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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即便這次手術可能會有後遺症!
有她陪在身邊,
他依然能夠坦然面對生死、面對危機,
做個勇者……
危機終於過去了,
雖然他的記性變得很差,
但他想,人的記性有時差一點無妨,
只要愛你的人都在身邊,
記憶便顯得不再那麼重要,
因為只有成為過去的才是記憶。
愛,那將是永恆的。
第一章 棋士風度
東陵市有一家名叫「TOUYA」的圍棋沙龍。
平時,這裡聚集了一大群的業餘圍棋愛好者,他們你來我往地下棋、喝茶、聊天,興奮地談論著圍棋界的歷史長河、國內外風雲、棋士軼聞等等;偶爾,老闆也會舉辦幾個小小的團體賽、個人賽,凡是獲得優勝獎的人,可以免費獲得當年TOUYA沙龍的VIP會員資格,所以,生意越來越興隆。不過,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對真正喜歡圍棋的人來說,多花幾個錢也未必找得到一局好棋的樂趣——半年前,TOUYA沙龍聘請了一名非常厲害的棋士在每天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之間教指導棋,這下,吸引了更多有心人慕名前來。
午後,絲絲閃爍的陽光透過玻璃,星星點點灑進房間,帶給冬日的人們無限暖意。他們沉思的臉上,遮掩不住飛揚的神采,興致勃勃。
「權老師,您看,這一步棋如果不用『大飛掛』,而用『小飛掛』不也行得通?」紮著馬尾辮的女孩一手拿著棋譜,一手捻著黑子在光澤的棋盤上輕輕一置。
權弈河從其他對弈的桌邊轉過來,俯身看了看,微笑道:「是的。」
「那……」女孩尖尖的瓜子臉倏地一下紅了,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上周中韓『棋聖戰』賽,東方七段佈局時用『大飛掛』對付金盛鉉九段的『星』?」
權弈河從桌下拉出一張凳子坐下,捻起一粒黑子置於白子下方,盡心解釋:「雖說有同樣功效,但是下了『小飛掛』後,白子仍有機會從腹地突圍,那麼,黑子被反攻的可能性就增大了。『大飛掛』不同,這裡提吃後,阻斷白子生機的同時留下了廣泛的後勢,也就是選擇餘地。兩者大眼看去相差無幾,可高手生死對決之時,懸殊巨大。」
「哦。」女孩子如夢方醒地眨眨眼,「權老師,我該怎麼選行之有效的方案?」以往下棋總是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如果不問,一輩子都想不出個究竟。開始不好意思,生怕自己的問題太幼稚,會惹人嗤笑。權老師出現後,她的情況隨之轉變,即使在學校,也有了很大進步——他提倡多思多問,教學相長,雙方都能獲益匪淺。
這樣一個溫柔體貼的人,不但氣質儒雅,舉止也風度翩翩。尤其那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指尖捻著棋子的一瞬,似乎閃耀著一層耀眼的光澤。如果,一身休閒服的權老師換上筆挺的西服,佩戴領結,手持高腳杯周旋於名流之間,照樣光芒四射。TOUYA沙龍日漸聞名,來客不乏日韓兩國的棋士,他們名義上觀棋,實則多在窺視中國的大眾圍棋,不時拉局下戰書,哪怕對手是個初學不久的小孩子也毫不留情地擊破,有一段日子沙龍氣氛僵硬,人心惶惶。權老師瞭解情況後,一人和四個日韓棋士對弈,以事先讓四子的劣勢最終四盤皆獲十四目的壓倒性勝利!讓子不易,同下四盤不易,何況還談笑風生地給其他人講解雙方對弈的情況,這不是擺明告訴別人自己落子的意圖?幾個日韓棋士未到中盤便認輸,以後再來,也僅限於微笑著觀看權老師下指導棋。只是,一顆出類拔萃的明珠,為什麼隱藏於沙礫中?這絕不是一個人的胡思亂想,而是所有和他接觸過,對弈過的人共同的疑問!
「晴晴。」權弈河忍俊不禁地笑了笑,「關於這個問題,恐怕,我不能直接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
「為……為什麼?」光顧想心事的晴晴猛然回過神。
「咦,晴晴呀,你問些什麼內容,連我們的權老師都答不上啦?」兩旁一些年長的前輩們不禁開起玩笑。
晴晴是東陵市名成大學的三年級生,主修英語專業,選修小語種是日語,偶然迷上一部關於圍棋的日本動畫,便開始四處找尋下棋場所。經朋友介紹,知道城北路有一家不錯的圍棋沙龍,第一天跑來打轉,就遇到了權弈河——
他棋藝精湛,卻不會因對方棋藝低微而拒絕任何一個前來切磋的人,棋技到達一定高度心態仍靜如止水,的確難能可貴。入門者最需要平易近人的好導師,一點點從猜子教到怎樣提吃、怎樣攻擊,怎樣識別空眼、死棋、計算目數。短短半年,晴晴由捻子都搖擺不定的水準一躍提升為TOUYA沙龍的「小名人」。
前輩們看得清楚,晴晴是很喜歡圍棋,可那雙水靈靈的大眼更多的是追逐權老師,希望博得他的關注。不過,諸如權老師這樣優秀的人,身邊最不缺的一定是女人,人家大概早有女朋友了吧!
「下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長年累月的堆積,才能在無數盤棋中吸取足夠的經驗臨場應變。」權弈河的聲音宛如滔滔長河,淌進了每個人的心裡,「慢慢來,你的路還很長,自己摸索吧。」
「聽起來似乎是一輩子……」晴晴一怔,突然覺得離他好遠,儘管兩人挨得很近,卻隔著萬水千山——是她的水平太低,還是境界太低,所以不能理解權老師?
「是啊。」權弈河點點頭,雙手抱著棋盒放在棋盤中央,指尖感受著冰涼的觸感,好似緬懷什麼,「什麼都不理會,是要能開心地下一輩子棋……」
「咳。」一個充滿金屬質感的輕咳打斷了權弈河的思緒。
「旭海。」權弈河看到櫃檯邊站著一個髮色泛紫的男子,招一招手,「下午不上班?」安排其他人照常對弈,他走到對方近前。
「上,不過沒什麼事,中途溜出來玩。」段旭海把玩一綹燙髮,打量了他一番,「你怎麼回事?最近也不到看我家轉轉,老頭子沒人下棋,天天嘮叨你和名人把他忘了!」
「老師最近身體好嗎?」權弈河赧然地偏過頭,「是我不好,一直忙著沙龍和家裡的瑣碎事,竟那麼久沒去看望老師。」頓了頓,「至於名人,他倒真的抽不開空,我們上次碰面到現在也快四個月了,偶爾網上下一盤棋,也是匆匆結束。恐怕,他現在還在忙韓國職業循環賽的嘉賓講座吧!」
「那小子,如日中天,勢頭火得不得了,哪兒還記得授業的恩師?」段旭海的口氣十分不屑,伸手一拍老友的肩,「你不要學那個白眼狼,免得傷了咱們的兄弟情!」
「說的什麼話啊?」權弈河哭笑不得地一捶他的胸膛,「又不是三歲小孩,動不動就玩這種『不和你玩』的遊戲,很有意思嗎?」段旭海和東方名人不合,對他成見很深,抵死不肯承認人家的實力。
「害羞什麼?」段旭海繼續把玩柔軟髮絲,咕噥道,「你呀太老實,顧及這個,放不開那個,磨磨蹭蹭,如今快三十了什麼都沒拿到。名人就厲害著呢,抓住機會一路高攀,你再不行動就真的追不上了。」
權弈河聽得有些莫名其妙,「拿什麼?追什麼?」
「拿到各種頭銜,追到世界各地和他一較高下!」段旭海氣勢洶洶地作出一個「劈」的動作,「這樣才光耀門楣,不辜負……咳……老頭子的嘮叨!」
「旭海,你這麼有幹勁,為什麼不下圍棋?」權弈河好笑地問。
「我——」段旭海搔搔鼻尖,「不可能的,你看我這個坐不下來的性子,怎麼可能有耐心學圍棋?再說,我恨圍棋,所以一輩子都不學!」
「恨圍棋?」權弈河的眸光微微一閃。他的老師——圍棋界的傳奇人物段蒼梧,兩歲學圍棋,五歲獲全國兒童組大賽第一名,九歲參加集訓隊被選入國家隊培養,十一歲通過國家的考試,成為超低齡的職業棋士。棋院修煉的幾年過五關斬六將,位居棋聖、名人、天元多個頭銜,直到衝擊最高的段位時,由於一場家庭變故而驟然退出,從此閉關,不再出現在公開場合。
這是轟動一時的圍棋界大事,無數棋迷為之扼腕,至今回想起來仍不勝唏噓。
權弈河拜段蒼梧為師是在他退出圍棋界之後,掐指算算十幾年了。時間真快,穿著學生制服的他和東方名人一同到老師那裡下棋、吃飯、研究,然後各自回家趕作業,第二天,見面熱火朝天地討論昨天的一盤棋,一個提吃、為相左的意見爭論得面紅耳赤,甚至激動地拳腳相向,最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靠在彼此肩頭休息。他記得這些,歷歷在目,一直沒有忘懷。
名人呢?那小子什麼時候都一副酷酷的模樣,好心也會說出刻薄的言詞,難怪旭海受不了他。旭海是惟一在身邊看著他們下棋卻從不捻子的人,不是沒有叫過他,可惜老師總會在一邊說:「隨他去吧!愛下不下!」然後,段旭海頭也不回地走了。
旭海的母親是因胃癌而去世的,據說當時段蒼梧忙著九段的循環賽,始終不曾回家看過一眼,直到妻子的病危通知下來,也沒來得及趕回去,匆匆地與最愛之人擦肩而過。或許,旭海為此而憎恨圍棋,認為是圍棋奪走了爸爸對媽媽和家庭的愛吧!
「你有你的煩惱,我也有我的憂慮。」權弈河想了想,釋然地笑了,「這樣挺好的,只是沒有堅持當職業棋手,沒有掛頭銜,但依然在下棋,我放棄的是鎂光燈,不是圍棋,用不著替我惋惜,嗯?」
「反正,看你輸給他我不爽!」段旭海的口吻整一個鬧彆扭的孩子,「每次逢年過節,都要囂張地來我家炫耀他的輝煌戰績!」
「那不是炫耀,而是給老師的一份回報。」權弈河瞭然地聳聳肩,「名人的確做到了我沒有做到的。」他眉峰一挑,「不過,你記得我幾時輸過他?」
「呵!」段旭海雙手伸進褲兜,挺直了腰板唏噓,「以前是以前,好漢不提當年勇,你儘管護著他,當心好心沒好報!」
「不會。」權弈河揚起手腕看了看腕骨上的石英表,指針指到四點十五分,「我也要回家去了,咱們一起走吧!」
「回家?這麼早回去幹嗎?」段旭海滿臉不可思議地呻吟,「崔婧又不在,趁著這個空當到我那裡坐坐,免得老頭子又煩我。」
權弈河為難地搖了搖頭,「還是改天吧!今天必須回去收拾東西,明天崔婧回來看到她的實驗間落灰,會不高興的。」
「崔婧不高興你就怕,老頭子不高興你就不怕,擺明了差別待遇!」段旭海撇撇嘴,一搭他的肩頭,「老兄,這個『氣管炎』的症狀什麼時候才能有改觀?」
權弈河白淨的俊臉微微泛起緋紅,「旭海,別拿我開心。」
「我看你很開心啊,用得著我嗎?」段旭海拖著下巴,故意哼了哼,「整天『崔婧』、『崔婧』個沒完沒了,人家要回來了,能不興奮嗎?」
「我的確想她。」權弈河坦然承認。一對結婚半年的夫妻,僅僅共同度過了不到一個星期的蜜月時光,就因崔婧的工作變動而被迫分離,好不容易可以重新在一起,那種心情可以被理解的,不是嗎?
「唉,明天去機場接機,你可別哭喔。」段旭海壞壞地勾起嘴唇的笑痕。他的老友什麼都很出色,惟一的缺點是太木訥。崔婧除了科研一概可以簡單到無所謂,偏偏他又不懂得什麼叫做「羅曼蒂克」,奇怪,當初他們怎麼會有交集啊?
「旭海,再說下去我不客氣了。」權弈河脾氣再好,也架不住被他這樣調侃,揚起「殺氣騰騰」的食指警告。
「好好好,我不說,有人惱羞成怒了。」段旭海說著,面色卻越發凝重起來,「你準備怎麼辦?崔婧一回來,你不會連圍棋沙龍的邀請都辭了吧?」
權弈河沒有立即作出回答,琉璃般透徹的眼神環視著屋內一桌桌對弈的人們,許久,才淡淡地說:「他們下棋下得很開心,儘管,沒有職業棋手的榮耀名譽,但在棋盤上,卻享受同樣的快樂。」
「這個算是回答?」段旭海不敢苟同地說,「你真瘋了,天下第一大傻瓜!」
權弈河苦笑一聲,任夕陽的餘暉照耀在臉上,於那混雜的苦澀一起銘記,「也許,我真的是個瘋子。」
「是我,崔婧啦!你收拾那些藥劑瓶時,記得看清貼在外面的小標籤,棕色瓶子為了防止揮發,一定得保證倉儲地的陰涼閉塞,不然,一旦氧化就會失去功效了。」
「弈河,我忘告訴你,記得把櫃子上面的試驗架拿下來,用酒精棉球仔細擦擦,鐵�太多不但轉動困難,還會產生角度上的偏差;至於鏡片,不要直接去捏它,用鑷子取,換上新的擰緊螺絲,等我回去看看再決定要不要留舊的。」
「弈河,實驗室的幾盞燈到夜裡總是一明一暗,太晃眼了,有時間找維修工換掉它。當初太失策,不該為省幾個錢而聽小劉的建議買便宜貨,一套好的精密設備完全值得好的周邊配置,你說是不是?」
「啊,弈河,我事先郵寄回去的幾箱資料你有沒有簽收?記得點查清楚,按照順序一個一個擺放好,這樣找的時候會很方便。」
「弈河,我們飛回去前還要開一個小型研討會,班機推遲到晚上七點。太晚了你就不要來接機了,反正好幾個同事都在,我們回研究所還要慶祝,也省得你折騰。」
……
聽著前面幾條留言,擦拭落地玻璃的權弈河還抿著嘴唇微笑,可是,最後一句斷後,「嘟嘟嘟嘟」的茫音令他的心一陣抽搐。
沒有別的要和他說嗎?
「崔婧……」他放下手中的抹布,坐在沙發上發呆。
偌大的房間空蕩蕩的,除了幾件必備的大型傢俱,沒有特別增添的暖意。色調清冷,正是崔婧最喜歡的色澤。看慣了實驗室的瓶瓶罐罐,她討厭花裡胡哨的東西,覺得心緒煩躁,很容易算錯數據,做毀實驗;權弈河恰恰相反,他喜歡暖暖的顏色,覺得十分溫馨,在任何地方經歷了不愉快的事,或者疲憊一天,回家能感受到那份特有的溫度,也很幸福。
因此,結婚前準備新房之時,兩人就有約在先,為避免將來雙方為此爭執,並不仿照別人的經驗大肆裝潢。
只有崔婧的實驗室受到特殊照顧,完全按照她的指定規格來安置。
出國考察前,她將寶貝實驗室的器械交給了他保護,曾戲謔說:「物在人在。」那麼後半句呢?他很想多問一句:「物不在,人呢?」但是,念及她要離開自己千萬里,在相差十五六個小時的美國度過半年時光,什麼話都問不出了。分別前的那一會兒,最好留下彼此美好的印象,免得一旦有了擦傷,再經過歲月消磨,愛情會淡得什麼也找不到。
崔婧有想過他嗎?
半年了,沒有看到她專注的眼睛,沒有看到她偶爾流露出的傻氣與迷茫,一切的一切恢復到剛剛喜歡上她而不知後果的狀態,虛無縹緲,七上八下沒有頭緒。轉念一想,不覺為自己的幼稚而輕嗤,幾十歲的大男人了,怎麼還像個沒長大的娃娃纏著媽媽不肯放手?站起身來到矮櫃跟前,握住聽筒,他撥了一串很長卻背得很熟的國際長途號碼。
「嘟嘟……」
等待的心情果然是焦急的,許久,一個帶著濃濃倦意的嗓音從遙遠的彼岸傳來:「This is CuiJing , Who is that?」
「阿婧?是我。」他極力克制情緒,不想驚擾到她。
「誰……啊!弈河,怎麼是你?」崔婧在另一邊似乎也清醒過來,顯得相當詫異,「這會兒凌晨幾點了,突然打電話……」「那個——」糟,忘了中國和美國的時差很遠,國內下午五點也就是那裡的凌晨,他積攢半天的說辭,一下子成了空白。
「我馬上就要回去了,有什麼事非要現在說?」崔婧打個呵欠,「困死了,收拾行李折騰了半宿,沒別的事,我先掛了。」
「別!阿婧,我就說幾句。」權弈河握著聽筒的手有些出汗,「你記得回來的時候多穿幾件衣服,這裡起風了,很涼。」
「啊?我在這邊也有看天氣預報的,你不會就為此專門打個電話吧?!」崔婧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弈河,是不是心虛,才戰戰兢兢的,你不會把我的實驗室搞砸了吧?」
「不……沒有。」沒看到崔婧,卻好像被她當面嘲笑,權弈河的耳朵泛紅。
「那就行了,明天見面再說,現在都睡覺了呢,我們說話會吵醒別人的。」
「什麼?」權弈河呼吸一窒,「我們兩個說話怎麼會吵醒別人?你到底在哪兒?」美國的風氣多開放他不是不清楚,即使是星級賓館也有花樣百出的客房服務,老天,假如有人對崔婧不安好心,那樣……不、不會的,崔婧有分寸,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不是嗎?
「你扯到哪兒去了?」崔婧不高興地咕噥,「我當然和同來的夏姐住一起,一個人一個房間你不覺得太奢侈了?這裡是美國,不是伊拉克,公費考察的錢都是科研所出的,又不是請我們來吃喝玩樂,你再胡思亂想地瞎懷疑,我生氣了!」
「我不是懷疑你。」權弈河深吸一口氣,充滿歉意地說,「只是有些擔心,一個女人孤身在外,離我那麼遠……」
另一邊的電話沉寂了片刻,崔婧低低一歎,「我不是馬上要回來了?」
所以我才患得患失……權弈河並沒說出口,閃神幾秒,半天,才遲疑地說:「沒有別的事,一路平安,我等你回來。」
「弈河。」
「嗯?」
「不用接我了。」
權弈河一怔,「為什麼?」
「我不是說了?到那邊太晚,我又懶得兩頭跑,反正第二天要到研究所開接風會,乾脆下了班再回家去。」
「喔。」權弈河黯然地點點頭,下意識掃視了乾乾淨淨的房間一圈,「隨你,只要你覺得方便就好。」
「唉?怎麼沒精打采的,你不會生氣了吧?!」崔婧笑得十分詼諧,「等我回去,一定好好補償你半年來的損失。」
「不要說得我那麼哀怨。」權弈河也笑了,但是,牆壁上的鏡子映出他苦澀的笑臉。
「事實上,你的口吻像個『怨夫』。」崔婧悄悄地在電話另一邊吐舌頭,「吶,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和親戚們,那個禮物你看了准喜歡。」
「不用,光是你的東西就夠拿了,沉甸甸別再來回折騰啦。」權弈河忙不迭地說,「你回來就行,東西越輕便越好。」
「那怎麼可以?好不容易來一趟,空著手回去,怎麼見你家那些親友!」崔婧工科出身的本色顯露出來。
「他們說說而已,不是認真的。」權弈河輕笑。他送她出國那天,家裡也跟著去了不少親戚,幾個外甥侄女圍著崔婧要禮物,還有恃無恐地威脅——如果崔婧忘了,回來時不准進權家大門。不錯,崔婧是個出色的科研工作者,卻不是一個合格的長輩,她那尷尬無措的樣子,至今深刻在他心中。
「算了吧,我不想看幾個小鬼的臉色。」她沒好氣地抱怨,「奇怪,你的性格明明好得滴水,為什麼家裡幾個小的那麼難纏?」
權弈河揶揄地回了她一句:「大概是『基因變異』吧!」
「哎?弈河,你什麼時候也那麼專業了?」崔婧顯得相當驚訝。
「崔婧,我怎麼可能會對你的世界一無所知?」權弈河的嗓音沉緩下來,電話的另一端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一訴衷腸又不是罪過,既然當著面有許多話說不出口,何妨趁著看不到彼此的機會,聽一聽內心的聲音?
崔婧的笑聲有幾些僵硬,「啊,那便是『近朱者赤』吧!好了好了,再聊下去我就別想睡覺了,OK,See you!」
為什麼要逃避?
權弈河握著聽筒的手越發吃緊,可沒有流露出來,只是淡淡地說:「好,你休息,一路平安。」
「嘟嘟」的茫音再度響起,如同他此刻忐忑的心——
崔婧,你究竟怎麼想的?其實,我要得不多,也不希望逼得你喘不過氣,無非需要一點空間可以疼你,甚至不介意像樓下一天到晚爭吵的兩口子。他們,能真實地感受著對方的存在。
所謂「夫妻」,該是吵吵鬧鬧、一路扶持的伴侶吧?
當初,由於怕她不開心而放鬆雙手,現在,她飛得很高很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他的世界為她而停止變化,她可有稍稍駐足的心思?
「喵唔——」一隻蜷縮在鋼琴座下的胖貓咪醒了,睜開迷濛的睡眼,晃晃悠悠挪到主人身邊,一下下磨蹭他的褲腿,冰藍的眸子不停打轉。
「阿福,你的女主人回來了。」
毛茸茸的貓不知是否真的明白主人的話,溫順地挨著他取暖,舒服哼唧。「喵……」
第二章 寂寞雪
「好睏啊。」
從洗手間回來,向對自己微笑的航空小姐還以微笑,崔婧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儘管飛機的客艙位置狹窄,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途中,仍得不時地運動一下,免得下了飛機腳腫得像個蘿蔔,連路都走不成。
「小崔,你還困啊?」五十多歲的科研組副組長狄岑推了推鏡片,從報紙中揚起了那張魚尾紋叢生的臉孔。
「是啊,最近總是睡不夠。」崔婧搔搔髮絲,琢磨著說,「估計是睡得太多了,有時候睡得越多越是犯困。我得振作一點,一會兒到了地方還得開慶祝會,總不能一臉迷糊地見領導吧?」
「小丫頭出來歷練一下,果然長大了。」狄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抿嘴笑道,「這次回來的安排告訴家裡人沒有?他們一定想你想得不得了,尤其……」特意看了她一眼,「你先生知道嗎?」
「啊。」崔婧交握在膝頭的雙手一顫,不好意思地搖頭,「沒說呢,電話裡說不清,不如見了面再告訴他。」
「早點準備吧!」狄岑若有所思地說,「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為難你,畢竟,剛結婚沒多久就把你差走,一去大半年,未免太沒有人情味。可是,以科研小組目前的情況看,只有你和雲銘在考察期間表現出眾。不單是我,外籍專家們對你們倆的評價也非常高,把握住機會,相信下次得獎的一定非你們莫屬。所以得先明確一件事——尖端科學提倡的是首創性和堅韌性,二者缺一不可。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狄老。」崔婧鄭重地點點頭,眼中閃耀著自信的光芒,「工作方面,我會時刻保持最高的熱情。」
「工作方面,」狄岑飽含深意地笑了笑,「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一點就透,舉一反三,所以我從來不擔心。不過,生活習慣方面……小崔,不是我嘮叨,你夠嗆喔!沒人在一旁提點,還真不可想像。在美國的那段日子,好歹有雲銘和你合作,彼此照應,回國以後由於你倆在不同的城市,為了工作方便必須有一個人作出犧牲,雲銘的父親為了科研項目在美國長期留駐,你也見過了,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雲銘媽一個人在國內生了病,不可能讓他兩頭跑,你看……」
「狄老,讓我考慮一下,行嗎?」崔婧低下眉,為難不已。
「好,你慢慢想。」狄岑微笑著拍拍她的肩頭,「或者跟雲銘商量一下,他大概也在猶豫中。年輕人的事,還是你們自己商量著辦好,反正那個項目必須在年底前開工,開春的時候上面會對初期成效進行檢測,好好地努力吧!」
「我——」
「讓我調過來。」這時,從後艙走來一個髮絲飄逸的男子,一身周正的西裝,年輕的臉上綻開一抹迷人的笑容。
「雲銘?」崔婧侷促地要站起來,卻被身後的人按下。
叫做「雲銘」的男子一勾唇,低低地說:「既然崔婧結婚沒多久便和先生分開,再讓他們夫妻兩地思念實在不妥。我一個人,無所謂,至多接媽媽一同搬來東陵市。組長,麻煩你幫我留意一間合適點的房子……」
「哦,這個包在我身上。」狄岑笑瞇瞇地拍著胸脯保證,朝他一擠眼,「只要你沒有問題,打算發揚紳士精神,我絕對會頂力支持。」
「謝啦。」雲銘頷首道謝,大方地接受他言外之意的調侃,「搬家那天,組長務必到寒舍小坐啊,不是當兒子的誇口,我媽那一手廚藝半點不遜於大飯店的廚子。」
開始崔婧有些過意不去,畢竟,這樣一來倒像是欠了雲銘一樁人情似的,可聽了他們一來一往的交談,反倒輕鬆不少,「不過是說說,你們就開始計劃搬家以後的事,也不覺得操之過急?」
「不會啦。」雲銘揚起眉毛,似笑非笑,「崔婧,你我是做什麼的?幹這一行首先要具備超乎一般人的預見性。你說是不是?」
「話是沒錯,可是……你不覺得應該再考慮一下?」崔婧總覺得有哪裡不妥,似乎不大對勁,但又說不清。
「不必,我剛才已經想好了。」雲銘聳聳肩,偏過頭看看她,「或者,你可以轉到我們家所在的那個城市?」
「我……」崔婧嚥了口口水,無話可說。
這不是自私不自私的問題,為了工作,她毅然離開新婚丈夫遠渡重洋進行科研交流,時隔半年回國,立即又調到別的城市,的確也太對不住家裡那口子。
不錯,弈河的脾氣好得沒話說,對她的人是百般呵護、對她的要求也盡可能滿足,從來不曾對她大聲吼過半句,更不要說拒絕。然而,他越是體貼,她越是不安——好像,她在無形中欠了一筆債,且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
弈河對她的包容會到什麼時候?這個問題是她萬分想知的,同時也萬分怕知。
「答不上來了,或是早有了答案無法啟齒?」雲銘笑著搖搖頭,「崔婧,我覺得我很瞭解你的處境,可是你自己瞭解多少?吶……先不說這個。對啦,記得東陵市有個地方叫做『?墟』,是吧?據說那裡有一個殷商王族的府邸舊址,我上學時就聽說過,一直很想去都沒有機會,等我們母子搬到東陵市,崔婧,你可得做個導遊喔。」
「?墟?」
崔婧和狄岑面面相覷,狄岑拍掌大笑,「真是太巧了,雲銘,你是不是專門做過這方面的調查?」
「調查?」雲銘納悶地問,「組長,什麼意思啊?」
「?墟就在我娘家的隔壁。」崔婧嘴角一揚,笑道,「小時候上學起得很早,天陰陰的沒放亮,經過那裡,總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大人說是陰魂不散的緣故,現在回想一下,無非是嚇唬貪玩不回家的孩子們。」
「哦,的確好巧。」雲銘摸摸鼻尖,「我怎麼知道崔媽媽住哪兒?只是在東陵市的地圖上見過那麼一個標記,才問的。既然這樣,就更好了,當做是一次探險旅行也很不錯啊!」
「探險有什麼勁?」崔婧忍俊不禁地白他一眼,「『?墟』是國家文物局認證的文化遺產,也是旅行團必到的景點之一,經過人工開發,哪裡還有什麼險等著你去探?」
「你不要推三阻四喔。」雲銘朝她擠擠眼,「跟著旅行團的導遊和跟著你,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不。」崔婧面一紅,忙不迭解釋,「我不是推卸。」
「那你就答應了吧!」狄岑也湊熱鬧,「話說回來,在東陵市待了那麼多年,我也沒有進去看過,趁著這個機會,當做增長見識。」
「組長——」崔婧頭痛地捂著太陽穴,「你怎麼也要去?」
「好奇嘛!」狄岑搖頭晃腦地說,「發現沒有?越是生長的城市,越是很少去探索它的奧秘。現在不抓住時機,這一輩子也許都混過去了。」
「探索?」崔婧一臉莫名。
「對。」狄岑摸著兩撇鬍子,歎息道,「身邊的景物,往往太熟悉,閉著眼都知道它會在你的什麼地方,也就沒了那份興致去研究——好比別人問你家有什麼特點,你一定說不出與眾不同之處,因為覺得都是理所當然,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有出去對比了一下,返回頭才會注意到他們的區別。」
「嗯,是啊是啊。」雲銘用力點頭,「我上大學時,有一個同學來自新疆,每次問她帶來什麼特產或好玩的東西,她都說沒有。我問:『奶葡萄不算嗎?』她竟然驚訝地看著我說:『那種常見的東西也算是特產啊?!』」
崔婧聽著聽著,低低地說:「原來是這個意思。」
「吶,崔婧。」雲銘戲謔地眼神閃了閃,「你家裡,有什麼『特產』沒有?」
特產?
崔婧下意識地搖頭,但是,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一個人的影子,連她自己都不覺地一笑,真是太滑稽了,人是人,怎麼能和東西放在一起比較?
「想起什麼了嗎?」雲銘別有深意地追問。
「沒、沒什麼。」崔婧把玩著一綹滑下髮絲,自我解嘲,「好久沒回家了,也許有什麼我也不知道呢。」
「是嗎?」雲銘朗朗一笑,「可能吧。」
遊子歸家,那份忐忑的心都一樣吧——
近鄉情怯,近家相同。
雖說崔婧不讓去接機,權弈河還是去了。
想見一面,看看那許久不見的人,即使暗中悄悄地看一眼,也是非常的滿足。這樣想也許有些誇張,卻是權弈河心情的寫照。
他從來不做違背崔婧意願的事,不僅是愛,也是一份承諾。認識崔婧,愛上她,再到求婚都是他的決定,沒有任何人強迫——男子漢是不是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到底?明知她是事業高於一切的女人,仍是不肯徹底放手,強自用一張無形的大網覆住她的天空,令展翅欲飛的人兒飛得再高再遠,也無法真的離開他的世界。
那麼,被束縛的崔婧不懈努力時,他還能說些什麼?
只有,默默支持。
今年的冬來得不算早,但來勢洶洶,還沒有到大雪這個節氣,漫天的雪花已是這個城市的常客。密封的出租車內也可以呼出白霧似的呵氣,指尖滑過冰冷的玻璃窗,立即感受到了外界沁冷冰涼。
「先生,今天的雪不小,飛機有可能誤點,所以不用趕得太緊。」司機透過反射鏡望向後面的客人,「路很滑,這一段城管辦又沒撒煤渣,行駛太快不安全。」
「嗯。」權弈河沉思片刻,抬腕瞅瞅手錶上的刻度,「好吧,盡你可能快些,我想早點到機場。」
車上的廣播在天氣預報後,是一段時勢新聞。
「新華社報道,上周在韓國KBS演播中心進行的中韓圍棋『棋聖戰』上,我國職業七段棋手東方名人以七目半的壓倒性優勢戰勝老將金盛鉉九段,從而衛冕蟬聯兩屆的寶座。當記者採訪落敗的金盛鉉時,他坦然表示,未來的中國棋壇將一改老將壓陣的厚重棋風,成為新生力軍的天下……」
「呵呵,真是天下大勢,風雲變幻。」閒著的司機在紅燈之時,換了個頻道,「原來咱們國家的圍棋界,一直是那幾個老棋手的天下,現在看到新人嶄露頭角,真好。先生,你懂圍棋嗎?」
「嗯,知道一些。」權弈河淡淡地應道。
「不過看先生的年齡,也就是二十五六歲,大概對以前的事也瞭解不多。」司機輕輕扭頭看了他一眼,「十幾年前,曾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年輕人,十一歲就通過了職業棋手的考試認證,一路過關斬將,勢如破竹,在圍棋界掀起一股驚天動地的熱潮。但是,當他衝擊九段的時候,突然退出公眾棋壇,從此銷聲匿跡。國內的棋壇消沉了好一段日子,連一些老棋迷都跟著興趣索然了。呵呵……時隔多年,總算出現了個與當年棋手不相上下的東方名人,使得圍棋界再度熱鬧起來,不容易啊。」
權弈河睫毛微動。
那個……當年厲害的年輕人,恐怕是他和名人的受業恩師——段蒼梧吧!老師因為妻子的逝世受到嚴重打擊,從此退出了公眾關注的棋壇。外面的人並不清楚內幕,什麼亂七八糟的猜測都有,只有做弟子的最能體會老師的心情。或許,他最初沒選擇和名人一樣在職業棋壇上馳騁以及名人到現在也沒談婚論嫁都是一個原因——怕!
怕步上段蒼梧的後塵!
同樣是愛棋之人,他明白,有一種棋士,一旦全神貫注就難以自拔,縱然天塌了也不會影響到他們專心的意念。因此,很容易在無形中傷害到身邊的人,最糟的是傷害到了還難以察覺!儘管這不是他放棄職業資格的關鍵,卻是一項重要原因。
名人為圍棋放棄了普通人愛戀的自由,他呢?捫心自問,是否能面不改色地解釋成——為了崔婧,他放棄了和名人在職業賽場上的較量?
「先生?」
「……」
「先生?你在聽沒有……先生?」司機敲了敲駕駛座後的欄杆,提醒客人下車,「機場到了,你不下車嗎?」
權弈河這才如夢方醒,歉意地一頷首,「不好意思,多少錢?」
「嗯,那些麻煩的零頭就算了,難得碰到一個懂圍棋又聽我嘮叨半天的年輕人,給我四十塊錢吧!」司機自言自語地說。
從市中心打車到東區的機場,四十塊算是勉強賺回一點油料錢。
「多謝。」一語雙關,權弈河朝司機遞錢的同時微微一笑,「像您這樣關注圍棋幾十年的人不多了。」
「啊?」
司機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客人已抽身離開。
風雪隨著權弈河開車門的剎那灌進脖子裡,冷颼颼,涼冰冰,含著朦朧的霧靄,幾乎看不清對面的人。他裹好暖融融的圍巾,瞇著濕漉漉的雙眼,踩著腳下厚厚的積雪,邁步朝候機樓走去。
雪地裡留下一串曲折的腳印。
二月初,回國過年探親的人也漸漸多了。
春運的最高峰,一趟趟航班也絲毫不遜色於火車、長途大巴的始發頻率。身邊的人行色匆匆,不斷梭巡著航班表和掛鐘,不時留意一下耳邊的廣播,看看是否有要找的消息。權弈河在服務台查詢了一下崔婧所屬航班的降落鐘點,發現果然延誤了半個小時,索性買一杯熱騰騰的麥斯威爾咖啡、再要一份早報坐下來,打發時間。
等待的心是焦躁不安的,早報上有什麼新聞,權弈河根本沒看進去。只是不斷地抬頭看了好幾次候機室內的掛表。終於,耳邊響起了提示的信息:「CZ396次航班已於五分鐘前降落在東陵機場,請各位接機的朋友前往×號出口。」
他「霍」地起身,差點弄倒咖啡,倉皇地扶好杯子,匆匆離開候機室朝×號出口奔去。
人頭竄動。
被擠在人群之中的權弈河瞇著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出口,看到放行的一剎那,心差點快跳了出來。不,不是,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為什麼都不是?出來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都不是他掛念的人!拳頭漸漸握緊,那麼冷的天,他竟冒出了汗!
在他幾乎以為記錯了崔婧回來的日子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閘口走了出來。
她和走時一樣,穿著素雅的淡紫色風衣,襟口露著一截高領毛衣,發亮的皮手套指尖拎著精緻的手提箱子。
「崔——」權弈河激動的話語哽在喉頭,剛想呼喊她的名字,就見緊接其後的一個年輕男子接過了崔婧的箱子,甚至親暱地摟著她的肩有說有笑。而崔婧呢?臉上並無一絲不悅,嘴角還揚起了少見的愜意笑痕。
那個男人是誰?
權弈河頓時僵住了,他從明顯的視線範圍退到隱蔽的地方。
不知為何,筆直向前走的崔婧似乎察覺到了那特殊的目光,腳步一止,下意識向周圍環視了一圈。
「崔婧,怎麼突然不走了?」雲銘拍了拍她的後頸——美國的科研交流期間,每當在實驗室裡崔婧出現了差錯,或者有所遲疑,作為搭檔的雲銘都會在她的頸子上拍一下,以示提醒。拿著瓶瓶罐罐的時間多,頸子酸痛也是常事,拍拍有助於舒筋活血,所以,崔婧也沒反對,日子一久,自然而然成了習慣。
「啊。」崔婧揉揉脖子,朝他一笑,「沒什麼,可能是坐飛機太久,腳有點浮腫,走路不大舒服。」
「用不用我背你?」雲銘似笑非笑地偏過頭看她。
「NO。」崔婧一口回絕。
「幹嗎拒絕得那麼乾脆?」雲銘作出受傷的表情,「沒看到人家的誠意嗎?」
崔婧抿嘴笑道:「你又不是我老公,憑什麼背我?」
「我們是朋友啊。」雲銘一敲她的額頭,「噯,崔大小姐,你想得太複雜了吧?」
「我一向是這個樣子。」崔婧一點不同情他,「何況,你這個花花公子臉皮厚得很,不用擔心受傷。」
「花花公子?」雲銘瞪大眼,「你怎的憑空誤人清白?我哪裡像是花花公子?」大好青年手舞足蹈地為自己洗刷清白。
崔婧哼了哼,挽著狄岑的胳膊,幫他分擔行李的重量,「狄老,你說雲銘是不是花花公子?他在美國那段日子,私生活不曉得多亂!」
「啊嗯。」聰明的狄岑悶咳兩聲,不置可否,選擇當中間人。
雲銘面色緋然,掙扎著說:「組長,這個時候可不能含糊其辭,此事關乎我在崔小姐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啊!」
崔婧翻個白眼,「形象?早在看到你從四十二街出來,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出入鼎鼎大名的紅燈區,還有什麼好事?「耶?你怎麼知道我去那裡?」雲銘別有深意地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崔婧輕嗤,遠遠地看到了來接他們的同事,趕忙向那邊招手示意,「看,狄老,研究所的人來接機了!」
「喂喂,你還是很關注我的嘛!」雲銘跟在後面嚷嚷,「崔婧,你不要誤會,我完全是好奇,單純去看嘛!」
「不用跟我解釋!」前面的女子頭也不回。
「喂……你聽我說嘛!」
嬉鬧的一群人離開,帶走了這趟航班的最後一絲溫度。
從大廳的柱子後轉出了權弈河蕭瑟的身形,他的臉上神情複雜,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半點音色——
崔婧,真的回來了,可為什麼看到她回來,心裡還是涼冰冰的?和她不在的時候,看到別的情侶出雙入對一樣孤寂?
權弈河默然地乘著電梯下樓,隨著人流通過長長的走廊,走出機場。撲面的風雪讓他打了個冷戰,不禁把手縮進口袋。他下意識地在冰天雪地裡走著,根本不去看方向,只是想一個人走走而已。
「晶瑩的白雪來自奪眶而出的淚,一個接著一個地湧現又消失,為了一剎那的光輝而賭上全部的人生。緊閉的雙唇什麼話都沒有說,沉默之中泉湧的感覺倏地凍結,什麼都不知道的白雪,短暫停留又不消失;什麼都不知道的白雪,很容易受傷……」
權弈河經過的那座天橋下,正蹲著一個流浪樂人。如此冰凍的日子了,他那雙翻毛的手套早已遮不住凍瘡的肌膚,身體蜷縮在破破爛爛的棉花襖子下,瑟瑟發抖。但是,依然抱著一把褪色的吉他,振振有辭地唱著。
流浪人唱的是日語,權弈河剛開始學圍棋的時候,為了看懂別國的原文註解,專門跑去研究韓國和日本的文字,所以,大致聽得懂這首歌的意思。
流浪人的音色非常好,儘管樂器單調,沒有各種伴奏,依然唱出了那種沉鬱在人生中的無奈與悲涼,重要的是聲緩而不絕,氣息綿長,使得聽者也深受感染。權弈河伸出了口袋裡的手,將一張面值二十元的人民幣放在流浪人面前的鐵盒子內。
對方鞠了個九十度的躬,似乎想起了什麼,用生硬的中文說:「謝謝您,好心的先生。」
對日本人啊,如果不是本著人道主義,基於歷史情結,權弈河實在沒什麼好感,隨口淡淡地問:「能告訴我這是什麼歌嗎?」
「『White snow。」
流浪人抬起了埋藏在帽簷下的眼睛,一雙漆黑的眸子閃了閃光。
「白雪?」權弈河盯著他,許久,才緩緩地說,「唱得很好,只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唱太淒涼了。」
流浪人彈了幾下吉他,發出清脆的音符,吃力地說:「因為,夏天的人們感受不到我在唱歌。」
夏天的人感受不到他在唱歌?
權弈河的腦海忽然劃過了一道極光,眼前飛快地閃過了段蒼梧、東方名人、崔婧他們的影子——是段蒼梧告訴他那段往事的悲傷、是東方名人聽他說放棄職業棋手的憤怒、是崔婧接到前往美國進行科研交流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如同烙印刻在他的內心深處。
感受不到別人的喜怒哀樂,是因為那時他在自己的夏天?
感受到了自己的喜怒哀樂,是因為此刻他在自己的冬天?
人之所以遲鈍,是因聽到、看到的僅是目色接收,而反應往往是在切身體會之後!他怎麼到現在才明白這個最簡單的道理?連他都是現在才明白,又拿什麼去要求別人?
崔婧身處在火熱的夏天,自然難以察覺他的冰冷啊。難道,他一定要那麼自私,將那個溫暖的女子也拉進他冰冷的世界?離開天橋很遠了,然而,流浪人的歌聲仍在彤雲密佈的飄雪空中迴盪。
這個城市的冬第一次讓權弈河有了陌生的感覺。
哎,冬天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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