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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諾
王室 | 2010-6-16 20:02:37

講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細看兒子已經垂睫睡去,女兒卻猶自瞪

著壞壞的眼睛。

    忽然,她一把抱緊我的脖子把我贅得發疼:

    “媽媽,你說,你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一時愣住,只胡亂應道:

    “你說呢?”

    “你說,你說,你一定要說。”她固執地扳住我不放。“你到底

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是不是仙女變的?──哪一個母親不是仙女變的?

    像故事中的小織女,每一個女孩都曾住在星河之畔,她們織虹紡

霓,藏云捉月,她們几曾煩心挂慮?她們是天神最偏憐的小女兒,她

們終日臨水自照,驚訝于自己美麗的羽衣和美麗的肌膚,她們久久凝

注著自己的青春,被那份光華弄得痴然如醉。

    而有一天,她的羽衣不見了,她換上了人間的粗布──她已經決

定做一個母親。有人說她的羽衣被鎖在箱子里,她再也不能飛翔了。

人們還說,是她丈夫鎖上的,鑰匙藏在極秘密的地方。

    可是,所有的母親都明白那仙女根本就知道箱子在那里,她也知

道藏鑰匙的所在,在某個無人的時候,她甚至會惆悵地開啟箱子,用

憂傷的目光撫摸那些柔軟的羽毛,她知道,只要羽衣一著身,她就會

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軟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無聲無息地

關上箱子,藏好鑰匙。

    是她自己鎖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

    她不能飛了,因為她已不忍飛去。

    而狡黠的小女兒總是偷窺到那藏在母親眼中的秘密。

    許多年前,那時我自己還是小女孩,我總是驚奇地窺伺著母親。

    她在口琴背上刻了小小的兩個字──“靜鷗”,那里面有什么故

事嗎?那不是母親的名字,卻是母親名字的諧音,她也曾夢想過自己

是一只靜棲的海鷗嗎?她不怎么會吹口琴,我甚至想不起她吹過什么

好聽的歌,但那名字對我而言是母親神秘的羽衣,她輕輕寫那兩個字

的時候,她可以立刻變了一個人,她在那名字里是另外一個我所不認

識的有翅的什么。

    母親晒箱子的時候是她另外一種異常的時刻,母親似乎有些好些

東西,完全不是拿來用的,只為放在箱底,按時年年在三伏天取出來

暴晒。

    記憶中母親晒箱子的時候就是我興奮欲狂的時候。

    母親晒些什么?我已不記得,記得的是樟木箱子又深又沉,像一

個渾沌黝黑初生的宇宙,另外還記得的是陽光下竹竿上富麗奪人的顏

色,以及怪異卻又嚴肅的樟腦味,以及我在母親喝禁聲中東摸摸西探

探的快樂。

    我唯一真正記得的一件東西是幅漂亮的湘繡被面,雪白的緞子上

,繡著兔子和翠綠的小白萊,和紅艷欲滴的小楊花蘿卡,全幅上還繡

了許多別的令人驚訝贊嘆的東西,母親一邊整理,一面會忽然回過頭

來說:“別碰,別碰,等你結婚就送給你。”

    我小的時候好想結婚,當然也有點害怕,不知為什么,仿佛所有

的好東西都是等結了婚就自然是我的了,我覺得一下子有那么多好東

西也是怪可怕的事。

    那幅湘繡后來好像不知怎么就消失了,我也沒有細問。對我而言

,那么美麗得不近真實的東西,一旦消失,是一件合理得不能再合理

的事。譬如初春的桃花,深秋的楓紅,在我看來都是美麗得違了規的

東西,是茫茫大化一時的錯誤,才胡亂把那么多的美推到一種東西上

去,桃花理該一夜消失的,不然豈不教世人都瘋了?

    湘繡的消失對我而言簡直就是復歸大化了。

    但不能忘記的是母親打開箱子時那份欣悅自足的表情,她慢慢地

看著那幅湘繡,那時我覺得她忽然不屬于周遭的世界,那時候她會忘

記晚飯,忘記我扎辮子的紅絨繩。她的姿勢細想起來,實在是仙女依

戀地輕撫著羽衣的姿勢,那里有一個前世的記憶,她又快樂又悲哀地

將之一一拾起,但是她也知道,她再也不會去拾起往昔了──唯其不

會重拾,所以回顧的一剎那更特別的深情凝重。

    除了晒箱子,母親最愛回顧的是早逝的外公對她的寵愛,有時她

胃痛,臥在床上,要我把頭枕在她的胃上,她慢慢地說起外公。外公

似乎很舍得花錢(當然也因為有錢),總是帶她上街去吃點心,她總

是告訴我當年的肴肉和湯包怎么好吃,甚至煎得兩面黃的炒面和女生

宿舍里早晨訂的冰糖豆漿(母親總是強調“冰糖”豆漿,因為那是比

“砂糖”豆漿為高貴的)都是超乎我想象力之外的美味,我每聽她說

那些事的時候,都驚訝萬分──我無論如何不能把那些事和母親聯想

在一起,我從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吃剩菜的角色,紅燒肉和新炒

的蔬菜簡直就是理所當然地放在父親面前的,她自已的面前永遠是一

盤雜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鍋飯”(擦鍋飯就是把剩飯在炒完菜的剩鍋

中一炒,把鍋中的菜汁都擦干淨了的那種飯),我簡直想不出她不吃

剩菜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而母親口里的外公,上海、南京、湯包、肴肉全是仙境里的東西

,母親每講起那些事,總有無限的溫柔,她既不感傷,也不怨嘆,只

是那樣平靜地說著。她并不要把那個世界拉回來,我一直都知道這一

點,我很安心,我知道下一頓飯她仍然會坐在老地方吃那盤我們大家

都不愛吃的剩菜。而到夜晚,她會照例一個門一個窗地去檢點去上閂

。她一直都負責把自己牢鎖在這個家里。

    哪一個母親不曾是穿著羽衣的仙女呢?只是她藏好了那件衣服,

然后用最黯淡的一件粗布把自己掩藏了,我們有時以為她一直就是那

樣的。

    而此刻,那剛聽完故事的小女兒鬼鬼地在窺伺著什么?

    她那么小,她何由得知?她是看多了卡通,聽多了故事吧?她也

發現了什么嗎?

    是在我的集郵本偶然被兒子翻出來的那一剎那嗎?是在我揀出石

濤畫冊或漢碑并一頁頁細味的那一刻嗎?是在我猛然回首聽他們彈一

闋熟悉的鋼琴練習曲的時候嗎?抑是在我帶他們走過年年的春光,不

自主地駐足在杜鵑花旁或流蘇樹下的一瞬間嗎?

    或是在我動容地托往父親的勛章或童年珍藏的北平畫片的時候,

或是在我翻揀夾在大字典里的干葉之際,或是在我輕聲的教他們背一

首唐詩的時候……。

    是有什么語言自我眼中流出呢?是有什么音樂自我腕底瀉過嗎?

為什么那小女孩地問道:

    “媽媽,你是不是仙女變的呀?”

    我不是一個和千萬母親一樣安分的母親嗎?我不是把屬于女孩的

羽衣收招得極為秘密嗎?我在什么時候泄漏了自己呢?

    在我的書桌底下放著一個被人棄置的木質砧板,我一直想把它挂

起來當一幅畫,那真該是一幅庄嚴的,那樣承受過萬萬千千生活的刀

痕和鑿印的,但不知為什么,我一直也沒有把它挂出來……

    天下的母親不都是那樣平凡不起眼的一塊砧板嗎?不都是那樣柔

順地接納了無數尖銳的割傷卻默無一語的砧板嗎?

    而那小女孩,是憑什么神秘的直覺,竟然會問我:

    “媽媽?你到底是不是仙女變的?”

    我掰開她的小手,救出我被吊得酸麻的脖子,我想對她說:

    “是的,媽媽曾經是一個仙女,在她做小女孩的時候,但現在,

她不是了,你才是,你才是一個小小的仙女!”

    但我凝注著她晶亮的眼睛,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不是,媽媽不是仙女,你快睡覺。”

    “真的?”

    “真的!”

    她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旋又不放心睜開。

    “如果你是仙女,也要教我仙法哦!”

    我笑而不答,替她把被子掖好,她興奮地轉動著眼珠,不知在想

什么。

    然后,她睡著了。

    故事中的仙女既然找回了羽衣,大約也回到云間去睡了。

    風睡了,鳥睡了,連夜也睡了。

    我守在兩張小床之間,久久凝視著他們的睡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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