入他們的家』,如此這般說的,但沒有什麼罪證確鑿的事情。當局以為,那死人以某種方式在那棟房子裡死去,被兇手扔出廚房門,但他們無能證明此事,缺乏任何暴力或毒殺的痕跡便使他們無能為力。真是件怪事,不是嗎?但更怪的是其他我還沒告訴你的事情。我碰巧認識其中一位在死因上擔任顧問的醫師,我在驗屍結束一段時間後,遇到他、問他此事。『你是真的要告訴我說,』我說:『你也被這個案件難住了,真不知那人的死因?』『真不好意思啊,』他回答:『我完全清楚那人的死因:極重的恐懼、驚嚇直接致死;在我從業多年之中,從沒看過這樣醜陋扭曲的五官,而我可見過許許多多的死者呢。』那位醫師通常是個相當冷靜的客人,他舉止中的某種激情打擊到我,但我也沒法從他身上問出更多事情。我猜,國庫是無法以嚇死人為由起訴赫本;不論如何,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這起事件便消失於人們的心中。你碰巧知道赫本身上的任何事嗎?」

  「哎。」維利爾斯回答:「他是我在學院裡的老朋友。」

  「不是吧?你不曾見過他妻子?」

  「不,我沒見過她。我在多年前就沒見過赫本了。」

  「跟人在學院大門或在帕丁頓分別,多年杳無音訊,然後發現他在這麼怪的地方冒出頭,可真怪異,不是嗎?但我也很想一窺赫本太太的容顏呢——人們都在說著關於她的非凡之事。」

  「是什麼樣的事呢?」

  「哎,我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你才好。在警廳裡看過她的每個人都說,她是最貌美的女人,同時也是他們所見過、最令人反感的女人。我曾跟一位看過她的人談話,而我也能跟你保證,他確實在試圖描述那個女人時渾身顫抖,他卻無法解釋自己為何顫抖。她似乎有股神秘感;我認為,假如一個死人能講故事,那人就會講出許多怪異非凡的故事。然後你就會陷於另一種迷團——竟有一位,人們所敬重的鄉紳某某先生(你不會介意我們如此稱呼他吧)想住二十號那樣十分怪異的房子?這整件事都十分奇異,不是嗎?」

  「奧斯丁,這事確實怪極了,確實是個非凡事件。我沒想到,在你談起我老朋友的時候,我竟能進入這樣奇怪的獵場呢。好,我必須離開了;再會了。」

  維利爾斯離去,想著自己的中國匣比喻——在那盒子其中,確實有著古怪的精緻巧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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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awaymoon79
子爵 | 2022-12-11 09:27:35

第四章 保羅街的探索



保羅街的探索

  維利爾斯與赫本會面數個月後,克拉克先生一如既往,坐在晚餐的爐火旁,堅決防衛、不讓自己的幻想浪行至那座五斗櫃。因他超過一週,成功沒翻開那本「回憶錄」,他也懷抱著希望,要徹底重塑自己;但就算他如此努力,也無法靜默下他最後寫下的事件所引發的、他內裡的那股驚嘆與奇怪的好奇心。他曾猶疑地,對某位科學友人陳述那起事件——或比較算是概述其綱要——那位友人搖搖頭,以為克拉克變得古怪;在這一夜裡,克拉克也在努力為那個故事找出合理理由,那時,忽然有一道敲門聲使他從冥想中激醒。

  「先生,維利爾斯先生想見您。」

  「我的天,維利爾斯,你這樣來看望我,真是非常體貼;我好幾個月沒見到你了——我想是將近一年吧。進來,進來。你過得怎樣了,維利爾斯?想聽聽任何關於投資的建議嗎?」

  「不,謝謝,我想我所擁有的財產都滿安穩的。不,克拉克,我來是要詢問你一件最近我剛注意到的、相當古怪的事。我怕你在我講述那個故事時,會以為這整件事太過荒謬——我有時候也如此認為,而這就是為何我想找你問這件事,因我知道你為人十分實際。」

  維利爾斯先生對那本「證明惡魔存在的回憶錄」,毫不知情。

  「哎呀,維利爾斯,我應盡所能,快快樂樂地給你我的建言。這件事性質為何呢?」

  「這整件事很是異常。你知道我的為人——我雙眼總是看著街上,而在我如此看望時,碰巧會遇見一些古怪的客人,也還遇到一些古怪事件,但這起事件遠超所有我曾遇過的人事物。我差不多在三個月前的一個惡劣冬季夜晚,從一家餐廳走出來,剛吃完一份絕佳的晚餐,享受了一瓶美妙的基安蒂酒,在路旁站立片刻,思考著倫敦各處的神秘,以及那些在神秘事物旁的人們。克拉克,那瓶紅酒鼓舞了這些幻想,而我也敢說,我以為那人是個體型嬌小的侍從,而我的想法很快就被一位我身後的乞丐所打斷——他在普通地乞討著。我當然看向身後,結果那乞丐就是我一位老朋友,他姓赫本,現在成了乞討者。我問他,他怎麼落到如此可憐的境遇,他也回答了我。我在走過蘇活那些悠長黑暗的街道時,聽著他的故事。他說自己娶了個貌美女孩,稍比他年輕幾歲,然後——如他所說的——她腐化了他的身心靈。他不肯談到細節——他說自己自己不敢談論細節,說他因自己所見、所聞之事,日夜都極為困擾;當我看到他的臉龐時,我就知道他是在說實話。那男人身上,有某些東西使我顫抖。我不懂自己為何會如此感覺,但那股氛圍依舊存在。我給了他一小點錢、打發他離開;我能跟你保證,他離開時我才能喘息。他的存在感,使人血液發涼。」

  「這不僅有少些幻想了吧,維利爾斯?我想那位可憐的傢夥——以平白話來說——不就是讓一段不謹慎的婚姻腐敗自身嗎。」

  「哎,聽聽這個。」維利爾斯講述了他從奧斯丁口中聽見的故事。

  「瞧。」他做出結論:「不論這位某某先生是誰,他都無疑是死於純粹的恐懼——他所見到的事物太過可怕、過於可怖,削短他的壽命。他得見的事物,很可能以某種方式,使那房子在鄰里中獲得臭名。我的好奇心促使我自己前去看看這個地方。那個街道有種令人悲傷的氣氛;那棟房子老舊到變得庸劣、陰沈,但沒老陳成古雅格調。而就我能看到的部分,他們仍有讓人入住,有些屋子裡有家具,有些則沒有,幾乎每扇門都有裝上三個鈴鐺。地面樓層都被改裝成極常見的店鋪——那成了條淒涼街道。我發現二十號有出租,就去找到仲介、取得鑰匙。我當然沒從赫本口中聽到任何關於這房子的事,但我直直接接問了那位仲介,他們夫妻離開那棟房屋後已有多久,以及這期間有無其他住戶。那男人古怪地看了我一陣子,告訴我說,赫本在那起不悅的事件後便立即離開了,而據他所說,自那事以後,那棟房屋就空無一人。」

  維利爾斯頓止一陣子。

  「我總是很喜歡逛空房子——荒涼空蕩的房間,牆壁上突出的釘子,還有在窗台上的濃厚灰塵,都有著魅力。但我並不享受探索保羅街二十號的房子。我還沒踏入玄關,就注意到那棟房屋有股怪異、濃重氣息。當然,所有空屋的空氣都一樣十分迂濁,但這次很不同——我沒辦法描述給你聽,但那股氣息似乎使人停止呼吸。我進入前廳、後房,跟一樓的廚房;個個房間都很髒,有許多灰塵,就如你所預期的,但那裡所有東西都有點奇怪。我沒辦法跟你解釋,我只知道自己感覺很古怪。不過,在一樓其中一個房間裡,那股氣息變得極度糟糕。那房間較大,壁紙或許曾使人愉悅,但在我看到時,那片顏料、壁紙以及所有東西,都變得十分陰沈。在那房間裡滿是恐怖——我將手放到門板上時,感到牙齒緊磨;我走進去時,就想著自己將僵硬昏倒在地板上。然而我振作起來,靠到房間末處的牆壁上,納悶著那房裡到底有什麼東西使我四肢顫抖,使我心臟激烈跳動如同面臨死期。在一處房角,有一堆新聞報紙散落在地上,我就開始翻過那些報紙——那都是四年前的新聞,有些被半撕開,有些被揉皺,彷彿那些報紙是被用來當成包裝紙。我翻過整堆報紙,在其中找出了一個古怪的圖畫——我現在就讓你瞧瞧那東西。但我當時沒辦法久留在那個房間,我感覺那房間要壓倒我。我對自己能安全無恙走出那裡、呼吸新鮮空氣,感到非常感激。人們在我走過街上時盯著我,有個人說我醉了——我在人行道上四處踉蹌,把鑰匙拿去給仲介然後回家時,都是那個樣子。我在床上躺了一週,承受著我的醫生稱為神經性衝擊與耗竭的重症。某一天,在我讀著晚報時,碰巧注意到有個文章標題,「挨餓致死」。那事十分尋常——馬里波恩的一棟模板公寓裡,有一扇門被鎖死數天;他們破門而入時,在公寓椅子上發現一位死人。『此位死者,』短文說:『名為查爾斯.赫本,他為人所知,曾是一位十分富有的鄉間仕紳。他的名字在三年前廣為公眾所聞,與圖騰漢廳路保羅街的神秘死亡案有所關聯;此死者曾是二十號的住戶,有人在那片區域裡發現一位地位極佳的紳士於相當可疑的情況下死去。』悲劇性的結局,不是嗎?但在所有事情之後,如果他告訴我的事都是真的——我也很確信那都是真實——那人的人生就全然成了悲劇,比那些人們演成戲劇的悲劇,還要更奇異。」

  「這就是那個故事了,對嗎?」克拉克沈思道。

  「是啊,這就是那個故事了。」

  「哎,我真的啊,維利爾斯,幾乎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我是說,那個事件裡的境況無疑是十分古怪,譬如,被發現在赫本家的那個死人,還有醫師對死因的異常見解;但我們也能轉換觀看的視角,以簡單易懂的方式來解釋這整件事。就如你自己的感覺,我猜在你看到那棟房子的時候,有了活靈活現的想像;你肯定是在潛意識中擔憂、深思著你曾聽過的事。我不全然看出這件事,還能再多說或多做什麼呢——你明顯認為這事有某種神秘,但赫本死了,你能提議之後要去哪些地方找出答案呢?」

  「我提議,我去找那個女人——那位他所娶的女人。她才是這件事裡的神秘之處。」

  這兩人沈默地坐在火堆旁;克拉克秘密慶賀自己成功保持了凡俗擁護者的性格,維利爾斯則深陷在他自己的陰鬱幻想裡頭。

  「我想,我要抽根菸。」為利爾斯最終開口說,將手放入口袋、感覺到了菸盒。

  「啊!」他說,緩緩說:「我忘了,我還有東西要給你看看。你記得我在保羅街房子裡的老舊報紙裡找到的東西?那就是這個。」

  維利爾斯從口袋抽出一小片紙。它被裹在牛皮紙裡,被一條線捆好,繩索的結很難解開。就連克拉克也感到自己十分好奇,在維利爾斯費力地解開繩子、打開包裝的牛皮紙時,他就在椅子上向前彎腰。牛皮紙裡包了第二層的薄紗。維利爾斯一言不發地,將其中的小片紙張交給克拉克。

  房間裡的沈默死沈超過五分鐘之久。那兩個男人如此靜止、坐著,他們都能聽見了高大老鐘緩慢、單一滴答聲響,敲醒了遙遠飄渺的記憶。他熱切注視那一小紙片的女人頭部素描——那張素描明顯是被一位真正的藝術家,用心畫下來,因那女人的靈魂正從那雙眼睛注視著他,那雙嘴唇也展開一道奇異微笑。克拉克依舊盯那一張臉——它勾起了他對一個,夏季夜晚的久遠記憶;他再次看見那可愛的悠長谷地,以及那條蜿蜒在山丘間的河流、那片草地跟玉米田,還有那顆暗紅色的太陽、那冰冷白色霧氣自流水升起。他聽見了那道跨越多年、對他說話的嗓音說「克拉克,瑪莉會看到荒神啊!」他站在那陰森房間裡,就在博士身旁,聆聽沈重滴答響著時鐘,等待、觀望、看望著那躺在燈光底下的綠色椅子上的人影。瑪莉起身,他注視她的雙眼,他胸膛裡心臟發冷。

  「這女人是誰?」他總算問了。嗓音乾燥嘶啞。

  「那是赫本娶的女人。」

  克拉克再次看了那張素描;那女人完全不是瑪莉。她確實有瑪莉的臉,但還有其他事務,某些他在看到瑪莉身穿白衣、跟隨博士走入實驗室時不曾從她五官上看到的東西,那也不是她在甦醒懼怕時,或是在床上呆笑時的特質。不管那是什麼東西,都從這雙眼睛的眼神中、那豐滿雙唇上的微笑或那整張臉,散發出一股氛圍;克拉克靈魂的最深處對此顫抖,無意識地想起了菲利普博士的話語:「我所見過的、最能鮮明展現劇烈邪惡的事物。」他呆板地翻過紙張,瞥向紙張背側。

  「老天爺啊!克拉克,你怎麼了?你臉色竟死白了。」

  維利爾斯開始動作劇烈、站離開他自己的椅子,克拉克發出一聲呻吟、往後依靠,讓那張紙滑出他的雙手。

  「維利爾斯,我現在感覺不是非常好——我通常有這種急切的症狀發作。請為我倒一小杯酒;謝謝,如此便好。我幾分鐘後就會好起來了。」

  維利爾斯拾起那片墜落的素描,在克拉克恢復時就將其翻面。

  「你看到那個了?」他說。「我有認出,那就是赫本的妻子——或者我該說那是他的寡妻——的肖像畫。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有好一些,謝謝,我就只有短暫的暈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理解你的意思。你說你有認得那張畫像,是指什麼呢?」

  「那個詞彙——『海倫』——有寫在背面。我沒告訴你她名叫海倫?是的——海倫.沃恩。」

  克拉克呻吟著;那毫無疑問就是她了。

  「現在,你仍不會同意我說的事情?」維利爾斯說:「我今晚所告訴你的故事,還有這女人在其中所做之事,都十分奇異吧?」

  「不,維利爾斯。」克拉克低語:「那確實是個很奇怪的故事;確實是個奇怪的故事。你必須給我時間思考;我可能可以幫助你,也可能幫不了你。你現在必須離開了?哎,晚安了維利爾斯,晚安。在這一週裡,再來見我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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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awaymoon79
子爵 | 2022-12-11 09:28:09

第五章 信件裡的建言


信件裡的建言

  「奧斯丁,我想先讓你知道。」維利爾斯與友人兩人沈著安靜地走在宜人五月早晨的皮卡迪利大道時,說:「你知道,我深信你對我說的保羅街的事,以及,赫本純粹是娜非凡歷史中的一個片段吧?我想直接與你表白:我幾個月前詢問你有關赫本的事情時,我才剛見過他本人。」

  「你有見過他?在哪見的?」

  「他那一夜在街上乞討。處於極其可憐的處境,但我有認出他,也讓他告訴我他的經歷,或至少,是概述了他的經歷。簡言之,結局就是——他是被他的妻子所摧毀。」

  「他是被如何摧毀呢?」

  「他不肯告訴我;他只說她摧毀了他,身體與靈魂皆被毀壞。他人現在也已經死了。」

  「那他的妻子的下場呢?」

  「啊,那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我也認為自己遲早會找出她。我認識一位名為克拉克的人,他是很一本正經的男人,也是個生意人,他相當聰穎。你了解我的意思吧——不只是在生意上聰穎,而是真正理解人與生命的人。哎,我告訴他這事,他明顯對此印象深刻。他說這事需要深思,請我在一週內再次拜訪。幾天後,我就收到這封不尋常的信。」

  奧斯丁接過信封,抽出信紙,好奇地讀了起來。信中文字如此流淌著——

「我親愛的維利爾斯:我想過你前幾天晚上找我諮詢那一件事,而我的建言如下。請將那幅肖像畫扔入火堆,將這故事從你的腦海裡塗抹掉。維利爾斯,再也別思考這事,不然你就會感到後悔。你無疑會以為我擁有某些秘密資訊,還有這起事件的某些真相。但我只知道一丁點事情——我就像個曾窺看深淵的旅人,在恐懼中退縮。我所知道的事已足夠奇怪、很是足夠恐怖呢,而我所不知道的,是深不見底、更嚇人的驚駭事物,比在冬季夜晚火堆旁講述的故事還更加令人無法置信。我已下定決心,不會有任何事物可以動搖這份決意——我絕不會更深入探索一絲一毫,而假若你珍視自己的幸福,你也會有相同的決意。
「請以任何方式來看訪我,但我們會談論比這件事更歡快的話題。」

  奧斯丁有條不紊地折起那張信紙,將其交還給維利爾斯。

  「這確實是封不尋常的信件。」他說:「他指的肖像畫是?」

  「啊!我忘了告訴你我曾去過保羅街,有了個發現。」

  維利爾斯講述起他告訴克拉克的故事,奧斯丁沈默地聆聽。他似乎很是困惑。

  「你在那房間裡承受的那股不悅感,是多麽奇異啊!」他最終說。「我幾乎不認為那僅僅是想像——總言之,那就是一股厭惡感吧。」

  「不,那比較像是生理反應,而非精神上的感覺。我像是有吸入十分致命的某些煙氣,而那股煙氣似乎貫穿我身體的每根神經、骨頭跟肌腱。我從頭到腳,都感到折磨,雙眼開始發昏——那就像是死亡的入口。」

  「是啊,是啊,確實非常奇異。你瞧,你朋友表明了,這女人身上牽連著某些非常黑暗的故事。你在跟他講述你的故事時,你有注意到他身上有其他任何情感嗎?」

  「是的,我有觀察到他變得非常虛弱,但他跟我保證,那僅是他經常發作的症狀。」

  「你相信嗎?」

  「我當時相信他,但現在,我就不知道了。他十分冷靜聽我說這件事,直到我給他看那幅肖像。那之後,他就遭受了我說的症狀。我敢跟你保證,他那時看起來就如死人一般。」

  「那麼,他先前肯定看過那個女人。但也可能有其他解釋——他熟悉的很可能是那個名字,而非面容。你認為呢?」

  「我說不準。我最能相信的,是他的手一翻過肖像,他便幾乎從椅子上摔下來。你要知道那個名字,是寫在那張畫的背面。」

  「那就是如此吧。最終說來,這種事件不可能有任何解答的。我痛恨傳奇情結——再也沒有市面上的普通鬼故事,更讓我感到乏味冗贅——但維利爾斯,我們若能一探究竟,這件事,便確實似乎是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呢。」

  那兩人,沒有特別注意到他們從皮卡迪利大道北方,轉入了阿胥黎街。那條長長街道上光線相當陰沈,但零星偶處會有花朵的明亮芬芳,點綴著那些黑暗房屋與灰色窗簾,偶爾街上也會有門漆著歡快色彩。維利爾斯在奧斯丁停止說話時,往上一看,看向其中一棟房屋——紅色與白色的天竺葵垂下窗台,黃水仙色的窗簾也縋掩著每一扇窗戶。

  「那看起來真宜人,對吧?」她說。

  「是啊,那房子室內會更令人愉快吧。據我所聞,那是本季最宜人的其中一棟房子。我自己還沒登門拜訪,但我有見過許多曾到訪此處的人,他們都告訴我那裡歡快無比。」

  「這是誰的房子呢?」

  「博蒙特太太。」

  「而她是誰?」

  「我也說不準呢。我聽說她從南美過來,但總說來,她是誰都不重要。她是位十分富有的女士,無疑有數位十分高貴的人接待過她。我聽說她有著十分美妙的紅酒,那種真正令人驚嘆、肯定耗費一大筆錢的酒。阿根廷大人曾跟我說起那些酒——他上週日夜裡,有去拜訪她。他向我保證,他從未品味過這樣的酒水,而阿根廷就如你所知,可是位酒藝專家。說回來,這讓我想起這位博蒙特太太,她肯定是位稍有些年紀的女性。阿根廷問她這酒有多少年份,你知道她說什麼嗎?『我相信,是約有一千年了。』阿根廷大人以為她在開他玩笑,你知道的,但當他笑著時,她說自己是相當認真,也給他看了酒瓶。當然,他之後什麼話都沒說了,但那對一份飲品來說,似乎是過於古董了,不是嗎?哦,我們到了我的房間。進來吧,你不想進來嗎?」

  「謝謝你,我想,我就來叨擾了。我有一陣子沒看過那個古玩工作室了呢。」

  那房間裝潢很怪異卻也十分豐富,每一處都擺放著檀罐、書櫃跟桌子,而每張毯子、每個罐子跟裝飾品,似乎各有所別,都保存著自身的獨體特性。

  「最近有任何新玩意兒嗎?」維利爾斯過一陣子說。

  「沒——我想是沒有。你有看過那些怪罐子了,不是嗎?我想也是。我不認為最近幾週裡,我有遇過任何新玩意兒。」

  奧斯丁瞥過房間各個櫥櫃、所有架子,搜索著某些新的怪異之物。他的雙眼最終落到一個古舊箱子,箱子上有著秀美古雅的雕刻,佇立於房間的一個黑暗角落。

  「啊。」他說:「我都忘了,我有些東西想要給你看。」奧斯丁打開箱子的鎖頭,拿出一本厚重的四開大頭書,將其放到桌上,然後繼續抽著他先前放下的雪茄。

  「維利爾斯,你知道畫家亞瑟.梅里克嗎?」

  「只知道一點消息。我在一位友人家裡見過他兩、三次。他怎麼了?我有些時間都沒聽到人們提起他的名字。」

  「他去世了。」

  「不可能吧!他還很年輕,不是嗎?」

  「是啊;他去世時只有三十歲。」

  「他的死因是?」

  「我不知道。他是我一位密友,完完全全善良的傢夥。他曾來過我這裡,聊天聊上好幾個小時,他在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是最能說善道的傢夥。他能談起繪畫,甚至比大部分畫家更會說話。約在十八個月前,他感覺自己工作過頭,半在我的建議下,踏上漫遊探險的旅程,沒有特別的終點或目標。我相信,紐約是他第一個落腳的港口,但我一直沒聽他說過那地方。三個月前我拿到這本書,還有一封某位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從業的英國醫師寄來的、十分彬彬有禮的信,陳述他在梅里克傷病的最後一段時間裡,如何照料他,以及梅里克此位逝者所表達的急切願望——在他死後,必須寄給我一個封緘包裹。那就是整件事了。」

  「你沒寫信問更多細節?」

  「我想過要那麼做。你會建議我寫信給那位醫師?」

  「當然了。那這本書呢?」

  「我收到時,它有被封起來。我不認為醫師有讀過內容。」

  「那是非常罕見的書?也許梅里克是個收藏家?」

  「不,我想他並不是——他根本不算上一個收藏家。現在,你會怎麼看這些阿伊努罐子?」

  「它們是很奇特,但我也很喜歡它們。但你不是要讓我看看,那可憐的梅里克的遺物嗎?」

  「是啊,是啊,當然了。實情是,這是個相當怪異的東西,我還沒給任何人看過。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傳出任何謠言。就是這書。」

  維利爾斯接下那本書,隨意翻開書頁。

  「那麼,這不是本印刷書?」他說。

  「不是。這是我可憐的朋友梅里克畫的黑白畫冊。」

  維利爾斯翻開第一頁,空白;第二頁寫了簡短的題詞,寫著:

他終日沈默,毋隱無懼;夜色火光照耀,荒羊神四圍合唱,歌嗓、笛響、銅拔鳴徹全岸。

  在第三頁裡有個圖案設計,使維利爾斯開始抬頭望向奧斯丁;後者正深奧地,凝視窗外。維利爾斯翻過一頁又一頁,全神閱覽;他身不由己,感覺到那邪惡可怕的瓦爾普吉斯之夜——那位已逝的藝術家以黑白畫所勾勒出的、奇異妖怪似的惡物。那農牧之神、羊男與荒羊神都在他眼前舞動——在那黑暗的最深處,舞動繚繞著山頂上,在孤寂的海岸邊上,跳舞於蓊綠葡萄園裡,躍動於粗石與沙漠之處旁,一道道狂舞跳過他面前:人類的靈魂佇立在那個世界前方,都會退縮、顫抖。維利爾迅速瀏覽過他還沒翻開的頁紙——他已經看夠多內容了,但在他幾乎要關上書本時,最後一頁上的圖畫抓住了他的視線。

  「奧斯丁!」

  「哎,是什麼事呢?」

  「你知道那女人是誰嗎?」

  單獨畫在那張白紙上的,是個女人的面容。

  「這人是誰?不,我當然不知道了。」

  「我知道她是誰。」

  「是誰呢?」

  「這位就是赫本太太。」

  「你確定嗎?」

  「我完全肯定這就是她。可憐的梅里克啊!他成了她淒慘歷史的另一個篇章了。」

  「但你對這個設計,會怎麼想呢?」

  「它們非常可怕。奧斯丁,重新鎖上這本書。如果我是你,我會燒掉這本書——那東西就連放在箱子裡,也肯定是個糟糕透頂的藏品。」

  「是啊,那些都是個自獨立的畫作。但我納悶的是,梅里克跟赫本太太間有什麼關聯,而她與那些設計之間,又有什麼連結呢?」

  「啊,誰能說得準?事情不可能會結束於此,而我們也永遠都無法知情了,但以我的意見來看,這位海倫.沃恩,或赫本太太,都只是起頭罷了。奧斯丁,她會回來倫敦的;而依據她何時或如何回來,我們那時候都會聽到她的消息。我懷疑,那會是十分宜人的新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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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awaymoon79
子爵 | 2022-12-11 09:28:40

第六章 流行性自殺


流行性自殺

  阿根廷大人是在倫敦上流社會裡,極受人歡迎的人物。他在二十歲時十分窮困,僅繼承了輝煌顯赫的家族姓氏,被迫自行盡力賺取生活費;就連最投機的借貸戶,也不會將五十磅交托給他這位願意為了頭銜而改名換姓的人;他在貧困中,一直渴求極大的財富。他父親所擁有的財物,近乎能充充足足供給一整個家庭生活所需,但那位兒子,就算曾接受此般良好家境,仍無法取得這些錢財,此外他毫無受到傳教士身分的號召。他如此面對世界時,身上的禦敵工具只有單身漢的禮服,還有一位年輕小子的機智,他藉此謀劃出一些十分可被寬恕的謀財奮鬥之法。查爾斯.奧貝儂先生在二十五歲時認為自己是個勤勉之人,正頑抗著世界;在他與他家族高位人士面前的七人之中,只有三人存留下來。然而那三人都是「好命人」,未能抵抗祖魯人的細柄標槍與傷寒熱;如此一天早晨,奧貝儂醒來便發現自己成了阿根廷大人,一位曾經面對人生在世的種種困難,且戰勝那些困境之人。這個情況使他無比歡樂,便決定要盡享財富,就如貧苦長久折磨他一般地享樂。阿根廷稍稍考慮後,就下定決心要將用餐視作為美藝,而那或許也會成為人性墮落時所能尋求的、最歡樂的消遣,因此他的晚宴在倫敦裡富享盛名,人們垂涎著一份前往他餐桌旁的邀請。在十年貴族生活與晚宴後,阿根廷仍拒絕厭倦此種生活,仍持續享受人生,他便散發出某種感染力,被其他人眼中視為喜悅之源。簡言之,他成了極其優質的晚宴常客。他急促而悲劇的死亡便造成廣闊而深沈的轟動。就算新聞報紙就在人們面前如此報導「貴族男士的神秘死亡」、此則新聞喊聲響於街上時,他們仍幾乎不敢相信這則消息。那段簡短文訊寫道:「在今晨,阿根廷大人的男僕發現大人死於令人沈痛之情景。他無疑是自殺致死,不過,沒有人能解釋出此一舉止的動機。此位已逝的貴族,在上流社會裡廣為人所知,他的和藹為人與奢華好客亦為人所喜。他的功績有以下」諸如此般。

  此事細節緩緩暴露到光明之中,但這起事件仍滿是謎團。審訊過程的主要見證人是死者的男侍,他說阿根廷大人去世前的那一晚,大人有與一位高貴女士用餐,但那女士的姓名沒被透露給報章雜誌。阿根廷大人約於十一點回到家,告知下人說自己直到隔日早晨前都不需要服侍。過一小段時間,那位男侍偶然穿過走廊,看到主人安靜走出前門,稍感震驚。主人脫了夜禮服,穿上諾福克郡大衣與燈籠褲,戴上一頂矮棕帽。男侍沒理由認為阿根廷大人有看到他,不過他的主人極不常熬夜,而直到隔日早晨前,他都未思考過此事時,一如往常在八點四十五分敲了主臥房的門。他沒聽獲應和時,又敲過兩、三次門,然後他走入房間,看見阿根廷大人的屍體傾斜向前、靠在床底。他發現自己的主人將一條繩索穩穩綁上其中一根床桿,也做出一個能縮緊的套索,滑套上脖子,那位不幸之人肯定下定決心要倒向前方,以緩慢的絞殺而死。他身穿那男侍所見的輕裝;醫師被傳喚,來宣告此人性命已熄滅超過四小時。所有紙張、信件等類物品都處於完美狀態,沒人發現任何或大或小、能稍微指出醜聞的跡象。證據便於此終結——他們沒能找出任何東西。阿根廷大人曾協辦晚宴派對,有好幾個人出席,他在這些人面前似乎有著尋常的和藹性情。那位男侍確實說,自己認為主人在回家時有一點點激動,但他也表白,那舉止的變化十分細微,確實幾乎無法被注意到。線索似乎無處可循了,人們也廣泛接受,阿根廷大人是被敏銳的自殺狂想所侵襲了。

  然而,在三週內卻有另外三位仕紳——其中有一人是一位貴族,另外兩人則有著好地位與充裕財產——以近乎相同的方式暴卒。有人發現,某天早上天鵝谷大人吊在那固定於牆上的栓子,科利爾先生與哈里斯先生都選了與阿根廷大人相同的死法。任何一件事都沒被解決;案件中的實情粗糙無解。他們夜晚裡還是個活人,清晨就成了臉目漆黑腫脹的死屍。警察通常會被迫承認,他們無力逮捕任何人,或解釋清楚白教堂的慘烈謀殺案,但在面對皮卡迪利大道跟梅費爾區的可怕自殺案時,他們沈默寡言,因連倫敦東區罪案案底的純粹兇殘,也無法適用於西區。這裡每位決意於可恥折磨死相中離世的人,都很有錢、昌旺,在各方面來看都是極愛著世界的人,最新銳的研究也無能查獲任一件自殺案裡潛藏的動機之影。空氣中瀰漫一股恐怖,人們會面時,都會看向彼此的面容,每個人都在納悶著其他人是否將成為無名悲劇的第五位受害者。記者們在剪貼簿裡無處尋求材料,也無能捏造出發人聯想的文章。許多人們在房內,以畏懼之情攤開早報。沒人知道下一人會於何時何地殞落。

  在最新的可怖事件後一小陣子,奧斯丁來見維利爾斯先生。他很好奇維利爾斯有沒有透過克拉克或其他管道,成功找出赫本太太的任何新跡,他在坐下來不久後,問了這個問題。

  「不。」維利爾斯說:「我有寫信給克拉克,但他頑固依舊,我也試了其他管道,但都沒有任何成果。我沒法找到海倫.沃恩在離開保羅街之後,到了何處。我認為,她肯定有去海外。但若要說實話,奧斯丁,我沒太關注最近幾週的事——我與可憐的哈里斯十分親密,而他可怖的死,極其、極其使我震驚。」

  「我相信你會感到震驚吧,」奧斯丁嚴肅地回答:「你知道,阿根廷是我的朋友。若我沒記錯,你來我房間的那天,我們就有談到他。」

  「是啊。那是跟阿胥黎街上博蒙特太太的家有關。你說,阿根廷曾在那裡用餐。」

  「確實如此。你當然知道阿根廷——在他去世前——曾去吃過晚餐吧。」

  「不,我沒聽過這件事。」

  「喔,是的;博蒙特太太的名字被擋在新聞報導之外。阿根廷是她最愛的客人,也就是說,她在事後一段時間都處於極其糟糕的狀態。」

  維利爾斯的臉上閃過一道好奇的神情,他似乎決定不了自己是否要說話。奧斯丁再次開口道。

  「我讀到阿根廷的死的時候,我體會到有生以來最恐怖的感覺——我那時無法理解,我現在也無法理解。我很清楚認識他,卻完全沒能理解是什麼樣的原因或任何事情,能令他以如此可怕的方式,冷冰冰地死去。你知道倫敦的人們都怎麼嘮叨彼此的性格,你肯定會以為自己埋藏的任何緋聞或骸骨,都在這種案件時被帶到光天化日之下,這種事情卻沒發生。至於自殺狂熱的理論,對巷弄街角的評判來說當然是非常有道理,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全是胡說八道。自殺狂熱潮才不是天花啊。」

  奧斯丁再次陷入陰沈的沈默。維利爾斯也默然地坐下,看著友人。那猶疑不決的神情數次閃過他的臉龐;他似乎在思緒中衡量著決策,決定要保持沈默。奧斯丁試著甩掉那些悲劇的記憶,因記憶就像戴達羅斯的迷宮一樣使人絕望困惑,他開始以冷漠語調,談起了當季較討喜的事件與冒險。

  「那位博蒙特太太,」他說:「就是我們所談過的那位,取得巨大成功的女性;她幾乎是襲卷整座倫敦城呢。我有天晚上在富勒姆家遇過她;她真的是位卓越的女性呢。」

  「你見過博蒙特太太?」

  「是的。她周圍的人群也相當受人矚目。我想,她是會被人稱作十分俊美,然而她的臉龐有某些我並不喜歡的事物。她的五官很精緻,但她神情很怪異。而我當晚一直看著她,之後回到了家,我也感到那道神情,怪異地稍感熟悉。」

  「你肯定是在路上見過她吧。」

  「不,我很確定自己從未看過那個女人——這就很使我困惑了。就我所知,我從未見過任何一位像她的人;我感覺到的事物,就像遙遠的記憶,模糊但持續地存在。我唯一能比較的是,那在夢中偶爾出現的奇怪感,就像奇異都市、奇妙大地與幻影人物看起來很眼熟、慣常一般。」

  維利爾斯點頭,漫無目標地瞥向房間各處,可能讓他搜找出某些東西來轉換話題。他雙眼落到那個,稍微狀似那位藝術家的遺產老舊箱子,被擺在一個哥德式鎖眼蓋底下。

  「你有寫信給那位醫師,詢問可憐的梅里克的事情嗎?」他問。

  「是的。我寫信問了他的疾病與死亡時的所有細節。我預期在三週到一個月內就能獲得回覆。我之前也在想,我乾脆也問問梅里克是否認識一位姓赫本的英國女人,而若是如此,醫師能否給我任何關於她的資訊。但梅里克也非常有可能在紐約,或是在墨西哥或舊金山的時候愛上了她。我對他的行程內容與方向都毫無概念。」

  「是啊,那女人可能不只有一個名字,這件事十分重要。」

  「正是如此。我希望自己有想到請你借我,那張你擁有的肖像畫。我就可能將其包含入我寄給馬修醫師的信件。」

  「我當然會借給你,我竟從未想到此事呢。我們現在也能寄。聽啊!那些男孩們在喊什麼?」

  在那兩人談話時,一道混亂呼喊的噪音逐漸漲大。那聲音從東方過來,鼓譟於皮卡迪利大道上,化為一道音浪、愈來愈靠近此處,升鼓於那通常清靜的街道,使每扇窗戶都多出一張好奇或興奮的面容。那些喊聲與嗓音迴盪於維利爾斯所在的街道;維利爾斯說話時,那些聲響前進、愈發滋長,一道回聲響徹在人行道上:

  「西區恐怖事件;又有一起可怕的自殺;所有細節都有寫喔!」

  奧斯丁衝下樓梯,買了份報紙,為維利爾斯讀出短文,街上高漲的聲音逐漸衰落。窗戶被打開,空中似乎滿是噪音與恐怖。

  「又有一位紳士,遭受了近一個月以來猖獗於西區的惡質流行性自殺。王室的波默羅伊家的悉尼.克拉肖先生,屬於富勒姆的斯托克斯家族與德文郡,他在漫長的搜索後,有人於今天一點時,發現他吊死於他家裡花園裡的一棵樹上。昨晚此位去世的仕紳在卡爾頓俱樂部時,外貌正如他的尋常健康與性情。約在十點時,他離開俱樂部一小段時間後,有人看見他散步走過聖詹姆斯街。之後他的行動就無法被追蹤。在有人發現那具屍體後,立刻有人叫來醫療協助,但那人的性命明顯已長久熄滅。就目前所知,克拉肖先生並無任何煩惱或焦慮。此場令人沈痛的自殺案,將被人記為本月以來第五起案件。蘇格蘭警場無法對這些惡質事件提出任何解釋。」

  奧斯丁在沈默的恐怖中,放下報紙。

  「我明日就該離開倫敦。」他說:「這真是座惡夢之城。維利爾斯,這有多麽可怕啊!」

  維利爾斯先生坐在窗邊,安靜地看著街上。他有留心聆聽著報紙上的報導,而嗓音中的猶豫不決,不再存在。

  「奧斯丁,先等一下。」他回答:「我決定了,我想說起一件昨晚發生的小事。我想,報上說在十點後是人們最後一次見到克拉肖仍活著,他當時是在聖詹姆斯街上?」

  「是啊,我想是如此。我會再讀一次。是的。你說的很正確。」

  「那就如此吧。哎,我的位置完全與那個說法相衝。克拉肖在那之後,確實有在更晚的時間被人看見。」

  「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今天早上兩點鐘,就碰巧看到了克拉肖。」

  「你看到了克拉肖?你,維利爾斯?」

  「是啊。我相當清楚看到他;我們之間的距離確實只有幾呎遠。」

  「看在老天的份上,你到底是在哪看到他的?」

  「離這裡不遠處。我在阿胥黎街上看到他剛離開一棟房子。」

  「你有注意到,是哪一棟房子?」

  「是啊。就是博蒙特太太家。」

  「維利爾斯!想想你在說什麼吧——你肯定搞錯了某些事情。克拉肖怎麼在淩晨兩點鐘,待在博蒙特太太家裡?你肯定,肯定是在做夢吧,維利爾斯——你總是有點愛幻想呢。」

  「不,我那時仍算夠清醒。就算我如你所說地在做夢,我所看到的事,肯定會有效使我驚醒。」

  「你看到了什麼?你那時看到什麼?克拉肖有任何奇怪之處嗎?但我真不敢相信——這不可能的吧。」

  「哎,如果你想聽或願意聆聽,我就會告訴你我所見——我認為我見到的事物——然後你也能自己判斷了。」

  「甚好,維利爾斯。」

  那道街上的噪音喧囂已消退,不過,偶爾仍有喊叫聲從遠方傳來;那股昏暗、悶重的沈默似乎有如地震或風暴後的沈靜。維利爾斯轉身避開窗口,開始說。

  「我昨晚在攝政公園附近的一棟屋子,離開時我想著自己可以走回家,而非搭乘小馬車。那晚上天候很是清朗宜人,而過幾分鐘後,我差不多就獨佔了街道。奧斯丁,在倫敦夜裡獨自一人,煤氣路燈延展到地平線,空氣沈默死寂,或許有幾輛小馬車達達衝過石頭路,馬蹄鐵底下火光紛飛,那景象很是古怪。我相當輕快行路,因為我感到晚上出門時,稍有些疲倦;在我轉到阿胥黎街時正好是兩點鐘,而你也知道,我回家會經過那裡。那裡比尋常時間還要安靜,路燈更稀疏——總地看起來,那就像冬季森林般黑暗陰沈。我差不多走過半條街,就聽到一扇門被輕柔關上,我自然抬起頭、看看是誰跟我一樣在這種時候出門。正巧,有盞路燈十分靠近那棟房屋,我就看到有個男人站在階梯上。他剛關上門,面對著我,我就直接認出那是克拉肖。我從未認識他或有跟他交談,但我經常看過他,我便肯定自己沒誤認他。我看著他的臉一陣子,然後——我也會坦承事實——我拔腿就跑,一路跑到我進入家門。」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看到那人的臉,我血液就發涼。我從不以為任何人類眼神所瞪出的激情能如此可憎混亂;我看他一眼就幾乎昏厥。我知道自己從那雙眼睛中看見了一個失喪的靈魂,奧斯丁,那人只剩外在軀殼,整片地獄都駐紮在那軀體之中。熊熊燃燒的慾望,有如火焰的仇恨,失喪所有希望,而即使他嘴巴緊閉,恐怖仍有如對夜空嘶嚎,吼出絕望的漆黑。我很確定他沒看到我——他所見的,絕非你我能看見的事物,而我也希冀我們永不看見他所見之物。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死去;我猜,他是死於一小時,或兩小時後,但在我穿過阿胥黎街時,聽到那扇門被關上,見到那不再屬於這個世界的男人;我所見到的,就是一張惡魔的臉龐。」

  在維利爾斯停止說話時,沈默打斷聲響。光線衰減,一小時以前的喧嘩已被近乎完全掩默。奧斯丁對這故事的結尾,歪著頭,他的手掩著雙眼。

  「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最終說道。

  「誰知道呢,奧斯丁,誰知道呢?這件事漆黑無比,但就目前這時間來看,我想,我們最好別跟其他人說及此事。我會看看我能不能用私人的情報管道,打聽任何關於那棟房子的事情,但我若有聽到任何新事,我就會讓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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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awaymoon79
子爵 | 2022-12-11 09:28:55

第七章 蘇活區的偶遇


蘇活區的偶遇

  三週後,奧斯丁接獲一張維利爾斯送來的字條,詢問今天下午或隔天他,能否來找自己。他選了最近的日期,發現維利爾斯就如往常,坐在窗邊,顯然是在看著街上沈寂人流時,沈陷於思緒之中。他身旁有個竹材書桌——那是個非常好的物件,為那逐漸變得怪異如畫的房間,增添了色彩——桌上有擺一小堆紙張,就如在克拉克先生辦公室裡任何東西一樣整齊擺放、貼上標籤。

  「哎呀,維利爾斯,你過去三週以來有任何發現嗎?」

  「我認為是有的;我這有一、兩則我感覺很奇異的紀錄,而我也認為,應該讓你知道這則報告。」

  「這些是跟博蒙特太太相關的文件嗎?你那天晚上真的看見克拉肖站在阿胥黎街那棟房子的門階上?」

  「我對那件事的自信仍未改變,但我的調查或調查結果,都沒特別連接到克拉肖。但我的調查遇到了一個奇異的問題。我已經找出博蒙特太太是誰了!」

  「她是誰?你是在指什麼?」

  「我是指,你我都更熟識她另一個名字。」

  「那個名字是?」

  「赫本。」

  「赫本!」奧斯丁重複了這個詞彙,驚訝而暈頭轉向。

  「是的,保羅街的赫本太太,就是先前我所不知道的先前有所活動中的海倫.沃恩。你應有理由認出她的神情——你回家時可以看看梅里克的恐怖之書裡那一張臉,你就會知道自己的記憶源頭了。」

  「你有此事證據嗎?」

  「是的,證據極強——我已見過博蒙特太太,或者我們該稱她為赫本太太?」

  「你在哪見過她?」

  「難以說是你會認為,一位住在皮卡迪利大道、阿胥黎街的女士會去的地方呢。我看到她走入蘇活最鄙陋、最惡名昭彰的街道。事實上,我那時有場約會,不過並非要與她會面,她是正巧身處於那個時間與那個地點。」

  「這整件事看似太過奇妙,但我無法稱其為可信。維利爾斯你必須記得,我曾在倫敦上流社會的尋常活動中看過這位女性,跟她談過話,也一同歡笑過,且在尋常畫室裡與尋常的人們一同啜飲她的咖啡。但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吧。」

  「我知道的;我並不允許自己被臆測或幻想所誤導。我沒想到自己在搜找海倫.沃恩時,竟於倫敦生活的黑水溝裡找到博蒙特太太,但這就是問題了。」

  「維利爾斯,你肯定是到了某些奇異地方呢。」

  「是啊,我是去過十分奇怪的地方。你知道的,去阿胥黎街、請求博蒙特太太為我簡短描述她的過往經歷,是不會有用的。不;假設——如我先前所假設的——她的過往並非純白無瑕,而在過去某段時間裡,她肯定有進入一些不如她現今交友圈那樣文雅的圈子。如果你看到一條溪流的頂部看到泥巴,你或許會能確信那團淤泥曾流動於溪流底部。我因此便挖到底部。我總為了消遣,喜歡深入鑽研詭異街巷,我發現自己對那一地域及其居民的知識很是有用。也許,要說我的朋友從未聽說過博蒙特的名字,是很沒必要,而我從未見過那位女士,也無能描述她,我就是如此開始以間接方式工作。那裡的人認識我;我偶時能為他們某些人服務,所以他們就毫無窒礙地給出了情報——他們知道我與蘇格蘭警場沒有直接或間接交流。不過,在獲得我想要的東西以前,我得灑出許多消息,然後在釣到大魚時,我也毫不覺得那就是我想要的獵物。但我從那些無用的情報中所聽到的、本質彼此相似之事時,我就發現自己持有非常古怪的消息;不過,就如我所想的,那並非我要找的故事。那故事前後大略是如此。在五、六年前左右,一位姓雷蒙的女性忽然出現在我所指稱的那個社區。人們將她描述成一位相當文靜的青年人,年齡大概不超過十七、八歲,她十分俊美,看起來像從鄉村過來。我若說,她在特定這片地方,找到了與她平起平坐之住處,我就會是說謊吧,因從我被告知的事情來說,我想就連倫敦最差勁的巢穴,對她來說都過於美好呢。那位給我情報的人——就如你可能認為的——並非善良的清教徒,而在他告訴我那些在她名下的無名醜事時,卻也在顫抖、心煩意亂。她在那裡住了一年,或許比一年更久後;她就如當年出現時的那樣陡然消失無影,直到保羅街的事件以前他們都未再見到她。她最初,只有偶爾才會回到她曾待過的老地方,然後她愈來愈頻繁出現,最終就如以往般,接收了原住處,在那裡留住六到八個月。我講述那女人的生活細節,並不會有用處——若你想聽細節,你也能看看梅里克的遺產。那些設計並非自他的想像。她再次現身,那地方的人則在幾個月以前從未見到她的身影。我的線人告訴我,她在他指出的一棟房子裡有幾個房間,她習慣於一週兩、三次拜訪此處,也總是於早晨十點鐘來訪。我約在一週前就預期,她在特定某天會過去一趟,我就在九點四十五,成功跟我的導遊一同監看到她;那位女士同樣在準確時辰出現。我的朋友與我站在一道拱門下,與街道稍有點距離,但她有看見我們,瞥到我後或許早已忘記我了。那道神情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我知道雷蒙小姐就是赫本太太;至於博蒙特太太,她早已不在我的腦袋裡了。她走入那棟房子,然後我監看著那裡,直到四點鐘她才出來,我接著跟蹤她。跟監過程很漫長,我得十分小心在後方保持距離,不讓那女人走出我的視野。我跟她到河岸街,然後到西敏市,上到聖詹姆斯街,一路走過皮卡迪利大道。我在看見她轉入阿胥黎街時,才想到這舉動很古怪——那個赫本太太就是博蒙特太太的想法,這時才進入我的腦海,但這件事看似不可能是真的吧。我一直在街角等待、盯著她,也特意留心注意到她所駐足的房屋。那棟房子,就是有著豔麗窗簾、有著花朵、克拉肖於自家花園上吊前曾經前往的那棟房屋。我正要帶著這道新發現離開時,我就看見一輛空馬車繞過轉角,停在那房屋前;我下結論:赫本太太想出門兜風,而我也是正確的。我在那裡巧遇了一位我認識的男人,我們就在距離馬車車道稍遠處駐足談話,我也背對著馬路。我們在那不到十分鐘,我朋友就摘下帽子,我也瞥過身後、看到那位我整天跟監的女士。「那是誰呢?」我說,然後他的回答是「博蒙特太太,她住阿胥黎街。」在那之後,當然就沒有疑問可言了。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我,但我不認為她有看見我。我立刻回家,然後在反覆思量時就想到,我已有一個足以使我能去找克拉克的案件了。」

  「為何要去找克拉克?」

  「因為我很肯定克拉克擁有個關於這女人的實情,那也是我一無所知的事。」

  「哎,然後呢?」

  維利爾斯靠在他的椅背上,沈思望向奧斯丁一陣子之後才回答:

  「我的想法是,克拉克跟我都應叫來博蒙特太太。」

  「你永遠都不會走入那樣的房子吧?不,不行,維利爾斯,你不能這麼做的。再說,想想吧——什麼樣的結果⋯⋯」

  「我很快就會告訴你。但我要說的是,我的情報不止於此——結局還有著非凡之處。

  「看看這一小捆整齊手稿;你瞧,它有標上頁數,而我也沈迷於紅布絲帶的有禮風騷。這幾乎帶有律法氛圍,不是嗎?奧斯丁,你瀏覽瀏覽吧。這本帳本寫了博蒙特為她親選客人所提供的娛樂。寫下這個謄本的男人倖存、逃了出來,但我不認為他有存活許多年日。醫生們告訴他,他肯定是承受了某些嚴重的神經傷害。」

  奧斯丁接過手稿,但完全沒有開始閱讀。他碰巧瞥見一個詞彙,還有其後方的片語——他心裡發涼,嘴唇發白而冷汗有如在他太陽穴上滲水般灌流而下,他將那張紙甩到一旁。

  「維利爾斯,將這東西帶走吧,再也別講起這事。你這傢夥,你是石頭造的嗎?為何,在那可怕、死亡的恐怖下,在人被綁著、於早晨鋒利冷風中站上漆黑平台,耳中聆聽明亮鐘聲,等待雷電的刺眼甩光,都比不上此種事情啊。我不會讀這東西——否則我將永遠無法睡眠。」

  「非常好。我可以想像出你所看到的事物。是啊,那已經夠可怕了,但在這些事情之外,這也是個老舊的故事、陳年的神秘事件,於我們的年日發生於倫敦的街道,而非葡萄園或橄欖圃。我們知道那些有幸會面宏偉荒神的人身上的事情,還有那些智者,知曉所有符號並非毫無意義,而有表徵著某些事物——在精美的符號底下,確實有著人們長久遮掩的、極可怕的知識,還有那些潛藏在所有事物心底的秘密力量——在這些力量面前,人類靈魂必然枯萎、死去而化為漆黑,宛如他們身體在電流底下變得焦黑。這樣的力量不可被命名、無法被講述,也不可能被想像,只能處於一道面紗與符號之下——那符號也被我們大部分人當成古雅、詩意的幻想,成了稍顯愚蠢的故事。但在所有事情之後,你和我都稍微瞭解那居住於生命隱密處、於人類肉體底下誕生的恐怖;那毫無形體之物,為自己奪取一個形體。喔,奧斯丁啊,這事怎可能發生?日光在這個事物面前,怎能不轉為漆黑?堅硬的大地在這樣的重擔下,怎能不融化、沸騰?」

  維利爾斯在房裡來回走動,汗珠滾下他的額頭。奧斯丁沈默一陣子,但是,維利爾斯看到他在胸前打了個手勢。

  「維利爾斯,我再說一次,你肯定不會進入那棟屋子吧?你絕不可能活著出來的。」

  「不,奧斯丁,我將活著出來——我,和隨我進去的克拉克都會活下來。」

  「你是指什麼呢?你不可能,你不敢去⋯⋯」

  「請等一下,先聽我說吧。今晨空氣十分宜人新鮮,還有陣微風呢,就算在這條沈悶的街道上,我也認為自己該去散散步。我面前悠長的皮卡迪利大道,讓我看見一片清晰、明亮的景色,陽光照亮在馬車與公園的震顫樹葉上。今天是個喜樂的早晨,男男女女看向天空,都會在工作或閒暇時微笑;徐風歡快吹在草地上,吹拂著金雀豆的香氣。但我不知怎的,離開了喧囂人流與人們的歡喜慶賀,我發現自己正緩緩走上一條安靜、陰暗的街道,那裡似乎沒有陽光也沒有風,寥寥數位行人閒逛、遲疑不決地溜噠於轉角與拱門邊。我走在街上,幾乎不知自己要前往何處,或在那裡做什麼,但我感到自己不得不繼續探索——我偶爾會這樣四處探索——模糊想著要抵達某一未知目的地。我如此穩步走在那條街上,注意到一家牛奶舖的小群人潮,我也對他們那一扇窄櫥窗裡彼此胡亂推擺的便宜煙斗、黑菸草、甜點、新聞報紙與低價連環漫畫種種不一致的混雜商品感到疑惑。我想那時候,我身上忽然流過一陣冷顫,即刻我就知道自己已找到我想要的東西。我在人行道上抬起頭,停在一間滿是灰塵的店鋪前方,那店名在塵埃層下已然消褪,兩百年的紅磚頭已被髒汙抹成漆黑,櫥窗也積累無數次冬季的塵土。我看到自己所需的事物,但我也思考了五分鐘,才讓自己穩住、走進去,以冷靜的嗓子、沈靜的神情,詢問老闆。我想我的話語肯定在顫抖,因那從後房出來的老男人在緩緩翻過他的商品、裝成包裹時,古怪地看了我。我付了他所要求的價位,靠在那個櫃台上,怪異而不情願地收下了我買的商品然後離去。我問起他的生意,得知那項行業生意很差,營收一直令人悲嘆地減弱,而在那時候,人群被改道,那條街道人流早已不如先前,但改道是發生於在四十年前,『就正好在我父親去世之前』,他說。我最後離開,快快離開;那條街道確實很淒涼,而我也很高興自己回到人群熙攘噪音中。你想看我買的東西嗎?」

  奧斯丁什麼都沒說,而是稍稍點了頭;他看起來依舊很蒼白、心煩意亂。維利爾斯拉開竹桌抽屜,給奧斯丁看了一長條堅實嶄新的繩索,而繩索末端,綁成一個能縮緊的套環。

  「這是品質最為優良的大麻線。」維利爾斯說:「那男人告訴我說,這正如老生意的古法。沒有一絲黃麻掉線。」

  奧斯丁咬緊牙關,盯著維利爾斯,在看著這東西時變得更發蒼白。

  「你不會這麼做的。」他最後低語。「你不會讓你的手沾染鮮血吧。我老天啊!」他呼喊著,忽然發出激情之語:「維利爾斯,你沒有這個意思吧,你難道要吊死自己?」

  「不。我應提出一個選擇,讓海倫.沃恩跟這條繩索,於十五分鐘裡共處一密室。假使我們過去時,此事仍沒有完成,我也應喊來距我們最近的警員。那就是所有計畫了。」

  「我現在必須離開了。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裡——我無法忍受了。晚安了。」

  「晚安,奧斯丁。」

  門被關上,但門口再次敞開的一瞬,奧斯丁就起身到門口,神色蒼白而如死人。

  「我忘了,」他說:「忘了我也有東西想說。我有收到一封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哈丁醫生寄來的信。他說,他在梅里克去世前三週照顧他。」

  「他有說,梅里克是如何逐步不再有年輕人的力氣?那並非傷寒吧?」

  「不,病因並非傷寒。據那位醫師所說,是全身器官系統的崩潰,八成是由某種嚴重的衝擊所造成。但他也說,這位病患沒有告訴他任何事情,使他在照料疾病時稍顯不利。」

  「還有其他事情嗎?」

  「還有呢。哈丁醫師信件結尾有說:『我認為,這就是我能告訴你、有關你的可憐友人的所有情報了。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待得不久,幾乎不認識任何人,除開了一位此後已離去、人格並非全然良善的人——一位姓沃恩的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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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rawaymoon79
子爵 | 2022-12-11 09:29:12

第八章 斷簡殘篇


斷簡殘篇

[羅伯特.馬特森醫生是寫過手術醫師最著名文章的其中一人,而在1892年初,在皮卡迪利大道的阿胥黎街上,他忽然死於中風發作,人們發現其身上有一小片手稿,此手稿草記滿鉛筆字跡,全以拉丁文寫成,多處有縮寫,顯然是在極其的倉促中寫下。這份手稿的解讀十分困難,有些詞彙已換成現當代文風,避免讀者須以專業進行閱讀。日期「1888年七月XXV」,寫在手稿右側角落。以下是馬特森醫生的手稿譯文。]

  「我完全不清楚這些簡短筆記在發表時,將如何貢獻於科學,我對此文是否能有所貢獻,也滿是懷疑。我絕對不會接受發表後的責任,或甚至是洩露此文裡任何一句語彙的責任——這不僅是要實現我對當時在場的兩人自願許下的誓言,也是因為詳情都太令人厭惡。或許在周全考量、衡量善與惡之後,有一天我將摧毀這張紙,或至少將其封起、留給我的友人D,相信他會謹慎判斷——不論是要使用這些資訊或燒掉紙張,都會依他所看為合宜地行。

  「我處理此事時,努力以我的所有知識來確保自己未處於妄想之中。我最初震驚害怕、驚呼、無法思考,但在一分鐘的時間內,我確保自己的脈搏穩定規律,我也有著真正切實的理智。我之後才讓雙眼安靜地專注在我眼前的那個事物。

  「即使我裡面有股恐怖、令人厭惡的作嘔感,還有股腐敗臭氣嗆到我,我也堅定不搖。我之後不敢說自己是有幸還是有受咒詛——我看向那在床上的人有如墨水灘躺在那,並在我眼前轉變。那片皮膚,那片血肉,那一塊塊肌肉,還有那一根根骨頭——那我以為無法如此塑形、永久不變的種種人類身體架構,都開始融化、消解。

  「我知道人體能由外部藥劑,分解成元素,但我仍拒絕相信自己所見。因那是某些內在力量——我毫無所知的力量——造成那種分解與轉變。

  「那創造人的工正在我面前重現。我看到雄性雌性型態搖擺不決,自身與自身分裂,並再次凝聚。我看到人體墮落為野獸,然後重新昇華,自那高點墜落到深處,甚至化為所有生靈的根本深淵。那構成了生物組織的生命原理永遠存留於世,那外在形體卻不斷轉變。

  「房間裡的光線轉為黑暗——並非深夜之黑——而在那黑暗中,萬物皆有著昏暗外貌,因我能清晰視物、毫無窒礙。但那股黑暗抵銷了光線——要我說的話,就是那裡的物體不以任何媒介,而以一種有如在房間裡擺了稜鏡似地,呈現在我面前,我卻無法在菱鏡中看到折射的色彩。

  「我觀看著那東西,最終卻除了糊狀物以外什麼都沒看見。而那道梯子再次爬升⋯⋯[此處的手稿無法被讀清楚]⋯⋯我有一瞬,看到一個形體,成形於我面前的昏暗中;我不會再多描述了。但或許,你或許能在遠古雕像、在倖存過岩漿的圖畫上,看到這個形體的象徵符號,它太骯髒、無法被述說⋯⋯作為一個不可名狀、恐怖的形體,非人非獸,被轉變成為人形,並終於死去。

  「見到這整件事的我滿是恐懼,靈魂也感到嫌惡,在此寫下我的名字,宣告我在這張紙上所寫下的全部內容,皆為真實。

「醫學博士,羅伯特.馬特森」

  雷蒙啊,如此,這就是我所知、所見的故事。這故事的重擔過於沈重,使我無法一人負擔,而我除你以外,就無法對任何人述說了。維利爾斯——他是在最終之時仍與我同在的人——對那森林裡的嚇人秘密、我倆曾見到的某物的死去、死於那滿是夏日花朵的滑順甜美草皮上、半亮於陽光而半掩於陰影、那握著瑞秋女孩的手、曾叫喚召集玩伴、形塑出完整形體且如我等般行走大地,種種事情,他都一無所知;我們只能暗示出此種恐怖,也只能以一個人形為其命名。我無法將此事,或是這事的意義,告訴維利爾斯——我看見那張畫像時,心裡受到一陣打擊,飲盡了恐怖苦杯。這事到底有何意義,我不敢推測。我知道自己所看到的死去之物並非瑪莉,但在瑪莉雙眼最終的極度苦痛,卻同樣也出現在我面前。我並不知道,到底有沒有任何人能展現出這一連串可怕悲劇的最終幕,但假如你知道那個秘密,就交給你了——要說或不說,都隨你所願吧。

  我一回到鎮上,立刻寫了這封信給你。我最近幾天都待在鄉下——也許你已能猜到這部分了。倫敦的恐怖奇事——因我曾跟你說過的「博蒙特太太」,正為上流社會裡的眾人所知——正盛行之時,我寫信給我的朋友菲利普博士,簡短講過全事概要,或說是我暗示出曾發生的事,請他告訴我那些他曾告知我的事件所發生的村落名稱。他給了我村名,而他在坦白時也更加果決,因為瑞秋的父親與母親都已死去,那個家族的其他人在六個月前已搬去華盛頓州的親戚家。他說,她的雙親的死因無疑是,對女兒可怕的死和死前之事所造成的悲痛與恐懼。我收到菲利普的信件時,我人在卡爾曼鎮,站在羅馬時期以來七百年的冬季白化後的腐敗殘牆旁,望過那曾矗立過的「深淵神祇」的古老廟宇草地,我看到有座房屋在陽光下閃閃動人。海倫曾住在那棟房子。我在卡爾曼待了數日;發現那地方的人所知甚少,且更鮮少揣測。那些我談問過此事的人似乎都很驚訝於古物研究家——那是我所在人前宣稱的志業——會費心詢問這種村落悲劇,而他們如你可能想像的,給了十分稀鬆平常的說法;我毫無透露我所知的事。我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那座正佇立於高過村落之丘、蔓上丘地、下擴至谷地溪水旁的宏偉森林之中;雷蒙,跟這地方相似的另一座修長可愛谷地,就是我們那個夏天傍晚時,來回走在你家前方時會見到的景色。我好幾個時辰流連在那森林的迷宮小路上,一下子轉向右邊,一下子轉向左側,漫步走過矮樹叢的長長廊道;就連在日正下,駐足於這些高聳橡木之下,天色陰暗,冷風四處瀰漫;我躺在一片空地的短葉草坪上,風吹來的一股野玫瑰微弱甜美芬芳撲到我身上,混雜了一股老人香水的濃厚氣息,而那氣息裡也混入死者房裡的臭味——焚香與腐敗的水氣。我站在森林邊緣,凝望著整片毛地黃的壯觀排排花浪,花海為蕨叢宇廣闊陽光的紅色輝暈所環繞,而在更外側的是從石頭裡長出、緊密樹叢的濃厚雜木林,還有林叢所滋潤的含水野草,陰冷邪寒。但我每次散步都避開了森林裡的某個地方——直到昨天以前,我都沒爬上丘頂、踩上那橫跨森林最高山脊處的古老羅馬道路。海倫與瑞秋曾在這裡散步、走上這條安靜的石子路,在綠色草皮的人行道上散步,步道兩側全是高聳紅土堆,還有閃亮山毛櫸的高聳木叢,而我在此追隨她們的腳步,一而再、再而三向外看望,看著粗大樹枝杈開處的空隙的外側,看著一片綿亙森林延展到左右的遠方,沈落入寬廣的地平線以及更遠處的黃色海洋,還有那越過海洋的大地。另一側則是谷地與河水與一波漸平一波漸起的連綿山丘,還有森林與草地,還有玉米田,還有那閃閃反光的白色房屋,還有高大山巒的峭壁,還有那在北方的蒼藍山峰。如此,我最終來到那個地方。那條步道會爬上一片緩坡,擴寬進入一片開敞空地,濃密樹叢包裹著那地方,樹叢於遠處再次變窄、步道綿延穿過遠方,進入那夏日炎熱的蒼藍霧氣。在這片宜人的夏季林間空地裡,瑞秋不再是個女孩,而在她離去時,誰能說她到底成了什麼東西呢?我沒有久留在那裡。

  在一個靠近卡爾曼的小鎮裡,有間博物館,其館藏中大多是不同時代裡、於那附近所找到的羅馬遺址。在我抵達卡爾曼的那一天,我便走去這個小鎮,抓緊機會視察那間博物館。我看過他們大部分的石像雕塑、棺材、戒指、硬幣與那地方的殘碎方格狀人行道,還看了小型白石方柱的展覽——那條柱子,是近日被發現於我曾說的那片林子,然後我打聽、探索後得知,那東西是在羅馬道路拓寬的空地裡被人所找到。在那柱子一側上有個銘文,我抄記下了內容。有些字母已被汙損到無法閱讀,但我不認為我所提供的東西,會引來任何懷疑。那些銘文如下:

DEVOMNODENTi
FLAvIVSSENILISPOSSVit
PROPTERNVPtias
quaSVIDITSVBVMBra

  「弗拉維烏斯.塞尼利斯為宏偉之神諾頓斯(極深谷與深淵之神)豎立此柱,作為他在陰影下所見的婚姻之證。」

  那間博物館管理員告訴我說,當地的古玩店對此十分困惑——並非對銘文感到疑惑,或難以翻譯文中內容,而是它暗示出的景況或婚儀,很令人不解。

  ⋯⋯現在,我親愛的克拉克啊,至於你告訴我的海倫.沃恩,你說自己看到她,在幾乎無法置信的極度恐怖之中死去。我對你的記述十分感興趣,但許多你談及——並非全部——的事都已為我所知。我能理解你言及的奇異畫像與實際的臉龐——你是曾見過海倫的母親。你還記得,已如此多年前的那寧靜夏日夜晚,我對你說的陰影之外的世界還有荒神吧。你還記得瑪莉。她就是海倫.沃恩的母親,就在那夜晚的九個月後生下了海倫。

  瑪莉她從未復原。她就如你所見地,一直在躺臥在床上,在那孩童誕生幾天後她就死去了。我幻想她在那最終時刻有察覺到我;我站在那張床旁,那往年神色一瞬回到她雙眼中,然後她顫抖、呻吟,最後死去。那晚你也在時,我並未做出好事——我打破了生命之屋的大門,卻不知道或不在意什麼樣的東西會闖進來。我想起你當時已十分敏銳,且在某一意義上十分正確地告訴我說,我這樣會根據荒謬的理論、以愚蠢的實驗摧毀人類理性。你責怪我的理由十分充分,但我的理論並非全屬荒謬。我曾說瑪莉會看見那些事物,但我忘了人眼無能無恙地看見那種景象。我也忘了——如我曾說的——生命之屋會如此大開,也許有未被命名之物闖入其中,人類肉體也可能變成無人膽敢描繪的那些恐怖之物的面紗。我玩弄了我並不理解的能量,而你也看到此事的終幕。海倫.沃恩將那條繩索套上她的脖子,如此意圖得體地死去,不過那場死亡卻很是可怕。那漆黑臉龐,在那床鋪上的醜陋型態,在你眼前從女人轉變成男人,從人變為野獸,並從野獸化為比野獸更低劣的獸體——所有你見證的奇異恐怖,並不使我驚訝。你派去的醫生,邊顫抖邊觀看著我常久以前便已注意到的事物;我在那孩童誕生時就已知曉我做出何事。它未及五歲時,我驚訝發現它不只一、兩次,與某個玩伴一同玩耍,而你也能推測出那是什麼玩伴了吧。它對我來說,是一連串接連不斷的恐怖的化身;在數年後,我再也無法承受——我送走了海倫.沃恩。你現在知道,那男孩在森林裡所恐懼的事物了。那奇異故事的其他部分以及你告訴我的所有事情,就如你朋友所發現的,我偶然之時便會設法收集這些新聞,也幾乎有追蹤到最後的事件。而現在,海倫與她的同伴們同在了⋯⋯



註記:海倫.沃恩生於1865年八月,出生地點為布雷克諾克郡的紅宅,並死於1888年七月25日,死亡地點為她在皮卡迪利大道分枝的一條街道,於本故事裡稱為阿胥黎街上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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