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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0-8-31 12:14:48

前言:

  即便這次手術可能會有後遺症!
  有她陪在身邊,
  他依然能夠坦然面對生死、面對危機,
  做個勇者……
  危機終於過去了,
  雖然他的記性變得很差,
  但他想,人的記性有時差一點無妨,
  只要愛你的人都在身邊,
  記憶便顯得不再那麼重要,
  因為只有成為過去的才是記憶。
  愛,那將是永恆的。


第一章 棋士風度  

  東陵市有一家名叫「TOUYA」的圍棋沙龍。  

  平時,這裡聚集了一大群的業餘圍棋愛好者,他們你來我往地下棋、喝茶、聊天,興奮地談論著圍棋界的歷史長河、國內外風雲、棋士軼聞等等;偶爾,老闆也會舉辦幾個小小的團體賽、個人賽,凡是獲得優勝獎的人,可以免費獲得當年TOUYA沙龍的VIP會員資格,所以,生意越來越興隆。不過,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對真正喜歡圍棋的人來說,多花幾個錢也未必找得到一局好棋的樂趣——半年前,TOUYA沙龍聘請了一名非常厲害的棋士在每天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之間教指導棋,這下,吸引了更多有心人慕名前來。  

  午後,絲絲閃爍的陽光透過玻璃,星星點點灑進房間,帶給冬日的人們無限暖意。他們沉思的臉上,遮掩不住飛揚的神采,興致勃勃。  

  「權老師,您看,這一步棋如果不用『大飛掛』,而用『小飛掛』不也行得通?」紮著馬尾辮的女孩一手拿著棋譜,一手捻著黑子在光澤的棋盤上輕輕一置。  

  權弈河從其他對弈的桌邊轉過來,俯身看了看,微笑道:「是的。」  

  「那……」女孩尖尖的瓜子臉倏地一下紅了,小心翼翼地問,「為什麼上周中韓『棋聖戰』賽,東方七段佈局時用『大飛掛』對付金盛鉉九段的『星』?」  

  權弈河從桌下拉出一張凳子坐下,捻起一粒黑子置於白子下方,盡心解釋:「雖說有同樣功效,但是下了『小飛掛』後,白子仍有機會從腹地突圍,那麼,黑子被反攻的可能性就增大了。『大飛掛』不同,這裡提吃後,阻斷白子生機的同時留下了廣泛的後勢,也就是選擇餘地。兩者大眼看去相差無幾,可高手生死對決之時,懸殊巨大。」  

  「哦。」女孩子如夢方醒地眨眨眼,「權老師,我該怎麼選行之有效的方案?」以往下棋總是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如果不問,一輩子都想不出個究竟。開始不好意思,生怕自己的問題太幼稚,會惹人嗤笑。權老師出現後,她的情況隨之轉變,即使在學校,也有了很大進步——他提倡多思多問,教學相長,雙方都能獲益匪淺。  

  這樣一個溫柔體貼的人,不但氣質儒雅,舉止也風度翩翩。尤其那一雙白皙修長的手,指尖捻著棋子的一瞬,似乎閃耀著一層耀眼的光澤。如果,一身休閒服的權老師換上筆挺的西服,佩戴領結,手持高腳杯周旋於名流之間,照樣光芒四射。TOUYA沙龍日漸聞名,來客不乏日韓兩國的棋士,他們名義上觀棋,實則多在窺視中國的大眾圍棋,不時拉局下戰書,哪怕對手是個初學不久的小孩子也毫不留情地擊破,有一段日子沙龍氣氛僵硬,人心惶惶。權老師瞭解情況後,一人和四個日韓棋士對弈,以事先讓四子的劣勢最終四盤皆獲十四目的壓倒性勝利!讓子不易,同下四盤不易,何況還談笑風生地給其他人講解雙方對弈的情況,這不是擺明告訴別人自己落子的意圖?幾個日韓棋士未到中盤便認輸,以後再來,也僅限於微笑著觀看權老師下指導棋。只是,一顆出類拔萃的明珠,為什麼隱藏於沙礫中?這絕不是一個人的胡思亂想,而是所有和他接觸過,對弈過的人共同的疑問!  

  「晴晴。」權弈河忍俊不禁地笑了笑,「關於這個問題,恐怕,我不能直接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

  「為……為什麼?」光顧想心事的晴晴猛然回過神。  

  「咦,晴晴呀,你問些什麼內容,連我們的權老師都答不上啦?」兩旁一些年長的前輩們不禁開起玩笑。

  晴晴是東陵市名成大學的三年級生,主修英語專業,選修小語種是日語,偶然迷上一部關於圍棋的日本動畫,便開始四處找尋下棋場所。經朋友介紹,知道城北路有一家不錯的圍棋沙龍,第一天跑來打轉,就遇到了權弈河——

  他棋藝精湛,卻不會因對方棋藝低微而拒絕任何一個前來切磋的人,棋技到達一定高度心態仍靜如止水,的確難能可貴。入門者最需要平易近人的好導師,一點點從猜子教到怎樣提吃、怎樣攻擊,怎樣識別空眼、死棋、計算目數。短短半年,晴晴由捻子都搖擺不定的水準一躍提升為TOUYA沙龍的「小名人」。  

  前輩們看得清楚,晴晴是很喜歡圍棋,可那雙水靈靈的大眼更多的是追逐權老師,希望博得他的關注。不過,諸如權老師這樣優秀的人,身邊最不缺的一定是女人,人家大概早有女朋友了吧!  

  「下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長年累月的堆積,才能在無數盤棋中吸取足夠的經驗臨場應變。」權弈河的聲音宛如滔滔長河,淌進了每個人的心裡,「慢慢來,你的路還很長,自己摸索吧。」  

  「聽起來似乎是一輩子……」晴晴一怔,突然覺得離他好遠,儘管兩人挨得很近,卻隔著萬水千山——是她的水平太低,還是境界太低,所以不能理解權老師?  

  「是啊。」權弈河點點頭,雙手抱著棋盒放在棋盤中央,指尖感受著冰涼的觸感,好似緬懷什麼,「什麼都不理會,是要能開心地下一輩子棋……」  

  「咳。」一個充滿金屬質感的輕咳打斷了權弈河的思緒。  

  「旭海。」權弈河看到櫃檯邊站著一個髮色泛紫的男子,招一招手,「下午不上班?」安排其他人照常對弈,他走到對方近前。  

  「上,不過沒什麼事,中途溜出來玩。」段旭海把玩一綹燙髮,打量了他一番,「你怎麼回事?最近也不到看我家轉轉,老頭子沒人下棋,天天嘮叨你和名人把他忘了!」  

  「老師最近身體好嗎?」權弈河赧然地偏過頭,「是我不好,一直忙著沙龍和家裡的瑣碎事,竟那麼久沒去看望老師。」頓了頓,「至於名人,他倒真的抽不開空,我們上次碰面到現在也快四個月了,偶爾網上下一盤棋,也是匆匆結束。恐怕,他現在還在忙韓國職業循環賽的嘉賓講座吧!」  

  「那小子,如日中天,勢頭火得不得了,哪兒還記得授業的恩師?」段旭海的口氣十分不屑,伸手一拍老友的肩,「你不要學那個白眼狼,免得傷了咱們的兄弟情!」  

  「說的什麼話啊?」權弈河哭笑不得地一捶他的胸膛,「又不是三歲小孩,動不動就玩這種『不和你玩』的遊戲,很有意思嗎?」段旭海和東方名人不合,對他成見很深,抵死不肯承認人家的實力。  

  「害羞什麼?」段旭海繼續把玩柔軟髮絲,咕噥道,「你呀太老實,顧及這個,放不開那個,磨磨蹭蹭,如今快三十了什麼都沒拿到。名人就厲害著呢,抓住機會一路高攀,你再不行動就真的追不上了。」  

  權弈河聽得有些莫名其妙,「拿什麼?追什麼?」  

  「拿到各種頭銜,追到世界各地和他一較高下!」段旭海氣勢洶洶地作出一個「劈」的動作,「這樣才光耀門楣,不辜負……咳……老頭子的嘮叨!」  

  「旭海,你這麼有幹勁,為什麼不下圍棋?」權弈河好笑地問。  

  「我——」段旭海搔搔鼻尖,「不可能的,你看我這個坐不下來的性子,怎麼可能有耐心學圍棋?再說,我恨圍棋,所以一輩子都不學!」  

  「恨圍棋?」權弈河的眸光微微一閃。他的老師——圍棋界的傳奇人物段蒼梧,兩歲學圍棋,五歲獲全國兒童組大賽第一名,九歲參加集訓隊被選入國家隊培養,十一歲通過國家的考試,成為超低齡的職業棋士。棋院修煉的幾年過五關斬六將,位居棋聖、名人、天元多個頭銜,直到衝擊最高的段位時,由於一場家庭變故而驟然退出,從此閉關,不再出現在公開場合。  

  這是轟動一時的圍棋界大事,無數棋迷為之扼腕,至今回想起來仍不勝唏噓。  

  權弈河拜段蒼梧為師是在他退出圍棋界之後,掐指算算十幾年了。時間真快,穿著學生制服的他和東方名人一同到老師那裡下棋、吃飯、研究,然後各自回家趕作業,第二天,見面熱火朝天地討論昨天的一盤棋,一個提吃、為相左的意見爭論得面紅耳赤,甚至激動地拳腳相向,最後,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靠在彼此肩頭休息。他記得這些,歷歷在目,一直沒有忘懷。  

  名人呢?那小子什麼時候都一副酷酷的模樣,好心也會說出刻薄的言詞,難怪旭海受不了他。旭海是惟一在身邊看著他們下棋卻從不捻子的人,不是沒有叫過他,可惜老師總會在一邊說:「隨他去吧!愛下不下!」然後,段旭海頭也不回地走了。  

  旭海的母親是因胃癌而去世的,據說當時段蒼梧忙著九段的循環賽,始終不曾回家看過一眼,直到妻子的病危通知下來,也沒來得及趕回去,匆匆地與最愛之人擦肩而過。或許,旭海為此而憎恨圍棋,認為是圍棋奪走了爸爸對媽媽和家庭的愛吧!  

  「你有你的煩惱,我也有我的憂慮。」權弈河想了想,釋然地笑了,「這樣挺好的,只是沒有堅持當職業棋手,沒有掛頭銜,但依然在下棋,我放棄的是鎂光燈,不是圍棋,用不著替我惋惜,嗯?」  

  「反正,看你輸給他我不爽!」段旭海的口吻整一個鬧彆扭的孩子,「每次逢年過節,都要囂張地來我家炫耀他的輝煌戰績!」  

  「那不是炫耀,而是給老師的一份回報。」權弈河瞭然地聳聳肩,「名人的確做到了我沒有做到的。」他眉峰一挑,「不過,你記得我幾時輸過他?」  

  「呵!」段旭海雙手伸進褲兜,挺直了腰板唏噓,「以前是以前,好漢不提當年勇,你儘管護著他,當心好心沒好報!」  

  「不會。」權弈河揚起手腕看了看腕骨上的石英表,指針指到四點十五分,「我也要回家去了,咱們一起走吧!」

  「回家?這麼早回去幹嗎?」段旭海滿臉不可思議地呻吟,「崔婧又不在,趁著這個空當到我那裡坐坐,免得老頭子又煩我。」  

  權弈河為難地搖了搖頭,「還是改天吧!今天必須回去收拾東西,明天崔婧回來看到她的實驗間落灰,會不高興的。」  

  「崔婧不高興你就怕,老頭子不高興你就不怕,擺明了差別待遇!」段旭海撇撇嘴,一搭他的肩頭,「老兄,這個『氣管炎』的症狀什麼時候才能有改觀?」  

  權弈河白淨的俊臉微微泛起緋紅,「旭海,別拿我開心。」  

  「我看你很開心啊,用得著我嗎?」段旭海拖著下巴,故意哼了哼,「整天『崔婧』、『崔婧』個沒完沒了,人家要回來了,能不興奮嗎?」  

  「我的確想她。」權弈河坦然承認。一對結婚半年的夫妻,僅僅共同度過了不到一個星期的蜜月時光,就因崔婧的工作變動而被迫分離,好不容易可以重新在一起,那種心情可以被理解的,不是嗎?  

  「唉,明天去機場接機,你可別哭喔。」段旭海壞壞地勾起嘴唇的笑痕。他的老友什麼都很出色,惟一的缺點是太木訥。崔婧除了科研一概可以簡單到無所謂,偏偏他又不懂得什麼叫做「羅曼蒂克」,奇怪,當初他們怎麼會有交集啊?

  「旭海,再說下去我不客氣了。」權弈河脾氣再好,也架不住被他這樣調侃,揚起「殺氣騰騰」的食指警告。

  「好好好,我不說,有人惱羞成怒了。」段旭海說著,面色卻越發凝重起來,「你準備怎麼辦?崔婧一回來,你不會連圍棋沙龍的邀請都辭了吧?」  

  權弈河沒有立即作出回答,琉璃般透徹的眼神環視著屋內一桌桌對弈的人們,許久,才淡淡地說:「他們下棋下得很開心,儘管,沒有職業棋手的榮耀名譽,但在棋盤上,卻享受同樣的快樂。」  

  「這個算是回答?」段旭海不敢苟同地說,「你真瘋了,天下第一大傻瓜!」  

  權弈河苦笑一聲,任夕陽的餘暉照耀在臉上,於那混雜的苦澀一起銘記,「也許,我真的是個瘋子。」

  「是我,崔婧啦!你收拾那些藥劑瓶時,記得看清貼在外面的小標籤,棕色瓶子為了防止揮發,一定得保證倉儲地的陰涼閉塞,不然,一旦氧化就會失去功效了。」  

  「弈河,我忘告訴你,記得把櫃子上面的試驗架拿下來,用酒精棉球仔細擦擦,鐵�太多不但轉動困難,還會產生角度上的偏差;至於鏡片,不要直接去捏它,用鑷子取,換上新的擰緊螺絲,等我回去看看再決定要不要留舊的。」

  「弈河,實驗室的幾盞燈到夜裡總是一明一暗,太晃眼了,有時間找維修工換掉它。當初太失策,不該為省幾個錢而聽小劉的建議買便宜貨,一套好的精密設備完全值得好的周邊配置,你說是不是?」  

  「啊,弈河,我事先郵寄回去的幾箱資料你有沒有簽收?記得點查清楚,按照順序一個一個擺放好,這樣找的時候會很方便。」  

  「弈河,我們飛回去前還要開一個小型研討會,班機推遲到晚上七點。太晚了你就不要來接機了,反正好幾個同事都在,我們回研究所還要慶祝,也省得你折騰。」  

  ……  

  聽著前面幾條留言,擦拭落地玻璃的權弈河還抿著嘴唇微笑,可是,最後一句斷後,「嘟嘟嘟嘟」的茫音令他的心一陣抽搐。  

  沒有別的要和他說嗎?  

  「崔婧……」他放下手中的抹布,坐在沙發上發呆。  

  偌大的房間空蕩蕩的,除了幾件必備的大型傢俱,沒有特別增添的暖意。色調清冷,正是崔婧最喜歡的色澤。看慣了實驗室的瓶瓶罐罐,她討厭花裡胡哨的東西,覺得心緒煩躁,很容易算錯數據,做毀實驗;權弈河恰恰相反,他喜歡暖暖的顏色,覺得十分溫馨,在任何地方經歷了不愉快的事,或者疲憊一天,回家能感受到那份特有的溫度,也很幸福。

  因此,結婚前準備新房之時,兩人就有約在先,為避免將來雙方為此爭執,並不仿照別人的經驗大肆裝潢。

  只有崔婧的實驗室受到特殊照顧,完全按照她的指定規格來安置。  

  出國考察前,她將寶貝實驗室的器械交給了他保護,曾戲謔說:「物在人在。」那麼後半句呢?他很想多問一句:「物不在,人呢?」但是,念及她要離開自己千萬里,在相差十五六個小時的美國度過半年時光,什麼話都問不出了。分別前的那一會兒,最好留下彼此美好的印象,免得一旦有了擦傷,再經過歲月消磨,愛情會淡得什麼也找不到。

  崔婧有想過他嗎?  

  半年了,沒有看到她專注的眼睛,沒有看到她偶爾流露出的傻氣與迷茫,一切的一切恢復到剛剛喜歡上她而不知後果的狀態,虛無縹緲,七上八下沒有頭緒。轉念一想,不覺為自己的幼稚而輕嗤,幾十歲的大男人了,怎麼還像個沒長大的娃娃纏著媽媽不肯放手?站起身來到矮櫃跟前,握住聽筒,他撥了一串很長卻背得很熟的國際長途號碼。  

  「嘟嘟……」  

  等待的心情果然是焦急的,許久,一個帶著濃濃倦意的嗓音從遙遠的彼岸傳來:「This  is  CuiJing  ,  Who  is  that?」  

  「阿婧?是我。」他極力克制情緒,不想驚擾到她。  

  「誰……啊!弈河,怎麼是你?」崔婧在另一邊似乎也清醒過來,顯得相當詫異,「這會兒凌晨幾點了,突然打電話……」「那個——」糟,忘了中國和美國的時差很遠,國內下午五點也就是那裡的凌晨,他積攢半天的說辭,一下子成了空白。  

  「我馬上就要回去了,有什麼事非要現在說?」崔婧打個呵欠,「困死了,收拾行李折騰了半宿,沒別的事,我先掛了。」  

  「別!阿婧,我就說幾句。」權弈河握著聽筒的手有些出汗,「你記得回來的時候多穿幾件衣服,這裡起風了,很涼。」  

  「啊?我在這邊也有看天氣預報的,你不會就為此專門打個電話吧?!」崔婧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弈河,是不是心虛,才戰戰兢兢的,你不會把我的實驗室搞砸了吧?」  

  「不……沒有。」沒看到崔婧,卻好像被她當面嘲笑,權弈河的耳朵泛紅。  

  「那就行了,明天見面再說,現在都睡覺了呢,我們說話會吵醒別人的。」  

  「什麼?」權弈河呼吸一窒,「我們兩個說話怎麼會吵醒別人?你到底在哪兒?」美國的風氣多開放他不是不清楚,即使是星級賓館也有花樣百出的客房服務,老天,假如有人對崔婧不安好心,那樣……不、不會的,崔婧有分寸,不會讓自己陷入險境,不是嗎?  

  「你扯到哪兒去了?」崔婧不高興地咕噥,「我當然和同來的夏姐住一起,一個人一個房間你不覺得太奢侈了?這裡是美國,不是伊拉克,公費考察的錢都是科研所出的,又不是請我們來吃喝玩樂,你再胡思亂想地瞎懷疑,我生氣了!」

  「我不是懷疑你。」權弈河深吸一口氣,充滿歉意地說,「只是有些擔心,一個女人孤身在外,離我那麼遠……」

  另一邊的電話沉寂了片刻,崔婧低低一歎,「我不是馬上要回來了?」  

  所以我才患得患失……權弈河並沒說出口,閃神幾秒,半天,才遲疑地說:「沒有別的事,一路平安,我等你回來。」  

  「弈河。」  

  「嗯?」  

  「不用接我了。」  

  權弈河一怔,「為什麼?」  

  「我不是說了?到那邊太晚,我又懶得兩頭跑,反正第二天要到研究所開接風會,乾脆下了班再回家去。」

  「喔。」權弈河黯然地點點頭,下意識掃視了乾乾淨淨的房間一圈,「隨你,只要你覺得方便就好。」

  「唉?怎麼沒精打采的,你不會生氣了吧?!」崔婧笑得十分詼諧,「等我回去,一定好好補償你半年來的損失。」

  「不要說得我那麼哀怨。」權弈河也笑了,但是,牆壁上的鏡子映出他苦澀的笑臉。  

  「事實上,你的口吻像個『怨夫』。」崔婧悄悄地在電話另一邊吐舌頭,「吶,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和親戚們,那個禮物你看了准喜歡。」  

  「不用,光是你的東西就夠拿了,沉甸甸別再來回折騰啦。」權弈河忙不迭地說,「你回來就行,東西越輕便越好。」  

  「那怎麼可以?好不容易來一趟,空著手回去,怎麼見你家那些親友!」崔婧工科出身的本色顯露出來。

  「他們說說而已,不是認真的。」權弈河輕笑。他送她出國那天,家裡也跟著去了不少親戚,幾個外甥侄女圍著崔婧要禮物,還有恃無恐地威脅——如果崔婧忘了,回來時不准進權家大門。不錯,崔婧是個出色的科研工作者,卻不是一個合格的長輩,她那尷尬無措的樣子,至今深刻在他心中。  

  「算了吧,我不想看幾個小鬼的臉色。」她沒好氣地抱怨,「奇怪,你的性格明明好得滴水,為什麼家裡幾個小的那麼難纏?」  

  權弈河揶揄地回了她一句:「大概是『基因變異』吧!」  

  「哎?弈河,你什麼時候也那麼專業了?」崔婧顯得相當驚訝。  

  「崔婧,我怎麼可能會對你的世界一無所知?」權弈河的嗓音沉緩下來,電話的另一端是他朝思暮想的妻子,一訴衷腸又不是罪過,既然當著面有許多話說不出口,何妨趁著看不到彼此的機會,聽一聽內心的聲音?  

  崔婧的笑聲有幾些僵硬,「啊,那便是『近朱者赤』吧!好了好了,再聊下去我就別想睡覺了,OK,See  you!」  

  為什麼要逃避?  

  權弈河握著聽筒的手越發吃緊,可沒有流露出來,只是淡淡地說:「好,你休息,一路平安。」  

  「嘟嘟」的茫音再度響起,如同他此刻忐忑的心——  

  崔婧,你究竟怎麼想的?其實,我要得不多,也不希望逼得你喘不過氣,無非需要一點空間可以疼你,甚至不介意像樓下一天到晚爭吵的兩口子。他們,能真實地感受著對方的存在。  

  所謂「夫妻」,該是吵吵鬧鬧、一路扶持的伴侶吧?  

  當初,由於怕她不開心而放鬆雙手,現在,她飛得很高很遠,還記得回家的路嗎?他的世界為她而停止變化,她可有稍稍駐足的心思?  

  「喵唔——」一隻蜷縮在鋼琴座下的胖貓咪醒了,睜開迷濛的睡眼,晃晃悠悠挪到主人身邊,一下下磨蹭他的褲腿,冰藍的眸子不停打轉。  

  「阿福,你的女主人回來了。」  

  毛茸茸的貓不知是否真的明白主人的話,溫順地挨著他取暖,舒服哼唧。「喵……」  

第二章 寂寞雪  

  「好睏啊。」  

  從洗手間回來,向對自己微笑的航空小姐還以微笑,崔婧打了個呵欠,伸伸懶腰。儘管飛機的客艙位置狹窄,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途中,仍得不時地運動一下,免得下了飛機腳腫得像個蘿蔔,連路都走不成。  

  「小崔,你還困啊?」五十多歲的科研組副組長狄岑推了推鏡片,從報紙中揚起了那張魚尾紋叢生的臉孔。

  「是啊,最近總是睡不夠。」崔婧搔搔髮絲,琢磨著說,「估計是睡得太多了,有時候睡得越多越是犯困。我得振作一點,一會兒到了地方還得開慶祝會,總不能一臉迷糊地見領導吧?」  

  「小丫頭出來歷練一下,果然長大了。」狄岑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抿嘴笑道,「這次回來的安排告訴家裡人沒有?他們一定想你想得不得了,尤其……」特意看了她一眼,「你先生知道嗎?」  

  「啊。」崔婧交握在膝頭的雙手一顫,不好意思地搖頭,「沒說呢,電話裡說不清,不如見了面再告訴他。」

  「早點準備吧!」狄岑若有所思地說,「如果可以,我也不想為難你,畢竟,剛結婚沒多久就把你差走,一去大半年,未免太沒有人情味。可是,以科研小組目前的情況看,只有你和雲銘在考察期間表現出眾。不單是我,外籍專家們對你們倆的評價也非常高,把握住機會,相信下次得獎的一定非你們莫屬。所以得先明確一件事——尖端科學提倡的是首創性和堅韌性,二者缺一不可。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狄老。」崔婧鄭重地點點頭,眼中閃耀著自信的光芒,「工作方面,我會時刻保持最高的熱情。」

  「工作方面,」狄岑飽含深意地笑了笑,「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一點就透,舉一反三,所以我從來不擔心。不過,生活習慣方面……小崔,不是我嘮叨,你夠嗆喔!沒人在一旁提點,還真不可想像。在美國的那段日子,好歹有雲銘和你合作,彼此照應,回國以後由於你倆在不同的城市,為了工作方便必須有一個人作出犧牲,雲銘的父親為了科研項目在美國長期留駐,你也見過了,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雲銘媽一個人在國內生了病,不可能讓他兩頭跑,你看……」

  「狄老,讓我考慮一下,行嗎?」崔婧低下眉,為難不已。  

  「好,你慢慢想。」狄岑微笑著拍拍她的肩頭,「或者跟雲銘商量一下,他大概也在猶豫中。年輕人的事,還是你們自己商量著辦好,反正那個項目必須在年底前開工,開春的時候上面會對初期成效進行檢測,好好地努力吧!」

  「我——」  

  「讓我調過來。」這時,從後艙走來一個髮絲飄逸的男子,一身周正的西裝,年輕的臉上綻開一抹迷人的笑容。

  「雲銘?」崔婧侷促地要站起來,卻被身後的人按下。  

  叫做「雲銘」的男子一勾唇,低低地說:「既然崔婧結婚沒多久便和先生分開,再讓他們夫妻兩地思念實在不妥。我一個人,無所謂,至多接媽媽一同搬來東陵市。組長,麻煩你幫我留意一間合適點的房子……」  

  「哦,這個包在我身上。」狄岑笑瞇瞇地拍著胸脯保證,朝他一擠眼,「只要你沒有問題,打算發揚紳士精神,我絕對會頂力支持。」  

  「謝啦。」雲銘頷首道謝,大方地接受他言外之意的調侃,「搬家那天,組長務必到寒舍小坐啊,不是當兒子的誇口,我媽那一手廚藝半點不遜於大飯店的廚子。」  

  開始崔婧有些過意不去,畢竟,這樣一來倒像是欠了雲銘一樁人情似的,可聽了他們一來一往的交談,反倒輕鬆不少,「不過是說說,你們就開始計劃搬家以後的事,也不覺得操之過急?」  

  「不會啦。」雲銘揚起眉毛,似笑非笑,「崔婧,你我是做什麼的?幹這一行首先要具備超乎一般人的預見性。你說是不是?」  

  「話是沒錯,可是……你不覺得應該再考慮一下?」崔婧總覺得有哪裡不妥,似乎不大對勁,但又說不清。

  「不必,我剛才已經想好了。」雲銘聳聳肩,偏過頭看看她,「或者,你可以轉到我們家所在的那個城市?」

  「我……」崔婧嚥了口口水,無話可說。  

  這不是自私不自私的問題,為了工作,她毅然離開新婚丈夫遠渡重洋進行科研交流,時隔半年回國,立即又調到別的城市,的確也太對不住家裡那口子。  

  不錯,弈河的脾氣好得沒話說,對她的人是百般呵護、對她的要求也盡可能滿足,從來不曾對她大聲吼過半句,更不要說拒絕。然而,他越是體貼,她越是不安——好像,她在無形中欠了一筆債,且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  

  弈河對她的包容會到什麼時候?這個問題是她萬分想知的,同時也萬分怕知。  

  「答不上來了,或是早有了答案無法啟齒?」雲銘笑著搖搖頭,「崔婧,我覺得我很瞭解你的處境,可是你自己瞭解多少?吶……先不說這個。對啦,記得東陵市有個地方叫做『?墟』,是吧?據說那裡有一個殷商王族的府邸舊址,我上學時就聽說過,一直很想去都沒有機會,等我們母子搬到東陵市,崔婧,你可得做個導遊喔。」  

  「?墟?」  

  崔婧和狄岑面面相覷,狄岑拍掌大笑,「真是太巧了,雲銘,你是不是專門做過這方面的調查?」

  「調查?」雲銘納悶地問,「組長,什麼意思啊?」  

  「?墟就在我娘家的隔壁。」崔婧嘴角一揚,笑道,「小時候上學起得很早,天陰陰的沒放亮,經過那裡,總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大人說是陰魂不散的緣故,現在回想一下,無非是嚇唬貪玩不回家的孩子們。」  

  「哦,的確好巧。」雲銘摸摸鼻尖,「我怎麼知道崔媽媽住哪兒?只是在東陵市的地圖上見過那麼一個標記,才問的。既然這樣,就更好了,當做是一次探險旅行也很不錯啊!」  

  「探險有什麼勁?」崔婧忍俊不禁地白他一眼,「『?墟』是國家文物局認證的文化遺產,也是旅行團必到的景點之一,經過人工開發,哪裡還有什麼險等著你去探?」  

  「你不要推三阻四喔。」雲銘朝她擠擠眼,「跟著旅行團的導遊和跟著你,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不。」崔婧面一紅,忙不迭解釋,「我不是推卸。」  

  「那你就答應了吧!」狄岑也湊熱鬧,「話說回來,在東陵市待了那麼多年,我也沒有進去看過,趁著這個機會,當做增長見識。」  

  「組長——」崔婧頭痛地捂著太陽穴,「你怎麼也要去?」  

  「好奇嘛!」狄岑搖頭晃腦地說,「發現沒有?越是生長的城市,越是很少去探索它的奧秘。現在不抓住時機,這一輩子也許都混過去了。」  

  「探索?」崔婧一臉莫名。  

  「對。」狄岑摸著兩撇鬍子,歎息道,「身邊的景物,往往太熟悉,閉著眼都知道它會在你的什麼地方,也就沒了那份興致去研究——好比別人問你家有什麼特點,你一定說不出與眾不同之處,因為覺得都是理所當然,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有出去對比了一下,返回頭才會注意到他們的區別。」  

  「嗯,是啊是啊。」雲銘用力點頭,「我上大學時,有一個同學來自新疆,每次問她帶來什麼特產或好玩的東西,她都說沒有。我問:『奶葡萄不算嗎?』她竟然驚訝地看著我說:『那種常見的東西也算是特產啊?!』」  

  崔婧聽著聽著,低低地說:「原來是這個意思。」  

  「吶,崔婧。」雲銘戲謔地眼神閃了閃,「你家裡,有什麼『特產』沒有?」  

  特產?  

  崔婧下意識地搖頭,但是,一瞬間腦海中閃過一個人的影子,連她自己都不覺地一笑,真是太滑稽了,人是人,怎麼能和東西放在一起比較?  

  「想起什麼了嗎?」雲銘別有深意地追問。  

  「沒、沒什麼。」崔婧把玩著一綹滑下髮絲,自我解嘲,「好久沒回家了,也許有什麼我也不知道呢。」

  「是嗎?」雲銘朗朗一笑,「可能吧。」  

  遊子歸家,那份忐忑的心都一樣吧——  

  近鄉情怯,近家相同。  

  雖說崔婧不讓去接機,權弈河還是去了。  

  想見一面,看看那許久不見的人,即使暗中悄悄地看一眼,也是非常的滿足。這樣想也許有些誇張,卻是權弈河心情的寫照。  

  他從來不做違背崔婧意願的事,不僅是愛,也是一份承諾。認識崔婧,愛上她,再到求婚都是他的決定,沒有任何人強迫——男子漢是不是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到底?明知她是事業高於一切的女人,仍是不肯徹底放手,強自用一張無形的大網覆住她的天空,令展翅欲飛的人兒飛得再高再遠,也無法真的離開他的世界。  

  那麼,被束縛的崔婧不懈努力時,他還能說些什麼?  

  只有,默默支持。  

  今年的冬來得不算早,但來勢洶洶,還沒有到大雪這個節氣,漫天的雪花已是這個城市的常客。密封的出租車內也可以呼出白霧似的呵氣,指尖滑過冰冷的玻璃窗,立即感受到了外界沁冷冰涼。  

  「先生,今天的雪不小,飛機有可能誤點,所以不用趕得太緊。」司機透過反射鏡望向後面的客人,「路很滑,這一段城管辦又沒撒煤渣,行駛太快不安全。」  

  「嗯。」權弈河沉思片刻,抬腕瞅瞅手錶上的刻度,「好吧,盡你可能快些,我想早點到機場。」

  車上的廣播在天氣預報後,是一段時勢新聞。  

  「新華社報道,上周在韓國KBS演播中心進行的中韓圍棋『棋聖戰』上,我國職業七段棋手東方名人以七目半的壓倒性優勢戰勝老將金盛鉉九段,從而衛冕蟬聯兩屆的寶座。當記者採訪落敗的金盛鉉時,他坦然表示,未來的中國棋壇將一改老將壓陣的厚重棋風,成為新生力軍的天下……」  

  「呵呵,真是天下大勢,風雲變幻。」閒著的司機在紅燈之時,換了個頻道,「原來咱們國家的圍棋界,一直是那幾個老棋手的天下,現在看到新人嶄露頭角,真好。先生,你懂圍棋嗎?」  

  「嗯,知道一些。」權弈河淡淡地應道。  

  「不過看先生的年齡,也就是二十五六歲,大概對以前的事也瞭解不多。」司機輕輕扭頭看了他一眼,「十幾年前,曾有一個非常厲害的年輕人,十一歲就通過了職業棋手的考試認證,一路過關斬將,勢如破竹,在圍棋界掀起一股驚天動地的熱潮。但是,當他衝擊九段的時候,突然退出公眾棋壇,從此銷聲匿跡。國內的棋壇消沉了好一段日子,連一些老棋迷都跟著興趣索然了。呵呵……時隔多年,總算出現了個與當年棋手不相上下的東方名人,使得圍棋界再度熱鬧起來,不容易啊。」  

  權弈河睫毛微動。  

  那個……當年厲害的年輕人,恐怕是他和名人的受業恩師——段蒼梧吧!老師因為妻子的逝世受到嚴重打擊,從此退出了公眾關注的棋壇。外面的人並不清楚內幕,什麼亂七八糟的猜測都有,只有做弟子的最能體會老師的心情。或許,他最初沒選擇和名人一樣在職業棋壇上馳騁以及名人到現在也沒談婚論嫁都是一個原因——怕!  

  怕步上段蒼梧的後塵!  

  同樣是愛棋之人,他明白,有一種棋士,一旦全神貫注就難以自拔,縱然天塌了也不會影響到他們專心的意念。因此,很容易在無形中傷害到身邊的人,最糟的是傷害到了還難以察覺!儘管這不是他放棄職業資格的關鍵,卻是一項重要原因。  

  名人為圍棋放棄了普通人愛戀的自由,他呢?捫心自問,是否能面不改色地解釋成——為了崔婧,他放棄了和名人在職業賽場上的較量?  

  「先生?」  

  「……」  

  「先生?你在聽沒有……先生?」司機敲了敲駕駛座後的欄杆,提醒客人下車,「機場到了,你不下車嗎?」

  權弈河這才如夢方醒,歉意地一頷首,「不好意思,多少錢?」  

  「嗯,那些麻煩的零頭就算了,難得碰到一個懂圍棋又聽我嘮叨半天的年輕人,給我四十塊錢吧!」司機自言自語地說。  

  從市中心打車到東區的機場,四十塊算是勉強賺回一點油料錢。  

  「多謝。」一語雙關,權弈河朝司機遞錢的同時微微一笑,「像您這樣關注圍棋幾十年的人不多了。」

  「啊?」  

  司機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客人已抽身離開。  

  風雪隨著權弈河開車門的剎那灌進脖子裡,冷颼颼,涼冰冰,含著朦朧的霧靄,幾乎看不清對面的人。他裹好暖融融的圍巾,瞇著濕漉漉的雙眼,踩著腳下厚厚的積雪,邁步朝候機樓走去。  

  雪地裡留下一串曲折的腳印。  

  二月初,回國過年探親的人也漸漸多了。  

  春運的最高峰,一趟趟航班也絲毫不遜色於火車、長途大巴的始發頻率。身邊的人行色匆匆,不斷梭巡著航班表和掛鐘,不時留意一下耳邊的廣播,看看是否有要找的消息。權弈河在服務台查詢了一下崔婧所屬航班的降落鐘點,發現果然延誤了半個小時,索性買一杯熱騰騰的麥斯威爾咖啡、再要一份早報坐下來,打發時間。  

  等待的心是焦躁不安的,早報上有什麼新聞,權弈河根本沒看進去。只是不斷地抬頭看了好幾次候機室內的掛表。終於,耳邊響起了提示的信息:「CZ396次航班已於五分鐘前降落在東陵機場,請各位接機的朋友前往×號出口。」

  他「霍」地起身,差點弄倒咖啡,倉皇地扶好杯子,匆匆離開候機室朝×號出口奔去。  

  人頭竄動。  

  被擠在人群之中的權弈河瞇著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出口,看到放行的一剎那,心差點快跳了出來。不,不是,這個不是,那個也不是,為什麼都不是?出來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都不是他掛念的人!拳頭漸漸握緊,那麼冷的天,他竟冒出了汗!  

  在他幾乎以為記錯了崔婧回來的日子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閘口走了出來。  

  她和走時一樣,穿著素雅的淡紫色風衣,襟口露著一截高領毛衣,發亮的皮手套指尖拎著精緻的手提箱子。

  「崔——」權弈河激動的話語哽在喉頭,剛想呼喊她的名字,就見緊接其後的一個年輕男子接過了崔婧的箱子,甚至親暱地摟著她的肩有說有笑。而崔婧呢?臉上並無一絲不悅,嘴角還揚起了少見的愜意笑痕。  

  那個男人是誰?  

  權弈河頓時僵住了,他從明顯的視線範圍退到隱蔽的地方。  

  不知為何,筆直向前走的崔婧似乎察覺到了那特殊的目光,腳步一止,下意識向周圍環視了一圈。

  「崔婧,怎麼突然不走了?」雲銘拍了拍她的後頸——美國的科研交流期間,每當在實驗室裡崔婧出現了差錯,或者有所遲疑,作為搭檔的雲銘都會在她的頸子上拍一下,以示提醒。拿著瓶瓶罐罐的時間多,頸子酸痛也是常事,拍拍有助於舒筋活血,所以,崔婧也沒反對,日子一久,自然而然成了習慣。  

  「啊。」崔婧揉揉脖子,朝他一笑,「沒什麼,可能是坐飛機太久,腳有點浮腫,走路不大舒服。」

  「用不用我背你?」雲銘似笑非笑地偏過頭看她。  

  「NO。」崔婧一口回絕。  

  「幹嗎拒絕得那麼乾脆?」雲銘作出受傷的表情,「沒看到人家的誠意嗎?」  

  崔婧抿嘴笑道:「你又不是我老公,憑什麼背我?」  

  「我們是朋友啊。」雲銘一敲她的額頭,「噯,崔大小姐,你想得太複雜了吧?」  

  「我一向是這個樣子。」崔婧一點不同情他,「何況,你這個花花公子臉皮厚得很,不用擔心受傷。」

  「花花公子?」雲銘瞪大眼,「你怎的憑空誤人清白?我哪裡像是花花公子?」大好青年手舞足蹈地為自己洗刷清白。  

  崔婧哼了哼,挽著狄岑的胳膊,幫他分擔行李的重量,「狄老,你說雲銘是不是花花公子?他在美國那段日子,私生活不曉得多亂!」  

  「啊嗯。」聰明的狄岑悶咳兩聲,不置可否,選擇當中間人。  

  雲銘面色緋然,掙扎著說:「組長,這個時候可不能含糊其辭,此事關乎我在崔小姐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啊!」

  崔婧翻個白眼,「形象?早在看到你從四十二街出來,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出入鼎鼎大名的紅燈區,還有什麼好事?「耶?你怎麼知道我去那裡?」雲銘別有深意地笑。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崔婧輕嗤,遠遠地看到了來接他們的同事,趕忙向那邊招手示意,「看,狄老,研究所的人來接機了!」  

  「喂喂,你還是很關注我的嘛!」雲銘跟在後面嚷嚷,「崔婧,你不要誤會,我完全是好奇,單純去看嘛!」

  「不用跟我解釋!」前面的女子頭也不回。  

  「喂……你聽我說嘛!」  

  嬉鬧的一群人離開,帶走了這趟航班的最後一絲溫度。  

  從大廳的柱子後轉出了權弈河蕭瑟的身形,他的臉上神情複雜,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半點音色——

  崔婧,真的回來了,可為什麼看到她回來,心裡還是涼冰冰的?和她不在的時候,看到別的情侶出雙入對一樣孤寂?

  權弈河默然地乘著電梯下樓,隨著人流通過長長的走廊,走出機場。撲面的風雪讓他打了個冷戰,不禁把手縮進口袋。他下意識地在冰天雪地裡走著,根本不去看方向,只是想一個人走走而已。  

  「晶瑩的白雪來自奪眶而出的淚,一個接著一個地湧現又消失,為了一剎那的光輝而賭上全部的人生。緊閉的雙唇什麼話都沒有說,沉默之中泉湧的感覺倏地凍結,什麼都不知道的白雪,短暫停留又不消失;什麼都不知道的白雪,很容易受傷……」  

  權弈河經過的那座天橋下,正蹲著一個流浪樂人。如此冰凍的日子了,他那雙翻毛的手套早已遮不住凍瘡的肌膚,身體蜷縮在破破爛爛的棉花襖子下,瑟瑟發抖。但是,依然抱著一把褪色的吉他,振振有辭地唱著。  

  流浪人唱的是日語,權弈河剛開始學圍棋的時候,為了看懂別國的原文註解,專門跑去研究韓國和日本的文字,所以,大致聽得懂這首歌的意思。  

  流浪人的音色非常好,儘管樂器單調,沒有各種伴奏,依然唱出了那種沉鬱在人生中的無奈與悲涼,重要的是聲緩而不絕,氣息綿長,使得聽者也深受感染。權弈河伸出了口袋裡的手,將一張面值二十元的人民幣放在流浪人面前的鐵盒子內。  

  對方鞠了個九十度的躬,似乎想起了什麼,用生硬的中文說:「謝謝您,好心的先生。」  

  對日本人啊,如果不是本著人道主義,基於歷史情結,權弈河實在沒什麼好感,隨口淡淡地問:「能告訴我這是什麼歌嗎?」  

  「『White  snow。」  

  流浪人抬起了埋藏在帽簷下的眼睛,一雙漆黑的眸子閃了閃光。  

  「白雪?」權弈河盯著他,許久,才緩緩地說,「唱得很好,只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唱太淒涼了。」

  流浪人彈了幾下吉他,發出清脆的音符,吃力地說:「因為,夏天的人們感受不到我在唱歌。」  

  夏天的人感受不到他在唱歌?  

  權弈河的腦海忽然劃過了一道極光,眼前飛快地閃過了段蒼梧、東方名人、崔婧他們的影子——是段蒼梧告訴他那段往事的悲傷、是東方名人聽他說放棄職業棋手的憤怒、是崔婧接到前往美國進行科研交流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如同烙印刻在他的內心深處。  

  感受不到別人的喜怒哀樂,是因為那時他在自己的夏天?  

  感受到了自己的喜怒哀樂,是因為此刻他在自己的冬天?  

  人之所以遲鈍,是因聽到、看到的僅是目色接收,而反應往往是在切身體會之後!他怎麼到現在才明白這個最簡單的道理?連他都是現在才明白,又拿什麼去要求別人?  

  崔婧身處在火熱的夏天,自然難以察覺他的冰冷啊。難道,他一定要那麼自私,將那個溫暖的女子也拉進他冰冷的世界?離開天橋很遠了,然而,流浪人的歌聲仍在彤雲密佈的飄雪空中迴盪。  

  這個城市的冬第一次讓權弈河有了陌生的感覺。  

  哎,冬天什麼時候才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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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8-31 12:19:12

本文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0-8-31 12:20 編輯

第三章 久違的問候  

  崔婧從研究所出來,已是凌晨兩點。  

  興許是氣候迥異的緣故吧,同樣的冬天,在美國可以穿著皮裙子在雪地裡走動,在中國卻裹得像只企鵝寸步難移。她搓搓凍紅的雙手,仰頭望了望天空,一片漆黑的視野中,找不到以往明澈的繁星,只偶爾飄過幾縷暗雲。  

  樹上的葉子早已凋零,纖細的枝被風吹得刷刷作響。  

  「糟糕,這麼晚了。」她朝屋內仍舊喧鬧的人群看了一眼,自言自語,「再喝下去,明天都別想起來。」半年不見,大伙你一杯我一杯互相灌個不停,想要在此時保持清醒,簡直勢比登天。若不是狄老和雲銘幫忙擋掉好多酒,她恐怕早趴下了。唉,酒量不好,果然是件吃虧的事啊。  

  只是,他們到底想喝到什麼時候?  

  臉上泛起酒後熱潮的崔婧攏了攏擋風的領子,邁步朝研究所的大門走去。地面雪白的積雪有些刺眼,深一腳,淺一腳,她揉了揉眼,低低呻吟。  

  「知道晚了,為什麼還要往外跑?」一個非常溫柔的嗓音乍然響起。  

  「弈河?」下意識地喊出了這個名字,崔婧拍拍自己的臉蛋,搖搖頭,「糊塗了,一定是糊塗了,怎麼可能是他?」都打過電話告訴弈河今天不回家,現在又是凌晨,他應該在家裡睡覺。那個人啊,是標準的健康主義者,三餐準時,每天保證睡眠時間都在八小時以上,不像她晝夜顛倒,吃了這一頓忘了下一頓。  

  「傻瓜,這麼用力打自己,不疼嗎?」暖融融的圍巾落到了崔婧的脖子上,立即阻斷了夜風的侵襲。

  崔婧猛地一回頭,恰好迎上一雙幽深的眸子。  

  「啊!」  

  「不認識了嗎?」權弈河晃了晃五根手指,「我會傷心的。」  

  「弈河?」她的唇動了動。  

  「是我。」他頷首。  

  「弈河?」她又說。  

  「嗯?」他依舊耐心地應著。  

  這一次她退了兩步,加大了眨眼的頻率。  

  權弈河的呼吸兀地加重,沙啞地呼喚:「阿婧,你怎麼了?」照常理,久別重逢的夫妻應該熱淚盈眶吧?

  「我……」崔婧的話中途停止。  

  看到他,令她覺得不便嗎?  

  權弈河最後一絲希望看到她驚喜的心落空,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淡淡地笑了,「看來我出現得不是時候吶,快回屋吧!我也是……去老師那裡剛回來,恰好路過研究所……你沒事就好,我只是看你一個在外面不放心,回頭我們再說……」說著,不再去看她,打算掉頭離去。  

  「弈河!」  

  急促的呼喚令權弈河戛然止步,剛要轉身的瞬間,一個溫暖的身體投入懷抱,他怔然地瞅著臂中的她,有些受寵若驚,有些不大確定,「阿婧?」  

  「是我,是你不認識我了?」崔婧俯首在他胸前,不肯抬頭。  

  「天,你到底在想什麼呢?」權弈河哭笑不得地收緊了雙臂,下巴枕在崔婧的頭頂,「我怎麼可能不認識你?」盼星星、盼月亮,他總算盼來了相聚的這一天,儘管天寒地凍,環境不大好,但是比起近在咫尺卻不得靠近要好得多。

  「那你看到我就走?」她反倒拿著不是當理說。  

  「我看你忙,不想打擾你。」權弈河低低地歎息。  

  「你真的是恰好路過研究所?」崔婧狐疑地上下觀瞧,指尖拂去他睫毛上的冰晶,「為什麼手上、臉上這麼涼?」

  「我……」權弈河偏過頭去,「今天去老師家,陪他喝幾杯酒,聊天晚了。」  

  「看老師?一直到現在?」崔婧突然憶起了一件事,「今天,你沒去機場接我吧?」  

  「為什麼這樣問?」  

  「嗯……」崔婧沉吟著抬起下巴,「不知怎的,在機場時我似乎感覺到了有人在看著我。」  

  「你覺得是我?」他摟著她的腰,之前的空洞一下子被填滿了。  

  「是啊。」崔婧的鼻子癢了癢,打個噴嚏,「那種感覺很像……像你看我的時候眼中的目光……」

  「我看你的目光?」權弈河的嘴角微微一勾,眉眼異彩放亮,「哦,我看你的時候是什麼樣的目光?為什麼以前沒聽你說過呢?」  

  「以前常常看到你,所以感覺不明顯。」畢竟是喝了酒的人比較坦率,半年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情感,一下子傾巢而出,「可在美國的那段日子,看不到你,腦海裡的印象反而變得十分清晰。」  

  權弈河欣慰地摸摸她的後腦,堆積在胸口的壓力奇跡般消散,「崔婧,第一次聽到你透露心裡話,我很高興。」

  「什麼啊。」她埋怨地捶了一下他的胸膛,「說得我像個冷血的女人。」  

  他冤枉地為自己辯護:「你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我還以為,那些感覺對你並不重要。」  

  「不重要?」她一瞇眼,大有興師問罪的氣勢,「那你說,什麼對我來說重要?你是我挑的老公呀,為什麼這麼沒信心?」他審視著她生動的表情,心情複雜,一時沒吱聲。  

  「我對你來說,是不是很沒安全感?」她繼續追問。  

  「不是啊。」他堅定地否認,將她深深地摟回懷中,「是我胡思亂想,你不用太在意的。」  

  「弈河……」崔婧撥弄他的領子,「你這樣子好嗎?」  

  「什麼?」權弈河愣了愣。  

  「我說,與其你一個人胡思亂想,為什麼不讓自己忙一些?」崔婧挑挑眉,「人一忙起來就沒工夫想別的……這件事困惑我好久了,現在正好弄清楚。」  

  「阿婧,」權弈河提醒她,「你知道我除了教課,其餘時間都要去TOUYA沙龍的。」  

  「對,你原來不是喜歡下棋嗎?」她索性挑明,「乾脆辭去大學助教這個工作,返回棋壇,專門做職業棋手不比在沙龍好嗎?」  

  「不僅原來,現在也是喜歡的,還有以後。」權弈河的雙眸綻放異亮的光彩,「不過那和我目前的工作沒什麼影響。」  

  崔婧瞅著他認真的神色,有說不出的疑惑,「這樣子啊……但我認為沒有什麼比做喜歡的事更重要,我希望你每天都開心的。」圍棋對他那麼重要,能夠一直下不是很好?她若是他,肯定會選擇一個最接近的地方待著,而不是遠遠地守著。權弈河避開她的疑問,坦然自若地微笑,「傻瓜,你回來,我已經很開心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  

  崔婧還想要再說明白些,研究所的門一開,從裡面彈出一個腦袋,朝她喊:「崔婧,是不是你在外面?」

  「組長,是我。」她連忙扭過頭回答。  

  「你的上司在叫你,先回去吧,我們以後再談也不遲。」權弈河在她的後背上輕輕地推了一下,「快去。」

  崔婧走了兩步,轉過身又去看他。  

  權弈河一頷首,揮揮手,「怎麼還不去?外面好冷。」  

  傻子,外面冷,你站在外面挨凍卻讓我進屋取暖,這算什麼?我在你心裡,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女子不成?

  崔婧胸口一陣鬱悶,腳下的步子加快,迅速回到了科研室。  

  權弈河盯著她的身影,心情複雜。讓她走,她就真的走了,他該為她的聽話高興,還是該為自己所剩無幾的吸引力感傷?人常言:小別勝新婚,為什麼他沒那種體驗?從剛才到現在和以前沒太大的差別,一樣是他瞅著崔婧的背影,看她離開,走向她熱愛的天地,留他一人獨自在原地徘徊——  

  惟一的區別,大概是走得越來越遠,而在他身邊駐足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權弈河伸出雙手去接從樹梢顫落的細雪,很快,雪花在掌心內融化為一攤水,他不禁揚起了一抹洞悉後的無奈笑容。

  唉,他這是何苦?  

  裡面燈火通明笑語晏晏、外面黑天暗地寂靜森寒,明知研究所的晚會鬧到很晚,誰也沒要求他必須在外面傻傻地站著啊!  

  權弈河唾棄了自己一番,噙著一抹自嘲的笑拍淨手心的雪水,調轉身形。就在他打算離開的剎那,後頸週遭的溫度驟然一低,冷冰冰的液體順著脖子滴答滴答地往下淌。他飛快地伸手去捂,同時,覆住了那只罪魁禍「手」!

  「誰?」  

  「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拎著隨身皮包的崔婧一抬下巴,「哼!」  

  「阿婧!」權弈河眨眨眼,「你怎麼又出來了?歡迎會結束了嗎?」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故意要讓我內疚?」崔婧抗議地嘟起唇,「我怎麼可能看到你在外面,還一個人待在屋裡?」她聳聳肩,「反正他們都醉得差不多了,散會也是遲早,我提前一點走無妨的。」  

  「行李呢?」他不經意地問,心裡流過一道暖流。  

  「哦,行李要先經過公證處檢查,合格的話才能拿回來,明天會有人送到家裡。」她不在意地笑了笑,「呵呵,這下子弄得好像人身隱私都沒有了。」誰讓研究所的工作具有一定性質的專利與機密性呢?為了避免國家的重要資料外流,這也是例行公事,沒辦法啊。  

  權弈河瞭然地點頭,「不要緊,反正也沒什麼可『隱私』的。」  

  「你不急著知道我帶給你了什麼禮物啊?」崔婧望著他平靜的神色,「我可是花了好長的時間去找呢。」

  「你的眼光我還信不過?」他拉住她的手,誠心地說,「不是不讓你帶東西嗎?」  

  「話不能這麼說。」她看向他,「我答應過的事,一定會做到。」  

  「阿婧。」他攤攤雙手,「家裡那些小孩子是隨便說說。」  

  「孩子們是隨便說說,那還有大人呢。」崔婧轉過頭,「不說三姑六婆,單是爸媽那邊要怎麼辦?我承認自己不是個好媳婦,婚後半年也沒有在他們膝前盡孝,最起碼,回來以後不能失禮吧!」  

  「都是一家人,你說得太見外了。」他不喜歡她客套,彷彿把他的親人當做是任務一樣去應對,如果是這樣,即使面面俱到,也沒有什麼意義可言。  

  「見外?」崔婧偏著腦袋,有氣無力地攀上他的肩,「弈河,你覺得沒啥,但在我而言的確如此。我家裡只有爸爸一個人,你們大男人之間也沒什麼計較,女人不同了,你家裡有姨娘嬸嬸在,婆婆有得受了。」  

  「不見得吧。」權弈河忍俊不禁地看看她,「我就知道一個例外。」  

  「咦?」她一愣。  

  「這個女人除了對工作斤斤計較之外,平時糊里糊塗得過且過。」他扶去她額前的髮絲,溫柔地說,「不過,認真的樣子非常漂亮。」  

  崔婧再遲鈍也聽得出丈夫說誰,面色緋紅地咕噥:「我可沒有心情說笑,弈河,不堵住那幫八卦女的嘴,我早晚會和婆婆起爭執的。」  

  「你不會。」權弈河信心百倍,「即使是媽媽錯了,我相信你也會讓著她,崔婧,記得我以前告訴你的嗎?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對的兒女。」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崔婧有一絲絲無力,「好了,東西都拿回來,他們喜歡就要不喜歡丟了也可以。」難得她想為挽回每次到婆家面對的僵局做點努力,就被他三兩句話打消了興致。  

  「你的心思我瞭解就好了。」他窩心地去吻她的額頭。  

  崔婧俏皮地吐吐舌頭躲開了,見他逐漸靠近,又兔子似的跑開幾步。  

  「別走太快!」權弈河擔心地在後面緊緊跟著。不說還好,越說她走得越快,一大步一大步地朝前邁進,不慎踩到一大片厚冰,腳一趔差點摔倒,他忙上前扶住她,「白天的雪凍住了,路不好走,我背你。」  

  「不要不要。」她又不是三歲的娃娃,讓人看到會笑的。  

  「不要鬧。」他拉住崔婧,強行攏過纖細的雙臂環住自己的頸子,彎腰背起她,「萬一摔著了,傷筋痛骨一百天,看你怎麼工作?」  

  「啊!」崔婧嚇得一聲尖叫,為避免摔個鼻青臉腫,只好妥協,拳頭一捶他,「權弈河你是個大壞蛋,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霸道?」  

  「我霸道嗎?」他回過頭,感受她在他耳邊呢喃的熱氣,不禁揚了揚唇角。  

  崔婧翻了個白眼,「這是明擺的事實。」  

  「阿婧。」權弈河的手握住她纖瘦的小腿,不禁皺起眉,「你有沒有在美國好好保養自己?是不是天天工作到凌晨,然後早上抹點酒精刺激自己的皮膚,再接著工作?」  

  「哪有……」崔婧心虛地嚥了口口水,伸手在他的面頰上捏了捏,「我很健康,你看,是不是比出國前有力氣了?」

  「阿婧,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權弈河止住腳步,偏過首鄭重地說,「你走之前答應我要好好對待自己,不然我不會答應讓你出去那麼久。」  

  「不是你想的這樣。」崔婧趕忙打圓場,「我有好好地對自己,按照你說的做,一日三餐,每天休息保證夠八小時,真的,即使一次睡不夠,我也會多睡幾次補足睡眠。」  

  「是嗎?那為什麼我有時打電話到你的實驗室你仍是很快接了?」權弈河反問。  

  「我……我睡眠不好,很容易中途醒來跑去喝水什麼的啦,恰好經過實驗室,聽到有電話響,總不能不接吧!萬一有什麼急事被耽誤了多慘,是不是?」她咬著嘴唇,飛快地轉動腦筋,羅列出一大套說辭。  

  「騙人。」權弈河頭也不回地說,「你向來是要麼不睡,要睡就雷打不動,什麼時候會中途下床喝水?」

  「弈河……」崔婧深吸一口氣,冷冷的氣息讓她鎮定許多,「你都知道了,那就不要再問我了嘛!我去美國,本來就是為了研究科研項目,半年時間能做的實在有限,我必須抓緊每一分每一秒,不然在別人之後才得出結論就失去了先機。」

  「對你來說這半年過得太快了,是不是?」權弈河不動聲色地問。  

  「是啊,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我總覺得昨天你還去機場給我送行,而今天我又出現在了你身邊,你說能不快嗎?」崔婧不覺有它,自顧自地說,「其實,可以的話,我還想多留些日子,太平洋西海岸的科技真是太發達了,無論從認知還是設備上講,都強得超乎我的想像,如果能多掌握一些要領、精髓,再回國內彌補自家不足,那不是很好?」

  「那為什麼決定回來呢?」權弈河的聲音沉了下去。  

  「研究所的領導要求我們回來,誰也沒辦法。」崔婧歎了口氣,遺憾不已,「弈河,美國真是個張揚的國家,她的風情她的韻味只有親自感受,才能體會得到,比起你以前去過的日本、韓國要精彩不知多少倍。有機會你也去轉轉,那裡下棋的人也多了,我聽說唐人街除華人以外,還有許多老外下圍棋都非常厲害,你那麼喜歡圍棋,去看看嘛,不要局限在亞洲人下圍棋最強的陳舊觀念裡,不過我相信最後贏的人肯定是你,嘻嘻。」  

  「很多去過美國的人都不想回來。」權弈河突然冒出一句話。  

  「嗯?」崔婧一時沒明白他的另一個意思,笑道,「我不是那種崇洋媚外的人啊,美國再好不是中國,我還是喜歡看黃皮膚黑頭髮的人,喜歡聽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英文說多了讓我覺得自己是一隻鸚鵡,呵呵。」  

  她笑得那麼開心,權弈河哽在嗓子裡的話更加說不出口。他不討厭美國,但是,現在很不喜歡聽到這兩個字,因為,「美國」佔據了他愛的人太多精力,使他僅有的空間受到嚴重威脅,甚至被一點點佔據,還有可能消失不見。崔婧在美國那會兒,根本沒時間想他吧!她的心思都撲在科研項目上,現在回來了,勸他也去美國,這當然不是什麼分享,而是一種簡單告知,她是說讓他去美國轉轉,而不是和他同去,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他如果要出去轉,早就去了,不管是哪個國家那個地區,都是很容易的事,可他沒有去,這個原因崔婧似乎忘了。  

  「我知道你是頭號愛國者。」權弈河淡淡地揚起一抹笑,「我們那一屆東大的學生,你是第一個入黨校學習、第一個畢業、第一個成為預備黨員的人,校長還在大會上表彰過你,我怎麼會沒印象?」  

  「是啊,所以你不可以那麼說我。」崔婧親暱地摟了摟他的脖子,「弈河最好了,我的事都記得那麼清楚,我好高興。」  

  「你是我老婆,我怎麼會不清楚。」他無奈地笑了笑。  

  「那時我不是你的老婆。」崔婧眨眨眼,「只是個天天待在實驗室的學生,不問時事,奇怪,你為什麼會愛上我?」

  「現在才想到這個不覺得遲啊。」權弈河的腳滑了一下,可是他很快找到了平衡,穩穩地站好,將她放下來,「行了,這一段路有出租車,我們打的回家。」  

  「弈河。」她縮縮脖子,很努力地回憶,「我印象裡的你都很溫柔很溫柔。」  

  「我現在對你不溫柔?」他無比認真地抗議了,「權夫人,不要把你的先生當做化學元素來研究,好不好?」

  「誰讓你從剛才起臉色就不好呢?」她彎彎眉毛,「還有,你才不是什麼元素,我的弈河是高分子化合物,最高級別的,我最喜歡研究的那種。」  

  「你喜歡的是高分子化合物不是我。」權弈河撫撫她的髮絲,順手一招緩緩駛來的紅色出租車,「走,上車了。」

  崔婧皺起眉,略帶困惑地瞅了他一眼——  

  進車的時候,她心不在焉,沒留意頭上方,「砰」的一下撞到車頂,疼得崔婧滿眼冒金星。  

  前排副駕駛座上的權弈河聽到誇張的撞擊聲,揉了揉抽動的額筋——冒失鬼,一次沒給她提醒要注意腦袋上的車頂,她就英勇無比地掛了彩,真讓人不省心。  

  「好痛。」崔婧忍著委屈,扁扁嘴,像個受訓的小孩子,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端端正正坐好,目視前方。

  「小心點。」權弈河搖搖頭,對司機說,「可以開車了。」  

  汽車緩緩駛向金水路的主幹線。這一路,擋風玻璃上的刷子不斷左右揮舞,清掃著不時飄落的雪花,路燈、交通燈、霓虹燈交相閃爍,映在玻璃窗上五光十色。崔婧一直望著權弈河的背影,可是他都沒有說話,偶爾還是司機搭腔,他才應了應。  

  到家的時候,崔婧下了車在家屬院裡環視一圈,驚奇地發現自家樓層前的空地被圈了起來,裡面停著一輛豪華的別克車。權弈河付錢以後,轉身來到跟前,看她盯著那輛車在看,不禁問道:「你在想什麼?」  

  「這裡,不是種了很多蒲公英?」她指指那片鬆軟的土壤。  

  權弈河揚揚眉,「原來是種了一大片,天晴時會招來許多蝴蝶、蜻蜓,不過,一樓的住戶搬來後,機動車車庫還沒建好,居委會商量了一下,就把這片地劃分給他,作為停車的地方。」  

  「怎麼可以這樣?」崔婧無法接受,「明明是公用的活動場所,要是在外國,有人敢佔用了大家公有的財產,一定會被唾棄死的,你為什麼不抗議?有機動車的家庭能有幾家?你看,左邊那幾戶不是也沒有車,白白畫了個空場子。我看,是這一戶有幾個錢就強迫別人給自己行方便!」  

  夜深人靜,她的聲音格外清晰,彷彿能傳出好遠。  

  「阿婧,你會影響鄰居休息。」他拉住她往自家的門洞走,「居委會的決定不就代表了很多人的意見?別忘了,這套房子是你們研究所給的房子,附近鄰里全都是你的前輩或是頂頭上司,我們做晚輩的,是不是該發揮一下孔融讓梨的精神?」  

  「你也太好欺負了,這不是前輩後輩的問題,弈河,若是這片地允許私有,照理說我們搬來得早,憑什麼讓別人佔了先?不管是哪個領導,都不能不講道理!」崔婧那張凍得蒼白的小臉染上了一層紅潤。  

  走在前面的權弈河停住了腳步,回過頭,深深地望她,「美國沒有人情味可講的。」  

  一句話,制止了崔婧後面要說的話,她愕了一愕,「我、我知道啊。」  

  「可是我們有。」權弈河套出鑰匙,打開外層的鐵門,「嘩啦嘩啦」,一次次的金屬摩擦,讓崔婧的心一縮——

  弈河啊,為什麼你不理解我的心情?  

  一棵棵蒲公英是她親手撒的種子,臨走前,她還想,假如回家的那天,看到一片蒲公英紛飛的景色該多美?沒料到,真正迎接她的是一輛冷冰冰的汽車!好,冬天看不到雜花生樹、群鶯亂飛的場景很正常,可至少,要把來年春天的希望留下來嘛!但是,弈河認為讓她越來越沒有人情味?  

  門推開的剎那,權弈河的心也不是滋味——  

  阿婧啊,為什麼你不明白我的心意?  

  他是站在她的立場上考慮問題,不願為一些小事和人爭執,免得將來她在同事中不好相處,這一番苦心,在她眼裡竟是任人欺負嗎?  

  一道隱匿的鴻溝橫嵌在這對聚少離多的夫妻之間。曾幾何時,他與她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對崔婧來說,這次久別重逢,難免顯得陌生了。  

第四章 女人與貓之戰  

  她被瞪了很久。  

  從崔婧進屋以後,這隻貓就那麼虎視眈眈地盯著她,彷彿在對一個不速之客表達它最強烈的不滿。

  這隻貓咪,哦,說它是隻貓實在有幾分勉強,長得活像一團肉球,毛茸茸,全身上下潔白如雪,鬍鬚細長,翹一翹神氣十足。怪的是,兩隻前爪上的指甲短得出奇,蜷在左右,在發現有人注意它時,還不時在頰上蹭兩下。它懶洋洋地臥在鋼琴座下,一動不動,對女主人的歸來視若無睹,沒有一絲熱情可言。  

  權弈河注意到了這一點,走過去,一拎拎起那只白貓的後頸,把四肢亂踢的它抓到了崔婧的眼前,輕笑道:「阿婧,你不會和它見外了吧。」  

  「怎……怎麼會?」崔婧乾笑幾聲,「這隻貓當年跑到我的宿舍搗亂,把許多試管、藥劑瓶砸個粉碎,氣得學姐差點把它當標本解剖了。」回憶往事,真的非常有趣,她低頭看了看這只凌空的貓,一皺眉,「可是,它變了,原來的貓瘦小靈巧,不像……現在這麼胖,笨笨的,弈河你給它吃得太多了啦。」  

  「貓咪胖點抱起來舒服,狗要身材瘦削才精神。」權弈河撓撓貓咪的脖子,「以前叫它『羅斯福』是希望它借美國總統的光,現在,倒名副其實地發福了。」  

  阿福「喵唔」大叫,可是瞇縫的藍眼,得意不已,依舊對崔婧報以敵意。  

  「貓一胖,抓老鼠就不靈光了。」崔婧不屑地回以顏色,「我剛才還以為是一團毛線掉在鋼琴下面呢。」

  權弈河正經地搖頭,「不會的,家裡也沒有老鼠可抓,再說我沒給它專門喂什麼,頂多是一些超市賣的貓食,偶爾弄瓶牛奶、鯽魚……」  

  「等等,你還給它喝牛奶、吃魚肉?」崔婧驚訝地張了張嘴,「你把這隻貓當小孩子養啊?」  

  權弈河一抿唇,淡淡地笑了笑,「是鯽魚骨頭,呵呵,不是肉,要是我們的孩子,當然不給他(她)餵這些東西。」

  崔婧的臉一紅,別開眼,「你胡說什麼,我聽不懂。」  

  權弈河無奈地歎了口氣,「你從來都沒有想過嗎?這應該是每個夫妻之間很重要很正常的事吧。」

  「可是,我們結婚之前不是說好,前幾年不要孩子的嗎?」崔婧趕忙截住他,「你不會現在才告訴我,你後悔了吧?」  

  權弈河摸了摸貓的下頜,抬眼看她,「你說呢?」  

  「你一向都依著我,什麼時候說話不算數過?」她著急地尋求他的保證,「是不是?弈河,我的事業才剛剛開了一個頭,你一定不忍心讓我多年來的努力,被一個孩子的誕生耽誤下來,對嗎?」  

  權弈河沒說話,眸光不定,覺得虎口泛癢,低頭一看,阿福正在舔他,彷彿他是一尾香噴噴的大魚,微笑道:「你對我這麼有信心,我又怎麼好讓你失望?我以前說過,即使將來結婚,也絕對不會成為你事業上的絆腳石。」

  絆腳石?  

  冰冷的字眼,如同峭壁上低落的露珠,崔婧打了個寒噤,不由自主一揪毛衣領子。  

  「怎麼,屋裡有暖氣還冷?」細心如權弈河,敏感地察覺到她的異樣,把貓放在她身旁的沙發上,起身走向浴室,「我給你拿毛巾擦擦頭髮,上面在滴雪水。」  

  崔婧一怔神的工夫,那隻貓「喵」地一踮腳尖,從沙發跳到明淨的茶几上,面對面,與她四目相視。別看阿福身子胖,一旦行動起來倒是半點不輸給同類,它雖是個小東西,氣勢上卻不輸給作為人類的她,挺直了鼓鼓的肚子,耀武揚威。

  「很神氣嘛。」崔婧怎麼會允許自己輸給一隻貓?她點了點貓咪的鼻子,「記得嗎?當初是我把你撿回宿舍的。」

  阿福不服氣地一甩貓頭,還猛地向她咬去!  

  崔婧嚇得趕緊抽回手,拍拍胸口,責難道:「沒良心,才幾天不見,你就咬主人?」  

  「阿婧,我給你把熱水器打開了,不如你去洗洗澡,換身衣服好了。」權弈河拿著一條毛巾出來,見到眼前的一幕,納悶地問,「你幹什麼呢?」  

  崔婧遠遠地站在大門口,一雙大眼瞪得溜圓。  

  不等她說話,那貓咪立即從桌子跳下來,邊叫邊撲到男主人腿邊打滾,權弈河好笑地蹲下身拍拍它,說:「怎麼回事?阿婧,不會是你欺負阿福吧?」  

  崔婧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貓咪,「我?欺負它?權弈河,你有沒有搞錯?是它差點咬了我,不是我要咬它!」

  權弈河一挑眉,「阿婧,你會不會太敏感了?阿福是喜歡撒撒嬌,你逗它,它不會真的咬你……」他一舉貓爪子,「你看,我怕你被抓傷,專門把它的指甲也給磨平了。」  

  「貓爪子是你給弄成這個樣子的?」崔婧恍然大悟,「我還以為它天生的哩。」  

  這一笑,阿福的表情更凶了,狠狠地向她叫囂。  

  這下輪到崔婧得意了,「啊,你看它凶巴巴的態度,你不在,它就是這麼對我!到底我和它誰才是這個家的女主人?」  

  權弈河哭笑不得,「阿婧,在阿福的印象裡,它可是比你在家的時間長,所以,你算是它眼裡的一個客人。」

  「什麼?」崔婧一叉腰,「我是客人?一隻流浪的野貓,怎麼可以喧賓奪主?」  

  「你何必和一隻貓斤斤計較?」他拍拍她氣鼓鼓的面頰。  

  「你還說,就是你太寵它了,才讓它無法無天,分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崔婧一股委屈湧上心頭,「好不容易回家,沒想到,在家裡得看一隻貓的眼色!」  

  「阿婧。」權弈河雙臂摟住了她纖細的腰,低低在耳邊問,「你忘了,當初是誰讓我好好照顧這隻貓的?」

  這一句話,提醒了崔婧——  

  那是大學最後一年,有次她又去實驗室拿標本,路過教職工食堂,發現一隻瘦瘦的小小的白貓咪蹲在房簷上,眼睛如碧藍的天空一般清澈,瞅著來往的人——這隻貓已在那裡待了好幾天。一個人獨來獨往慣了的崔婧不覺得如何,偶然遇到它,不經意間聯想到了去世的母親,小時候一放學,就見母親坐在大院子裡織毛衣,幾隻貓咪喜歡膩在她左右玩毛線團,那個場景映著夕陽,如詩如畫,至今,都深刻地印在腦海中,難以忘懷。胸口一熱,她收養下了貓,當然,東大的宿舍是不允許養寵物的,她只偷偷地把小傢伙藏了一天,什麼儀器啊、資料啊全被搞得亂七八糟,結果引起了眾怒,不得不拎著貓咪來到男友的公寓樓。當時,權弈河念的是法律系,平時沒什麼課,都泡在圖書館看書,不曉得之前一段日子發生了什麼大事件,他突然疏遠了最愛的圍棋,甚至鮮少提到。崔婧和他交往沒多久,他就搬到了公寓樓住,所以這隻貓交給他,她十分放心。崔婧本身對小動物沒有母親那麼好,只要不拿去做試驗都是她的仁慈,權弈河開始也是很驚訝的,不過見她難得流露悲天憫人的一面,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這個答應一承諾就是好多年。  

  到如今,兩人都步入社會,成為芸芸眾生中的締造者。「阿福」作為他與她婚姻的見證者之一,自然跟著主人離開學校公寓。為了名正言順養這隻貓,權弈河耐心地帶它到附近的寵物診所打針,又到有關部門進行戶口註冊,前後一趟,足足花了兩萬多塊。當年為了這件事,權弈河的母親狠狠地訓斥他一頓,說是有錢沒處花,還不如拿去燒了。即使如此,權弈河依然把貓照顧得很好……  

  崔婧的肩膀一耷拉,一頭埋進他懷裡,「是我啦……」  

  權弈河瞇著眼,「你讓我覺得照顧這隻貓真是罪過了。」  

  崔婧雙手搭在他肩頭,下巴抵著他胸膛,柔柔地說:「不……不是,唉,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嘛!」眼神落到他拎著的毛巾上,趕忙逃跑似的站起來,「我去洗澡,洗完澡出來再和你聊,就這樣。」  

  權弈河瞅著她匆匆離去的身影,笑著輕歎:「走那麼快做什麼?衣物都沒有拿,一會兒不是還要跑回來折騰?」

  果然,三分鐘不到,崔婧拖著拖鞋「嚓嚓」地跑了出來,她身上裹著一條浴巾,腦後綰了個鬆鬆的髻,幾綹沒豎緊的髮絲垂在肩頭,雪白肌膚映著柔和的燈光格外滑膩。崔婧的目標是臥室裡的衣櫃,燈一亮,「嘩嘩啦啦」的聲音響作一團。

  權弈河進來後,「嘩嘩嘩」把臥室的窗簾全拉了下來,「阿婧,外面黑糊糊的,你又穿成這個樣子,怎麼可以去開燈?」  

  「哦,不可以啊?」崔婧翻著衣櫃裡的抽屜,一半是敷衍一半是應承。  

  權弈河謹慎地瞪著她,「當然不可以,外人會看到你的身體!」  

  崔婧呆住,幾秒後,嘴角彎出了一抹甜甜的笑弧,「弈河,我又不是赤身露體,還是在家裡呆著,總不能穿得像個愛斯基摩人吧?要知道,那些外國人在公共的沙灘浴時,一絲不掛,我比起她們要保守得多。」  

  「東方女性之所以迷人就是因為含蓄,不要告訴我,你在美國的大半年裡,都是穿成這個樣子。」男人的容忍是有一定限度的,他不會好脾氣到允許妻子在外面滿足他人的眼球。  

  崔婧低眸揪著浴巾,紅唇可憐兮兮地抿著,「弈河……」  

  權弈河望著她無辜的表情,一剎那似乎回到多年前。那個一手捏試劑管、一手捏數據單的女孩,聚精會神盯著導師,偶爾留意到窗外的他在給她打招呼,便露出無邪的笑,那笑容若綻放的海棠,明麗動人;若是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會在他跟前走來走去不停打轉;假如需要幫忙,肯定免不了一頓膩人的甜言蜜語來討好。  

  明明還是熟悉的小花,何時綻放了難以遮掩的萬種風情?一旦他想要接近,也會被外面的荊棘刺傷手指。

  「喵嗚……」爭執聲驚動了貓咪阿福,它豎起敏感的耳朵,從窄窄的門縫硬是擠進了臥室,兩隻眼睛滴溜溜打轉,發現崔婧與男主人之間不大和諧,立即把矛頭轉向她,勇敢地伸出爪子撲向「敵人」。  

  崔婧圍著一條浴巾,下半截腿裸露著,這若是被抓上,那還得了?別看阿福的指甲被權弈河削短了,可動物的野性一起,仍是極為鋒利的危險武器,崔婧嚇得一捂臉,怎麼動都挪不開步子。  

  權弈河也嚇得不輕,喊是來不及了,沒辦法,他伸腳踩住了貓咪一甩一甩的尾巴,但見貓爪碰到臉色蒼白的崔婧前一寸左右,定格不動。  

  貓咪「喵唔——」地叫,憑空抓了幾抓,哀怨地扭回頭,瞪著主人不明所以。  

  崔婧從指縫向外窺測,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倒退幾步,「啪」地拽開臥室門,以最快速度離開,同時反拉好門。

  權弈河抬起那只踩著貓咪的拖鞋,蹲下身,大手撫了撫受挫的貓,低柔道:「你怎麼能去傷她?阿福,不是她,你的存在是沒意義的——」那溫柔的話如三九天的冰尖,幸好阿福是貓不是人,否則,它八成會被嚇死。  

  往往,最溫柔的人吐出的句子最殘忍。  

  臥室的擺設還和她走之前相同,弈河沒有動任何一樣東西。  

  崔婧慌亂的心稍稍安穩下來,放下蒙著腦袋的毛巾,烏黑的髮絲披散在肩頭。一雙溫柔的大手取代了她,接下毛巾細心地擦拭著濕漉漉的發。  

  「弈河……」透過眼前的化妝鏡,她仔細凝視著他,不禁輕喚。  

  「嗯?」他的手略略頓了一下,又繼續幫她整理髮絲。  

  「剛才……其實我……」她的心七上八下,眼珠子緊張兮兮地瞅著他的舉動。  

  他淡淡地說:「沒有在美國那麼張揚。」  

  崔婧一個勁地點頭,倏地轉過身,覆住他忙碌的手,只覺得指尖很涼。  

  「你呀,每次惹了禍都是這麼看著我。」權弈河微微一笑,拿起一旁的吹風機,熟稔地鞠起一綹綹髮絲吹拂,乾爽的熱氣驅趕走了那抹冷意。  

  「因為每次這麼說——」她有一絲狡猾地笑,「你都會原諒我。」  

  「我原諒不原諒對你很重要嗎?」他氣定神閒地反問。對阿婧,他有著百分之兩百的耐心與韌性。

  「那是,因為我擔心嘛。」崔婧低下頭,不無懊惱地摳指頭,「人家都說你脾氣好,事實上他們一點不瞭解,沉默中的怒氣最難讓人忍受。」  

  「阿婧。」他抬起她的小下巴,無奈地歎息,「你把我形容得像一顆不穩定的炸彈,隨時有可能爆炸。」

  「我沒有啦。」迎視著他專注的黑眸,她有一絲恍惚。弈河的眼睛很漂亮,色如七彩琉璃,又在轉動時透露一抹深沉的底蘊。  

  「你在看什麼?」他盯著她,輕輕地笑了。  

  崔婧臉一紅,閃爍其詞,「沒有,我、我要去喝水。」  

  「別逃。」他勾住她纖細的腰肢,輕易地拉進懷中,再一收臂,彼此的身軀親密地貼在一起。  

  「啊?」崔婧的手抵著他的胸膛,髮絲零散,如同受驚的小兔子,神經緊繃。  

  「我讓你畏懼嗎?」權弈河有些受傷地望著她,臉色黯然。  

  「沒有,你為什麼這樣說?」她下意識地辯駁,心疼地撫摸他的面頰,「弈河,別生我的氣好不好……」

  「我沒生你的氣。」他憐惜地去吻她的指尖,「阿婧,小貓是你托付給我照看的,如果讓你困擾,那我送走它。」

  「不要,你把它送到哪裡?」她驚訝地微張小嘴,「我又沒說不要它,你這樣決定,好像我多麼小氣,連個貓也容不下。」  

  「那你不准再為它鬧彆扭。」他溫和地開口  

  「你也不准偏袒它,欺負我。」她趁機向他開條件。  

  「誰欺負你了?」他好笑地揚眉,「我一向是幫理不幫親,實事求是啊。」  

  「有,你有。」她愛嬌地嗔道,「我不在,你對那隻貓的疼愛超過了我,讓這小東西分不清究竟誰是女主人。」

  她是在吃一隻貓的醋嗎?  

  權弈河忍俊不禁地彎起嘴角,「阿婧,你覺得我會抱著一隻貓睡覺嗎?」  

  「誰知道!」她沒好氣地瞥了貓一眼,「那隻母貓早就到了交配的年齡,到現在沒處去四處偷腥,就是你慣的!」

  「阿婧,你說什麼呢!」他要吐血了,懲罰性地咬她的唇瓣,「就算它有意,我也不是一隻隨隨便便的公貓!

  「唔……」被吻得頭暈腦轉的崔婧,身子一輕,被騰空抱了起來。  

  權弈河將她輕放在許久未曾同眠的軟床上,小心翼翼壓覆,退去浴巾,多情地撫摩她玲瓏有致的嬌軀。

  崔婧攀著他的肩頭,面如染霞,低喘道:「弈河……我……」  

  權弈河吻她的唇頓一頓,托起那柔軟的白頸,「拒絕我碰你嗎?」  

  「不是……」她吁了口氣,羞澀地埋首在他火燙的胸前,細細地說,「慢一點,人家有點緊張啦。」即使他與她早已有了魚水之歡的默契,分開半年,多少都會有幾分陌生,驟然到來的親密接觸,一時難以適應很正常。  

  權弈河白淨的俊容上也沾染了一絲暈澤。他溫柔的手指一次次在崔婧的身體上點燃慾火,直到她完全放鬆四肢……

  一切恢復平靜,崔婧倦然地打了個小呵欠,淚眼汪汪,抱住他的腰尋找到愜意的角落蜷縮成一團。權弈河寵溺地任她枕著自己的臂彎,「累了,就趕快睡吧。」  

  「不,我還沒吃藥。」她迷迷糊糊地咕噥。  

  「吃什麼藥?」他沒在意地隨口一問,為她拉上被褥,掩蓋住那引人遐思的身段。  

  她揉了揉眼睛,「避……孕藥。」  

  「避孕藥?」他的面色陡然一沉。  

  「是啊,四十八小時內吃才有用。」崔婧自言自語地掀開被褥,準備下床。  

  「等等!」他扣住她的手腕,輕輕一拉,帶入自己懷中。  

  「痛啊……」她皺起纖眉,掙扎著從他的懷抱裡逃出,埋怨地瞅著他,「你幹什麼這麼用力?我又不是犯人。」

  「為什麼非要吃藥?」他逕自發問,黑眸如電,「阿婧,我不介意慢慢等,為什麼你一定要扼殺那個可能?」

  「弈河。」崔婧不以為然地低喚,「我們說好了暫時不要孩子,現在吃藥總比確定有了孩子再流掉要好,不是嗎?」

  這女人,竟然可以面不改色地說流掉他們愛的結晶!  

  權弈河「霍」地站起來,許久,一言不發地穿好睡衣,開門往外屋走。崔婧困惑地望著他的背影,急促地喊:「弈河?」  

  「我現在很難和你說清什麼。」他冷淡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把衣服穿好,一回來就感冒,看你怎麼工作,我去燒點熱水給你喝。」  

  「弈河!」  

  「砰」的關門聲,洩露了他憤怒的心情。  

  弈河原來不是這個樣子!他總是笑呵呵地順著她的意思,即使再不開心,也不會表現得那麼明顯,惟恐傷到她一絲一毫,然而——  

  崔婧咬著嘴唇,心窩深處泛起陣陣絞痛。她不知道,當一個人被傷到無法舔舐自己傷口之時,還有掩飾的精力?

  崔婧捧著冒熱氣的杯子,透過玻璃瞧他。  

  權弈河在給貓咪餵牛奶,那隻貓沾了她的光,竟然在深更半夜多了一頓加餐,實在是意外收穫。它邊喝邊舔爪子,眼珠被那瞇縫著的睫毛擋在幕後,儼然忘記了剛才被踩著尾巴無法動彈的慘狀,甜甜的牛奶已蠱惑住小傢伙的所有心思,哪裡顧及得了形象?  

  這是很和諧的畫面。  

  權弈河摸著貓咪毛茸茸的腦袋,嘴角輕輕揚起了一抹淺淺的笑。那笑,在柔和的燈光下十分微弱,甚至有種不大實際的恍惚感,令崔婧的心沒來由一慌,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再也捕捉不到,並且這個預感越來越強烈!  

  她會失去他的笑容?  

  她會失去他嗎?  

  他一向默默地守護著她,從沒有怨言,讓她無憂無慮地在自己沉醉的世界中享受探索的樂趣,如今,她惶恐了。

  手裡的藥,她捧著,卻遲遲沒有送入口中。避孕是當初結婚前的一項協議,她列在第一條,弈河沒有說同意,也沒有反對,跳過去了她也當做是默認。結婚後相處的日子很短,她在為出國簽證的事奔走忙碌,不回家也是常事,夫妻的正常生活被破壞,避孕也變得可有可無,這次舊事重提,弈河的態度異常強烈,她深受震撼。  

  他那麼喜歡孩子嗎?  

  他們太年輕,沒有一絲多餘的精力去照顧娃娃——那是個獨立的小生命,沒有絕對的責任心與毅力,如何撫養娃娃長大?弈河很淡薄,極少開口要求什麼,一旦說了出來,肯定是經過長時間的考慮。他在本市另一所重點高校名成大學任法律系助教,平時除了代課,業餘時間都待在那家圍棋沙龍下指導棋,也許,對於他來說,她不在身邊的時候,真的需要一個孩子來填補虛無的空白?  

  權弈河是一位有名的棋士,可他沒有告訴她,為什麼他會遠離職業棋壇,他甚至很少和她聊起有關圍棋的事,那個領域,是他與她的代溝。除此以外,他對她的疼愛,幾乎到了縱容的地步。  

  假如有了孩子,她會不會變得可有可無?  

  若是一個家,變成父親與孩子還有一隻貓的樂園,還有她這個女主人存在的空間嗎?想到那個可能,崔婧就會嫉妒得眼紅。  

  於是,她再一次毫不猶豫地把藥放入口中,隨著溫潤的白開水一同嚥下。  

  權弈河不著痕跡地望著她的一舉一動,當看到她仰頭吃下藥,臉色蒼白如死,嘴唇微微地開啟,似乎要阻止,可有沒出聲。  

  孩子是兩個人的長久問題,急不來。  

  難道,他固執的小妻子非要逼他使出非常手段,才會改變主意嗎?如果是,他就不能再溺愛她下去,否則,權家將來不是要無後了?想到這裡,他鬆開掌下胖乎乎的貓咪,起身走到崔婧的跟前,平緩地說:「明天要去爸爸媽媽那裡吃午飯,去睡覺吧。」  

  崔婧皺了皺眉,「可是明天上午還要再去研究所一趟,等把那些數據入庫,演示一遍新的實驗器具,我才能真正休息幾天。」  

  「這麼忙?」權弈河的面色微微一黯。  

  「我會盡量快些弄完。」她踮起腳尖,在他僵硬的面頰上柔柔一吻,「你先去爸媽家,等到中午我再趕過去和你會合,好不好?」  

  權弈河無奈地歎了口氣,拉她的手,「好,不過你要吃完早飯再去。」  

  「遵命,我的老公。」崔婧露出甜甜的笑,柔順地靠在丈夫肩頭,依偎著他回臥室。  

  似乎不久前那不悅的一幕悄悄瀰散,但是,權弈河深深地明白,他們之間的陰影越來越清晰,已到了不得不面對的地步。

第五章 難念的經  

  早晨八點,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欞,灑進房間。  

  感到有一道影子在眼皮上方晃動,崔婧輕輕眨了眨眼,睜開雙目,頓時,一雙幽黑的眸子映入眼簾,她不禁雙頰微紅,赧然地說:「你看什麼呀?」  

  權弈河支著手肘,含笑地一勾唇角,「美人。」  

  「我哪裡是什麼美人。」崔婧推了他的胸膛一記,嗔道,「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年東大流傳這麼一句話:『古有俊才屬宋玉,今有權生讀法律』,你與早幾年畢業的新聞系前輩肖輕嵐並稱東校區兩大美人,現在你說我美,不是戲弄我嗎?」

  權弈河的唇邊揚起一抹優雅的弧度,「我原以為你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好孩子,原來那些不著邊際的消息,你也聽了進去?」  

  崔婧噘了噘嘴,委屈地說:「關我什麼事,都是別人在到處傳,我想不知道都難。」說著,哀怨地掐了掐丈夫的顴骨,「你說,大男人長這麼好看幹什麼?引得一群女人自卑,會讓你們很有成就感嗎?」  

  「我不覺得你會自卑。」他拉下她頑皮的手,「你一向是很有自信的女人。」  

  「是嗎?所以你娶我?」崔婧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看來是我神經比較遲鈍,不然早就被你那些緋聞給鬧得尋死覓活了,哪裡還能熬到今天?」  

  「緋聞?」權弈河納悶地揚起眉毛。他這樣一個標準的新三好男人,潔身自愛,什麼時候鬧過緋聞?貌似她崔大小姐,才是他的初戀情人兼寶貝老婆吧!  

  崔婧哼了哼,「東方名人,難道非要我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你才肯認賬?」  

  「名人?」權弈河差點噴笑出來,「不會吧,怎麼扯到他身上?」  

  「叫得好親熱啊。」崔婧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呢喃道,「你老實交代,到底和他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為什麼那麼多人說你們兩個是一對『情侶』?」  

  「噗--」權弈河實在忍俊不禁,悶笑不止,「老天,誰告訴你我們是情侶?這話到此為止,別讓名人聽到,不然他一定會發狂。」  

  「又不是我傳的,你幹嗎說我的不是?」崔婧瞪圓了雙眼,不滿地說,「這分明是在搪塞問題!最初東方名人不是和你孟不離焦、焦不離孟的,為什麼突然疏遠了?記得你也是從那時起不去參加圍棋大賽的,為什麼?是不是你們出現了裂痕,影響到圍棋,然後為了逃避他,你找我當替身,掩飾你對他的感情?」  

  「阿婧!」權弈河無力地一撐額頭,「名人和我從小一同長大,又有著相同的愛好,叫他名字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難道一定要疏遠得連名帶姓喊他,才能證明清白?」  

  「不能這麼說,我發現東方名人看你的眼神,總是怪怪的,OK,就算你沒有什麼別歪念頭,也不能保證他沒有,對不對?」崔婧正襟危坐地直起身子,突地發現,昨天裹著浴巾走來走去,一覺醒來,睡夢間身上的掩飾早已滑落至腰下,光溜溜什麼都沒有,趕忙紅著臉縮回去。  

  權弈河苦笑著起身,從衣櫃裡取出一件保暖的棉睡衣,披在妻子的肩頭,然後攏好那一頭散落的秀髮,刮了刮她的鼻尖,「不准人云亦云,名人是我的好友,你說的這些話是對我們之間友誼的詆毀。」  

  崔婧狐疑地捏捏他的顴骨,「我也不想呀,事實上大家都在傳這個謠言,大概只有你這個當事人被蒙在鼓裡。嘖,我信你就是了,不過,如果你當初沒放棄職業賽,成就一定會在東方名人之上,幹嗎非要放棄啊?」  

  「過去的就過去了,再說也沒意義,不是嗎?」權弈河輕描淡寫地帶過,對那件事仍是諱莫如深,不肯觸及絲毫。

  「不管我說什麼,你都有辦法四兩撥千斤。」她挫敗地聳下肩,「是不是學法律的人都這麼厲害呀,不然,你就是律師界的損失。」  

  權弈河微微一笑,吻了吻她的鬢角,「我教書育人,一樣是很好的職業,不要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你不是還要去研究所?快點起床,我們去吃些早點。」  

  一提到工作,崔婧頓時精神大振,揉了揉眼睛,迅速離開柔軟的床鋪,翻箱倒櫃尋找她的套裝,手忙腳亂。權弈河靜坐在她的身後,凝視她忙碌的身影,那張俊美的臉龐浮現一抹複雜神色,眸子裡凝結了一層渺茫的霧氣。  

  說好了要淡化,為什麼重新提起還是這麼痛心?說好了不是放棄,只是遠遠地保持距離,應該不難做到的,不是嗎?

  可她不經意的調侃,又撩撥起他平靜的思緒,更多的回憶如潮水般湧來。越是深愛,越是無法不去在意,說說簡單,要做到談何容易?今生他真的注定無法沉浸在那個曾讓他熱血沸騰的世界?  

  崔婧根本不知自己帶給權弈河多大的衝擊,她一徑沉浸在他所為她打造的美好世界,哼著小曲,開心得不得了,彷彿昨夜什麼不開心的事都沒發生。這時,屋內響起一陣悅耳的門鈴,權弈河看了看牆壁上的掛鐘,納悶道:「這麼早,誰會來啊?」  

  崔婧一邊梳頭一邊向外張望,「是不是做推銷的啊,不要不要,讓他們走啦。」  

  權弈河微笑道:「你幹什麼對推銷人員那麼反感?」  

  崔婧哼了哼,「推銷這一行嘴皮子都好厲害,我不做黑臉,保準不到兩三句,你就被他們感化地掏出錢包了。」

  權弈河扶著門框回頭笑,「那也得是件好產品,讓我心甘情願掏錢。」  

  「Well,反正都是你有理。」崔婧朝著他的背影吐舌頭,聳肩做了個可愛的鬼臉。  

  不多時,外面客廳傳來權弈河的聲音:「阿婧,出來簽收你的東西,是研究所的人。」  

  不會是她帶回國的東西已經檢查完畢,現在送回來了?好快啊,她以為說不定得檢查多久呢,於是,高高興興地跑出去簽字。  

  大行李包一個,兩個小箱子,一共三樣。  

  權弈河望著崔婧樂滋滋地在單子上簽子,然後送走工作人員,這才有機會問:「什麼東西你裝了一大包啊?」

  崔婧神秘兮兮地眨眨眼,「先不告訴你這個包,來,看看準備給你們家那群小鬼的禮物怎麼樣?」

  「都說了不用,你還這麼麻煩,不怕東西太多帶不回來啊。」他似笑非笑地抿抿嘴,蹲在她面前,幫忙拆掉那些在海關打包的繩子。  

  「我說了,省不得嘛。」她嘟起小嘴,「你們家的女人實在太多,要像我家,就老爸一個的話最好辦,一根雪茄就搞定了。」權弈河彈彈她的小鼻尖,「女人,還要我提醒你多少次,什麼『你們家我家』的,我們家也是你家,你家也是我的家。」  

  「真像繞口令。」崔婧皺了皺眉毛,擺擺手,「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我的意思那不成了?幹嗎非要挑我的語病?弈河……」頓了頓,她緊張兮兮地瞅向他,「老實說,我半年沒有回去過,爸媽會不會很生氣呀?」做人的妻子可以享受,可做人的媳婦就難啦。  

  權弈河好笑地反問:「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崔婧深吸一口氣,揚揚眉,「算了算了,當我沒問,反正你是我的人了,想要後悔也來不及了!」

  「是,我是你的人,再說你這麼細心,買了一大堆禮物給我的堂弟妹,爸媽開心還來不及,怎麼會生氣?」權弈河揉揉她的腦袋,「不要胡思亂想,趕快收拾好這些東西,我好送你去研究所。」  

  「嗯。」權弈河的話就是她的安心丸,所有不安很快煙消雲散。她笑逐顏開地拉住他溫暖的大手放在較大的行李包上,「弈河,這是我專門給你準備的一份禮物,你猜猜看,是什麼東西?」  

  「我不是神仙,猜不到。」他笑了笑。  

  「猜猜看嘛,我大老遠帶給你的,你都不感動嗎?」她噘起紅唇,有些失望。  

  「好好,我來猜猜。」他的手心在行李包上摸索了半天,臉色微微一變,嚅囁道:「難道是……一個棋盤?」

  「賓果!」崔婧笑著瞇彎了眼,神采奕奕地說,「不愧是我崔婧的老公,憑手感就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禮物,厲害!」  

  「那是對它……我比較敏感。」他輕輕一揚眉,「到底是什麼棋盤,值得你大老遠從外國帶回來?」歐美那邊下圍棋的人不如亞洲人多,重視程度自然也不比中韓日三國,一般來說挑選有價值收藏的圍棋物品,地點不會是太平洋的彼岸。

  「你先看看,我再告訴你吧。」她主動地拉開行李包的拉鏈,從裡面取出一個裹著厚厚棉料的正方體,一層層慢條斯理地揭開,露出古銅色的四方棋盤。那棋盤一看便知是年代久遠的古董,十九路線交叉縱橫,但是,有兩個星點及天元處已有磨損的淡痕,儘管如此,棋盤仍泛起一層清涼的色澤,從側面望,可以清晰地映出人影。  

  權弈河幽深的眸子流露出一抹難以捕捉的異彩,淺淺的,淡淡的,卻真實存在,那色澤仿若琉璃,明淨透徹。五指一一摩挲著棋盤,熟悉的冰冷溫度令他心頭湧上難以言語的澎湃激情。  

  「好不好?」崔婧獻寶似的摟著他的脖頸,在耳邊低低呢喃,「相傳,這是古代棋聖弈局用的棋盤,他曾在上面擺出珍瓏棋局,很有名很貴重。後來他去世了,棋盤被弟子們一代一代傳下,不過因為年代久遠,歷經多次戰亂,飄揚過海輾轉到了唐人街一家華人開的古玩店,我和雲銘去那裡轉圈,偶然發現了,當時就訂下來,你喜不喜歡?」  

  權弈河眼中浮現出氤氳的霧氣,沙啞地說:「喜歡……」雙手托著棋盤,如獲至寶,滿滿的珍視不言而喻。這個棋盤是賦予他無限快樂與驕傲的一方天地,他怎麼能真的做到靜若止水、無動於衷?  

  「值得這麼高興呀?」她感慨地摟住他的脖頸,「弈河,一個棋盤就能讓你激動得掉淚,讓我的成就感直線下落。」

  「不,它不是一般的古董。」權弈河閉了閉眼,一滴熱淚溢出眼角,「我很喜歡,真的很喜歡……謝謝你,這份禮物讓我好喜歡。」  

  「那我有沒有什麼獎勵?」她眨眨眼,「親愛的老公?」  

  「你想要什麼?」他溫和地問。  

  「我要什麼,你都能達成嗎?」她俏皮地問。  

  「只要我能做到,一定會。」他毫不猶豫地說。  

  崔婧捏捏他的面頰,「笑給我看。」  

  「笑?」他愣了一下。  

  「是啊,從我回來,還沒見你好好笑過。」她哀怨地咬了咬嘴唇,「勉勉強強的,我不喜歡。」  

  權弈河貼著她的額頭,「我笑不笑,對你的影響有那麼大嗎?」  

  「當然大了。」她理所當然地大聲回答,「當初要不是--」  

  「不是什麼?」權弈河一怔。  

  她突然臉一紅,偏過頭去,負氣說:「不告訴你。」  

  「你不說,我怎麼笑給你看?」他認真地托起她的下巴,「告訴我,阿婧,當初到底怎麼了?」  

  崔婧迷失在他幽深的眼眸中,低低地說:「要不是看你笑得那麼好看,可以讓人忘了不愉快的事,我也不會對你印象格外深刻。」  

  「你對我的笑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他別有深意地瞅了瞅她,「我追求你時,你才那麼乾脆地答應了?」

  「怎麼?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女人的第六靈感很重要!」她瞪圓了一雙大眼。  

  他輕輕吻了吻她的唇,「阿婧對我的好,我知道。」  

  「那就笑一個給我看。」她長長的睫毛一顫,指尖滑過他的唇邊,「如果我滿意了,才算你過關。」

  「高難度啊。」他故意為難地托起下巴--這丫頭只有在這時,才像一個平凡愛嬌的女孩,無所顧忌地和愛侶討價還價。他很珍惜他們之間來之不易的柔情蜜意,惟恐一眨眼便消失不見。  

  「連這麼基本的要求你也做不到?」她耷拉下肩。  

  「阿婧,你聽我說。」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棋盤,握住她一隻長期試驗而顯得粗糙的手,放在頰邊撫慰,「人的笑是發自肺腑的,勉勉強強你也不喜歡,是吧?以我現在的心情很難笑得好看,你真的要我笑嗎?」  

  「嗚……」她沉吟了片刻,抬頭看他,「弈河,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說吧。」他理了理她的髮絲,深情款款。  

  「不管我以後做錯了什麼,都不要用冷冰冰的表情來懲罰我。」她心有慼慼焉地靠進他寬闊的胸懷中,傾聽心跳,「我看了……心裡會難受。」  

  是他昨天的表現太過明顯,嚇到了她嗎?  

  「那麼,你也要答應我,以後不論在說什麼話以前,都要好好考慮。」他吁了口氣,緩緩地說出自己的要求。

  「你覺得我說話難聽嗎?」崔婧凜了凜神,依照她的世界觀,任何人事都和她研究的生化物質一般,曲直分明。

  「只是想你更周到一些。」他輕描淡寫地說,把她拉起來,「東西我會帶到爸媽家,到時候讓小孩子們自己去找喜歡的,你趕快梳洗一下,我們去吃早飯,嗯?」  

  「哦。」經過他的提醒,她意識到時間緊迫,三兩下把禮物塞回原位,匆匆忙忙地踩著拖鞋跑進盥洗室裡梳洗。

  權弈河搖搖頭,把東西大致整理好,分開放置,才去冰箱取出貓食,倒在精緻的景德鎮瓷碗內,牛奶上飄浮起一個個奇形怪狀的麥圈,阿福老大遠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氣,兩隻小眼睛頓時瞪起來,飛快地竄過層層桌椅,來到垂涎的地點,伸出小舌頭喝起美味。  

  他摸摸貓咪的腦袋瓜,低歎:「我也該學你,得到一點就滿足。」  

  貓咪舔舔舌頭,望著主人略現落寞的複雜神情,越發疑惑,晃著胖乎乎的身子蹭了蹭他的腿,甜膩膩地「喵唔」兩聲。  

  「傻瓜。」他苦笑著站起身,「你又不是我,怎麼會明白我的感受?」  

  對權弈河來說,和崔婧一起共享早餐時光的機會不多,他基本上是在外面的幾家老字號吃飯,很少買回家儲藏,這次帶著崔婧,他找了一家乾淨利落的小店。還有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乾脆把早餐打包,想是來不及留在店裡吃,所以空位不少。本來是一件挺高興的事,偏偏讓崔婧的幾句專業分析把那氛圍打散。  

  崔婧拉拉權弈河的袖子,「我是不是說錯話了?為什麼他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沒有,你說的都是實話。」權弈河咬了一口油條,哭笑不得地說,「不過,要知道實話往往是人最不愛聽的。」

  「啊?」崔婧眨眨眼,「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權弈河無奈地指了指桌上的油條、水煎包、還有兩碗豆漿,「阿婧,有句老話叫『眼不見心不煩』你該理解吧?一個最早研究出顯微鏡的科學家親眼見識到細菌的生存狀,他認為身體裡處處存在著成千上萬的細菌,覺得十分噁心,竟然活活把自己餓死了……你說,這個人的做法值得不?」  

  崔婧聳聳肩,振振有辭地說:「見仁見智,也許對那個科學家來說,餓死總好過於忍受噁心的細菌。弈河,要知道油炸、熏烤食物的確誘人,早上總吃這個,肯定對健康有害。高溫油炸,會讓油脂中的維生素A、B、C、E和必需脂肪酸遭到破壞。B族維生素經油炸後損失40%-50%。高溫處理的油脂,熱能的利用率只有一般油脂的一半。油炸食品在油鍋中高溫煎炸時間較長,易生有害物,煎炸溫度一旦低於200度,雜環胺形成就少;煎炸溫度超過200度,煎炸時間超過2分鐘,便會形成大量雜環胺。它隨油炸食物進入人體,損傷肝臟,還有強烈的致癌作用。啊……尤其你們吃的油條水煎包,炸過的油反覆使用,產生的自由基是一種強致癌物。以前我們做過相關的試驗,高溫加熱的油脂飼養大白鼠數月後,大都出現胃潰瘍、肝癌、肺癌、肉瘤這些……」  

  權弈河無力地一撐額頭,放下吃了半截的油條,沒了胃口,「阿婧,看來你的確不大懂我的意思,算了,既然你說吃油條喝豆漿不好,我們不吃就是了,不過小聲點,壞了人家的生意,多過意不去。」  

  她不以為然地碰碰他的肩頭,「每個人都有權利對飲食健康有正確認識。」  

  「小姐,你這不是故意尋釁嗎?」終於,隱忍多時的店主拎著賬單提出抗議,「本店是這條路上的老字號,來去都是回頭客,你倒是好心解釋,我們還要不要開門做生意了?嫌棄油條豆漿水煎包,大可以不來,沒必要中傷我們吧?」

  「我是實事求是、就事論事,哪有中傷你們?」崔婧睜大了無辜的眼,瞅向丈夫,低低地問:「他們為什麼對我發火?」  

  權弈河揉揉她的髮絲,對店主頷首,「不好意思,她沒有惡意,只是一種職業習慣。」  

  「幹嗎道歉?不要說那些話多麼有根據,就算不科學,我也有言論自由。」她鬱悶地站起身,拉拉他往店外走。

  權弈河把錢付了,又向店主道歉了一番,趕快追出去。  

  崔婧一個人坐在外面的長椅上,長腿微彎,兩手托著尖尖的下巴,小臉滿是委屈。  

  崔婧放在膝頭的拳頭握得緊緊的,「我崔婧是什麼樣子的人,你最清楚,我有看過不起誰嗎?就像我不懂圍棋,你都毫不客氣說我是一個傻傻的門外漢,我從不介意,因為我真的對那個世界一無所知嘛,但是……我真的是為那些人的健康才說……」  

  「阿婧,你沒有惡意,這句話我剛才就說了。」他輕輕摟住她,耐心地說,「跟你相處多年,我當然明白這點,可是別人要怎麼理解由不得我們呀!所以我要做的不單是體諒你,還要保護你、教你,懂不懂?除了工作,你還有很多很多事必須面對,我在的時候,可以為你披荊斬棘、為你解疑免憂,如果有一天我不在呢?你自己也要學會怎麼周旋在其他人之中啊。」  

  崔婧一震,敏感地抬起埋在他懷裡的臉,「什麼叫『你不在』?為什麼你會不在?」  

  權弈河神情一凜,趕忙說:「沒有我不在,這是個比方。」  

  「這個比方實在太爛了。」她心頭滑過一絲痛楚,不舒服地皺起眉。  

  權弈河的手心微微沁汗,「只是打個比方。」  

  崔婧瞇著眼,揚起下頜,「那也不成--」哪有隨隨便便拿自己當例子,竟說些不著邊際的不吉利話?他難道不知道他對她有多麼重要嗎?  

  她的反應既讓他欣慰,又讓他不安,權弈河拉緊她的手,低低呵哄:「是,小生此番口無遮攔,這廂給老婆大人賠禮。」  

  崔婧望著他的眼眸,從那淡淡的詼諧中察覺到了一絲掩飾,不覺更加疑惑,不過人民廣場渾厚的鐘聲提醒她已經到了九點,沒有時間再耽擱下去,疑惑被暫時壓了下去。  

  權弈河為她招了一輛出租車去研究所,自己另外乘了一輛去父母家,誰也沒有去提昨晚上說好的誰送誰。

  這場雪不知道還要下多久。  

  權弈河站在僻靜的小院子裡,仰望紛紛揚揚的雪花,晶瑩剔透,涼冰冰,竟然沒有感到一絲冷意。不知什麼時候,身後的台階上走來一位俏皮的年輕女子,躡手躡腳,突如其來地伸出雙手覆蓋住他的一雙眼眸,柔柔地低問:「猜猜我是誰?」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宇宙無敵超級美少女--權影溪!」權弈河漫不經心地吐出長長一大串句子。  

  「討厭,每次你都能說得一字不差。」女子嘟嚕著嫣紅的唇,「記性好的人,一點意思都沒有。」

  「知道我的記性好,你還每次都問我?」權弈河好笑地拉下她頑皮的手,「笨。」  

  「小哥……」權影溪嬌媚的臉蛋滿是挫敗,「你好久沒拚命地下圍棋,復盤那方面的優勢應該沒那麼強了吧……」復盤是把對弈的人每一步棋子原封不動地重新擺出來,密密麻麻的棋子星羅棋布,想要一子不差的話,記憶力多麼重要可想而知。  

  「影溪小姐,記憶力很大程度取決於天資,就算你哥哥我不下棋,也不會隨隨便便消失不見的。」他微微一笑,在聽到「圍棋」兩字時,嘴角一勾,「好了,不鬧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白鈺沒一起來嗎?」  

  「他去買酸梅,我自己坐車先過來的。」權影溪搔搔鼻尖,「一進來就看到那幾個小屁孩在搶東西,嫂子有沒有給我買禮物啊?」  

  「你還小嗎?」權弈河不以為然地瞥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一眼。  

  「嫂子怎麼會不記得給她最愛的老公的寶貝妹妹買禮物?」權影溪眨眨眼,一戳兄長的胸膛,「到底有沒有?快讓嫂子拿給我,快點,咦,怎麼沒見嫂子?」  

  權弈河搖搖頭,苦笑道:「現在才注意到少了個人?你嫂子今天要晚點到,等她來了你親自問,你的禮物在哪裡。」

  「嫂子還沒有來?」權影溪小臉微皺,「小哥,今天就是聽說嫂子回來,爸媽才把家裡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起吃團圓飯,媽那個性格你也知道,我怕她會……」  

  「不要緊,我提前給媽解釋過,何況加班這種事情你家那口子不是經常也發生?媽早就習慣了,不會介意的。」權弈河淡淡地一笑。  

  「不一樣,白鈺是警察、是女婿,咱們家女婿最多,不值錢,少一個算什麼?可是,咱們這支的兒媳就一個,而且嫂子和你結婚沒幾天就到國外調研,一去半年,雖然她們嘴裡不說,心裡怎麼想,我不信你沒個譜。」  

  建國前,權老爺子是有名的大資本家,後經三大改造成立民族資本企業,雖然有過十年難熬的歲月,闖過來了便是一個極大的飛躍,老爺子五個兒子個個出色,尤其是小兒子權衡。可惜,天妒英才,權衡在一場意外的車禍中半身不遂,只得離開龐大的生意場,在家休養。其他幾個權家兒子趁機爭奪不休,都對家產虎視眈眈,老爺子早已不管權氏,卻一直對家產的問題傷透腦筋。眾多子孫之間充溢著浮華的紈褲子弟氣息,惟獨權衡的兒子權弈河自幼聰穎伶俐,備受寵愛,儘管他排行老二,老爺子依然希望他能繼承權家產業,哪知權弈河無心商場,一心沉醉於圍棋,其他的事沒有絲毫興趣。權衡的夫人為這件事惱兒子惱了許久,好不容易等到他結婚,老爺子又把希望寄托到遙遠的第四代,誰料孫媳婦竟然新婚不久跑到美國去,那他的「曾孫計劃」不是還在繼續縹緲?  

  「媽對咱姐和你可是沒有少過一點關心。」權弈河敲敲她的腦袋,「別這麼說,老人家聽到會傷心的。」

  權影溪哼了哼,「反正該說的話我都說了,到底該怎麼樣,你比我清楚,加上大姐咱們三個是一個娘胎爬出來的,當然沒什麼,別人就難說了。讓他們抓住把柄,就算媽沒有那個心思怪嫂子,當著爺爺的面,被三姑六婆一挑撥,也會不由自主著火。」  

  「丫頭,別想得太複雜。」權弈河雙眉微斂,淡淡道,「這事的輕重我拿捏得了,此刻說說也就罷了,等進去以後,你可得把嘴給我閉緊了。」  

  「是是是,當事人不急,我自然也沒什麼可急的。」權影溪吐吐舌,「走啦,我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大姐,免得一會兒被老媽罵做白食的。」  

  「都嫁人了,怎麼還這麼口無遮攔,媽什麼時候說過你是白食的?」權弈河掐了她的面頰一記,輕笑,「難怪老是被罵。」「你是不是最疼我的小哥啊?」  

  權影溪睜大眼,故作惱怒,與兄長打打鬧鬧走進房。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31 12:23:02

第六章 不速之客  

  「我們對複雜樣品中的有機物進行分析時,通常採用的是液萃取、固相萃取和超臨界萃取等技術,但是,這幾種方法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缺陷,什麼費用高、使用方法複雜、花時間及有毒的有機溶劑對人本身的侵害……而美國SUPELCO推出的SPME技術則不需要溶劑和複雜裝置,直接從液體或氣體樣品中採集揮發和非揮發性的化合物,在GC,GC/MS和HPLC上分析,與任何型號的氣相和液相色譜連用,分為手動和自動進樣兩種……」  

  偌大的實驗室,幻燈片閃爍,一陣掌聲過後,燈光通明,崔婧鎮定地走上講台,將針管穿透樣品瓶隔墊,插入瓶中,推手柄桿使纖維頭伸出針管,同時解釋:「纖維頭可以浸入水溶液或置於樣品上空,萃取時間大約2到30分鐘……」然後,縮回纖維頭,然後將針管退出樣品瓶,「以上是對SPME技術操作過程的基本講解,其他部分由同小組的雲銘負責。」

  下面寫寫畫畫的專家們一陣耳語,不斷點頭,狄岑走到崔婧身旁,拍拍她的肩,「你說得很好啊,所長十分滿意,決定一會兒去金水路的『御宴樓』請大家搓一頓,佔你們幾個年輕人的光,大家都有口福了!」  

  「吃飯?」崔婧揉了揉有些疼的太陽穴,猛然一怔,「狄老,現在幾點了?」  

  「十二點多吧。」狄岑不知所以,茫然地回答。  

  「糟糕!狄老,我能不能先走一步,家裡還有事!」崔婧著急地問。不好,這麼晚了,弈河一定很生氣,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失信。  

  「你那事很重要嗎?難得大家在一起聚聚,不要掃領導的興才好。」狄岑皺了皺眉,「小崔,這對你的前途休戚相關啊。」「對不起,我……」崔婧嚥了嚥口水,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兩邊都是她極其重要的人,怎麼能去對比?

  「狄老,我看還是讓崔婧先走吧!」雲銘不知何時來到兩人的身後,笑嘻嘻地一搭兩人的肩頭,壓低聲音說,「去吃飯的大多是男人,跟著一位女士,如果大伙誰醉了,被她看到什麼失態的樣子多丟臉面?」  

  狄岑瞅了他一眼,笑道:「你是說你嗎?小子,我們所裡的這幾個老頭子全都是海量,不至於被你一個年輕的灌倒。」  

  「是嗎?」雲銘挑挑眉,一打響指,「那我可是要加油了,怎麼樣?狄老,先讓崔婧回去吧!我代表我們兩個後輩,奉陪到底。」  

  「你要英雄救美,我也不反對。」狄岑似笑非笑地拍拍崔婧,「小崔,雲銘的人情你可是越欠越多,想好怎麼還啊。」  

  崔婧臉一紅,尷尬地說:「誰要他幫忙了?我自己可以解決問題。」  

  雲銘凝視著她細膩的容顏,微微一笑,「你要是有美國時間和我鬥嘴,我很樂意,不過你確定你有嗎?」

  「你好�嗦,怎麼和《大話西遊》那個唐僧一樣……」突然,時間兩個字再次衝擊了崔婧的意識,她趕忙住口,給幾個領導鞠了個躬,抱歉地向狄岑笑了笑,「不好意思,下次我一定會補回這頓飯,至於雲銘嘛……」頓一頓,她看了他一眼,「大不了下次選項目,我讓他優先挑選樣本。」  

  「鬼靈精!」狄岑寵溺地大笑,擺擺手,「去吧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吧,回頭咱們再好好算一算賬。」

  崔婧點了點頭,拿了磁卡,經過驗關處刷了刷,走出實驗室。  

  凝視著她離去的身影,狄岑的笑容逐漸收斂,回頭望著雲銘,歎氣道:「你這孩子,怎麼這個時候放她離開?」

  雲銘勾唇一笑,「愛情該是公平競爭,各憑本事,我才不屑佔這點便宜,崔婧值得我花更大心血去追。」

  狄岑依著桌角哼了哼,「這不是比賽也不是遊戲,哪有那麼多公平?你倒瀟灑,將來娶不到老婆,別哭著鼻子埋怨我做大舅的不給你機會。」  

  雲銘笑瞇瞇頂了頂狄岑,左顧右盼低聲問:「是誰不准我在公眾場合提到『大舅』兩個字啊?啊?是誰?」

  狄岑狠狠地敲了他的腦袋,「臭小子,竟敢奚落大舅?不是你媽沒事就在電話那邊嘮叨,我哪兒會去瑛年輕人的渾水?崔婧確實是個優秀的孩子,尤其工作和你默契十足,惟一可惜的是結了婚,個人感情方面似乎也不大敏感,你要追……大舅不會持著舊觀念不放,不過,端看你有沒有本事讓崔婧愛上你,她的先生我見過,那……也是個極其出色的人,哼,不抓緊一點一滴,你要取代她先生的地位,不可能!」  

  雲銘托著下巴,沉吟片刻,才緩緩地說:「我也不知道追一個結過婚的女人是不是很卑鄙,可我真的喜歡她,難道要讓我學古人,說什麼『恨不相逢未嫁時』?我沒那麼酸,她先生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甚至,我自信會比他做得更好!反正來日方長,最後由崔婧來選,我不會勉強她。」  

  「你呀你……」  

  狄岑的鬍子噘了噘,搖搖頭,徹底對這一代年輕人的觀念陷入迷茫。可是,雲銘那種大膽一搏的膽識與坦蕩的氣度讓他慰為欣賞。  

  大丈夫,愛也好狠也罷,有所為有所不為。  

  餐桌上的氣氛凝結了一絲僵硬。  

  權影溪撫著肚子,悄悄拉了拉丈夫的袖子,竊竊耳語:「唉,你餓不餓?」  

  白鈺看了妻子一眼,柔聲問:「你餓了?」  

  權影溪可憐巴巴地點頭,指了指主桌那一圈人,「他們到底要怎麼樣嗎?菜被看著會比吃著更好嗎?」

  白鈺握了握她冰涼的手,心疼不已地歎道:「要不,我去給你拿些點心?」  

  權影溪搖搖頭,「不要,點心占肚子,就吃不了多少菜了。」  

  白鈺點點她的鼻尖,「傻丫頭,還像個孩子似的,可怎麼得了?」  

  權影溪吐吐舌頭,可愛地搖搖頭,「要求你把老婆當娃娃疼,不可以啊?」  

  白鈺哭笑不得地摟了她的腰,「乖一點,不要再調皮了,如果孩子跟你似的頑皮,我倒是真傷腦筋了。」

  權影溪哼了哼,揚起秀眉,「還有能讓你這個偉大的督察傷腦筋的事嗎?」  

  「我——」  

  天大地大,老婆最大,這是白鈺經歷了一次次慘痛代價得來的教訓。永遠不要試圖和女人講道理,沒有道理可以論的,即使她說太陽是方的,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好了,影溪,你又在欺負白鈺了不是?」主桌上的權母發話,玩笑從她口中說出,變得威嚴起來。

  「我哪有?」權影溪冤枉地一拉丈夫的袖子,氣勢洶洶地問,「我有欺負你嗎?」  

  權白鈺沉沉一笑,對權母解釋:「媽,影溪開玩笑,沒事。」  

  「懷了孩子就要有個准媽媽的架勢,還像以前似的瘋瘋癲癲,怎麼得了?傳出去,說我們權家沒有家教。」權母不以為然,眼睛也沒有去看白鈺,淡淡地吩咐,「這一段日子你搬回來住,讓保姆照顧,等到胎兒徹底穩定了再出去透氣。」

  權影溪和白鈺異口同聲地喊:「媽?」孕婦最初懷孕的一段日子,夫妻分開住,還能共同感受到孕育生命的美好點滴嗎?  

  「白鈺太寵著你,沒有辦法管,你在家裡由我看著比較好。」權母不容商量地作了個重大決定。  

  「小哥……」權影溪趕快向兄長求救。  

  權弈河站了起來,走到母親身邊,溫柔地摟住她的肩頭,勸解道:「媽媽,影溪不是三歲小孩,您不放她獨立,那是永遠都成長不了的。」  

  「她就是小孩心性,懷孕了也不老實。」權母沒好氣地瞪了女兒一眼,「瞎幫忙,從小到大,都是你的偏袒慣壞了她。」  

  權弈河皺眉,「媽,影溪回來住,白鈺怎麼辦?」誰都知道,權家是不讓女婿倒插門進來住的,免得人口雜、是非多。  

  「白鈺是警察,三天兩頭要值班查夜,你覺得以他目前的情況,適合照顧一個情況不穩定的孕婦嗎?」權母犀利地反問。  

  「這個……」權弈河沉默了。  

  其實,白鈺身為緝私刑警,辦公值班是家常便飯,影溪嫁給他以前,母親心裡就該有所準備,為什麼現在要重新提出來,並且成為限制他們夫妻自由的理由?  

  「弈河啊,你怎麼還不理解弟媳的意思?」權大嫂似笑非笑地一點胸窩,「你們這一支可是咱們權家的頂樑柱,爸爸嘴裡不說,可心裡一直惦記著,老大身子不好已是可惜,你和小婧那丫頭結婚了,卻又分隔兩地,好不容易等到影溪有了喜,當然要好好照顧,天下父母心,做子女的得要學會體諒才是。」  

  這句話一出,權母的容顏頓時冰冷到極點,權弈河的大姐權弱水也慘白了臉,兩手緊緊握住了衣裙的下擺,眼圈泛紅,淚珠盈盈。  

  權家的人,都有一個隱諱的共識:權弱水不育。  

  她的兩次婚姻都因這個殘酷的現實走向破滅,權家有錢,長女嫁的男人都不是一般背景的家庭,基本算得上是門當戶對,就算年輕人無所謂,長輩還是頗有微辭的,一點小事都可能成為導火線,這樣的日子,怎麼能過得下去呢?

  「搬過來我照樣不用別人照顧!」權影溪看到姐姐一臉淒然,心痛地站了起來,朝著大伯的妻子冷冷地說,「大媽是不是擔心得太多了?」  

  「影溪!」權弱水嚇了一跳,趕忙給妹夫使眼色,一同拉妹妹坐下。  

  權影溪沒好氣地回嘴:「幹什麼不讓我說?大姐,她分明就在含沙射影,刺激你,破壞小哥、嫂子在爺爺心裡的形象!」  

  「哎喲,影溪你這是什麼話?」權大嫂面色鐵青,一臉委屈地瞅了瞅權母,「弟妹,你這三個孩子雖不是我生的,也是我看著長大的,難道現在連一句忠告的話都說不得?我怎麼說也是個長輩吧!」  

  權母僵硬地笑了笑,剛想對小女兒發作,便被權弈河按了下來。  

  「大媽,您別誤會,小妹一向心直口快,只是不想您多操那份心,誰知詞不達意!您大人有大量,應該不會斤斤計較吧?」他親自來到權大嫂身邊,給她斟滿了那半杯茶,「既然有錯在先,弈河既是弟弟又是哥哥,那就代大姐和小妹給您賠禮。」  

  權大嫂的確準備在權老爺子面前好好損權衡一家幾口,誰料權弈河根本不給她口實,接話接得飛快精細,面面俱到,現在反而顯得她沒事找碴小家子氣,一下子,她後面的話被噎了回去,面紅脖子粗。  

  這時,有人匆匆忙忙推門走進來,打破了僵局,「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權影溪一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喊道:「嫂嫂,坐我這兒!」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從研究所趕來的崔婧!她的髮絲略現零亂,微微喘息,臉上染了一抹紅暈的色澤,十分柔媚。

  權弈河的唇角輕輕一卷,「來了。」  

  崔婧怔怔地瞅著屋內的人們,隱約感受到流動的詭異氛圍,大概也猜到了幾分,於是恭恭敬敬向權老爺子鞠了個躬,「對不起,爺爺。」  

  她很聰明!權弈河的心頭略略安慰——家裡最有權威的還是老爺子,取得他的諒解,比什麼都管用。

  果然,權老爺子睜開一直輕閉的雙目,看了看崔婧,佈滿皺紋的眼角緩緩彎起,低啞厚重地應了一聲,指了指桌上扣著的碗筷,說:「坐下吧,開飯。」  

  「開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宣佈所有的爭執必須立即停止。  

  權弈河回到自己的座位,一言不發,也沒有對身旁的崔婧說什麼。  

  權影溪湊過來,親熱地拉著崔婧的手說:「嫂嫂,你總算回來了!」  

  崔婧點了點頭,悄悄瞄一眼丈夫,見他面無表情,於是不安地問小姑子:「影溪,剛才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了?」

  權影溪頓一頓,低低地歎了口氣。  

  崔婧瞅瞅他們夫妻一臉難色,心下一縮,料定和自己有關,也不知說什麼好,摸了摸皮包,取出一套特意從美國帶回給權影溪的精巧化妝盒。  

  權影溪愁雲密佈的小臉這才轉晴,笑靨如花。  

  「弈河……」崔婧輕輕地喚。  

  權弈河給她盛了一碗粥,「喝點皮蛋粥,媽媽專門給你做的。」  

  崔婧伸出雙手的時候,手背上露出一大塊青紫的淤痕,看上去觸目驚心。  

  權弈河雙眉緊鎖,「這是怎麼回事?」  

  崔婧赧然地一甩手,趕快背在身後,「沒、沒什麼,剛才地鐵的人太多,出來晚了,不小心被地鐵的門夾了一下。」

  「我看看。」  

  「沒事。」她不好意思在那麼多人面前再把這件事聲張。  

  「小哥也是關心嫂嫂啊,看看有什麼呢?」權影溪小心地執起崔婧的手,誇張地吹吹,朝兄長擠擠眼,「是不是?」

  權弈河淡淡一笑,眼神再度集中在崔婧的手上,抑鬱了很久,才說:「早些出來,也不至於這麼緊張,越看你和影溪越像一對親姐妹。」  

  難得連白鈺也感同身受地點頭,崔婧不好意思地乾笑。  

  權影溪適時地把粥端起來,放到了崔婧的唇邊,不依地抗議:「哪有啊,嫂子是大智若愚,我是實在的笨,這怎麼能——」  

  白鈺夾起一塊肉堵住了妻子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崔婧哭笑不得地接過來,一口一口嚥下去。他們這張桌子再度恢復了熱鬧,互相添菜布菜,彷彿剛才不曾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  

  權弈河一直盯著她的手,除了歎息也不知再說什麼好。  

  吃完飯離開權家,他們沒坐車,而是拎著東西,順那條古老的舊路散步。  

  經過一所幼兒園時,權弈河停下腳步,出神地望著裡面。崔婧跟在後面,也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去看,發現幼兒園的院子裡有很多年紀小小的孩子一桌一桌坐著,前面有一個小黑板,上面掛著圍棋棋盤。  

  「棋子直線緊鄰的點上,如果有異色棋子,這口『氣』就不存在,如所有的『氣』都被對方佔據,就沒有『氣』的狀態,無氣狀態的棋子不能在棋盤上存在……」一名女老師拿著教鞭在棋盤上指指點點,耐心地講解。  

  「弈河……」崔婧拉了拉他的袖子。  

  權弈河定定地說:「你看那群孩子多認真?我第一次學棋時,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老師的動作太快,會少看一步。」

  「他們的熱情感染了你?」崔婧不著痕跡地問。這個男人啊,只有面對圍棋,才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充滿了一顆赤子之心。  

  「嗯。」他認真地點頭,抓著欄杆的手逐漸收緊。  

  「對不起。」崔婧突然說。  

  權弈河扭過頭,「什麼?」  

  「今天說好了早點去幫大姐做飯,結果……還是遲到了。」她低下頭,雙手交纏,擺出一副做錯事準備受訓的樣子。

  權弈河摸了摸她的髮絲,「就算知道會遲到,你還是會把實驗完成;就算知道你會遲到,我還是寧可相信你會準時到……你說,我該怪你,還是怪我自己?」  

  「你乾脆對我吼幾句吧!」與其他這麼默默無語,她寧可他發洩出來。  

  他聳肩苦笑,「你呀,還是和以前一樣,喜歡遲到,一點都沒有變化。」  

  和以前一樣?  

  崔婧一陣恍惚,不由得回想起了這些年和他相處的點點滴滴。她除了在學習工作上很嚴謹,生活方面是個標準的馬大哈。大學時代,沒少因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吃虧,要不是有權弈河不時提醒,她還真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地走到現在。

  弈河說她遲到,應該是從他們約會就開始養成的習慣吧!因為看書或是實驗,忘記了和他約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見面,經常是他在等了幾個小時還沒看到半個人影,再笑呵呵打手機問她是不是忘了什麼。  

  那時候,她怎麼沒發現,弈河的笑摻雜著苦澀呢?  

  他修長的手指一一滑過欄杆,經過那群孩子時,輕輕地笑了笑,「如果讓我手把手教我的孩子下棋,他一定會是最出色的。」  

  崔婧的頭「嗡」的一聲響——  

  孩子,他始終那麼渴望?  

  權弈河瘦削寬闊的肩越發孤寂,看他一個人走在曲折的小路上,崔婧的內心突然湧起了無數的罪惡感。

  她是不是扼殺了他原該擁有的快樂?  

  如果,他當初娶了別的女人,是不是會牽著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在一起嬉鬧?他會用他所有的愛與熱情去握著孩子的手,一子一子在棋盤上比劃?  

  想到這裡,崔婧咬了咬唇,心裡七上八下,有些舉棋不定了。  

  權弈河走在前面,一陣悠揚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打開盒蓋,淡淡地問:「喂?」  

  「你在哪兒?為什麼家裡一個人都沒有?」  

  熟悉的嗓音在耳邊迴旋,權弈河落寞的表情一下子變明朗,聲音中摻雜了一絲難以掩飾的興奮,「我馬上回去,你先別急著走開!」然後快速收線,回頭對崔婧招手,「阿婧,我們打車回家去,快!」  

  崔婧怔然,「怎麼了?」  

  不等她反應過來,便被他推進了一輛出租車。  

  樓棟外站著一位西裝筆挺的男人,不過外套早已被他脫下,搭在肘上,倚靠著鐵門微閉雙目,絲絲烏黑的碎發飄揚在額前,說不出的張狂,充滿了恣意的野性。似乎聽到了出租車的剎車,他倏地睜開眼睛,綻放出兩道幽黑的寒光!

  「東方名人!」  

  權弈河竟然忘記了與女士同在時要率先給司機付錢的習慣,推開車門走了下去,三步並做兩步來到那名男子跟前——四目相對,兩人一時無語,不知停了多久,一同大笑,兩隻手握在一起,另外兩隻手不時拍打對方的肩膀,好不熱絡。

  「大忙人,怎麼在這個時候回來了?」權弈河笑著抿了抿唇,「終於良心發現,懂得什麼叫做『落葉歸根』啦?」

  東方名人揚了揚張揚的眉毛,「我正值建功立業的年齡,什麼叫『落葉歸根』?你這是在妒忌我的成就吧?要不要兄弟介紹一點經驗給你?」  

  「謝了,你那些手段我是學不來的。」權弈河敬謝不敏地搖搖頭,「我要是妒忌,當初就不會退出競爭隊伍,你呀,少在這裡給我扯東扯西!」  

  「你還是老樣子,死心眼,一點變化都沒有。」東方名人攤開雙手,表示無奈。  

  這似乎是他剛才對崔婧說的話,怎麼現在輪到他被人家這麼說了?權弈河哭笑不得地推了推他,「唉,回來有沒有去看老師?」  

  「你確定要和帥到掉渣的我在外面談論尊師重道的問題嗎?」東方名人毫不客氣地勒住老友的脖子,還像當年求學時那般胡鬧嬉戲。  

  「有什麼不可以?」權弈河才不吃他那一套,眨眨眼,「每次你到我家,都會吃光我冰箱裡所有的東西,連貓食都曾難逃厄運,你說,我還敢讓餓死鬼進去掃蕩嗎?」  

  「我也是為你好啊,你們家那麼大,就你和一隻貓在,冰箱裡如果堆積太多食物會不利於存放,所以,你還要感謝我幫你消化那些食物。」東方名人哼了哼,「至於貓食,都怪你老兄給貓準備的碗和人差不多,我怎麼知道不能吃?」他拉了拉雪白的襯衫,「要知道,鄙人現在身價千萬,若是吃出個好歹,保險公司要賠償到破產,你忍心嗎?」

  「是啊,你值錢,別人都要伺候著大爺你開心。」權弈河沒好氣地笑了,一摸鑰匙,這才想起來,剛才上車的時候,他要在後車廂放了些從父母家帶回的美食,就隨手把鑰匙錢包都給了崔婧,於是,趕忙回過頭去找那輛車。

  崔婧呢?  

  她當然不可能坐在車子裡等丈夫想起她的存在,然後轉身回來掏錢,否則光是停下來等那個油料的錢,都夠受了。她吃力地拎著兩大包食品,一步一步向自家樓棟走,這才體會到權弈河陪她散步時,還負擔著那麼大的重量。

  走到跟前,她看到權弈河與東方名人在說笑,有幾分失神。多久了?自她回來以後,都沒看到弈河流露那樣的笑容。她也曾要求他笑給她看,可是他沒有笑,說什麼發自內心的笑才有意義。現在呢?東方名人的出現,竟能給他帶來這麼大的快樂,讓崔婧十分嫉妒,耳邊甚至響起了學生時聽到的流言蜚語,她不禁胡思亂想,莫非東方名人和她老公之間真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抱歉,一時忘了提東西,交給我吧,你去開門。」  

  崔婧望見了東方名人,礙於面子,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好久不見,我在報紙上看到最近的新聞,恭喜你蟬聯了『棋王戰』的寶座。」  

  東方名人淡漠疏離地點了下頭,不客氣地糾正:「是『棋聖戰』,我記得你對圍棋一向不感興趣,這次實在是讓我受寵若驚。」  

  對不速之客的言語挑釁,崔婧也不示弱,「沒什麼,我沒有工夫去關注,無非是飛機上閒著無聊,拿起一張報紙,恰好看到了那條新聞。」  

  權弈河似乎對他們之間的暗潮渾然未覺,逕自走在前面,等待崔婧開門。  

  崔婧哼了一哼,氣沖沖地一撞東方名人,拿著鑰匙插進防盜門的孔裡,彷彿洩憤似的,用力地一推,發出「哐啷」巨響。  

  男人下意識地眨了一下眼,對女人突如其來的暴力傾向報以詫異。  

第七章 診斷書  

  進屋後,崔婧一言不發地接過權弈河手裡的東西,吃力地送進廚房,然後「咣啷、咣啷」展開冷凍行動,把那些肉類整理好,一一放進冰箱。貓咪阿福敏感地察覺到動靜,快速從桌上跳下,「喵唔」兩聲,爬到主人腳邊,不時磨蹭它的腦袋撒嬌。  

  東方名人一眼看到它,伸手捏住貓脖子上的肉,凌空搖晃,「嘿,我說弈河,你這隻貓怎麼越來越沒身材了?將來看它怎麼找老婆。」  

  「阿福是母貓。」權弈河一本正經地說。  

  東方名人不顧貓咪齜牙咧嘴地抗議,又晃了晃手臂,一臉驚詫,「不會吧,我記得你家的是『男』貓,怎麼現在成『女』的了?」  

  權弈河對他的「語病」習以為常,疲於糾正,伸手把可憐的阿福奪回來,放在膝蓋上溫柔撫摸,「是你記錯了,阿福一直是母貓。」  

  「就算這樣,身材這麼差,一定嫁不出去。」東方名人壞壞地笑了。  

  「嫁不出去,我養它。」權弈河好心情地為阿福理著頸上的細毛,「再說了,貓最多十五年左右的壽命,生來就該享福。」東方名人突然說句:「當你的貓還真好啊。」  

  「嗯?」權弈河愣了一下,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東方名人一伸懶腰,倒在沙發上,懶洋洋地望著他,「沒什麼,只是覺得當貓日子好,看它的肉就知道了,除了吃和睡,什麼都不必擔心。」  

  權弈河把他的腿從茶几上踹了下去,「你不是貓,怎麼知道它過得好不好?我看是你日子太好,閒來沒事,發感歎。」  

  「你怎麼和段旭海一個口氣?」東方名人拂了一下額前滑落的髮絲,「惡毒!難得我回來看大家,都不知道好好慰勞我這顆久經漂泊的勞碌身心。」  

  權弈河差點噴笑出來,指尖一滑,貓咪脖子癢癢的,抗議地叫了兩聲,兩隻小眼瞪得溜圓。  

  「笑什麼?段旭海本來就對我有偏見,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在他眼裡都是惡劣,我又何必伸著臉讓人家打?」東方名人白了那隻貓一眼,「不過,他有一點還算好,討厭就是討厭,擺在表面,至少讓我看得清楚。」  

  「你是嫌她對你牴觸得不徹底?」權弈河太瞭解他了,哪裡會聽不出言外之意?  

  東方名人不置可否,「你說的,我什麼都沒說。」  

  「阿婧沒那麼多心眼,別欺負她。」權弈河淡淡地警告他。  

  「哎呀?你沒看出來,是她表現得驚天動地,不是我。」東方名人憤憤地申辯,「偏心偏到家的男人,不分青紅皂白。」  

  「少在這兒胡鬧。」權弈河一正色,「這次能待多久?」  

  「五天。」東方名人伸出手指,晃了晃,「可憐啊,我是勞碌命,五天後要再去韓國參加實業公司主辦的中韓杯友誼賽。」「你不是樂在其中?」權弈河輕笑,「不管怎麼樣,記得看望老師,他一個人很寂寞。」  

  「你沒事幹嗎不去多陪陪他?」東方名人眨眨眼,「妻奴,我越來越看不起你了,這點我和段旭海保持統一戰線!」

  「等你們都成家了,就會瞭解。」權弈河並不介意他的調侃,「夫妻之間斤斤計較,根本過不下去。」

  「我?」東方名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冷笑,「怎麼可能?不會有那一天。」  

  權弈河望著他,低下頭,也想起了一些事,悠悠地歎了口氣,目光偶然流動到牆角里擺著的棋盤上,脫口而出:「下一盤吧?」  

  「弈河?」東方名人彷彿聽到了什麼世紀大新聞,雙眼如銅鈴般瞪大。  

  「怎麼了,不想和我下?」權弈河挑起眉。  

  不等話音落,東方名人竟然已把棋盤端到茶几上,掀開了黑白棋子的盒蓋,嚴陣以待。  

  權弈河哭笑不得,把貓咪放了下來,也正襟危坐。  

  東方名人的指尖滑過棋盤冰冷的表面,不著痕跡地打量,發現沒有一點點灰塵,忍不住大笑,「沒事還是抱著棋盤不放吧?不然,怎麼一點灰都沒落?」  

  「打掃房間,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角落。」權弈河淡定地解答,「你可以四處看看,我不會讓家裡的任何一個地方堆積灰塵。」  

  「家庭主男。」東方名人冷冷地說,從側面看,那縱橫十九路的棋盤閃耀著光澤,豈能是打掃衛生時擦擦而已的結果?  

  權弈河沒有理會他琢磨的表情,逕自兩手捻子,飛快地把一盤滿滿的棋子在棋盤上擺了出來。  

  東方名人吃驚地盯著他優雅的手指,喃喃道:「你看了那場轉播?」  

  權弈河一抿唇,「怎麼可能不看?」繼而,「啪」的一聲,落下最後一手棋,完整流暢地把「棋聖戰」的全局復盤下來。  

  東方名人唇角微微一勾,「你覺得這場棋,如何?」  

  權弈河抬頭,凝視著他頗為自負的表情,輕輕吐出兩字:「一般。」  

  「只是一般?」東方名人不以為然地撇撇唇,「你知道韓國最權威的《圍棋週刊》怎麼評這場比賽的?」

  「他們說,這是一場世紀大戰,別開生面。」權弈河一敲棋盒,「媒體是為了做宣傳、為了招來更多Fans關注,特別美化比賽,你身為業內人士,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我還以為你不會為此沾沾自喜。」  

  東方名人略一沉吟,手指一點棋盤,「請指教。」  

  權弈河見他摒棄了吊兒郎當的態度,恢復了在棋場上了肅然,這才有了一絲淺笑,從那一招「次手天元」開說,一步一步把自己的想法轉達給棋盤對面的老友。  

  這一幕,讓東方名人有了一種時光回溯的錯覺,彷彿兩人又回到了學生時代,那個無憂無慮下棋的歲月,久違得令人恍惚。  

  悄悄透過廚房紗門窺視屋內舉動的崔婧抓著砧板的指節泛白,心裡怦怦跳,她聽著清脆的落子聲,以及他們倆之間偶爾的幾句對話——那是她完全無法插足的世界,疑問冒頭:到底為什麼權弈河要放棄職業棋手的身份?他明明具有和東方名人不相伯仲的勢力啊!  

  她看了許久,默默繞過客廳,回到屬於她的實驗室。  

  這個實驗室是當初他們買房子前就約定好的,專門辟出來給她的工作用,所以,除了整整齊齊的簡易實驗儀器以及書櫃上的幾本書,什麼家用物品都找不到,甚至連暖氣片都給拆了下來,冷冰冰,沒有一絲其他房屋內該有的溫度。手指一一滑過試劑瓶,她趴在桌子上,盯著瓶子上的標籤,腦子亂哄哄,不知道過了多久,昏昏沉沉,竟有些迷糊了。

  權弈河送走東方名人,進實驗室,看到她蜷縮在桌子的一角睡著了。  

  他滿懷寵溺地伸手抱起她,剛走兩步,覺得頭部抽疼,一陣天旋地轉,雙臂發麻,差點鬆開了懷中沉睡的女子,嚇得他一身冷汗涔涔,趕忙咬緊唇,借助一陣陣刺痛來使自己保持清醒。許久,那突發的疼痛酸麻過去,漸漸恢復正常,他吁口氣,抱她回到臥室,輕輕放在床鋪上,蓋好被褥。  

  他剛要起身離開,便為崔婧一陣低低的囈語止住腳步。  

  「弈……弈河……壞貓咪……臭東方……」  

  權弈河仔細聽了聽,莞爾一笑,在她唇上柔柔一吻,「傻瓜。」  

  崔婧的唇上有了壓力,下意識地伸出舌頭一舔,立即被舌尖那股血腥味刺激醒!一骨碌翻身起來,她眨眨眼,拉近權弈河的臉龐觀看,驚叫道:「你的嘴唇怎麼流血了?」  

  權弈河沒想到自己偷香驚擾了她,正想撤退,已然來不及,只得隨意抹了抹唇上殘留的一絲絲血印,笑道:「剛才說話太快,不小心咬破唇,沒事的。」  

  「你和他有那麼多話要說嗎?」她心疼地從枕頭邊撕了點紙,小心翼翼沾他的唇,紙巾很快殷紅一大片,刺眼至極。

  權弈河淡淡地笑,「好久沒見,是有不少話說。」  

  「他走了?」崔婧跳下床去翻抽屜,找尋止血藥膏。  

  「走了……別忙活了,這一點皮肉傷,很快就會好。」他輕笑,「我又不是玻璃娃娃,隨便碰一下就會碎!」

  「可是你自己看,流了好多血嘛!」她沒好氣地把那片紙巾扔給他。  

  「唇上血管多。」他從後面摟住她纖細的腰,低低歎息,「有你這麼在乎,一點血,也不算什麼。」

  「肉麻。」她回過頭,凝視他炯炯有神的眼眸,嘴邊浮現出一絲笑意,「看不出,當年那麼內斂的你,現在變得也會說甜言蜜語了?」  

  他不以為然,「這些都是心裡話。」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都是發自肺腑。」她輕輕碰他的唇,「還疼不疼?」  

  權弈河的氣息有些不穩,「不疼。」  

  「真是,每次問你都是這句話。」崔婧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記得剛認識時,你幫我整理試劑瓶,結果被碎玻璃片劃破了手背,感染得那麼嚴重,問你怎麼樣,你竟然睜眼說謊,告訴我什麼事都沒,想起來都讓我好氣!」  

  「剛劃破手的確沒什麼反應。」他也回想到了往事,嘴角一勾,「不過,第一次看你失去鎮定,我倒是榮幸的。」

  她回手捶他的胸膛,「怪不得人家說天下烏鴉一般黑,壞是男人的劣性根。」  

  權弈河揉她的發,意有所指地說:「是啊,男人沒有幾個好得那麼純粹。」  

  「看出來了。」她哼了哼,「那東方名人的鼻子要翹上天了,可惡,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拿了幾個獎?要是有什麼病毒值得研究,我也能一舉成名!」  

  「傻瓜,哪有科研人員是以成名為目的啊?」他不悅地彈了彈她的鼻尖,「你這種想法簡直和石井部隊的人體細菌試驗有一比。」  

  「好啦好啦,是我口不擇言,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計較,OK?」她一踮腳尖,摟住他的脖子磨蹭,「你看,外面又下雪了,我們出去玩好不好?」  

  「出去玩?」權弈河挑挑眉,「我看你剛才都累得睡著了。」  

  「哪有?」她大呼冤枉,「都怪你和東方名人下棋太入神,也不管我的好壞,要不是等得發慌,我哪會睡著呀?」一揪他的領子,「明明那麼喜歡圍棋,幹什麼非要放棄當職業棋手?還是那句話,你比東方名人又不差,到時候誰在前面還是難說呢!」  

  「你這麼想?」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  

  「當然啦!」崔婧「啪」的一拍他的肩,「你千萬別冠冕堂皇地說什麼『兩個人都忙工作就不能好好過日子』之類的話!我崔婧可不靠愛情為生,所以別找這個借口!」  

  權弈河眼波流動,「你是說……不依賴我嗎?」  

  崔婧沒注意到他的異樣,理所當然接口:「當然,我是Super  woman嘛!」  

  堅強獨立是他對崔婧的期盼,他該為她的這番話高興,不是嗎?為什麼,他還是覺得那麼苦澀難嚥?

  「老天,你不會一直擔心咱倆會為了工作分開才不做職業棋手吧?」崔婧眨眨眼,滿臉不可思議地瞅著他。

  「不是。」  

  「那你還猶豫什麼?」她眨眨眼,「我看你和東方名人下得很開心嘛!」  

  他斂下眉,靜靜地不知在思索什麼,又不說話了。  

  「OK,不說這個了。」崔婧見他面色陰鬱,忙不迭轉換話題,「我們去外面看那些小孩堆雪人吧,外面的雪足夠厚了,快走、快走!」說著,不等他反應過來,便率先打開門走了出去。  

  「外面冷——」權弈河沒來得及抓住她,只好拎著外衣急急忙忙跟出去。  

  福不雙至,禍不單行,權弈河鬱悶的這天感冒了。  

  光顧著拿衣裳給崔婧披上,他卻忘了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冰天雪地裡陪著她玩了一個多小時,怎麼會不生病?夜裡他開始不停地咳嗽,為了不影響到崔婧休息,權弈河悄悄起身去客廳裡睡,貓咪阿福聽到響動,磨蹭到他腿邊晃了晃腦袋。  

  「沒事……」權弈河吃完藥,摸了摸它的腦袋。  

  阿福瞪大眼,「喵唔」兩聲,不肯閉眼睡覺。  

  權弈河順手掰了幾塊細碎的糕餅,放到阿福的嘴邊。  

  貓咪瞇著眼,嗅了嗅,卻沒有張嘴去吃。  

  「你是不是也病了?」他無奈地搖搖頭,一陣苦笑,被這麼一折騰,也沒了瞌睡蟲,他抱著貓咪走到書房,打開電腦決定上網。網上確實有很多有趣的東西,花花綠綠,吸引了阿福的注意力,尤其是有那些廣告漂浮在頁面時,阿福都會伸出小爪子去抓屏幕,逗得權弈河又一陣咳,嗓子灼痛難當。手指滑過鼠標,他碰到了桌上一個冷冰冰的夾子,著魔似的拿過來翻了起來。  

  那是一個存放許多卷宗的夾子,關於刑法、民法、訴訟法什麼的歷年案例,可是在中間卻夾著一張顏色泛黃的頁子,他抖了抖,單獨把那張頁子抽了出來,藉著顯示屏帶來的昏暗光線,他展開了那張蓋著市立醫院公章的診斷書。

  病人病狀:平時有輕微肢體麻木,此次突感腦部疼痛、迷糊想嘔吐,病情發生前後兩分鐘左右呈現昏迷狀,大腦輕度出血。  

  診斷結果:先天性腦血管畸形。  

  醫師建議:基於這種疾病隨胎兒出生、長大,畸形的腦血管也長大,切勿過度激動、疲勞、思想壓力大,以免使畸形的腦血管破裂,經常到醫院做常規的CT血管造影檢查或磁共振檢查。  

  清心寡慾,淡泊名利,遠離腦力勞作。  

  經常飲水,沖淡胃腸道,稀釋血液,宜吃清淡、細軟、含豐富膳食纖維的食物,採用蒸、煮、燉、熬、清炒、汆、熘、溫拌等烹調方法,不宜煎、炸、爆炒、油淋、烤等方法。  

  藥劑另附——  

  權弈河盯著上面的字,一遍又一遍,不覺又握緊了紙角。耳邊,隱約響起多年以前,一位身穿白大褂的老先生所說的話,「孩子,圍棋作為業餘愛好就好了,幹嗎那麼認真?冥思苦想對你的身體沒有好處,難道你要為這棋子放棄未來無數種可能嗎?」  

  「我真的不能再下棋了嗎?」  

  「不是不能,而是讓你看開些,不要太認真,消遣還是可以的。」  

  「消遣?」  

  「嗯,做職業棋手絕對不行,你的大腦承受不起高度集中的思維壓力,也承受不起任何狂喜狂怒的洗禮,如果再多犯病幾次,血管嚴重破裂,就算進行伽瑪刀治療也不能保證救得了你的小命。」  

  「只是消遣……」  

  那一年,他好不容易說服母親和家族的其他長輩,畢業後眼看就要成為一個不必分心而專心圍棋的職業棋手,沒想到,晴天霹靂在瞬間粉碎了美夢!  

  他不能再遵守和東方名人的約定,下一輩子令彼此靈魂戰慄的圍棋!最初得知不幸消息的那段日子,他過得渾渾噩噩,甚至連一死了之的心都有。如果不是意外認識了崔婧,也許,他真的會墮落下去。  

  那一次,崔婧就捧著個破碎的試劑瓶在一間實驗室裡大吼大叫。權弈河路過實驗樓,不經意往裡看了一眼,正好聽到她傷心欲絕的話——  

  「為什麼明知道不好,你還要發送給我?」  

  ……  

  「你怕你媽媽被詛咒,就不怕我媽媽被詛咒?」  

  ……  

  「啪!」崔婧狠狠地把手機拋出,恰好砸到門口站著的權弈河腳下。  

  權弈河怔了怔,彎下腰把手機撿起來,還給了她,輕輕地說:「別哭了。」  

  「你說誰哭了?」崔婧惡聲惡氣地吼,瞪著他,突然恍過神,「你、你是權弈河!」  

  「你知道我?」權弈河輕聳軒眉。  

  「新聞學的肖輕嵐還有法學院的權弈河,東陵大學誰不知道?」崔婧訕訕一勾唇,「你不去找你們家名人下圍棋,來實驗樓做什麼?」  

  「如果不是聽到你哭,我也不會來看。」他迴避了下棋的問題,「學校的東西都有公物抵押,破壞了要補償的。」指了指桌角附近的碎片,「我幫你整理好嗎?」  

  崔婧哼了哼,「隨便,是你自願的啊!」  

  權弈河微微一笑,眉宇間的折皺舒展開了,於是拿了掃帚,彎下腰,一點點細心地去掃碎片。  

  「桌子下面也有濺到,弄乾淨。」崔婧沒好氣地指揮,純粹在發洩心中的怒火,不過看了一會兒,見這男人竟沒動怒,自己的火也漸漸消散,「喂,你是不是閒著沒事做?幹什麼要聽我的?你看不出我在欺負你嗎?」  

  權弈河扭頭看了她一眼,表情古怪,「有欺負人還要提醒對方的嗎?」  

  「因為我不夠小人。」她雙臂還胸,氣笑了,「被人家欺負,還不以為然,我服了你這個好性子的男人。」

  他抿抿唇,「逗笑你,我也算是功德圓滿。」  

  「怪不得那麼多女生迷戀你。」她不無感慨,「真會說話。」  

  「我說的都是心裡話。」他嚴肅不已地澄清。  

  「那我問你個問題。」她又握緊了手機,「如果好友發了一條短信給你,上面說:如果這條短信不轉發給若干個朋友親戚,你的母親就會在幾天後被車撞死,這是一條古咒語,從未失靈,你會傳嗎?」  

  「不會。」權弈河斬釘截鐵地說,靜靜地凝視她,「我爸爸出過車禍,現在半身不遂,我知道那種滋味。」

  「對不起。」她當即道歉。  

  「沒什麼,你原先又不知道。」他搖了搖頭,「朋友也是擔心父母受到詛咒,出於一片孝心,你可以原諒她。」

  「可是……」她的眼圈濡濕,倏地一抬頭,「如果詛咒在我身上,無所謂,大不了我成全她,誰讓那是出自一片孝心?可我很小就沒了媽媽,她說反正我媽媽早就不在了,不用擔心受到波及!這種扭曲的體貼,你要嗎?她和我一起長大,上大學前形影不離,為什麼她不將心比心?我媽媽是不在了,但——」她使勁拍了拍心窩,「她一直活在這裡,一直活著!為什麼要犧牲我的媽媽?我恨她,好恨她!」  

  權弈河的喉頭動了動,「你狠得下心?她是你曾經最好的朋友!」  

  「一定會!」她瞪圓了眼睛,雙拳緊握,「我可以一輩子銘記兒時和她玩得開心的情景,卻再也不會親近她!」

  「再見面呢?」他困難地追問。  

  「等久了,大概會一笑而過。」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大概還是捨不得視而不見,但絕不會多說一句、靠近一步。」  

  捨不得又為一些事必須放棄,可以記得以前的美好,但再也不去靠近,尤其是曾經靠得很近很近……這女孩和他好像!可他能不能像她一樣堅強?一樣堅定?有些時候,並不是你想任性就可以隨隨便便任性的!  

  「嗯!」一走神,權弈河倒抽一口氣,握掃帚的手背刮著地面去掃桌下的碎片,卻無意中傷了自己,長長的血痕劃了出來。  

  「你的手怎麼了?」崔婧注意到他那聲輕微的囈語。  

  「沒事,破一點皮。」他甩手,沒多在意。  

  「是嗎?」她眨眨眼,「你知道那是什麼試劑瓶嗎?」  

  「化學試劑瓶。」他拿起半截瓶子端詳,「硝酸啊……」  

  她離開桌邊,快步走到跟前,一把握住他的手,「那你還這麼鎮定?不覺得疼啊,這個濃度足夠燒壞一大塊皮了!」

  突然被她握住手,權弈河嚇了一跳,匆匆抽回泛起刺痛的手,「現在有了!」  

  「現在有什麼?疼了?」她信手抽出一根細細的棉簽,在旁邊另一個寫著酸式鹽的小試劑瓶裡沾了幾下,「手給我。」  

  「嗯?」他不明所以地伸出了手。  

  「幹嗎這麼小心翼翼的,我又不會吃了你?」她更是壞心眼地諷刺,剛才鬱悶的心情也一掃而光——好一個單純的傢伙。  

  權弈河微微赧然,嚅囁地說:「我既然碰到硝酸,不要再連累你了。」  

  「爛好人。」她發現,眼前的男生很好欺負,於是一挑眉,「這一套追女孩子的苦肉計早就落伍了,知不知道?」

  追女孩子?  

  從沒想過的權弈河睜大眼,忽地,腦子閃過她不久前摔電話的一幕,她不肯承認自己掉淚的倔強模樣,還有一剎那握住他手的暖意,不禁內心澎湃,「那你會不會答應?」  

  「啊?」她也傻了,沒想到,一句無意的話還結下了一段姻緣。  

  「我追你吧!」他認真地點頭,「我覺得你很好,很認真,很適合我。」  

  什麼和什麼呀?舍友的男友都是挖空心思、想盡辦法討得女友歡心,惟獨她,怎麼遇到一個連表白都像是下定義的男生?  

  「你能做到我對男友的要求嗎?」她懷疑地瞅著他。  

  「你說。」他一板一眼地說。  

  「我要一個能給我送飯吃、會幫我洗瓶子涮試管、會幫我扛蒸餾水、累了幫我捶背、實驗失敗了給我墊背、數據做壞了給我當出氣筒……的男友。」她犀利地反問,「做得到嗎?」  

  權弈河淡淡地說:「換句話說,做到任勞任怨、無怨無悔就可以了?」  

  「說起來簡單,你能做到嗎?」她揚起了眉毛。  

  「不試試看……」他頓了一頓,沉沉地說,「誰能比事實更有發言權?」  

  她一撇唇,「你很有信心嘛!」  

  權弈河那一笑仿若春山,立即眩惑了她的雙目。  

  「好,那你就追我吧!」被一個那麼帥那麼有名氣的帥哥追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嘛!腦子一熱,崔婧答應了他。

  她接受他,成為他的另一個精神寄托。  

  崔婧在學習工作上的熱忱,真的可以和他對圍棋的愛不相上下。看著她努力,一點一點達成自己的夢,他深有同感地驕傲,高興,也難免有一絲絲失意……除了父親,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內心的掙扎,或許,也只有父親能體會那種擁有前一秒卻又擦肩而過的痛苦!  

  他如何能在勁敵的憐憫下黯然離開?  

  他怎麼能讓寄予厚望的段老師失望?  

  他承受不了的壓力,又豈止是每一步棋子冥思苦想的負擔?這些年,大家都以為他淡泊名利,為和崔婧在一起而放棄職業棋手的身份,甘願在一家圍棋沙龍當指導老師,一份難得的深情、難得的體貼、難得的犧牲,段蒼梧與東方名人雖不苟同,但沒有埋怨半句。  

  事實上,他騙了身邊的人,利用他們當逃避傷害的擋箭牌,他不願承認他的好勝心強到必須用愛崔婧、無慾無求當理由,壓抑重新回到棋壇與名人他們一較高下的衝動!  

  他竟……那麼的虛榮與脆弱呀!  

第八章 顫  

  白天和名人復盤,大概又傷了神,不然不會隱隱有抽痛的徵兆。  

  他只是稍微興奮了一點點,一點點而已,為什麼老天爺連這點權利都不給他?既然不能給他完整的身心去迎接挑戰,又何必給予他無上天分?  

  權弈河深吸一口氣,不敢再多想,晃動鼠標,進入一個Luckycats的寵物網,試圖讓可愛的圖片麻醉自己痛楚的神經。這時,一個黑白底色的Powerpoint呈現在他面前。儘管圖片只有少少的九張,卻字字句句吸引了權弈河。  

  「喵唔……」  

  低低的呼喚喚回了他的注意,低頭一看,阿福揚著腦袋,正一眨不眨地瞅著他,模樣像極了圖片中的一隻貓。

  他也凝視它,許久,一股悵然湧上心頭,拍了拍阿福的腦袋,他低低說:「對不起。」反手把幾張圖片打印下來,收藏在夾子內,接著關了電腦回客廳睡覺。  

  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似乎聽到有女聲在耳邊嘰嘰喳喳說什麼,後來,「哐啷」一聲門響,震醒了他。

  窗外的陽光已透過窗簾射入屋內。頭有些沉,嗓子還是很痛,他瞇著眼,勉強坐起來習慣性去叫崔婧起床,這才注意到屋裡除了他和阿福,空無一人。一抬頭,牆壁上的掛鐘已經指到十點四十。權弈河敲了敲額頭,無奈地低咒:「該死,怎麼睡得這麼久!」四處看,發現玄關那裡的鞋櫃上放著一張紙,拿起來,短短幾個字映入眼簾:朋友來找,我先出去了,中午飯不用等我啦,愛你的婧!  

  她又出去了?想和她單獨待在一起,真難。  

  突然想起好幾天沒去圍棋沙龍轉轉,他穿好外衣,給貓咪喂糧後,打著傘往TOUYA沙龍的方向走。沙龍離他們家不遠,步行也不過十幾分鐘的路程,大概是身體不大舒服吧,他走了半個小時才到,進門的時候氣喘吁吁。

  大家還是那麼熱情,看到他紛紛欠身,權弈河一一點頭致意。  

  「權老師,您總算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從位子上跳了起來,歡呼著來到他身邊,臉上洋溢著興奮的光澤,「您看,昨天我和段大哥下棋,只輸了三目呢!」  

  段大哥?  

  權弈河怔了怔,「哪位段大哥?」  

  「就是常來沙龍找您的那位段旭海先生啊。」旁邊的一位大叔插話,「他昨天和晴晴下了一盤不錯的棋,可惜您沒過來看。」  

  「旭海?」權弈河驚訝地張了張嘴——不會吧,他會下棋嗎?  

  「我復盤給您看吧?」晴晴興高采烈地擺好棋盤,一子一子回放昨日的戰況,不過,擺到中間時忘了一些步驟,又翻看昨天打的譜,才算完整地呈現那局。  

  權弈河抑制著頭疼,淡笑道:「你進步得挺快的,還要多練,復盤仍不熟。」  

  「明白。」被他誇獎了,晴晴的臉微微一紅,「還是老師厲害,一下子就看出問題。」  

  「名師出高徒嘛!」旁邊的幾個年輕人跟著起哄。  

  權弈河對他們的調侃明瞭於心,但沒有點明,畢竟都是一群年少輕狂的孩子,怎麼會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感情?

  迷戀,只是一時激情,長久不了。  

  不過看到段旭海的棋譜,倒是讓他吃驚不小!旭海不是說他恨圍棋嗎?為什麼也會下棋呢?而且,看棋譜顯示的落子,還是極有見地的,頗有幾分他本人的戲謔意味,棋風如人風,好像東方名人,下棋一向以張狂聞名。  

  這小子,默默喜歡著圍棋,只不過死不承認?  

  權弈河苦笑著搖頭,這世上原有太多人和他一樣,不著痕跡地守候在圍棋左右?旭海這又何必?如果,他拉得下面子與段老師和好,就不用遮遮掩掩地下棋了!其實,老師若知道他下圍棋,大概會笑得合不攏嘴。  

  倏地站起身,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權弈河趕忙扶住了一旁的沙發背。  

  「權老師,你怎麼了?」晴晴嚇了一跳,想要去攙扶他。  

  「沒事。」他擺擺手,避開了她的扶持。  

  「還說沒事,你那張臉白得像殭屍!」不耐的低吼震得所有人都愕住了。一個俊美狂放的男子走到權弈河身邊,架住他的肩膀,推開門就往外走,「去醫院,一個病懨懨的人,有什麼資本教人家指導棋?」  

  人快如風。  

  大家訥訥地望著離去的兩個人,不知是誰猛一搖腦袋,驚喊道:「那不就是職業七段的棋手東方名人嗎?」

  TOUYA沙龍一陣嘩然。  

  當然,這對外面的東方名人沒有一絲影響,他氣呼呼地招了一輛車,把權弈河硬是推了進去,接著自己坐在前面的副駕駛座,繼而吩咐:「名成綜合醫院。」  

  司機剛一轉彎,權弈河阻止道:「別,只是感冒,幹什麼興師動眾跑去醫院?」  

  東方名人透過反光鏡,狠狠地瞪著他,「只是感冒會頭暈目眩的嗎?你在隱瞞什麼?為什麼不肯去醫院?」

  權弈河一窒,不知如何回答,喃喃道:「醫院是什麼好地方嗎?誰會願意去。」  

  「有病就要去醫院,病從淺中醫。」東方名人「啪」地一拍攔在前後排之間的欄杆,「我說去醫院就去醫院,路費、醫療費我出就是!你別吵!」  

  可是被押去看病的人是他好不好?  

  「不用,我知道是怎麼回事,直接開到我家。」權弈河的聲音冷下來。  

  東方名人似乎察覺到什麼,深望了他一眼,吁口氣,「去市立研究所家屬院。」  

  司機一打方向盤,開往權弈河的家。  

  經過東明路時,權弈河無意瞥向車窗,竟然發現崔婧站在那塊被文物局劃為國家文化遺產的殷商王族遺址——?墟門口!  

  「那不是崔婧嗎?」東方名人也看到了熟悉的人,脫口問道,「那個男的是誰?好像沒見過,你們的親戚?」

  「不、不認識。」權弈河很快地說,閉上了眼,倚在靠背上不再言語。  

  東方名人聳了聳肩,一路上靜靜的,誰也沒再開口打破沉寂。等到了家,阿福立即躥上來撫慰疲倦的主人,權弈河沒力氣再去抱它,便讓東方名人拎著阿福的脖子將它丟在陽台放的幾個毛線團間玩耍。  

  窗簾垂下,屋內暗暗的沒有光線。  

  權弈河和東方名人一人坐在沙發一邊,只是一個人閉目休息,另一個人端詳著對方蒼白的臉凝思。

  終於,東方名人忍不住疑惑,開口問:「你病成這個樣子,她還在外面和別的男人嘻嘻哈哈?她怎麼當人家老婆的?」  

  「不要當我死了。」權弈河冷冷地睜開眼,「我這個當老公的都沒說什麼,你在那裡充當什麼好人?」

  「喂,你現在很差勁!」東方名人一把上去揪住他的領子,「我是為誰在抱不平?」  

  「你要打架嗎?」權弈河虛脫乏力,凝視他憤憤的眼神卻無比固執,「別忘了,我從來沒有輸給過你。」

  沒錯,權弈河總是棋高一招,打架方面雖沒贏過,卻也從沒輸給他!別看這個男人長得斯文儒雅,心卻異常堅毅!一旦下了決定,便不顧一切朝意願努力,即使達不到目標也會在最靠近的位置駐足!  

  東方名人咬了咬牙,胸中騰起火焰,又如潮水澎湃,分不清是什麼滋味。鬆開了手,嘴角揚了揚,一抬脖子嗤道:「我堂堂的東方大滿貫,什麼時候落到自找沒趣的地步?你不要我管,我還懶得管呢!有沒有薑片?」  

  「薑片?」見他息事寧人,權弈河收斂突如其來的怒意,恢復了以往的溫和,「廚房的小窗子裡有,做什麼?」

  「熬湯,燒成這樣不吃點退熱清肺的東西會行?」他一邊翻白眼一邊挽袖子。  

  「你沒事做了嗎?」權弈河低咳,來不及阻止,讓他率先一步走開。  

  「這話也太傷感情了吧!」東方名人一點他的鼻尖,沉下臉,「我當你是朋友,你當我是什麼?只是昔日的對手?」

  權弈河不語。  

  「哼,也不想要我下廚,那是幾輩子修來的福,還在這裡擺架子?」東方名人沒好氣地鼓著兩腮進廚房。

  他不是這個意思,事實上,權弈河嗓子異常難受,已說不出話了。也不知東方名人在裡面折騰多久,權弈河昏昏沉沉快要睡著時,鎖一響,有人打開了大門,一股冷風灌入,刺激到了躺在沙發上的人,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弈河,你幹嗎躺在客廳?」崔婧換了拖鞋,好奇地來到沙發前,見他緊皺著雙眉,心裡沒來由一縮,怯怯道:「到底怎麼了?」  

  權弈河勉強睜眼,微微張唇,竟沒出聲,似乎焦灼感堵住了嗓子。  

  「他是讓你關上門!」一聲飽含敵意的嗓音迴響在屋內。  

  崔婧嚇了一跳,回頭看,廚房門口走出一個面色鐵青的男人——  

  「東方?」  

  東方名人上前幾步,把手中端著的一碗薑湯「砰」地放在小茶几上,「嘩嘩」兩下扯掉圍裙,甩到沙發邊,也不知是對崔婧,還是對權弈河,冷然地說:「不知道什麼才是值得你付出的!」  

  「東方……」  

  權弈河艱難地沒說完話,就被關門聲阻斷了視線。  

  「他在發什麼脾氣?」崔婧莫名其妙地坐了下來,手心不經意碰到了權弈河的手,被那火熱的溫度燙開,驚喊道,「你發燒了?」  

  權弈河低低地應了聲。  

  「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崔婧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你幹嗎不去醫院看?吃藥了沒有?」  

  「沒什麼,躺躺就好。」他張開唇,苦難地吐出幾個字。  

  「誰說沒事的,燒高了會出人命的!」她去搭他的肩頭,「我帶你去醫院。」  

  「別碰。」權弈河竭力推開了她,「小心傳染。」  

  「怕什麼?」她見他無精打采的模樣,著急得紅了眼圈,「我不過是出去一趟,你怎麼病成這個樣子?」突然腦子裡閃過早晨發現他出現在客廳的一幕,不禁恍然大悟,「是不是昨天怕我知道你才睡在這裡?權弈河!你太過分了,我是你老婆啊,你生病告訴東方名人,卻不告訴我!」  

  權弈河被她的這番話說得啼笑皆非,不禁又咳了起來。他的老婆不明白,不是要有人提醒,才會注意到身邊的人好與不好。不過他不會說,心裡清楚——崔婧的心境和當年的他一樣廣闊,嚮往更遠的地方,非要勉強蜷在一個狹小的殼子裡,太難。  

  「弈河……」崔婧扁扁嘴,望著他憔悴的臉龐,突然趴到他頸邊磨蹭,「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這樣子讓我好難受,趕快好吧!快點好我才不會彆扭!」  

  他抬起手幫她挽起髮絲,「阿婧,今天愉快嗎?」  

  「你生病,我怎麼能愉快得起來?」她嘟著唇,「我去給人家當導遊,去介紹那個什麼?墟,不過我說不出什麼,文史、家政方面還是你們那專業的比較好,我本來打算回家咨詢你的,可……你居然病了……」  

  「?墟?」權弈河苦笑,「那景點不是有導遊嗎?」  

  「雲銘說導遊都太公式化,沒有自己人介紹的好。」崔婧把他扶了起來,將那碗湯端到跟前,「這是東方給你弄的湯吧,想不到他還會做家務。」  

  「東方是個孤兒,什麼都會的。」權弈河若有所思,「雲銘……是你的同事?」大概就是今天在?墟門口看到的男人吧。「嗯,那個人精力旺盛得很,工作了許久都不覺得累,還要讓我一大早帶他看風景,真是悠閒。」她不在意地說,一邊給碗扇了扇風。  

  「他是你在美國的……搭檔?」權弈河似乎有些印象。  

  「嗯!煩得很,還是我的弈河好,他那麼大的人,還像個任性小孩。」崔婧搓搓鼻頭,半是好笑,半是為難地揚起眉。  

  像孩子的人其實是你啊!  

  權弈河望著她,胸中鬱結的痛被她的笑容一點點消去,彷彿,那本該是一場不值得煩惱的憂患——倒像他大驚小怪。

  「你累了?」崔婧注意到他的異樣,忙問,「要不要先喝了這湯再睡。」雖然不喜歡東方名人,但只要對她老公有好處的,她可以暫時放下成見。  

  權弈河勉強撐起身子,端起碗一飲而盡,「你朋友還要轉?墟嗎?」  

  崔婧把他按了下來,在額前輕吻,「什麼朋友不朋友的,你管那麼多做什麼?睡覺!有問題我會搞定。」

  可是,他當然不希望妻子總和別的男人在一起,哪個男人都不會這麼大方!  

  崔婧從臥室裡取出了褥子蓋在他身上,「你放心,我不會趁著你休息的時候,去欺負那只偉大的貓,它現在正忙著和幾團毛線廝殺,沒有工夫理咱們。」  

  權弈河笑了笑,沒再搭腔,逕自閉上了眼。  

  他們度過了一個相當溫馨的夜晚,像普通家庭那樣,妻子做飯給丈夫吃,一同靠在沙發上看看電視,不時耳語幾句,然後回到臥室休息。  

  不過,天亮沒多久,崔婧的實驗室裡響起傳真機的聲音。  

  權弈河聽到後,推了推懷裡的女子,「阿婧,去看看傳真機。」  

  「好困啦,不管不管。」崔婧任性地搖頭,更深地鑽進他由於發燒更暖和的懷中,哀怨地咕噥。  

  「如果有急事,起來,不准發脾氣。」他偏過頭去又是一陣咳嗽,如果不是頭濛濛的,他就起來幫她看了。

  崔婧不甘心地睜開眼,掐了掐他的顴骨,「壞心眼,一點都不疼我。」  

  權弈河一勾唇,不置可否。  

  崔婧磕磕碰碰地總算摸到了實驗室,推門進去,看到傳真機上閃著小小的信號燈,十分耀眼。一按壁燈,打成單子瀏覽,她不禁大吃一驚!不知邁著多沉的步子回到臥室,崔婧無精打采地坐著,不肯休息。  

  權弈河隱約察覺到她的反常,睜開困頓的睡眼,「阿婧?」  

  崔婧雙腳蜷縮著,下巴枕在膝蓋上,喃喃道:「弈河,我是不是很壞?」  

  「什麼?」權弈河的困意一掃而光,因她的話清醒了。  

  「我以前說,要是有什麼病毒值得研究,我也能一舉成名,你還記得吧?」她低低沉沉地歎息,「我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太好強,總覺得沒有機會施展……可是,現在真的有了機會卻一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權弈河不是聽得很明白,忍著不坐起來,覆住她冰涼的手,溫柔低語:「傻瓜,好強不是壞事。」

  他也曾十分好強,即使是現在,也不願……不願承認那所謂的距離。對於一個認真執著的人來說,要遠離、要放棄所喜歡的事,太困難。  

  「不是,真正的強人不會以傷害別人為樂。」她陷入了迷茫,「人家說,神醫從來不希望自己能多神,因為他越神證明疾病越來越厲害;警察從來都不希望自己能多勇,因為他越勇證明罪犯越來越囂張……」  

  「不矛盾。」權弈河從後面摟住了她,「阿婧,這世上本就陰陽相對,應運而生,許多不是我們可以避免的,沒有死亡,怎麼知道生命的可貴?沒有哭泣,怎麼知道笑容的純美?作為見證這一切的我們,只能迎上去,不能逃避。」

  崔婧扭過頭,怔怔地掉下淚,「弈河,我沒想到那句話會成真,南方的幾個城市出現了一種怪異的病毒,已經感染了許多人,我朋友在那邊的醫院工作,你記得吧……那個我曾為了一封短信喊著要絕交的女人,她死了……」

  死了?權弈河睜大眼,「什麼病毒這麼嚴重?我沒有聽說。」  

  「你看新聞了嗎?」她抹了抹臉,強自鎮定,「新聞上好像已經有報道了。」  

  權弈河摸摸她的髮絲,「阿婧,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弈河……」她翻身回來抱住他,「我其實……其實不是那麼恨她……我只是不想被重視的朋友傷害,所以一再拒絕她的靠近,沒想到……反而沒機會再好好和她見一面,甚至是說一句話……」  

  「乖。」權弈河抑制住想要吻她唇的衝動,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不要難過,你的朋友也是恪盡職守,她也是勇敢的人。」  

  「弈河,對不起,我、我……」她哽咽地抬起頭,在漆黑的臥室裡,凝視著那雙寒若星子的雙眸,「我要暫時離開你了,去病源地進行調研,我一定要去的!」  

  權弈河的肩頭微微一動,沒吱聲。  

  「科研所會調我們這裡最優秀的一個人去協同當地人員研究病毒。」崔婧抓緊了他睡衣的領子,「我要和大家一起戰鬥,找出挽救病人的辦法!我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像她那樣死去!不能再讓這病擴散蔓延!」

  權弈河及時穩住波動的情緒,呼吸卻逐漸沉重起來,「你知道你也很有可能會被病毒感染嗎?」  

  「知道,可我不怕。」她堅定地說,「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會支持我,是不是?」  

  「要能給你送飯、會幫你洗瓶子涮試管、會幫你扛蒸餾水、累了幫你捶背、實驗失敗了給你墊背、數據做壞了給你當出氣筒……」他一字一句流暢地說,目光炯炯,「我答應過你的話,什麼時候食言過?」  

  崔婧笑中含淚,撲上去摟住他的脖子,「弈河最好、最好、最最好了!」  

  「傻瓜,你這麼認真,讓我拒絕得了嗎?」他能體會——她此刻義無反顧的心。有些事的確能夠避過去,但是,避開了人生的曲折會了無樂趣,他愛她,又怎麼捨得讓她走上同他一樣的道路?  

  若是真的有什麼意外,他會陪她,當愛成熟時,默默守護就好,氾濫的呵護只會讓對方困於一方小小的天地,無法呼吸外面新鮮的空氣。  

  「我們拉勾,你的病要快點好,我也要快點通過上面的申請。」她拭去眼淚,伸出小拇指頭,與他互勾。

  權弈河深吸一口氣,額頭抵著她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其他的有我在。」  

  也許一切都是新的局面,惟獨縹緲的是結局,吉凶難料……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8-31 12:24:46

第九章 回心轉意  

  權弈河出現在東方名人跟前,確實讓他十分吃驚。畢竟,這些年,除了相聚的日子裡聊天、下盤棋,其餘時間根本沒機會單獨相處,尤其是權弈河主動來找……昨天負氣離開那小子家,還以為權弈河心裡也會不悅,不料這麼快又見面了。

  東方名人之前住集體宿舍,公寓樓是他成為職業棋手後才買下的,不管是什麼大人物,得了多大榮耀,都有幾分思鄉情結,比如找以前的朋友開PARTY什麼的,也有個歇腳地,這房子便是最好的場所。  

  「要喝咖啡嗎?」東方名人問。  

  「不了。」權弈河站在落地窗邊欣賞外面的景致,聽到他的詢問,轉身回答,「綠茶會更好些。」

  「你還是老樣子,喜歡茶。」東方名人挑眉。  

  「我很傳統,所以也近乎於保守。」權弈河接過他遞過來的杯子,低咳,「謝了。」  

  「你什麼時候這麼客氣了?」東方名人對朋友間舉手之勞便道謝的舉動很排斥。  

  「我說的不是這個。」權弈河笑了笑,「而是那碗薑湯,很好喝。」  

  東方名人的臉色微緋,粗聲嚷:「什麼意思?好像我做了多麼偉大的事,這種家務對我來說小菜一碟,你沒聽過『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句話?」  

  「我知道。」權弈河微笑,「所以,你很了不起,我一直都這麼認為。」他們兩個家世相差極遠,如果沒有圍棋,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麼交集。因此,能夠相識,成為旗鼓相當的對手是多麼幸運!  

  東方名人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你怎麼搞的?來我家裡,不會就是要和我說這些不痛不癢的話吧?」

  「嗯……」權弈河漸漸沉靜下來,蒼白的臉越發凝重,指尖摩挲著杯子,「記得我和你討論那場棋聖戰的比賽時,你說的話嗎?」  

  東方名人一驚,「你是說,重新回到棋壇?」  

  「對。」權弈河頷首,「局局生死的競賽棋壇。」  

  「什麼讓你突然改變了主意?」東方名人對他突如其來的轉變難以適應。  

  「呵呵。」權弈河但笑不語,「你不歡迎嗎?還是怕我搶了你的風頭?」  

  「什麼話?我會怕你?咱倆究竟誰能笑到最後還難說!」東方名人被他一激將,頓時火冒三丈,「臭小子,是你中途放棄職業身份,不是我,別忘了這一點。」  

  權弈河搖搖頭,重重地說:「再重申一次,我沒有放棄圍棋,自始至終都沒有。即使是現在,我也不會去考什麼職業試,只是,我想出去走走,感受一下那種氣氛,非關名譽、頭銜什麼的身外物,以一個業餘棋手的身份和外面更多的人下棋。」  

  「你可以說得更具體一點嗎?」東方名人有點糊塗了。  

  權弈河淡笑,「我當跟班,你到哪裡比賽,我在旁邊看著,現場觀摩,然後回來繼續做我的指導老師。」

  「那跟我加入這次的中韓友誼賽嗎?」東方名人的眼睛一亮。  

  權弈河平靜地說:「一個無名小輩,若有人提出對局,他當然不會拒絕,不過不作為報名參賽的選手,場外對局罷了。」  

  東方名人雖然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聽到他的話已是異常興奮,忙不迭說:「只要有這句就夠了,會有很多值得你出手的人在那裡,你總算回心轉意了!」  

  權弈河舉起棋盤上的一顆棋子,一揚眉,「我從未放棄。」  

  「歡迎回來!」東方名人的聲音已有了一絲輕震,那是發自內心的撼動。  

  幾乎馬不停蹄,權弈河離開東方名人的公寓後,又折去父母家,這當然不是看望,而是一種告別,告訴父母他的決定。權母十分惱火,她不能諒解兒子反覆無常的心態,一直沒有辦法好好溝通,都是娶了那個工作狂的女人,害得她的兒子越發任性,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麼都不該答應他們的婚事,看,當老公的要出遠門,老婆連影子都不見!不像話!

  可是,這一刻,權母也注意到一件事,他的兒子十分認真與嚴肅,正如當初告訴他們,他要做職業棋手時的表情一樣堅定,不容置喙——  

  望著權弈河走進裡屋的高大背影,權母百感焦慮。  

  光線昏黃,一位兩鬢已見銀絲的男人獨坐在輪椅上閉目養神,他沒有回頭,只是輕輕地問了句:「弈河嗎?」

  權弈河咬了咬唇,答道:「是的,爸爸,我來看您。」  

  男人微笑,「你一向有主見,除了遇到什麼解不開的難題,不會沒底氣。」他頓了頓,「再要麼……就是病了。」

  權弈河歎了口氣,「爸爸永遠都比我瞭解自己。」  

  男人轉動輪椅來到他跟前,一仰頭,「你錯了,弈河,沒有人絕對瞭解自己,一個人若真的很瞭解自己,倒是厲害。」  

  「爸爸……」權弈河的拳頭不由自主握緊,「您有沒有嘗試過做一件明知危險很大卻依然會做的事?」

  男人怔了一下,然後搖搖頭,似乎很惋惜,「沒有。」  

  「遺憾麼?」他鍥而不捨地問。  

  男人淡淡一笑,「我沒那個機會,得過且過了。」  

  「可是我有。」權弈河一字一頓,「爸爸,您會不會支持我。」  

  男人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偏過頭看著書櫃裡一排排的書,說:「記得嗎?你小時候,我講的那些精忠報國的大將事跡,現在,你該懂得了,英雄之所以被稱為英雄,不是因為他們無敵,重要的是,他們明明懷著一顆敬畏之心卻依然敢去挑戰。」「爸爸。」權弈河望著他許久,「我不做英雄,可是我不會再逃避了。」  

  男人一勾唇,擺擺手,「去吧去吧,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男人有時是該任性一下的。」  

  權弈河離開房間前,聽到一句無比辛酸的話:「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夢想,如果有,絕對比你瘋狂,而不是坐在這裡等待生命消亡。」  

  他們這一對父子,永遠那麼有默契,權弈河轉動門把,回到客廳。  

  「弈河,你考慮清楚,跟名人混在一起會攪亂你的正常生活!」權母一見兒子,立即迎上去,「崔婧剛回來,你捨得離開她嗎?當初你不是為她,考慮很久才退出職業棋壇嗎?為什麼突然反悔了?」  

  「媽。」權弈河深吸了一口氣,「她會理解的。」  

  「弈河!弈河!」本打算用崔婧挽留兒子的權母連連跺腳,惱火地直咬牙。一開始怪兒媳遠渡重洋搞科研,現在倒好,兒子也玩起了分離的花樣!天,這究竟是什麼世道,為什麼三個兒女都不讓她省心?  

  聽到母親的抱怨,權弈河也就達到了此行的目的,神情複雜地一笑,轉身離去。  

  汽車一旦開走,又可以看到自家樓下那片空地。  

  只有牆角的一些蒲公英在努力地掙扎,其餘的殘跡難以捕捉。權弈河頓住腳步,怔怔地瞅著蒲公英出神。

  「冬天,看不到蒲公英飛。」有人突然在身後說。  

  權弈河回頭看了看,是那天在?墟門口看見的年輕男子,好像叫「雲銘」吧!他溫文有禮地一頷首,「你好。」

  雲銘挑起眉,不掩納悶地對權弈河細細端詳,撇了撇唇,「真搞不懂……」  

  權弈河並無不悅,索性擺起了糊塗陣,「搞不懂我為什麼看蒲公英?不錯,冬季是不容易看到它飛,可是,換個地點,即使是冬季也有可能,只要你想看,就不難。」  

  「權先生,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是誰,也應該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吧。」雲銘乾脆把話直接挑明。

  權弈河一撐額頭,揉了揉眉心,淡笑道:「知道又怎麼樣?不知道又怎麼樣?你是我妻子的同事,不管為了什麼而來,我都會說歡迎。」  

  「即使是我來找你理論?」雲銘毫不客氣地反問。  

  「既然是理論,說明你覺得有道理,我樂意聽聽看。」權弈河不溫不火。  

  雲銘的眼睛瞪了起來,表情嚴峻,「崔婧今天到研究所和我爭去南方科研的名額,你知道嗎?」  

  權弈河點頭,不動聲色。  

  雲銘卻激動起來,「你為什麼不阻止她?你究竟懂不懂問題的嚴重性?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偉大的犧牲?這次那個地方不是美國,而是一觸即發的疫區!你跟本不瞭解那種病毒的可怕,短短時間內,它能讓多少人感染、死亡!」

  「她是我的愛人,所以,我有權利選擇愛她的方式,就像蒲公英,只有飄散了才讓人們感受到那種美。」權弈河心平氣和地說。  

  「可風一吹,蒲公英飄散,你什麼都捕捉不到。」雲銘耐著性子和他「講理」,「那又何必去看灰飛煙滅前的壯麗?」  

  權弈河抿唇一笑,伸開雙臂,「但是,處處都有它存在的痕跡,不是嗎?」  

  「還真是富有浪漫主義色彩。」雲銘不以為然地哼道,「可惜,這只說明一個問題,你根本不愛惜她!」

  「什麼才是愛惜?」權弈河犀利地反問,「你知道她需要的是什麼嗎?永遠不要以你以為的那種可能去判斷別人,對於我來說,沒有什麼比她的快樂更珍貴的。」  

  雲銘眨了眨眼,屏息問:「即使有可能會失去她?」  

  「失去的情況分很多種。」權弈河緩緩地說,「即使天天在一起,也很有可能會失去,因為靈魂沒有共通。所以,我不會失去她,絕對不會。」  

  他和她是一種人,鼓足勇氣,追求高於利益的價值,那麼生生死死算什麼?事實上,他即將做的事也和她一樣冒險,誰也不知道結局是什麼,只是想做,便做了。他會和她一同為夢想努力,即使兩人分別處在不同的領域,相距遙遠,也不改變初衷。  

  如果,那是說如果真有什麼不測——他也不會歇斯底里地鬧什麼,尊重對方選擇的同時也就選擇了一起承擔那樣的後果。  

  或許,這就是他們會被彼此吸引,進而愛上對方的原因吧?  

  雲銘見他氣定神閒,似乎毫無悔意,不禁惱火中燒,失去風度地吼:「我不會讓她去疫區的!這個名額我一定會搶到手!」  

  權弈河凝神望著他,一瞬間,彷彿觸摸到了那縷異樣情思。  

  「你……」  

  雲銘不迴避地正視他,「是,你想得沒錯,我對她的感情只會比你多。」  

  權弈河正色地說:「照道理,我該狠狠地賞你一拳,因為你覬覦我的妻子。」  

  「為什麼不?」雲銘揚了揚手臂,「我不介意學古人和你決鬥。」  

  「我的妻子不愛你。」權弈河從容淡定地笑了,「這一點,你已經輸了,以什麼立場要求和我決鬥?」

  「你那麼肯定?」雲銘沒好氣地問。  

  權弈河突然冒出一句疑問:「要我帶你去游?墟嗎?」  

  聽到「?墟」兩個字,雲銘臉色突變,「你為什麼知道『?墟』的事?」上次他要崔婧履行在飛機上的承諾,帶他去逛景點?墟,不想崔婧沒進門就逃了,還說讓他等一下,誰知道一走就沒回來,頭一次放了他鴿子!  

  權弈河微微一笑,「那天崔婧回家問我關於?墟方面的背景,不過,不巧我生病,她一照顧病人,自然就丟開了你還在那裡等的事,抱歉。」  

  抱歉?說得好聽,他怎麼聽不出一絲歉意,反而充斥著濃濃的示威意味?  

  雲銘突然發現,這個外表溫和無害的男人,其實一點都不淡然也不簡單,計較起來,那是極難對付的尖銳角色。

  權弈河遠遠地注意到走進家屬院的女人,不由自主流露出一抹微笑,「阿婧,你看誰來登門拜訪了?」

  「雲銘,你怎麼知道我家在這裡?」崔婧一進門也注意到了站在眼前的兩個男人,聽到丈夫的聲音,下意識脫口而出。  

  雲銘回過頭,看了看她,「今天你提前離開,是我問狄老的。」  

  「啊,我有事,你來幹什麼?」崔婧上前去圈住丈夫的胳膊,低低耳語,「回家,一會兒給你做蓮子羹。」

  權弈河挑挑眉,「你做蓮子羹?」記憶裡,他老婆可是家務活一概不理的女強人,什麼時候開始下廚了?

  「你不信我?」崔婧舉了舉手中的大提袋,「這是我從菜市場裡剛買的蓮子,還有山楂、芡粉。」

  「山楂、芡粉家裡有。」權弈河捏捏她的鼻子,「傻瓜,買那麼多,什麼時候吃得完?」  

  「我找了,廚房裡什麼都沒有啊。」崔婧茫然地一眨眼,「在什麼地方呀?」  

  「陽台的籮筐下面蓋著。」權弈河熟稔地一語道破天機,「你呀,根本就沒有好好熟悉過家裡的擺設,會找得到才怪!」  

  「人家說一個女人藏的東西,十個男人都找不到。」她翻白眼,「我看你權弈河先生藏的東西,一百個女人都找不到。」  

  權弈河笑呵呵地解釋:「屋內的暖氣片不利於一些蔬菜水果的存放。」說完,嗓子又疼又癢,他不由得咳兩聲。

  「走,回家,誰讓你站在外面吹風的?」明知他沒有那麼脆弱,她卻仍是抑制不住地陣陣心慌。  

  權弈河為她整理好風吹亂的髮絲,「我沒事,走,回家。」  

  說著,兩人彼此靠緊對方,依偎著走向自家門洞,竟然將雲銘那麼大的活人丟在一邊,忽略不計!

  雲銘五味雜陳,一時間也不知是什麼感覺,熱情降到冰點,索然無趣地在那片停車的空地轉了個圈,在沒有腳印的積雪上踩了一通,總算舒坦了些,悶哼離去。  

  權弈河站在家裡的陽台上俯視雲銘,對他孩子氣的反應報以淡笑。不知什麼時候崔婧來到了身側,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麼?」  

  「看風景。」權弈河指了指下面,「阿婧,也許春天來了我們還是可以看到蒲公英,牆角那邊沒有被墾平,還是有希望的。」  

  崔婧踮起腳尖張望,噘唇咕噥:「那也沒有滿天瀰散的感覺了,哼,我不過是離開半年就變成這個樣子,要是久了,你恐怕被人欺負得連骨頭渣都不剩。」  

  權弈河對她的抱怨報以一笑,「你厲害,我就是這麼笨的。」  

  「不,這叫與世無爭!」崔婧看他對自己那麼「苛責」,又忍不住為他辯護,「這樣的心態最好,不為名不為利,只是無愧於心,唉,我就做不到。」  

  權弈河摟住她的腰,輕吻面頰,「好勝心是社會文明前進的主要動力,如果每個人都『不爭』,倒沒什麼希望繼續走了。」「你是在安慰我,還是講學啊?」崔婧好笑地抬起頭,接受他的輕憐蜜愛。  

  「都是。」他著迷地凝視她熠熠生輝的眸子,指尖滑過眉心,「阿婧,你確定不要我幫你做蓮子羹?」

  「嗯——」崔婧趴在他胸前,指尖輕觸著一拍拍輕快的旋律,「不要不要,我又不是沒了你在一旁就什麼都做不成的笨蛋!」  

  權弈河週身一頓,旋即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卻有幾分釋然,「那很好啊,婧,無論何時都要記得你的話。」

  「當然啦。」沒有留意到他的神傷,她逕自發表豪言壯語,「不是早就和你說了,我不是沉迷於愛情的女人,我是女強人!」  

  「是,我的Super  women!」他緊緊摟住她,呼吸由緩變快,繼而又漸漸穩住。  

  他真的可以放心了,對崔婧來說,只要有理想有目標,即使沒有了他……也可以好好地生存下去。

  「老公。」崔婧納悶地刮刮他的鼻尖,「怎麼了,你有點怪怪的,是不是後悔讓我去疫區進行調研了?」

  「不是。」他矢口否認,「我明白你的決心,不讓你去,你也會去的,我又何必勉強你作不開心的決定?」

  「聰明。」她滿意地抱住他的脖子猛親,「我最喜歡你,總是那麼瞭解我!」  

  「好了好了,趕快去做你的蓮子羹,一會兒火太大會幹鍋的!」  

  「啊,你不說我又忘了!」崔婧火燒眉毛似的一溜煙跑了。  

  權弈河哭笑不得地搖搖頭,蹲下身摸了摸膩在身邊的貓咪腦袋,「阿福,做一隻貓咪就該專心幸福。」貓咪瞪著圓溜溜的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主人,繼而,「喵嗚」地叫,它隱約也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命運,會是怎麼樣的?  

  人尚且無法預知,一隻貓當然更感到茫然無措。  

  在崔婧獲得前往疫區的上級部門許可前,家裡發生了一件事。  

  這是一件大事——  

  權弈河離家出走!出走!當然,這不是任性少年的負氣出走,而是有準備、有計劃地離開,他帶走了隨身衣物、生活用品,只留下一封信和一隻貓交給崔婧處置。  

  權母也聞訊趕來了,拍了拍崔婧的肩,許久開不了口。這一次,竟是她最引以為豪的兒子做出讓人無法理解的事,她還能再說什麼?  

  崔婧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兩眼無神,誰也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麼。  

  權影溪擔心地撫著肚子靠過來,坐在嫂子身邊,溫柔地安慰:「嫂子,小哥也許是悶的時間長了,出去散散步,何況信裡不是說,他和東方大哥在一起,不會有事啦!  

  崔婧心裡一陣酸澀。  

  什麼嘛,就是他和那個東方名人在一起,她才擔心得要死!弈河做事一向都有交代,不會無緣無故地出遠門,肯定是有人慫恿他!觀看韓國的循環賽,開玩笑,一年下來每個國家的各種賽事都有N多種,要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他是在報復她要丟下他去疫區工作才故意先走一步嗎?討厭!要是反對她去,大可以直接說出來,幹嗎表面一套,背後一套?他難道不瞭解她是吃軟不吃硬的嗎?她才不會因為他的這種牴觸情緒而改變自己的重要決定!決不!  

  「影溪,嫂子拜託你一件事,行不行?」崔婧的聲音略微沙啞。  

  「什麼事,你說。」權影溪最喜歡這個嫂子,好能幹好有魄力,可是堂堂留美的科研院女強人呢!

  「幫我養這隻貓。」崔婧一探腳,將那只縮在茶几下的貓咪勾了過來。  

  貓半瞇著眼,戒備地瞅著周圍的幾張生疏的臉孔,爪子立起來,不過,它沒有去抓踢它的崔婧,由於被男主人告誡過,它就再也沒有朝她撒過野。  

  影溪這才注意到這白融融的一團毛竟然是隻貓!她驚訝地張了張嘴,「貓、貓怎麼變得這麼龐大?」

  「去問你的好大哥。」崔婧沒好氣地說,「都是他慣的,貓和豬差不多,怎麼抓老鼠?」  

  「還好,現在高層住宅區沒多少老鼠了。」權影溪吁了口氣,總覺得那隻貓的眼神很凶,所以沒敢貿然去接。

  「弈河也是這麼說的。」崔婧哼了哼,「你們不愧是兄妹!」  

  「嫂子。」權影溪搔搔髮絲,尷尬地笑了,「你別怪我小哥,他一定很快就回來。」  

  「我不怪他。」崔婧站起來,看了看不遠處的掛歷,「因為,我也要出遠門,所以才把這貓送給你養,不然,餓壞了它也是個麻煩。」  

  「不准!」權母「霍」地挺身而出,面色鐵青地說,「阿婧,弈河走了,你也走,這還叫個家嗎?影溪懷孕在身,貓這種愛髒的東西怎麼可以隨身照看?將來生了孩子也學貓胡來,那還得了嗎?」  

  崔婧望著已逾不惑依然端莊明麗的婦女,心生敬畏,卻不卑不亢地說:「媽媽,這貓是弈河一手照顧的,乾淨不乾淨,從他的生活習慣也可想而知。影溪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再找朋友幫忙,至於我……那是一定要走的,您不會讓媳婦背負逃避工作的罪名吧?」  

  「還是這借口!」權母端出威儀的架子,「別忘了,你和弈河結婚半年就獨自跑去美國,他什麼時候說過你半句?現在他一走,你也跟著走,算什麼夫妻?」  

  「媽媽,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天天守在一起,該出問題早晚也會出問題的。」崔婧正襟危坐地向婆婆鞠了個躬,「工作不只是私人問題,希望您也能支持我,阿婧知道沒有盡到做媳婦的責任,這裡給您賠禮了。等休年假時,阿婧會去陪您和公公的。」  

  「你……你……」  

  「媽,小哥至少告訴了您和爸他要走,但卻是先斬後奏離開嫂子的,看,嫂子不是什麼都沒說?咱們怎麼能限制她的自由,何況人家是工作不是私人活動啊!」  

  權母呼吸一窒,被噎在那裡,無法反駁。  

  的確,講道理的話,是他們家的人理虧,崔婧忙起來連自己的父親也無暇探望,怎麼能用工作為理由責怪她?弈河這次實在太不應該了,莫名其妙地打個招呼就跟東方名人一起去了韓國,她還以為他會事先告訴崔婧,誰知崔婧根本一無所知!那臭小子到底想什麼?為什麼要突然離開家?  

  「小哥也許是看到東方大哥一路獲勝,技癢難耐,跟著去湊熱鬧,很快就會回來啦!」權影溪忙不迭打圓場,「想想,他有工作,又離不開TOUYA沙龍,去不遠啦!」  

  提到工作、提到TOUYA沙龍,大家不約而同鬆了口氣。  

  尤其是崔婧,意識到婆婆不再為難自己,輕鬆許多。  

  每個人都是這麼認定的,權弈河對TOUYA沙龍有特殊的感情,放不開,自然也就會念著回來,這是很大的羈絆。不過,在場沒有人知道,TOUYA沙龍之所以是一種羈絆,只因它和圍棋有關,而此次他所去的韓國,是更接近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地方,若是為沙龍而回,豈不是本末倒置?  

  可惜,沒有人知道。  

第十章 始作俑者  

  韓國圍棋研究院。  

  以前,權弈河也曾經隨著老師段蒼梧一起來過這裡,不過那時是私下拜訪,沒有參加比較大型的活動。現在卻不同,東方名人參加了一場非正式的中韓友誼賽,在這也算是比較有影響力的了,所以氣氛相當熱烈,不少韓國的職業棋手都加入在內,形成了兩大集團軍對抗的明顯仗陣。  

  他們在一家環境幽雅的大飯店下榻,當地不少慕名前來的棋迷拿著鮮花、攝像機守在大廳的玻璃轉門附近,一有風吹草動,立即湧上去衝鋒陷陣。東方名人在韓國是必須戴著墨鏡外出的,不然,很多人能輕易地認出他的樣貌,權弈河隨行在側既是好笑又是無奈,被聲名所累,就是這麼煩惱啊。  

  「你還笑?」東方名人舉著報紙擋在眼前,謹慎地觀察周圍,一邊不忘對身旁的友人報以埋怨。  

  權弈河一勾唇角,放下手中的早餐茶,「笑一笑對身體好,而且,你那麼受歡迎,我為你高興,說明你取得了相當好的成績,被大眾認同。」  

  「切,她們看中我沒老婆只有錢這一點。」東方名人翻了個白眼,「你不覺得這次非正式的比賽要比尋常多了許多女性?」  

  「臉就是讓人看的。」權弈河搖了搖頭,「有什麼不好,你多大了?早到了成家年齡,趁機選一個有共同話題的女人也不錯。」  

  「不要。」東方名人飛快地搖頭,差點甩掉墨鏡,「看你結婚後變成那個樣,我說什麼都不會結了,反正我是孤家寡人,沒有什麼香火壓力。」  

  權弈河緘默,對於崔婧一直不肯要孩子的事,他也傷透腦筋。  

  「喂,你跟我到這邊,家裡知道嗎?」  

  「我跟爸媽說了。」  

  「崔婧呢?」  

  「她要去南方進行藥物研究,兩三個月內不會在家。」權弈河淡淡地說。  

  「沒有告訴她?」東方名人不禁一怔,戲謔地撇唇,「不怕老婆大人生氣啊!」  

  權弈河淡笑不語。  

  東方名人忽然閃過一道靈光,「不對,你這是……」  

  「噓,佛曰:不可說。」權弈河一眨眼,伸出食指,「請你朋友三緘其口。」  

  東方名人不以為然地變了顏色,「你這是縱容,幹什麼都要一肩挑?本來到這裡是很純粹的目的……」

  「東方。」權弈河打斷他,「我向崔婧求婚的那一刻,已經許下諾言,今生都要以她的利益為重,這是我的承諾。」

  「差勁的承諾,根本沒遵守的必要!」東方名人的眼神冷起來,「你讓我很失望,一再為了她放棄自我,難道除了這個女人,沒什麼值得你珍惜的東西了嗎?」  

  面對他的指責,權弈河依然保持沉默。  

  「你——」東方名人一把揪住他的領子,瞪了半天,發現引起了不小的騷動,只好不滿地甩手鬆開。

  「鈴鈴鈴……」  

  手機響動,東方名人打開盒蓋接聽,然後朝權弈河一招手,「走,那邊的車到了,咱們直接去研究院。」

  權弈河整整衣領子,跟在他後面也往外走。  

  出門前,懸掛在大廳四角的TV背投機正在播放國際新聞,他們都是擅長韓文的人,聽新聞不成問題。

  權弈河陡然頓住,回頭望了望新聞主播一眼,眉宇間霎時佈滿陰霾。  

  「怎麼?」東方名人光顧著撥電話,沒有聽到那條新聞,好奇地湊過來。  

  「我國許多人被變異的病毒侵襲……」權弈河深吸一口氣,「發源地之一的×市情況在嚴重惡化,世界衛生總署已把我國整體化為疫區。」  

  「你是說……」東方名人瞪大眼。  

  「這裡入境的人,恐怕也有攜帶者。」權弈河握緊拳。  

  「那不是暫時回不去了?」  

  平地一生雷轟鳴,天降的災難,一時間誰也束手無策。  

  等,只能等那些在第一線的人員盡快找到解決的辦法。然而,那些第一線的科研人員冒了多大風險、犧牲多少,誰也無法想像。  

  權弈河的思緒中浮現出崔婧那張無邪笑顏,閉了閉眼。  

  她還記得答應他的話嗎?  

  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支持你,一定會!所以,他們並肩戰鬥,都為夢想拚搏,不管未來如何……不管結局如何……決不後悔……決不輕易放棄……  

  因為,他們都是那種人——懷著敬畏顫抖的心依然發出挑戰——  

  堅持到底!  

  四五月份是疾病的高發期,到了六月底左右,經過全國上下的努力,大多疫區的情況總算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控制。

  期間,崔婧身邊不斷有同事被感染、倒下,有的再也有站起來、有的因為挽救及時總算保住了性命。而這一切的經歷像一場夢魘,給在安逸中生活的人們敲響警鐘,不得不重新審視生態平衡的重要。  

  崔婧一直待在實驗室,除了專線,根本無法和外面取得聯繫,更不要說打國際長途和權弈河通話,她是很想的,因為……五月底的時候,她在開會的時暈倒了一次,嚇得領導們還以為她也被感染了,沒想到結果一出來,虛驚一場,同時也愁上眉頭——  

  她懷孕了。  

  懷孕的婦女怎麼經得起日夜煎熬?再說,每次進入實驗室都要經過多少層消毒,那些射線對胎兒的健康也會有一定程度的影響。再三勸說下,崔婧考慮到諸多不便會影響到同事們的工作,不得已提前離開研究基地。由於疫區發源地情況比較特殊,她到六月底才回北方的家,觀察一個月發現沒有異樣,衛生部門才允許她自由行動。  

  父親、婆婆、小姑子都來接她,把她當做神明一樣小心呵護,生怕有一點意外,惟獨她的丈夫沒有出現,雖說韓國那邊有傳真,說是比賽白熱化,權弈河決定多留一些日子,但是她還覺得哪裡怪怪的,說不清。  

  弈河幹嗎不給她打個電話?  

  崔婧一有空撥長途,卻總是碰到占線或是關機的狀態,心裡七上八下擔心極了。空蕩蕩的房間,她一個人十分煩悶,恍然意識到當初應該讓弈河多佈置一點陳設,須臾,通知雲銘把那只寄養在他家的貓咪阿福送回,不想雲銘在那邊支支吾吾,也不知發生了什麼,好半天才答應。  

  接著,她翻箱倒櫃尋找貓糧,無意中在書房發現了一個特殊的文件夾,拿得不慎穩,掉出幾張紙,她仔細一看,不禁大驚失色!  

  天啊!一張診斷書!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看日期應該是他們念大學的時候。腦血管畸形?為什麼這個病診斷的日期和權弈河退出職業棋壇的日子不謀而合?難道,是因為疾病他才不得不忍痛放棄職業棋手的身份?  

  為什麼他不說呢?  

  為什麼他一直瞞著身邊的人?是怕他們擔心嗎?不應該的,這種病在她的印象裡只要不過度的精神疲勞或是身體壓力超出負荷,是不會有什麼大的危險啊。  

  忽地,腦子裡閃過權弈河拖著她送的棋盤那種哀傷的表情、閃過他站在幼兒園門前看一群孩子下棋的羨慕、閃過他和東方名人復盤時的神采奕奕,崔婧的心陡然一顫!  

  錯了,她想錯了,一個那麼熱愛圍棋的人,要放棄和諸多高手競爭的機會,並不是隨口說說就沒事了,那需要多大勇氣?  

  必須忍受寂寞、渴望、煎熬、痛苦的多種折磨啊!  

  她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還用那個什麼古老的棋盤向他獻寶,還肆無忌憚向他索取溫柔與體貼,他不知道這都是在刺激著一個理想深刻的人啊!而他,只是默默地待在一間小小的圍棋沙龍當指導老師,一定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不能像好友似的叱吒風雲,至少可以教會更多人下棋,那種心態是多麼的可敬!相比之下,她是大笨蛋,不斷地刺激弈河,問他幹什麼放棄職業棋手,多可惡!多混賬!  

  弈河、弈河,為什麼他從來都是笑著包容,什麼都不說?  

  雲銘送來了貓咪,滿含歉意地告訴崔婧,這隻貓自從到了他家,什麼都不肯吃,若不是他給它打了營養針,恐怕早已支撐不下去。  

  崔婧抱著瘦了一大圈的貓咪,心中劇痛,想起了權弈河打印的幾張圖片。上面的幾行字讓人辛酸,那是一隻貓咪的自白——  

  它說,它的一生只有十五年,即使和主人的短暫分別也是它的痛苦,可是有幾個主人注意到了?  

  它說,讓它理解主人、成為主人的同伴之前,請給它一些時間,可是有幾個主人會耐心等待?  

  它說,如果它做錯了事請教育它,不要一直罵它也不要把它關起來,主人有朋友、事業、娛樂,而它只有主人,可惜,有幾個主人意識到了?  

  它說,有時間多和它說說話,或許它聽不懂,但是它會記得主人的聲音。  

  它說,它會永遠記得主人對它的好。  

  它說,它要的不多,只是簡單的食物、住處,如果調皮了,請主人原諒那是它淘氣的天性。  

  它還說,請主人在責備它不聽話、頑固、懶惰之前,觀察一下是不是對它的關注太少,是不是它生病了?

  最後它說,在它面臨死亡的時候,請守候在身邊,只要有主人,它就有勇氣面對即將發生的一切……

  那隻貓貓就是這麼簡單地走過了一生。  

  阿福呢?奄奄一息的阿福讓崔婧徒生恐懼,拿著貓食硬往它的嘴裡灌,「你吃啊,你不是很能吃嗎?」

  雲銘嚇了一跳,趕忙把貓奪過來,擔心她被它咬傷或是抓傷,「崔婧,你這是做什麼?它不願意吃,你勉強也沒用!」  

  「你什麼都不懂!」崔婧潸然淚下地吼,兩眼通紅,「你只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覺得一切都該合理化,是嗎?我告訴你,這世上很多東西都是必須背道而馳才能得到一個結果的!它、它不吃……餓壞了、死了……我怎麼向弈河交代啊……」說到最後,她像孩子一樣號啕大哭,毫無形象可言。  

  完美主義者?雲銘呆住了,耳邊迴響起舅舅當初提醒自己的話——他不可能取代她先生的地位!真的是這樣子嗎?他太自信,什麼都過於理想化,以此為借口懶得拚命、懼怕失敗,所以總是在用拿得起、放不下之類的想法來掩飾自己的懦弱。  

  所以,他和她是不可能的,他們的境界不在一個世界。  

  崔婧奪回貓咪,撫摸著阿福的毛,哽咽著說:「你吃吧,我再也不打你、不吵你,也不和你鬥氣了,你好好的、好好的……嗚……嗚嗚……你是不是和我一樣,都在想他?他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還不回來啊?」  

  十天後,由段旭海帶路,崔婧去了韓國。  

  不過,他們去的不是酒店,也不是韓國圍棋研究院,而是一家市裡的綜合醫院。據段旭海說,東方名人昨夜突然打來電話,說是權弈河下棋時休克,現在做全方位的檢查,這件事怕驚擾到長輩就只讓段旭海叫崔婧來韓國。  

  崔婧一路上什麼話都沒說,冷靜得出奇,這讓段旭海無比納悶,甚至懷疑他們夫妻倆沒有一點感情。

  重症科。  

  見到東方名人,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做好心裡準備。」  

  哪知,崔婧淡淡地說:「我知道,是畸形血管破裂發生腦出血了,對不對?」  

  此話一出,在場的人大驚失色,段旭海顫聲問:「崔婧,你說什麼呢?」  

  崔婧從皮包裡取出一張泛黃的診斷書遞給了他們,等到所有人輪流傳閱後,崔婧控制好激動的情緒,說:「這是弈河一直隱瞞的事,我在他的書房偶然發現了。」  

  東方名人太陽穴的青筋浮現,咬牙道:「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明知身體情況不允許,還要在那裡和人家下到最後一步?」  

  段旭海冷笑,「你真的不能理解嗎?弈河多久沒下高水準的互先棋了?他始終苦苦壓抑著,現在終於下定決心重新回到那個境界,一旦遇到旗鼓相當的高手,那是可以收放自如的嗎?是你,做得到嗎?」  

  互先棋?聽到段旭海的話,東方名人轉而看向他,「段旭海……」  

  「沒錯,我會下圍棋,很驚訝嗎?」段旭海沒好氣地說,「我承認,我沒弈河勇敢,明明不能再下,還要找機會再下,可是我會下的那幾步那幾局,一輩子都不會擱淺。」  

  「他最怕聽到你們說什麼要不是你生病,一定也能如何如何……他不要那種憐憫!他討厭那種憐憫的態度!」崔婧幽然插話,字字清晰,「我知道了,他之所以隱瞞,應該是為這個原因!一定是!」  

  溫柔的權弈河卻有一顆最高傲的自尊心!東方名人和段旭海都默然了,沒錯,這是他們的共識,也是自愧不如的地方。  

  半晌,主治醫師出來了,他拿著CT和磁共振的檢查結果,說:「這種疾病血管破裂發生腦出血,後果輕者致殘,重者死亡;要麼是癲癇發作和頭痛不愈。目前,我們醫院的治療方法有三種:一是傳統的開顱切除手術;二是伽瑪刀無創傷性治療;最後一個是血管內插管栓塞。」  

  「哪一個最好呢?」崔婧聽罷東方名人的翻譯,緊張地問,「價格不是問題!」  

  「開顱手術切除適合於大的、位於腦淺表的腦血管畸形;伽瑪刀治療適合於中小型腦血管畸形、開顱手術殘留或手術危險性高的腦深部和腦的重要功能區內的腦血管畸形;血管內插管栓塞治癒率約5%至10%,但可以為大的腦血管畸形作栓塞縮小一部分後為伽瑪刀治療創造條件。」醫生沉思了片刻,「伽瑪刀治療腦血管畸形治癒率與手術切除相同,在治療後一到兩年內,腦動靜脈畸形血管閉塞消失而腦正常血管不妨礙,好處就是保證病人沒有痛苦、安全、併發症少。所以,伽瑪刀是安全、有效的方法。目前全世界用伽瑪刀治療腦血管畸形病人達4萬例,治癒率82%至95%。」  

  崔婧和東方名人、段旭海面面相覷,最後,她吁了口氣,對醫生說:「我要和病人談一談,可以嗎?」

  醫生等東方名人翻譯成韓語,才緩緩地頷首,「可以,不過時間不要太長,病人需要休息。嗯,小姐,我要申明一點,這種病也許會有嚴重的後遺症,比如記憶力差、四肢無力、失去平衡或是失語……」  

  東方名人大吃一驚,急忙翻譯給段旭海與崔婧。  

  「什麼?」那兩人也是異口同聲。  

  醫生再度推了推鏡片,「這是因人而異。」  

  一句話,又把眾人的心挽救回來。  

  權弈河其實已經醒了。  

  他怔怔地望著輸液的瓶子,不知道在想什麼。見到崔婧推門進來,並沒有太大的驚訝,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崔婧坐在他身邊,凝視著他蒼白的臉,只是說:「不稱職的舅舅,你知不知道影溪生了一個大胖小子?」

  權弈河的眉毛微微一動,沙啞地呢喃:「對不起……看來我真是個不稱職的舅舅,竟然錯過了外甥的出生。」

  崔婧瞇著眼仔細打量他的神態,不禁歎氣,「你這個人,明明羨慕得要命,為什麼不肯說出來呢?」

  「嗯?」  

  「錯過了外甥的出生,還可以原諒。」她拉住他沒有打針的手,一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如果錯過了自己孩子的出生,看我怎麼罰你!」  

  「阿婧……」權弈河的臉上先是一臉不敢置信,又是一陣狂喜,嘴唇顫抖,「你、你留下了這個孩子?」

  「我就知道是你做了手腳吧!」崔婧輕輕戳了戳他的顴骨,「大壞蛋,還以為你是正人君子,誰知竟背著我把避孕藥換成營養素?哼,你是賭我一旦懷上娃娃,就不忍心把骨肉打掉?」  

  權弈河面頰緋然,似是激動似是開懷,十分複雜。  

  望著他難得流露出的無助表情,崔婧的心情大好,在他的頰上用力地親了一口,「好啦,不要擺出我欺負你的樣子,明明是你耍壞,還要我道歉嗎?我不是冷血,既然老天爺注定要給我孩子,我怎會狠心打掉?不過,你得答應我有了孩子還是要最最疼愛我才行!」  

  「對不起。」權弈河咬著唇,低低地說。  

  「我生孩子你道歉,這算什麼?」她啼笑皆非。  

  「不是這個。」權弈河的眼中閃著一層水澤,濃郁的酸意躥上鼻頭,「阿婧,我必須承認當年追你,有一部分原因是私心作祟,為了找擋箭牌,塑造一個我自己能接受,別人也無話可說的恰當理由,我最不願看到段老師的遺憾,看到東方的同情……」  

  「娶我讓你覺得有了新的責任嗎?」崔婧平靜地問,「是不是守著我進步、成長,會讓你有同樣的驕傲?」

  「當然。」他異常堅定地說,「你每次的實驗成功,我都有同樣的歡樂,所以那時給你背蒸餾水、洗試劑瓶都算不得什麼,即使你失敗了,我也會讓你盡情發洩。那對我而言,都是一種欣羨的感覺,不管失敗還是成功,你至少可以去不斷嘗試。」  

  她吻了他的鬢角,「傻!你總說我傻,你也是的。我那時是開玩笑的,誰知道你真的會按時扛著一大桶蒸餾水送到我宿舍!」  

  「我願意。」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  

  崔婧熱淚盈眶,「傻子,你這樣讓我如何怪你啊?這次來韓國真的只是因為我讓你重新拾起了對圍棋的渴望?沒有別的?」  

  「沒……能有什麼?」他閃爍其詞。  

  「哼,你是不是怕我被婆婆責怪,扯著後腿不能安心工作?」她咬牙切齒地掐住了他的脖子,「這種視線轉移的方法很好嗎?你覺得大家都怪你突然離開,轉來安慰我,等我走的時候就可以心安理得?你不怕我恨你嗎?我還以為你要拋妻棄貓開溜了呢。」  

  權弈河苦笑,「可是你沒有誤會我,我知道你不會的。」  

  「自大狂。」  

  權弈河轉過頭,低低笑,「或許吧,再偽裝,我還是掩飾不了心裡的渴求,喜歡就是喜歡,壓抑不了,我只是不願再壓抑,也不願你嘗試被壓抑的滋味,那感覺……糟透了!阿婧、阿婧、阿婧……」他一連叫了好幾聲,「我贏了,那一盤我贏了呢,好久沒有下到這種身心都戰慄的棋了……」  

  崔婧聽得熱淚盈眶,顫抖地說:「就像我在實驗室裡一樣,有一點點小的突破,就會為外面的人多爭取到一份生機!」  

  「你能平安回到我身邊——」權弈河沙啞地吸了口氣,「我已經很感激。」  

  「那你要不要平安回到我身邊?」  

  「嗯?」  

  「接受手術。」  

  「好。」他乾脆地答應,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顧忌。  

  「即使可能會有後遺症?」  

  「你說呢?」  

  兩人相視一笑,萬般深情都在這笑中融盡。  

  不怕嗎?  

  怎麼可能不怕?面對生死、面對危機的時候,怕是人的天性本能,可是,怕也要面對,不能逃避,懷著敬畏的心依然敢去拚搏,這才是勇者!  

  令他們相愛在一起的始作俑者是誰?  

  正是自己——  

  就算對方的快樂源頭是自己的痛苦,也決不後悔讓對方幸福。  

  他們都是這樣的人——  

  以最大的勇氣來承擔壓力,給予對方全部的快樂。  

  所以,他們相愛。  

尾聲 別忘了我愛你  

  「爸爸,你又忘了……」  

  權弈河轉過頭,凝視棋盤前女兒不悅的小臉。  

  「這步棋我剛才下過,你的黑子壓到我的白子了!」  

  權弈河微微一笑,「瞧我這記性,下盲棋已經不好了,以前……」  

  「爸爸,不要再說『以前』什麼什麼的……」小丫頭噘起嘴,爬到父親的膝上,大眼眨巴眨巴個不停,「媽媽要從美國回來了,我教給你送她的順口溜,還記得吧?」  

  「嗯。」權弈河皺眉,「那個……最新版的『三從四德』?」  

  「對!」小丫頭的小辮子晃晃悠悠,兩顆小虎牙十分可愛,「太太出門要怎麼樣?」  

  「跟從。」  

  「太太命令要怎麼樣?」  

  「服從。」  

  「太太錯了要怎麼樣?」  

  「盲從。」  

  「太太化妝要怎麼樣。」  

  「等得。」  

  「太太生日要怎麼樣?」  

  「記得。」  

  「太太花錢要怎麼樣?」  

  「捨得。」  

  「太太打罵要怎麼樣?」  

  「……」  

  一分鐘去了,小丫頭低下腦袋,失望地搖搖頭,「爸爸,是『忍得』啊,你不只是下盲棋的技術差了,連背誦的記性也差了……」  

  權弈河還沒說什麼,只聽小丫頭又說:「爸爸,雖然你的記性差了,可以常常忘記我幾歲、可以常常忘記媽媽的錯、可以忘記給阿福的兒子阿寶餵食,可是千萬千萬不要忘記我是愛你的——不管是昨天、今天、明天還是明天的明天,什麼時候都是愛你的!」  

  小丫頭模仿電視劇裡的人表白,相當認真,權弈河哭笑不得,內心卻是充滿了感動。  

  人有時記性差一點無妨,只要愛你的人都在身邊,那麼記憶便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因為只有成為過去的才是記憶。

  愛,那將是永恆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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