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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15 10:12:30

前言:

  從前有座祁連山,
  山上有個千秋寨,
  寨裡有個大寨主和三當家。
  某一日,大寨主無故失蹤一月,
  歸來後,再不近三當家一尺之內。
  被疏遠的人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差錯,
  只能動用全部少年的智慧試圖挽回原來的美好,
  裝作沒有發現,
  一點點小心翼翼重新接近,
  久遠的不愉快記憶糾纏進來,
  意外成為契機。
  什麼都不重要了,
  只要確定不會被再一次丟下就好。


第1章(1)  

  當晚。

  祁連山,千秋寨。

  「再說一遍——」一根白玉般的手指由寬大的襟袖中伸出來——更準確地說,是懶洋洋地斜點出來,雪白滾了金邊雲紋的寬闊的襟袖垂下來,看過去那根手指似乎籠著一圈朦朧的光芒,「這個女人是誰?」

  「雲養德那個貪官知府的女兒啊。」三當家很痛快很得意地說著,「那狗官,做了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不怕報應,也不派人多守著他一家子的小命,女兒出來上香,居然連個丫鬟都沒有。給我撞見,就順手抓了,拿她隨便換個三五萬銀子大概不是什麼難事吧?」

  「原來你也知道傷天害理?」慵懶的聲線拖拽著在千秋堂繚繞回轉,「雲養德不是好貨,你欺負女人就不傷天害理?強搶無辜就不傷天害理?是非不分就不傷天害理?」

  那個人連問三句,這才慢吞吞地坐了起來,狹長妖魅的丹鳳眼斜斜上挑,「老子平日就是這麼教你的?好得很,老三你真有出息。」

  「這個——」三當家被問愣了,下意識反駁道,「但她是狗官的女兒。」

  「看來你也知道她是女人。」

  「她那爹不知做了多少斷子絕孫的事,她哪是什麼無辜了?」

  手臂懶懶地撐在虎皮椅的扶手上,「原來你知道那些事都是她爹做的,我只當你不知。」

  三當家被堵得一滯,仍是不甘,「反正她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哪裡是非不分了?」

  「你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半抬著下巴示意過去,「比你身上的質料剪裁好過多少?」

  三當家愣住,跟著看過去,半截身子還在麻袋裡的少女,上身衣裳只是極普通的羅布,簡單的斜襟式樣不注意和男裝真沒什麼差別。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注定也不是什麼好貨。只不過,」起身站起來,一舉一動仍帶著那股說不出的懶洋洋的韻味,不知怎麼偏讓人移不開眼光,他出現在哪裡,別人的眼光就要忍不住跟到哪裡。

  「只不過,」他接著道,「碰巧我們面前的這一個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蓮而已。」

  他說著已走到那少女面前,蹲下來把她從麻袋裡拉出來,順手扯斷了她身上的繩索。

  老大真是明察秋毫啊——四週一圈的小嘍囉目中一致閃出崇拜的星星。

  「小妞,」一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沒被嚇傻吧?」

  少女搖了搖頭,目光湛然,開了口,聲音很沉靜:「多謝。」

  「我的人綁架你,你對我道謝?」忽然就伸手捏上了她的臉頰,看著她一身落魄,直覺地覺得手癢,「我是溫良玉,有趣的小妞你呢?」

  她側首微微躲了開去,卻是眉也不皺:「雲起。」

  「雲起?」呆了一下,目中閃過讚歎,「真是好名字。你那爹有這種氣魄?」

  雲起鎮定答:「我爹雖為酷吏,昔日也是正經科考出身,起名小事,還不至為難。」

  「是嗎?」手指動了動,看著她瑩粉的臉頰,真想捏上去,「你還有沒有什麼話要說?」

  雲起似乎欲言又止,終於口齒清晰地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一語即落,三當家立時跳起來,「臭丫頭,你敢侮辱我大哥?!」

  眾嘍囉一齊義憤填膺。

  溫良玉揮手,「吵什麼吵什麼。我本來就是賊,不止我是,你們全都是,小妞又沒說錯,有什麼好激動的。」

  「不是啊!」三當家憤怒,「大哥你沒聽見嗎?這個臭丫頭敢說你是女人!」

  「……有嗎?」他想了一想,一腳貼著地就掃過去,「不學無術的混小子,老子很久不出手了,特地下山搶了兩麻袋書回來給你,叫你順便也教教底下的兄弟,別告訴我你全用到茅廁去了!」

  「啊?那個?」三當家沒躲過,撞到身後的椅子,揉著大腿痛得齜牙咧嘴,眼睛心虛地四處游移,「沒有,我哪有那個膽子——」

  「沒有?」他懶懶地哼,「那擺出一臉被說中的做賊樣,做什麼?」

  三當家聽那一聲哼來得不善,到底不敢說謊,嚅嚅著道:「我——大哥又不是不知道,」深覺委屈地癟嘴,「我認得的字加起來超不出十個手指,那些天書的書名都認不全,怎麼教人啊?」

  「你不學無術還有理了?」鳳眸微瞇,「強搶婦孺也沒人教你,你怎麼就會了?我不跟你�嗦,也不為難你,十天之內,把那些書的書名全給我會念會寫,做不到你就自己瞧著辦。」

  這還叫不為難?!三當家瞪大了眼,「大哥,你不能這麼對我——」他哀嚎,「太殘忍了!」

  「到底人不讀書就是不成,話都不會說。我這是為你好,你不感激還扭曲到『殘忍』上面去?」他搖搖頭,「算了,我管你怎麼想,總之照我說的做。你鬧得出『佳人』是女人的笑話,我千秋寨可丟不起這個人。」

  「佳人不是女人是什麼……」三當家哭喪著臉嘟囔。

  「我說的那個意思,是指美好的人。」雲起溫雅解釋,她對著綁架她的人,臉色居然很溫柔,「寨主氣概品格,本不該淪落至此。言行舉止,亦非尋常,若然有心,必是另一番氣象。」

  「……」三寨主一臉茫然,就近抓住一個嘍囉的衣襟,「你聽得懂這個女人在說什麼?」

  嘍囉比他更茫然地搖頭,「小的一個字都不懂。」

  再抓住另一邊的那個,「你呢?」

  「好像是說我們老大了不起?」非常非常不確定的語氣,「又好像不對——為什麼後面會扯到天氣上面去?」

  再望過去,不等他動手,那個小嘍囉搶先頭搖得像波浪鼓一樣,「小的也不懂。」

  下一個嘍囉討好地接過話來:「三當家都聽不懂,小的怎麼會知道?」

  三當家鬱悶的目光在堂裡環視了一圈,問道:「你們全聽不懂?」

  眾人一齊點頭,動作整齊劃一。

  溫良玉以袖掩面,細細呻吟:「真不想承認,老子手下全是笨蛋……」

  他那樣一個男子,做出這種橫袖過面類似於戲子的動作來竟然沒有半分矯揉,長長的雲紋袖擺垂下來,倒是說不出的風流慵懶之意。袖擺掃過去的時候不小心微觸到雲起面頰,帶起她頰邊髮絲一蕩,連帶著她心中也禁不住一跳。

  這樣一個人……簡直是由不得人不心動。

  「大哥……」三當家傷心地低語,「就算我是笨蛋當著外人也該留點面子吧。」心有點痛耶。

  「應該是我求你們給我留點面子,笨就笨,還把臉丟到外面去。」沒好氣地撤袖瞪過去,「瞧瞧你做的什麼好事,要多大才不用我跟在你後面收拾?」

  他站起來,動了動腳,「真是,老子這寨主當得和老媽子有什麼區別……」

  「大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三當家的臉垮了,眼睛閃閃亮亮的,疑似水紋,「你果然是嫌棄我了,嫌我沒學問,又總惹麻煩,做事從不想清楚,我就知道……」連聲音都可疑地啞了,「你、你嫌棄我……」

  「我還嫌你不會生孩子呢!」過去抬手就敲上他腦門,「神經兮兮的,原來你也知道自己一身的毛病?叫你念兩本書還跟我討價還價,老子嫌你早一腳踹了你下山了,管你死活?少給我學女人一樣膩膩歪歪的,我最煩那套。」

  三當家捂著額頭,眉心疼痛地擰著,嘴角卻咧著大大的笑花,造型詭異之極。

  溫良玉不忍卒睹地別過頭去,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手下……

  「好了,這一折騰天也晚了,小妞,今晚就委屈你在這裡呆一夜了,明早我叫宣桑送你下山,沒什麼問題吧?」

  「我有問題!」三當家嚷嚷起來,「為什麼要我送?」被點到名的宣桑正是他,這名字是溫良玉起的,他本來無姓,便連姓也是從的溫姓。

  「因為是你把人弄回來的。」溫良玉慢慢地道,斜過眼來,「你,還有什麼問題?」

  「沒、沒了。」縮縮縮,一直縮到了身旁小嘍囉的身後,連片衣角也不敢露出來。開玩笑,外人不知道,這種殺無赦的口氣他是聽得多了,後果也是領教得多了,哪裡還敢吱聲?又不是真活膩了。

  「不過有點麻煩——」點點額角,「我們寨裡沒來過外客,又大多都是男人,嗯,今晚你就住我的房間吧,我去和宣桑擠一夜。我保證不會有人敢去騷擾你,可以嗎?」

  雲起揚頭看他,一笑,「多謝寨主費心。」

  「什麼?!」溫宣桑跳起來,「大哥你要讓這個臭丫頭住你的房間?憑什麼憑什麼?不行,絕對不行!」

  眉間閃過煞氣,他出口的話依然悠然:「那依你之見,扔到柴房比較好了?」

  溫宣桑呆一呆,他只是直覺反應不妥,倒沒想過要把雲起弄到哪裡去,聽他這樣說,一呆之後忙點頭:「不錯,就是那裡好,大不了我借她一床被子。」

  「你也覺得不錯,那就好辦了。」溫良玉衝他笑道,「恰好我也不慣和別人睡,你自願去柴房真是再好不過,記得多帶床被子去,初春時候山裡入了夜還冷得很。」

  「呃?咦?大哥——」

  「再�嗦連柴房也沒了,直接到練武場去蹲一夜馬步,聽明白了?」滿意地看著對方的臉色一點點慘白,又一點點縮回嘍囉身後去,這才轉過頭去。

  「我領你過去。」

  雲起有點吃力地爬起來,好在她坐了大半天,麻痺的血脈也差不多恢復過來,拍拍身上塵土,跟著溫良玉去了。

  出了千秋堂,亮得有些詭異的月光灑下來,走在與白晝幾乎無異的練武場上,雲起抱住了雙肩,有絲恍惚。

  「冷嗎?」溫良玉注意到她的動作,「入夜山裡溫度降得快,你怕是不適應。」

  「……還好。」她低低地答,「寨主,這裡的月亮好亮。」

  「是嗎?今天是十六吧。」溫良玉不以為意地掩口打了個哈欠,「不是有句話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嗎?」

  不是這個意思……這種地方,這種應該暗無天日的地方,為什麼卻連月亮都這麼亮?

  「寨主,」她欲言又止,「你不止這條路的吧?」

  溫良玉走在她前面,背影頎長地映在地上,一貫不經心地負著手,明明是夜裡,看去卻是光風霽月的風姿。

  「不錯。我下了山,隨便改個名換個姓,就是十七八條光明大道。只不過不幸的是,我身後的那些笨蛋都只有這條路,我的十七八條光明大道也就統統不見了。」他笑笑,「小妞,你是聰明人,我和笨蛋呆一起久了,都差不多要忘了怎麼和聰明人說話了。」

  雲起垂眼,「抱歉。」

  「怎麼?」他訝然,繼之搖頭笑道,「我沒別的意思,這也不是了不得的問題,真是,總和笨蛋呆一起果然不太好。」他微側了頭,「小妞,做雲養德的女兒也不輕鬆吧?」

  雲起搖搖頭,「是十分不輕鬆。」

  「所以出門才連一個隨從也不帶?」

  「已是過街老鼠,」她淡淡道,「何必更自取其辱?」

  溫良玉「嗤」地一笑,換了話題:「忘了問了,宣桑路上沒為難你吧?若有只管說出來,回頭我找他一總算賬。」

  雲起搖搖頭,「沒有,他也沒時間做什麼……寨主,為什麼我覺得,你對於找他麻煩這種行為的興趣,遠遠大過了這件事本身?」

  「有嗎?我是這麼無聊的人嗎?」溫良玉認真深思,一會眸中湧出笑意,「真是這樣啊,習慣成自然吧。」

  想到那邊還有一個人可以捉弄,手指按上了心口的位置。只是這樣想想,就覺得手癢心也癢起來了。

第1章(2)

  走過練武場,就是寨裡眾人的居所,幾排房屋的排列方式凌亂得有些奇怪,雜亂無序得像孩童的戲作。

  她遲疑地停下腳步,「這莫非是……什麼陣法?」

  「這也瞧得出來?」他跟著止步,「眼力不錯啊。」

  「我在家時略翻過《易經》,可惜才識有限,不能通讀。」雲起若有所憾,「也看不出這究竟是什麼陣。不過只這一陣,大約足盛府衙三百精兵。可是寨主手筆?」

  溫良玉擺擺手,「不必這麼看得起我,這種彎彎腸子我可沒有。說起來是照著以前二弟的意思建的,不過那小子山上待膩了,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走吧,現在陣眼未啟,這陣法沒有什麼效用。」

  雖是未啟,還是繞了好一會才進了溫良玉的居室。雲起看他挑亮了燈,苦笑,「寨主,你明早能不能過來帶一下路?我未必走得出去。」

  「你不說我也理會。宣桑也是這毛病,這裡剛建起來時,他哪天不摸錯屋。大半夜出來起夜,結果一直轉到天亮也轉不回自己屋子,這種笑話多了去了。」

  溫良玉嘻嘻笑道,說到別人的傷心事他倒是開心得很,笑意就染上了眉梢。四處看看,「小妞你住著吧,我不打攪了。」雲起感激點頭,看他甩甩袖子出了門。

  溫宣桑的屋子在前面一排,溫良玉懶洋洋走過去,遠遠地見著沒有一絲光亮。不由皺了皺眉,那小子,抓了姓雲的小妞連趕了幾天路,又爬了一個多時辰山路才回到寨裡,換了往常,這麼大運動量早迫不及待第一時間往床上撲了,怎麼還逗留在前堂嗎?

  逕自踹門進去,點燈——嘴角不由自主抽搐了一下。

  入眼的是無處不在的書,比如說,桌腳下墊著的那本——泥土地凹凸不平;牆角里塞著的那本——看形狀估計是鼠洞;窗台下翻開的那本——字跡已經被泡成了一個個黑團團;枕下墊著的幾本——因為上面的軟枕使用時間過長已經被壓成了扁扁的一層;床頂上的兩本——作用不明;還有他手邊滿是燭淚的一本……

  身子晃了晃。

  一手抓住了桌邊,一聲脆響,桌角被他生生扳下來。換了個地方去抓床柱,聽到微微危險的開裂聲忙鬆手,慢慢地,抓著自己的衣襟蹲下來,看到桌腳下露出的《太上感應經》的古雅封面,又是一陣頭暈目眩,忙不迭別過眼去。

  好一會,緩緩吐出一口氣來。不行,他必須撐下去,要暈也要把那個臭小子五馬分屍之後再暈——

  不止,是挫骨揚灰——

  不夠,還要點天燈鞭屍——

  這樣咬著牙想著,心裡那口氣總算回了過來,站起來,動了動手腕,俊雅的青年面上露出的是毛骨悚然這種詞也不足以形容其萬一的恐怖笑容,很好啊——真是太好了——

  一路往千秋堂走回去,裡面的嘍囉們已散了大半,還剩幾個閒磕牙的見了他去而復返,忙跳起來,道:「老大,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事,」他搖搖頭,眼光轉了一圈,柔聲問:「知道你們三哥去哪裡了嗎?」

  幾個嘍囉困惑地對看看,一個道:「不是老大叫他去睡柴房了嗎?三當家走了有一會了,還後悔把那個小妞搶回來來著,咕噥著什麼『引狼入室』的,樣子不是很高興。」

  溫良玉愣了一下,柴房?叫他唸書從來當作耳旁風,一句玩笑話倒當真了?什麼腦子!

  一時惡向膽邊生,也不答話,返身直奔柴房。

  砰!

  一腳踹開門,清冷的銀輝流瀉進去,不用刻意找尋,第一眼就看見柴堆旁蜷著的那人,大約是覺得冷,整個人和身上的薄被糾纏得難分難捨。側臥的姿勢,只看得見他一邊側臉,還被散亂的黑髮遮了一半去,月光下,倒愈襯出那素淨的肌膚。溫良玉怔了一刻,走過去蹲下,下手沒什麼輕重地把他翻過來。溫宣桑顯是睡得極熟,後腦磕在一根突出的木柴上也沒什麼反應,只眼睫稍動了動。看來這幾天是真的辛苦了,不然不會這麼快就睡得人事不省。

  這小子——扳出手指數了數,今年有十八了吧?嚇,皺起眉頭,怎麼長得這麼快?自己撿到他的那一年也不過是十八歲,算來已經六年了嗎?

  真的好快,那時明顯營養不良只到他腰際的身高,小孩子一般模樣的少年,再過兩年就弱冠了呢。

  盯著那張清秀得近似唇紅齒白的臉看了一會,目光似被吸住,有些轉不回神來。臭小子生得越來越不錯了——這樣想著,眼中漸漸迷濛起來,著魔一般俯下身去,越湊越近——

  膝蓋撞到了地面,發出喀一聲輕響。看著眼前已不到兩寸的秀雅的臉,維持著那個姿勢,似乎只是一瞬,又似乎過了很久,閉了眼,後退。

  真是瘋了——

  一指點向眉心,他看著粉嫩嫩的雲起小姑娘的臉只有作弄揉捏的興趣,然而在這破柴房裡,對著一個差不多由他一手帶大的沒學問沒腦子的小子,竟想——竟然又是想——

  真是瘋了。

  呆呆地坐在一邊,轉頭去看在夢中微揚起唇角的那個人,為什麼覺得那張臉越看越是該死的順眼,分明是個還沒發育完全連聲音都還沒變過來的臭小子。

  再不想去想,心裡也隱隱知道,有一些事情在很早前就開始不一樣了——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

  過去的兩年他為之所費的一切努力,顯然全是白費了。

  不太妙啊。

  睡夢中的溫宣桑翻過身去,四肢裹著薄被差不多全部縮到一起去了。

  冷嗎?這小子的身子骨好像一直不怎麼樣,平常拖他出來練練馬步喂喂招,還滿臉不情願的,真是活該。

  這麼想著,過去把他連著被子一起抱了起來,自然是有重量的,卻比想像中的輕很多。

  他平時的飯都吃到哪裡去了?走出柴房,忍不住又皺眉,從他十五歲起,自己就很少再管他什麼瑣事了,又不是真的老媽子。放手了幾年,但是如今看來,放任他顯然是個錯誤。

  袖子一緊。

  垂下眼去,見一隻手拽了上來,眼睛明明是閉著的,卻呢喃出兩個字:「大哥……」

  月光下,溫良玉眼中閃過一絲極為複雜的光芒,吸了口氣,抬步走去。

  翌日清早。

  朝陽透過紙糊的窗格在地上留下淡淡的光影,清脆的鳥鳴四起。

  吵死了……嘰嘰喳喳的叫什麼叫……

  迷迷糊糊地翻身,手臂順勢甩出去。啪——

  清脆的聲響。

  沒反應過來,閉著眼繼續往被子下鑽,試圖躲過屋外煩人的鳥叫。

  床的內側,溫良玉捂著臉,望著床頂的眼中燃燒著熊熊火焰。

  再不遲疑,伸手探進身旁的被窩,拎著那個人的耳朵把他拖了出來。

  溫宣桑不可避免地隨著動作向他靠近,頭窩到了他頸側,溫熱的吐息灑在那片肌膚上,可以感覺到頻率極是平穩,良好的睡眠質量沒有受到半點影響。

  額角的青筋隱現了一下,眼中的火焰化為凶光。溫良玉垂下頭,在他耳邊輕聲試探叫道:「宣桑?」

  沒有反應。

  意料中的事。露出正中下懷的笑容,溫良玉清咳一聲,調節了一下嗓音,確定可以發揮出最滿意的效果,再度湊過去——

  「溫——宣——桑!」

  靜止了一刻。

  「打雷了嗎?」猛然跳起來,溫宣桑瞪大著茫然驚懼的眼,顯然被嚇得不輕。

  「……」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地跟著擁被坐了起來,捧著因他動作過猛而被撞到的酸痛的下巴,溫良玉皮笑肉不笑地問:「醒了?」

  「嗯,呃?大哥?」醒是醒了,腦子卻沒這麼快開始運轉,溫宣桑怔怔地看著他殺氣畢現的臉,呆呆地道,「大哥,你的樣子好可怕。」

  「是嗎?」磨牙。

  溫宣桑沒再注意他,看向窗外,疑惑地眨了下眼,「天氣很好啊,怎麼會忽然打雷?」

  溫良玉翻了下白眼,這小子小時候被外力弄醒就會是這麼一副白癡樣,原來現在還是沒長進。

  溫宣桑又用力想了一會,總算將現實對等起來,「不對,是大哥你叫我?」他皺皺眉抱怨,「你聲音好大,嚇了我一跳。」

  還沒清醒。篤定地想著,溫良玉氣定神閒地繼續等待——等待他完全清醒之後要算的一筆筆賬。

  真是期待啊。

  溫宣桑的目光轉回他身上,停留的時間有點長,然後忽然伸出手去把他滑到肩頭的中衣拉好,道:「大哥,你的衣裳沒穿好——」

  他的手停在那裡,眼光也定在了那裡。

  眼睛一點點慢慢瞪大,浮出不敢置信的光芒。還在被窩裡的手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好痛——

  不是做夢——

  溫良玉溫柔笑問:「宣桑……你摸夠了沒有啊?」

  「呃?啊啊啊啊啊——」淒厲慘叫著,收回手見鬼一般直往後退,人在受到高度驚嚇後很容易會忘記一些事情,溫宣桑也忘了,他睡的是外側,這一不計後果地後退逃開——

  一聲悶響,他整個人連著被子一起摔坐到了地上,再咚一聲,是頭撞到床框的聲音。

  床上,溫良玉悠悠然當著他的面掀被,繫好了中衣的帶子,抬眼對上他,打量一會,感歎道:「終於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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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15 10:13:58

第2章(1)  

  溫宣桑捂著額頭,牙齒上下打著顫,「你你你在這裡幹什麼?」

  溫良玉心裡一滯,瞇了眼,「你說我幹什麼?」很好,臭小子翅膀硬了,從來只會成天黏著他的人,居然也學會對他質問了啊。

  「我、我不知道啊……」抖著,竟然是要哭出來的樣子。

  溫良玉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心裡那股鬱悶愈加厲害。連下半身的被子也踢開,刻意移到床的外側向他湊過去。

  溫宣桑果然又是那一臉見鬼的表情,����裹著被子蠶蛹一般快速向後移。

  「夠了!」

  溫良玉再看不下去,斷喝一聲,伸手抓著他的肩頭一把把他拎了上來。

  溫宣桑躲不過去,一頭撞進他懷裡,僵了一剎,再度不屈不撓地後退,只是他這回吸取了教訓,改而往床尾的方向退,一直到背抵著那邊的床柱才停下來。跟著抓起有些下滑的被子重新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風,長長散亂的黑髮因這一番動作更披得半身都是,一雙怯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看著他。

  溫良玉看著他一系列動作,倒是好氣又好笑起來,「你搞什麼鬼?好像我對你怎麼樣了一樣,真是。我再飢不擇食也不至於對你這麼個小鬼出手吧?」

  溫宣桑不說話,眼中竟有了淡淡的警惕之色。

  溫良玉腦子裡一把火焰轟轟地燃起來,相處六年,差不多是相依為命的感情,做夢也沒想到有天會從他眼裡看到這種神色,想到原來他眼裡自己是這麼齷齪的形象,一口氣幾乎背過去。

  溫良玉冷冷看他一眼,下床穿鞋,撈過一邊的白錦外袍。

  走到門口時,剛一開門,身後響起跌跌撞撞的聲響,木凳被絆倒的聲音,然後一個棉團來勢甚猛地撲上他身後,還有溫宣桑惶恐的叫聲:「大哥!」

  「放手。」他淡淡道。

  不說還好,一說腰間的那雙手更加勒得死緊,溫宣桑的聲音恐懼到顫抖:「不要!」

  感覺到身後那個棉團拼了命地往他身上扒,頓了一下,垂下眼看著腰間交握著用力至發白的手指,道:「你不放,我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來。」

  聽出他聲音中些微的緊繃之意,溫宣桑快嚇哭了,哪裡還敢放,「大哥你別生氣,我不是有意的——我,我也不是衝著你來的,你要怎樣就怎樣,隨便你對我做什麼——」

  「……」知道他是會錯了意,溫良玉重複:「我說真的,放手。」一大清早,昨晚還讓他有邪念的人這麼緊抱著他,咳,他有點什麼反應也是應該的吧。

  可惜他忽視了以溫宣桑那種理解能力,哪裡能想到這個,被他一說更是打定主意死也不撒手了,帶著哭腔道:「大哥,我也是說真的——你、你要怎麼樣都可以,我絕對不會反抗的——」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他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我沒生氣,也沒要對你做什麼,你放手。」

  「真的?」鎮定了些,溫宣桑小心翼翼地問,「也不走?」

  「不走!」溫良玉沒好氣地回道。

  身後扭了扭,然後又沒了動靜。

  溫良玉等了一刻不耐煩起來,「說了我不走也沒生氣,你還要幹什麼?別給我打什麼得寸進尺的主意。」

  「大哥……」溫宣桑細若蚊蠅地喚道,「那個……我動不了了。」

  溫良玉皺眉,「什麼動不了?」該死……這小鬼靠他這麼近做什麼,雖然還隔著層棉被,卻阻擋不了想像的飛躍。

  「……我好像被被子困住了。」溫宣桑極度羞恥地說出這句話。

  溫良玉腦中空白了一下,「你——」

  這個白癡!腦中的所有綺思灰飛煙滅,忍耐著伸手先扳開腰間的束縛,也懶得做什麼了,運了兩分真氣直接把身後的棉團震開去。

  溫宣桑噔噔噔退了幾步,一跤跌坐在椅子上。他原來就是拖著被子下床追溫良玉的,中途絆到了凳子,自己又不慎踩到了被角,也難怪會是這麼一副狼狽相了。

  「大哥——」

  「你這種眼神什麼意思?我欺負你了嗎?」揚眉看他,一腳踩上他身旁的木椅,隨便披著的外袍滑了一半的衣擺在地上,意態當真說不出的邪魅風流。

  「……」未開口一張臉先紅了個通透,視線看著他的臉已是有些直了,「大哥……」

  「你會不會說點別的?」

  「呃?哦。」勉強收回一半神魂,溫宣桑結結巴巴地道,「那個,大哥,剛才是我不好,你別誤會,我沒全醒,不是衝著你的。」

  「是嗎?」他哼一聲。

  溫宣桑趕忙點頭,不敢錯過申訴的機會:「大哥你要做什麼那是絕對沒關係的。但是你知道,這個,我忽然被嚇醒,心裡完全沒有準備,床上又忽然出現了一個——一個男人,當然會嚇一跳。我以前的事——」他聲音低下來,似乎極度不願啟齒的樣子,眉眼都黯然下來,「大哥也是知道的。」

  溫良玉初聽沒有反應過來,不耐地剛想問,所幸及時縮回了口。

  以前的事……真不是愉快的事。

  他們的第一面,實在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那時他下山辦事,不慎走錯路進了一條死巷,結果就撞見了當時還只有十二歲的小小宣桑,正在和三四個成人廝咬——是的,那種打法只能稱之為廝咬,瘦弱的身軀完全不具備與成人相抗衡的實力。

  原來並沒怎麼在意,他不是真正太好的人,但撞見這種擺明恃強凌弱的情況還是會出手。不過,出手前他不巧聽見了一些話,一些讓他改變了小小的懲戒一下的想法而改為殺無赦的話。

  並不是像他以為的那樣的,只是簡單的以眾凌寡的事件,那些人抓宣桑的意圖竟是……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想吐。

  還只是個孩子,又是男的,只是生得清秀一些,就被人生出那種心思——忽然有些不敢想像,如果那天他沒有走錯路,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原來你還沒有忘記嗎?」輕聲問。這麼多年了——不過這種事情,作為旁觀者的自己現在想起來還後怕,又怎麼指望險些變成受害者的他輕易釋懷?

  宣桑看著粗爽大方,來山寨後不久就和大家打成一片,心底卻還是有那一塊瘡疤在的吧,除了自己,從來不和任何人有肢體接觸,二當家以前還在他面前抱怨過,只是他沒有深想而已。

  溫宣桑捏著衣襟的手微微顫抖,「我……我忘記了,但是有時候還是會想起來。剛剛我知道是大哥,但是就是反應不過來……對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他主動纏著別人是一回事,但一早在床上全無心理準備地發現另一個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算了,是我沒想到。」溫良玉向他搖搖頭,露出溫柔的笑容,「不關你的事。」

  溫宣桑怔了一下,受寵若驚。這兩年大哥總是嫌他闖禍,很少對他笑得這麼好看了耶。

  溫宣桑傻傻地跟著笑,然後想起來:「大哥,我不是在柴房的嗎?」

  溫良玉的笑容立即收了起來,屈指敲向他額頭,「你什麼腦子?真話玩笑話也聽不出來?你這副破身體,我敢在這種天氣攆你去柴房嗎?」

  「大哥是怕我得了風寒麻煩嗎?」有些失望,原來不是因為心疼他啊。

  溫良玉只看他臉色就知道他想什麼,忍不住又想翻白眼,不是想著他,他得了風寒也和他沒關係,有什麼好麻煩的?

  猶豫片刻,還是把嘴邊的辯駁嚥了回去。就這樣吧,總感覺……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危險了。

  溫良玉勾勾手指,「好了,我們來算賬吧。」

  溫宣桑一呆:「算什麼賬?」

  「我想想——一時還真的數不清楚。」一腳踹開踩著的椅子,腳尖後挑勾來另一張,舒適地窩進去,「時間多得很,我們不著急——你又躲什麼躲?」

  「我怕死得太難看啊。」哭喪著臉,按照以往經驗,算一筆賬他就要脫一層皮,現在看大哥這會審的架勢,他不知不覺中不知做錯了多少事,要被算多少賬,想想就覺得好可怕。

  「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要敢當,別打開溜的主意——你要知道,就算你想躲也是躲不過去的。」溫良玉慢條斯理地開始跟他說教。

  「但是我又不是——」溫宣桑不知為什麼縮了口,喪氣道,「我知道了。」

  溫良玉略為滿意地點頭,「很好。那麼你自己先說說看,你錯了哪幾處。」

  溫宣桑一指呆滯地指向自己的鼻尖:「我說?」

  「你說出哪條,那條的刑罰減半,怎樣?」

  溫宣桑忙不迭點頭,「好好。」他想了一下,「不該把雲起搶回來?」

  「這個我昨晚說過了,不過也算你對。」溫良玉懶洋洋地支起下巴,「那麼說說看你為什麼不該?」

  「啊?」

  「說得對這條的刑罰就免了。」

  拋出誘餌,成功地把溫宣桑眼裡的不平轉化為鬥志,「嗯——因為她是女人?」

  「繼續。」

  「和她爹品行不一樣的女人——」努力回想他昨晚說過的話,「她沒做過壞事,我要出氣找麻煩也不該去找她?」

  溫良玉滿意頷首,「不錯,看來我說的話你倒還記著。」

  溫宣桑看他高興,傻笑,「大哥說的話每一句我都記著的。不過,大哥,你對那個雲起好像很好?」後一句問得有些小心翼翼——只是他自以為而已,完全沒察覺刺探的口氣早洩露了一切。

  「有嗎?」溫良玉倒給他問得一愣,「我怎麼不覺得?臭小子,我對你好你怎麼從來不說一聲,拿個外人攪和什麼?」

  溫宣桑低聲道:「但是大哥對她好溫柔,你從來沒那麼對過誰。」

  意識到他竟是有些認真地糾纏在這個問題上,溫良玉略直了身,「我當然是有目的的,不過什麼目的你暫時就不要問了,反正將來有好戲看。」

  「原來大哥不是喜歡她?」立即精神起來。

  溫良玉瞠目,「你想的是這個?混賬,你當我什麼?見了女人就發春的白癡?」一腳踹過去,「我看你欠扁差不多!」

  溫宣桑照常沒躲過去,不過他身上棉被還在,被踹到也不怎麼痛,反倒喜滋滋地道:「大哥,這個錯你是不是不罰我了?」

  「我答應過的事有不算數的嗎?」溫良玉沒好氣地看他一臉笑容,一句「白癡」硬生生嚥回了喉嚨。真是……越來越懷疑自己究竟是什麼眼光,偏偏就總是一邊鬱悶一邊忍不住動邪念。

  ……說出來怕是會嚇死他的吧,這樣的自己,和當年那些人又有什麼不同。所以不能說,不能顯露,不能忍受他一直單純信任追隨著的眼光摻入哪怕一點厭惡的情緒……再渴望,也必須忍耐。

  「大哥,你臉色不太好耶。」溫宣桑湊近了點看他,「我真的說錯話了?」

  「離我遠點!」溫良玉直覺一手推開。

  溫宣桑捂著鼻樑傷心地看他,「大哥你果然生我氣了。」

  「……真想掐死你。」無力地垂肩,省得成天這麼煩。「好了,這條算你過了。接著說,再扯些有的沒的你給我小心。」

  「哦。」溫宣桑小心地退回去,「那個——不該、不該不看大哥帶回來的書?」

  「只是這樣?」

  「還有……」眼睛心虛地亂瞄,這滿屋子隨處可見的「證據」想狡辯也辯不過去,「不該把書到處亂放,拿來墊桌腳,堵鼠洞,墊枕頭……」聲音越說越小,到後來幾不可聞。

  「第二條。」溫良玉向他比出手指,「宣桑,怪不得你從不讓別人進這裡,寶貝得像禁地似的,原來關起門來就是這麼糟蹋我的心意?」

  溫宣桑心虛地往後縮了縮,「我不是有意的——那些書放著也是放著,我一時順手就——」都怪他昨晚只顧著補眠,回來拿了床被子就走了,沒想到屋子裡的「傑作」給大哥看見會是什麼後果。

  「還敢辯?」溫良玉斜睨他,「照昨晚的法子辦,減半後十天之內會念會寫這裡一半書名,有沒有什麼意見?」

  「大哥——」溫宣桑可憐兮兮地眨眼。

  「原來你比較喜歡原來的份量?」溫良玉微笑點頭,「我知道了。那就像你希望的那樣好了,我當然不會強迫你聽我的,難得你這麼有上進心。」

  「不要不要,一半就一半好了。」哀怨地吞回到嘴邊的討價還價,這樣還叫「不會強迫」?分明是惡霸二選一。

  「那麼接著說。」

  「啊?還有?」皺了眉,不敢怠慢地繼續用力反省——反省……

  「大哥,可不可以提示一下?」

  「昨晚。」溫良玉愛理不理地丟給他兩個字。

  「……」敢怒不敢言,這叫什麼提示?說了和沒說一點差別都沒有!

  再反省——

第2章(2)  

  一炷香過去。

  溫宣桑脫力地趴到桌上,「大哥——你想我怎麼死直說好了。」

  「果然還是一樣笨。」溫良玉也無力,懶懶道,「第三條,會錯我的意思擅自去睡柴房。」

  溫宣桑想想,認命道:「算我不好,大哥想怎麼樣?」

  「念在你沒因此生病的分上,這條就算了。」溫良玉寬宏大量地擺手,繼之歎一口氣,「真是,我對你實在是太好了。」

  「咳咳——」冷不防被口水嗆到,一時咳得臉都紅了。不及想別的,心裡暗叫要糟,果然——

  「笨蛋宣桑。」那個人指著他不客氣地嗤笑。

  「是,大哥說得對。」心情慘淡地附和,還好自己沒存了會得到安慰的妄想,現在心裡只是小小痛了一下,沒受太大的打擊。

  「第四條,你太輕了。」

  「呃?」茫然,這是什麼錯?

  「吃得太少,缺乏鍛煉。」接著下評斷,一手拉過他細弱的手臂,晃了兩晃,嚴肅地道,「這個是我一直疏忽,總以為你還小。昨晚一下子想起來,你十八歲了還這麼點份量,這怎麼行?從明天開始,每天早半個時辰起床跟我跑步,一日三餐只要我在都和我一起,明白沒有?」

  「大哥……」兩眼亮晶晶地看著他,全是感動的光點,「你對我真好。」

  「你知道就好。」溫良玉滿意地點點頭,「你這麼發育不良的樣子,再不好好糾正以後要怎麼娶老婆?你不介意打光棍,我還嫌我兄弟沒人要,連我的面子也丟了。」

  「……」光點一下子全部消失,「大哥,你——你要娶親?」

  「誰說是我?我是在擔心你,你大哥這種品貌往外一站,還用得著考慮這種問題嗎?頂多煩撲上來的女人太多會被壓死而已。」

  以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出這種很明顯是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話,溫宣桑卻知道也是事實。怔怔地,什麼也沒想,心裡忽然就有些痛。

  溫良玉不管他那麼多,逕自往下數:「第五條,」他指指自己的臉,「看見了嗎?你的罪證還在。」

  「嗯?」眨眨眼。

  「過來點。」他勾勾手指。

  溫宣桑回過神,依言湊過去,盯著他手指的地方看了半天,「……怎麼了?」

  「再過來點。」溫良玉不耐煩地伸手捏著他的下巴,把他拎到眼前眼前一寸左右的地方,「現在看見沒有?」

  鼻息間溫熱的吐息襲到他臉上,溫宣桑腦中一片空白。

  靜寂。

  還是靜寂。

  「宣桑?」

  「宣——桑?」

  「宣桑——」嗓音低柔得近乎婉轉起來,眼中放大的俊顏柔和得不可思議,「竟敢在和我說話的時候走神走到這種地步——」捏著他下巴的兩指「溫柔」地摻了一分內勁,「告訴我,你真是活膩了嗎?」

  「啊——痛痛痛痛痛!」哀叫,一直叫到對方終於不堪噪音地皺眉鬆手,才挽救回可憐的險些脫臼的下巴。

  雙手忙不迭護住,眼淚汪汪地瞪過去,正想說什麼:「咦,大哥——你這裡好像有點紅。」

  終於發現了?溫良玉活動著手腕皮笑肉不笑地看他,「是啊,認出你的大作了?」

  「呃?」

  「呃什麼呃?這就是你剛才弄出來的,想賴賬不成?」

  吞了口口水,他弄的?沒印象啊——下意識盯著那點紅,腦子裡忽然閃過一抹殘餘的影像,那是——

  赫然瞪大了眼。

  「看來你是想起來了。很榮幸是不是?我長這麼大還從沒被人動過臉——」斜斜的眼風飛過去,「沒想到第一次就葬送在你手裡了。」

  溫宣桑怔一下,一張臉驀地紅了個通透,「我、我——」

  溫良玉懷疑地瞇眼看他,「用得著慚愧得話都說不出來嗎?你腦子裡轉到什麼齷齪的方向去了?」

  「我、我——」溫宣桑頭低下去,低下去,終於只剩了個後腦勺給他。

  溫良玉原來不過信口一說,這時見著他擺明心虛的表情,倒也怔了。這小子——他平時偶有一點遐想往往自責半天,躲得他老遠,他倒好,居然當著他的面就給他毫不忌諱地邪念,真是,真是——

  一口氣哽在心口,憑什麼一樣的心思他的就要見不得人啊!

  溫良玉氣不忿地伸手把他的臉抓出來,「躲什麼躲?你倒是真敢想。」

  「呵呵……」溫宣桑通紅著臉對著他傻笑,「大哥,我不是有意要打你臉的,你知道的,我那時還沒睡醒嘛。」

  「你——」眼見著話題被轉回去,溫良玉吸一口氣,「好吧,那你說,這條你要怎麼罰?」

  「我給你打還?」溫宣桑小小聲。還是——不要吧,大哥一巴掌差不多能拍扁他了。

  「這可是你說的。」眼神閃了一下。

  「等、等等!」說完就後悔的人立即比出暫停的手勢。

  「好了,這種小事我沒空跟你多�嗦,一個巴掌——幫我掃一個月地,便宜你了,就這麼定了吧。」

  「大哥你明明比我還懶。」他小聲咕唧。

  溫良玉已起身,穿好外袍正低頭繫著衣帶,聞言也不知他有沒有聽清楚,只淡淡抬眉,「你說什麼?」

  溫宣桑立即搖頭,「沒什麼沒什麼,我說大哥的主意好。」

  「你還呆著做什麼?漱洗完你要送小妞下山回去的,忘了嗎?」

  「哦,我知道了。」

  站起來把裹著的被子扔回床上去,他裡面中衣裡衣都穿得好好的,正要到牆角的衣櫃去拿外衫,不防一腳踢在桌腳下的《太上感應經》上,一絆之下半個身子都撲在溫良玉身上,門口便於此時傳來一聲大大的抽氣聲。

  「你、你們——」

  溫宣桑剛穩住身形,莫名其妙地站直了看過去,「我們怎麼了?」

  門邊的雲起見到他衣著不全的整個身子露出來,手指抖抖地指著他,表情更是要暈過去的樣子,與昨晚的鎮定冷靜簡直判若兩人,「你、你們果然已經——」

  溫宣桑看著她,指望她繼續說下去,不料卻一直停留在那個「果然」上,耐性轉眼就被磨盡,瞪過去一眼,「有毛病的女人。」

  逕自過去開櫃,取衣穿好。

  「小妞,」他溫良玉見到她身旁探頭的一個小嘍囉,料著是他帶的路,使了個眼色,小嘍囉機靈地先走開了。

  他這才接著道:「你以為我們能做什麼?」

  「你們竟然住一起!」接近於控訴的口氣更是完全顛覆昨晚的形象。

  「小妞,」漫不經意地對上她的眼,「我想知道,你是以什麼身份問出這句話?」

  潛台詞是:你有什麼資格過問此事?

  他不解釋不辯駁,輕飄飄的反問裡是稍不注意就會忽略過去的凌厲如針,如同私人領地被侵犯後不留情的防範。更深一層,是如一道牆圍堵住他與溫宣桑,些余景色不容外人窺視,更加不接受他人指手劃腳。

  雲起被這一句反問堵在當場,一時心思電轉,這種防範不能不讓她覺得有些……詭異。

  一邊溫宣桑也被震住,住一起?他們昨晚住一起?他被大哥一大堆賬算糊塗了,竟然一直都沒真正意識到這個重點之中的重點。說不出有多麼複雜的視線轉向那張床,他們就在這張床上睡了一夜——

  而他竟然什麼都沒做,就這樣荒廢了百年也難得撞到的天賜良機?!

  啊啊啊啊啊——

  咬著拳頭無聲地發洩。

  「餓了?」溫良玉分神注意到他的動靜,「自己去廚房。」

  溫宣桑的臉色立即慘淡下來。大哥還當他是餓了就啃自己手指頭的奶娃兒?他喪氣地垂下雙肩,張了張嘴,忽然就懶得說什麼了,反正說了也不會有人聽他的。

  抬步往外走,走過雲起身邊時一怔,噔噔兩步倒回來,仰頭看她——是真的仰頭,眼珠都凸出來,「你、你竟然比我高這麼多?!」

  他擄她回來一路上差不多都把她揣在麻袋裡,第一次做這種事,心裡本來又虛得很,根本沒注意到別的什麼。

  「靠,你嫁得出去嗎?」

  雲起被他一語驚到:「你、你怎麼說粗口?」

  「廢話。我沒挑剔你昨晚說的鳥語,你又管我說什麼?」溫宣桑皺眉看她,想到半點好處撈不到,等會還要辛辛苦苦再把她送回去就滿身的不爽,說話更沒什麼好聲氣。

  目光徘徊了一下,他更加瞪直了眼,「你竟然和大哥差不多高?你你怎麼長的?」

  趕忙再退兩步,十八歲少年的自尊心被打擊得所剩無幾。

  雲起彎唇笑起來,神情出乎意料的溫柔之極,如同昨晚看他的樣子,「你這樣正好,別想太多。」

  溫宣桑的眼神恍惚了一下,淡淡道:「我去廚房了。」說著走了。

  「這小子又哪裡被惹到了?」溫良玉撇一撇嘴。

  雲起的心神已全部收斂回來,微笑道:「剛才是我失態了,此來主要是有一事相求於寨主。」

  「宣桑莽莽撞撞搶了你回來,本來就錯在我們,小妞你有什麼條件說就是。」

  雲起搖頭,「不是條件,我未被撕票已是感激不盡,哪有什麼資本談條件?只是請求而已。」

  她頓一頓,說了句話。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15 10:15:30

第3章(1)  

  溫宣桑漱洗完畢,心不在焉地往廚房的方向走去,一路踢著粒小石子。

  有多長時間了?他靠近一尺之內定然迴避,與他說的話越來越簡短生疏,瞧他的目光越來越沉默稀少,偶爾多言必是挑他的不是,左不過怪他不學無術成天惹麻煩,真真相見不如不見。

  多少次衝到嘴邊的辯駁硬生生嚥回去——大哥你聰明一世就真信了那些麻煩是我年少不解事惹出來的?!

  不敢說,打落了牙齒和血吞也不敢說。已經只剩下這一點點了,怎麼還敢把最後一絲維繫的假象也打破?

  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錯,不明白為什麼相依為命的感情不知不覺間會淡化至此,做著這樣笨拙的挽救,試圖能得回哪怕只有一點點的關注,心裡不是不知道徒勞無功,卻完全沒有別的辦法。

  袖子裡的手輕輕握住,昨晚是被大哥抱回去的吧,這兩年間再沒有過的親密動作,然而又是為了什麼?

  大哥——我日日夜夜滿心滿意全是你,難道真會笨到連你的真話玩笑話也聽不出來嗎?明明是真心攆了我去睡柴房的,又為什麼改變了主意?

  腳下一個失力,將石子踢到了一個小凹坑裡,趕上兩步以腳尖挖出來,繼續恍惚著神思邊踢邊走。

  像今早的親近又是多久沒有過了?要不是太過猝不及防,他也不會反應不過來。

  之後令他醒了還如夢中,看那人言笑晏晏,什麼也不能思考什麼也不想思考,只怕一想到這兩年的疏遠委屈,要忍不住抱著他哭出來。

  敞開了全部心懷任他予取予求,他說什麼他應什麼,幾個小小懲罰算得什麼,為博他一笑——他真是寧可傾其所有。

  強烈到似乎有什麼在破繭而出的感情,不知道到底要怎麼定位,只知道,心底多日不曾出現的那種感激涕零的滿足是真的。

  只為他無意的一絲溫柔而已。

  可惜,沒料到局外人會突然出現,他鬱悶無比地跑出來,一肚子不滿又無處可撒,因為這人,恰是他自己拖進局裡來的。

  有絲預感,這次,他大概真弄了個麻煩回來了。都是大哥這一陣子對他不冷不熱的詭異態度,他一個人不免東想西想,結果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那時沒在意過,現在心情不好起來卻忍不住要計較,結果憤沒洩出,反而又惹了新的煩惱,果然是麻煩。

  不過沒關係,等會就可以把她扔回去了!

  揚起嘴角,一腳大力踢出,前方隨之響起哀叫聲。

  一抬頭,他見一個小嘍囉抱著腿在原地轉圈,好笑地過去按住他,「喂,沒斷吧?」

  「沒那麼嚴重啦。」小嘍囉苦著臉放下腿站穩。

  「那你露出一副痛苦得要死的表情做什麼?」溫宣桑笑斥,「害我還以為我功力大進了。」

  小嘍囉傻笑一下,「三當家,你沒去送那個搶來的小妞?」

  「吃完飯就去。」溫宣桑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什麼晦氣提什麼。」

  「又挨老大罵了?」小嘍囉瞭然地眨眨眼。

  「我看是你討罵還差不多!」溫宣桑一掌拍到他腦門上,真恨不得去撞牆了。看吧看吧,隨便一個路人甲都知道大哥現在對他有多不好!

  「又惱羞成怒了……」

  「你說什麼?」溫宣桑一腳踢在他膝彎處。

  他用勁不大,小嘍囉往前踉蹌了一下總算沒跪下去,心裡遲來地後悔,早知道就不賣弄有限所知的幾個成語了。

  小嘍囉趕忙將功補過:「沒什麼沒什麼。三當家,你這個方向是去廚房?」

  「是啊,怎麼?」

  「不用去了。」小嘍囉搖搖手,「早被搶完了,我就是從那回來的,也沒吃到。」一群沒良心的土匪,不過睡遲了一刻,就連碗粥也不給他剩下。

  溫宣桑一怔,「什麼?連我的份也沒了?」

  「老大的都沒了。」小嘍囉愛莫能助地聳肩。

  「這幫造反的臭小子!今天抽的什麼風?」連他和大哥的份都敢搶!

  「呃?三當家你不知道嗎?」小嘍囉不解地抓抓頭髮。

  「知道什麼?」火氣十足地反問回去,他現在只想找人算賬!

  「你每天都起來得遲,以前你的早飯都是老大去吃的時候,順便讓李嬸收起來的,等你去了再拿出來,不然有哪天不被搶光的?」小嘍囉遲疑地道,「要算造反的話,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吧?這事三當家一直都不知道嗎?」

  還有句話沒敢說出來,照三當家的懶法,有時日上三竿才晃去廚房,別說早飯,不刻意藏著的話連中飯都沒他的。

  「……」完完全全地怔住。心裡有什麼不知名的滾燙的東西,滿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小嘍囉悄悄往後退了兩步,頓一下,又往後退兩步,終於忍不住小聲道:「三當家,你可不可以別笑得那麼可怕?」

  好怪異,他拚命抑住轉身逃跑的慾望。

  「你什麼眼光?這叫高興,高興你明不明白?」溫宣桑把臉湊過去,更加得意給他看。

  「呵呵,大哥沒忘了我哦,他天天記著我的早飯,天天想著我對不對?」

  小嘍囉膽戰心驚地連忙點頭。

  溫宣桑腦筋轉了轉,「今天因為他沒去,所以我們的早飯就都沒了是這樣吧?」

  小嘍囉再點頭,又補一句:「不是我搶的。」

  「廢話,誰問你這個?」笑眉笑眼,心花一時朵朵開。

  溫宣桑揮揮手,「去吧去吧,我去看看還能不能找些別的。我的沒了就算了,大哥的現做也要有。」

  小嘍囉如獲大赦,轉身正要走,聽見身後有人大叫:「三當家,等等!」

  溫宣桑疑惑停步,站在原地,等那個小嘍囉衝著他跑過來,步子急了些,收不住險些撞到他身上。

  他揚揚眉,「趕著投胎嗎?跑什麼跑?」

  「不是——」那小嘍囉喘著氣,好一會才緩過來道,「是老大,他叫你吃完飯去千秋堂,有事要說。」

  「大哥找我?」他精神立刻上來了,「我這就去。」

  說著也不等他說出第二句話,匆匆往前堂的方向而去。

  被留下的兩個面面相覷。半晌,後來的一個道:「三當家怎麼好像很激動的樣子?」

  「我也不清楚。」印象中他也沒說什麼啊,「喂,老大要說什麼事啊?」

  「好像和三當家搶回來的那個女人有關吧,聽說她想賴在咱們寨裡不走了。」

  「什麼?!」

  「什麼?!」

  千秋堂裡,溫宣桑倒吸了一口涼氣,「你再說一遍。」

  「再說幾遍也是一樣。」溫良玉懶懶地半倚在虎皮椅中,「你帶回來的這個小妞,跟我說她看中了咱們寨子的好風水,決定要留在這裡養老了。」

  「養、養老?!」

  「她是你帶回來的,所以我叫你過來問問你的意見。」

  「當然不行!」溫宣桑不可思議地看向一邊怡然坐著的雲起,「喂,你腦子是不是進水了?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山寨!全是男人的山寨!你不怕被啃得骨頭都不剩?你還要留下來?」

  雲起微笑點頭。

  溫宣桑閉一閉眼,由衝擊中定下神來,下了結論:「你瘋了。」

  「我清醒得很。」她柔聲道,「你能沒事,我自然也不會有事。」

  「別亂拉關係。難道你指望我成天跟在你後邊,保護你不受人染指不成?」溫宣桑翻個白眼,「就算我能保證我們寨子裡的全是好人,但這裡是祁連山,連我都不知道這座山裡一共有多少座山寨賊窩,天真的大小姐,你還是乖乖回你的府衙去吧,別在這裡說夢話。」

  「我回去若有活路——」淺淺一笑,雲起道,「你以為我會選擇留下來嗎?」

  溫良玉直起了身。

  溫宣桑蹙眉,「什麼意思?」

  「此地偏遠,我爹專營多年,總算巴上了京城裡的一條線,我若回去,兩個月後就得披上嫁衣去做那個不知哪個部的尚書的第五房小妾。」

  「呃?」他吃了一驚。

  她繼續淡淡笑道:「老實說吧,我出府當然不會一個人都不帶,這種事也由不得我做主,不過後來跟著的丫鬟都被我甩了。我會落單,是想獨自摸清周圍的環境,好在婚期之前順利脫逃。被抓到這裡是意料之外,不過既然來了,我昨晚想了想,再壞不過如此,失蹤這幾天,回去後爹一定會加強防範,我再想逃就是不可能的事了,不如索性留下來。」

  「……你爹拿你去和親?」他看著這女子,心裡忽然有些酸澀。

  「可以這麼說吧。」

  溫良玉一指支住下巴,「宣桑,你的結論?」

  溫宣桑有些茫然地看過去,「我說了算嗎?」

  溫良玉頷首,「是,這事以你為主。」

  溫良玉低了頭盯著自己的腳尖,眼前模模糊糊地呼嘯閃過一些景象,原來——原來也是不幸福的嗎?

  他恨過自己為什麼要淪落到做山賊,是因著大哥才一點點解開心鎖,這麼多年過去,然後竟然有人寧可來做山賊?

  想笑,兜兜轉轉原來大家還是一樣,多諷刺多好笑。

  是真想笑,一滴水珠卻落在了鞋面上。

  長身而起的輕風捲了過來包裹住他,溫熱的手掌跟著降下來掩住了他的眼。

  「宣桑宣桑。」有人低低地在耳邊喚,聲音溫柔得幾近於歎息。

  禁不住伸手抓了那人的衣袖,感覺他手掌漸漸濡濕,反過來濕了自己的面頰。

  果然是不能任性的對不對?想著找別人出氣,到頭來傷心的還是自己。

  「宣桑?」這次是雲起在喚,直呼了他的名,竟然也極之自然。

  「我沒事。」他悶悶的,並不抬頭,聲音帶著鼻音,「你要留就留好了,安全自己負責。」

  「我們這沒空屋子了,二弟的暫時沒人住,但是裡面機關陣法一大堆,進去就別想著出來了。」溫良玉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你真要留下來,還要另蓋一間。麻煩,要是男人隨便和誰擠一下也將就了。」

  「共住我不介意——」

  溫宣桑猛然抬起頭,紅紅的眼睛瞪著她,「你說什麼?留你下來就不錯了,別打我大哥的主意。」

  雲起抿一抿唇,似忍俊不禁,「我什麼時候說要和寨主共住了?更別提打他什麼主意。我是想,和你一起不知怎樣?」

  在場的幾個小嘍囉齊齊大驚,知道這小妞要留下來,人人都以為她是被老大的風采所迷,怎麼原來她看上的不是老大,竟然是還是少年樣貌的三當家?雖然說,三當家生得眉清目秀確實不錯,但和老大一比,哪個女人會選一個小孩子?

  「老牛吃嫩草啊。」不知是誰小聲嘀咕了一句。

  眾嘍囉一齊恍然大悟。

  雲起的眉頭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不行。」出聲拒絕的是溫良玉,微微瞇起的鳳眸中笑意懶散,「小妞,你是聰明人,我以為你明白我的底線在哪裡。」

  雲起無辜微笑,「我沒敢打寨主的主意。」

  「我的主意隨你打。宣桑——」悠悠的話尾忽然一轉斷然,「不行。」

  「不知寨主以什麼身份回答?」

  「雲姑娘,我實在該教教你明白到底踏在誰的地盤上。」溫良玉笑,「如果讓你覺得我是很講理的人的話,那我這裡先道歉了。然後你聽好了,我說不行就是不行,沒有理由。即便對於女人,我的忍耐也不是沒限度的。」

  溫宣桑一頭霧水地抓著他的袖子來回看,昨晚還是好到讓他滿心不舒服的兩個人,怎麼莫名其妙火藥味就這麼大?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他試著插話:「喂,我不管你們在說什麼,反正我不要和你住。」

  「你當然不會。」溫良玉低下頭答覆他,眼尾掃向雲起,「我不敢碰的人,不代表別人就有插入的餘地了。」

  背景有嘍囉小聲配音:「爭風吃醋?」

  「爭的人好像不大對?」遲疑。

  「好像是三當家?」更加遲疑。

  「噓,別說話,老大在瞪了。」

  幾個人一齊往後躲了躲。

  「要是我堅持呢?」雲起試探輕笑。

  「不怎樣,威脅人不是好品行。」溫良玉彎著眼眸笑,「所以我不說什麼,你不妨試試。」

  雲起沉默一會,不知在想什麼。

  「……」溫宣桑張了數次嘴,這個——有沒有人能告訴他,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啊?明明他也是主角之一吧,為什麼一個字都聽不懂?

第3章(2)  

  溫宣桑不著痕跡地退退退,退到戰場外,拉拉一個嘍囉的袖子,「喂,他們在說什麼?」

  「好像在討論三當家你的歸屬權?」小嘍囉悄聲回他。

  另一個嘍囉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兩眼星星道:「三當家你好幸福哦,我長這麼大只有為別人吃醋,還不知道被人吃醋是什麼感覺呢。」

  「嗯,好羨慕哦。」在旁邊的跟著效仿。

  額角滴下一大滴汗,這一群笨蛋——難怪大哥昨晚要那麼鬱悶,想到自己的手下就是這麼一群腦子裝稻草兩眼冒星星的草包,真是——

  他忍不住湊過去:「喂,你們說真的?」

  「嗯?三當家你不是很不屑的樣子?」小嘍囉小心翼翼地問。

  「多嘴,我問你回答就是了,誰叫你疑問的?」

  「噓,老大和那個小妞全看過來了。」

  直起了身,視角調正看過去,溫宣桑哀怨地垂眉,「大哥你這是什麼眼神?我得絕症了?」

  溫良玉掩面別過眼去,「別叫我,我不認識這白癡。」

  「大哥你心情不太好?那女人惹到你了?」溫宣桑打量他兩眼,跳過去討好地拍拍他,「沒事,你想對我撒氣隨便好了,我不介意的。」

  「你……」就是這張無辜的臉,這樣弄不清狀況自以為是卻用力想要安慰他的樣子,讓他由最初愚蠢的感動漸漸升了華變了質,不自覺中發酵出異樣的感情,等到終於發現的時候,已經收不回來。

  往旁讓了兩步,躲開他的手,「別給我發揮你的想像力,有空去找人蓋房子吧,照著你二哥以前留下的圖紙,別破了整個陣的佈局。」

  溫宣桑笑容有些垮下來,「為什麼要我去——」

  「人是你帶回來的。」一句話乾脆堵回他,「也是你要求留下來的。」

  「我願意嗎,但總不好真要她去嫁個糟老頭子吧。」溫宣桑有點彆扭地低聲道。

  「宣桑,」雲起溫柔對他笑,她對著溫宣桑似乎一直都很溫柔,「謝謝。」

  「呃?」溫宣桑恍惚了一下,有絲靦腆,「那個,不客氣。」

  溫良玉不巧見著他微紅的半邊臉,微瞇了下眼,一個彈指敲向他太陽穴。

  這一敲沒收斂力道,溫宣桑出其不意,摀住呼痛:「大哥我又怎麼了?」

  「沒事。」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笑道,「我手癢。」

  溫宣桑敢怒不敢言地站開兩步,想說什麼,被那一敲忘了,摀住肚子,「好餓。」

  雲起略擰眉,「早飯沒吃飽嗎?」

  「是根本就沒得吃。」溫宣桑的聲音中帶了三分委屈之色,「全是餓死鬼投胎,連我的份也敢搶。」

  他幼年生活顛沛,跟著溫良玉之前的日子饑一頓飽一頓是常事,現在食量雖不大,卻最是餓不得,一餓起來就是這副見了誰都忍不住要撒嬌一樣的樣子。

  雲起笑起來,「我去給你做,你愛吃什麼?」

  後面一陣吸涼氣的聲音。不、不是吧?這小妞看上的還真是三當家?!

  「你分得清鹽和糖霜的區別嗎?」溫宣桑眨眼看她,顯然神志還很清楚。知府千金大小姐的手藝,確實值得斟酌一下。雲起窘然,「這個,應該吧。」

  「算了算了,我不想餓死之前先被毒死。」溫宣桑敬謝不敏地忙搖頭,有些撐不住了,順勢倒向溫良玉的方向,「大哥——」

  「叫我有什麼用?我也分不清。」溫良玉沒好氣地扶住他。臭小子,竟敢第二個才想到他。

  「我好餓——」

  「忍著。」

  「我餓——」

  「叫你忍著,再一個時辰就吃中飯了。」

  「餓——」

  「……帶你去找李嬸成了吧!」溫良玉粗魯地拖著他走出門。

  「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嗎?」雲起看著兩人的背影旁若無人地消失,有些回不過神。

  「是啊。」小嘍囉盡職地給她解釋,「我們老大很好說話的,一遍兩遍不答應,多說幾遍最後一定會肯的。」

  雲起淡笑。是這樣嗎?只是對著你們而已吧?對她,可越來越不客氣了呢。

  廚房。

  「你再說一遍。」好生和藹可親的聲音。

  「我、我吃不下了。」縮至最小的身影配上細若蚊蚋的嗓音。

  「你還真敢說啊——」溫良玉微笑著,一聲脆響,好端端的竹箸一分為二,「特地跑這一趟,特地麻煩李嬸趕出這碗麵,我特地坐在這裡等著你吃,結果你動了兩筷子就告訴我你吃飽了?是覺得我今早的教育還不夠清楚嗎?」

  「但是我、我確實吃飽了。」大哥久違的關心他是很感動啦,但是能不能不要拿豬的食量來衡量他的啊?

  「我說三當家啊,別怪李嬸多嘴,像這麼小碗麵,我五歲的小孫子一頓能吃兩碗呢。」灶台後忙著添火的李嬸驕傲地大著嗓門插話。

  難怪那娃兒養得比豬還肥!溫良玉遷怒地偷偷瞪過去。

  冷不防另一雙竹箸被重新塞到他手裡,「至少吃完一半。」

  「三分之一好不好?」

  「三分之二。」

  「呃?那不是更多了?」溫宣桑睜圓了眼。

  「再討價還價就連湯也給我喝完,剩一滴等著我收拾你。」溫良玉斜睨。

  他真是放手太久了,不知道這小子居然混到這種程度,餓的時候才只能吃下這麼點,不餓的時候呢?他的食量比麻雀大多少?

  溫宣桑不甘願地戳戳,「大哥,其實你是不是不怎麼高興那女人留下來?」總覺得他火氣有點大呢。

  「你可以直接說我十分之不爽。」溫良玉道。一個那種麻煩來路的,會跟他搶人的女人從此就在臥榻之側了,他為什麼要高興?

  「我也不想的,但是誰知道她回去要和親——」戳戳戳,少年長長的眼睫垂下來,遮住了其中的表情。

  「別解釋了,你那點心思我有什麼摸不透的?別忘了是誰一手把你拉扯大的。」

  「……大哥,」清秀的臉有些扭曲,「你撿到我的時候,我已經十二歲了。」

  「那又怎樣?難道你翅膀硬了,就想抹煞我對你的救命之恩和養育之恩嗎?」溫良玉毫不臉紅地看著他,「我不記得有教過你如此忘恩負義,說,這是哪個混蛋敢對你洗腦?」

  什麼跟什麼——

  胡扯起來的大哥他完全不是對手——不,或者該說,他什麼時候有資格做他的對手了,因為對方一點點關心就暈頭轉向的自己,注定永遠只能是跟在後面追隨的那個吧。

  從終於信任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了。

  但是還是有一點不舒服——

  鄭重地從碗前抬頭,溫宣桑清清嗓門:「大哥,我十八歲了。」

  溫良玉原來已趴到了桌上,聞言立即直起了身,「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向我宣告你的翅膀足夠硬了嗎?你果然是要忘恩負義了,就知道別人家的孩子養不熟。別說我只養了你區區的六年,就算十二年你也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我的吧——」

  「大哥……」臉型嚴重扭曲。

  說著這種玩笑話的你,大概是完全不明白,我卻是真正怕被拋棄呢。

  這兩年明顯刻意的疏遠,令他越來越不能安心,心裡總是惶恐著會突然發生什麼事,卻一個字也不敢問,只怕打破虛幻的平靜,然後恐懼的想像變成現實。

  握著竹箸的指節用力至發白,要不要索性問出口呢,一個人悶了這麼久,如此難得重新得回大哥的往日面貌……但,就是如此,才更加更加不捨得破壞啊。

  算了,就這樣吧,久違了兩年的大哥的笑顏,他還沒有看夠呢。

  不過另一條倒是一定要說清楚:「我的意思是,我已經長大了,大哥能不能把我當作大人看待了?」

  老是拿他當小孩子一樣地管教,做錯一條就規規矩矩地罰一條,兩年後不知為什麼重新對他親近的大哥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時光已經讓他成長了不少。

  其實,也並不是討厭被罰的感覺,他只是——只是很單純地不想再被當作小孩子,不想他眼裡看見的只是個小孩子,希望——不自覺咬住了筷頭,眸中透出淡淡的茫然。他到底希望什麼呢?

  溫良玉感歎:「是啊,你都十八了呢,還要我成天跟在你後面善後。」

  他這句倒不是玩笑,真是有感而發,只是,溫宣桑若能欣賞才是怪事。

  「……算了。」

  不想說什麼了,帶著三分悵然三分無奈四分怨念的少年情懷,埋首到了被他戳成麵糊的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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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15 10:16:53

第4章(1)

  下午,一大堆嘍囉圍在一片空地上。

  「就這裡好了。」雲起道。

  溫宣桑斷然拒絕:「不行!」

  「為什麼不行?」

  「這還用問嗎?」溫宣桑沒好氣地瞪她溫柔的笑顏一眼,心裡一陣惡寒。有毛病的女人,他是把她綁架到土匪窩的惡人好不好?老是笑得花枝亂顫的,不怕他一個不爽丟她去餵狼?

  「但是我不知道。所以當然要問啊。」雲起笑顏不變。

  眾嘍囉興奮看戲,有人小聲問:「這個是不是就是戲裡唱的歡喜冤家?」

  有人小聲答:「大概吧。看樣子三當家比較佔下風哦。」語中大有幸災樂禍之意。

  「誰?詆毀本當家名譽的是誰?」凌厲的目光掃過去,「給我自動報名!」

  「王大嘴。」

  「孟含暉。」

  兩隻手臂乖乖地舉起來。

  「你們兩個,」溫宣桑一揮手,倒頗有幾分氣勢——小孩子板起臉來裝大人的氣勢,「過去那邊練武場,每人五十個跟頭。自己數,許多不許少。」

  「三當家的處罰越來越像老大了——」

  「什麼像,就是從老大那照搬的嘛。」

  低聲交流完畢,王孟二人一同垮著臉應了個「是」。

  「別以為我沒聽見。」溫宣桑哼一聲,「說我學大哥,你們有膽子不妨把剛才的話拿去對他說,他不罰你們繞這祁連山跑一圈,我跟你們姓。」不識他的寬宏大量,唉,果然對笨蛋是不能有太高的要求的。

  「王宣桑?」

  「孟宣桑?」

  兩嘍囉對看一眼,一齊搖頭,異口同聲道:「難聽。」

  「你你你們——」手指顫顫地點出去,大叫道,「一百個跟頭,一個不准少!」

  眾嘍囉齊齊大步後退,包圍圈瞬間擴張一倍。

  「哇,好恐怖。」痛苦掩耳。

  另一個接口:「三當家的變聲期還沒過嗎?」

  「老大不是說三當家發育遲緩嗎?」第三個加入,「真可憐。」

  「混、混賬!」他氣得拚命跺腳,「大哥什麼時候說過我發育遲緩了?你們這些人才是腦子發育不良!你你,還有你——」手指挨個點過去,「剛才說話的,統統到那邊去,五十個跟頭,許多不許少!」

  「等等,」雲起略起了好奇心,看著其中一個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的年輕人道,「你叫做孟含暉?」

  孟含暉直接被點名,有些受寵若驚,結巴道:「是、是啊。」

  「這名字誰起的?」

  「我爹,他教過私塾,」孟含暉靦腆而驕傲地亮了眼睛,「還中過秀才哦。不過,不過他已經不在了。」

  「玉韞山含暉——難怪。」這樣秀氣的名字在這山賊堆裡實在太過扎眼,咳,並且和本人的五大三粗形象也差太遠了些,要她不注意都難,「令尊好學識。」

  孟含暉挺了挺強壯得過頭的胸脯,「村裡的人都這麼說。」

  「這小子是個孝子,」溫宣桑插話,這一打岔他暫時忘了跟頭的事,「我還沒見過孝順成這樣的,他爹臨去時叫他當山賊,他就真賣了房子和田地跑到山上來了。」

  雲起呆住,「呃?」

  「那個——」孟含暉抓了抓頭,有點為難地想著稱呼,「三嫂,你剛才念的那句什麼詩就是我爹留給我的遺言,他去得早,我那時候小,又頑皮不肯唸書,只聽懂裡面有我的名字和一個『山』字,大概是我爹怕他去了,我一個人養不活自己,就叫我上山入了伙吃百家飯。」

  他這麼說著,又是靦腆一笑。

  「……」

  「三嫂,你怎麼了?」孟含暉奇怪地問,「有點眼熟——嗯,那時候老大聽我說完也是這副表情呢。」

  眼光再轉過去,打了個冷顫:「三、三當家,你這又是什麼表情?」

  「……」吸氣,再吸氣,一字一頓:「你、叫、她、什、麼?」

  「三嫂啊——」三個字一字比一字低下去,「那個,反正也是早晚的事嘛——」

  「早晚的事——」溫宣桑被刺激到極處倒是說不出什麼了,「你,兩百個跟頭!」

  他轉頭,「還有你們,愣著幹什麼?快去!」

  於是,多嘴五人組在眾嘍囉同情的目光下排隊前往練武場,尤以殿後的孟含暉的背影最是蕭瑟。

  兩百個——嗚,他的頭一定會一個變成兩個大了。

  小出了口怨氣地抬眼,冷不防又對上雲起溫柔得近乎寵溺的眸光,溫宣桑不自禁摸了摸手臂,「喂,我告訴你,我們之間除了『綁匪和肉票』這種關係之外,是沒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別的關係的,你別想什麼奇怪的事。」

  雲起微笑道:「沒關係,我會讓你承認的。」

  「認你個頭!」這女人的腦子八成也是發育不良!

  雲起不在意地揚著唇,「你還沒說,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溫宣桑這才想起之前的矛盾,瞪她一眼。他向側前方走出了十步,走到自己的屋子門前,又走回來,惡聲惡氣地道:「你明白了?明知故問。」

  「所以?」好脾氣地追問到底,明顯挑戰對方的底線。

  「還要問?」

  「那個三當家,我們也看不明白啊。」有嘍囉插話。

  「笨蛋。」溫宣桑雙手比劃出長度,「看不出來?這裡到我的屋子只要十步就可以走到,我怎麼能允許她要蓋的房子離我那麼近?」

  小嘍囉受了教,卻不服受到的侮辱,小聲喃喃:「不知道誰被老大罵的『笨蛋』次數最多——」

  「練武場,一百個跟頭!」

  又一個犧牲者誕生。

  「近點不好嗎?」不怕死的雲起繼續問下去,「宣桑不覺得很適合我們聯絡感情?」

  「我們沒那種東西可聯!」溫宣桑冷冷瞪著她,「再�嗦,你就到京城去和那個什麼尚書聯好了。」

  「真的不可以嗎?」遺憾地歎了口氣,雲起放棄了死纏爛打,「那好吧,我換個地方好了。」

  她展開手中的圖卷看了看,出了包圍圈往後一排房屋走去。

  溫宣桑鬆了口氣,老大不情願地跟在後面。夾纏不清的女人,真讓她靠自己那麼近,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大概連門都出不了了。

  「那就這裡吧。」雲起止了腳步,四處看看,勉為其難地道。

  「隨便你。」溫宣桑跟著看看周圍,目光忽然定住,「不對——不行!」他叫起來,聲音比剛才更大了十倍,「絕對不行!」「但是這裡離你很遠了啊。」雲起無辜地道。都不在一排了呢,她犧牲好大。

  溫宣桑不說話,清秀的臉板得一絲笑容也看不見,咚咚咚用力走過去,到倒數第三間屋子前,又咚咚咚用力走回來,「明白了?」

  雲起搖頭。

  跟過來的身後的嘍囉跟著搖頭。

  「八步。」溫宣桑比出手勢,眼睛亮晶晶地瞪著她,「離大哥只有八步,我絕對不准你離他那麼近。」

  「這回又是為了什麼呢?」發問的女子眸中波光瀲灩——或者,其實也可以說是詭光閃爍,「這是寨主的意願吧,你可以代為否決嗎?」

  「這個不關你的事,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全身的防備都打開來,警戒提升到頂極。

  他現在摸不清大哥對這個女人到底什麼想法,無論如何,盡量把兩個人隔遠點總是沒錯的。這裡——哼,他都沒能離大哥這麼近,這女人,更是休想。

  「但是我覺得這裡不錯啊,不然至少要給個不行的理由吧?」雲起很有耐心地和他耗。

  「說了不准你離大哥這麼近,聽不懂嗎?」溫宣桑看看近乎是咫尺之遙的溫良玉的居所,攔阻的決心愈加堅定起來,「誰知道你會不會半夜摸到大哥房裡,對他做出不可告人的事。」

  「咳、咳——」雲起嗆到,「不可告人?什麼不可告人?」竟然真認為她對溫良玉有興趣?

  「不可告人的事我怎麼會知道?」他理直氣壯地反問,「我又沒做過。」

  呆了一下,雲起抬了烏黑的眼眸看他,「原來——你還不懂?」

  今早是她誤會了嗎?難道真的沒什麼?沒、沒這麼誇張吧,這麼多年了,不說別人,那個溫良玉怎麼看也不像個毫無所覺的笨蛋啊——

  「莫名其妙。總之絕對不准在這裡蓋,你繼續選地方吧。」溫宣桑懶得理她好像聽到什麼奇聞一樣的震驚表情,女人都是這麼奇怪的生物嗎?他回頭要跟大哥說他才不要娶老婆——嗯,氣昏頭了,應該說,就算他能娶也不要娶,有大哥就好了,才不要別人插進來。

  「你不覺得,還是問過一下寨主的意見比較好嗎?」雲起笑瞇瞇,她今天的形象從頭到尾與昨晚實在相差太遠,並且,似乎因著溫良玉的不在場,連上午那一點點最後的遮掩偽裝也完全丟棄了,只是一以貫之的笑顏,模糊了這其中的差別而已。

  「說不定他會同意呢?」

  「胡說,大哥才不願意!」少年的性子被輕易激上來,轉頭問,「大哥哪裡去了?把他請過來。」

  有嘍囉舉手回話:「我知道,我看見老大下山去了。」

  溫宣桑蹙眉,「下山?做什麼?」

  「這個不知道了,老大沒說。」嘍囉答道,「不過有交代,叫三當家你記著他的吩咐,不要以為他不在就可以偷懶了,等他回來要檢查的。」

  他學著溫良玉的口氣和那種慣常的懶懶散散的神情,半瞇著眼——一雙綠豆眼瞇得像睡著了一樣。

  溫宣桑惡寒地撇過臉去。人比人——不是人啊。

第4章(2)  

  「應該是去查我的身份了吧。」雲起氣定神閒地道,「千秋寨又不是客棧或者善堂,隨便什麼來歷不明的人都收容。宣桑好心要留下我,寨主自然要肯定我無害才可以吧。」

  「討厭……」深覺彆扭地低語,怎麼覺得這女人比他還瞭解這裡一樣?這種話明明是該自己說的才對,就這樣被搶了台詞,對方還一臉的鎮定和自如,就算以後是要留下來作為山賊的一員,進入角色也太快了點吧?

  「你真不像個女人。」哪有女人對山賊這種身份這麼駕輕就熟的?

  「啊,謝謝。」

  有嘍囉抓了抓頭,「我是不是聽錯了?三當家罵她不像女人,她還道謝?那上次我也這麼說我家婆娘,她怎麼甩我一把菜刀?」

  「我老婆從床上把我踢下去,然後罰我打了半個月地鋪。」身旁的人跟著抓頭。

  「啊,你才娶的那個也這麼凶?」大喜,找到知音,二人蹲到牆角交流血淚史。

  「真的不能蓋在這裡嗎?」

  溫宣桑斬釘截鐵地點頭,「當然!」

  「那就沒辦法了啊——」圖卷敲向掌心,敲出三分瀟灑三分得逞,「宣桑,我們只能做鄰居了呢。」

  「什麼意思?」不好的預感湧上。

  刷一聲,羊皮卷在他面前展開,「看見了嗎?照二當家的佈局,只有在這兩處動手不會破壞陣局。也就是說,我或者離你十步之遙,或者在寨主八步之內,沒有別的選擇呢。」

  「怎麼可能?」粗魯地一把搶過圖卷,溫宣桑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怎樣?」她沒騙人哦,出現這種結果應該叫做:天賜良機。

  他繃著臉把圖卷扔回給她,從牙縫裡擠出四個字來:「……我看不懂。」亂七八糟的橫線豎線,搭配一些更加亂七八糟的符號,倒是有文字註解,但是他又不識字!

  雲起怔一下,收了笑臉,柔聲道:「沒事,宣桑怎麼樣都是最好的。」

  午後暖洋洋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

  ——宣桑怎麼樣都是最好的。

  「最好?」退了兩步,退到了陰影裡,少年清澈的眼眸意義不明地瞇起,聲音中是濃重的,與他的形象絕不符合的譏誚之意,「我說過,別和我套什麼關係。以前的事我全都不記得了,別逼我想起來。」

  這麼說,不就表示其實你什麼都記得嘛。雲起眼中劃過一抹釋然。還好,總算肯定他還記得,只是這種語氣這種神情,真是看得有點傷心呢。

  「你記得什麼?」她若無其事地捲好圖卷,「我對那個沒興趣,只想知道你決定好要和我作鄰居了嗎?」

  「……」別以為轉移話題就能騙過他了,才不相信這個女人真是因為看上他才老用那種眼光看他的,雖然,這樣過度清醒對自己的自尊有點小打擊。

  「這還用問嗎?」他不甘地撇嘴,「相比起來,我寧可自己承受你的騷擾,總比冒讓你半夜摸進大哥的房的危險好。」

  雲起歎氣:「宣桑,要怎麼說,你才相信我對你大哥一點企圖也沒有?」她看上去就真的急色到這種地步嗎?

  「怎麼說我都不相信。」溫宣桑瞪她,「不要以為我年紀小,就真的什麼也不懂。你上午看大哥那種眼光,就差把他生吞活剝了,以為我沒發現?」

  雲起一口氣哽在喉間,咬著牙笑,「是啊,宣桑眼力真是好,那你有沒有發現你的好大哥看你又是什麼眼光?」那才是真的生吞活剝好不好!

  溫宣桑卻忽然怒起來,「你這麼問什麼意思?跟我炫耀嗎?大哥這兩年是看都不看我了,那也輪不到你這個外人來廢話!」擺明戳他心肺嘛!

  「……」看著面前少年鮮活的憤怒,雲起突然有些想笑。

  可憐的溫良玉,她上山一天不到,已完全摸清他的心思,但當事人卻硬是能一直一無所知。總是對著這麼個不解半點風情的笨蛋,箇中滋味實在不是「辛苦」兩字就能形容得盡的吧。

  尤其某一日,當他終於得知真相時,知道自己這麼多時日的壓抑苦忍,究竟為的是怎樣莫名其妙的理由,大約是只有吐血才能一紓心懷的了。

  她一邊走一邊笑。後面溫宣桑不爽地踢飛一粒小石子,雖然對方並沒說什麼,卻還是強烈地覺得自己被嘲笑了。

  想到以後要和這個女人成為鄰居,心情前所未有的陰霾起來。大哥啊,你一定要記得,我是為了你的清白才甘願犧牲自己的。

  過了三天,蓋房所需的一應原材料都已搜羅採買完畢,山寨上下人等一齊破土動工。

  溫良玉一點消息也沒有,溫宣桑有些坐不住了。

  雲起偶然聽到他嘮叨倒是好笑,「哪有這麼快?就算只算來回路程三天時間也不夠啊。」

  「嗯,是嗎?」溫宣桑扳扳手指,算了算自己把雲起帶回來所費的時日,定了些心下來,「來回路程,加上查證所需的時間,起碼還有半個月啊。」

  少年懨懨地托了腮,看著十步之遙的塵土漫天,「還有這麼久——真討厭。」好想好想大哥哦。

  「寨主又不是不回來了,你懷念得會不會太早了點?」雲起看他頹喪的樣子,一時心癢,忍不住伸手揉揉他頂心柔軟的發。

  他凶巴巴地一把揮開,「喂,本當家的頭不是什麼人都能碰的!不要變相佔我便宜,監你的工去,我和大哥的事不是你這個外人能明白的。」

  被毫不猶豫地排除在外了呢,不管表現方式如何,卻都和溫良玉一樣,理所當然地不允許外人介入彼此,這種距離——真的只是「兄弟」嗎?世上有這麼獨佔的兄弟嗎?

  雲起搖頭笑一笑,轉身而去。

  溫宣桑看著她纖長的背影,目光陰鬱下來。

  「喂,你真要留下來?」煙塵四起喧囂嘈雜中,他出聲。

  雲起腳步一頓。

  「別轉過來!」先聲阻止,再出口的話平板不興,「你留下來,有沒有什麼別的目的?」

  太過直白到一針見血的問話,背對著的雲起似被煙塵迷了眼,一雙眼驀然瞇起,「什麼意思?」

  「你不用和我打什麼馬虎眼,勾心鬥角的事我本來也不懂。」溫宣桑淡淡道,「只不過,你真有什麼目的現在回去還來得及,要是等大哥回來,他不會有什麼情面留給你的,不要以為——他看上去很好說話,就真的很好說話了,更不要以為他查不出來。你不是祁連山的人,沒聽過溫良玉的名聲,但你想想我們這一群戰鬥力基本上為零的人,怎麼能在這虎狼堆裡立下足的,心裡就該有點數。」

  不是人氣,不是運氣,不是他人庇護,不是任何別的東西,只是實力——千秋寨溫良玉一個人的實力。

  「聽不懂你在說些什麼啊。」她輕笑,誰也看不見誰的表情。

  宣桑,你被保護得不錯,所以勾心鬥角的事是不懂,但,也並不是個草包呢。

  這世上的好人從來就不多,但是多麼幸運,你遇上一個不太壞的。我們的遺憾才不致太過深重,至少沒有變成罪孽。多麼……幸運啊。

  「我所勉強能明白的一點是,你——似乎在擔心我?」她柔聲問。

  「誰、誰在擔心你了!」趴著的少年如被點中死穴一般立即直起了身,聲音跟著慷慨激昂起來,「這不過是我身為千秋寨三當家所必須要具備的警覺心罷了,隨隨便便放了不相干的人進來,總要試探一下,萬一你是官府安插的內鬼,我不是引狼入室?不過你不是的話,就老實點去監工吧,別指望我會幫你這個。」

  「……」雲起沒回答,站在原地不動,只肩頭微微顫動。

  溫宣桑看她肩頭抖動的頻率,心頭起了不祥的預感:「喂,你不會是在——」

  驀然轉過來的如花笑靨證實了他下面未出口的話語,未及做出反應,女子的身形已先撲了過來。

  「宣桑你好可愛哦。」

  緊隨清朗的笑語後,眉心一瞬間暖洋洋的,如輕風依戀拂過,又似蝴蝶透明薄翼掠過一般的柔軟觸感。

  「你你你——」捂著額的少年聲音都變調了,「你敢非禮我!」

  雲起上揚的唇角笑瞇瞇的,「不錯嘛,還知道這叫什麼,真怕你什麼都不明白,給人佔了便宜也不知道呢。」

  「啊,已經進展到這一步了?」不遠處熱火朝天忙著蓋房子的嘍囉群中傳來驚歎聲。

  「這小妞好大的膽子!」

  「相比起來三當家有點遜哦。」

  「唉,為什麼沒人來非禮我呢——」

  此起彼伏各種各樣的驚歎聲中,新一輪非禮事件代替原來的同居宣言迅速在千秋寨傳播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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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15 10:18:12

第5章(1)  

  兩年前。

  荒蕪的官道上,一行六輛大車的隊伍緩慢地行駛著,由車行速度和兩旁的護衛的數量可以看出,車上的物品定然不少,更準確一點地說,是貴重的物品定然不少。

  烈日當空,這條官道所處位置極是偏遠,少有人跡,一路更見不到茶棚之類,馬上的護衛大約趕了不少的路,面上都有隱隱的睏倦之色。

  「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錢!」

  清脆的大喝平地炸起,道旁的樹林裡,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猛地跳出來,唇紅齒白眉清目秀,手中亮出的木棍比他自己高了老大一截。

  車隊起了短暫的騷動,一馬當先似是護衛頭領的中年男子哈哈笑起來,「小子窮瘋了吧?毛還沒長齊就學人搶劫?不知死活!」

  「唉,家教不嚴,讓人看笑話了。」

  隨著悠悠的歎息,又一個人從樹林裡走了出來——是真的就那麼閒庭信步一般地走出來,撥開草叢的動作優雅如拂開珍珠簾幕,幾分自在幾分慵懶,白色的緞袍寬袖長帶,二十來個護衛眼睜睜看著他一直走到路中央,竟是誰都忘了說話。

  「宣桑笨蛋,誰叫你說的那些蠢話?」溫良玉一抬手,奪過少年拿著——或者說是「抱著」的長棍,隨便往地上一頓,氣勢立即一變,要多囂張有多囂張,偏是半點不惹人生厭。

  「啊?那不是搶匪的四句真言嗎?」溫宣桑茫然地看他。

  「真你個頭!」手腕一轉,棍頭由上輕敲向他後腦勺,「這是官道,你開的?這麼本事回山再開一條給我看看。」

  「大家都這麼說嘛。」他小聲嘟囔。今天是他第一次出來搶劫,事先找了很多人吸取經驗,想一鳴驚人讓大哥刮目相看的,不過,好像又失敗了。

  中年男子這才回過神來,雖然對方又多了一個人,不過看著明顯也是軟腳蝦一類,大概能經得起他一拳就不錯了。於是傲睨的神氣不改,「喂,小子你的毛也沒長齊了吧?」

  這話侮辱意味甚濃,換到江湖上去,一般就可以作為一場驚天動地的血戰的開端了。那首領說完這句話,心裡也同時起了戒備之意,防著對方突然發難,他雖看不起對方,畢竟也沒當對方是死人。

  溫良玉眨一眨眼,卻一點生氣的樣子也沒有,微笑道:「抱歉,有關於這個問題——只有我老婆才能知道,如果你是男扮女裝,我倒可以考慮先透露給你。」

  溫宣桑扯扯他衣袖,「惡,大哥,就算他是,你連這種貨色也能接受?」

  護衛群中有竊笑響起。

  中年男子被這一句話噎得幾乎發昏。他活到三十多年,做夢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招人「調戲」,聽著身後笑聲一時臉都青了,「你——」

  溫良玉很有耐心地等他下文,但對方所受的刺激顯然過大,「你」了半天也沒接下去,倒是第二輛車廂裡探出一顆蒼老的頭來。

  「趙校尉,你磨蹭什麼?還不趕緊收拾了,老夫等著趕路。」

  「校尉嗎?」溫良玉搖搖頭,「果然是樹大根深的尚書大人,被革職回老家了,還能勞動正規武官一路護送,真是——」唇角勾起炫目的笑意,「不搶你都覺得對不起你啊。」

  「好像是只大大的肥羊呢。」溫宣桑跟著附和,摩拳擦掌,「撈完這一票我們能休息很久了吧?」

  「一年半載應該絕對不是問題。」溫良玉回答他,「誰叫尚書大人實在是太客氣了,帶了這麼多禮物來拜山。」

  這兩人一搭一唱,趙校尉怒然拔出劍來,「就憑你們兩個?」

  「啊,被人嫌棄人少了呢。」沒奈何地聳肩,溫良玉一個響指,「兄弟們,出來壯壯聲勢吧。」

  呼啦啦——

  車隊眾護衛目瞪口呆。

  趙校尉直了眼,覺得拿劍的手有些軟。這、這麼小的樹林,怎麼能藏下這一百多號人的?雖然看上去質量有點優劣交雜。青年笑顏很誠懇地道:「其實本來不準備讓他們跟來的,這裡離我們祁連山有點遠,來來回回的不怎麼方便。不過後來想到,尚書大人挖了朝廷的牆角這麼多年,不知道攢下多少家當,我一個人不好拿,還是多帶點人來的好。」

  探出身來的尚書大人白了臉,「趙、趙校尉?」

  「你們是祁連山的?」趙校尉的臉也白了。若只是普通綠林還好說,祁連山的惡匪出了名的難惹,連朝廷都不敢輕易招惹,他怎麼會這麼倒霉?!

  「原來我們還沒有自我介紹?真是失禮了——」

  溫良玉話說到一半,扶住身旁的少年,「宣桑,怎麼了?」

  溫宣桑抓著他的手,定了定神,「我沒事。」

  溫良玉瞇了眼,掙開他的手摸上他額頭,盯著他,「沒事?」

  溫宣桑心虛地轉開眼珠,「那個,有一點不舒服。」他強調,「只有一點點!」

  「真不該帶你出來。」沒轍地歎一口氣,手指滑到他太陽穴輕揉,「笨蛋就是笨蛋,才曬一會兒也能中暑。」

  那語氣那動作說不出的疼寵,敵我兩邊一百多人就站在烈日下看著兩人上演兄弟情深,千秋寨一方人馬面不改色,似是司空見慣;反觀另一邊,顯然就沒這份鎮定功夫了。

  祁連山的劫匪都這麼與眾不同嗎?趙校尉瞪著眼勉強找到理由,那接下來要怎麼辦?打還是不打?

  他在這邊掙扎,那邊溫良玉按摩完畢,道:「你到樹林邊呆著,別在這裡湊熱鬧了,等會事完了,我再給你去找綠豆汁。」溫宣桑滿心不願,但頭實在暈得厲害,心裡也堵得欲嘔,只得扯了他的袖子撒嬌:「還要酸梅湯。」

  「得寸進尺。」溫良玉翻他一個白眼,「知道了,還不一邊呆著去?」

  目的達成,少年手遮在額上,這才乖乖地往之前藏身的樹林走過去。

  溫良玉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過去,便是在此時,趙校尉咬著牙猝然發難。

  左掌在馬鞍上一拍,身形藉著那一拍之力騰至半空,劍勢凌空而去,幻出三朵劍花,此人劍法竟是不凡。

  「惑敵之術,不能一擊奏效,白費力氣又有何用?」看似沒在意他突襲動作的溫良玉上半身驀然後彎,背後披散的黑髮滑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手中長棍不避不躲直直迎上他鋒利劍刃,一擊之下,非但未斷,反倒完全消減了對方人在上方的優勢,出口的話氣息綿長,字字清晰,不受半點影響。

  「好帥……」路邊的溫宣桑癡迷地捧了頰,看大哥打架真是種享受。

  但作為被打的趙校尉卻顯然沒辦法欣賞,完全不是對手!腦中恐懼地掠過這樣的覺悟,卻已經停不下來。他被那長棍一撥之下虎口劇震,險些連劍都丟掉,勉強撐住,心裡卻已經再清楚不過,打不打都是輸,現在不過是一個過場而已。

  算了,反正那老頭也被罷官了,自己何必替他這麼賣命。一有了這種想法,趙校尉的出手頓時懈怠起來,溫良玉看出他的敷衍,也懶得多結冤仇,很合作地在第七招上點中他門戶大開的胸前要穴上,沒下辣手。

  「好啦,還有想護主的一起上就是——這麼想找死嗎!」懶洋洋的腔調一轉為犀利,腳尖踢起趙校尉先前掉在地上的劍,兩指捏了劍刃扔出,兩個動作連貫得一氣呵成。在旁人看來,真真只是眼前一花而已。

  原來是有個護衛見溫宣桑一人倚在道旁樹上,悄悄摸過去想抓了他威脅,還差著五步遠,溫良玉的飛劍追上去,生生將他的肩胛骨釘了個對穿,餘勢不歇,帶著他的人直向前撞去,溫宣桑急急想躲,到底差了一步,額角被那人肩頭透出的劍尖劃出一道血痕來。

  溫良玉盛怒之下出手,忘了計算之後的衝力,這時情知不好,身形一閃已衝了過去。

  「宣桑宣桑,你怎麼樣?」

  「大哥你好緊張——」溫宣桑皺著細緻的眉看他,「我沒事的。」呼,不過還是有點小痛。

  溫良玉深知他性子,見他沒哭,知道是不怎麼嚴重,心微定下來,小心拿下他的手,「給我看看。」

  額角的血痕極細,看樣子顯然也不深。溫宣桑拍拍他的手,「沒關係的,這點小傷很快就會好,大概連疤也留不下來的。」有點惋惜呢,第一次的搶劫生涯,都留不下什麼紀念。

  溫良玉看他眼中神色已知他在想什麼,沒好氣地拖著他回到大道:「沒良心的小子,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最好給我收起來。」

  溫宣桑吐吐舌頭,他只是想想嘛。

  「還有誰想上嗎?」溫良玉微笑著,看對面被適才變故驚得變了臉色的眾人,眼底卻見不到半分笑意,「儘管來,我心情不大好,正巧想找點事做呢。」

  官兵雖不見得一定怕死,卻素來看自己的命比別人寶貴些,現在眼看著趙校尉都被制住,再看那人的慘狀,膽已嚇破了一半,互相看看,一齊下了馬,走到路邊去了。還有一些下僕婢女之流,早嚇得腿都哆嗦了,哪裡還敢抗爭什麼。

  「你們、你們怎麼能——」車廂中的林尚書氣得手指亂顫,「你們這群廢物,就這樣棄老夫於不顧?」

  溫良玉揮揮手,「還等什麼?開工吧。」

  便有十幾人興高采烈地衝過去,林尚書先被粗魯地拖出來,扔在地上,看著這些人竟是要連車一齊搶走,心痛得幾乎暈過去。

  「你、你們——你們這些強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不怕老夫報官剿了你們的老窩?」

  千秋寨的眾嘍囉忙著推車,沒人有空理他。

  溫良玉悠悠然走過去,微俯下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尚書大人,你也配說這八個字嗎?你做的那些事,有幾件是能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亮出來的?不要太心痛了,這些東西本來也不是你的,你搶別人的,自然就有別人來搶你的,想開一點,很正常的事情不是嗎?」

  一番話以循循善誘的口氣說出來,如教訓無知幼童,林尚書多年心血一朝全化流水,禁不起為他人作嫁衣的刺激,再聽他一番歪理,眼一翻,終於暈了過去。

  「不是吧,這樣就不行了?」溫宣桑惋惜地湊過來看看,「本來還想找他聊聊呢。」

  「聊什麼?貪污心得?」溫良玉斜睨他一眼,「等你做了官再來研究這個不遲。」

  「我才不要做官。」溫宣桑笑嘻嘻地巴上去,甜蜜蜜地道,「人家只要跟著大哥。」

  「做一輩子山賊也無所謂?」鳳眸波光流轉,透出淺淡笑意。

  「當乞丐都可以。」他更加起勁地巴上去,「大哥,有沒有一點感動?我對你不離不棄哦,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不會嫌棄你的。這個世上,絕對沒有任何人可以拆散我們。」

  「原來你對我這麼一往情深?我想不感動都有點難呢……」話尾漸漸模糊,距離不知何時近到咫尺,直直盯視的墨黑的瞳眸閃著晶亮的光,有意無意,一片勾魂之色,「此情當真無以回報,為兄以身相許如何?」

  刻意低啞的嗓音,溫熱曖昧的氣息直撲上耳廓,天上艷陽高照——是太艷了吧,才會讓他的頭又昏沉起來。

  「……你還真臉紅了?」青年無比惡劣地大笑起來,伸手扯他的臉頰,愛不釋手地捏來戳去,「宣桑,笨小孩,我才小小釋放一下魅力你就受不了了?你不會真愛上我了吧?唉,這也怨不得你,誰叫你沒見過比我更完美的人。好了好了,我原諒你,不要慚愧了。」

  「……」溫宣桑被玩得險些吐血,憤憤地扯開他的手,「大哥,我生氣了!」

  「都說了原諒你了——」見他眼睛圓溜溜瞪來,當真有些著惱之色,但襯著紅紅的臉頰偏又是可愛到不得了,心裡不知哪個角落,如信手拂過琴弦,錚然一動。

  溫良玉兀自笑著,照心中所想,低頭就往他臉頰上親了一親,「誰叫你先來招惹我,不知道從哪場戲裡學的白爛戲詞,意思還不知道,就往我身上亂套。」

  不等溫宣桑說話,他忽然低聲笑出來,「宣桑,那校尉有句話倒是說對了,你還真是乳臭未乾呢,身上還有乳香味——」變本加厲地湊近,臉過分地幾乎埋進他的頸間,呢喃著,嗓音沉醉出不盡的慵懶迷離之意,「你好香。」

  溫宣桑懷疑地提起衣袖,用力嗅了嗅,「哪有?我只聞到汗臭味。」順勢扇了扇,「好熱哦。」

  溫良玉一頭栽在他肩膀上,「笨蛋,正經勾引你倒是什麼也不知道了。」拳頭打在棉花上,最是吐血。

  「我就算不笨早晚也會有一天被你叫笨的——」知道抗議無效,這句只是認命的自言自語。溫宣桑推推他,「大哥,你站好了,我有個問題問你。」

  「嗯?」懶洋洋側首抬眼看他,頭依舊大咧咧地擱在他不算寬厚的肩上。

  「那個——你要老實回答我的。」

  「我不老實怎麼樣?你要逼供嗎?」半閉著眼眸,「問就是了,�嗦什麼開場白。」

  少年的臉有些紅,稚氣尚存的面上神色十分認真,外帶著三四分尷尬,「大哥,你、你是不是——」他頓了頓,接下來的四個字低得幾乎聽不見,「喜歡男人?」

  晴天霹靂——

  天塌地陷——

  江河倒流——

  也比不過這一刻的震驚,「你、誰告訴你這種事的?!」

  他一手拉扯大的笨小孩,從頭到腳連名姓都跟了他的,純潔美好得笨蛋一樣的小小少年,什麼時候、什麼時候竟然會知道這種事情了?是哪個向天借了膽的混賬敢污染他?

  心裡飛速滑過山寨厚厚的名冊,片刻間篩選出可疑人選,正想著回山後要如何動用酷刑逼出罪魁禍首,冷不防溫宣桑一聲大叫:「難道是真的?」

  「……」一口血險險就這樣真的噴出來,從牙縫裡擠出字來:「是啊,你今晚就來給我侍寢好不好啊?」

  純潔無瑕的眸光回視他,「侍寢?什麼意思?」

  萬丈怒火回落下去,「你不知道?」溫良玉站直了身,認真看進他眼底,只見一片純澈坦蕩。心裡這才鬆了好大一口氣。這小子,大約不知哪裡聽了隻言片語,自己糊里糊塗地瞎揣摩,其實還是什麼也不懂得。不過,不對——

  「你根本都不懂,從哪裡得出我性向的結論?」溫良玉擰眉看他,「誰告訴你我喜歡男人的?」惡,提到那個詞都一陣惡寒。

  溫宣桑訕訕地,隱約明白自己又鬧了笑話,臉上紅暈不減反深,「那個,我聽說書的說,分桃斷袖什麼的,大哥你好像都做過。」

  溫良玉滿臉黑線,拚命抑制住發癢的手,「我什麼時候做過那些白癡事了?」

  「你不記得了?」清秀的臉容無視他扭曲的表情,竟是有些失望傷心的樣子,「去年夏天,有一天中午我們一起睡午覺,後來你先起來,等我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身下壓著斷的半截袖子。拿去問大哥你,你說怕吵醒我才——」分明就是那個故事的完整翻版啊,一絲絲都不走樣的!

  不過那時候他還不知道男人之間也會有那個、那個感情,前些天從說書的那裡聽說後,想到他和大哥之間的種種,愈想愈是不安,仗著今天自己受了傷——呃,好吧他承認,這實在算不上什麼傷,不過反正大哥一樣緊張嘛,這時候問,就算說錯什麼話,大哥也捨不得罰他。

  「那是因為那截袖子上全是你的口水!」早知道就不借手臂給他枕了,毀了他一件衣服不說,死小孩,還給他聯想到這種事情上去!「後來的說法不過是隨口哄哄你罷了,你還真信了?你睡著了就和豬一樣,打雷都照睡不誤,我怕吵醒你?少肉麻了。」

  「啊?哦——」眉毛垂下來,被沉重打擊了。

  「老大,東西清點完了,用處不大的也扔掉了,這些人怎麼辦?」一個嘍囉湊過來問。

  「全捆了扔樹林裡,官兵捆緊點,反正他們遲早掙得開。」他頭也不回地扔下話,繼續問,「那個『分桃』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兩年前——」

  「等等,你不用說,我想起來了。」溫良玉恍悟打斷,一時啼笑皆非,「那個桃子是你從我這裡搶走的好不好?誰和你分了?我沒搶回來就不錯了。」

  溫宣桑怔怔問:「搶走的不算嗎?」

  「當然不算。」溫良玉有些無力地答他。就算算又如何?也不代表他喜歡的就是男人吧?望文生義,斷章取義,全被他佔全了,「你以後少去聽那些歪書歪戲,我有空替你找些正經書來看,省得你再半懂不懂地胡扯。」

  「我不要——」垮了臉,他好討厭看整篇整篇的之乎者也,全是大道理……呵,再多的大道理又有什麼用。什麼聖人之道,全是糊弄人的,人的本性該是怎樣還是怎樣。

第5章(2)  

  「想到什麼了?」沒錯過他眼底一點倔強的冰冷,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沒事。」把腦子裡討厭的事甩出去,那些東西才不要記著,有大哥就好了。他乖巧地眨一眨眼,「那大哥,你真不喜歡男人?」

  原本溫柔地摸著他的頭的手抖了一下,屈了指,當地敲下去。溫良玉咬了牙笑,「別的臭男人我不喜歡,不過如果是宣桑你的話,我倒是可以屈就一下,怎樣?考慮一下,是不是就這麼從了我?」想他聰明絕世睿智天成,究竟是怎麼會教出這種笨蛋的啊?

  大哥大概不知道他這種表情非但不可怕,其實還很好看的吧——生氣與無奈混合成一點也不掩飾的容忍,斜睨的眼神因壓抑了情緒而分外的亮。

  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見的表情啊,換作別人,大哥什麼時候知道「容忍」這種詞了,些微不爽,一早一頓暴扁上去了。

  心裡因為這個而暖暖的,對他說出的話倒沒怎麼在意。少年顧自有些羞澀又十足認真地道:「大哥,你喜歡我是可以的,不過不能喜歡男人。」

  「你——」

  用了全身力氣才勉強壓住弒弟而後將他曝屍荒野的衝動,他的教育真是徹底完全地失敗。聽聽那是什麼話吧,連最基本的邏輯承轉關係都搞不清,果然——是笨蛋啊!

  「省省吧,我不是戀童癖!」這小子——其實也確實還不能算男人,充其量是個半大的孩子罷了。

  「啊?」一顆萌芽的少年心裂成兩半,溫宣桑未及問別的,先前的嘍囉又跑來,「老大,全辦好了。我們可以回山慶祝了吧?」

  溫良玉聞言,四顧看看,道上已清理得和先前毫無差別,放了一堆粽子的樹林也看不出什麼異樣,五車物品精簡成了三車,遂點點頭,「那老頭怎樣了?」

  「嘿嘿,老大你有注意到啊?」還以為與三當家說話沒看見呢。嘍囉咧嘴笑道,「沒什麼,就是用二當家做的特殊黑墨,在他全身都留了些記號。兄弟們學問有限,就畫畫烏龜打個大叉什麼的。老大你要不要過去留一下墨寶?額頭上留了一塊給你哦。」

  說得眉飛色舞的,不知可憐的尚書大人被折騰成了什麼樣子。

  溫良玉搖頭,「算了。」估計那老頭也見不了人了。

  「半年洗不掉的那種?」溫宣桑興致來了,眼睛發亮道,「大哥不去我去。」說著興沖沖地跑進樹林裡。

  溫良玉一笑,也不阻止,站在原地等他。不一會見他甚是得意地蹦跳著回來,便問:「你留了什麼?」

  「壞人!」頭一揚,得意洋洋地大聲道。

  嘍囉忍俊不禁,哈哈笑出來,「三當家,小孩子才這麼罵人。你不會別的嗎?要不要我教點你?」他們是山賊耶,怎麼能連罵人都不會?

  「不用。」溫良玉輕描淡寫地看過去一眼,「只不過這兩個字的筆畫少點,所以他碰巧都會寫而已。」

  被看的人縮了縮脖子,威風滅了一半。大哥真不給面子,就算是事實也不用這麼明地說出來吧。

  溫良玉不再理他,一揮手,「回山!」

  眾嘍囉興高采烈地押車上路,待他們走了一段,溫良玉方慢慢跟上去斷後。

  「大哥,我們就這麼回去了?」溫宣桑跟在他身邊,覺得不太真實地問。

  他第一次的搶劫生涯啊,如此偉大而具有紀念價值的第一步,居然就這麼結束了?心裡空落落的摸不著底,沒有他任何的表現機會,額上的一點小傷痕還是躲不開大哥的飛劍才留下的,說出去非但不具備勳章的光榮意義,反倒是證明他反應遲鈍的恥辱。

  嗚——好不甘心。

  「不然怎樣?你以為挑一次沒有危險的搶劫是件很容易的事嗎?」溫良玉懶懶答道,他費了不少心思的好不好。

  溫宣桑一呆,「啊,你是故意的?」

  「有意見?不知道是誰在毫無危險的行動中都能受傷。」

  輕飄飄一句話,立馬把溫宣桑剛冒出一點小苗的不滿掐斷。

  摸摸鼻子,討厭的官兵,剛才應該也在他臉上留點紀念的!

  「宣桑……」低聲喚,生平第一次,溫良玉的聲音中出現了遲疑之意,淹沒在前方的車轅聲笑鬧聲中,竟有了一絲說不出的蕭瑟,「剛才問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當然!」少年斬釘截鐵地答,怎麼能不排斥,大哥要是喜歡男人,他怎麼辦?

  「……我知道了。」

  些微悵然的歎息,很快在烈陽下蒸發成虛無。

  傍晚的時候,一行人終於回到了山寨。

  安置好了戰利品,天色已完全暗下來。

  眾嘍囉勾肩搭背地笑罵著去後山的溪流裡洗澡。有一個看見溫宣桑一身汗地往廚房的方向跑,笑道:「三當家,你又不和我們一起?要是嫌擠,大不了我們讓個寬闊點的地方給你嘛。」

  「就是,回房多麻煩,還要去廚房拎熱水。」另一個加入勸說行列。

  溫宣桑捏著鼻子後退兩步,他要懷疑自己被悶在巨大的醃菜罈子裡了。難怪大哥說他身上香,和這些人一比較起來,他倒真成香的了。

  溫宣桑瞪過去一眼,「我怕長針眼啦。你們要去就快去,熏死了。」

  「長針眼?」嘍囉憨厚地反問,「我們有的三當家又不是沒有,怕什麼啊?」

  另一個接道:「大不了小點嘛——」

  溫宣桑脖頸都紅彤彤的了,不知是熱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你你你——你們都給我滾去洗澡啦!」鬱悶鬱悶,他為什麼要和臭男人討論這種事情啊!

  兩個嘍囉見他動了真氣,一片好心被糟蹋成驢肝肺,委屈地低著頭抱著衣褲走了。

  溫宣桑無力地吐出一口氣,對著天上繁星翻了個白眼,呼哧呼哧地繼續跑去廚房拎水了。

  溫良玉身為寨主倒沒他那麼多講究,但,要他和一百多人擠在一起下餃子那也是萬萬不成的。武功在這時發揮了獨特的效用,寨主大人拿了衣物,施展輕功,半盞茶的工夫已趕到了溪流的上游,痛快洗去一身沾膩。

  眾嘍囉自然不可能想到,他們此刻洗的已然是別人洗剩的洗澡水了,也自然,溫良玉對此不會有半點愧疚。

  神清氣爽地回了寨,溫良玉不經意看到桌角放著的金創藥,心裡遲疑了一下。

  算了,宣桑額頭的傷雖然不重,動用金創藥有點小題大做,不過那小子體質弱得很,萬一處理不慎,臉上留下傷痕總不是什麼好事。

  這麼想著,他信手撈了藥瓶在手,推門出去。

  隔了五步遠,見著陳舊的窗紙透出朦朧泛黃的燭光,溫良玉微蹙眉,宣桑不會是在浴桶裡睡著了吧?燭火暗成這樣,也不知道要剪一下。

  加快了悠哉的步子,已是提前抱了「那個笨蛋睡著了」的想法,溫良玉沒多考慮別的——事實上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好考慮的,就算給他看見不該看的,大家都是男人,有什麼好避諱的,於是直接加力推門。

  山寨裡沒屏風這種奢侈品,他一推開門,就見到那個他以為睡著了的人。不過,室內燈火昏黃,霧氣蒸騰繚繞,能見度其實極低。

  而以溫良玉的眼力,也不過只能看到木桶裡背對著的單薄白皙的雙肩,隱隱約約的,那線條極是優美婉轉,甚而有幾分惹人可憐的意味。心裡突地一緊,莫名地竟覺得不敢再看——偏偏眸光定在那裡,腦中再如何覺得不妥不妙,居然硬是移不開去。

  像是——著了魔一般——

  他推門弄出的動靜不小,溫宣桑大駭之下早已轉過頭來,見著是他,一時也怔住。但旋即回過神,驚嚇得整個人沉進了水裡,張了嘴,吐不出聲音,試了幾次,終於從嗓子裡擠出兩個字來:「……大哥?」

  聲音低啞,大約是在水裡泡久了,乍然開口還有一些些晦澀,於此時同樣曖昧難解的室內聽來,別有一種陌生的天真的魅惑——

  他真是瘋了!

  霧氣裡對上那雙澄然惶恐的眼睛,溫良玉不自禁倒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腳跟懸空到了土階上,他一無所覺,又退了一步。

  一腳踩空,直接落到下一階的腳底震得微微發麻,昏眩的神志終於清醒過來。閉上眼,上前把被他蠻力推開的門重新砰地關上,收回的手忍不住地顫抖。

  室內一片沉寂。

  溫良玉怔怔在月光下站了一會,猛然轉身發力往山寨外奔去。

  出了寨門,他足下不停,施了輕功在山林間穿梭。一輪圓月銀盤似的掛在樹梢上,亮晃晃灑下銀輝,照得腳下崎嶇的路幾乎如同白晝一般。

  真反常——反常即為妖——

  反常——即為妖——

  真氣一滯,腳下踉蹌了一下,刻意不去控制,也不試圖停下,自虐一樣直直撞上前方堅硬的胡楊樹身上。

  頭一陣劇痛,接著更加昏沉,滿天繁星全繞到了他眼前。

  身上的燥熱沒有絲毫減退,心頭堵得喘不過氣來。

  怎麼會這樣——

  抬起手,用力按住眼睛。

  終於,終於不能再騙下去了,終於不能不承認了,也——終於回不去了。

  費了多少力氣,明知道是自欺欺人也決不肯承認,壓下所有隱約的蠢動,拼了命告訴自己只是兄弟之情。催眠一般反覆,告訴自己只是笨小孩太可愛,什麼都不懂,那樣只一心信任他,隨時隨地纏著他,所以忍不住要時常去逗他寵他,故意忽略心底真正的心思,把所有對他做出的親密舉動都貫上「純潔」的旗號——

  但終於到了,騙不下去的一天。

  他竟是連自欺都不能了——苦苦地笑,對那小鬼,他到底放了多少心思下去?

  不該放任的,一時自欺的後果導致他一陷再陷,終於再也回不了頭。

  剛才問我的那件事,你是不是很排斥?

  當然!

  當然,當然。

  連自己都覺得恐懼一直不敢承認的事,難道還指望那小子會有別的反應嗎?

  好多餘的一問,好多餘的奢望。

  他一定是病得不輕了吧,對一直天真喚著他「大哥」的少年生出那種心思的自己——一定是瘋了。

  順勢滑坐在樹下,捂著眼睛的手指更加用力按下去,到連眼珠都覺出酸脹疼痛,心裡堵著的那口氣才露出個縫隙。

  真是自虐了——卻一定要做點什麼,一定要藉著另一種更強烈的感覺才能壓下心裡那股害怕,和,那壓著的只有一點點然而一放出來能將他生生吞噬的不甘心。

  因為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前路斷絕,做什麼不做什麼結果都一樣,他想要的那個人就是要不到,就是不會是他的,他只能失敗。

  好不甘心——

  但是那小孩什麼也不懂,單純當他是大哥賴著他,幾番刺探,不是不情熱,有時候狠了心,真恨不得就這樣勾了他陷下來,橫豎他什麼也不懂,自己說什麼信什麼,真要了他,他大概是連反抗也不會的。但是,但是——溫良玉終究不是這樣卑劣的人。

  他終究辦不到。

  不屑用了別種手段,不是因了那小孩真心,他不能,也不忍要。

  再不甘心……也只能是不甘心而已。

  就這麼一直坐著,自己也分不清夢裡醒著,只不知什麼時候,遲來地覺出全身酸痛。茫茫然放下了手,瞇眼看去,東方已吐出了魚肚白。

  他竟是在這裡坐了一夜了嗎?

  扶著腰有些吃力地站起來,想了一會,舉手抹了一把臉,仰頭長嘯一聲,嘯聲綿長在群山間迴盪,他自帶著一身夜露袂然下山。

  一月後,無故失蹤的溫良玉重新回寨。

  只是自此,再不出現在溫宣桑三尺之內。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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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15 10:19:46

第6章(1)

  春陽由大開的房門灑進來。

  「你哪天能不喊著『大哥』醒過來?」歎氣。

  「到你能不一大早非請入我房間那天為止。」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回她。

  「是誰讓我早上來叫他起床的?」

  「但是我沒叫你不敲門。」這到底是什麼女人啊?這麼大大方方理直氣壯地天天出入他的房間,她不怕看見什麼不該看的,他還怕被她給看了去。

  雲起挑眉,決定結束這個話題:「你昨晚又夢見什麼了?」

  溫宣桑沒立即回答,曲起膝,半張臉埋了進去,過了一會,傳出的聲音悶悶的:「我的第一次。」第一次搶劫生涯,然後大哥就不理他了。

  想了兩年也想不出到底哪裡出了錯,大哥不是小氣之人,就算真惱了他,也不會像小孩子一樣彆扭不理人,至多抓他過來吼一頓也就完了。

  只那一次,莫名其妙便被拋棄,也懷疑過是不是那晚他看見了什麼,特地重新做了實驗,但確定以他當時站的位置絕看不到什麼重點,那麼究竟……是為了什麼啊。

  還有,大哥雖然不理他了,要他念些正經書的念頭倒還一直記得,唉,他為什麼不索性徹底地躲他到底呢?

  「第、第一次?」雲起膽戰心驚地叫出來。

  還有一半神志沉在夢中的溫宣桑嚇了一跳,抬起頭:「叫什麼?關你什麼事?」

  雲起握緊了拳,「什麼時候的事?」

  「兩年前啦。」提到這個時間段,他的臉色就禁不住黯淡下來。

  「那麼早?」再度大叫出來,雲起的臉形都扭曲了,「這個、這個禽獸,你那麼小他也忍心——」

  「小什麼小?我那時也十六了!」痛腳被戳中,不客氣地反叫回去,「再說是我自願的,我高興當山賊,你瞧不起就瞧不起,有什麼資格管我?你還罵大哥,你再敢說他一句就去京城和親好了,我才不理你了!」

  雲起噎住,「呃——你說的第一次是?」她是不是反應過度了?

  「去攔路搶劫,怎麼樣?」溫宣桑擁被冷冷看她,「知府千金自然是瞧不起的,不過你最好別再說我大哥什麼,不是他,現在我早連骨頭都不剩了。」

  他們的關係真是不可挽回了——

  提起來就這樣切齒地排斥啊。她無奈而疼惜地歎:「對不起。宣桑,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差點被拖去相公堂子賣掉,你滿意了吧?」

  雲起呆滯,「嗯?不應該是——」

  溫宣桑不等她下文大聲打斷:「不准說出來!」

  窗邊小鳥驚飛而去。

  雲起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眸中有光亮一閃而逝,「宣桑,你已經什麼都說出來了。」

  你知道我認出了你,知道我識得你女兒的身份,所以要被賣也不會賣到相公堂子裡去。你一句「不准說出來」,卻是——已經把什麼都說出來了。

  「霏兒——」

  「住口住口!叫你不要說了!」他不承認!他才不要承認!他是溫宣桑,才不是什麼雲霏!

  「雲霏早就死了!」一個枕頭扔過去,「六年前就死了!」

  「我——算了,」接住枕頭,掩不住的歉疚無奈之色,「原來就知道要你相認沒那麼容易的。我不勉強,你先起來吧,再遲早飯要沒了。」

  「呃?對啊,現在沒人給我留了,那群土匪!」

  忙掀開被子跳下來,低頭穿了鞋,跳過去拿了擔在椅背上的外衫,動作慌慌張張的,適才一臉怒然如刺蝟的少年似乎出自於想像一般。

  「……」滿心沉重的雲起看他前後反差,張口結舌。

  誰、誰說他是笨蛋的?情緒控制掩飾得如此之好,收發自如到此地步,修煉多年的老狐狸也未必能做得到,這個,就是溫宣桑式的智慧吧?要吃多少苦才能歷練出來?

  想到這裡,心裡愈加沉重愧疚起來——

  「你還站在這裡幹嗎?早飯要沒了!」溫宣桑百忙之中抽空瞥她一眼,「喂,別指望我會幫你留哦,我們的關係沒這麼好。」說著人已衝出了門。

  雲起看著他一溜煙遠去的背影,嘴角抽搐著。

  什麼控制,什麼掩飾,這根本就是他的本能——聽到食物忘記一切的本能!

  搶完早飯,溫宣桑拿著掃帚開始了一天中最重要的事之一——去打掃溫良玉的屋子。

  雲起在她背後不甘地淺哼一聲,明明是自己的妹妹,每日裡巴巴地趕了去給別人做牛做馬,怎麼想氣都有些不順。可這個笨蛋妹妹,還偏偏一意以為她對那塊不良玉有好感,真是——氣更加不順了,剛吃下去的早飯堵得好生難受。

  「小妞和三當家感情好好哦。」身後嘍囉含糊不清地鼓著滿嘴包子道。

  同樣含糊不清的聲音應和:「是啊,三當家影子都不見了,這小妞還在這裡呆看。」

  「老大再不回來就要搶輸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拿竹箸敲敲對面人的碗。

  對面嘍囉直著脖子想了一刻,眼睛一亮,「近水樓台先得月!」

  額上的青筋直跳,這群笨蛋——這群連男女界限都分得亂七八糟的笨蛋,難怪初來那天晚溫良玉上會那麼說,他要不在,這群人真的會活活餓死在這裡!

  「……都給我閉嘴!」驀然轉身,河東獅吼。

  只靜寂了一刻,不知哪個角落蹦出一句:「這小妞害羞了。」

  「你們——」雲起奪門而逃。她要忍不住了,再待下去她一定會忍不住的——忍不住把這群笨蛋全扁成豬頭!

  第十四天了。

  天天認認真真掃一遍的地,連床底也不忘蜷著身子爬進去,其實真也掃不出什麼了,偷一天懶更完全不會看出來。

  溫宣桑不。她改了作息,原來懶得能在床上滾到中午的人,天天一大早讓人潑涼水也要把她弄醒來,就只為過來掃這一遍地,完成那個人的囑咐。

  ——所以說,雲起會覺得牙癢也不是沒理由的。

  溫宣桑知道。只是這樣做著他要求的事,心裡就安穩一點,就不會胡思亂想。大哥是留了話給她的,不是無故失蹤,不會一走一個月放她在山寨裡急得亂跳,好不容易盼回來了卻再不理她。

  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哪裡做錯,想彌補都找不到方法,那麼明顯地被躲避,只能一個人悶在被子裡偷偷哭泣,那種日子……她再也不要去過。

  直起身捶了捶腰,呼,完成。

  四處看了看,把掃帚扔過一邊,俯身把被子抱出去曬。

  大哥明天就要回來了,想讓他知道她一直都乖乖的,沒偷懶也沒闖禍,他留下的事她都有照做。

  大哥應該會誇她的吧?溫宣桑傻乎乎地歪了頭笑。比如「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之類——呃,姑且當作誇獎來聽吧。

  回去拿了掃帚蹦蹦跳跳地回自己屋子,她還有幾個煩死人的書名要認,還好雲起在,不然山寨裡一大堆白丁,她再想學也只能乾瞪眼。

  一天很快過去,翌日清早,溫宣桑從一堆鬼畫糊的宣紙中醒來。

  腰好酸,脖子好僵,腿好麻——

  略略一動,眼中立時逼出了層淚霧,保持著那個姿勢再不敢動。

  嗚,好難過。

  腦中遲鈍地轉了幾圈,總算轉出自己此刻何以如此糟糕的原因來。都是怕交不了差,她昨晚寫那些討厭的書名寫到半夜,結果迷糊著,不知怎的就這麼睡了過去。

  教訓教訓,下次一定要記得,睡覺還是床最好。

  吱呀一聲,門忽然開了。

  眼淚汪汪地看過去,雲起見著她僵硬的姿勢吃了一驚,「你醒了?怎麼了?」

  她眼力甚好,問完並不等溫宣桑回答已明白她狀況,忙走進來,手指按向她頸後穴道:「霏——宣桑,你不會就這麼坐著睡了一夜吧?」

  溫宣桑用力把眼淚逼回去,「那又怎麼樣?」

  雲起不在意她不善的口氣,忍笑,「不怎樣,你全身像被大錘捶過而已。」

  溫宣桑呻吟一聲,討厭的女人,形容得還真像。

  雲起的手很快轉移到她腰間穴道,推拿幾下,俯身繼續往下,她手法居然很不錯,不一會,溫宣桑全身酸痛已大大減輕,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好了,我去接大哥了,你隨便。」說著迫不及待地往外跑出去,還帶落了幾張宣紙。

  雲起搖搖頭,看著她活力十足的背影,無可奈何地拾起來。

  接下來一整天都沒見到溫宣桑,雲起有些奇怪,問了幾個嘍囉,終於得到回答:「三當家啊?還在寨門口等著呢,呆在那裡一天都沒動了,說是等老大。不過天色都晚了,老大今天應該不會回來吧。」

  那塊不良玉到底給她灌了什麼迷湯啊?!雲起無力歎氣,什麼抱怨都說不出了,慢慢走去寨門。

  門旁的石頭上,一個單薄的背影縮成了小小的一團,暈紅的殘陽下,不知怎的便有種可憐巴巴的感覺,像是被主人拋棄的小狗。

  「宣桑,你飯也沒吃嗎?真是,寨主又沒一定說哪天回來,半個月的期限是你自己猜的啊,他遲一兩天是很正常的——」後面的話吃驚地頓住。

  猛然抬起的眼眸,紅腫得一塌糊塗,頰上全是縱橫的淚水,臉色慘白著,「你說真的?大哥會回來?」

  「宣桑……」心頭一瞬間不可思議地痛起來,雲起緩緩蹲下來,摸上她冰冷的臉,「是的,他當然會回來,只是會遲幾天。」來不及問原因,先直接予以肯定的回答安撫。

  「真的?」溫宣桑居然沒揮開她的手,反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抖著抓住她的袖子,聲音嘶啞,卻十分迫切,「大哥會回來?」「他只是去調查我的身份啊,怎麼會不回來?」順勢握住她同樣冰冷的手,「宣桑,你在不安什麼?怎麼會有這種奇怪的念頭?」

  「他不理我……」溫宣桑恍恍惚惚看著她,視線是空洞的,「他出去了回來就不理我了。我很怕,他躲得我好難過,我不要那樣子——你來了他才又像以前那樣了,我不要他再變回去,我怕……」

  她抖得愈加厲害,淚水不斷猛掉。雲起驚覺不對,這時才明白溫宣桑這半個月心裡竟一直都在害怕。只是她沒說,也就沒人知道——她就繼續一個人害怕著。

  心底憐惜之意大起,忙安慰道:「不會的,這山寨都是他的,他怎麼會不回來?你再等幾天,一定會等到的。」家裡有雲三在,沒那麼好對付,溫良玉就算能查出什麼,也不可能這麼快就趕回來。

  她幾番肯定之下,溫宣桑紅紅的眼中終於浮出了些許神采,「不騙我?」

  「我騙你這個做什麼?乖,起來和我去吃飯好不好?」柔聲誘哄。

  溫宣桑看著她,雲起定定地回視,知道這時候不能有一絲躲避。

  半晌,溫宣桑先垂下了眼。

  雲起鬆了口氣,知道她心志終於恢復過來。遂把她拉起來往寨裡走去。

  「……喂。」

  雲起心裡一緊,不是又鑽進牛角尖了吧?她更加放柔了嗓音:「怎麼了?」

  「我要吃牛肉麵,蔥和生薑都不要,也不要太鹹,等下送到我房裡。」

  「你——」雲起提起的一口氣回下去,險些噎住,「知道了!」真是,再怎麼心疼聽到這種話也不能不打個折扣。

  頓了一刻,她一偏頭忽然恍然大悟,「是不想被人看到哭的樣子吧?」

  溫宣桑低著頭不答,算是默認。她怎麼說也是千秋寨的三當家——雖然沒當過任何一天家啦,不過這個名分上的面子還是丟不得的。

  雲起歎了口氣,不知道要不要說,想了想,還是決定提醒她一下:「但是宣桑,你有沒有想到,你在寨門前坐了一天,早不知道被多少人看到了。」

  「……」

  「……」

第6章(2)  

  雲起無辜地打破沉默:「你瞪我也沒有用啊,該看到的大概都看到了,沒看到的應該也聽說了——」

  「閉嘴!練武場,一百個跟頭,許多不許少!」

  「什、什麼?!」

  「你現在是千秋寨的人,我就有權叫你去翻跟頭,你翻不翻?」溫宣桑用力甩開她的手,大聲道。

  「我,這個——」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會以這種形式被自己搬的石頭砸了腳,雲起咳了兩聲,死死忍住吐血的衝動,「我翻。」

  「那就去吧。」溫宣桑揮揮手,「牛肉麵不要你送了,我自己去廚房。反正大家都看到了,那也沒什麼好瞞著的了。」

  雲起聽聞此言忍不住抗議:「那還為什麼要罰我?」明明不在意的嘛!

  「我話還沒說完。誰敢笑我,就和你一起翻跟頭。」溫宣桑摸摸眼睛,「應該會有很多很多人來陪你,那就沒人和我搶晚飯了,真好。」

  得意地走了。

  「……溫良玉這個混蛋,究竟是怎麼教我妹妹的?」

  出乎雲起意料,第二天正午,她罵的那個人就回來了。

  雲起聽到嘍囉的歡叫聲怔了一刻,眸光幽深起來。竟然只能多拖住他一天嗎——

  宣桑說不良玉如何厲害,原來竟不是盲目的崇拜拔高。是自己這邊疏忽了,導致真相來得如此早。

  宣桑,對不起——深吸了口氣,抬手掩住了眼,我們又要傷你一次了。

  溫宣桑是丟了竹箸直接從廚房往千秋堂飛奔的,跑到中途想起件事,臨時轉回房在一大堆宣紙裡挑挑揀揀,抓出幾張比較不太難看的,出門直奔前堂。

  她步勢太急,進門時一腳絆在門檻上,有嘍囉禁不住驚叫。

  溫宣桑笑瞇瞇地往下摔,慌什麼,反正有大哥在,說什麼也不會讓她摔著的。於是只用力抓住手中的寶貝成果——

  砰。

  標準的五體投地姿勢,頭暈目眩,無數金星群魔亂舞。

  「天——」瞠目。

  「一定好痛,聽聲音就知道了。」倒吸口涼氣,心靈脆弱的感同身受地摸摸腦袋。

  「這麼正面摔下去,會毀容的吧?」同情,「不知道那小妞還要不要。」

  各種各樣的聲音過後,終於她期待的那個響了起來。

  「宣桑,你沒事吧?」

  你這麼摔一下看有沒有事!眼淚汪汪又委屈無限,因了在這個人面前,那無限的委屈更加無限。嗚,她的鼻樑不知有沒有斷——

  一根手指輕輕把她的下巴挑了起來,淚眼��中,見到久違半月的俊顏。

  「大哥,你好像又好看了一點呢。」腦子還在昏沉中,下意識說出心裡所想,配合唇角花癡傻笑。

  溫良玉垂眸,輕聲問:「看來你沒事?」

  「誰說的?大哥,我好痛哦——」這個姿勢太辛苦,溫宣桑勉強爬坐起來,一手摀住鼻樑,一手扯住他衣袖,「你為什麼不接著我?我要摔成白癡怎麼辦?」

  「這種心你完全不必擔,」溫良玉的聲音還是很輕,「原來就是了,摔一下說不定倒能聰明點。」

  「討厭,大哥你又拐著彎說我笨!」氣憤憤瞪他。以前她額上有道小小小小的傷痕,大哥也緊張得不得了,現在看她摔成這樣,居然還嘲笑她!

  「其實你實在該感謝這一摔的。」青年終於半抬了眼眸,唇邊扯出不明危險的淺淡笑意,「抵消了我想掐死你的想法。」一股淡淡的氣氛發散了開來,恰站在對面能看清他表情的一個嘍囉忽然有奇怪的感覺,老大——這句話不是開玩笑,他竟是認真的!

  溫宣桑眼也不眨,眸中凝聚了半天的淚霧卻撐不住,凝結成一顆淚珠滾落了下來,「你恐嚇我。」

  她癟癟嘴,這一動作更多的淚珠落了下來,她鬆了他的袖子抬手欲抹,這才記起來,獻寶一樣把一疊宣紙塞給他,「大哥,你看,你說的事我有照做哦,那一半書名一共五十二個我都會寫了。雖然難看點,雖然是挑了字數少的,不過一個都沒少。對了,你要不要我念給你聽?這個是『大學』,這個是『論語』,這個是『三字經』——」

  溫良玉似笑非笑,「你還真會省事,大半都是兩三個字的。」

  「誰讓大哥給的期限那麼短,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期待地盯著他,漾開笑顏,「算我過關吧?」

  「過關嗎?」柔軟重複,溫良玉歎了口氣,「宣桑,你以前一旦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不是裝傻,就是千方百計找別的事來分我的注意力,或者做件好事來討好我。今日你三管其下,想必——也是知道我有多生氣了?」

  「呃?」

  「宣桑,我實在不該說你笨,以前那些,你只當我沒說過好不好?」

  原本已緩過勁來的鼻子再度劇烈酸澀起來,眼睛幾乎睜不開,「大哥——」

  青年打斷她,眸中幽幽點點的冷光,「你若是笨蛋,那被笨蛋騙了六年的我又算什麼呢?我可不想全罵到我自己頭上。」「大哥大哥,」慌了,腦中一片空白,原來摀住鼻樑的手死死去抓住他衣袖,「我可以解釋的,真的,我不是有意的——」

  「解釋什麼呢?說你其實是雲養德最末的小女兒,是雲起的妹妹?你有六年的時間可以解釋啊,」悠悠軟軟地歎息,尾音拖拽出一絲倦然,「你不說,現在你終於想說,我卻已沒有興趣聽了。」

  在場幾個嘍囉一齊石化。

  「……」果然全被查出來了。

  這些日子隱隱的害怕終於全成了真。早該知道,她警告雲起說別以為大哥查不出來,現在不知道他查到雲起什麼,自己的事情卻是一件也保不住了。

  「大哥,我不說只是根本不要再當雲家人——」

  「我什麼都不想聽。」他打斷。

  「大哥你別生我氣啊,你想怎麼跟我算賬都可以的——」她真的不想再次被扔下啊!

  幽冷的眸光鎖住她,溫宣桑有些怕,因為從沒見過他這種目光。

  卻不敢後退,僵硬著任溫良玉的手指重又挑了過來,俊顏跟著放大,然後垂下了眼。

  看不到讓她害怕的冷光,正鬆了口氣,唇上一痛——竟是溫良玉狠狠一口咬在她的唇上!

  是真的咬,咬完了旋即退開,手指跟著收回。

  理智在九霄雲外飄蕩,呆滯地憑本能摸上唇,觸手處一片濕意,她不會被咬下一塊肉來了吧?會很難看的。

  「你最好別再讓我看見,」溫良玉已拂袖起身,淡淡丟下話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消氣,在此之前,也不知道會作出什麼事。不想被我掐死——」

  他人已到門外,最後一句話和著紛飛宣紙一齊擲進來,「就離我遠點。」

  沒聽分明他的話,溫宣桑只是下意識前傾跪倒,伸長了手去搶飄飛的宣紙。

  「三、三當家,」嘍囉結結巴巴地提醒,「你流了好多血——」

  一滴,兩滴,漸漸在地上變成一片,兩片。

  「三、三當家,你還好吧——」膽小的嗓音開始抖了。三當家流了這麼多血,沒哭得分不清眼淚鼻涕就夠詭異了,竟然,竟然還在笑——赫!

  溫宣桑終於撿回了全部墨寶,腿一軟,重又坐倒在地上。

  血跡斑駁的唇角微微揚起著,大哥生氣了——她知道,很生氣。她要是被笨蛋瞞這麼久也不會高興的。

  所以大哥生氣——一點兒也不可怕的,至少他肯對著她生氣,沒有不理她躲著她,只衝著這一點,她就再被咬上幾口也是要蒙在被子裡偷笑的。

  「三當家?」孟含暉蹲到了她面前,小心翼翼地看著她,「你有沒有覺得——你的鼻子也在流血?」難怪到處都是。

  「呃,嗯?」終於把這一句聽入了耳中,溫宣桑抬手摸了摸,「咦,真的?」

  孟含暉無力,「三當家——那是你自己的血,你能不能別用那麼好奇的眼光看著?」好像看著別人的什麼稀奇東西一樣。

  「三當家鼻子跌出血,不會腦子也被摔壞了吧?」湊過來的另一個嘍囉好同情地看她。

  「不對,三當家是被老大親過之後才流鼻血的。」孟含暉很肯定地糾正,「我站的位置好,絕對沒有看錯。」

  「那個是親嗎?」懷疑,「那老大的技巧也太差了。」

  「只是激烈了一點嘛,三當家的反應不是一樣誇張?都激動得流鼻血了——」

  溫宣桑臉形瞬間扭曲,「這是摔的,摔的你知不知道?」

  兩嘍囉怕怕地抱成一團,尖叫:「鬼啊!」

  血流半面就夠可怕了,五官再移位,眼中冒青光,背後幾乎可見陰風慘慘。

  「我嚇人?你們兩個大男人抖啊抖的抱成一團才叫恐怖好不好?」真是玷污視覺。

  沒好氣地翻個白眼,溫宣桑摀住鼻子站起來,懶得跟他們�嗦,有些搖晃地自去找水清洗。

  「抱著?」遲鈍的兩雙眼對上,孟含暉慘叫一聲,一腳踹出,「你敢非禮我!」

  被踹翻的那個慘叫得更大聲:「我對男人沒興趣,明明是你非禮我!」

  「什麼?難道我對男人就有興趣了嗎——」

  圍繞著究竟是誰非禮了誰的中心,全武行於焉上演。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15 10:21:12

第7章(1)  

  呼,好痛——

  倒抽了口涼氣,鏡中的纖眉扭成了一團。

  溫宣桑手抖抖地拿著棉簽,臉貼在銅鏡前查看傷情。

  有點納悶,她明白大哥很生氣想要洩憤的心情,真要扁她她也只能咬牙認了,但為什麼要用咬的?咬也就罷了,她全身上下咬那裡不好,偏咬在唇上,不說會被多少人笑話,也忽略吃飯時的不方便,單單眼前就有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

  盯著凝脂狀的藥膏看了好一會,這種金創藥能不能抹在唇上的啊?不會起什麼不良反應吧?刀傷掌傷什麼據說是都能治的,但是——咬傷呢?

  棉簽伸進小瓶裡攪攪,不管了,反正是藥,治不好也不會毒死她。

  沾了藥膏輕輕觸到傷處,眼睫禁不住抖了抖,嗚,還是好痛。

  但是好像心更痛啊——

  苦笑,這一次,跟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樣,她的麻煩真的大了。

  再怎麼努力故作輕鬆,心底的惶恐不安還是越來越大,真的不是有意欺騙啊,但是事實俱在,這種單薄不具任何說服力的理由——連自己也覺得很欠扁。

  起初的戒備所以隱瞞,後來時間拖得越久越不敢說,到如今,終於被他親自查出來,真是最糟糕的真相大白的方式啊。

  如果自己早點坦白的話,或許會被罵被罰,但無論如何,也比現在的局面好吧。

  上好藥,把棉簽放過一邊,溫宣桑一頭栽在銅鏡上歎氣。這下好了,像大哥說的,她有六年的時間說,她不說,拖到現在變成最要不得的局面。

  要怎麼才能讓大哥消氣?單單咬她一口顯然是不夠的,看大哥剛剛那麼冷冷的眼神,說不定真是想掐死她。

  「這個不行啊……」喃喃自語,「我還想一直陪著大哥的,不要這麼早就變孤魂野鬼……」

  她若死了就真成了孤魂野鬼呢,連燒紙錢的人都沒有吧。娘早不在了,大哥不要她,那些雲家人——哼,她才不承認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額頭往鏡面上輕輕撞一下,不要想不要想,她和那些人又沒關係,還是想辦法讓大哥不生氣重要得多。

  這一想就想了三天,溫宣桑不怎麼敢出房門,若非必要,一直都只在屋子裡亂轉。溫良玉說了不想看見她,她也不想送上門去給他咬。

  但是這樣悶著——無比鬱悶地一掌拍在桌上,真的真的好無聊啊!

  「痛!」她抱著發麻的手掌跳起來。

  再悶下去她要受不了了,居然連雲起那個女人都不再來煩她,還有二哥,失蹤了一年多也太離譜了點吧,她都快要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

  圍著桌子轉了兩圈,溫宣桑跺一跺腳。不管了,她不要再面壁了,一定要去見見大哥,大不了再被咬幾口好了。

  應該可以和他打個商量,讓他換個地方咬的吧?想了想,現在是上午,大哥一般會在千秋堂。

  再不猶豫,拉了門就出去。

  遠遠地便覺得不太尋常,似乎越靠近千秋堂越見不著人的樣子,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是不是出什麼事了?人都哪去了?」

  「是三當家啊。」悶頭跑的小嘍囉冷不防被抓住,嚇了一跳,抓抓頭,「沒事啦,老大下令讓大家都走遠點,不准靠近千秋堂。」

  「這叫沒事?沒事大哥下這種令做什麼?」溫宣桑皺眉。難道有人踢館?不對,那應該找多點人來壯壯聲勢才對。還是有客?也不對,這和命令沒關係啊,這些人雖然笨點,也沒到見不得人的地步。

  「不知道,老大沒說。三當家想知道去看看不就成了?」小嘍囉一咧嘴,跑遠了。

  莫名其妙。溫宣桑一頭霧水,好奇心倒是全被勾出來。悶了三天,最需要有點事來調劑一下了。

  放輕了腳步,盡量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大哥耳目靈敏得不可思議,她可不想什麼都沒看到就先被踹開。

  千秋堂的門居然是緊閉著的。

  真不太對勁啊。小心翼翼地潛至側窗,弄濕手指,在窗紙上無聲無息地戳破一個小洞,瞇著眼睛湊了上去。

  堂內只有兩個人,一坐一立。

  虎皮椅上的自然是溫良玉,坐姿一貫地不正,也一貫地奪人眼目。

  又有點看呆了——

  「寨主似乎很早就懷疑了?」

  有點嘶啞的聲音,也有點耳熟。眼珠轉過去,是站著的那個男人,只能看見側面,嘴角邊有塊淤青。溫宣桑在腦中搜索,這臉也很熟啊,到底在哪裡見過?

  「不算遲吧,你還在麻袋裡的時候。」溫良玉的氣息有些不穩,似乎剛經過激烈運動。

  「我不明白。」

  「山上不能行馬,宣桑那點力氣,能把一百多斤的東西獨自拖到這裡?做夢我才信。」沒什麼特別的情緒,淡淡的語氣,似乎只是在說今天天氣不錯,「怎樣,在麻袋裡爬走的滋味應該很不錯吧?」

  那男子頗為震動,「原來如此,我什麼都沒做,在你看來已是滿身破綻了。後來讓宣桑送我下山,自然就是試探了?」

  溫良玉哼笑一聲,「我料著你捨不得走,反正你留下來也沒什麼不好,有什麼異動,反掌就解決了。」

  那男子歎笑:「我等失策太過,錯看溫良玉為尋常草莽,落得今日,實是無話可說。」

  她不能聽下去——

  這個真相她不該知道的,腦中徒自迴響「快點走啊」的警告,腳下偏偏像生了跟般,半點動彈不得。

  聽男子接著問:「卻不知寨主又是幾時查知我目的的?」

  「你到的第二天早上。」溫良玉的聲音完全和緩下來,藉著這短暫對話他已調息完畢,「帶你到宣桑那裡找我的小五說,在此之前你要他帶著你在寨裡逛了兩圈,問了很多太詳細的問題。」

  「那個孩子?」男子恍然大悟,「我連他也小瞧了。早知道當日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拿到陣圖,我實在不該操之過急。」說到這個,他復又疑惑,「寨主既知我來意不善,如何那般輕易就把陣圖給了我?」

  「你沒聽過緩兵之計嗎?」溫良玉斜斜一挑眉,「我不穩住你,怎麼敢丟下這一堆笨蛋找到你老巢去?」

  男子點點頭,從溫宣桑的角度看過去,只見他唇角微揚起,「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幾時知道我是假扮了女裝的?」他聲音中竟有隱隱笑意,「據我所知,我家霏兒在這裡呆了六年,你可是一點都不知道啊。」

  「……」虎皮椅中的青年微微別過了眼去,雙頰生出暈色——十成十是氣出來的,「我撿回她的那年她才十二歲,那麼小的娃兒,誰分得出男女?穿的是男裝自然就當她是男孩子了。後來在我眼皮底下一點點長大,看著是越來越秀氣,不過先入為主,這世上娘娘腔又多得是,我哪會去想她是女的?不想這小子騙得我好!」

  最後一句極是切齒。

  「不過你嘛,」溫良玉轉過眼溜了他一圈,「我只奇怪,別的不說,你的身高明擺在這裡,怎麼還敢扮什麼女人?雖然這張臉粗看是沒什麼破綻——你和那個真的雲起是孿生兄妹?隔了六年,宣桑沒認出來也情有可原,就不說她蠢了。」

第7章(2)

  心從最深處一點點冰凍起來,耳朵嗡嗡的再也聽不清一個字。溫宣桑禁不住打了個寒戰,真冷。

  午後的陽光暖洋洋鋪灑一地,只照不進她方寸之地。

  再也回不去了——茫然想,心裡黑暗得要撕裂開來。

  到底,還要她怎麼樣呢——

  從很久很久之前就是這樣,嘲笑著踩爛她所有渴望,從不猶豫地揮開她的手,永遠看不到她的哭泣。

  所以不渴望了,不伸手了,越躲越遠,娘不在了,索性離開,一步一步永遠在退,好不容易退到肯抓著她的手的人身邊,但是原來,還是不成嗎——

  幸福這種事,她是注定得不到的嗎?

  千秋堂內的對話還在繼續。

  男子嗆住:「咳,原來,這個的破綻在這裡。」

  「不過你的臉倒真是和女人一樣嫩啊。」溫良玉邪肆地摸摸下巴,「雖然我不喜歡男人,不過摸你兩下也不算吃虧。這也是我剛開始沒有完全肯定的原因。」

  「咳咳咳咳咳咳——」嗆死。

  溫良玉悠悠然拿過茶杯。

  「溫寨主——」微微歎息,雲起——現在應該說,雲縱修往門邊看了一眼,「她走了。」

  「你那種臉色是擺給誰看?」嗤笑一聲,「覺得心痛了?還不是照樣騙得她團團轉?假扮女人都做得出來——別跟我說什麼不得已,那種話只能拿去騙你自己心安。」

  雲縱修也不反駁,只臉色變了變,低聲道:「我知道這些只是借口。前陣子,京裡有消息傳來,說有人在暗中收集爹的證據,據聞還不止一派人馬,那些東西若真砸下來——」

  溫良玉似笑非笑地打斷:「滿門抄斬都夠了吧?」

  雲縱修沉默一刻,點頭,「官場形勢不是一兩句說得清楚,總之,唯一的生路就是在那些東西到達今上案頭之前,將功贖罪。祁連山是最好的踏板,我朝尚武,沒有什麼功勞能大得過軍功。」

  「所以啊,」溫良玉彈了一下指,「再犧牲一個以為早就死掉的異母妹妹,就更加是理所當然了吧。」

  「……我不是故意找上霏兒的,那天見到她的時候也嚇了一跳,去查過了,才知她竟是活著,還入了千秋寨。」雲縱修乾澀地道,「祁連山裡寨連寨,我們的兵力不足,不敢擅入。查探下來,只有千秋寨的人員防備最弱,主要是靠著古怪的陣法禦敵。只要拿到陣圖,想攻下應該就不難了。但是——」

  他霍然抬頭,聲音堅定:「我承認利用了她,故意讓她抓上山來,但我不想傷她,更從來沒想要她的命!陣圖昨夜我已傳了出去,若不是想回來帶她走,也不會被逮個正著。」

  「真可惜呢。」唇角彎出遺憾的弧度,溫良玉笑瞇瞇地道,「宣桑已經被她的無情哥哥傷透了心,現在正不知躲在哪個角落裡咬著手指哭呢,你說得再動聽,我也不會轉告的。」

  不想傷她——多麼好聽啊,什麼都做盡了,冷刀放出了,算計使完了,人心冷透了,最後說,不想傷?官家的人都是這麼不要臉的嗎?

  宣桑笨蛋,幸好你沒聽到,不過前面那些就夠你難過好一陣子了吧?溫良玉滿意地摸摸下巴,雖然過程差強人意,不過這事過去,那笨蛋就完完全全是他一個人的了,嗯,只是想像一下感覺就很不錯。

  「霏兒會原諒的,我雲家上下六十幾口性命,霏兒會諒解,她自小心地就——」

  「自小就是個笨蛋,對吧。」溫良玉打斷他,「所以聽說你會被『嫁到』尚書府去,她笨笨的就信了,往日的恩怨一點也沒有去計較,就留了你下來,給你機會教她什麼叫做傷害,毫無防備等你打碎她最後一點白癡希冀,我只是不明白——」

  青年的眸光慢慢結成了冰,反耀著薄刃一般的利光,「你為什麼還不從祁連山上跳下去?怎麼還有臉在這裡,認為自己的行為值得原諒?你雲家的性命和她有什麼關係?雲大公子,你莫非忘了,當初宣桑是逃出來的?你們逼得她不得不放棄,切斷和你們的聯繫,現在究竟有什麼權利要她為你們背叛我?你信奉的那個朝廷的政令,有哪一條這麼規定了?」

  雲縱修被問得站立不住,退了兩步,臉色變得蒼白。

  他知道這人沒有說錯,他們雲家對霏兒確實只有虧欠,當初是,現在也是,當初是年幼不懂事,現在是別無選擇,然而不管有多少理由,事實是擺在這裡的,不是「不得已」三個字就可一筆抹過。他知道那是怎樣的傷害,但沒有退路。

  說她會原諒,不過是安慰自己的話而已——明知道不現實,他們沒對她有過任何好處,憑什麼要求她無條件無怨言犧牲。

  「我——」別過了眼去,輕輕道,「不必寨主說,我自己也覺得不恥。只是我身為長兄,這擔子不能不擔。」

  溫良玉默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忽然站了起來,語意淡淡:「以後,宣桑就只是千秋寨的人了,明白?」

  「寨主任由她在門外偷聽,不就是為的這個嗎?」雲縱修苦笑,「雖然是為了接她而回來的,但現在什麼都揭穿了,我還沒天真到以為,她還肯回去雲家。」

  溫良玉隨意地點了一下頭,一邊向門邊走去,「這就好。接下來幾天,還麻煩雲公子在這裡做一做客,等這件事了了,再請下山。」

  雲縱修遲疑了一下,「不過——」

  「我不會用你為質,」溫良玉接下他欲言又止的話,「你想說,這是沒用的吧。」

  溫良玉的眼神恢復了慵懶,打開緊閉的門扉,陽光灑落進來,他回頭,挑眉一笑,「其實,你也不算太差,如果——不是被拖累得這麼慘的話。」

  為了那樣一群沒用愚蠢的家人,明知失敗是什麼下場,不會有人顧慮他,卻還是甘為棋子。為一些重要的人,傷害另一個重要的人,自己往自己心裡劃上永不會癒合的傷。一步一步,算計的是別人,最後困死的卻是自己。

  退不得,進不得。

  ——宣桑,原來雲家還有一個和你差不多的笨蛋呢。這次的痛,你總算不是挨得冤枉到底。

  一笑,拂袖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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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15 10:22:35

第8章(1)  

  撲咚。

  溫宣桑一手捂著額頭,一手捂著膝蓋,在地上呆呆坐了一刻,無聲的抹抹眼淚,爬起來抓好小包袱,一拐一拐地繼續在山林中穿行。

  不痛不痛——

  努力在心裡自我催眠,可是效用不大,摔傷的地方還是火燎一般。

  抽了一下鼻子,早知道就把那瓶用剩的金創藥帶上了。都是傷心過度,竟然連闖蕩江湖的必備良藥都忘掉,匆匆收拾了兩件換洗衣服就跑了出來。

  回不去了。

  眨掉眼睫上新冒出來的淚珠,再也沒臉回去了。她引狼入室,把官兵引了來,整個千秋寨就要因她一人而蒙難,好好的安寧日子被踐踏。這種大錯,就算從祁連山上跳下去一千次,也是沒辦法彌補的。

  都是雲家的混蛋,她十多年前就該知道姓雲的沒有幾個好東西,還瞎了眼地去可憐他,把他留下來,給他蓋房子——

  宣桑停下腳步,臉色忽然一變。

  「居然——」

  那個混蛋居然還親過她!憤憤地立即抬起沾了若干根草葉的袖子向額頭擦去。

  裝什麼好人,扮什麼很對不起很想念她的樣子,這才幾天,狐狸尾巴就全露出來了!她自從六年前那件事後,就一直很排斥別人的碰觸,要不是、要不是看在他態度還不錯的分上,當時就叫人把他丟到京城去和親了——

  慢著,錯了,他連性別都是假扮出來的,這自然也是編出來的鬼話了,從頭到尾,這就是個張開了等著她往裡鑽的圈套。

  那個詞怎麼說的來著?白眼狼——簡直就是個反咬一口的白眼狼!

  她這個蠢到家的「東郭先生」,自己鑽進去就算了,還把幾百人都一起陪葬了進去。大哥一定恨不得當初沒有救過她,現在說不定就在找她的路上,等不及要把她大卸八塊了。

  眼淚更加控制不住,斷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直落下來。想到那個人,心裡一痛,腳下一滑,撲咚,又是一跤。

  腫腫的腳踝滲出血來,卻沒有感覺,只是心裡難受得要喘不上氣來。

  六年的身份欺瞞,加上如今的大禍——會被原諒這種事,她是想也不敢想了。

  事到如今,能做的事情只剩一件。那個狗官——從來沒覺得這種人配當她的爹,娘的賬還沒有算,現在連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新家也不肯放過,原來都不想再計較了的,可是,握緊了袖中的匕首,感覺金屬的涼意一直滲進心裡,為什麼,為什麼想要動她最不能忍耐的禁地呢——

  閉上刺痛的眼,六年前那個巷子裡的黑暗漫天撲來。

  不可原諒啊。

  雲府的後院。

  「大哥怎麼還沒回來?」一身綾羅釵環的少女手持著富麗牡丹花色的團扇,精雕細琢的柳眉細微地擰著,不安地小步踱來踱去。

  「你問我,我問誰?」蹺著腿坐在院子裡的年輕男子懶洋洋地道,交疊的腿一晃一晃。他相貌其實不算差,只是一身打扮富貴得無敵,整個人的氣質卻還不足以撐起來那些繁雜的佩飾,反被壓得俗氣無比。

  「女人少跟著瞎摻和,晦氣。」坐在那男子對面的人也厭煩地皺眉,相貌與前者有三四分相似,同樣打扮得金燦燦,展覽家當一般,遠遠地看著,好像兩隻金元寶面對面。只是後者的眼神顯得陰冷一些,雖然同樣像個金元寶,效果倒不至於也那麼糟。

  「要砍頭大家一起砍,誰也跑不掉,你急什麼?」

  少女被他的眼神看得縮了一下,再聽他的話,心內更是一陣惶急,「砍頭——不要,我不想死,一點都不想,都是大哥,說去想辦法,到現在還不回來,他、他不會先逃走了吧——」

  咣當!

  一個白瓷茶杯在她腳下炸開,冒著白煙的熱茶濺上她的石榴裙擺。

  「……」少女得啞住,動都不敢動。

  「叫你閉嘴,沒聽見嗎?」

  把玩著剩下的蓋碗,男子盯著她的目光陰寒如毒蛇的信子,「你放心,你們沒逃到天涯海角之前,他死也不會走的。那種蠢貨,殺了他也不會聰明到懂得拋棄廢物。」

  「說話何必這麼難聽嘛。」蹺著腿的男子笑嘻嘻地打圓場,「怎麼說大哥也是為了我們奔波,錦兒,等大哥回來以後,那種話可不准在他面前提,不然以後再倒霉,他真不管,你哭瞎了眼睛也沒用。」

  雲錦回轉了一口氣,連忙點頭。

  陰冷的男子不耐地看她一眼,「還站著幹什麼?回房繡你的花去,林尚書七天後就要迎你入門了,難道這些事情還要我教你?」

  「三哥——」雲錦急急呼喚一聲,一對上他的眼,聲音不由自主又降了兩格,心裡的哀怨卻是有增無減,「林尚書比爹還大五歲,我、我——」

  「怎麼,不情願?」蹺著腿的男子冷笑了一聲,「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想想,『尚書夫人』這個稱號,聽上去就風光無限不是——雖然是續絃啦。要不是阿起逃了,你以為輪得到你?」

  「那正好證明大姐不願意嘛。」不服氣地爭辯,想到那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就不由打了個寒戰。她堂堂知府千金,才貌也沒比誰差在哪裡,憑什麼後半輩子就要這麼葬送?要不是有大姐逃走的先例,現在對她的看管嚴了很多,她早也跟著走了。

  雖然說,爹這次想要翻身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賴那個老頭子,不過這和她有什麼關係?要她犧牲,太不甘心。

  「沒人問你的意見。」雲二也不耐煩了起來,「別給我想花樣,這麼點事都做不好,養你十幾年還有什麼用?及早認清自己的身份,敢在這時捅亂子,看爹饒得了你。」

  養你就有用了?除了在城裡到處惹事橫霸還做過別的什麼?雲錦惱怒地扯著團扇的穗子,只是不敢抱怨出聲。

  雲三轉著那個蓋碗,斜著眼,「還沒怎麼樣呢,就這麼迫不及待窩裡反了?我瞧也不必那個蠢貨在外面費什麼勁,算計什麼人了,直接我們一拍兩散豈不更好?還省了朝廷的兩口刀錢呢。」

  雲二不著聲了。

  「……」雲錦連扇穗也不敢扯了。

  這個三哥,和很久前就不知死活的臭丫頭雲霏一樣,都是庶出,也都被兄弟姊妹們欺負大的。後來出去了兩年,再回來時,不知怎麼神氣就全變了,陰毒得不行,隨便一眼掃過就彷彿颼颼的寒風穿骨而過,甚至不用實際地去做什麼,家裡就沒人敢再惹他了,最得寵囂張的小弟都繞著他走路。

  「沒什麼要委屈的了?」

  淡淡的口吻,雲錦聽得一凜,心知這是最後的警告,咬了咬唇,終於放棄申辯。轉身,不情不願地往自己閨房的方向離去。

  雲二怔怔地出了一會神,問道:「縱仁,你說,大哥到底幾時回來?」

  天際的濃雲不自覺間一層層壓上來,無章法地互相擠壓著,愈積愈厚,且有緩慢移動過來的趨勢。

  「回來嗎……」雲三縱仁瞇眼看著天際。指尖的蓋碗滴溜溜地轉。

  這種如同腐爛的蜜桃一樣的地方,外表看著又紅又誘人,一揭開那層薄薄的皮,滿手流溢的毒汁洗都洗不掉,要那個蠢貨回來——陪你們一起爛死嗎?

  不像家的家的空架子,就該一腳踹散了才乾淨。

  ——千秋溫良玉,莫讓我失望啊,虧本的買賣,我不怎麼喜歡做呢。

  啪一聲輕響,蓋碗扣在桌面上。雲三悠然起身,漫不經心地甩下毫不相關的一句:「要下雨了。」

  留下滿頭霧水的兄長,逕自而去。

  轟隆隆。

  這個夏季的第一場雷陣雨聲勢浩大地登場,青白的光芒在窗外交錯著閃現,間或的雷聲中,斗大的雨滴敲在屋簷上清晰可聞。

  溫良玉此時的心情,比之屋外的電閃雷鳴還要暴怒上幾倍。

  大哥:

  對不起,我走了,去做我該做的事。

  原來想多給你說些的,因為我們以後再見不到了。可是,我會寫的就這麼幾個字,你別怪我,我已經後悔沒聽你的話多認點字了。

  下面沒有落款。

  溫良玉捏著那張皺巴巴的紙條,指節上的根根青筋清楚地暴了出來。

  隨便來個雷劈死他吧——

  他的教育就失敗到這種程度,思想詭異到這般地步的笨蛋,他到底是怎麼教出來的啊?

  以為障礙掃除了,以前的事解決了,性別的問題沒有了,可以安全放心地下手了——結果,主角居然竟然敢給他跑了!

  他忍了這麼久,這麼久——居然還得繼續忍下去!

  把紙條拿給他的玄衣男子眨眨眼,看著英明神武的寨主大人一張被雷劈過一樣的焦黑焦黑的臉,笑問:「現在,要怎麼辦?」

  溫良玉的面容克制不住地扭曲著,「除了把那個笨蛋揪回來,還能怎麼辦?」

  窗外轟隆一聲,一道雷極應景地炸開。

  玄衣男子饒有興趣地一笑,「一年多沒見,那小子的膽子長進了不少嘛。說起來,你到底做了什麼,居然把人給嚇得逃跑了?我記得他原來可是恨不得整天掛在你身上的啊,難道是你終於按捺不住,伸出罪惡的魔爪了?」

  沒好氣的白眼翻過去,「我至於那麼禽獸?」

  玄衣男子咧開嘴,「也是啊。要真得了手,就不會還是那什麼求不滿的臉色了。」

  溫良玉再忍耐還是禁不住一腳踹了過去,「什麼跟什麼!與這次叫你回來的事情有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總之,你糾正一個觀念就行了,宣桑不是小子。」

  「啊?」玄衣男子閃身,驚訝地睜大眼,「難道他已經開葷變成真正的男人了?老大,你怎麼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

  溫良玉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額角突突亂跳的青筋,怒極了反笑,「我當然不可能允許。宣桑是女的,這樣說,你的豆腐腦子總能明白了罷?」

  驚叫,捧心。

  「啊啊,怎麼會?」這次的詫異是貨真價實了,「她不過個子矮了點、嗓音嫩了點、長相清秀了點,舉止娘娘腔了點,外加太愛對你撒嬌了點——」

  溫良玉向他挑一挑眉,「這樣不是女人,還要怎樣才是?」

  玄衣男子閉嘴。

  為什麼之前從沒有過這個懷疑呢?先入為主這種潛意識,真是害死人啊。

  「好了,說正事。我要下山找人,這裡的安全只能交給你了。你的時間不多,官兵估計這幾天就會來襲,好在我們不用跟他們正面衝突,逗著玩一圈也就是了。別的應該沒什麼問題,那就這樣。」溫良玉語速很快地說到這裡,頓了一下,「對了,那間新蓋的房子裡關著的人,要注意別讓他逃了,也不能讓他受傷,等這次的事過了,會有人來接的,不然隨便扔下山去也沒關係。」

  「喂——」

  砰一聲,被狂風刮回來的門扉讓他接下來的無數疑問胎死腹中。

  「什麼世道,我才剛回來,壓搾啊壓搾,一個時辰都不給休息。」

  霍青機——一年多前丟下一句「我玩去了」就再不見蹤影的、千秋寨原二寨主向後咚地倒在床鋪上,苦命地抱怨。

  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按照它從來不曾改變過的步伐,走過了五天。

  截至現在,猜到或者知道溫宣桑去向的,一共有三個人。

  溫良玉與她相處六年,摸透她性情,深知現今情勢下,她不可能做出獨自逃命棄眾不顧的事來。而照以往的慣例,就算犯了錯,她也不會一避了之,通常是使盡全身解數求他原諒。

  所以,現在她走了,十成十是動這個心眼去了。再往深想一步:除了砍了那狗官,還有什麼更能讓他消氣的?

  最後的結論——笨蛋就是笨蛋。

  應該說,溫良玉的猜測是完全正確的。但是另一個鬱悶並且嚴重的問題是,他雖然猜出了溫宣桑的去向,也照著這個方向追了下去,可他畢竟比溫宣桑晚了大半天的時間,下山的道路有好幾條,那一場暴雨又把可能的痕跡都沖刷得乾淨,這種種原因最後導致的結果就是,他已經快到了雲府,一路上卻連要找的人的影子也沒看見。

  在一肚子火的溫大寨主心裡,實在再沒比這更糟的事了。

  而另一方面,「知道」溫宣桑下落的,還有兩個人。

  這兩個人都姓雲。

第8章(2)  

  倒回去——事發當日。

  那一天,雲錦的心情十分不好。她差不多被徹底禁了足,一步都不准踏出大門,雲二的說法是:你就這個命,不認也得認。

  雲錦把閨房裡的茶杯茶壺砸了個乾淨,五彩的繡線扯得一節一節,繡繃子砸在觀音像上,大紅的錦緞更剪得東一塊西一塊無處不在。

  心裡怨毒得火燒一般,憑什麼她就該這個命?她該做的是春風得意少年登科的狀元郎的夫人,那才稱得上郎才女貌,琴瑟和鳴,塞這麼個半截進了棺材的死老頭子給她,半夜翻個身都要做噩夢,她死也不要!

  四處看看,再也找不到什麼可砸的東西,桌椅她是搬不動的。雲錦咬著牙,用力拉開門。

  刺耳的聲音嚇了站在門口的兩個家丁一跳,忙垂下頭來,「二小姐。」

  「我就在這個院子裡轉轉,怎麼,你們也要跟著?」

  兩個家丁齊齊道:「小的不敢。」

  偷偷對視一眼,心裡叫苦不迭。這府裡的小姐公子們,明狠暗毒的,沒一個好伺候,總是他們做下人的最遭殃,幹什麼都得小心翼翼。

  雲錦冷哼了一聲,轉到了牆根處,打量著高度。反正都派人來看著她了,擺明了不相信,那她也沒什麼好忌諱的。

  正思量著,要到哪裡去弄架差不多高度的梯子,不妨那牆頭上忽然顯出一個人的半身來。

  雲錦吃了一驚,下意識尖叫:「來人,捉賊啊——」

  那人顯然也被她住,搖搖欲墜地在牆頭上晃了兩晃,居然「砰」的一聲,栽到了離她鞋尖只有一步之遙的地上。

  兩個家丁不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過來,把那人拎起來,一左一右牢牢按住。

  溫宣桑這一跤實在摔得不輕,滿眼的星星好半天才漸漸消失。

  她離開這裡已久,不知道雲府的格局已經變過,只照著記憶,尋了原來最偏僻的一處後牆,想要偷偷爬進來,眼看就要成功,誰知竟與一人對了個正著。

  雲錦看了她一眼,隱隱有些說不出的奇怪感覺。遂伸手把她摔散的頭髮撥開,仔細盯著,越看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就越強烈——

  「是你!」

  恍悟地叫出聲,她以前一向拿這粗丫頭當做出氣筒,雖然幾年不曾見面,倒還認得她的眉眼輪廓。

  溫宣桑下意識嫌惡地皺眉,「吵死了。」

  雲錦習慣性地一耳光就扇過去,「這裡有你說話的餘地?這麼多年,居然還活著,果然賤命就是賤命,怎麼折騰都沒事。」

  剛剛遠離的星星又被扇回了眼前,宣桑暈沉了一下,總算由這手法認出,她撞上的是誰了。

  冤家的路果然比較窄啊。

  溫宣桑冷冷地笑:「我也很奇怪,像你這種一萬年都嫁不出去的蛇蠍女人,怎麼老天還沒有收了去?」

  她在千秋寨耳濡目染已久,印象裡,罵女人的話最嚴重的就是咒她嫁不出去。剛才那一個耳光勾起她所有拋棄的過去,當下毫不猶豫,就撿最具殺傷力的一句奉還了回去。

  「你——」雲錦倒抽口氣。這句話正好擊中她現在的隱痛,精緻描畫的五官都扭曲了,「啪」地又是一巴掌,「雲霏!你忘了你是什麼身份?你娘見了我都不敢坐著,你有資格跟我這樣說話?」

  臉頰木木的,沒覺得痛。宣桑眼睛亮亮地看她,破裂的嘴角詭異地上揚著,陡然間雙肩一退一振,整個人滑行出去,從奇怪的角度脫開兩個家丁的壓制。緊跟著,三記耳光連環摑在雲錦還帶著睨傲的臉上。

  「兩巴掌是還你的,剩下一個是代我娘的。」溫宣桑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笑瞇瞇地道,「你不配提她,姓雲的一個都不配,記住了。」

  兩個家丁看著雲錦恐怖的臉色,哪裡還敢再等她吩咐,立即出手,重新把溫宣桑壓制住。他們剛才大了意,這時卻是一點也不敢鬆勁了。

  「好痛,不用這麼緊張的吧。」宣桑小聲咕噥。她其實根本沒什麼武功,只零零碎碎跟著溫良玉學過一點點,像剛才那招,不過僥倖得手。

  雲錦全身發抖,卻不想再把巴掌還回去了,這種兒戲般的懲罰,根本解不了她心頭之恨!

  這死丫頭,天生就該任她踩在腳底下,居然、居然敢對她動手!

  「說我嫁不出去——」雲錦狠狠地絞著手中的錦帕,咬牙,在原地來回走。

  溫宣桑懶得理她,這個「前二姐」的腦子不會有什麼新意,她至多受受皮肉之苦,忍忍就過去了。倒是要動點腦子,怎麼從這裡逃出來,才好找罪魁禍首算賬。

  「我嫁不出去——」雲錦又重複了一遍,霍然轉身,湊近她。

  「就是我說的,怎麼樣?」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雲錦同樣在滲血的唇角卻愉快地揚起,「那好啊,既然我嫁不出去——雲霏,那就你去嫁好了。」

  她無比愉悅地繼續道:「賤種也有點用處,真好。你這一回來,就什麼都解決了。」

  現在,溫宣桑終於又弄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和親的事是真的有的,京城某尚書的事也不假,原定的人選是真正的大姐雲起,只是她早已逃了,於是雲錦順序補上。去千秋寨的雲縱修,只是借用了這個名頭好留下來,然後利用她,取得陣圖。

  終於全部清楚了,然而此刻溫宣桑卻完全顧不上這些。

  她被塞在雲二小姐的繡床下,用繩索捆得結結實實,已經呆了一天一夜,等到明天的這個時候,就可以直接送上花轎了。

  ——那就你去嫁好了。

  好吧,她收回之前的話,雲錦這次還是有點新意的,別人讓她代嫁,她就把自己推上花轎,這叫什麼來著?以牙還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唔,好像都不大對。

  溫宣桑辛苦地轉了轉酸麻的脖子,再彎彎冰涼的手指——她也就這兩個部位還能動動了。

  真鬱悶,雲錦說她不想嫁,難道她就想了?雖然大哥現在可能不太想要她了——歎氣,算了,她還是不要抱這種不可能的希望了,大哥明擺著就是不會要她了。不過,不代表她就要對別人有興趣不是?惡,何況還是個連雲錦都不肯要的老頭子。

  雲家這些人,果然還是如記憶中的一樣,自私惡毒到理所當然的程度呢。

  「三哥,你怎麼來了?」是雲錦有些怯怯的聲音。

  外間的腳步聲伴著淡淡的反問跟著傳進來:「你說呢?」

  雲錦鎮定地擠出笑容,「三哥說笑了,我怎麼會知道?」

  「笑不出來就別笑了,」雲三掃她一眼,旋即直往臥房進去,頭也不回地接著道,「看得我噁心。」

  「……」雲錦憤憤吞下這口氣,跟進去,道:「三哥已經派了人日夜看著我了,我也認了命,還想怎麼樣?」

  雲三在床前站定,目光隨意游移著,似乎連看都懶得看她,「別這麼激動,也別這麼明白地告訴我有花樣。或者你覺得,我派來的人,是聽你的多一些,還是聽我的多一些?」

  雲錦刷白了臉,她就知道那些賤僕靠不住!原想利誘加上威脅,起碼能撐過兩天的,那時木已成舟,想挽回也沒有餘地了,她至多挨頓罵,過後依然是她金尊玉貴的二小姐。沒想到雲三精明至此,一天的工夫就嗅著味找了過來。

  「你是什麼潑婦性子,這府裡有哪個不知道?砸了砸東西就安靜了,也不找別人出氣,你身邊的兩個丫頭連塊頭皮都沒傷,反常到這種程度,你覺得我有什麼理由不找相關人等打聽一下?」雲三說完,低了頭,道:「出來吧。」

  床底下「嗚嗚」兩聲。

  ——大哥啊,你被捆成這樣,動一動給我看看?

  雲三微皺了眉,蹲下身去——這個人雖然整個散發著陰毒的氣息,打扮得又像個金燦燦的金元寶,兩者搭配起來很有些不倫不類,這一矮身,不知怎的,卻分外得——有種紆尊降貴的味道——

  雲錦看著他動作,怔怔地,竟然忘了阻止和驚慌,潛意識裡,竟詭異地感覺,有點嫉妒床底下的那個人——

  雲三伸進一隻手,把床底下那個肉粽拖了出來,拿出她口裡的布團,打量了一下,「原來是你。」

  溫宣桑啞啞地咳了兩聲。她從被抓到現在滴水未進,嗓子幹得一時說不出話。

  雲錦聽到她的咳聲終於回過神來,赫然倒抽一口冷氣——她在亂想什麼!

  「你來幹什麼?找死?」

  溫宣桑大大愣了一下。印象裡,這個三哥的娘死得早,一直是和她一掛被欺負的,除了不會哭之外,沒比她出息在哪裡。怎麼現在——會是這種口氣?而且看上去,雲錦還十分忌憚他的樣子。

  「那個,我沒找死的意思。」還有點呆地答道。

  雲三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那就是要別人死了?是你的話,我看不出有什麼差別。」

  宣桑又被刺激了一下,小聲嘟噥:「就算吧,我本來也沒準備活著回去。」這人好毒的嘴。

  「何必這麼英雄?都覺得自己死了也無所謂嗎?」雲三忽然冷笑了一下,沁涼入骨,「橫豎活膩了,也別太浪費。雲錦,照你的意思辦。橫豎人家就是來送死的,怎麼好辜負?」

  眼中黑暗的氣息漫卷,掩不住,也不想遮掩。為什麼都這麼喜歡往虎口裡送?笨蛋就該乖乖地等人拯救,做不來動腦子的事就應有自知之明,逞的什麼強?這些人又有誰稀罕?死了也只是活該,還要被想救的人踐踏上兩腳打上沒用的印記。雲錦心中一喜,轉見他的神色,又不由打了個寒戰,硬著頭皮道:「三哥,你、你說真的?」不管為了什麼原因,有了轉機總比沒有的好。

  溫宣桑卻傻了眼。愕然地微張著嘴,遲來地有了害怕的感覺——她不怕雲錦,也並不把她說的話放在心上,被抓後,腦子一直都耗在如何逃出去的問題上,對於自己將有的遭遇,其實沒有什麼真實感。

  但現在,同樣的事情,由這個人說出來,不知怎的,被逼代嫁這個原來還覺得很遙遠的事瞬間便被拉到了眼前,那種恐懼難過——也好像同時被拉到了心底。

  雲三淡哼了一聲,誰也不看,竟逕自走了。

  宣桑費力地仰頭,看見雲錦開心得暈紅的半邊臉頰,眼前只覺得一片黑暗。

  大哥……

  這種時候,為什麼明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只想得起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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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15 10:24:07

第9章(1)  

  祁連山。

  晌午,陽光由不知名高大樹木的間隙間灑下來,絲絲燥意,已隱隱有了盛夏的影子。

  霍青機半仰半躺在一根粗大的枝椏上,灌了一口酒,打了一個哈欠,問道:「小孟,大哥真的交代了,我不能動手?」

  孟含暉慎重地點頭,「是的,二當家。」

  霍青機沉默了一下,低下頭去,眼神慢慢地轉了一圈,撇撇嘴道:「那交代就交代了,讓你們一、三、五、七、九——一共十個人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是什麼意思?」

  孟含暉繼續慎重地道:「這也是大哥臨走時特別交代,怕二當家玩得太開心,忘了休息。」

  「大哥真是體恤我。」霍青機笑瞇瞇地道,「不過沒關係,我真的不累,你們不用擔心我。」

  孟含暉答道:「二當家,我們不是擔心你,是擔心那些官兵。」

  他左邊的小嘍囉一號補充:「他們只有兩千多人,真的經不起二當家您的蹂躪。」

  「胡說。」霍青機嚴肅地板起臉,「難道你們都忘了,那些混蛋是要來毀掉我們的家園,搶走我們的妻女財產,把我們送到邊關去充軍?你們不跟著本當家去趕走敵人,還要替他們說好話?」

  小嘍囉二號答道:「那個惡婆娘,搶走也就搶走了。」天天踢他到床底,腰比他還粗,還不如去抱水桶。

  三號跟進:「我們的財產本來也是搶來的,大不了再去搶就有了。」別人的東西,何必心疼嘛。

  四號繼續:「我們這裡離邊關也差不了多遠,不過多走幾步路,還能出去轉轉。」

  孟含暉最後總結:「最重要的是,有二當家您的存在,以上是絕不可能實現的。」而且,如果不是有老大的禁令在,二當家倒是很有可能去霸佔那些官兵的家園,搶走他們的妻女財產,把他們捆成粽子,從祁連山上一個一個——不,是一串一串地丟下去。

  相比起千秋寨名義上的老大來,這個坐第二把交椅的、看上去絲毫沒有危險的人才是個名副其實的「土匪頭子」。

  「真沒出息。」霍青機不滿地埋怨,又灌一口酒,「讓我小小放鬆一下會怎樣?不然,我保證不會過分子式,你們當沒有看見就好了。」

  孟含暉堅決地搖頭,他是這個臨時十人牢頭小分隊的隊長,任重道遠,絕不能鬆懈,「二當家到時候你一定會過分的,老大說,蒼蠅見了血,絕不捨得只叮一口就飛走。」

  「咳、咳咳——」霍青機被嗆到,「真傷心,難道就不能找個好聽點的比喻?」

  加急飛鴿把他召回來,以為可以放手大玩一場,他原來就是因為在山上呆得實在沒趣才走了的。沒想到軟心腸還是軟心腸,只肯讓他改了個防守的陣勢,怕他暗地搗亂,自己雖走了,卻居然還私下吩咐別人看著他。

  ——他其實沒想過,不是溫良玉的心腸軟,而是他霍二當家的心腸比起別人,實在是太硬了些。

  霍青機看看下面堅守崗位的眾牢頭,再大大歎了口氣。他在這裡已經坐了兩天,外面黑壓壓的兩千多人也在原地整整折騰了兩天,就是找不到要攻打的目標,吵吵到現在,隨便抓出一個都是兩眼圓圈,形容狼狽,步伐暈沉。

  真不明白,這些人的腦子都是餿掉的豆腐做的嗎?陣勢的確是千秋寨的保命符,但誰說了陣圖就可以等同於命根子了?陣勢既然能建,當然就能改,既然改了,那過時的陣圖和廢紙又有什麼區別?

  好大閒情啊,兩千多人拿著一張廢紙辛苦跋涉數百里,就為著和他們躲貓貓來了,現在這麼一大群一大群地看過去,好心動——

  霍青機忙大灌一口酒,依依不捨地暫時別過目光。

  孟含暉居然敏銳地發現他的狀況不對了——事實上他也不是太敏銳,霍青機身上的血腥氣不只可以聞得見,簡直就可以看見了。立即提醒道:「老大說了,這次情況複雜,我們只要自保就好,若出了手,就不只是對上一個府衙那麼簡單了。」霍青機哀怨地嚥了一口口水,「我知道。」不過,這麼大的一塊餡餅就擺在眼前,他不能吞下去,垂涎一下總是可以的吧?

  鬱鬱地往後仰倒在粗糙的枝幹上。這個世上,再也沒有比畫餅充飢再淒慘的事了。

  目瞪口呆。

  「這、這是什麼意思?你們幹什麼?」

  四肢的穴道都被封住,一身鮮紅嫁衣的少女僵硬地坐在椅子上,眼珠子費力地轉來轉去,打量著如飛般在她臉上頭上緊張折騰的兩雙柔荑,被晃得有些眼花,心神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警惕——她再遲鈍也明白了,這些人的舉動,和拿著刀在豬的脖子間比劃的屠夫沒什麼差別,打扮好了,就該送她上供桌了!

  「閉嘴,不准動!」一旁的雲錦習慣性地就揚起手,忍了忍,終於放下,嫌惡地看她,「剛上的粉又不勻了,翠歡。」

  被點名的丫環忙拿過粉盒,重新細細描補。

  「我有喜歡的人了,」溫宣桑惡狠狠瞪她,只是礙於不能動彈,威力很遺憾地消減了兩分,「你敢把我送給別人,小心我放火燒你全家。」這在她的概念裡,已是十分惡毒的威脅話語了。

  「喜歡——」雲錦倒退兩步,眼神很有些不可思議,「不知羞恥,這種話你也好意思掛在嘴邊?另外,別忘了,這也是你家,你放什麼火?」

  「我就是喜歡喜歡,關你什麼事?你還沒資格說話。這個家我早就不要了,你們我也全都不要了。」眼眸瞪得大大,努力撐著不要有東西流出來,到了這種地步——這種地步,是真的沒有任何好再去期待的了,「你現在不放我,一路上機會多得是,我總能逃回來,你的夢最好醒醒。」

  毫無愧疚毫不猶豫,和被大哥揭穿的那個一樣,到底,要利用她到什麼程度呢,不毀得她什麼都不剩,就不捨得罷手嗎?

  門邊的黑影已靜靜站了一刻有餘。

  並不是那麼一無是處嘛。笨雖笨,總算還肯看清事實。不值得付出的,不需要拯救的,放手任他們窩裡鬥得腐爛去,多好?不加上一把柴就已足夠仁慈。

  那個人——該說是狠心還是善心呢?知道了雲霏和這個家的恩怨,也知道了她還肯對所謂的親人心軟,於是半點不猶疑,大大方方將陰謀攤開到她面前,絕不代為隱瞞,絕不怕她傷心,就是要她難過灰心,但並沒有一絲責怪的打算。然後,眼都不眨切斷她和外界的最後一點聯繫。

  完完全全就是自己的了,誰也分不走搶不跑了,完滿。

  慣然懶散的笑顏下,某一程度來說,是和他一樣陰冷的靈魂。認定了自己的東西,即使自己不捨得動,也絕不允許有別人的存在,寧可就在一邊牢牢守著。

  看上去完全不像土匪,手段也實在不夠狠辣的人,很容易讓人遺忘溫良面具下的本質,他不輕見血腥,大概不過是沒有被犯到逆鱗,所以懶得計較罷了。

  ——親愛的大哥,這一個已經落網,你卻總也不肯睜眼,沉浸在「好哥哥」的犧牲角色裡不能自拔,那麼,我只好說,我等膩了。

  優雅的唇角微微地翹起,乍看上去,真是春風一般溫柔的弧度。

  「……」雲錦察覺到什麼,驀然抬首,啞然。

  堂外朝陽已升,一地光影流轉。從她所在的角度,看不分明門邊人的面容,連帶那一抹弧度也同樣不清晰,曖昧的晦暗中,感覺上明明是少見的柔暖若斯,卻又彷彿要劃破什麼一樣的銳利。

  很——奇怪啊。

  她在不安什麼呢?雲錦發怔,拿這丫頭代替,是三哥親口允了的,只要過了今日,她就逃出生天。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三哥這次會站在她這一邊,不過又怎樣?結果不會對她不利就足夠了。

  之後混不混亂才不用管,反正都結束了。就是這樣,雲錦的心情重新好起來,只要——只要過了今天就都結束了。

  「……痛痛痛,你們幹什麼?想殺我就直接點,幹什麼折磨人?」眉頭瞬間凝成一團,淚珠在眼眶裡直打轉。就知道這個女人歹毒心腸,害得她這樣還不滿意!

  雲錦被嚇一大跳,捂著耳朵倒退兩步,「吵什麼?野丫頭,要不是你這麼大了連個耳洞都沒有,你以為誰高興費這個事?放心,你這條賤命現在還有用處,死不掉。」

  溫宣桑一把火熊熊地燃燒起來,「你才有毛病,你喜歡在耳朵上戳洞,隨你戳十個八個,為什麼還要往別人耳朵上戳?」居然是用那麼尖利那麼寒光閃閃的針耶,這些年大哥護得她好好的,哪裡挨過這麼痛的傷。嗚,真的好痛——

  「忍著點,一會就沒事了。」一根沁涼的手指拂過她面頰,「別哭,妝要花了。」

  好冰。宣桑瑟縮了一下,滿滿的淚意全被凍了回去。

  眼珠悄悄往門外斜了斜,現在是夏天了吧,這是人應該有的溫度嗎?

  走進來的雲三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好了沒有?」

  翠歡小心地拭去耳邊一點微微的血跡,端詳完畢,退到一邊,微福下身,「回三公子,好了。」

  雲錦還在不悅地念叨:「你見過哪個女子沒有耳洞的?你娘死得再早,這總該教過你的吧——」

  「閉嘴。」雲三厭煩斜她一眼,見她立即消了音才轉回去,上下打量了一遍,勉強點點頭,「嗯,將就能見人了。前廳早佈置好了,這就過去吧。」

  他說得輕描淡寫,溫宣桑心中的警鐘卻是直響起來:「佈置?佈置什麼?」

  「明知故問,當然是喜堂了。」雲錦幸災樂禍地笑起來,「看看身上的嫁衣,也該知道今天就是你出嫁的日子了吧?」

  「呃,啊?!」目瞪口呆,腦子跟不上了,「不是、不是要嫁到京城去?」

  「在這裡成了親,再去也一樣啊。」雲錦格格嬌笑,見著她面色驚慌,心情好到不行,「就算名義上是正室,實際上不過是個填房,難道你還指望八抬大轎?有這個喜堂的形式給你就不錯了。別看我,這可是林尚書的意思,他正巧在這裡,這麼要求了,爹當然不會拒絕。」

  怎麼會這樣?溫宣桑完全傻眼,打算得好好的逃跑算盤被一腳踩了個粉碎,就是說,今天、馬上,她就要和一個面都沒見過的狗官拜堂了?就要和他變成一家人了?以後——和大哥就再也沒有關係了?

  心臟激越得要跳出來,熱血湧上面頰,從層層的胭脂下疊出來,桃花一般鮮艷。什麼都無所謂,怎樣都可以先拋在一邊,獨獨這一點,只是想像一下就痛不可遏,好像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被生生從心口挖去了一樣,怎麼可以?

  「我——」

  雲三信手一拂,點了她的啞穴,乾脆了斷她所有的抗議希冀。

  大紅的蓋頭凌空落了下來,阻隔掉所有外界感知,只剩眼前一片血光。

  喜堂雖然簡單了點,規模雖然草率了點,來賀喜的各路官員富豪士紳卻是只多不少。

  門前的車馬從清晨就川流不息,不管怎麼樣,當朝堂堂二品尚書和本地知府千金的大好日子,這種擺在面前的巴結的機會都不會把握,還指望做官嗎?

  阿諛寒暄之聲鬧哄哄了大半個上午,臨近正午時,正場戲終於開始。

  沒有人注意到,被兩個丫環扶著的新娘的動作似乎僵硬得不尋常,司禮官高聲唱禮:「一拜——」

  尖銳的破空之聲,凌空在觀禮的眾人頭頂越過,一把長劍帶著新郎的冠帽,「奪」一聲釘入正堂的牆壁之中,竟整整沒入半柄,餘下露在外面的半柄嗡嗡作響,劍穗劇烈顫抖著。

  整個喜堂瞬間炸開了鍋,意外猝不及防,生死迫到眉睫,刺客還沒有現身,大受驚嚇的賓客們已慌亂奔逃躲避,尖叫聲不絕於耳。

  「什麼人敢行刺當朝命官,還不快來人?」高堂位置上的知府雲養德大喝一聲,神色間雖也有些惶恐,陣腳倒未跟著大亂。

  「回大人,」邊上抖抖地擠出一個下屬模樣的人來,面色很是為難,「府裡的家丁都派出去了,這——」

  他欲言又止,雲養德一愣,明白了他未盡之意。是凡能調到的人手,已經通通被他發出去剿殺祁連山的悍匪了,雲府現在的狀況,只有一些家僕女流,等於毫無守備。

  「自己的命沒保證好之前,怎麼就敢伸手去動別人的東西呢?」

  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兩聲嗤笑,懶洋洋的,沒什麼氣力,連嘲諷也懶得的一種口氣。

第9章(2)  

  一身紅袍的林尚書護著搖搖欲墜的髮髻,厲聲道:「哪裡來的宵小裝神弄鬼?可知道,行刺命官乃是死罪?」

  「哪裡來的狗官大放厥詞,可知道,搶本寨主的東西是死罪的死罪?」

  惟妙惟肖的句式砸回去,連語調都學得相似,只是多了一種高居廟堂的尚書大人所不可能有的,真正殺戮場上得來的血的味道。

  堂前一暗,一個人背對著陽光,右手提著一把劍的劍鞘,慢慢地走了進來。

  出乎意料,並不是想像中凶神惡煞的面相,來者甚至和這個詞根本就搭不上邊,唇邊似乎是習慣性地帶出的三分笑意,拿溫雅來形容也並不為過。

  原來胡亂奔躲的人呆呆地看著,下意識停住了腳步,靠在一起,縮到了喜堂的角落。

  空蕩蕩的大堂裡,新娘還在靜靜地跪著。對峙的,就剩下了三個人。

  雲養德力持鎮定,「你到底是什麼人?擅闖入本府家中意欲何為?」

  「你的人闖到我家裡,也並沒和我打過招呼啊。」來者說話的時候沒有看他,卻伸手把地上跪著的人拉了起來,劍鞘在她雙膝上點了兩下,然後讓她半靠在身上。

  雲養德一時震得忘了呵斥他的動作,失聲道:「你是溫、溫——」

  「我就是那個大人急於捉拿的土匪頭子溫良玉啊。」劍鞘橫過肘彎,輕輕擊打著另一手的掌心,青年的笑容溫溫和和的,「倒是雲大人您,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呢。」

  「你、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自投羅網!」

  溫良玉不在意地歪一歪頭,「就算是吧。不過,大人您確定調得出人手來捉拿我歸案嗎?」

  「賊子休得張狂。」林尚書沉著臉喝道,「你寨子裡的一干悍匪此刻應該都已伏法,你孤身一人,能成什麼氣候?還是早早俯首就擒的好,還能有一條活路。」

  「是嗎?」定睛看了他一會,溫良玉忽然笑出來,「大人不合時宜的自信,真是和兩年前一模一樣呢。」好巧啊。

  林尚書一怔,伸出手指,「你——原來是你!」兩年前他被貶還鄉時,搶了他所有財物的,可不正是面前這個人!

  溫良玉笑瞇瞇地點頭,「不用客氣。說起來,我們從那以後就再沒碰到過像大人一樣的肥羊了。」太肥了,難怪,上面要按捺不住磨刀霍霍了。

  他眼神一定,唇角勾出抹說不清的弧度,略推開身邊人,身形忽地一閃,侵身上前,手中刀鞘幾個利落的翻舞,倏忽間又倒退回去,把推開的人攬回身邊。

  角落裡有低低的抽氣聲響起。

  林尚書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低頭看時,才發現身上的喜服竟然已經碎裂成片,委頹在地,裡面露出的白色中衣卻是分毫無損。

  赫然抬頭,罪魁禍首向他笑得愜意無比,好似完成了一件多偉大多了不得的事情一樣,舒心到不行,「我說總覺得哪裡不對,這樣好多了。別人的東西,還是別伸手比較好啊,明白?」

  「……」林尚書沉默。終於意識到孤身一人的,是他才對,這個無法無天的悍匪真想對他做什麼,他沒有半點力量反抗。牆角那些顫抖的廢物,根本指望不上。

  而這完全任人宰割的局面——居然是他們自己造成的。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只能冀望於這個人的膽子還沒有大到在光天化日之下,殺戮朝廷命官的地步。

  可惜,看上去這希望實在太渺小。那悍匪一點也不窮凶極惡,相反一直笑著,那種輕描淡寫,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一種姿態,沒有任何顧忌。

  所以,當他接下來看見那人忽然扔掉了劍鞘的時候,實在吃了一驚。劍鞘不是凶器——那種武功,要他們的性命大概也根本不需要兵刃。只是感覺上那像一個信號,一個他會不會開殺戒的信號。

  溫良玉像沒看見他的吃驚,笑道:「不用著急,會有人動手的。」催命符由誰來下,他並不一定堅持,只要結果一樣。

  目的已經達到,他沒什麼興趣再和這些腦子裡總是拐了十七八道彎的人計較,一路累積的隱怒擔憂,在切實重新掌握回身邊的人時已漸漸安穩下來,他走這一趟,本來——也只是為了這一件事。

  眼神流轉一圈,不知向哪個方向,嘿然一笑,「雲三,你等急了罷?」

  語畢,再不打招呼,溫良玉攜了人,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竟自驚鴻般雙雙越出喜堂,只院牆上閃了一閃,片刻功夫便遠去得不見蹤影。

  「也不是很急。」一個陰風颼颼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些年都等了,難道還在乎這一時半刻。」

  雲養德一呆,道:「縱仁,原來你也在?」

  「這種日子,」一個人從堂裡不知哪個角落慢慢走了出來,招牌的必殺眼神,不是雲三是誰,「我怎麼能不在?」

  雲養德有些疑惑:「什麼意思?對了,那個悍匪怎麼會來搶你妹妹?難道他們認識?還有,千秋寨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都是你出的主意,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雲三揚唇一笑,居然很是和藹可親,手指微微一動,袖子裡就滑落出一段明黃的錦緞來。他就以那樣和藹的笑容,配上近乎刻進眼睛裡的陰寒,笑著說:「今上有密旨,予林尚書及雲知府,閒雜者,閃避。」

  堂裡一片嘩然,無數的目光投向了被點名的兩人,跟著,眾大小官員如來時一樣,潮水般湧出了喜堂,有多遠避多遠。

  不詳的麻煩的氣息,這些在官場中打滾煎熬的人精們,已是毫無疑問地嗅到了。

  聖旨的內容不長,因為扣下的帽子很大,大到絕對不給翻身的餘地,所以,根本沒有多說廢話的必要。

  查前吏部尚書林和連同下屬知府雲某,私造兵器,擅自徵兵,於邊關蠢蠢欲動,罪同屯兵謀反,十惡之首。即日起原地罷職,押解入京,擇日候審。

  「這——」雲養德跪在地上,完全愣了,臉色一片慘白,「怎麼會?怎麼可能?」

  「御筆朱批,雲知府,」雲三看著他,「您說會不會呢?」

  雲養德呆呆地張著嘴,一時都忘了眼前的人是他的親子,只下意識地辯解道:「可是微臣沒有——微臣絕對沒有通敵叛國之心!」

  「那麼私造兵器呢?擅自徵兵呢?行政官吏與當地武官協調報備之前,不得單獨動用正規兵備力量。我朝律法明文如鐵,雲知府,莫非你都沒有看過?抑或是明知故犯?」

  雲養德腿一軟,就著跪著的姿勢,頹然坐倒。

  滿目琳琅大紅喜色,通通變作看不見邊的晃眼諷刺。

  「後生可畏啊。」林尚書咳了一聲,一時間也彷彿老了十歲,「這一局棋,是聖上的意思吧?」

  雲三沒有隱瞞的意思,「不錯。」罷了官尚能勞動正規武官護送,不過兩年,聖上便被滿朝的折子逼得只能將他官復原職,美其名曰老將出山。一個區區二品尚書就能紮下如此深的根莖,臥榻之側,試問還怎麼睡得安穩?

  所謂雲某,不過是一個陪襯罷了。而他做的,就是借這個機會,將兩個人綁到一起,順帶把這個沒有必要存在的家徹底踹散。

  惡毒嗎?他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惡毒的,不過現在——什麼評價都已經沒關係了。

  林尚書咬著牙:「說是有人在收集你爹的罪證,根本就只是煙霧彈吧?不過想要他亂了陣腳,然後提出剿滅千秋寨將功贖罪的建議,府衙兵力不夠,於是你接著誘使你爹觸動最不能碰的律條,同時把我扯進來,最後順理成章,安上那項大罪名。我只是一直沒想到,你竟然會不惜拉自家人下水!」否則,也不會毫無防備,任由他們去做。

  不必雲三加以肯定,雲養德也知道這是事實了,顫抖地伸出手來:「逆子,你、你為什麼?」

  雲三收起了那一絲笑意,整個人從頭寒到腳,「我和雲霏的娘,都是雲知府您當年三言兩語就暗搶來的民女,她們死得早,你大概已經沒什麼印象了。那些年裡,我娘在這裡過的是什麼日子,你也從來沒理會在意過,可惜,有些人卻是沒那麼容易就忘掉的。」

  「那你也不能栽贓到親父身上來!」雲養德怒道,那種事於他,實在不覺得有什麼愧疚的必要,「你知不知道,這是天理不容!」

  雲三冷笑一聲,擲下那一卷明黃錦緞來,「雲知府放心,弒父的罪我還沒打算犯。量刑的時候,聖上多半會發你去採礦還是挖石頭什麼的。明言了也無妨,這就是我拿這次的功勞換來的,不用客氣。」

  「你——」雲養德被他後面兩句顛倒黑白,幾乎氣暈過去。

  雲三不再看他,輕擊了下掌,兩列全副披掛的兵士肅然魚貫入內。

  雲三薄唇輕吐:「現在,兩位大人,請回京候審吧。」

  當先走出門去,烈陽的光線刺到臉上,忍不住閉了一下目。

  終於……都結束了。

  都結束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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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15 10:25:21

第10章(1)  

  城外的某個小樹林裡。

  不怎麼高大的樹木,枝葉卻很繁茂,十分有效地阻隔了大部分陽光的入侵,只餘地上點點碎金,偶有微風穿林拂過,晃動間如水面般波光粼粼。

  從大哥的左腳晃到右腳去了——

  瞇了下眼,有點被那絲金色閃到,唔,又重新晃回左腳去了——

  刷。

  一直覆面的蓋頭忽然被扯下,情緒正在游離中的溫宣桑嚇了一跳,下意識抬頭,抬到一半反應過來,急急重新低回去,目光老實鎖定在自己的雙腳之間,不敢稍離。

  心怦怦地開始亂跳,要被算總賬了吧?聽大哥剛才在喜堂說的話,寨子裡似乎沒有出什麼事,那就不用擔心了。至於其他的,她自己也算不過來做了多少蠢事,要罰要殺,絕不反抗就是了。

  只要……只要不被趕走就好。

  似乎等了很久,也可能沒有多少時間,是她自己的錯覺而已,總之就是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終於忍不住,目光小小地往前移了一格。

  「醒了?那走了。」淡淡的聲音,視線裡的雙腳毫不猶豫地撤離。

  「啊,不行!」她條件反射地,整個人直直倒過去一般地撲上那人的背後,十指不成章法地緊抓住手邊的布料,憋了很久後脫口而出的聲音——太過急迫,哽咽得居然幾乎聽不出簡單的兩個字,溫宣桑自己也覺得了,恐怕意思沒有傳達到,連忙補上一遍:「不要!」

  青年背對著,身形絲毫不晃,問道:「不要什麼?」

  「……別丟下我啊,大哥。」眼淚一串串滾下來,速度快得溫宣桑自己都茫然,腦子裡面亂哄哄的一片,片刻之前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想法被那一個「走「字打擊得丁點不剩。本來就不是多聰明的人,在面對生平最怕出現的情形時,更加沒有辦法清楚思考,恐懼至深中,所有到最後都只變做了五個字:「你殺了我吧。」

  「……」溫良玉沉默了一刻,不語。

  溫宣桑把頭埋到他背後,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衣襟,茫茫然地順著紊亂的思緒道:「我知道我給你惹了大麻煩,可是你要丟下我的話,還不如殺了我吧,我原來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夏衣單薄,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背後濕潤的一塊在擴大領地中,溫良玉還是沉默。

  「大哥,嗚嗚……大哥……」終於大哭起來,「別不要我,你撿了我的——嗚,我只有一個人了,他們又欺負我……嗚嗚,要把我送給那個糟老頭,好過分。大哥我知道我沒用,可是——」大大抽噎了一下,「我真想殺了他的,嗚……別丟掉我……」

  數天來的委屈恐懼,終於全部發洩出來。

  溫良玉沉吟著,身軀被抓抱得也微微抖動著,他注視著前方灰褐色的樹幹,面色莫名地不斷變幻,啟唇問道:「……寧可死也不想離開我嗎?宣桑,你——是這個意思?」

  抵在背上的腦袋一下一下用力地點著,「嗚……我是你救回來的啊,大哥,命本來就是你的。」

  溫良玉的視線一動不動,好像凝固在了前方,「如果我沒有救過你呢?我們就只是普通地遇見,然後認識,還會想跟著我嗎?」

  「啊?」因為要分出精力思考,宣桑的哭聲漸漸小下去,一邊抽噎著一邊道,「有什麼差別嗎?我喜歡大哥,又不是因為被救了。」

  凝固的眼神鬆動開來,但還是沒有更多的表情,「為什麼?」

  呃?不明白了,她不是回答過了?「我喜歡大哥啊。」

  「到什麼程度?」

  「比任何人都要喜歡——」毫不猶豫,「最喜歡。」

  溫良玉驀然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再開口時,聲音低啞下來:「宣桑笨蛋,別回答得這麼快,你真的知道我在問什麼嗎?」

  溫宣桑便沒了動靜,連時不時的抽噎都停止了。

  果然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笨蛋吧?溫良玉睜開眼來,無奈地歎息。他實在不該期望過高,弄得自己也像個笨蛋一樣。想想還要岔開話題,免得操之過急,再把人嚇跑了。思量著正欲開口,卻感覺後背被蹭了蹭。一瞬間有些恍惚,這種毫無疑問撒嬌的動作,竟是自兩年前他刻意疏遠以來,第一次重新感覺到。

  便聽得極小聲的嘀咕:「問什麼都一樣啊。」

  轟然一聲,溫良玉僵直了身體,極力忍住轉身的慾望,按捺著問道:「宣桑,我是說——」

  「大哥,別再加註解了,我沒你想的那麼笨啦。」她打斷他,「你好�嗦。」

  「……」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當然知道自己是多疑了點,可是這種事情,他根本經不起弄錯的代價好不好!

  再不忍耐,溫良玉反手一把將她從自己的背上扯下來,抓到面前,擺好,俯頭,唇瓣跟著便壓了下去。

  過了一會。

  又過了一會。

  林子裡微風穿過,溫宣桑微喘著氣,靠在他身上,腦子暈暈沉沉。

  溫良玉扶著她,等到她差不多回過神來,方啞聲道:「明白了?」

  宣桑勉強站直了身體,她先前哭得太厲害,精心描出的妝容被淚水沖得糊成一片,好在又在溫良玉的衣衫上磨蹭了半天,倒蹭得乾乾淨淨。現在還原了素淨的一張臉,兩頰暈出桃花的顏色來。

  她眨了一眨眼,忽然踮起腳跟,準準地壓回去。保持著那姿勢與他對看一刻,離開,眼睛彎成新月,幾分得意幾分得逞,說道:「大哥,你說我明不明白?」

  「……」溫良玉見鬼一般地看著她。

  「說了我沒那麼笨嘛,大哥總是小看人。」溫宣桑得意之極,幾乎有仰天大笑三聲的衝動,難得她居然能佔到大哥的上風,成就感之大簡直無以用言語來描述。

  「……」繼續無語。

  她有點擔心了,「大哥,你沒事吧?難道——」得意的臉驀地大驚失色,「難道是我弄錯了?你不是那個意思?」

  「亂想什麼?」溫良玉終於回過神來了,抬手就給她一個彈指,然後冷哼一聲,轉過身去,「好了,快點走了,回去再跟你算賬。」

  「啊啊,大哥你不丟下我啦?」宣桑喜滋滋地忙跟上去,剛才已經醞釀到眼眶的淚珠刷地收回去,伸出手拖住他的衣擺,「不早說,嚇死我了。」自動將他後面的「算賬」一詞過濾掉。

  「我什麼時候說要丟掉你了?」

  「你把我放下來,還說『走了』啊,不是要丟掉我是什麼?」

  「笨蛋,你那麼重,難道還指望我一路把你背回祁連山去?我說走是要你下來用腳走。」

  「你又不說清楚——」哀怨的語調,少女笨手笨腳地拖著鮮紅嫁衣的背影卻是歡欣雀躍的,「而且,我都兩天沒吃飯了,哪裡重了?那個女人真討厭,除了水什麼都不肯給,說是不能讓我養出逃跑的力氣——」

  前面的背影便是一頓。

  宣桑小時候餓怕了,所以耐不得餓,一點都耐不得,他知道。可是,現在她兩天沒吃飯,見了面卻沒聽見她抱怨過一句,只是一直慘兮兮地求他,不要被扔下,不想離開他,好像根本就不記得自己餓了整整兩天的事情——

  「咦咦,大哥你做什麼?」忽然騰空,宣桑不由驚叫一聲。不是才嫌過她重,怎麼又要背她了?居然還施展輕功,又沒人追,多浪費真氣啊。

  風聲掠耳而過,身下青年的回答透出毫不掩飾的愉悅:「去把兩天的飯都給你補回來!」

  回去的路上沒有什麼事,兩個人一路悠悠蕩蕩地逛回了千秋寨,在寨門前撞見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溫宣桑傻眼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交談,終於忍不住搖搖手中的衣袖,問道:「大哥,你們認識?」

  溫良玉分神,點了點頭,「是啊,不過不太熟。」

  「我怎麼不知道?」

  「你又沒有問過。」

  溫宣桑的目光便轉回那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不應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人——雲三,道:「那,我現在問。你們怎麼會認識?」真詭異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事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發生並且落幕了一樣。

  「邊走邊說吧。」溫良玉看一眼雲三,後者沉默地先走出去,顯然並沒有擔當解說者的意願。算了,本來也沒指望。

  他跟上腳步,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之前,我去雲府查雲縱修的身份,撞見你前面這個,打了一場,然後發現立場有某方面的相同,於是就談開決定合作。」

  「原來是那時候。」她點頭,跟著問,「合作什麼?啊,等等——我的身份什麼的,不會都是他說的吧?!」

  「是。雖然不是有意告訴我,只是無意中提了一言半語,不過也足夠了。」溫良玉嗤哼一聲,斜她一眼,眼裡清晰刻著「這件事沒完」五個大字。

  溫宣桑縮了縮,識相地閉嘴。一路上大哥都沒有提起過這個,還以為他忘掉了。現在看來,她真是太會做夢了,大哥分明是要等到沒事的時候,再坐下來好好把賬一筆筆來跟她慢慢算。

  溫良玉接著解釋:「簡單地說,就是合著演一齣戲,把該下馬的人都拉下來。最後,我們得到的好處是以後不會再被莫名其妙地攻打,他的是踹散他家那個爛架子,順帶把雲縱修解脫出來。」當然,對他來說,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一次斷掉所有退路,確保以後不會再橫裡殺出個什麼親戚來,把這容易心軟的笨丫頭拐走。不過這條天知地知他知就足夠了,某個笨蛋不需要明白。

  雲三因為不識寨裡的道路,這時已經走到了兩人的後面。難得他沉得住氣,任由兩人在前面說著與他有關的話,一路只作未聞,半個字也不開口。直到聽至最後一句,方驀然抬起頭來。這一抬頭,便發現他們已經到了一間屋子的門前。

  這間小屋與其他附近的相比,瓦色尚新,明顯看得出來才蓋不久。

  正思量,冷不防一個人歡呼一聲,大叫著從屋裡撲了出來:「老大,你終於回來了!那二當家就不用我看著了吧?那真不是人做的差事——啊啊,二當家好像還在裡面,我什麼都沒說,我去看寨門了!」

  那人一臉的喜不自勝,自顧自喊完了就要跑開,卻不知被誰由後面拍在肩膀上拖住。

  一轉頭,才見是溫良玉旁邊站著的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白衫綠裙,梳著簡單的雙髻,淡青的絲帶飄呀飄,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正開了口道:「給我站住,二哥回來了?他做什麼了?」

  孟含暉狐疑地看她,又看向溫良玉。遲疑了一下,道:「老大,別怪我多嘴。你搶也搶個溫柔點的啊,咱們寨子裡的凶婆娘還少麼?這小妞一來就這麼橫,遲早也要叫你去跪床尾——不止,吵起架來說不定直接把你踢到床底下去,還要拿著菜刀站在床邊從中飯數落到晚飯時候。這些兄弟們都是有血淚教訓的,不信的話,老大你隨便找個來問問就知道了。」

  溫良玉咳了一聲,眼神奇異。

  「……」少女的嘴角劇烈抽搐著,收回來握緊的手背上暴出青筋,冒煙的目光盯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切齒擠出來:「練武場,一百個跟頭!」

  「看吧看吧,我就說又是個凶婆娘——呃?什麼?一百個——」頓住,孟含暉蠢蠢地張大了嘴,「三當家?!你是三當家!」原來三當家竟真是女人!

  溫宣桑很有氣勢地冷哼。她在路上換下那身太顯眼的嫁衣後,就在大哥的壓迫下恢復了麻煩的女裝。說起來,剛穿的幾天還很不習慣,直到現在才勉強擺脫了總被裙角絆到的窘境。

  「我橫?凶婆娘?」她冷笑再冷笑,「好得很啊,兩百個,許多不許少。」

  「哦,明白了。」孟含暉蕭瑟地轉身走開,背影酷似只被霜打了一整夜的茄子。

  「踢我下床底嗎——」溫良玉卻是笑得眉眼彎彎,傾身過去,湊到她耳邊問道,「宣桑捨不捨得?」

  距離過近,殺傷力發揮百分百,溫宣桑的臉頰瞬間暴紅,結結巴巴的:「我——」腦子混亂地覺得這問題怎麼回答都很奇怪的樣子,一個字拖了半天,卻再沒了下文。

  又一個人便在這時從屋裡晃晃悠悠地飄了出來,笑瞇瞇道:「衝動的小孩子被抓回家啦?」圍著溫宣桑轉了一圈,冷不防伸手抓住她一個發包捏了捏,很新奇的樣子,「小三,你扮女人還是很像的嘛。」

  宣桑先被嚇一跳,跟著忍不住翻個白眼,打掉他的手,「什麼扮不扮?我本來就是。咦,二哥你回來啦?怎麼在這裡?」「大哥讓我看著裡面那個。」眼神示意地轉向室內,「有人來接就交出去,沒人接就扔下山。」說到後一句,語氣明顯雀躍起來,可見對第二個主意大是心動。

  ——之前孟含暉會也守在屋裡,顯然就是為了阻止他付諸行動。

  「裡面的?難道是——」宣桑遲疑地看向溫良玉,那天她沒有聽完後續就跑了,後來趕去雲府,一路上只顧擔心難過,還真的沒空想過雲縱修之後會怎麼樣。

  「溫寨主。」

  陰森森的三個字取代了她接下來想說的話,涼薄之氣四處蔓延籠罩,轉瞬將夏日燥熱掃個乾淨,「你應承的保護——就是這樣?」

  宣桑打個寒戰,下意識往溫良玉身後縮了縮,扯住他的衣袖。不是她要弱自己的威風,實在是這人的氣勢,陰到讓人站不住腳啊。

  「你若不能成功,還留著他有什麼用?」溫良玉懶懶地笑,眉毛也不動一動,毫不否認滅口的心思,「橫豎給你家的那幾個活活拖累死,還不知道什麼死法,不如我送他一程。」

  「……」雲三沉默。因為知道他說得一個字都沒錯,只要還有挽回的餘地,他們的好大哥是萬死不辭定會伸手相救的,一次不成,就再一次,總之不會懂得自己的命也是命。這個人怎麼就——怎麼就這麼蠢得讓他咬牙切齒!

  一片靜默中,霍青機忽然「啊」地驚叫了一聲,立時引得三個人都下意識望過去。

  他乾笑道:「不好意思,我好像忘了一件事。」說罷轉身進去,左掌在坐在桌旁的人肩上拍了一拍,然後把他拎出來,嘿嘿笑著解釋,「剛剛順手點了他的穴道。」

  三道鄙視的目光齊齊砍過去。他們自然早看見雲縱修坐在裡面,只當他不解局面錯亂才沒有出來,這時方知是被點了穴道。

  霍青機的神經堅韌無比,連雲三的必殺眼神都能視若不見,拱拱手,「大哥你們繼續,我就不打擾了。」跟著卻又去拉著溫宣桑的發包道:「笨小三,別老見了大哥就暈頭轉向的,放著大好資源不會利用,白白浪費。你要相信,只要你勾勾手指,大哥絕對就找不著北了。禍只管闖,你不知道他跟在後面收拾得多樂意。他敢擺臉色,哭給他瞧,看誰心痛——」

  溫良玉微微一笑,斜掌為刃,輕飄飄切向他手肘,說道:「小霍,遺言可交代完了?」

  「呀呀,就知道有人要殺人滅口了。」霍青機哈哈一笑,退身躲閃,到底慢了一步,腕部被掌風掃到。他「遺言」交代得心滿意足,當下也不還手,揚聲笑著去了。

  溫良玉哼一聲,一轉頭——立即後退,「你什麼眼神?」

  霍青機那番話,倒退一個月溫宣桑一個字都不會懂。可如今那層窗紙已經捅破,她福至心靈,居然明白了,並且立即將之實際運用,眼汪汪地仰頭,溫良玉退一步,她毫不遲疑便進一步,聲音軟軟地道:「大哥,我早知道錯了,這次的事就算了好不好?」

  她盡最大能力照著所理解的霍青機的意思做出來,可惜實在青澀,跟以前做錯事後討好的樣子也沒大的不同,所謂什麼勾引就更談不上了——

  一旁雲三不屑冷哼。就算這樣,縱然如此,對某人來說顯然是足夠了。還真是——隨便勾勾手指就辨不清東南西北了啊。

  溫良玉一驚醒神,倒全不為自己的失態臉紅,自然地一抬下巴,「好了,人還給你,要怎樣請便,不送了。」下完逐客令,便拉著溫宣桑欲走。

  一直沒說話的雲縱修終於按捺不住,下意識叫道:「霏兒。」

  溫宣桑腳步一頓,卻不回頭,跟著垂首反而加快了步伐。不管大哥和他們中間有什麼交易算計,她被利用了是事實。大哥怎麼處置,她可以不干涉,卻不可能就此盡釋前嫌。

  腳下步子更急。那些過往,那些人是怎麼樣,都忘了放下吧。和此刻握著她手的這個人相比,全都不重要了。

第10章(2)  

  一路回去溫良玉的居所,途中跑過來打招呼的小嘍囉一個連一個,抒發差不多一月不見的想念之情。溫宣桑之前從沒獨自出過遠門,這是頭一次得到這種待遇,有些受寵若驚,又不由大是得意,一個個招呼回去,一直到進了門,唇邊的傻笑還沒有收回來。

  背後一隻手拎過她,跟著「砰」一聲,關門上閂。

  溫宣桑笑呵呵地問:「大哥,大白天的關門做什麼?」

  溫良玉笑瞇瞇地答:「算賬。」

  一盆冷水潑下來,某人瞬間從陶醉中驚醒,轉成乾笑,「啊,這個——」

  「宣桑,你真好本事。」溫良玉在她兩尺之外慢慢坐下來,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張紙,他輕飄飄擱到桌上,一根手指似有若無地壓著。

  「你冒冒失失把雲縱修綁上來,中了反間計,留他下來,蒙騙了我六年身份來歷——」他一項項細緻數說,不疾不徐,唇角笑意始終不曾變動,只眸子裡的黑色一點點聚攏濃郁,「這些其實我都沒有惱過,這兩年你到處闖禍,我也不得不跟著習慣了。只要你肯認真認個錯,那就都算揭過了。」

  溫宣桑噤若寒蟬。狀況不大對——她偷偷用眼角去斜瞄那張紙,無奈被溫良玉的衣袖掩了大半,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那嗓音低柔著,「從我看到這個東西開始,就只剩了一個念頭——宣桑,」他目光漫不經心游移著,並不在她身上,溫宣桑卻陡然覺得一陣針刺也似的猝疼,「我只想抓了你回來,剝掉一層皮,瞧你是不是才能聽話些。」

  「大、大哥,」她忍不住悄悄後退,僵硬地笑著,「你不是認真的吧?」

  溫良玉抬眼,只一眼就下咒般定住她的身形,挑起抹笑意,「你說呢?」

  「我、我不知道啊。」語聲中控制不住地出現抖音,溫宣桑被他看著,一動也不敢動,眼神都僵凝住。只覺得這一刻,這個人竟然陌生得好像從來沒有見過。

  這是她從不曾窺見的另一面。溫良玉在她心中,一直比誰都安全比誰都可靠,她被寵得有點過分,總是習慣毫不考慮地糾纏上去,換回懶懶的帶笑的不耐的眼神,截止到兩年前,從來也不擔心會被推開。而,就算在被疏遠的那段時間裡,也完全不是現在的感覺。

  這是第一次,她真正從溫良玉身上感覺到「危險」。

  「怎麼不說話了?」

  溫宣桑縮了縮,一口氣怯怯地哽在胸口,不敢擅自喘出來。

  坐著的那人「嗤」的一聲笑出來,「駭成這樣?宣桑,你以前的膽子可沒有這麼小。」

  以前……

  毫無預兆,眼淚嘩啦啦地傾瀉出來。

  溫良玉怔住了。

  以前——

  想著,忽然又是辛酸又是委屈,淚水更加止不住。

  溫良玉怔了又怔。

  以前——以前是怎麼樣,現在又是怎麼樣!鼻翼酸澀,眼睫被沾濕得睜不開,宣桑胡亂抬了袖子去抹。

  「你這是——」終於回過神了,「你好好的哭什麼?我就是說你兩句,又沒打算怎樣,難道說也說不得了?」

  側過臉去,繼續胡亂擦抹。

  溫良玉歎口氣,起身,伸手把她扯過來,「好了,皮都要擦破了,你以為在拿抹布擦桌子啊?」

  他硬扳開她的手,拾了自己袖子,輕輕去拭過一遍,然後把她慘兮兮的淚臉按到懷裡,道:「好了,不說了行了吧?」明明就不動腦子做了一堆蠢事,還搶先哭得莫名其妙兼且有無賴嫌疑——算了,立刻不分青紅皂白心軟的自己實在也沒有什麼繼續討伐的資格。

  「我不是故意不殺他的,只是還沒找到機會就被抓了,」抽噎一聲,聲音含糊著,「真的。」

  溫良玉的思緒停頓了一下,忍不住要懷疑自己的理解出了偏差,「你覺得——我是因為你沒殺了你爹生氣?」

  感覺懷裡的頭點了下,溫良玉擰著她的耳朵把她拖出來,俯視那雙淚濛濛的眼睛,平靜地問道:「敢問溫姑娘,你這個驚天地泣鬼神的結論是從哪裡得出來的?」

  溫宣桑的眼角斜瞄向桌上的那張紙。剛才溫良玉站起來,沒了遮掩,她終於認出那就是她離去時留下的墨寶了。她那時說要去做該做的事,結果卻沒有做到,現在大哥拿著這張紙跟她算賬,當然是因為她食了言。

  溫良玉極熟悉她的邏輯,第一時間明白過來。

  「宣桑——」他捂著額頭,覺得已經完全沒有生氣的力氣了,就用著和之前一樣的平靜得麻木的語調道,「我早就知道你辦不到,弒父這種事,雲三的狠心都不能真正做出來,何況是你?我拿這個出來,只是要告訴你不准再有下次,想去送死之前,先問過我。否則再被抓回來,我就要小霍佈個陣,這一輩子你都別再想出房門半步,聽清楚了沒有?」

  門扉緊閉的屋裡沒有任何干擾,極近的距離內,溫宣桑清晰地聽他平淡的一句句話語說出來,語氣沒有任何高低起伏,她聽出來那不算威脅,因為他分明會說到做到。

  他話音一落,她立即點頭,唯恐遲緩一時半刻,會馬上被關回房裡。

  溫良玉臉色稍釋。

  「嘿嘿,」她討好地小心地順桿蹭過去,「沒事啦?」

  他沒什麼好氣,「這該是我問你的吧?」那麼突然就哭得下大雨一樣。

  宣桑立刻站直,事涉名譽,她眸光晶亮,嚴正聲明:「大哥,你剛才說錯了,我才不是被嚇哭的。」

  「嗯?」

  「都是你提到以前,我都不知道做錯了什麼,就不理我——」鼻子控制不住又開始不爭氣地酸澀起來,直衝到眼簾,「大哥,現在還不能告訴我嗎?那時候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雖然不聰明,可是知道了會努力去彌補的啊。你什麼都不說,連道歉的機會都不給,要我怎麼辦呢?我是——真的真的很難過啊。」

  「那些亂七八糟的禍事,大哥真以為我是笨才會闖下的嗎?你肯回頭看我一眼,肯至少別躲得我那麼遠,我怎麼會去把周圍的山寨全招惹個遍?雖然看上去是我找上門去欺負別人,可是我誰也打不過,他們的拳頭一個都有我兩個大,打到的時候真的很痛啊。」

  「回來了還要受罰,只有這個時候你才肯跟我說兩句話,臉色還擺得很難看,嗚——」

  被悶進了懷裡。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溫良玉低低地重複。

  腦子裡的一根弦劇烈地抽痛起來。他從來沒想到會這樣,只顧著自己的心情躲避,完全沒考慮到這種舉動對一直都膩在一起的另一個人是怎樣的打擊,一句交代都沒有得到,就那麼輕易被放開被丟棄,這傻丫頭——他是怎麼會想出那種蠢法子的?

  不想傷害才躲開,卻原來這本身已經是傷害。

  「不會再有下次了。」收緊了手臂,烏黑的眼睫疼痛也似的垂下來,蓋住了無法形容的眼神,「需要大哥發誓嗎?」

  「不要。」溫宣桑哼哼,搖了搖頭,伸出手去反抱住,「可是大哥要記得。你記得的話,發不發誓有什麼要緊?」而你忘掉的話,發不發誓又有什麼作用?

  溫良玉明瞭她沒說出來的話,慎重點點頭。只是——咳,關於那個為什麼要躲開的原因,暫時他還沒有做好解釋的準備,於是決定適時地轉移話題:「宣桑,雲家那兩個橫豎走了,你也就別記恨了。雲縱修就是迂了點,也沒想過要你的命。」

  「可是三哥想把我嫁給那個糟老頭,我們以前明明沒有什麼仇怨,他還害我。」要是雲錦,動這個壞心思也就算了,溫宣桑鬱悶地想。她現在當然不會再有閒情去報復回來,可是嘴上抱怨兩句,總是要的。

  「他只是想讓我看看你穿女裝的樣子。」溫良玉頓了一下,決定還是便宜他們,全部明說了。還是不要,讓她心裡總留著一根刺吧。嘴上說得再無所謂再無情,可是沒人比他清楚,這笨蛋終究不是那樣的人。

  「好像他贊同雲縱修扮成妹妹雲起上山來一樣,一個原因是為了支開他,另外就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心理,想看看他小時候蠻橫衝動,長大後忽然變異成正直八股好青年的大哥穿上女人的衣服是什麼樣子。別這麼看我,無聊的是你三哥。或者再有一個理由,他小時被雲縱修欺負得也不少,這次救他一命,把他從雲家的泥潭裡拔出來,也順手報復一把,算是得個心理平衡,以後兩不相欠。」

  「……」溫宣桑無語。真是看不出來,在三哥那張陰風煞煞的面皮下,居然還有這麼童趣的一面。

  「所以,他暗地裡其實早送了消息給我,不然我就算會趕到,也不可能那麼巧出現。至於一直都瞞著你,是我的意思。」「啊?」宣桑瞪大了眼,幾乎要懷疑耳朵出了錯,呆呆地重複道:「你的意思?」

  溫良玉毫不心虛地點點頭,肯定簡潔地給她兩個字:「不錯。」

  「就這樣?」她眨眨眼,不確定了,長久以來面對他時的盲目的言聽計從佔了上風,雖然身為被騙被嚇唬的受害人,卻只敢縮了縮,弱弱地問,「為什麼?」

  溫良玉看著她純然困惑的眼神,無聲地歎口氣,道,「給你一次教訓,你下次再闖禍前,才知道要動一動腦子。」可是被她先前那一場大雨澆下來,沒能及時說出。拖到現在,可以想見這教訓的效果已經完全打了折扣。

  「……原來嚇我的是大哥你?!」她恍然大悟,「我還一直想著你什麼時候會出現救我——」

  溫良玉敲下她的頭:「我確實救了你啊。」

  「這怎麼能一樣?」宣桑憤憤,推開他,「我嚇死了,雲錦一直把我塞在床底下,三哥還點我的穴,翠歡拿針戳我的耳朵——你知道多痛?」

  「嗯?我都忘了。」俯低頭,溫熱的手指撫上她多了個小洞的耳垂,那日穿耳而過的細細的珠鏈滑過指腹,帶來微涼的觸感,「很痛嗎?」

  渾然沒察覺空氣的流轉突然曖昧起來,溫宣桑撇撇嘴,「當時很痛,可是都這麼多天過了,早就沒感覺——大哥,你你你你你在做什麼?」

  聲音劇烈地顫抖結巴起來,僵立著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耳朵上那個微濕溫軟的觸覺,不不不是她想像的那樣吧——

  低低含笑,比平常灼熱一點的氣息纏繞上耳際,「不是你說痛嗎?」

  石化掉。

  在某人一直致力的隔絕下,就千秋寨純潔得可比萬里晴空的溫三當家而言,她或許知道用親吻來肯定自己喜歡的心情,可是對於這種貨真價實的調情——雖然程度實在不堪一提,也已經足夠讓她一直屏息到……暈過去了。

  屋子周圍的十數雙眼疑惑地對視了一會兒,一致轉向了某個中心點。

  「二當家,怎麼沒有聲音了?」

  堂皇佔據著最佳偷聽位置和最佳脫逃地點的霍青機翻個白眼,「我怎麼知道?」

  「可是只有你的表情還很認真——」小聲嘟囔。

  這個,霍青機低咳一聲,他當然是以為裡面已經不「需要」說話了,才激動地拚命支起耳朵,哪知道還是什麼都沒聽到。

  「沒有就沒有吧,我要去忙了,你們隨便。」

  一個小嘍囉揉揉眼,「咦,二當家呢?」

  另一個張著嘴,半天道:「已經走遠了。」好快的輕功。

  「哦,二當家還真是很忙啊。」

  ——在之後整整五天的翻跟頭特訓中,這十幾個嘍囉終於筋疲力盡地瞭解到,那天二當家為什麼會那麼「忙」了。

  寨主大人的壁角也是可以隨便聽的嗎?一時的縱容,不過是忙著某場忽然下下來的大雨,暫時騰不出手來收拾而已。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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