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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1:07:38

本文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0-9-16 11:19 編輯

前言:

  天下是男人的,駱家是女人的。賢惠如駱家三媳婦----
  一手挑了駱家的擔子,努力做到日進斗金;
  兩手攬下幾位爺們在外頭惹的爛攤子,要的就是光耀門楣;
  順道替自家相公四處尋訪美人,就連兒子都過繼好了。
  有她在,駱家萬事無憂。
  智慧如駱家六小嫂----
  一身白衣,諸事不理。
  擅長的是攻心之術,著手的是治國之道。
  她懶則懶已,一出手便是改朝換代、風雲變色的大事。
  光輝如駱家老大----  
  四處漂泊,天下為家,
  原來,只是為了尋找一個人,
  只是為了了卻心頭一段情。
  一杯竹酒敬朝暉,她活得比誰都自在。


楔子 

  「都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當初名字沒起好啊!」駱老太爺喝了口茶,一張嘴便噴出些唾沫星子來。「都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當初名字沒取好啊!起什麼不好?偏偏給你起了『鳶飛』這麼個名字,『鳶』本來就注定要放飛到半空中,這一飛更是連手中最後拿捏的線都斷了。」

  他都活了二十年了,現在才來感歎未免太晚了些。駱家三爺鳶飛身著青衫蹺著二郎腿,細品著溫泉水泡出的好茶——清是很清,可茶香太濃,掩了溫泉的清爽。他得找個機會跟老爺子好好說道說道,這家裡的下人是要調教才知主子品位的。

  不過現在……

  已經任老頭子浪費了他太多作畫的時間,駱老三決心堵上他的嘴,甩手將茶放到一邊,他直逼老頭子的罩門,「爹,別老追著我不放,趕明兒個我也學舫游和獸行,讓你想念叨都找不到人。」

  說起來,這駱老爺子膝下有三子,老大駱舫游四處漂泊,尋訪名山大川,終年不見蹤影。

  老二駱獸行,顧名思義,成天不幹好事,為害鄉里,大家見了他就躲,除了收租收不上來的時候喊他去催逼,他也擔不了其他的擔子。

  還就是這老三駱鳶飛安分一些,整日窩在竹林邊的畫軒裡作畫,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比個姑娘家還端莊。生意場上的事是半點指望不上他,雖不惹事,他卻比老大、老二更能花錢,只因他畫的不是花鳥魚蟲,不是山川湖泊,他——專畫美人。

  畫美人自然得有美人供他畫,所以他雖不是夜夜度春宵,卻是春宵樓裡的第一大主顧。為了畫出最美的佳人,他專愛包下第一名妓來畫軒為他所畫。

  這一來二去,他所畫的美女圖越來越出眾,卻也將駱家的家產敗去了大半。

  「都是我爹的錯啊!」說到駱家現今的遭遇,駱老爺子沒辦法不將責任歸到他先去的老父親頭上,「都是我爹當初名字沒取好啊!起什麼名不好?偏偏給我起個『迫』字,趕上我們家祖宗姓『駱』,這不就成了『落魄』嘛!照我這名字,駱家到了我這一代難逃潦倒的命運啊!」

  何況出了駱鳶飛這個敗家子!

  他逮不到駱舫游,管不住駱獸行,要是連小兒子也制伏不了,豈不是顯得他這個當爹的太沒用了?打定主意,駱老爺子要一振父綱。

  「你也二十歲了,我像你這個年紀,都已經生了舫游。你也別再想了,趕明兒個我給你討房媳婦,讓她來管你,尤其是管住你的錢。」說到底,他還是沒自信能管住兒子,只好借他人之手合自個兒心意。

  老爺子都已經擺明說了,討個媳婦來是為了管住他,駱鳶飛要是再傻得點頭答應,不是太對不起自己一貫風流瀟灑的個性嘛!

  「爹啊,您要是想討小,我不反對,估計老大和老二也沒啥意見。」

  「是替你娶媳婦,怎麼……怎麼扯到我頭上來了?」駱老爺子一向標榜自己與過逝的妻子情比金堅,決不允許他人玷污他的大丈夫堅貞,「說到底你就是不願娶嘍?」

  把玩著手中的茶盞,駱鳶飛研究起這盛茶的器皿,「爹,你這兒的器具真不咋樣,改天去我的空竹軒看看,我那兒隨手用的東西可件件都是珍品。」

  「你要是還想繼續用珍品,就給我討房媳婦。」駱老爺子改變政策,換上一副語重心長,「別看駱家現在穿著金衣,在金族裡還算混得開,我年紀大了,精神短了,你們三個又都不是經商的料,要是再沒個女人管好這個家,用不了幾年,咱駱家就穿不上這身金衣了。」

  「說到底不就是錢嘛!」

  他漫不經心的態度氣壞了老爺子,「你可別嫌錢髒,你吃的用的,還有那些供你作畫的女子可都是用錢換來的。你可賺過一個銅子兒?」

  以為這樣就能嚇到他?關於賺錢,駱鳶飛還真有點手段,「您難道不知道,您兒子——我的畫在市上可謂價值連城?」

  「我可沒看你拿過一個子兒回家。」鳶飛的畫是不錯,外面買畫的人也排起了長龍,可就是見不到錢。

  拍拍身上落了竹葉的青衫,駱鳶飛身為青族中人,自認與爹所在的金族中人大不相同,「我是不屑讓那些肚滿腸肥的金族人拿我的畫當擺設,要不然光是賣畫的錢也足可以讓我買下另一個這麼大的宅院。」

  他的畫功的確厲害,可也用不著貶低金族吧!

  「有本事你就賣一幅畫給我看看,你這一幅畫要是能賣到二百兩……不!能賣到一百兩銀子,我就再也不提娶妻的事。否則,你就按照我的指示,乖乖把媳婦給我娶回家。」

  「一言為定。」

  茶盞落下,賭約敲定。

第一章 娶妻賭約(1)  

  雲隱寂寥間湮沒著革嫫王朝,這個國度擁有著森嚴的七級等級制度。

  紫衣為帝王所穿,平常人若是以紫衣示人,輕則人頭落地,重則滅族之罪;貴族又稱赤族,身著赤袍,住亦住在王宮週遭;一般官宦則是銀服加身;商人均是金裝金靴;讀書人自詡清雅一族,遂著青衫;而國裡最多的便是穿藍衣的工匠和田里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灰衣農人。

  唯一可以打破這種以衣分級的地方就是妓院、坊間,姑娘們身著綵衣,衣衫都是由各種顏色的布料湊在一起做成的,唯獨不准用紫色的布料。

  若是夜裡見到斗篷下的黑衣人走在街上,萬萬不可聲張,他們若不是遊俠,必定是權貴富豪豢養的殺手。私底下黑衣一族也是革嫫帝王的秘密武器,既然是秘密武器,自然不足為百姓道也。

  偶爾也能見到零星身著白衣的年輕人,他們是沒有身份的外族。革嫫人對他們既不排斥也不熱絡。時間長了,白衣人漸漸習慣了革嫫的生活,便也融合在以衣分級的等級制度裡。

  駱鳶飛曾聽爹說,六小叔的媳婦便是白衣人,可惜那幾年六小叔身在外地,沒來得及見上六小嬸一面。待六小叔帶著堂弟堂妹回家安頓的時候,六小嬸已離開了六小叔——終究還是沒能見上一面。

  不知道白衣女子與革嫫族的姑娘眉眼間可有什麼不同,駱鳶飛還從未以外族女子作過畫呢!

  坐在珍寶閣裡,駱鳶飛背對著自己的畫作,一邊喝著茶一邊想著那些有的沒的,等著魚兒上鉤。

  「老闆,這畫怎麼賣?」

  穿著金衫的胖子大搖大擺地晃了進來,一抬眼就相中了空竹先生所作的美人圖。該說他有眼光嗎?

  「五百兩銀子。」駱鳶飛倒是不客氣,一口氣喊了一個天價,存心不想將畫賣給這種人。

  胖富商沒被他嚇倒,反倒坐地還起價來,「五百兩的美人圖?是名家所作嗎?」

  「你不會自己看落款嘛!」懶得跟他糾纏,駱鳶飛兀自喝茶,不跟他扯閒談。

  胖富商瞇著眼,細細地瞅了一會兒丹青圖,喃喃念叨:「穴工竹?穴工竹是誰?沒聽過這名嘛!」

  什麼穴工竹?「是空竹!這畫是空竹先生所作。」連他的名諱都能念錯,才情可見一斑,駱鳶飛決不會讓自己所畫的美人受這等俗人糟蹋,作勢要收起畫來不賣了。

  胖富商一聽空竹先生的大名,立刻掏出錢袋,就要買,「原來是空竹先生的美人圖,五百兩不貴!一點都不貴!」

  「已經有人訂了。」別動我美人的心思。

  「誰?誰訂了這幅畫?他出多少錢,我出雙倍的價錢。」市面上都說空竹先生的畫乃收藏之珍品,無價之瑰寶,若能買一幅放在家中既能向其他富豪炫耀,也為後代收了一塊寶。假以時日,說不定能賣上幾千兩,甚至上萬兩的價。所以,「一定要買,一定要買。」

  青衫人講究品性,追究風骨,既已掛出,價格又合適,總不好強行不賣。駱鳶飛想了一主意,抓住店裡正在賞評扇面的一位青衫客望著胖富商笑開了花,「他!就是他買下了這幅空竹先生的美人圖。」

  啊?青衫客嚇了一跳,「我……我……我沒錢買畫。」他連這個月去六先生的青廬讀書的錢都沒湊夠,哪裡還有閒錢買畫?

  胖富商不樂意了,橫著眼睛凶他,「沒錢買畫,你還敢打空竹先生美人圖的主意?」

  這畫是空竹先生的作品?青衫客細瞧了起來,「筆法看似輕盈,實則渾厚,用色均勻卻極盡絢爛,美人似笑,眼中卻藏著愁悶——果真是空竹先生的佳作。值得收藏!著實值得收藏!」

  雖是金族人所生,駱鳶飛果然還是跟青族人更投緣,「難得遇到懂畫識畫之人,五百兩不貴吧!」

  「五百兩?」青衫客眼球差點掉下來,他連五兩銀子都湊不出來,五百兩夠他過半生了,「還是算……算了吧!」

  「怎麼能算呢?」要是就這樣算了,這幅美人圖就落入胖富商的肥掌中了。駱鳶飛以為青衫客是捨不得這筆錢,遂大力遊說起來,「這美人圖買回家放著可供欣賞,若是遇到急事將它賣了,絕不止五百兩,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哪能錯過?」

  青衫客也想買啊!可他就是把自己賣了,也抵不上這幅畫,「還是算了吧!」

  「對對對,你甭買了,我付五百兩我來買。」胖富商可逮著他這句話了。

  眼見著心愛的美人落入這等俗人的手掌,駱鳶飛顧不得臉面救起畫來:「不賣了,我不賣了。」

  胖富商不樂意了,「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開了珍寶館掛著這些個畫,卻又不賣?你拿我開涮啊?」

  「我說不賣就是不賣。」了不起他聽爹的話,娶個婆娘回家完了。日後受罪,總比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美人失得其所來得強。

  「沒見過你這麼賴皮的商人,我去官府告你去。」胖富商拉著駱鳶飛的手往衙門去。

  吵鬧間門外有道聲音亮開嗓子——

  「我給你們出個主意,成嗎?」

  身著藍衣的她提著竹籃,巧笑靨兮。雖如春風撫面,然落在駱鳶飛的眼中,自是比不得春宵樓裡姑娘們的風韻。

  「姑娘,你這是……」

  「她是竹林那頭管家的姑娘,常拿些竹子做的手工藝品來店裡賣。」聽到吵鬧聲,珍寶館的老闆坐不住地站了出來,正好撞上趕過來的管家絲竹。

  管絲竹上下打量著這位身著青衫的夥計,心裡直叫可惜,看他衣冠楚楚,一副讀書人的模樣,怎生落魄到要在店裡賣東西的分?「你是新來的夥計吧!我好像沒見過你。」

  聽口氣,她倒像是這裡的常客,「說說你的主意吧!」

  她已在一旁站了好半晌,本是想等他做完這筆生意,再將自己做的手工藝品拿給他,沒想到他這青衫夥計竟跟金衣大財主鬧將起來。

  怕他因此丟了謀生的活,她方才插話進來,想幫他一把,「既然這幅美人圖是這位青衫的公子先訂下的,論理該他所有。只是他付不出這筆錢,旁邊的這位大官人又想擁有這幅畫,我看不如這樣吧!畫還是歸公子所有,錢還是由大官人你來付……」

  「這麼不公平的事也要我答應,你當我是傻子啊!」胖富商不幹了,嚷嚷著要搶畫。

  「你且聽我說嘛!」

  管絲竹說起話來聲音軟軟,滿面堆笑,叫人不忍心凶她。眾人皆不出聲,聽她如何接下去。

  「畫雖由青衫公子收藏,但它屬於大官人。青衫公子不得將畫隨意買賣,否則便視為偷竊論處。至於大官人嘛!」管絲竹挨近胖富商,軟語勸道:「您可以隨時到公子家去賞畫,也聽他跟你聊聊有關這幅畫的神韻或是空竹先生的生花妙筆。將來若是和一幫金衣大官人坐而論道,也有話說啊!」

  她幾句話說得胖富商有點動搖,只是五百兩買來的畫竟掛在別人家中,這未免……

  悄悄將胖富商拉到一旁,管絲竹小聲地在他耳旁嘀咕,生怕被人聽到似的:「聽說城裡這段時間常有盜匪出沒,好幾戶金族世家都遭了竊。大官人,您也算是城中數一數二的大戶吧?」

  胖富商忙不措地點頭,「那是!那是!」

  「掛幅這樣的美人圖在家中,著實讓人難以心安。畫被盜事小,若是傷及家人那可就糟了。」

  「那是!那是!」

  「若是將畫收藏起來,那藏在自家或他家又有什麼區別呢?萬一美人圖被偷,自家遭竊,大官人您只能自認倒霉,要是在別人家丟的,您還怕找不到人賠嗎?不用花錢就找到幫您保管寶貝的人,您可算是撿了大便宜了。」

  她一副討巧賣乖的神情讓胖富商信以為真,「那……那好吧!就照你說的辦,銀子我付,畫由他保管。」

  這一來二去,如此不公平的買賣竟也讓她說成了?!

  五百兩銀子落在駱鳶飛的手中,他不禁望著她發呆,「你……你好利的一張嘴啊!」

  「讓公子見笑了。」管絲竹微微欠身,隨後將籃子裡的東西交給珍寶館的老闆,「這是我新做的活,老闆您給個價吧!」

  駱鳶飛抬眼望去,是一些用竹子做成的小擺設。像竹根雕刻的焚香爐、酒盞,竹子編織的袖珍屏風、盛花籃,還有一些看上去做工精巧,造型可愛,他卻叫不出名字的器物。

  瞧她藍衣藍裙,原來是用竹子製作擺設的工匠——瞧她雙手滿是老繭,真是可惜了女兒家家。

  「你們忙吧!我先走。」丟了五十兩給珍寶館的老闆,駱鳶飛拿著剩下的銀子出了店門。

  如此說來——

  「他不是店裡的夥計?」別是她弄錯了吧!

  「夥計?我店裡哪裡請得起這樣的夥計,管姑娘,你這是取笑我呢!」珍寶館的老闆遙手一指,「他是城東頭駱家的老三,也是位畫工。剛剛賣出去的那幅五百兩的美人圖就是他所作——空竹先生,城裡人都知道他。」

  原來他就是竹林裡那位揮毫潑墨的畫工,管絲竹望著他青衫炎炎的背影,久久出神。

  「這裡是四百五十兩。爹,這回您不會再嚷嚷著要給我娶妻了吧!」

  駱鳶飛得意地向駱老爺子邀功,原是賣了五百兩——遠遠超過他們打賭的一百兩,「怎麼樣?我說得不差吧!我的畫,那可是驚世之作、無價之寶,您還愁我敗光您的家產嗎?」

  瞧他得意的,駱老爺子就不信了。憑他對兒子的瞭解,買得起他畫的人他不樂意賣,懂得欣賞他畫的人大多是空有學問沒有錢的窮青衣,「那畫真是你賣出去的?我可聽說當中另有蹊蹺。」

  難道爹已經知道了?駱鳶飛也不隱瞞,「的確有個姑娘從中出了點主意,不過……」

  「也就是說不是你親手將畫換了這四百五十兩。」這才是駱老爺子追究的重點。

  「怎麼不是?」說這話的時候,駱鳶飛聲音虛虛的。回想起來,要不是那位管姑娘出了這麼一個兩全其美的主意,他的確賣不了畫。

  抓住兒子分心的空當,駱老爺子乘勝追擊,「我們有言在先,若不是你親手將畫賣出去,就算你輸,你就得乖乖給我把媳婦娶進門——就這麼說定了,我明兒個就為你去找媒人。」

  「什麼啊?哪有這個道理?」駱鳶飛大吵大嚷,堅決不同意,「爹,你不能這樣!」

  抗議無效,駱老爺子掰著手指算日子,開始盤算娶媳婦的具體事宜。

  駱鳶飛哪裡會輕易投降,自然要反抗一番,「爹,您可別逼我,說不定我隨隨便便娶個藍衣或灰衣人家的姑娘回來,到時候你可別後悔。」

  「你要是真願意娶個工匠或農家女回來,爹也不反對。」駱老爺子可精了,若說這話的人換成老二獸行,他還會有所擔心,怕他飢不擇食,什麼人都往家娶。可換成老三鳶飛,這番恐嚇完全不成立。

  誰不知道專攻美人圖的駱鳶飛對女子的眼光向來高於頂,看過那麼多美人的他相信絕不會隨隨便便娶個人進門,必是千挑萬選的絕色,氣質還得高雅如蘭。

  爹這是明擺著不把他的威脅當回事,駱鳶飛急了,口不擇言地說道:「你要是真讓我娶個女人回家,我就娶……」那個用竹子雕刻工藝品的管家姑娘不就是藍衣工匠出身嘛!有了!「我就娶那個幫我把畫賣出去的姑娘,她可就是位工匠。」

  「什麼?」兒子居然用上反威脅這一招,駱老爺子當然不能讓步,「只要你願意娶妻為我們駱家傳宗接代,你娶誰回來我都不反對。」我還就不信你狠得下心娶個工匠女回來。

  父子倆相互之間槓上了,誰都不肯讓步,駱鳶飛抽身回了空竹軒。

第一章 娶妻賭約(2)  

  這一夜他輾轉反側,放不下娶妻這件事,天剛亮便起身作畫,想要平復心境。

  風吹著竹林沙沙作響,駱鳶飛抬首望去,遠遠的,青竹間竟晃出一女子來。

  這裡何其清幽,大清早的,怎會有女子前來,別是眼花了吧!駱鳶飛踱上前看個真切,「你不是那天來珍寶館裡的管姑娘嘛!」見她手裡拿著鋤頭、斧子,他不由得猜測起來,「大早上的,你這是來砍竹子呢?」

  還真給他猜著了,管絲竹用袖口抹了抹臉上的汗珠,不自然地彎起嘴角扯出一抹淡笑,「是不是我吵到你了?你平時都不會那麼早起的。」

  平時?她一直在注意他嗎?

  「怎麼?你認識我?」

  不小心說漏了嘴,管絲竹慌忙補充:「我家就住在竹林那頭,我常來這片竹林砍些竹子,偶爾會遠遠地看見你臨窗作畫。那天在珍寶館見你面熟,一時想不起來,後來聽老闆提起你的名諱,我才記起。那天是我唐突了,駱三公子您根本不需要賣畫的。」

  的確是她的唐突害他輸給爹,進而被逼娶妻。

  眼睛直鉤鉤地盯著她大腿抵著竹子,費力地想把柴刀拔出來。他沒多想,捲起袖子,作勢要幫她。

  見他如此這般,管絲竹忙阻攔起來:「別別別!我自己來吧,小心弄傷你的手。」她一點點拔著柴刀,嘴裡還喃喃念叨著,「我們這種人平時做慣了粗活,你跟我不一樣,你的手是用來拿筆作畫的,要是弄傷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有這麼誇張嗎?小時候,每每老大或老二惹爹生氣,他們仨就一同受罰。打手板打到板子都斷了四五根,他的手還不是好好地握著筆嘛!

  「還是讓我來吧!你哪有力氣?」

  他剛說著,柴刀已經脫離竹子的挾制,反作用力令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直倒向他的懷裡。

  駱鳶飛二話沒說,一把抱住了她,「小心!」

  他的身上飄著近乎竹葉的香氣,像剛切開的竹子散發出的味道。深呼吸,她忘了從他的懷裡脫身,便這樣一直沉淪下去。

  「你可傷著哪裡了?」駱鳶飛扶住她的身子,一彎腰撈起地上的竹籃,順便拎起倒在地上的竹子,「我送你回去吧!」她一個女子要拖著這麼一根竹子回去,著實不易。

  小路窄窄,附著碧綠的苔蘚,腳感潤滑。經年蓄積的竹葉,如厚厚的毯子,又鬆又軟,腳步輕輕踏過,竹葉發出沙沙的竊笑,嘎嘎的壞笑,朗朗的爽笑。

  山風拂過,竹林一片歡聲笑語。叩開一扇竹林交織的綠扉,火塘的味道攪和著染了竹香的熱茶蹭過他的臉龐。

  這便是她的家了。

  竹子掩成的籬笆圍繞著白牆黑瓦,這才驚覺他們原來是毗鄰而居。

  「繞過這片竹林,就是我的畫軒,沒想到我們住得這麼近。」

  他一向把眼光放在美人身上,哪裡注意到穿梭在竹林中的藍衫丫頭。低垂的目光盯著他拖著竹子的手,看他弱不禁風的樣子,沒想到力道還不弱,「要進來坐坐嗎?喝杯熱茶再走,算是我謝謝你幫我把竹子拖回來。」

  「方便嗎?」他倒想探進門去看看,駱家的金碧輝煌和空竹軒的清幽雅致都是他所熟悉,這樣白牆黑瓦的屋子,他還是頭一次留意。

  他都如此不客氣了,她自然不便推托,「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你若不嫌棄,就請進吧!」

  只是,在進門之前,她得接過他手中的竹籃,還得搶過他手上的竹子,「給我吧!」

  「還是我來吧!」

  「你就給我……」

  「這是哪家的公子?跟我們家絲竹在這裡拉拉扯扯的?」倚著門的半老徐娘斜著眼瞧著他們,原本坦蕩蕩的管絲竹不自覺地鬆開手退到一旁,「嬸娘,駱公子好心幫我把竹子拖回來。」

  「那可要多謝這位公子了。」她嬸娘鳳眼微抬,話真,情卻是假的。

  駱鳶飛也不介意,瞥過管絲竹得體地應道:「大家都是鄰居,有什麼謝不謝的。」

  不等嬸娘說出更難聽的話,管絲竹引著他往屋裡去,「進去喝杯茶,歇歇吧!走了這麼大段路,想你也累了。」

  她嬸娘叉著腰擋在門前嚷嚷著:「這青天白日的,你拉個男人來家裡,算怎麼回事?」

  怕她為難,駱鳶飛想要告辭。管絲竹卻迎上前去,因為站在台階下,她唯有仰著頭望向嬸娘細尖細尖的下巴,「嬸娘,我和駱公子是在珍寶館認識的,上回他在老闆面前誇我手藝精巧,老闆就多給了一弔錢。要是他多誇我幾句,說不準以後我做的那些土玩意能賣個好價呢!」後面幾句話,她故意壓低了聲音,剛好落在她嬸娘的耳中。

  如她所願,她嬸娘急急地挪開身,讓駱鳶飛往屋裡去,「請進!快請進!就是家裡小了點,公子可別見怪啊!」

  「怎麼會?」駱鳶飛本是嘴上客氣,進了她的屋,他倒真是不見怪了——整屋子擺滿大大小小竹子雕成的擺設。大到衣櫃、梳妝台,小到盛胭脂的盞,放耳環的盒,一件件一樁樁都染著竹子的香氣。手藝之精巧,讓他露出見到美人時方有的喜悅。

  「沒想到你的手藝這麼好。」

  「什麼手藝好?閒著沒事便做了這些東西。沒法子,若不自己動手,我這屋是連一件像樣的傢俱都沒有的。」

  溫水澆在茶上泡出一壺清茶,給他倒了一杯,潑掉,再續上。如此這般,茶味好了,杯子也暖了,溫溫地熨著他的掌心。

  她的細心他看在眼裡,她嬸娘的刻薄他也不會看不明白,「你嬸娘對你不好嗎?」初認識便提人家的家事,這不是他的稟性,可對著她,他就是問了。

  一雙手心來回搓著茶杯,她想要磨平掌心裡的繭子,想換回如他般修長生嫩的手指,「叔父和嬸娘有一雙兒女要照顧,叔父為了養家又常年四處奔波,嬸娘的脾氣是差了點,也怨不得她。我本不該成為他們的負擔,只是爹娘去世得早……」

  歲月早已沖淡的傷感竟在他溫柔的眸子裡變得沉重起來,害她未能將往事說下去。

  這一刻,他眼中的她竟比春宵樓柔嫩如水的姑娘更惹人憐惜。喝著她煨給他的茶,也不知她在茶裡放了什麼迷藥,竟讓他做出連自己都覺得驚訝的決定。

  「你……願意來我們家嗎?」

  他這話說得引人歧異,難免叫她誤會。管絲竹提起茶壺,不禁玩笑起來:「駱公子,你這是要買我當丫鬟?」

  「不,我要娶你為妻。」

  「你別拿我開玩笑了。」管絲竹迅速打掉自己心頭怦怦亂跳的小鹿,指指自己身上穿的藍布褂子,再遙指他一身的青衫,他們之間的差距再明顯不過。

  「駱公子,你可是青族中鼎鼎有名的畫工。駱老爺子也是金族裡的富甲,你若娶妻,要麼是飽讀詩書的青族女子,要麼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我……怎麼可能是我呢?」玩笑!她說服自己將他的話當成一個再平常不過的笑話——只是,她為什麼竟笑不出來?

  駱鳶飛正經八百的神色告訴她,這決不是一個玩笑而已。

  「我爹——住在城東頭的駱老爺子膝下有我們三個,我們家老大——舫游是常年漂泊在外,老二獸行你大概也聽過他的名字,他能管好他自己,不給爹惹事就不錯了。我專心於作畫,不想幫爹打理家裡的生意,也沒那個能力。

  「可你不同,那天在珍寶館,你三言兩語就將一幅美人圖賣了五百兩,你做生意的能力,我已有目共睹。今天到你家轉了一圈,我更相信你會是一個持家有道的好媳婦,我爹年紀大了,他需要人照顧,我希望那人是你。」

  說來說去,他娶她都是為了他爹,為了駱家。對他來說,只要是個好兒媳,他都可以娶嗎?

  天下好女人何其之多,足以匹配他的,又怎會是她?

  「為什麼是我?」

  「因為我賺到的那五百兩,是你幫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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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1:08:57

第二章 姑娘大喜(1)  

  「都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當初名字沒起好啊!」從震驚中緩過氣來,駱老爺子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自責,「什麼名字不好起,非給你起了這麼個名字——鳶飛!鳶飛!這輩子注定我這個做爹的拉不住你啊!」

  所謂每日三省,這每日三遍的檢討,駱鳶飛聽了太多,就算他還有點孝子的品性,也早磨滅了,「你要我娶妻,現在我如您所願,決定娶管姑娘為妻,夠給你面子了吧!爹,做人要知足。」最後一句,他說得語重心長。

  三小子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她是什麼出身?怎麼配進我們家門?駱鳶飛,我警告你,你不要為了跟我對著幹,出這等下三濫的主意,日後丟臉的可是你自己。」

  比起娶藍族女子入家門,駱鳶飛的吊兒郎當更叫他氣惱,「你以為這樣就會逼我就範,讓我放棄叫你娶妻的打算了嗎?聰明的,你還是好好給自己找房媳婦,說什麼我也不會再任你胡作非為下去。」

  爹還真不好伺候——駱鳶飛滿腹心思都放在手中那支軟羊毫,撥弄著尖端的筆毛,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哼哼著:「怎麼會是胡作非為呢?這回我絕對認真,我這輩子,就認定這位管家姑娘了。」

  他說得煞有介事,連累駱老爺子也不得不重新考慮他話語中的真實性。

  以老三的個性,什麼事都有可能開玩笑,唯獨對女子,他從來不見半點做假。若當真以那藍族女子叫他這個做爹的打消替他娶妻的打算,老三大可以拿春宵樓的那些姑娘做擋箭牌。

  難道他是來真格的?

  可這些年來,那麼多國色天香的大美人在他眼前忽悠來忽悠去,也沒見他有娶回家做媳婦的打算,怎生這上不了檯面的藍族女子就叫他下了決定呢?

  奪過駱鳶飛手中的羊毫,順道奪回他的注意力,駱老爺子義正詞嚴:「你當真要娶她?」

  「這還能作假?」他話已出口,這要是作假,可毀了人家姑娘的清譽。他駱鳶飛再玩世不恭,也不至於惡劣至此。

  只是,還不知道她是否會點頭應允。

  「她就真真那麼好?莫不是貌美如仙吧!」三小子的個性,他這個當爹的最清楚,他對女子只有兩個要求:看上去很美;再看去也很美。

  爹這一提,駱鳶飛的腦海裡頓時印出白牆黑瓦間,她昂著頭向她嬸娘談條件的模樣,她……著實算不上絕世美人吧!

  低垂的臉上揚著嬌羞,卻藏不住她心底的精明。

  將他的畫賣了五百兩的天價,還能讓知畫之人存有美人圖,淺淺幾言讓刁鑽的嬸娘主動讓步,乍聽到他這個青族公子的提親,不盲目,不茫然,只見她坦蕩蕩地問清來龍去脈,沉穩得反叫他吃了一驚。

  第一次發現女人對他來說,除了美與醜,原來還有另外一面。

  娶她,之於他並不算為難。

  「我已經央了媒人去提親,剩下的事,爹你看著辦吧!」他以中指和大拇指旋轉著重新奪回來的羊毫,枉顧老父的茫然走得瀟灑。

  駱老爺子忙追在身後詢問:「你真就娶她啦?」

  他腳步未停。

  「你認定她了?」

  他健步如飛。

  「娶這麼個藍衣女子,你不後悔?」

  他步履矯健。

  「真不後悔?」

  他沉默的背影無聲無息。

  「姑娘,大喜!大喜啊!」

  嬸娘尖利的嗓音讓管絲竹手中的刻刀劃出半寸——這件竹屏風刻壞了,又得重做。

  自那日駱家三公子離開之後,管絲竹手上這幾件器物就刻了又壞,壞了又刻。左左右右刻了這幾日,至今竟未有一件完工。

  輕歎了口氣,她貓著腰挑選籃子裡幾節竹子,不小心看到一雙桃紅的鞋。

  家裡怎來了媒婆?還朝她這方向福了又福?

  「給姑娘道喜了。」

  「我?」管絲竹一怔,下意識想起駱三公子的似笑非笑。

  還真就給她猜對了,媒人牽起她的手左右端詳,直想探出這姑娘哪裡出色,竟叫駱家的三公子,大名鼎鼎的空竹先生動了凡心。

  「城東頭駱老爺家的三公子,就是喜歡作畫的那個——可不是成天鬧騰的二公子,是穿著青衫的駱三公子,相中了你們家姑娘,托了我這老婆子來提親呢!這可是天大的喜事。」

  她嬸娘跟在後面接話茬:「真是大喜事啊!」

  「駱家那可是金族中有頭有臉的望族,那三公子又是一表人才的青衫,這樣的夫婿如今上哪兒覓啊!可算給你們家姑娘逮著了。」媒婆邊說邊笑,嘴都合不攏,好像給自家女兒尋了門良緣似的得意。

  常年拿刻刀、劈竹子,長滿老繭的手被媒婆肥嫩嫩的肉手捏著,管絲竹怎麼也笑不出來。

  媒婆以為她是女兒家害羞,緊追著問:「你到底怎麼說?別傻愣著,快給個回話啊!」

  「這還有什麼可說的,自是願意的。」在她嬸娘看來,這分明是天上掉下塊金元寶,不撿的人才是傻瓜。

  偏生她就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傻瓜,「再容我考慮考慮吧!」

  媒人一聽這話,頓時不樂意了。眼見著到手的媒金就這麼撲騰著翅膀飛走了,哪有不生氣的理。

  「我說管家姑娘,你人年輕,閱歷不夠,可別不知輕重,像這樣的好人家就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難得人家駱三公子人品出眾,相貌不凡,駱家又不介意你的出身、家境,你還有什麼可挑的?這姑娘家要是挑三揀四,最後吃苦的可是你自己。」

  難聽的話已說出,媒人拍拍屁股氣呼呼地走了,擺明了要管絲竹自個兒掂量著辦。

  媒人前腳剛走,嬸娘的食指就戳上了管絲竹的臉頰,「你真是不知好歹啊!像駱三公子這樣的人家,你都不要,你想要什麼樣的?嫁到王宮裡做王妃啊?我看你還是趁早死了這份心吧!當今真正執掌朝政的不是王上,是王上的親娘,她可是名門貴族出身,能讓你這個藍衣做王后?也不怕笑掉別人大牙?」

  以為這次可以徹底擺脫這個吃乾飯的丫頭,順便賺進一筆彩禮錢,沒想到這丫頭不識好歹,連駱家的三公子都看不上眼。

  嬸娘也氣走了,獨自埋首於縱橫交錯的竹片裡,管絲竹沉沉地歎了口氣。

  她早已掂量妥當,只是不知他真心為何。

  娶她,他當真不會後悔嗎?

  以前她每次心煩意亂的時候,只要手握刻刀,在一片竹屑飛舞中便漸漸定了神,今日這份竹香反倒擾得她心難安。

  勉強雕刻的結果是壞了一堆竹子,不想再浪費這段好竹。她決定走出去散散心,隱隱有些雨意,她隨手抄過斗篷,行至竹林的那端……

  雨絲紛飛,她在林間。遠遠地眺望著竹林深幽間的空竹軒,叫她吃驚的是軒外竟也有女子如她這般撐著傘遙望著軒內。

  莫不是他向幾位姑娘提出了成親的請求,這也是一位猶豫不定的?

  然她身著綵衣,管絲竹即便沒見過青樓裡的姑娘,也隱約聽村裡的男人們調笑間提起過。

  靠近些,她躲在竹子後面翹首望去——連她竟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躲起來——果然是駱三公子請來作畫的美人。

  瞧那掀起的窗欞,美人倚傘靠在竹上,窗內駱三公子揮筆如行雲流水。

  這等場景管絲竹再熟悉不過,不知從哪年起,約莫是她初初長成的那會兒,她便時常藏在竹子後面悄悄地看著他為美人作畫。這片竹林有多少根竹子後面藏著她僅剩的少女幻想,她也記不清了。

  何時,她能成為他畫中的美人?

  何時,她能放下對他的期翼?

  何時,她再也不需躲在竹子後面偷偷望著他?

  也許,在她成為他的妻後。

  只消一瞬間,她便決定了自己的一生。

  「還故作女兒家的矜持,到底還不是嫁了嘛!」

  在嬸娘的譏諷中,管絲竹點頭應下了駱家這門婚事。她甚至沒能等到叔父經商回來,便把自己嫁了。

  原因無他,終是她和嬸娘之間的分歧。

  駱管家上門提親的時候,嬸娘獅子大開口,要東要西,要錢要物。她一句「十兩禮金便足矣」斷了嬸娘最後一次拿她發財的路子,嬸娘自然不會輕饒她。

  除了駱家拿來的大紅嫁衣,嬸娘未給她準備任何陪嫁。而且她前腳剛出門,後頭就傳來嬸娘尖利的叫罵:「你以為你多走運,被人家駱三公子相中,從此就飛上枝頭當鳳凰了?也不想想駱三公子那是什麼樣的金貴人,要什麼姑娘沒有,他一時看走了眼挑了你去,改明兒個還不知道會挑中什麼樣的姑娘呢?你這麼護著夫家,到時候被休掉可別回娘家來找我。」

  她充耳不聞嬸娘的詛咒,孑然一身被大紅花轎抬進了駱家大門,卻也落下一個嫁了好夫家就不要娘家人的惡名。

  牽起新郎官手裡的紅布帶,揣著幾分嬌羞,她走進禮堂,拜了天地,叩了家翁,只等這夫妻交拜,便是禮成。從此以後,她冠上他的姓,穿著青族的衣衫,成為他的妻。

  司儀銅鑼似的嗓門高喊著:「夫妻交拜……」

  她這邊俯了首,只等他向她低頭,卻聽外面就鬧起來。她腦子一片空白,隱隱聽去,好像說是二伯調戲西郊某農家的丫頭,鬧得人家要死要活,那一幫子成天跟泥土打交道的農家豈是好惹的,整個村子的人拿著斧頭、鋤頭就衝上門來,要家翁為兒子付出交代。

  家翁匆匆忙忙找二伯去了,牽著紅線的新郎官只好去應付前來大鬧的村民。整個喜堂好不熱鬧,卻獨獨冷落了新娘子。

  沒有人注意到她自己揭下了喜帕,也沒有人注意到本該端莊嫻靜的新媳婦竟坐在左手第一把交椅內喝著茶,吃起點心來。

  饜足後,她開始有心力打量自己的夫君。只是她不得不說,夫君作畫的技藝或許異常高超,可是處理問題的手段就可見一斑了。

  安撫了這個,又給那個說好聽話,對著一幫子村民說了一大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只讓人耳朵負累,心情煩躁。村民們不但不給他面子主動回家,鬧事的氣焰還越發地高漲,已經到了準備伸手砸東西的地步。

  眼看著到了她沒辦法安穩旁觀的地步,搓搓手上的老繭,她在眾人不知不覺間擠到了駱三公子身前,「諸位大叔大伯來得巧,正趕上今天這大喜的日子,快來喝杯水酒潤潤嗓子,走了這麼大遠的路趕進城裡,大概也累了吧!喝點水酒也好解解乏。」

  她一個姑娘家,幾句軟話說得一幫村民頓時安靜下來。瞧她言語得體,舉止文雅,他們還以為是青族中的名門小姐,讓一位小姐又是倒酒又是拿點心的,村民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為首的荊老漢率先道歉:「真是對不住了,小姐今天大喜,我們還來鬧喜堂。一來事先沒想到,二來事情也趕得巧,我家阿野在家裡哭鬧著要上吊,我也是沒辦法了,才找上門來。不為別的,只為我家阿野討個公道。」

  「這也是應當的。」管絲竹瞥了駱鳶飛一眼,她這位夫君忙活了半天,光會講大道理,連人家具體因為什麼來鬧喜堂,也沒問清楚。

  扶荊老漢坐下,管絲竹為他換了盞茶,「老伯,您莫要喝酒,您現在正是怒火中燒,若再加上酒勁,怕要傷身。還是喝盞茶順順氣吧!」

  她體貼的舉動頓時博得眾人的好感,接下來的幾言幾語更是讓大夥兒從心底裡歎服。

  「看老伯的年紀該與我爹差不多,想那阿野姑娘也就我這般大。若我在外遭人欺負,我爹必定也會為我討個公道。老伯的行徑,我能理解。您放心,駱家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若二伯真的幹出些傷天害理的事,我公公必定輕饒不了他。」

  看管絲竹這樣通情達理,村民們不由得信服起她的話來,只是未得到駱家老爺的答覆,又沒見著駱獸行那個畜生,若就這樣走了,大夥兒也不甘心。

  管絲竹拉拉駱鳶飛大紅的袍子,細聲耳語:「你打算怎麼辦?陪他們一直坐著?」大廳裡可還有三十桌客人等著喝喜酒呢!他們這麼一坐,大夥兒如何喝得下喜酒?

  他不做聲,抬眼等著她下一步的行動。在他的默許下,管絲竹湊到荊老漢身旁,甜膩地央求:「來者是客,老伯,不如你領著大家一起喝杯喜酒吧!一來您沾沾喜氣,二來也是我們這些小輩的福氣。」

  「這……這怎麼好意思?」換做旁人,見自己大喜日子有人來鬧場,怕早舉著棒槌要打人了吧!這駱三公子真是娶到賢妻了。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爹早逝,若他還活著一定很希望看到我穿著這身衣裳嫁人。老伯,您的出現本是個意外,若是您不嫌棄,今日我就把您當我爹了,也算告慰我這個做女兒的一片孝心。您快請入座吧!」

  再輕巧不過的幾句話竟把荊老漢說得眼淚汪汪,拍著她的手連聲說好,這就帶著村民去前廳喝喜酒去了。

  一事了了,管絲竹也未閒著,家翁不在,她協助管家吩咐家丁、丫鬟招呼賓客,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忙碌起來。

  駱鳶飛盯著她匆匆的背影,暗自感歎:他果真沒娶錯妻,日後駱家再不需要他勞心勞力,他肩上的擔子就快能放下了!

第二章 姑娘大喜(2)  

  新婚三日,雖仍在新婚日子裡,在駱鳶飛的意念裡,就像是過了小年就不是新春似的。手指戀著畫筆,他是再憋不住了。

  領著新夫人給老爺子磕了頭,他這便要去空竹軒。這駱家大宅好是極好,可比起他那沐浴在竹林山雨中的畫軒,他更眷戀著那兒的清新自在。

  有小廝跟著,他大步邁出府去,沒走兩步就見他媳婦攔了上來。

  他難得跟別人解釋自己的舉動:「我去空竹軒,」末了又補上一句,「我去去就回。」

  「鳶飛,我可以跟你一同前往嗎?」這宅子大得很,家翁瞧她的眼神又總是由上至下,二伯更厲害,話沒說到兩句就又敲桌子又摔凳子的,還是跟著鳶飛她心上自在些。

  擰著青色的衣袖,嫁予他之後她可以穿青色的衣衫,成為青族中的一員,這便是以夫為貴了吧!

  知道她剛嫁進來不習慣,知道老二的個性,平常女子見了大多會被嚇到,知道老爺子嫌棄她出身不夠體面丟了駱家的臉,她於家中的種種隔閡他都明白。

  所以他左右派了兩個得力的丫鬟跟著她,為的就是要她早些擺出府裡女主子的架勢來。

  他一個人過得逍遙自在,娶妻可全是為了駱家大宅啊!一開始就對她說了,她該早點明白這其中的深意才是。

  「夫人,老爺子這幾天正張羅著為老二娶妻的事,他老年紀大了,有些想得著忙不了的事,你還得幫著多管管。你是我夫人,更是老爺子頭一個進門的兒媳婦,這些事可少不了你。」

  他信任的眼神亮煌煌地照著她的臉,弄得絲竹不由自主地就點頭應了下來,「我一定好好辦,你放心。」

  「那好,我這就去畫軒了。」

  他甩著青衫而去,她遠遠地目送著他的背影,再也沒追上去。

  就這樣定定地站了一盞茶的工夫,緩過神來,只覺四肢冰冷,陣陣透著一股子寒氣。嬸娘的話猶在耳旁,不敢再耽擱,絲竹心上明白,想要在這個家裡站穩腳步,她首先得當個稱職的三兒媳。

  至於留給她背影的夫君,他們倆的日子……總還長著呢!

  「小財。」

  她娘家貧瘠,嫁過來之前駱鳶飛特地派了兩個隨身丫鬟給她,一曰小勢,二名小財。

  小勢主要幫她打理家務,整理妝容,身為兒媳婦,有什麼想到想不到的,小勢也會從旁提醒。

  相比之下,另一個丫鬟小財就有些與眾不同了。

  聽鳶飛說,小財原是某個金族世家之女,因家人遭了罪,她被貶為奴,這才進了駱家,隨著早進府的小勢,賞了「小財」這個名字。

  絲竹與她相處時間雖不長,可光是成親那日,數千封紅包過了她的手,立時三刻便報出總數這點,已讓她這位新主子見到她的能耐一二,只是小財斜著眼看她的模樣叫人有些發慌。

  好在她並不常這樣,只是盯著她這位新進門的駱家三兒媳的時候才露出那種眼神,管絲竹只當沒看見。

  「家翁在前廳吧?」

  「正為二少爺的事發愁。」

  小財總是如此,有問有答,不多一字不少一句,也不見笑容。倒是絲竹拎著笑容牽住她的手肘,「老爺子還在為二伯的事煩心呢?走,我們去前面看看,看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

  「前廳是男人們去的地方,三夫人不便前往。」本不想說的,可被三夫人這麼牽著手,她也難逃被老爺責罰的命運,還是招了吧!

  「你到底還是為我著想。」絲竹抿唇而笑,腳步微轉依舊向前廳而去,「去看看吧!或許有我們幫得上忙的呢!」

  她是想顯示女主人的權勢才故意前往吧!小財不再勸說,跟著去了。

  恰巧此時駱老爺子正會了幾個朋友在前廳閒聊,絲竹遠遠地就聽他們左一個三媳婦右一個藍衣的。

  「我說駱老爺,你們家也算是望族,你家老三也是城裡響噹噹的人物,你怎麼給他娶了一個藍衣回來?」又是一金族的大老爺,滿身鑲金帶銀的,看著就覺得眼花。

  提起這事駱老爺子就滿心鬱悶,「這哪是我要為他娶的,是他自己相中了的。我是逼著他娶妻,可我哪兒知道他什麼人不好娶,偏娶個藍衣工匠回來?我以為憑他的眼力,怎麼著也要娶個知書達禮的青族小姐,誰知道……誰知道……」

  「青族有什麼好?青族家的女兒除了識得兩個字,其他的什麼也不懂,只能充充場面。要我說,還是該娶個咱們金族的媳婦。」城北的衛老爺家裡娶的兩房兒媳都是金族家的,對此頗有幾分自己的見地,「駱老爺,別怪我說實話。你那幾個孩子都不是混錢堆的,想要望門望戶恐怕還得靠兒媳。」

  這話確是難聽,可對駱老爺來說卻已既成事實。每每想到他那幾個孩子,還有那剛進門的新媳婦,他就頭疼,疼得他直擺手啊!

  「老大、老二我是不指望了,這老三眼看著也是書畫堆裡打滾,玩不出錢來的主。我本來是想仰仗這位三媳婦的,可誰想到會是藍衣人家。我這幾日冷眼旁觀,這三媳婦溫溫順順的,見到老三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這樣的女人怎麼幫忙打理生意?也是指望不上嘍!」

  正說著,絲竹接了小廝奉上的茶水,掀了裙裾邁了進去,人未到,嘴角先揚了起來,「幾位老爺喝茶。」

  這前廳豈是女人們來的地方,駱老爺子正要發難。幾位老爺先接過話來:「這位就是你新進家門的三媳婦吧!」當日在喜宴上,她領著管家忙前忙後,遠遠地見了一面,沒大看清。今日得見,面相圓潤親切,倒有著幾分富貴相,不似藍衣出身。

  這樣一直盯著瞧也不是個事,衛老爺開口岔開話題:「我說駱老爺啊,你家老三都娶媳婦了,老二的婚事也不趕緊地辦辦?」

  「哪個好人家的姑娘願意嫁給他那個潑皮啊?」駱獸行幹的事全城皆知,駱老爺也用不著再做道德文章,提起他,老爺子正憋著一肚子氣沒處發呢!「這不……老三成親當日,人家還鬧到家裡來,我對老二已經不指望了,我跟他說清楚了,他要是再鬧事,我就把他轟出家門。」

  「轟出了家門,他身上也流著老爺的血,跟夫君也是骨肉相連的親兄弟,哪兒能不管呢?」絲竹立於駱老爺身旁,溫軟相勸,「家翁,容媳婦多嘴說一句,我看幾位老爺說得極是,該給二伯討房媳婦。有個人在身邊勸勸、說說,遇上事再幫襯幫襯,保不齊還真能輔助二伯立業。」

  這點駱老爺也不是沒想過,可一來沒有哪戶好人家肯把女兒許給老二,二來老二那臭脾氣哪有老三好說服?讓他娶妻他就娶,怎麼可能?

  「老爺的考慮也是有的,只是眼前正好有個機會。」絲竹提點著,「老爺可還記得成親那天來鬧場的荊家老伯嗎?他閨女可是哭著喊著要嫁進門來,否則就一死以示清白。」

  抬眉低眼間,三媳婦這是在暗示……

  「娶那個村姑做媳婦?」駱老爺到底還是重視門第的。

  絲竹娓娓相勸:「老爺,暫不說二伯需要討個老婆,單只是荊家那閨女為了這事要死要活的,若真是出了人命,反倒不妙。別人會說我們駱家門大檻高,有錯在先,還不給人好端端的姑娘家留條活路——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聽她這麼一說,駱老爺才動了點心思,旁坐的幾位老爺又跟著添亂,「可怎麼說都是農家女,哪能進得了金子打的門?」

  「我從旁打聽,說那荊家女性情剛烈,這要死要活的事是做得出來的。換個想法,這樣的女子於二伯怕是利多於弊吧!老爺多大的生意都做過,這點事肯定一想就明白。」

  在這家裡,三個孩子成天讓駱老爺受氣,這還是頭一次有人讚他。給絲竹這麼半說半捧的,駱老爺子頓時下了決定:「這件事我做主了,就娶那荊家女兒做我二媳婦,我駱家哪能做那種無情無義的事。」老爺子還當即做出交代,「新媳婦,這件事就全權交給你去辦。」

  絲竹順著家翁的話向諸位老爺福了福,滿口應道:「絲竹定不讓老爺失望。」

  「這麼一來二去,她居然就把老爺子搞定了?」

  聽小財來報,駱鳶飛還有點不大敢相信,「她這麼快就在這金門裡頭站穩了?」原以為她還需要他從旁協助的,「別不是話應了下來,事情……卻辦不到吧?」

  小財也不信新夫人能從容應對,「那荊家鬧得凶,二爺那頭也不是好說話的。先不說成親方面禮儀繁多,光只是讓兩頭順順當當地點頭應了這門親事,就不容易。」

  「所以我才把你派去跟著夫人啊!」小財伺候他多年,她的能耐他是知道的。有她在,他才敢放心窩在這空竹軒做他的美人圖,「你回去跟夫人說,要她自己衡量著去辦。再帶我的話去,說這家從此就倚仗她了。」說到底,他還是顧念著她身為新媳婦的日子。

  「這才幾日的工夫,她根本什麼都沒做,三爺您就給夫人全然的信任,不怕鬧出什麼亂子還得您回去收拾嗎?」小財不甘心地撇了撇嘴,想當初她來府裡的時候也是跟了三爺好一陣子。直到獨立處理了好幾件生意,三爺才放任她獨當一面,躲在空竹軒裡求個自在。

  論為商之道,她還是三爺的徒弟呢!只是三爺更愛畫美人,要不然也不用娶個夫人回來管家理財。

  「你來瞧瞧我新近畫的這幅美人圖,覺得與從前有什麼不同嗎?」

  小財挑眉細看,「這是三爺近來畫的嗎?容小財大膽,美則美矣,只是好像少了點什麼。」

  這也正是他感到缺憾的,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依稀好像是成了親之後,他這下筆之間就有所出入,「這段時間我會留在畫軒,家裡的事,你幫著夫人多做點。」

  他要用點功,看看畫技能否有所突破。

  「對了,我臨來之前,夫人要我問你晚上是回府吃飯還是留在空竹軒用餐。」夫人的話她是帶到了,回話她也估摸出一二。以三爺的脾氣,回府的時候少,空竹軒倒是他最自在的天地。

  果不其然——

  「你回她說,我今晚就留在這裡了。」

  「他今晚不回來了?」

  聽到小財的回話,絲竹的心情頓時低落起來。在家翁面前已經誇下海口,不會讓大家失望,可是娶親一事千頭萬緒,她完全摸不著門路。本想晚上等鳶飛回來跟他商量著辦,沒想到這才成親三日,他便留在空竹軒,夜不歸宿了。

  絲竹不死心地追問下去:「他還留了什麼話沒有?」

  「沒了。」

  小財臨走前,三爺倒是說了幾句意味深長的話,小財不打算告訴新夫人,讓她自己瞎琢磨唄!

  這世道,斷沒有白撿的道理。

  「他真的什麼也沒說……真的什麼也沒說……」絲竹喃喃自語,像是被法器震住的妖精,半晌不見動彈。

  見她如此這般,小財的心頭不由得一陣暢快——從藍衣一躍成為金族裡的青衫夫人,哪裡有這麼容易?

  「夫人,沒什麼事我先出去了,府裡還有些賬等著我去核查呢!」

  「不急。」絲竹抬手放下茶盞吩咐道,「你去賬房拿我和三爺成親時的出入賬單過來,再把小勢叫來。」

  小財領命出去,遠遠聽絲竹跟小勢吩咐,哪幾件糕點、哪幾件菜式、哪幾件袍子,說是要帶去空竹軒給三爺。

  聽著這話,小財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笑夫人想得再周到又如何?三爺還不是單獨住在空竹軒嘛!

  想要讓一個人在最短的時間裡如魚得水,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她溺水的瞬間不讓她有任何的依靠,憑借求生的慾望,她倒有可能立刻學會泅水——這便是臨走前三爺的交代了。

  別人家的夫人用不著泅水,因為她們在丈夫的呵護下絕不會溺水,他們家這位新進門的三夫人怕是要小心行事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9-16 11:10:24

第三章 酒宴尋美(1)  

  絲竹足足折騰了個把月,終於把荊家女娶進了門,這就改口稱呼「二嫂」了,她心裡反倒空落落的。

  前段時間忙,常常忙到夜半三更,她才得以回房安歇。往往倒頭便睡,也不覺得孤單。今夜閒下來,想那二伯房裡是洞房花燭,她這進門才個把月的新媳婦卻守著一室無法言喻的冷清。

  光是招呼客人就忙到打更,都這麼晚了,他怎麼還是走了?當真不願見她嗎?

  還是她哪裡做得不夠、不好?

  「小勢,」她起身嚷了起來,「我要去空竹軒。」

  匆匆忙披麾出了大門,也沒要轎也沒喊車,絲竹單領著小勢就出去了。一步步直走到空竹軒外,她的額頭已佈滿細汗。

  手掌把軒門都快拍斷了,這才有小廝前來應門。黑燈瞎火得也沒認出她是誰,虧得她腿腳快,一步衝向駱鳶飛的臥房。

  她熟悉那裡,從前常常躲在竹子後面悄悄打量,這次卻是頭一遭進裡邊來。

  他也還沒睡,握著筆擰著眉沉思,滿臉凝重。聽見腳步聲,他偏過臉迎上,見是她,復又低下頭。

  「你……怎麼來了?」

  「你不回家,我只得來了。」告訴自己要有骨氣,話一出口卻還是露了委屈。

  他揉去手邊的畫紙,倒了杯茶給她,「夜涼,暖暖手吧!」

  哪裡可以暖手,他手邊的茶都是冷的,這邊的小廝都是怎麼伺候的?絲竹讓小勢重新換了熱水來,頭一杯便遞給了他,「晚上就不要喝茶了,熱水暖暖胃,睡得也會比較舒坦。你要泡個熱水腳嗎?我去給你端水。」

  「你別忙了。」看她忙裡忙外,他反倒不自在起來,「我一個人在這裡懶散慣了,一切都挺好的。你早點回去歇息吧!明早還得帶著二嫂熟悉府第。」

  他這是變著方子趕她走?絲竹一時動了氣,「你極少回府,我只好趕來瞧瞧你,這樣也不行嗎?」

  「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只是一個人在這畫軒裡待慣了,成親前我也是這麼過的。」他不耐煩地盯著桌上的紙筆,還想著剛才那張蹩腳的畫。

  自從成親以後,他的畫功就無所長進了。再往早裡推算,大約從見到她那段時日起,他的技法就未曾精進,這對一個畫工來說是莫大的災難。

  這段時日他每天困在這空竹軒裡,畫盡了心中所想,可筆下的美人依然不見神采飛揚,若照此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成為過了景的匠人,而非一代畫師。

  反觀她倒是非常適應府裡的生活,這次更是將娶親這麼大的事辦得有條不紊,風光之餘又省下不少銀子。連一直對她有所指斥的老爺子也不時地誇讚她幾句,他這親是沒成錯,可畫藝阻塞卻在他意料之外。

  但願過段時間會有好轉。

  「這麼晚了,你就先回去吧!」

  「你明明不想和我在一起,當初為什麼又要娶我呢?」憋了這麼久,她憋不住了。

  在外場,她用心做個女主子,端起架勢學經商聚財,學禮儀操守。在府裡,她全心全意伺候好一家老小,當個稱職的兒媳婦。做這些,不是因為擔心自己出身卑微,有一天三夫人的地位會不穩。

  她只是想要向他證明:娶她,他一定不會後悔。

  然,夜夜空床冷被讓她暗舔寂寞滋味。她不知道打開頭就這樣,她這輩子還有什麼可期待。她更不知道,若這就是他想要的夫妻生活,當初為什麼娶她?

  她不敢問,怕話一出口,便斷了念想兒。

  她不得不問,因為每日每日活在期待中,她受不了夜夜啃噬失望的滋味。

  「鳶飛,你當初為什麼娶我?」

  「為了還老爺子心願,為了給家裡找個女主子,也為了替自己找個人盡盡孝道。」他是自私的,千算萬算,單單忘算了天意——

  她進門,他畫藝停滯,這不是他可以犧牲的部分。

  她不死心地追討著她想要的一絲期望,「只是為了這個,再無其他?」

  「你以為我還有什麼其他目的?」

  我以為我對你來說是特殊的——這話她多希望從他口裡聽到,她卻是說不得,也說不清的。退一步,她給自己找份安慰,「你身邊來來往往,多少出色的女子,為何偏偏選中了我?」

  「是我自私吧!」

  駱家人稟性自私,老爺子想要媳婦是為了守住駱家的榮耀;老大成天大江南北地瞎跑,是為了追到自己的幸福,從來不理會家人的牽掛;老二率性而為,他的自私都寫在臉上;到了他這分上,即使是為了家人考慮,也自私地犧牲了一個女人想要的幸福。

  「我怕金族的女子太精明,也怕青族的小姐太難伺候。」

  「我來替你說吧!」雖然事實是那樣殘酷,她卻還是命令自己將它看清。現在弄明白真相,總比一輩子活在無謂的期待中來得幸福些。

  「我出身卑微,能嫁給你這樣的青衫公子,能嫁入金族望戶,就該感到慶幸,不會再不知輕重地給你找麻煩。即使你刻意冷落我,為了現在富足的生活,我也不會跟你鬧翻——你……是這麼想的吧!」

  誠然,她道出了他心底赤裸裸的想法。只是,為什麼偏偏選中了她?為什麼在見到她之後,他筆下的美人圖就少了一分神韻?

  誰又能為他作答?

  他的沉默是對她的最後一記重擊,腳步挪到門後,她喃喃自語:「我該相信第一直覺的……我該相信第一直覺的……」

  若是信了,今天她就不是駱三夫人。

  媒人前來提親的時候,她總覺得嫁給他,對她來說會是種痛苦。可再見他一面,她的堅持又動搖了。點頭應下這門婚事,竟是對自己的懲罰。

  不想再受傷害,所以學會不再有期待。

  像她這樣父母一夜之間慘死的孤女,像她這樣常年被嬸娘視為累贅的匠人,像她這樣活在革嫫底層的藍衣不是早該學會這一切嘛!

  橫下心來,她告訴自己,也告訴他——

  「駱鳶飛,你記著,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你這樣敞開心扉,說些不該從駱三夫人口中出來的言語。從此以後,你是夫,我為妻,我會盡到駱三夫人的職守,也請你尊重我這個頭銜下僅剩的尊嚴。因為除此以後,我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那夜她離開空竹軒後便再沒來過,這一晃已是三年。

  三年的時間不算太長,她卻做了一些當初他決定娶她時,斷斷未料到的事。

  三年的時間,讓她成了駱家真正的主人。經商拓土,她讓駱家搖身一變成了城裡的首富,更把做生意的手伸向了宮中,發起了王族財。

  三年的時間,她褪去了藍衣女兒家的嬌羞,貴氣中深藏著陰狠。跟她做生意的人,都說她心思縝密,處世圓滑,為求錢財不擇手段,除了傷天害理的事不做,什麼法子都敢出。

  三年的時間,她待家翁極好,跟嫂子也成了親密無間的姐妹,連向來無法無天的二哥見到她也讓個三分。只是,每每看見他這個夫君,她的冷漠卻是由心而發。

  三年的時間,她這個夫人膝下無所出,他這個夫君週遭卻遍是美人相伴。

  三年的時間,她為駱家日進斗金,城裡卻再不曾流傳過他新畫的美人圖。

  三年的時間,她不再穿代表他等級的青衫,終日以金衣示人,她的身份就只是駱家的媳婦。

  這三年,讓他不斷地思考,當年娶她這個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小權進門就看見三爺對著紙發怔的模樣,清咳了兩聲,他等著三爺收拾好心情這才走到跟前,「夫人要我來跟三爺問一聲,年三十的飯是送過來給您還是您回府跟大夥兒一塊吃?」

  「夫人沒說別的?」照以往的慣例,一般在詢問他某個決定之前,他這位夫人都會有一條候補意見。

  果不其然,小權緊跟著作答:「夫人說,這一年大伙也沒聚在一塊吃過一頓飯,猛小姐念三叔念得緊,您若沒有旁的事,就回府跟大家吃頓團圓飯吧!反正只是一頓飯,在哪兒吃不是吃。不過夫人也說了,若您有別的安排,她就不勉強了。」

  有硬有軟,還把他侄女的名字都拉上了,這還不叫勉強?

  他本打算提前幾天回府,幫著家裡安排過年的事。被她這麼軟的硬的說了一大通,他反倒懶得回那個家。

  她的精明是他娶她的原因,她的精明也是他害怕回府的理由。

  每次見面,瞧見她安靜地坐在一旁,聽著駱家下屬商行裡的老闆一筆筆地報賬,她手裡的茶蓋有一下沒一下地揭著,碰上有幾處賬目不清的,她那總是掛著笑容的嘴角時不時地吐出一兩句類似這樣不軟不硬的話,叫一大幫子做生意做老了的商人都抬不起頭來。

  對外如此,對內亦然。他們之間日益生疏的關係是三年的時光堆出來的,實在不足以為外人道也。

  想到這些,駱鳶飛不禁撇了撇嘴問道:「小權,你說這頓飯,我該去嗎?」

  「既然夫人請了,三爺您還是去吧!」

  他的回答在駱鳶飛意料之中,這小權是三年前絲竹千挑萬選,派到他身邊專門伺候他的。相處了三年,這小廝倒是將他伺候得極為周到。他喝的茶永遠是溫的,他吃的飯永遠是軟的,他的書桌前永遠鋪著一張畫紙。

  只有一點讓他懊惱,無論小權做什麼,總愛補一句「這是夫人吩咐的」;無論小權說什麼,開場白永遠都是「夫人說了」。不怪他們主僕二人混了三年還是這麼生疏,實在是他沒辦法把小權當心腹啊!

  「你去回夫人,說我年三十晚上住在府裡。」

  「噯!」小權應著,這就要去回話——想必夫人知道後會很高興吧!

  沒走兩步,駱鳶飛的聲音涼涼地從他背後躥起:「你不會告訴她,我昨晚在春宵樓坐了一整晚吧?」

  「夫人說了,凡是您的這類艷情俗事都不要對她說。」

  小權如是答道。

  駱老爺子瞧著三兒子氣兒就不打一處來,好不容易盼到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個團圓飯,這小子沒精打采也就算了,還把個哈欠打得沒完沒了。

  「你昨晚出去做賊啦?」

  「爹,不要誣陷你兒子我,咱們駱家如今也是這城裡的首富了,我還用得著做賊嗎?」說這話的時候,駱鳶飛瞥了瞥坐在他身旁的絲竹——「全城首富」這個稱號全是她掙來的。

  可惜滿桌的山珍海味還堵不上駱獸行的嘴,「我看老二不是去做賊,準是去春宵樓找姑娘去……哎喲喂!哪個王八羔子踩我的腳啊?」

  猛兒指著她爹的鼻子唧唧歪歪地念著:「王八羔子!王八羔子!」

  猛兒她娘更是藉機發揮:「駱獸行,你要是再亂說話,你就是王八羔子。」

  那我不成了王八嘛!駱老爺子翻了一記白眼,快被這亂哄哄的場面氣歪了鼻子。

  從頭至尾就數絲竹最安靜,安靜地剝著蝦子,安靜地放到猛兒的碗裡,安靜地餵她吃。心頭忽然闖過一個念頭,為什麼她不能擁有這麼軟軟的小東西呢?

  「老爺,我想過繼個兒子。」心裡怎麼想,嘴上便怎麼說,絲竹一語驚到滿桌人。

  駱鳶飛更是含著竹筍,怔怔地盯著她好半晌,「絲竹,你說什麼呢?」

  放下竹筷,絲竹平靜以對,「你不常回府,我一個人過日子,想從駱家旁系裡邊過繼個男孩做兒子,也算給你留個後。」

  她這話聽上去怎麼像他快死了似的?駱鳶飛忍不住反駁:「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過繼什麼兒子?」他態度明確:堅決反對。

  這盤岩石太硬,總有鬆動的碎石子吧!絲竹先抓住盼孫子盼得最心急的老人家,「老爺,您前兩天不是還催我趕緊給駱家生個孫子嘛!您看我這打算行嗎?」

  想要自家孫子是一回事,可過繼個男孩做孫子又是一回事,「這事再商量商量吧!你和老三都還年輕,還有的是時間……」

  說這話駱老爺子自己都心虛,兒子一年中住在媳婦房裡的日子不用雙手,伸出五根手指頭就能數過來。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年比一年來得冷淡,在這種狀況下,能蹦出孫子才有鬼呢!

  「我覺得絲竹這主意挺好。」

  獸行媳婦、猛兒她娘——阿野永遠站在弟妹這一邊,想當初要不是絲竹極力撮合,她早就自縊了,哪兒還會有今天的猛兒,她們母女倆的命等於是絲竹給的。這三年,眼見著絲竹為了這個家忙裡忙外,她幫不上什麼忙,給絲竹支持是她唯一能做的。

第三章 酒宴尋美(2)  

  在阿野看來,絲竹做的每項決定都是正確的,除了嫁給駱鳶飛——她小叔。

  如果說她丈夫駱獸行壞在明面上,那她這位小叔子就是煙熏竹子——從骨子裡黑了!

  放著這麼好的媳婦在家裡他不要,成天出入青樓楚館,圍著美女打轉。說是為了作畫,可這三年來也沒見小叔子畫出幾幅驚世之作來啊!

  「絲竹白天帶著小財忙商行裡的大事,晚上還得料理家裡的小事。去年小勢嫁了人,絲竹更是孤單了,忙了一天回到房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過繼個孩子,總算是有了個安慰。」既然丈夫這個男人已經靠不住了,只好為自己年老做準備。過繼個兒子,好歹等絲竹老了,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可以倚靠。

  阿野可是全心為絲竹做打算,總覺得以小叔子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再娶個媳婦是遲早的事,還是先捆個兒子在身邊安心一點。

  「小叔子,反正你也不常回府,家裡就算多個人,於你也沒多大關係,這種事你就不要管啦!」

  聽聽!聽聽!這叫什麼話?

  「這是給我找兒子噯!」又不是隨便養條狗,他哪能不管?「要兒子我自己會生,用不著過繼。」

  有他這句話就好,駱老爺子緊追不捨,「什麼時候生兒子?」

  這分明是得寸進尺,懶得跟一大夥人繼續糾纏下去。他抓住事件的罪魁禍首,直接將她拖進房裡——

  「再做商議。」

  「怎麼好端端地想過繼個兒子?」

  她就坐在距離他一步之遙的梳妝台前,她手裡握著的不是胭脂香粉,卻是一段竹子,一把刻刀。

  她這做的是一張小巧的書桌嗎?約莫兩寸來長,大致形態已經做好,她正細細地刻著圖文、花飾。

  「那盞竹燈籠呢?」他上回回臥房的時候,她正在用竹子做盞秀氣的燈籠。他想著等她做好後,要了來掛到空竹軒裡,竟忘了。

  她示意裡邊的那只櫃子,「做好的玩意都收在櫃子裡了。」

  他打開櫃子仔細看去,凡這房裡有的傢俱、擺設,她都用竹子做了一件小的收在櫃子裡,就連這竹燈籠也是仿她床頭那盞燭台做的,看來看去似乎就差床沒刻了。

  「你下一步要做床了?」

  「床?床……最後做。」

  床幃上的雕飾精巧又複雜,她不愛做,也不想做——他又怎會明白她的心思?就像他不明白她想過繼一個兒子到身邊,不只是因為寂寞,還是為他步下的另一手棋。

  倘若有一天,她離開駱家,還有個人能代他挑起駱家這根大梁。她能為他做的,她全都做了,也只剩這麼多了。

  「過繼的事……我決定了,六小叔家的修竹就很不錯,你要是有其他中意的人選也能對我說一聲。」

  「修竹那是我堂弟,怎麼能過繼過來做兒子呢?這不是胡鬧嘛!」再怎麼說他也是青族中人,輩分禮數這種事是最在意的。

  她卻是鐵了心堅持己見:「六小叔一個人帶著兒子不易,我已經找他商量過了,他沒意見。修竹那兒我也說了,他聽他爹的。」

  這麼說,過繼的事根本就已經定下來了?她只是湊巧通知他一聲?要是他不回來吃這頓飯,是不是等修竹管他叫爹了,他還搞不清楚狀況?

  「那你還假惺惺地找我商量什麼?」駱鳶飛有種被戲弄的感覺。大手揚起,床帳落下,他坐在床帳下緊鎖著她四平八穩的背影。

  三年的時間令她經過無數歷練,他的怒火早已撼不動她半分!

  「你要兒子,我們可以……可以自己生嘛!」自知理虧,他的語氣沒來由地降了下來。走到她的身旁,他奪下她手中的刻刀,說了句沒底氣的話:「年三十的晚上,拿著把刻刀多不吉利。你也忙了一天了,我們……我們早些歇息吧!」

  「你這是在求歡嗎?」

  求歡這個詞可以用在人身上嗎?他暗忖。

  她的話直白,聽在他耳朵裡卻有幾分刻薄。只要能打消她把堂弟變兒子的想法,他不介意做回求歡的牲畜。

  「絲竹,相信我,過了今夜,你絕對不會再提過繼的事。」他傾身上前,吻住她有些冰冷的唇……

  「夫人,您認小少爺那天宴請賓客的名單出來了,您看還有什麼……」

  眼前的場景讓突然闖進來的小財斷了下面的話,她已經吐出的話卻足以讓駱鳶飛無力將床笫間的親密繼續下去。

  「你一個人完全可以當這個家,我留下來又有何用?」

  披著年三十的風雪,他踏出駱府大宅回了他那清冷的空竹軒。

  小權泡的溫茶就放在他的左手邊,右手邊乾淨的畫紙讓他湧起作畫的衝動,可滿眼所想竟是她被他吻時安靜的模樣,只是下筆卻什麼也畫不出來。

  可怕的是,這種狀態已經延續三年了。

  三年的時間,她完全適應了駱家的生活,女主人的身份扮演得已經可以將他這個夫君甩開了。反觀自己,說是為了躲清淨、逃責任才娶的妻,可三年來在畫技上卻無所突破,新作更是寥寥無幾。

  他無力再放任自己失敗下去。

  「小權,去給我找美人,我要找到世間最美的美人!去給我找!」

  他身邊的人全是她調教出來的,向來是將他的需要考慮在最前頭,如今他需要世間最美的美人,他就不信她這個做妻子的會為他去找。

  駱鳶飛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他居然會聽從她的安排來參加這個狗屁酒宴,而且他居然還坐在主桌上。

  眼見著六小叔的兒子——他堂弟就快改口喊他為爹,心裡那個彆扭勁就甭說了。再加上出席酒宴的一幫子親戚朋友都用異樣的眼神盯著他,更叫他如坐針氈。

  更有那跟他混得頗熟的朋友挑著眉建議他弄幾劑野郎中的藥喝喝,再決定是否過繼個兒子在膝下。

  不是我「不行」,我是……

  辯解的理由說不出口,絲竹的眼神卻鎮定得讓他發慌。招呼賓客,跟親戚敘舊,拉著即將成為她兒子的修竹說東問西,還時不時地跟六小叔攀談幾句。她穿梭於酒宴之中,游刃有餘地應付著每個望著她的人。

  沒有人置疑她在那方面有什麼問題,反倒有一撥撥的人誇她識大體,懂得為駱家後繼香火著想。

  總之他成了天下第一無用男人,她卻成了天下第一賢妻。

  再坐下去,他又要佔一個「天下第一」的寶座——天下第一笨蛋。駱鳶飛起身要走,駱獸行一把將他摁住,「弟妹說了,今天我得把你看住。不到散席,絕不能讓你離開酒宴半步。」

  「老二,你到底是誰的哥?」全天下人都成了她的俘虜,專門跟他作對不成?

  「你別急啊!」駱獸行安慰他,「弟妹說了,開席時會給你一份驚喜,你就等著樂吧你!」

  他現在哭的心都有了,還樂呢?有什麼可樂的!「除非我能畫出天下最美的美人圖,否則我是怎麼也笑不出來。」他都衰到需要拿自己的堂弟當兒子的分上,還有什麼可樂的?

  就算真要過繼個兒子,為什麼偏偏挑中他的堂弟呢?這不是亂倫嘛!也不知老爺子怎麼就糊里糊塗地應了絲竹的要求。

  駱鳶飛探究似的盯著修竹,這孩子比同齡小子高出半個頭,像是一團面拉成了細長的麵條,消瘦的五官眉眼間像極了六小叔。

  家人都說他跟六小叔容貌有著七八分的相似,照此推斷這孩子跟自己也該有著幾分相近嘍!

  在他打量修竹的時候,這孩子也偏過頭來看他。不知道絲竹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修竹看他的眼神不自覺就含起愁苦來。

  給他當兒子很痛苦嗎?駱鳶飛惱火地不再看他,一杯酒灌進肚裡,火氣卻愈發漲了上來。

  絲竹偏偏趁著這時機開始向賓客敬酒,「諸位都知道今天這酒是為了祝賀我們駱家添了孫子,我身為駱家三媳婦,先乾了這杯。喝了這杯酒,從此以後修竹就是我兒,我就是他娘親。」

  她認兒子,好像跟他全然無關似的,居然半句沒提他。也好,反正他也不想多個兒子叫他「爹」——駱鳶飛自我安慰起來。

  接下來又是兒子拜娘,又是娘送認兒禮。折騰了半天,杯中之物已令駱鳶飛迷迷糊糊。

  恰在此時,絲竹送他的驚喜來了——

  「喝下這第二杯酒,我就要說說擺這酒宴的第二個目的了,這事恐怕還要勞煩諸位。」

  絲竹飄忽的眼神略過駱鳶飛,略過所有人,停駐在空落落的杯中,「這城裡眾所周知我夫君畫技超群,尤擅美人圖,他所畫的美人圖為王公大臣,甚至是王上所珍藏。只是,這幾年城中美色盡收他眼底,逐日已無美色可尋。」

  她這是在幫他尋美?她動真格的?駱鳶飛酒醒了大半,豎著耳朵聽她後話。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卓越的畫工也要有美景可以入畫。在座的諸位若是知道哪裡有美人可畫,務必請推薦給我家夫君,駱家將出重金禮聘美人。」

  金錢的誘惑對一般的山野村姑或許已經夠了,可對那些金族、青族,甚至是地位超群的銀族家的小姐來說就遠遠不夠了。

  於是,絲竹拋出第二個致命的吸引力,「聽聞宮裡年幼的王上即將選後,王宮中負責本次選後的女官已經答應將我夫君所畫的美人圖送入宮中供王上品評,出色的美人更有機會入宮為後。如此一來,這尋美一事將不僅僅是我們駱家的小事,而是關乎王上,關乎革嫫王朝的大事,還請諸位多多幫忙。」

  此言一出,宴席上頓時人聲鼎沸。說自家姑娘貌美如花的,讚他家女兒更似天仙的。小財早已端著筆墨守侯在一旁,將各家提出的美人逐一記錄在案,以備他日尋訪。更有那性急的,直接報上小姐的身家,就等著什麼時候駱鳶飛有了閒暇,一個招呼,就送上門供他差遣。

  一時之間,城裡城外的美人都被小財記錄在案,厚厚一疊放在駱鳶飛手邊。他所要求的尋美如此這般,竟也完成了。

  「這第三杯酒……」

  這第三杯酒沒等絲竹喝下,駱鳶飛搶先一步藉著她的手喝完她的酒,連拉帶拖硬是把她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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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1:11:47

第四章 無心畫美(1)

  「夫君,大庭廣眾之下你又拉又拽的,成何體統?」

  她還有心思收拾衣衫,看不出他眼睛都充血了嗎?「你……我問你,你這是在做什麼啊?」

  駱鳶飛的憤怒絲竹依舊視而不見,溫和的笑容更是一如從前,「你不是說你畫美人圖少不得美人,要我為你尋美嘛!既然是夫君的命令,我怎敢不聽?這不緊趕著就把這事給辦成了,你要是覺得這些美人不合你心意,你再派個小廝跟我說,我上王宮中給你尋美去,無論如何也要讓夫君你滿意才行哪!」

  她口口聲聲為了他,竟讓他發不起火來。可心裡那個彆扭勁卻一時轉不開,他也不知道怎麼了,照理說她幫他尋來這許多的美人,他該高興才是,怎麼無端地煩躁起來?

  肯定是連日來未能作出好作品,他才會這般心煩意亂——他如是告訴自己。

  「你可真是賢惠,連這種事都替我操心到了。我當初娶你,還真是沒娶錯。」

  她不聾不傻,聽得出來他輕描淡寫中夾著諷刺,這話倒是換來絲竹一聲長歎:「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也只有這句話了。」

  聽上去挺傷感的,駱鳶飛禁不住追問道:「你是不是後悔嫁我為妻了?」

  她該後悔的,哪個女人受得了自己夫君常年住在外頭,說是夫妻,卻形同陌路……恐怕連陌生人都不如,她不會怨恨一個陌生人,可她卻是怨恨他的。

  胸口忽然一緊,為她即將給他的答案。他是在乎她的,雖然他鮮少留意。

  「有什麼可後悔的?」

  就像出嫁前嬸娘說的那樣——到時候你可別後悔——她是沒有娘家可回的婦人,她自己做出的決定壓根不讓她有後悔的餘地。

  「現在我吃得飽,穿得暖,不用再砍竹子,雕竹根。也不想想,我原本是什麼出身,能穿上這身金衣就該偷笑了,哪裡還會不識趣地後悔。」就算有,也早被日復一日忙碌的白日和空虛的涼夜交替著沖淡了。

  他沉默良久,忽然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莫非,你希望我後悔嫁給你?」

  她的笑容中藏著幾許認真,她這麼一說他反倒沒主意了,「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後悔,你可以……」

  「我可以怎樣?」她自己一直無法回答的問題,他倒提了出來。這也好,看看他能給出什麼良策。

  他也說不上來,一個女人最想要的是什麼?一身的榮華富貴還是夫妻間的舉案齊眉,是穩坐家中相夫教子還是奔赴商場做王當將,他不知道。

  老爺子要駱家世代富貴,子孫滿堂;老大要四處漂泊,看盡大好河山,尋其所求;老二要為所欲為,橫行鄉里;二嫂要夫君的身邊唯有她一個,要猛兒健康、聰明,要他們父女時刻守在她身旁;猛兒要糖果,要風箏。

  他要什麼?

  他這一生想要的一直都很簡單,畫盡天下美人,畫出最美的女子。富貴、身份、權利,甚至情愛,於他都無意。

  他從不認為自己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成親三年,當她過繼兒子,當她在眾人面前幫他尋美,當他驚覺有件什麼重要的東西正在悄悄消逝,他才開始反省他的自私其實傷害最大的人是她。

  她本可以嫁個工匠或是農人,守著幾畝田、幾間屋,拉扯著兒女過安穩自在的小日子。

  是他誤了她啊!要她替自己擔負著駱家的重擔,要她守著一室的冷寂還得在眾人面前端著駱三夫人的架子,若非已然絕望,有哪個女子會出面替自己的丈夫遍尋天下美人?

  在她端著酒杯狠下心腸幫他尋美的剎那,他就該把她想要的……還她。

  不能一錯再錯了!

  他輕啟唇齒,明明是遞到嘴邊的話,說出口竟比移山還難:「你……你若是願意,你可以離開駱家,擺脫……擺脫駱三夫人這身累贅。」

  駱鳶飛此言一出,絲竹頓時面如死灰。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她無論怎麼努力也逃不掉的這一天。

  「你後悔了?」

  駱鳶飛一驚,她這是什麼話,他剛剛還問她,嫁給他,她是不是後悔了。才片刻的工夫,怎麼這問題就轉到她嘴巴裡了。

  「我……我後悔什麼?」

  「若不是後悔,你為什麼每夜每夜將我獨自留在駱府;若不是後悔,為什麼自從娶我進門,你便留在空竹軒,不再回來;若不是後悔,為什麼你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就真的讓你那麼厭惡嗎?厭惡到連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慾望都沒有?」

  忘了那狗屁駱三夫人的尊貴吧!忘了婦人該遵守的禮數吧!忘了站在她面前是她日日躲在竹子後面偷看的那個青衫少爺吧!

  她忘了所有,像個受盡冷落的棄婦對他發出責難。

  身為人妻,在過繼兒子的同時幫夫君遍尋美人,這本是下下策,她卻不得不出。賭的就是他對她最後一絲憐惜,可憐她連「可憐」二字都當不起。

  受夠了,她當真受夠了。

  顧不得賓客還在廳裡,也顧不得剛認的兒子正躲在梁後偷看她這個新上任的娘親毫無體面地嘶吼著,她不要再守著規矩認命地當個連夫君都嫌棄的夫人,她寧願自己還是竹林間那個懷春的少女,即便那會浪費她這一生的幸福,至少她保有了遐想幸福的權利。

  然而,三年的時間,她每日努力盡責所求的不過是他的認同,既然他已然後悔了,一切於她毫無意義。

  吸吸鼻子,眼淚是對著燭花獨自守夜時才可以任意流淌的玩意。絲竹抽身離去前明白地告訴他:「若尋到你心儀的美人,你就棄了我,另娶他人吧!」

  她……可以放心地回房雕刻最後的那張竹床了。

  她那天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什麼意思啊?

  對著竹林間的美人,駱鳶飛揮毫潑墨,心思卻飛揚到幾里外的駱府,緊緊地繫著那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妻。

  什麼叫棄了她,另娶他人?

  他娶誰啊?要是他隨便娶什麼人都可以,當初又何必獨獨鍾情於她。

  不就是認為這世間沒有比她更適合頂著駱三夫人這個頭銜的女子嘛!

  這三年裡,她為駱家付出的,為他這個不盡責的丈夫付出的,他一一看在眼裡。對她的愧疚日漸濃烈,他卻不知該為她做些什麼來補償。他的無慾無求比之她不停地為駱家掙家業,總是那麼的不協調。

  放了她,不好嗎?

  她可以重新找一個守著她的丈夫,過著安穩的小日子。只是不知如此一來,他是否也能割捨掉心中她的影子,專注於筆下的美人圖?

  他不敢嘗試,他知道自己捨不下她。否則這三年來他也不用過得這麼痛苦,明知道她的出現讓他下筆無神,畫中的美人失了魂魄。可他還是不能完全放下她,這……意味著什麼?

  「駱三爺,都說您的畫天馬行空,怎生眼神也遊走不定呢?人家倚著竹子,肩膀都酸了,您卻還不曾動筆。」

  那是一位風情萬種的小姐,身著青衫,卻露出大半酥胸,說是哪個落魄青族最後一代小姐,卻不見半點書香氣,倒是覺得她舉手投足之間比春宵樓的綵衣姑娘更添風騷。

  她也是絲竹那次尋美為他尋來的,不過十日光景,他這空竹軒裡來來往往不下百名女子,能夠得上讓他作畫的也有三十餘人,以他日畫一幅的速度,起碼能畫上月餘,更別說那源源不斷繼續找上門來的姑娘們。

  從前是感歎無美可畫,如今看著軒裡一張張新鮮美麗的面孔,駱鳶飛卻沒來由地煩躁起來。推開面前的紙,他將筆交到小權手上,「抱歉,看來今天是要誤了小姐了——小權,送小姐出軒。」

  「別別別啊!」那女子揮著袖子蹭上前來,「我還指望我的畫能被送入宮中,獲得王上的青睞呢!你若是不畫,我豈不白來了?」

  這還不簡單,「小權,拿份禮金封給小姐——送客。」駱家什麼都不多,就是錢多,誰讓他討了一個會賺錢的夫人呢!

  「小權,準備馬車,我要回府。」

  三爺此言一出,小權頓時一怔,轉念開始回想,「爺,今天是什麼日子?老爺的千秋?老爺千秋在正月裡頭啊!猛小姐的生日?不對不對,猛小姐上個月才過的生日……也沒到中秋啊!」

  「一定要有人過生日或是過節過年,我才能回府嗎?」這小廝未免太�嗦,他大步流星向前瑛,嘴裡還嚷嚷著,「夫人為我尋來如此之多的美人,難道我不該回府向她道聲謝?」

  「您這是要去看夫人?」小權幾乎要熱淚盈眶,「您真是要回去看夫人啊!真是啊?」

  他平日裡對絲竹真的是這麼差嗎?差得連小廝都看不下去了?「就你來看,我對夫人不好嗎?」

  連夫人的面都懶得見,這也算好?小權不敢當面頂撞,可也暗地裡為夫人抱不平,「爺,我雖然學問沒您大,可我看得出來,夫人那是全城裡頭一號的賢妻,您能娶到這樣的媳婦,依我們村裡人的說法,那就是您上輩子積德,祖宗墳上冒青煙了,您是該對她好著點。」

  這叫什麼話?府中上下都把絲竹當成好夫人,他卻成了地道的惡人。從前她沒過門的時候,一幫傭人不是都認為他比府裡其他幾位爺都好嘛!

  「那你說說,夫人好在哪裡?」會賺錢——這是駱鳶飛看到的絲竹的最大的優點。

  小權看到的可就多了,「城裡人都說咱駱府娶了一位財神爺回來,要我看,夫人她可不只是財神爺。要說往府裡挪銀子,小財也會挪啊!要說會管家,小勢也是一把好手;要說對咱們這些下人好,二夫人那也沒得說的;可這會賺銀子會管家還待大伙都極好的主兒,就三夫人一個——怕是整個革嫫也就三夫人一個。

  「雖說夫人長得不比爺您畫上這些美人漂亮,可小的們平日裡躲在牆根底下暗暗這麼瞟著,就覺得夫人吧……乍一看不怎麼的,可越看越有味道,看常了不膩味,每次看還都有新鮮感。」

  他的媳婦平日裡就被這幫粗使的下人看光了,駱鳶飛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只是他心裡明白,小權說得不假,絲竹的優點,一點一點在不經意間佔了他的心,讓他無論畫哪位美人,眼裡心中都飄忽著她的影子,畫不出美人別樣的神韻。

  「還有些話小權不知當講不當講?」

  他一股腦地說了這麼多,還有什麼不當講的,「說!」

  「爺您這三年對夫人不理不睬的,把個好端端的夫人弄得跟下堂妻似的。夫人不但沒抱怨過一句,還緊趕著調教我們,讓我們替她好好伺候您。您的吃穿用度,哪一點她不上心。別看她成天拋頭露面,幫咱家賺銀子,她自己可沒捨得添幾件衣裳,穿的還是剛進門時做的那幾件。吃的更是簡單,有時候忙起來,聽小勢說一天也吃不到一頓熱湯熱飯。」

  她的生活,他倒是半點不上心。或許是想把她的影子趕出心中,好提高畫技吧!他對她是能避則避,她愛什麼顏色的衣衫,喜歡吃什麼,他全然不知。

  「小權,如果你很不想接受一件事,可這事卻又老在你眼前晃悠,你會怎樣?」

  「爺您讓我做的,我再不樂意也要做啊!」

  他倒是忠心,卻不對駱鳶飛的胃口,「不是我。」

  「夫人讓我做的,我更要竭盡全力了。」

  好嘛!這小子真傻啊!「打個比方,」他也是瘋了,跟個文墨不通的下人在這裡嚼舌根,「我愛喝藥嗎?」

  小權把頭甩得跟波浪鼓似的,哪個人不生病愛喝藥?又不是美酒。

  「爺我每天都賞你大碗補藥吃,你吃不吃?」

  「這對身體有好處的東西,不愛吃也要吃啊!」這是小孩都懂的道理,爺平日聰明,今天怎麼犯起傻來?

  「可喝慣了這味藥,吃什麼東西都帶著幾分苦味啊!」

  「苦味也是一種滋味,爺,苦瓜不是苦得很嘛!您不是也愛吃這口。」

  這真是話糙理不糙,小權幾句粗話倒是點醒了沉迷了三年的駱鳶飛。他排斥了她三年,仍擺脫不了她的影子。若是把她當一碟苦瓜來細細品嚐,或許會品出些甜味來。

  從畫筒裡取出幾幅得意之作,駱鳶飛丟給小權揣著,「回府送給你無比崇拜的三夫人。」

  「三爺回府啦——三爺回府啦——」

  下人們一聲高過一聲的吶喊擊打著絲竹的胸口,那裡有點熱,卻又悶悶的,讓她透不過氣來。

  桌上放著一大堆的賬本,她一手翻賬冊,一手噼裡啪啦地打著算盤。另一邊小財也在對賬,聽見三爺回府的消息,她手中略頓了一頓,偏頭瞄了一眼夫人……夫人倒是連動都沒動過。

  她當真不在乎三爺?

第四章 無心畫美(2)  

  「十三萬一千八百二十四兩六錢,可是這數?」

  絲竹已結算完畢,坐等著跟小財過賬。小權停在書房門口等著向她回報的時候,小財還有六筆賬沒對上。

  「十三萬一千八百二十一兩三錢。」差了三兩三!小財上下翻動著賬本,確認自己沒有算錯,有錯也在夫人那裡,「是您多算了吧!」

  絲竹沒有辯解,略回憶了一下,便報上賬來:「去年咱園裡供爺們賞玩的那池蓮結了些藕,除了自家吃食,拿了些分給下人,餘下的賣了些出去,賺了十兩碎銀子,上個月碰上猛兒生日,拿了這碎銀子施捨給城裡討飯的小叫花子,算是幫猛兒結善緣,還剩下這三兩三就記在賬上了,許是你不記得了。」

  小財細細回憶,卻有此事,慌忙向絲竹點頭道歉:「是我忘了,還是夫人記性好,每筆賬都記得清清楚楚,真是理財的好手。」

  「再好也沒用。」絲竹笑歎道,「我出身卑微,識得的字不多,裡裡外外離不開你的協助。你跟著我這三年,忙得把婚事都給耽誤了。前日裡看小勢找了個好婆家,我也物色著給你找一門親,可是挑來選去總覺得那些人都配不上你,左右看看,還是三爺跟你般配些。」

  此言一出,嚇得小財膝蓋頓時軟了。

  別看夫人平日裡慈眉善目的,發起威來可是實實在在一隻笑面虎。突然提起這話,這是在探她的底呢?

  小財也是從大戶裡走出來的,這等手腕還是見過幾分,索性沉下心來應承:「爺一顆心都撲在畫上,他有您這位德才兼備的夫人就足夠了,哪裡還需要我們跟著伺候。」

  換做從前,絲竹還不想提這檔子事。如今她也過繼了兒子,駱鳶飛也露出要她卸下「三夫人」頭銜的意思,再霸著這位子就太沒意思了。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小財,你陪了我三年,瞭解我的性子。跟你處了三載,我也清楚你的盤算。」將一本本的賬歸了類,絲竹像在放下一件又一件的負擔,「聽說當年你家落難,是三爺把你留在府裡,你對他的情自是不比一般。我每天出入府裡,冷眼旁觀著,這駱家的男人也就三爺還有幾分看頭,你留心於他,也是情理之中的。」

  夫人莫不是在試探她吧?小財慌忙辯解:「夫人多心了,小財只是個下人,哪敢往爺身上打歪主意。」

  「你不敢?你不敢就不會不把我這三夫人放在眼裡了。」話說到這分上再推托就沒意思了,從前絲竹還裝幾分慈眉善目樣,現如今三夫人的位子坐到頭了,這些虛情假意大可以免了。

  「你出身比我高貴,自視比我有才有貌。可老天偏偏不長眼,讓你做了下人,卻讓我成了夫人。你巴不得我被三爺拋棄,好佔上三夫人這位子。我說得可對?」

  「小財萬萬不敢……」

  「在這麼大的府第裡每天出出進進應承那麼多人已經夠累了,你還要對自己撒謊嗎?」絲竹打斷她的話,將跟前所有的賬本全推到她手邊,「我不怪你有這種想法,我……也常常這樣想呢!要是把這三夫人的位子找個人來替我坐坐,該有多好。」

  坐累了,也坐膩了,她懶得再干坐下去,只想圖個輕鬆自在。

  「小財,看在我們相處三年的分上,我要對你說一句:駱家三夫人這位子不好坐,坐長了腿軟屁股疼——我無才無德,說話難免粗魯些,你別見怪。」

  她頓了頓,繼續說下去:「再說句你別見怪的話,愛上駱鳶飛是件挺遭罪的事,他這輩子除了他的美人圖,他誰也不愛。都說駱家的男人不怎麼樣,老大飄忽不定,老二行為不檢,可依我看,最差勁的就屬老三了。他太自私,只顧著自己開心,連老子、兄弟、老婆、孩子全不放在心上,跟這樣自私的男人守在一塊,怪沒意思的……沒勁!太沒勁。」

  門外的小權倒抽一口氣,瞥了一眼斜牆角那抹青色,他清楚地看到青衫在抖動,還不隨風的方向。

  「最後說句讓你不開心的話。」絲竹倒是不客氣,把惡人在一天之內當盡,改明兒個,她又是城裡人都豎起大拇指誇的好夫人。

  「三夫人這位子轉八圈也輪不上你,小財——三爺偏愛美人,這是其一;其二,他不愛聰明的女人。」

  「你來了。」

  瞧見他出現在向來她獨自居住的臥房裡,絲竹無驚無喜,平心靜氣地問了他一聲。

  駱鳶飛臉色難看地坐在一旁,這滿城的人都瞎了眼嗎?她哪裡賢惠了?都敢在下人面前說跟他在一起特沒勁了,這樣的媳婦留著做啥?

  只為了賺錢嗎?

  「怎麼沒見到修竹?」他提了個不疼不癢的話題,於他們之間還算安全吧?

  「回他父親的青廬,應該快回來了,你想見他?」

  她脫口而出的問題讓他向後一傾,「不不不,我是來謝謝你的。」他給自己找了一個蹩腳的借口,「謝謝你幫我尋來那麼多的美人,我畫了幾幅畫送給你。」

  他將畫攤在她眼前,許久不見他的新作了,絲竹沒來由地激動起來,「不錯,恢復了你從前的功力。」

  她也看得出這三年他畫技停滯,甚至不復從前?

  是了,小到他的衣服穿了絲,大到他從春宵樓叫美人進空竹軒,哪件事小廝不跟她打小報告?哪件事她不知道?他名義上是她的夫君,卻更像是受她監控的囚徒。

  「聽說南邊有位傾城傾國的佳人,叫……柳嘉子,說是才藝雙收、德貌兼備,我已派人接了去,不久就能送到空竹軒了。」

  一提起美人,駱鳶飛就來勁,挑眉問道:「果真是絕色?天下之大,傳聞大多不可盡信——喝茶嗎?我讓小權特地帶過來的——是六安瓜片,已過了一遍,這二遭水泡出來的味不錯。」

  「不喝了,喝多了茶,晚上難以入眠。」一個人躺在清冷的床榻上已經需要輾轉反側,再喝了茶,這分明是折騰自己。

  嫁進來三年,從傍晚起她再不喝茶——他根本不知她的習慣。

  還有,她不愛看他的美人圖,自然不喜歡他將美人圖當禮物送給她,這小小一件事,做了三年夫妻他仍不記得。

  輕歎了口氣,絲竹認命了,「她若稱不上絕色,我再幫你去尋去找,終歸會給你找回個天下第一的美人。」

  她當真全心全意為他著想?說不感動,那是騙人的。

  他又不是冷血,雖不喜歡她時時處處管著他,盯著他,也不喜歡她身為他的夫人卻幫他四處尋訪美人,可她的付出他也不是全然不領情。

  他剛想說點什麼,絲竹卻拿起梳妝台上那件剛開始雕刻的竹床繼續做了起來,模子已經刻了出來,先修床腿。

  她靜默地坐著雕刻竹床的模樣讓他想起他們初初見面的時候,她穿著藍布褂子擺弄竹子的神情比她斂著一臉假笑跟商家討生意的模樣好看多了。

  先前娶她的時候只想到要她為自己挑擔子,現在望著她,他的心裡竟多了幾分別樣情懷,看來他種下的這株苦瓜,若是砍不得,唯有細細品味了。

  「絲竹,我……想搬回來住。」

  刻刀一劃,戳出手上一道血口。鮮血汩汩地往外流,印在竹子刻成的床板上,沁出一片紅。

  駱鳶飛慌忙抽出布條,想幫她包紮傷口,卻被她輕鬆避了過去,她不習慣他的碰觸,雖說他是她的夫君。

  手指一陣陣揪著痛,她卻仍覺得自己是在做夢,「你說,你以後每晚都回房住?」

  「這本就是我的臥房,從前苦於作畫,無心理會家裡大小俗事。如今白日作畫,晚上回府,我覺得挺好,你覺著呢?」

  「好!我讓小勢這就去空竹軒把你的衣衫鋪蓋搬回來。」怕他反悔似的,絲竹放下那剛開始刻的竹床,這就要招呼人把他的全副家當拉回房裡。

  「這倒也不用,那裡放些東西用起來順手,至於家裡……東西都有,連鋪蓋都省了。」駱鳶飛瞄過床上的鴛鴦被,惹得絲竹紅了臉,他反倒大笑起來,「成親三年了,你到現在還會臉紅?」

  雖說為人婦已有三年,可她根本與新媳婦沒兩樣。她叫了小勢來安排駱鳶飛日後的衣食,這一忙,他倒被晾在了一旁。

  索性踱到後園,瞧瞧那一園春景。

  這哪是他熟悉的園子?花花草草大多不見了,園子倒是拾掇得很整齊,一排排種著他叫不出名的菜來,綠瑩瑩的一片,看上去還頗有氣勢。

  他三年不曾光顧這後園,怎麼就大變樣了?家裡不過是娶進門一個會省錢會賺錢的三媳婦,加上一個灰衣農人出身的二媳婦,園子裡引以為豪的大片珍惜花草就成了桌上的菜餚?

  「這……這種的都是什麼?」

  「中間的是青菜、蘿蔔,那邊是薺菜、水芹,盡頭那一排排是谷子、高粱,爬籐的是豇豆、絲瓜,還有些地裡冒出來的辣椒、南瓜——都說駱三爺是駱府裡唯一的青衫,怎麼連這些都不識得?」

  這是哪裡冒出來的小屁孩?居然頂撞起他來,瞇起眼望去,喲!這不是絲竹剛認的兒子,他六小叔的親生子,他堂弟——駱修竹嘛!

  回想起酒宴上眾人笑他「不行」的情景,駱鳶飛氣就不打一處來,「絲竹認你做兒子,我可沒認你,你見著我可別亂喊。」

  修竹斜著眼看他,好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有親爹,不用你做我爹。」那表情彷彿在說,就算你抱著我的大腿想當我爹,我還瞧你不上呢!

  「敢情你是沒有親娘,才認了絲竹做娘,是吧?」駱鳶飛揣測。雖然外面都傳聞六小嬸不在了,可那位白衣出身,身份不明的六小嬸究竟去了哪裡,也無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都笑六小叔沒用,連個媳婦都看不住,莫不是六小嬸早就死了吧?

  「我爹說我若是認了別人做娘親,我親娘一定會殺回青廬。可我親娘說她不能陪在我身邊,執意要我認個娘親,說這樣才有人疼我愛我。所以我認娘親,卻用不著認爹。」

  修竹像唸咒語似的嘟囔了半天,只換來駱鳶飛對六小嬸的好奇更勝幾分,「那你親娘到底在哪兒呢?」

  四下望望,見無人在旁,修竹放心地湊到駱鳶飛的耳邊低聲告訴他:「我親娘說要有人問她在哪裡就告訴他兩個字……」

  且豎著耳朵聽下去——

  「滾蛋!」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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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1:12:58

第五章 出世佳人(1)  

  駱老爺子有好些日子不再對著幾個孩子的名字感歎了,有孫子、孫女繞在膝下,一對兒子、兒媳伺候在旁,還有什麼可抱怨的,要說就是老大了。

  「這舫游在外也漂泊了好幾年了,什麼時候才倦鳥知返啊?」

  「成了親或許就定下來了。」這是絲竹安慰老爺子的話,話出自她口半點份量也沒有,她夫君成親三年還不是我行我素的老樣子。

  駱獸行不客氣地把責任都推給老爺子,「老大這性子都是給老爺子寵壞了,當年老爺子要是不放行,老大也走不了啊!」

  駱老爺子無辜地直擺手,「我哪兒知道舫游為了找個人,滿山滿水地跑啊?」

  「找人?」

  「男的女的?」

  阿野和絲竹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絲竹還注意形象,阿野索性直言不諱:「老大莫不是追仇家追到天南海北吧?」

  「仇家?」駱獸行瞧瞧老爺子,再看看駱鳶飛,笑得腰都彎了,「她們說舫游追仇家追了這麼多年噯!」

  「哈哈哈哈--」兄弟倆笑得前仰後合,扶著桌子半晌站不起來。

  難道是為個女人?絲竹暗忖,看這兄弟倆的架勢,她實在很難相信駱家的人會為了追尋所愛浪跡天涯。

  要不是追女人,難道是為了追……男人?!

  小權跨進門見到的就是兩位爺笑得前仰後合的德性,轉個身他對著絲竹行禮,「前面來報,說是陳莊的柳小姐到了。」

  「是柳嘉子。」絲竹迎了出去,原本還笑得找不著北的駱獸行頓時精神起來,「就是傳聞中那個絕色美人柳嘉子?那我可要看看去。」

  駱獸行掀起褂子往外衝,只見一道身影閃過,他的耳朵已揪在阿野手中,「出去?你敢給我出去?」

  身後還有只小手拽著他的褲腳,「爹爹,出去!爹爹,出去!」

  「猛兒,你這個叛徒。」阿野恨恨地訓斥著女兒,「要說『爹爹,不准出去』。」

  「哦!」猛兒點點頭,大叫一聲,「娘娘不准爹爹出去!娘娘不准爹爹出去!」

  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駱鳶飛端著茶盞就繞去了前廳,放眼望去。廳裡遙遙地站著一位藍衣姑娘,清瘦的背影迎風而立,蕭瑟中透著一股惹人疼惜的味道--那模樣像極了幾年前竹林裡的管家姑娘,駱鳶飛不自覺地走上前去。

  「我是駱家三夫人,駱鳶飛是我夫君。」

  絲竹細細打量著這柳嘉子,身形纖弱,卻風韻有致。雖身著藍衫,舉止中卻透著青族的文雅。嘴角輕抿、杏眼含笑,不言已覺清脆入耳,不動但覺飄逸似仙。

  「果真是傾城傾國的美人。」絲竹讚道。

  柳嘉子嬌羞地福了又福,直說:「夫人謬讚了。」

  「絕不是謬讚。」駱鳶飛將茶盞塞到絲竹手中,慌慌忙忙地湊上前去,「我空竹先生一生閱美人無數,所作美人圖更是不下萬千。這世間美麗的女子多了,可是像柳小姐這般若仙似神的美人還是初次得見。」

  他看柳嘉子的眼神都放著光--絲竹從旁打量,卻始終不發一言。

  反觀那柳嘉子從容應對,對著駱鳶飛倒是不見半點羞澀,「哪裡哪裡!嘉子出身卑微,這張臉面怕會給嘉子帶來厄運。」

  「若柳小姐可賞臉,鳶飛願將小姐的仙容畫下,以為後世之人留戀瞻仰。」他幾乎可以在腦海中勾畫出竹林間那翩翩若仙的美人。

  柳嘉子倒也大方,「嘉子形容粗卑,怕要讓先生費心了。」

  「小權,拉馬車來,送柳小姐回空竹軒。」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府邸,從前到後都沒有留意過被冷落在一旁的正牌駱三夫人。

  「不就長著一張狐狸精的臉嘛!什麼仙女?我看是妖精!當我們絲竹是木頭啊?我這就把他們拉回來。」

  阿野氣不過地衝了上去要把小叔子給拽過來,絲竹反拉住了她,「二嫂,別再惹事了,隨他們去吧!我請柳嘉子來就是為了給鳶飛作畫,論理,我還該謝謝人家願意前來呢!」

  「都說你精,我看你傻吧!」阿野恨得直敲絲竹的腦門,「你平日裡把小叔子照顧得無微不至,把他都寵上天了。可他對你如何?他當你是他媳婦嗎?你不記仇不記恨,那是你寬宏大量。可你也不能把狐狸精送到他跟前啊?這算什麼?就算你不想要這個丈夫也不能這樣啊!你也太丟我們這些女人的臉了。」

  平時獸行總是說她要是能有絲竹一半賢惠就好了,照阿野看來,幸虧她不如絲竹,要不她連丈夫的衣角都摸不著。那隻野獸給三分顏色,染坊都開到城郊去了。

  「絲竹,你真不怕小叔子把你給棄了?」

  絲竹掩嘴笑道:「我相信鳶飛,他欣賞美人,身邊也算美女如雲,可真要說他為哪個美人動心動情,我還真不相信。我知道,這輩子他愛的只有作畫一項,他的心裡容不下我,也容不下任何女子。」

  所以,她對他放心;所以,她才傷心。

  阿野不懂他們夫妻間這拐彎抹角的情愫,她只會一桿子捅到底,「萬一這柳嘉子就是讓小叔子動了邪念,你咋辦?她看上去不僅漂亮,還挺風騷的呢!」而且是暗騷,讓人防不勝防的那種。

  偏偏絲竹備了一手在後頭,「阿野,你說對了一半,這柳嘉子的確不簡單。也好在她心思複雜,所以她的目的決不是鳶飛這麼簡單。」

  很多金族、青族的小姐願意請駱鳶飛作美人圖,可不是為了那區區幾兩禮金,多半是衝著空竹先生所畫的美人圖能送入宮,能讓年輕的王上得見,這便是她們飛上枝頭成鳳凰的踏板。

  對於這個藍衣出身,卻有著傾城傾國美貌的柳嘉子來說,駱鳶飛所帶來的吸引可遠不如王后這個頭銜。

  月上中天,絲竹房裡燭火通明。

  她一頁頁翻看著女主斜陽所寫的《勝經》,這卷書冊她自從嫁進駱家不知翻看了多少回,雖說早已是倒背如流了,可每一次再讀卻又有不同的詮釋。

  偶爾絲竹會猜測住在王宮裡,和她遠隔千里的那位女主是在怎樣的心境下寫下這部《勝經》的。字裡行間,每一句每一字都教你在萬種境界中讓自己時刻處於不敗之地。有這般大智慧的女子若是與她一樣嫁給了一個只愛作畫,其他皆不入眼的夫君,又會如何呢?

  女主斜陽一定不會嫁給這樣的男人吧!一個畫到興頭上,半夜三更對著一位仙女般的美人,連房都不肯回的男人。

  「小勢。」絲竹喚了從前孤夜裡常陪她左右的丫鬟,應聲的卻是小財。

  「小勢已嫁人,白日裡做完了事,晚上就回家去了。」

  是了,伴了她三年的丫鬟都嫁了人,需要守著夫君過小日子。她一人孤獨也就罷了,怎能牽著另一個女人與她一同辛苦?

  偏過頭瞥見杵在那裡的小財手裡也握著一卷書,「你也沒睡?看什麼書呢?」略瞟了一眼,是本詩集,字裡行間透著少女思春的字句。

  那是絲竹在家時夜晚常拿來解悶的玩意--她識字不多,看不大懂,每每嚼著那字字句句卻仿若白日裡憋悶的心被打開似的。

  成了親,這樣的詩集駱家書房裡擺了不少,她卻一本也沒翻過,有點時間都用來剖析女主斜陽所寫的《勝經》,還有那老奸巨猾的商人所著的《商道》了。

  人約莫都是如此吧!無法得到的時候拚命追尋,當你日盼夜盼的東西就在手邊,卻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她之於鳶飛是否也是那懶得看一眼的多餘呢?

  倒了兩杯熱茶,將其中一杯放在小財的手邊,「這是過了幾道的茶,味兒極淡,應該不會讓你難以入眠吧!」

  燈下,兩個女子靜對而坐,過往種種忌憚在冷寂的夜裡變得多餘,「說句過來話,小財,這類的書還是少看為妙,看多了,想得便多;想得多了,心就亂了;心亂了,慾望便多了;慾望多了,人活著就累。」

  「您對三爺還有慾望嗎?」小財問得不敬,絲竹也習慣了。打從她進駱家起,小財就沒把她當主子看過,哪兒來的敬畏?

  一杯暖水下肚,身子依舊是冰冷的,絲竹笑歎道:「說一點慾望都沒有,那是騙人的。當他搬回府來,搬進這間屋子,我以為已死的心又顛覆起來。可我想,這一次我又要失望了。」

  夜涼如水,不知小廝有沒有為他披上她親手做的皮裳……

  「啊嘁!」柳嘉子打了一個秀氣的噴嚏,幾乎微不可聞,細心的駱鳶飛還是覺察了。抓過披在肩上的那件猩猩氈,他遞予她,「你披上吧!」

  柳嘉子剛要接過,小權慌忙夾在他們二人中間,「爺,這件皮裳是夫人她……」

  「是夫人要你拿給我披的嘛!」絲竹對他的照料幾乎是無微不至,這他知道,可人家姑娘家,不比他能抗寒。再說了,要是柳姑娘凍壞了,他還如何能做出好畫?

  「柳小姐,莫客氣,你就披著吧!」說到底,還是他太貪心,「這麼晚了,還讓你坐著讓我畫,要是你再受了寒,那可就是我的罪過了。」

  他此言一出頓時換來美人一陣朗笑,「駱三爺,真是太客氣了。能讓當世絕筆空竹先生為嘉子作畫,這是嘉子前世修來的福分。」

  她的笑容印著燭火,再加上這身皮衣裘裝,典雅中藏著幾分野性,更添別種滋味。駱鳶飛來了靈感,毛筆吸飽水彩,濃墨重彩畫起他的美人圖。

  他的皮衣暖著她的身體,她的美映在他的畫上。

  燭成淚,天漸明,房裡的女子卻握著一把刻刀直到天明……

  那夜,駱鳶飛沒有回房而眠,之後一連幾日他都跟柳嘉子獨處空竹軒。駱府裡還是飄蕩著駱三夫人寂寞的身影,原來期待真的是世間最不划算的買賣。

  自那日起,修竹被叫到了賬房,每日跟著絲竹學習經商之道。入夜,小小年紀的修竹手中多了兩本書,一是《商道》,二是《勝經》。

  過了月餘,駱鳶飛的幾幅美人圖經絲竹之手送進了王宮中。又過了一旬,宮裡的碟子下來了,招柳嘉子等幾位美人入宮競選各級女官頭銜,並有機會成為王后。

  駱鳶飛特特為柳嘉子備了一桌酒菜,打算送她入宮,也算是拜別宴吧!絲竹叫了修竹作陪,說是讓他習慣待客見人,好為日後生意場上迎來送往的應酬做打算。

  酒席剛開,柳嘉子就端起酒敬駱鳶飛,「這杯酒嘉子先飲,謝先生知遇之恩,若無先生那幅夜裘圖,也不會有嘉子入宮的機會。嘉子先乾為敬!」

  她喝酒時的爽朗倒是與初次見面時那股子飄逸全然不同,駱鳶飛只道這美人擁有多面性格。手一抬,滿杯的酒送進了肚中,「干!」

  「這杯酒嘉子敬夫人,若沒有夫人,嘉子也見不到先生。」

  柳嘉子抬手敬酒,絲竹杯中卻是清茶待客,「過後還要帶修竹去看賬,實在不能喝酒,我聊以茶水陪陪柳小姐吧!」淺呷了一口茶水,絲竹招招手讓小財取來木盒,「這裡面是我為柳小姐準備的一點首飾,畢竟是進宮伺候王上,沒有一點首飾傍身怎麼行呢?」

  「還是夫人知道我們藍衣女子的苦楚。」柳嘉子狀似拭淚,「外面人看我柳嘉子形容可比星辰皓月,誰又知這卑微的出身累我多少?嘉子常想,若我出身赤族、銀族,哪怕是金族、青族,今日也絕非這等陣勢。」

  「柳小姐,這倒是說了句實話。」絲竹笑意濃濃,「我見小姐第一面就覺得您絕非池中物,若不是被這副出身所累,憑你的美貌,今日恐怕早已是王宮中的座上賓。」

  絲竹總算是說了句柳嘉子最愛聽的話,她提氣追問:「夫人當真如此覺得?」

  「當真。」憑你無止境的慾望,王宮怕都容不下你--絲竹用茶堵住了自己的嘴,常跟那幫老奸巨猾的商人打交道,隱忍是第一要務。所謂打死人償命,哄死人不償命嘛!

  除了開席時這段敬酒,整個酒宴,柳嘉子都沒有再跟絲竹搭話,含情脈脈的眼神盯緊駱鳶飛,便再沒放下。絲竹也不計較,深一口淺一口地灌著茶,時不時地夾菜送到她兒子碗裡,再無多餘的話。

  直到柳嘉子拿出那件猩猩氈的皮衣--

  「先生,這是您那夜贈我御寒用的褂子,臨走前得把它還您。」

  駱鳶飛沒接過手,絲竹卻一把搶了過來,「這皮裳你給了她穿?」

  「那夜涼,我又不覺得冷,就給她披了。」駱鳶飛倒是大方,直說要送給柳嘉子,「我御寒的大衣有好幾件,這件你拿了去,路上辛苦,別凍病了。」

  沒等絲竹開口,小權先叫開來:「爺,這皮裳可是夫人親手做的,這上面的花紋也是夫人一刀刀用刻竹子花飾的雕刻刀硬刻出來的啊!哪能送人?」

  這皮裳從三年前就跟著他,駱鳶飛從不關心自己身上的衣衫出自何處,更別提去打聽出自何人之手了,哪裡知道這層關係。可他話都已經放出去了,這時候再找柳嘉子要回來未免有失顏面。大丈夫臉面第一,他也只好硬挺過去。

  「改明兒再讓夫人給我做一件便得了,這件就送給柳小姐,也算謝謝她肯讓我為她作畫。」見絲竹仍將皮裳抱在懷裡不肯撒手,他故意找借口想說服她,「這幾年我的畫技一直無所長進,可自從見了柳小姐,我便下筆如有神,幾幅畫皆畫得讓我自己都動了心。尤其是那幅夜裘圖更是一絕,這衣裳配柳小姐那是絕配--旁人穿著就少了那份味道。」

  我的爺噯!你在說什麼呢?小權在一旁急紅了眼,「爺,這可是夫人的……」

  「小權,我平常是怎麼教你們的?三爺杯裡都沒酒了,你還杵一旁做什麼呢?」絲竹不客氣地斷了小權的話--他都對人家動了心,這柳小姐在他心中已是一絕,這衣裳再抱在手中又算什麼呢?

  絲竹將皮裳丟在桌上,冷冰冰地擲下一句:「那就請柳小姐收好吧!」

第五章 出世佳人(2)

  柳嘉子還真沒見過比這更入她眼的皮裳,既然王上見了那幅夜裘圖覺得她是天下絕色,那她進宮那晚自當也穿上它去才好。

  心裡這樣想著,她嘴上還客套:「這怎麼好意思?嘉子怎麼能讓夫人割愛呢?」

  「算不上割愛,」絲竹牽起嘴角掛上她用來對付那幫奸商的假笑,「原本就無愛,遂也沒什麼可割的。」

  她這是在責怪他?駱鳶飛可聽得明白——不就是一件皮裳嘛!既然她是為他做的,那就是他的東西,他轉而贈送給誰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有什麼好計較的?女人就是小心眼。

  「來,絲竹,為夫敬你一杯,改天你去挑一塊皮草,我讓城裡最好的裁縫幫你做件衣裳,可好?」他都如此百般討好了,她不會再拉長臉不給面子吧?

  面子,她給!

  「我還得去賬房幫忙,修竹,你就留下陪三爺喝幾杯。別喝多,讓他盡興為止。」

  修竹乖巧地應了下來:「是,娘親。」

  駱鳶飛還懷疑,「他一個小孩子家家的,會喝什麼酒?你別糟踐他吧!」

  到底誰糟踐誰,還說不定呢?

  結果已沉澱在絲竹胸中,下面的事,她眼不見為淨。

  駱鳶飛終於躺進了他和絲竹共有的臥房——在他爛醉以後。

  也不知修竹這小屁孩到底是喝奶長大的,還是喝酒長大的?平日裡看起來瘦弱不堪,大氣都不敢出,怎麼喝起酒來那麼凶?

  駱鳶飛自認也算是能喝的主,可是碰上修竹這個倒霉孩子,他算是小鬼遇上閻王了。幾罈子酒下了肚,這小屁孩面不改色心不跳,他半條命都快搭進去了。

  宿醉的結果是頭疼肚子疼,這才明白絲竹留修竹下來陪他,分明是惡意整他。

  「我不就是把件衣裳送人了嘛!她用得著這麼生氣嗎?還故意留個小鬼下來折騰我。」

  他這邊發著牢騷,跟前伺候的小權可聽不下去了,「爺,那是一件平常衣裳嗎?那可是夫人的命啊!」

  駱鳶飛向來不把錢當一回事,雖然知道那件猩猩氈挺不錯的,可也不至於比絲竹還值錢吧!「你又胡說。」

  「我哪兒敢胡說?」

  這裡頭的道道爺怎麼到現在還弄不明白呢?「我聽小勢說,這件皮衣原是夫人過逝的爹留給夫人的,當年夫人寄住在叔父家,但凡有件好東西都給她嬸娘挖了去。夫人為圖清淨,也不跟嬸娘爭奪。唯有這件皮衣,夫人總說有她父親的味道,說什麼也不肯讓給她嬸娘,為這事不知鬧了多少爭吵。

  「好不容易出嫁的時候帶了過來,夫人在燈下熬了多少夜,將它改成了爺您的尺碼。怕您穿慣了錦衣華服嫌棄它,夫人還細心地刻上花飾圖文,這才讓那件皮衣入了您的眼。也沒見您穿過幾回,竟然就送給了那個素昧平生的柳小姐。

  「這皮衣若是送了別人,夫人怕會難過一陣,可爺您居然將它送給一位大美人,夫人怕不只是難過這麼簡單吧!」

  駱鳶飛猛拍腦門子,「我哪兒知道這其中還有這麼多道道呢?」我的娘呀!他竟然將岳父的遺物、媳婦的心思都送給了另一個女人,這事換到誰的身上,也是要出人命的啊!「你怎麼也不告訴我?」

  小權可冤枉了,「那夜你拿這皮衣給柳小姐披上,我就不停地在旁邊提醒你『這是夫人給您做的』、『這是夫人給您做的』。可您倒好,見了美人就什麼都不管。昨兒酒宴上我也在攔,連夫人都不顧形象抱住皮衣,您還一個勁地在那兒說改明兒再做一件便得了。我又要說,夫人一把上來攔住了,我還說什麼說?」

  呀呀地呸!他怎麼會撞上這檔子事?頭更疼了,重重得像只秤砣,駱鳶飛撐著腦袋一個勁地想著該怎麼補救才好,總不能追上柳嘉子的馬車,硬把皮裳給追回來啊!

  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來,自從娶了絲竹過門,駱鳶飛便不再理家中的裡外大小事務,專心作畫。這日子久了,他的腦子好像都變笨了,當用之時竟什麼也想不出來。

  小權杵在一旁一個勁地搖頭,爺真是越來越不成器了,「爺,照我看您還不如親自去給夫人請罪。」

  雖說男子漢大丈夫面子要緊,可做錯事,賠禮道歉也是應當的。駱鳶飛這就梳洗一番,撐著沉重的腦袋去找他媳婦賠不是。

  原本以為這時間絲竹該在後院吃午飯,或在賬房歇息。小勢回說夫人去商舖忙了,駱鳶飛便坐在前廳等她回來。這一等便是好幾個時辰,眼看日頭都要落下了,才見到她匆忙的身影。

  「絲竹!」

  見是他,絲竹扭頭便往賬房方向行去。駱鳶飛手腳麻利地追了上去,「絲竹!」

  他睡飽沒事幹,追著她幹什麼?「我還要去賬房,既然你已醒了,就快回空竹軒吧!」

  她真的生氣了?成親三載,總是看見她笑臉迎人,忙裡忙外照顧一家老小,再不然就是掛著假笑應付客商,最不濟也是帶著牽強的笑容面對他給她的寂寞,這副真性情倒是很久不見了。

  「我真的讓你氣著了,是不是?」

  他還笑得出來?她連殺他的心都有了,「如果你所指的是你喝醉睡在我房裡這件事,沒什麼可氣的,那也是你的臥房,也是你的床,你想睡便睡。今晚我會讓小勢把沾滿酒氣的床鋪全都換掉的,你用不著道歉。」

  避重就輕,看來她真的很在意那件猩猩氈的皮裳。「對不起,我不知道那皮裳是岳父大人的遺物。」

  聽他提到「岳父」二字,絲竹猛地抬起頭對上他清澈的雙眼,像要挖出他的心一般。她已經極力不讓自己去想父親的遺物落到他人手中,為什麼他偏要提起呢?

  「要是我早知道那件皮裳對你而言有那麼重大的意義,我絕對不會把它送給旁人,連穿我都會捨不得的,我會很小心地把它珍藏起來,你為什麼早不告訴……」

  「你不知道?」絲竹語氣生硬地反問他,「那有什麼事是你知道的?你知道我不喜歡看到你畫的那些美人圖嗎?你知道我的生日是哪天嗎?你知道去年我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沒命再見你嗎?你知道我不喜歡跟那些滿肚子算計的奸商打交道,可還是要笑臉迎人,為駱家硬撐嗎?你知道你每個月的花度是多少嗎?你知道那些銀子我是怎麼賺回來的嗎?你知道你每個月找多少姑娘去空竹軒嗎?你知道外面是怎麼說我這個駱家三夫人的嗎?你知道我為什麼過繼修竹給我做兒子嗎?」

  她一層層問題像一根繩子,一圈圈將他捆緊,令駱鳶飛動彈不得。張了張嘴,他的確什麼也答不上來。

  他的無言對絲竹來說成了另一刀,插在她已然傷痕纍纍的心上。

  「我來告訴你吧!我很不喜歡看到你畫的那些美人圖,因為你眼中只有那些美人,卻沒有我這個你明媒正娶的駱三夫人。

  「我的生日是八月初十,跟阿野只差五日,每次生日阿野都會吵著要二伯送她禮物,可我連一個要禮物的夫君都見不著面。

  「去年我得了傷寒,半夜高燒不退陷入昏迷,要不是小勢半夜忽然驚醒,怕是我病死了也沒人知道。

  「我喜歡待在房裡,雕刻那些竹子,我不喜歡跟那幫油頭粉面的奸商打交道,但我知道你娶我,就是讓我代替你撐起駱家。家翁年紀大了,大爺常年不在府中,二爺又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我必須得擔起責任。一旦我退縮,駱三夫人這頭銜便徹底與我無緣。

  「你每個月的用度在一千三百兩上下,而我一年的花費也不超過五十兩。你那一千三百兩裡,其中有八百六十兩左右是給那些被你請去空竹軒的姑娘,除此之外,你還會讓小權買首飾討那些姑娘的歡心,可我從未得過一件……」

  每次他身邊的小廝將這些賬報給她聽時,絲竹總勉強自己要笑著接受,「我告訴自己,我不愛金銀珠寶,過去那些年,我沒錢買這些首飾,一根竹子雕成的頭簪,我不也戴了好幾年嘛!可看著阿野將她珠寶盒裡那些二伯送的首飾逐一展現在我面前的時候,那種嫉妒連我自己都無力隱藏。」

  他字字聽著、記著,沒有資格為自己辯駁一句。

  「外面的人都說我這駱三夫人是這世上最傻的女人,丈夫連家都不肯回,連見都不肯見我一面,可我還在那兒拚命給丈夫賺找女人的錢;又有人說我是世上最幸運的女人,出身卑微卻能著金衣住豪宅,早該知足。」

  知足嗎?活到她這分上,哪個女人敢說知足?

  即便他如此對她,她還是全心全意為他著想,為駱家設想,所以她過繼修竹在膝下。

  「我過繼修竹做兒子不是因為我孤單,我早就習慣孤單了。我是怕有一天當我不想再背這副重擔,便再沒有人為駱家挑這擔子。」她可以過回窮日子,可駱家上下哪個爺可以清貧度日?

  駱鳶飛慚愧,三年光景,他欠她的怕是這輩子都還不清,「我……你……」

  「不要再說放我回去這類話。」絲竹不會忘記,上次他懺悔的時候就說要棄了她,還她自由,讓她重新過活,「你不可能讓我變回從前的自己,我已為人婦,即便你棄了我,我的身上還是刻著你的名字,其他男人看我也都有你的影子。你又有什麼能力將你給我的這一切都全部抹殺?」

  說放了她,讓她重新找個男人嫁了,擁有簡單的幸福,這話當初說的時候未經大腦,現在回想起來,駱鳶飛實在羞愧。

  這分明是不負責任的推托之辭,即便她要離開駱家,他當真能放得下她?

  騙誰呢?

  就算是為天下絕色柳嘉子作畫,畫中柳嘉子的眉宇之間也掛著絲竹冷傲時常有的落寞。他初見柳嘉子時的驚艷,正因為她藍衫背影像極了幾年前的管家姑娘絲竹。

  「絲竹!」他忽然握緊她的手,比當日娶她進門時握得都緊,「從此以後該我擔的擔子我自己挑,那件皮裳是追不回來了,可我會把你點頭答應嫁我時的心境追回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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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1:14:17

第六章 救美夫妻陌路(1)  

  駱鳶飛給出的承諾,他做到了。

  夜夜回房與她同睡自不必說,三年來不曾出現在商舖裡的駱三爺竟然也跑前跑後幫起忙來。只可惜太久沒有接觸商場,加上這幾年絲竹將駱家的商業版圖擴大了數十倍,剛入道的駱鳶飛很多地方還要請教修竹這個剛進門的小子。

  他還買了幾大箱的首飾給他媳婦,沒用絲竹賺回來的錢,他賣了好幾幅他鍾愛的美人圖,得了錢為她買的,每一件首飾都是他精挑細選,件件都揚著他喜歡的清雅風格。

  剛開始的時候絲竹還有些排斥他的跟進跟出,日子長了,也就習慣了,索性不理他,隨他瞎折騰,只是嘴角那高高揚起的弧度騙不了人。

  從前見不到影的駱三爺,如今時刻出現在駱三夫人的身旁,別說府裡的下人看著不習慣,連駱老爺子一開始都以為自己看走了眼。

  好在老爺子很快就習慣了,心裡開始惦記什麼時候能蹦出個親孫子來。

  只是向來平和的修竹不知為什麼時常掛著一臉愁眉苦臉,有時候還盯著他娘親和駱鳶飛相協的身影不住地發怔。小財、小勢她們幾個以為他是因為不喜歡駱鳶飛搶了他剛認的娘親,不愛看到三爺出入府裡。

  殊不知,他一直惦念著一件事,而這件令他擔心的事在絲竹與駱鳶飛之間的情愫剛剛燃起之時也隨之而來。

  那天小財從外面回來說了一件天大的事——

  「宮裡換主子了!」

  一年前以罷月女主為首的官宦代表——銀族和王上、王太后身後的貴族勢力——赤族爭執不下,各方謠言四起,眼看革嫫將起戰亂。失蹤七年的斜日女主突然現身,領著金族勢力平定內亂,鞏固王族政權。

  隨後,斜日女主任用金族勢力中的代表人物臨老九平衡赤族和銀族兩大集團,並大力起用青族中優秀的讀書人不斷充實官宦隊伍,在銀族中培養起自己的勢力。她還提倡赤族與銀族通婚,如此一來,整個革嫫王朝她的勢力遍佈天下。

  名義上雖還是王上當政,可實權早已落入斜日女主手中。外面更沸沸揚揚地傳著,她的身邊有一黑一金兩個男人。

  所謂「黑」是指斜日女主培養的黑衣殺手遣風,而金裝出入王宮後院的是助她起家的臨老九。

  隨著斜日女主的勢力日漸強大,民間早已流傳王上將被取代的消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宮裡的人說斜日女主已身披紫袍了。」

  身為貴族的斜日女主本是赤裙赤袍,一旦成為帝王方可穿著的紫袍,換位之意已相當明顯。

  駱鳶飛聽了一大篇也沒聽明白,「這些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難道說換了個女主為王,我們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不是說斜日女主大力重用金族人士,鼓勵經商嘛!照理說對駱家只有好處啊!

  絲竹悶不吭聲,有什麼兆頭在向她招手,只是她還品不出滋味來。

  半臥在椅子上發呆的修竹顯然不覺得王朝換主對他有什麼影響,狀似無意地說道:「倒是先前被挑選進宮的柳嘉子那幾個姑娘完蛋了。」

  小權還不懂,「這跟她們有什麼關……」

  駱鳶飛幡然醒悟,「若是王上在位,她們還有機會成為妃嬪,一旦女主登基,她們只會成為宮中的女官。」說白了就是伺候女主的下人,二八年華的美人落得空對紅塵的結局,跟寺廟裡守著清燈冷佛的姑子也沒什麼不同,光是想想就讓人不忍心。

  「可不忍心又能怎麼辦呢?」小權嘟囔著,「是她們自願進宮的,當時又沒說進宮一定能成為寵妃。不都說是女官嘛!伺候女主也是女官啊!總不能逃回來吧?」

  世間百態,任何不可能都有可能變為可能。

  話音未落,一位蓬頭垢面的女子衝進廳裡高聲叫道:「救我!救我——」

  任駱鳶飛放任思緒天馬行空也萬萬想不到,夜裘圖裡那個藏著野性帶著嬌媚揉著風情的絕代佳人會變成眼前這位瘋婆子。

  滿身塵土、一臉憔悴、衣衫不整、形容骯髒,若不是那雙靈動的眼讓他想起柳嘉子看他時的神情,他差點讓小權將她轟出去。

  「柳小姐,你怎生這副模樣?」算算日子,這時候她應該已經入宮,怎麼會又回到這裡?想到某種潛在的可能,駱鳶飛心頭一驚,「難不成你……你從宮裡逃了出來?」

  「水!給我口水。」柳嘉子上氣不接下氣,小勢端來了熱茶,絲竹卻將茶放到一邊,叫了碗涼水遞到她手中——她需要定定神。

  一大碗涼水下了肚,柳嘉子這才有氣力拾掇拾掇滿頭亂髮,來不及擦去臉上的塵土,她雙膝一軟向著駱鳶飛跪下了,「先生!先生,你救救我吧!」

  好端端鬧出這麼一大出,駱鳶飛還沒緩過神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倒是說清楚啊!」

  「宮裡換主了!」柳嘉子揪著心說這話。

  「這我們知道。」駱家一圈子主主僕僕圍在一塊就聽這麼點過期消息?

  「換了一位女主當王。」她壓低嗓子卻仍難掩驚吁。

  「這我們也知道。」

  過世的滄江王除了當今王上這個親兒子,就兩個妹妹。不是女主即位,這紫袍還能穿到別人身上不成?

  「我明白你連夜離開王宮的原由了。」從她再度踏進駱家大門那刻起,絲竹就懂了。只是週遭的人,尤其是駱鳶飛想不到那層深意罷了。

  修竹仗著年紀小,幫娘親戳破這層窗戶紙,「不就是你當不了王后王妃了嘛!那也用不著冒著殺頭的罪逃回來吧?」

  這話可不是隨便亂說的,柳嘉子急著為自己辯解:「我可不是從王宮中逃回來,我是在路上聽到消息就回來了。」

  「下了碟子的女官未在規定時間內入宮,這也是殺頭的死罪。」修竹輕描淡寫一句話就要了柳嘉子的命。

  她抱住駱鳶飛的大腿,算是抱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我不想死,先生,先生您救救我!既然您的畫可以博得王上的歡心,您也一定有辦法讓先登基的斜日女主放過我。」

  「接到碟子的時候,你不是很開心?入宮為女官有什麼不好,那些青族的讀書人拼了命地往官宦隊伍裡鑽,你不用讀書習字,不用考試入選,直接就進了宮做了官,這還不好啊?」小權年紀輕輕,哪懂得柳嘉子那其中九曲十八彎的心思,更不懂同是女官,在女主和王上手下有什麼不同。

  絲竹可不糊塗,柳嘉子的不情願不能成為禍害駱家的由頭。她讓小勢、小財將她扶起,送到一旁坐下。沉吟片刻,絲竹有了決斷。

  「是我夫君的美人圖讓你得以入宮為女官,可這碟子已經下了,除非新上來的女主廢了王上的命令,否則你就必須拿著碟子如期入宮,逾期的後果不用我多說,你也明白。是入宮還是進地獄,你是聰明人,自然曉得權衡。」

  話是絲竹說的,決斷是絲竹下的,柳嘉子只把一汪淚眼對著駱鳶飛,「這麼說,先生是不肯救嘉子嘍?」

  「不!不是這個理,只是……」他哪有救她的辦法啊!這可是王上下的旨意,他哪有權隨意更改。

  見駱鳶飛也含糊其辭,柳嘉子滿臉決絕,「與其進宮為女官,為奴為婢地伺候那些赤袍主子,嘉子還不如就死在這裡乾淨!」她披頭撒發這就往廳裡的柱子上撞。

  好在她撞柱的速度緩慢,被駱鳶飛一把抱在懷裡,「你這是在幹什麼?有什麼話咱們坐下來好好說,若是這樣就了斷此生,那可真是紅顏薄命了。」

  「嘉子命苦啊……」柳嘉子蜷縮在駱鳶飛懷裡,哭聲噎噎。

  絕色佳人淚滿面,這情境看在駱鳶飛眼中又是別樣的一幅好畫,他不禁拍了拍她的背,悉心安撫起來:「好了好了,這事就交給我吧!我去上下疏通,你可千萬別動這要生要死的念頭。」

  他眼中的溫柔是做了三年駱三夫人的絲竹不曾見過的……

  這像只無頭蒼蠅似的滿屋子亂轉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嗎?

  絲竹微瞇著眼眺望著就在她身旁的駱鳶飛,很是懷疑他的身份——她的丈夫怎麼會是這副樣子呢?

  他那副沉穩、寧靜,高不可攀的模樣哪裡去了?為了一個柳嘉子,值得他如此傷腦筋嗎?

  相較於他的煩惱,絲竹捧著一碗水端坐在那裡的樣子叫人看了好不自在。

  「絲竹,我知道你辦法多,這幾年跟宮中做生意,也結交了一幫宮裡的內侍,有什麼辦法你幫著想想啊!」

  他也是病急亂投醫,想到她了。

  「要救她?簡單!」絲竹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搭著話,「只要你說在宣她入宮的碟子下來之前,你已娶她為妻,王上還能強要她入宮不成?」

  駱鳶飛沉吟了片刻,忽然雙手擊掌,大喝道:「對啊!我怎麼沒想到這個法子呢?還是絲竹你機靈。」

  他還當了真?絲竹苦笑著搖搖頭,「可惜革嫫王朝有規矩,停妻再娶可是要師出有名的。或原妻無所出,或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或做下案子進了監獄,或失蹤滿三年……如是種種,你用哪條停妻再娶?」

  「你覺得用哪條合適?無所出怎麼樣?咱們的確沒有孩子嘛!」

  他順順當當地接下她的話,直到這一刻,絲竹才意識到她的玩笑他當了真。

  放下手中那碗涼水,她心有些冷,「你……你真要娶柳嘉子為妻?」不只是隨口說說的玩笑?

  「莫非你還有其他辦法?」駱鳶飛手一探,狀似無辜,「你要是沒其他辦法,不只能用這一招嘛!你瞧那柳小姐,她可是人間絕色,要是連半點紅塵之樂都沒享受到,就進了宮伺候女主,那實在是暴殄天物啊!」

  「所以,你就帶著她享受人間之樂,你就領著她暢遊紅塵,你就要娶她為妻,救她脫離苦海?」絲竹一句一句問得自己心都寒了,「你救了她,誰來救我?」

  三年夫妻,她盡心盡力,為了那個空長著一張絕色容顏的柳嘉子,他就以無法生育為名停妻再娶。

  嫁他,她真的後悔了。

  「若是我不同意呢?你還會堅持嗎?」一瞬間,她紅了眼眶。

  她這是怎麼了?駱鳶飛不解,「我又不是真的要娶她為妻,我只是說個謊話幫她消了女官的封號,然後給她點銀子讓她回家去,她愛嫁誰就嫁誰,我與她不相干的。」

  他真的以為一切就這麼簡單?絲竹不知該笑他無知,還是該哭自己把他照顧得太過周到,讓他二十多歲仍看不懂女子用計時的險惡。

  「你以為王上、女主是可以隨意被欺騙的嗎?你都昭告天下絕色美人柳嘉子成了你的妻,她還能再嫁給別人嗎?」柳嘉子抱著他哭的模樣分明宣告她賴定他了,只有他這個傻瓜看不出來。得不到王上的青睞,他這個全城首富的駱三爺也算值得絕色佳人托付終身了。

  駱鳶飛的世界除了他的美人和畫再無其他,他的人生就像他的美人圖,用色飽滿豐腴,絕無清瘦冷僻,「我做這些可都是為了救她,我相信她能理解。過了這一坎,也不用她感激我什麼,只要她不落下『紅顏命薄』這四個字,我就安心了。」

  他倒是善心,為何卻獨獨對她殘忍?

  「若我堅決不同意呢?你還會娶她嗎?」絲竹只向他要句話。

  說你不會啊!說你會尊重我的意見,若我不同意,你決不會娶她,只要你放下這句話,我便應了你。就算再委屈,就算往後日日面對你的身旁有另一個女子,我也應了你。只要你……

  「絲竹,你這是何必呢?」

  她八成以為他對柳嘉子有什麼非分之想,所以才這樣彆扭。駱鳶飛試著從人性的角度說服她:「你只當是救人一命為自己積德不好嗎?你啊,就是太會算計了。把生意場上那一套全都搬到家裡來,活著多累啊!我是那種隨便對女人動心的人嗎?咱們也做了三年夫妻,你若是真瞭解我,就該知道我只是不想好端端一個美人落得悲劇收場,那對夜裘圖是種玷污,你明白嗎?」

  他的畫,她不明白;他的話,卻是叫她徹底絕望了。

  「隨你的意吧!」

  拿起閒置多日的刻刀和那做了一半的竹床,絲竹一刀刀刻了上去。

  「這個……這個這個擺進屋子裡……仔細點!要是磕到碰到,你們賠得起嗎?」

  駱老爺子跟幾個老哥們喝完早茶回來就見後院亂成一團,「這是幹什麼呢?」

  幾個小廝搬著東西,忙裡偷閒答應著:「三夫人搬家呢!」

  絲竹搬家?往哪兒搬呢?駱老爺子就疑惑了,「絲竹在房裡住得好好的,怎麼要搬呢?如今三小子都搬回來了,她又要搬去哪兒呢?」

  「不是三夫人。」

  「你們不是說『三夫人』嘛!」

  「不是這個三夫人!」

  「還有幾個三夫人啊?」駱老爺子定睛望去,那像殺雞似的吊著嗓子在那裡訓斥下人的聲音還真不像他那個溫文賢淑的絲竹媳婦,「這到底是誰啊?你們幾個快點把話說清楚!」

  底下人也不敢多話,相互推委的結局是——

  「老爺,這事您還是問三爺吧!」

  這地兒亂哄哄的跟菜市場似的,哪裡還找得到喜清靜的駱鳶飛啊!倒是那個站在廊前指手劃腳的女子很是醒目。

  她叉腰抬手,見一個罵一個,盡力發威以壯聲勢。

  「這……這……這是什麼花啊?大紅大紫的,看上去這麼俗氣,哪配得上我柳嘉子?先生看到也會污了他的眼,快點拿走!那邊那個丫頭,你是幹什麼的?傻呆呆地站在那裡,還不快過來幫忙!我們府上怎麼養了你這麼一個不識眉眼高低的下人?平時的飯都吃到什麼地方去了?快點端杯熱茶給我!」

  駱老爺子細看了會兒,那個不識眉眼高低的下人不是別人,正是一向自視甚高的小財。

  這丫頭仗著自己出身不凡,更有一手賬房手藝,又跟著絲竹進進出出,平日裡哪兒受過這樣的呵斥啊!站在原地就是不動彈。

  偏偏撞到柳嘉子正想找機會大顯身手,壓壓下人們的氣焰,也顯顯自己新夫人的地位,就等著拿她殺雞給猴看了。

  柳嘉子量著步子步到小財跟前,指著她鼻子喝道:「你是不是瞅著我藍衣出身,看我好欺負,以為我指揮不動你啊?」

  話未落音,她那雙被駱鳶飛稱為觀音玉手的巴掌已落在小財的臉上,這一打,打懵了小財,打懵了向來以為兒媳婦便該慈孝恭謙的駱老爺子,也打懵了所有在場的下人。

  正當大伙怔怔地等著下文的時候,不知從哪裡冒出正牌駱三夫人威嚴的呵斥聲:「我的人還輪不到你動。」

  隨即又是一道巴掌聲,打回了眾人的魂,卻嚇呆了一向被人視若仙女的柳嘉子。捂著臉,她帶著哭腔嚷了起來:「你……你居然敢打我?」

  「你若以為我不敢,我可以再證明一次給你看。」

  還是眾人熟悉的溫軟的語音,可其中的清冷卻結結實實透露著殺機,讓人不寒而慄。不用刻意證明,誰代表著權威已不言而喻。

  駱老爺子算是見識到了,沒想到向來含笑和氣的三媳婦居然還有這樣搶眼的時候,平日裡把她看薄了,還以為她不禁操練呢!換個角度想想,她若真是如表面上看去那麼和煦如風,又怎能挑起駱家諸多商行呢?

  好媳婦,幹得漂亮!

  不過這家裡怎麼又冒出另外一個三夫人,他得找三小子好好說道說道!

第六章 救美夫妻陌路(2)  

  「她就這麼給了嘉子一耳光,嘉子要是哪裡開罪了夫人,夫人儘管教訓便是,但……在下人們面前如此教訓嘉子,嘉子實在是……實在是……」

  哪裡還等到老爺子去跟駱鳶飛說道,柳嘉子早就頂著一張淚容哭到他懷裡去了。她添油加醋說了好一通,到頭來駱鳶飛只明白了一件事:絲竹故意找茬欺負柳小姐。

  那幅夜裘圖是他所作,柳嘉子因他被封為女官,他答應幫她脫離苦海,他宣稱要娶她為妻助她擺脫女官身份——這每一步都是他定下的,總不能因為他自己而給柳嘉子帶來傷害吧!

  「你別再哭了,先擦把臉,我去找絲竹談談。按理說,她是不會幹出這種事來的。」對她,駱鳶飛還是信任的,怕的是絲竹把對他的嫉恨全都發洩在柳嘉子身上。

  「先生還是別去了吧!」柳嘉子一臉淚痕,眼眸間藏著幾許憔悴的美,「要是因為嘉子,讓先生和夫人之間鬧出什麼不快來,嘉子豈不成了罪人嘛!」

  駱鳶飛也怕因此事讓他和絲竹之間原本已經異常緊繃的關係變得更加棘手,「也罷,我還是……」

  他話未落音,柳嘉子忽而掩面大哭起來,「嘉子出身卑微,如今又鬧出宮闈之亂,只求夫人能善待便知足了。」

  她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要是駱鳶飛還不出面為她向絲竹說情,那他成什麼人了?

  男人仗義之氣湧到胸口,駱鳶飛二話不說去了賬房。他前前後後也跟著她忙了一段時間,本想藉著這機會增進夫妻感情,哪知又冒出柳嘉子這檔子事,只等拿到宮裡准許她送歸原籍的批文,他才有時間好好陪伴絲竹。

  好在妻子是自己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去彌補兩人間的縫隙。

  這樣想著,他便踱到了賬房門口。沒等他開口,裡頭的冷言冷語先冒了出來。

  「怎麼?為了你的絕色大美人興師問罪來了?」

  絲竹的質問比他來得快一些,駱鳶飛想解釋,可事實卻又跟她說得不差。夫妻間哪還需要客套,他直奔主題:「聽說你今天當著下人的面打了柳小姐,你讓她以後在咱們府裡怎麼待下去啊?」

  「她日後還要在府里長住下去嗎?」絲竹不解釋今日發生的衝突,專挑他的語病開刀,「你不是說娶她只是為了幫她擺脫女官的身份,現在又說『日後』,你有什麼打算盡可以跟我明說。你畢竟是駱府的三爺,您下的決定我唯有遵從的分,哪還敢干預?」

  剛才還在說她對柳嘉子的態度問題,怎麼一轉眼就成了他的錯?駱鳶飛不甘心居於下風,憑著一股求勝心發出反擊:「我就知道,你因為嫉恨我要娶柳小姐,所以才故意當著下人們的面教訓她。」

  「在你眼中,我是那種夾私報復的人嗎?」虧她跟了他這麼久,他也太將她看扁了。

  「難道嘉子那樣一個如仙美人還誣陷你不成?」在駱鳶飛眼中,凡看上去氣質如仙,美麗不凡的女子做出來的事也該是清澈飄逸,不沾俗氣的。

  若要說絲竹真有哪裡不好,在他看來就是太過入世,少了幾分不凡。

  做女人,還是做個看上去溫婉無害的絕色佳人討巧些——絲竹如是想,如是說:「不要在我面前維護另一個女子,不管我有多麼縱容你,多麼遷就你,我都不可能容忍這一點——不只是我,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妻子會容忍丈夫在自己面前特別維護另一個女子,而且還是位絕代佳人。」

  「我以為你是不同的。」駱鳶飛認真起來,當年他在竹林裡初見她時,他便認定她是女子中非同尋常的,否則也不會看盡天下美人,卻偏要娶她為妻。

  「我們怎就走到今天這一步?」他忽而感慨起來。

  「我也常想,我們怎麼就走到今天這一步?」她找不到答案,唯有拿出袖裡珍藏的那張竹床,悉心雕刻起來。

  她雕刻竹器的時候還是那樣入神,駱鳶飛不禁記起見她的第一面,「是啊,我常常也在想,既然當初我能動了娶你的念頭,我們又怎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別再安慰我了,娶我是為了給你爹一個交代,為了幫你駱家。」絲竹不敢再有多想。

  「世間有那麼多的女子,可我偏偏選中了你。即使不願意承認,可我知道,你對我是特別的。」承認這點比他想像中來得容易,「只是……」

  有這句特別,她已經知足了,「只是你沒想到,我會收回我的感情,只做駱家三夫人。」

  「從什麼時候開始,你讓我害怕。你比我想像中更快地適應了金族的生活,你經商的手段,你玩弄金錢、權術的手腕,讓我幾乎肯定:你答應嫁給我,就是為了過上這種滿眼黃金的生活。於是,我開始釋懷,覺得在這場婚姻中,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沒道理我要賠上我不願給的真情。」他輕歎,他的真情其實是付出後再收回的,「從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想為你作幅美人圖。可不知原何,我畫盡天下美人,卻獨獨畫不出一個你。」

  「因為我不是美人嘛!」她自嘲。

  他卻笑不出來,「因為我滿腦子都是你的身影,所以反倒無從畫起。原以為成了親,心定下來,我便會平復。可我的畫技一直未能好轉,不管什麼樣的美人坐在我面前,我總會拿她的眉眼與你的相比較,一個無法專心作畫的畫工怎會成為天下第一的畫師?所以,我開始逃避,這只是原因一。」

  她默不作聲地歪在一旁,靜聽著他壓了許久的心聲。

  「原因二是你的精明,你對身邊的每個人都是以禮相待,時時微笑,幾句軟話說得大家找不到方向。可是細細分辨就會發現,駱家的每個人都被你擺佈在手中。原本由爹掌握的經濟大權被你握在手中,原本成天在外面瞎鬧事的老二一見你便壓低了聲音,阿野更是唯你馬首是瞻,連對你最不服氣的小財也順著你的腳步行事。更別說你安排在我身旁的那些小廝,他們雖是伺候我的人,卻最聽你的話。任何一個有點骨氣的男人發現自己週遭的環境變成如此這般,很難沒有危機感吧!」

  「是你讓我盡快適應駱家的生活,以駱三夫人的身份主持好這個家。這是你娶我的全部原因,你忘了嗎?」為了不讓他有一天說「娶你,我後悔了」,她毅然挑起了這副重擔,只敢躲在臥房裡抱著竹子刻那些小玩意,聊以自慰。

  她做了一件又一件傢俱,跟他們成親的臥房裡的傢俱擺設一模一樣,只是小了許多。從桌椅到梳妝台,從大的櫃子到小的竹燈籠,直到她最後做成的那張床。

  本該讓兩個人臥眠的床總是擁著她一個人的清冷,刻完了這張床,便刻完了她給他的所有機會。

  空竹無心卻能成花。

  只是他不知,竹子開花便離死不遠。他住在空竹軒裡,對著竹子畫了那麼多年的美人,卻不知竹林間那星星點點的白花雖不起眼,卻預示著一棵竹子的死期。

  她對他的心已然死了,再救不活。

  「我不會再給你任何壓力,你放心娶柳嘉子吧!無論你是真娶她還是假要她,我都……成全你。」

  她心中的竹被掏空了,隱隱地開出幾朵白花來。

  「夫人,對不起。」

  三爺和夫人之間的對話小財躲在門後頭都聽見了,怎麼也未料到三年裡冷若冰霜的夫妻倆第一次敞開心扉的交談竟充滿了決絕的味道。

  「為什麼向我道歉?」絲竹專注於手中那張縮小版的竹床,無暇理會小財滿臉歉意。

  夫人進門三年了,小財第一次向她低頭,「要不是為了我,您也不會打柳嘉子,也不會因此跟三爺鬧得不快。」

  這能怨她嗎?絲竹誠實地告訴自己:「我只是借題發揮,給柳嘉子一點顏色。每個女人都是有嫉妒心的,我也不例外。」

  「我還以為夫人完全不在乎爺的種種荒誕行徑呢!」小財說話向來不留情面,誰令她佩服,她敬誰,誰做了蠢事,她鄙視誰。

  絲竹輕歎了聲,真要不在乎,她也不會出手打柳嘉子那巴掌了。修煉了三年,到底還是功力不到家。

  這倒也沒什麼,反正這種隨性而為對她來說是最後一次,她原諒自己。

  「倒是你們,以後沒我關照,在柳嘉子手下可要小心了——尤其是你,小財。」在這之前,絲竹從不知道自己會語重心長地跟她說下面這番話,「你脾氣太硬,又太有骨氣,加上對三爺還有點想法,以後對著柳嘉子,你日子怕要難熬了。」

  輕描淡寫說著近身丫鬟暗戀自己夫君的這份情結,她還真是大度呢!

  「要不我把你派到阿野那邊,有她罩著,柳嘉子不敢對你怎樣。」阿野的脾氣也是石頭一塊,她不欺負別人,別人也休想騎到她頭上。

  別看平日裡二伯對阿野呼來喝去,其實真情都藏在二伯那張惡人臉的後面,懂得善加利用的阿野在駱府更是無所忌憚了。

  「你去阿野那兒陪伴猛兒吧!這可是份美差。」

  沒想到小財不但不接受她的美意,還膝蓋一軟跪在她跟前,「夫人,您可以罰我,教訓我,請別把我趕出去。」理賬管賬,這是唯一能體現她跟這府裡其他丫鬟不同的地方,小財不願面對脫去那身青衣之後一無是處的自己。

  這也是個因為太執著,所以活得累的主。絲竹也不去扶她,任她跪在那裡,「我這是救你。」

  「我跟著夫人,就是每天被柳嘉子打,我也不怕。」明知這條路萬分艱難,小財還是堅持走下去。

  絲竹笑道:「跟著我有什麼好?出身卑微,又不得夫君喜愛。女人混到我這分上,算是完了。」

  「夫人有夫人的好處,那得慢慢體味,一時半會兒還真說不上來。」抵制夫人三年,小財今兒才算說了句真心話。

  能被這倔強的丫頭如此讚許,她這個夫人做得也算功德圓滿了。

  「小財,把這封信送去給常內侍。」她指指放著梳妝台上那封信。

  常內侍是服侍女主斜陽的頭號人物,雖已五十好幾,卻精明強悍。兩年前出宮採辦時與絲竹一見如故,不僅將採辦的任務交給了她,還幫著駱府做成了幾筆與宮中的大買賣。這時候送信給她,小財猜想多半是為了買賣上的事吧!

  「夫人,這還不到給宮中供貨的日子……」

  「折子遞上去,常內侍自然就知道了。」絲竹心不在焉地應著,滿腹心思全放在手邊的竹床上,最後的花飾已經雕琢完畢,將它放進那只櫃子裡,這滿屋的擺設她便全都刻完了。

  她孤獨地守在這房裡三年,夜夜雕刻,刻了三年,終於刻完了她印象中的喜房。

  她的記憶全都鎖進了這櫃子裡,從此以後她可以輕鬆上路,重新做回「管絲竹」!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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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1:15:50

第七章 離別暢心談(1)  

  「女主斜日有旨宣:絕色佳人柳嘉子因容貌出眾被選入宮為女官,因汝已嫁金門青衣駱鳶飛為妻,故奪其女官頭銜,發配原籍。著駱鳶飛原配管氏絲竹頂替柳嘉子,特恩准其入宮為官,剝其夫姓,恢復原姓,封『管侍官』,賜隨侍女主左右。特命即日起入宮!」

  內侍宣讀完女主的王旨,除了柳嘉子喜不自禁,駱府上下全都擺出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

  阿野追著來宣旨的內侍後面大呼小叫:「你們搞錯了吧?就算那個臭女人不用去做女官,也用不著把我們家絲竹拉去充數啊!」

  「你胡說什麼?能入宮做女官那是天大的榮幸,什麼叫充數?望爾等謹言慎行,大不敬的罪名扣下來,你們可擔待不起。」內侍正不高興呢!他在宮裡混了十多年還是六品內侍,這什麼管氏絲竹一上來就成了四品侍官,還在他上頭,實在令人不平。

  駱老爺子哪還管得了敬與不敬,坐在地上就長吁短歎起來:「都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當初名字沒取好啊!起什麼不好?偏偏給你起了『鳶飛』這麼個名字,『鳶』本來就注定要放飛到半空中,這一飛更是連手中最後拿捏的線都斷了。這回倒好,你沒飛走,把你媳婦給弄沒了。這麼好的媳婦我上哪兒找啊?」

  一邊嚷嚷,他還一邊拍著大腿,捻著鬍鬚,誓將哀歎進行到底,「都是我的錯啊!都是我當初名字沒取好啊!」

  吸口氣,再來。

  「這也得怪我爹啊!都是我爹當初名字沒取好啊!起什麼名不好?偏偏給我起個『迫』字,趕上我們家祖宗姓『駱』,這不就成了『落魄』嘛!好不容易我駱迫得到個能興旺家門的兒媳婦,現在一道旨下來,就這麼沒了……沒了啊!照我這名字,駱家到了我這一代難逃潦倒的命運啊!」老爺子抽噎了兩聲,繼續感歎,「都是名字惹的禍啊!」

  駱鳶飛沒有心情安撫老爺子,手裡捏著那道王旨,他像捏著自己半條命。

  沒有任何先兆,她就被選進宮裡去了!

  這怎麼可能?

  他不信。

  這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搞不好是王宮裡的人弄錯了。絲竹是他的妻子,是他明媒正娶的媳婦,怎麼可能說進宮就進宮呢?

  連柳嘉子都能被選進宮再撤去碟子,沒道理已為人婦的絲竹卻得去伺候那什麼狗屁女主!

  「絲竹!絲竹——」

  他一路飛奔,奔回原本屬於他們倆的臥房。她依舊坐在梳妝台前,細心梳理著滿頭青絲。原本盤起的髮髻放了下來,一縷縷環繞著梳齒,像他的心——亂了。

  他不住思忖,該如何告訴她這天大的消息?

  她輕啟唇角,問得冷靜極了:「是宮裡的旨意下來了嗎?」

  她……知道?

  「是你給宮裡遞了請求,主動請求頂柳嘉子入宮的?」他渾渾噩噩地跟她過了這麼幾年,臨別時分總算是清醒了過來。

  宮裡怎麼可能因為柳嘉子是他的妻,就把他原來的媳婦拉來湊人數。唯一的可能是,絲竹寧願入宮為奴為婢,也不願再做他的妻。

  「留在我身邊真的讓你那麼難以忍受嗎?」

  「你身邊的位子只有一個,兩個女人怎麼坐得下呢?」她仰著頭看他,還是笑盈盈的模樣。

  他恨她這副毫無牽掛的模樣,好像一切都煽動不了她。一股衝動讓他抓住絲竹的肩膀,費盡全身力氣將她抓到自己的懷裡,「你當真能把我徹徹底底地割下?毫無留戀?」

  瑟縮在他的懷裡,貪戀地呼吸著他的氣息,在她的記憶裡,他們從未如此親近過。即使在那張相聚短暫的喜床上,他們也克盡著相敬如賓的禮儀。只有這一刻,她放任感情狂奔,因為就快走到他們倆的終點了。

  「鳶飛,你在那片竹林裡生活了那麼久,你見過一個女子嗎?」

  駱鳶飛貪婪地愛撫著她如瀑般的髮絲,摸上去手感真好,像最上層的錦緞。他畫過無數美人的青絲,卻不曾這樣撫摸過,「你說的是誰?」

  「穿梭在竹林裡的一個女子。」

  絲竹回憶起那個女子初時的模樣——

  「小時候她常問爹爹:『爹爹啊,為什麼城裡有的人穿著金衣銀衣,有的人穿著青衫灰褂?』爹爹說那是身份的象徵。女娃又問爹爹:『那為什麼我們卻總是穿著藍布衣裳呢?』爹爹說,因為我們是工匠。女娃覺得藍衣服沒有青色的衣裳漂亮,吵著要穿青衣青裙。她爹爹便答應了她,說只要好好完成手上這些竹器,她就能穿上青衣裳。

  「那時候宮裡正在採辦各種器皿,小女娃的爹爹將自己做的那些竹器呈了上去,若是能得到王上的青睞便能脫下藍衣換青衫。小女娃日盼夜盼,盼了又盼,盼來的不是一身青衫,而是一群握著刀的黑衣人。爹娘是在睡夢中……走掉的,他們身上穿的是白衣,沒有任何顏色,也不代表什麼等級身份。那時候,小女娃方才明白,原來死,對穿任何顏色的衣服的人來說……都一樣。」

  絲竹顫抖的身軀被駱鳶飛緊緊地納入懷中,她在描述的是她童年時的往事嗎?

  「別說了,如果很難,就別說了。」她的過去對他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她在他懷裡。輕撫著她的背,他的掌心飽含著柔情萬分。

  難!難也要說,此時不說,他怕是一輩子也聽不到竹林裡那個小女娃的故事了。那些話,她從前沒對他說過,以後也再不會對任何人講。

  「爹娘走了,叔父、嬸娘搬進了小女娃的家,為了不被嬸娘罵做『吃白飯的小蹄子』,小女娃開始拿起爹爹的那套斧子、鋸子、刻刀、鑿子……一天砍不倒一棵竹子,她就花兩天、三天,甚至十天的時間去砍倒它,到了後來她索性選那些老死的竹子鋸回去做竹器。

  「因為孤單,每天與竹為伴,那些竹子成了她唯一的朋友。別看那些竹子都是空心的,可是風過,它們會為她唱歌,唱最好聽的歌。她每天看著那些竹子,終於讓她發現了一個秘密,每當空竹開花,便預示著離死不遠了。於是,女娃會守著那些開了花的竹子,等待送它們最後一程,然後將它們製作成能永遠收在身邊的竹器。

  「等了一天又一天,女娃長成了大姑娘,她也等到了她要嫁的人……」

  仰望著駱鳶飛,她那佈滿繭子的手指輕撫著他的五官,將它一樣一樣記在心中,「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哪裡嗎?」

  「不是在珍寶軒嘛!」駱鳶飛記得那時他正跟老爺子打賭,若是他能用自己的畫賺到一百兩銀子就不用娶妻,最後他的畫是賣掉了,還賣了遠不止一百兩,可他還是娶了她這個媳婦回家。

  她粲然一笑,揭開謎底:「你總是指責我太過精明了,像我這樣精明的人會隨便為別人賣東西嗎?其實我十四歲時就認識你了……也許更早以前,只是我未曾留心。」

  駱鳶飛仔細回憶,仍是未想起在那之前他們曾見過面。

  「天晴的時候,你會在空竹軒後面那片竹林裡擺上畫案,常有美人或影或現立於你前。你下筆如飛,作畫時神采飛揚。到了陰雨季節,你最常坐在窗欞後頭,委屈人家姑娘撐傘入雨中。偶爾,你會用筆抵著下頜沉吟許久,再畫時便帶著一分沉重——我說的,可對?」

  她對他的瞭解原來先於她成為他的妻。

  他驚異,「那時候你在哪兒?我怎麼從來都沒發現過你。」

  他的眼中竟是那些穿著綵衣的美麗女子,哪有她這個藍衣小丫頭?「我都躲在竹子後面悄悄打量你呢!」她曾跪在竹子前告訴爹爹,她見到了這世上把青衣穿得最好看的人。

  將她的話前前後後聯繫起來,駱鳶飛驚覺一個事實,「如此說來,你當初答應嫁給我,不是因為可以擺脫匠人的身份?」

  「我想穿上你這身青衣,如你所想,這的確是我答應嫁給你的原因之一;終於可以走近原本只能躲在竹子後面悄悄打量的那位先生,甚至還可以走進他的畫——這是另一個原因。」

  她沒有說,一直等著他自己發現,她以為他們有一輩子的時間去挖掘這個秘密,原來他們倆共同擁有的時光竟是如此短暫。

  「鳶飛,現在你明白了吧!我努力扮演好駱三夫人的角色,我算計著幫駱家日進斗金,不是因為我愛穿這身金衣裳,我其實一直想要的都是和你一樣,穿著青衫。」

  可是,她嫁入駱家三年,除了剛成親那幾日,她再沒穿過和他一色的衣裳。

  只因,他從不曾真正屬於她。

  故事到這裡就該結束了,現實卻還要平淡如水地延續下去。

  絲竹退開他的懷抱,所謂放任,就必然有結束的時候,從今後她得做回「管家絲竹」了。

  「告訴你這些,是希望我走之前,我們之間不再有什麼誤會。你別多想,日後跟柳嘉子好好過吧!」

  她眸子清如水,徹底將他映入她的心中。然後,便是別離。

  「我的東西我都收拾好了,除了貼身的幾件衣裳幾卷書,再沒有其他。你送我的那盒首飾,我也沒機會戴,好在都是新的,你送給新夫人吧!庭院裡我今年剛栽的幾盆芙蓉,我交代小勢幫我多打理了,你有時間也幫我看看。」話剛出口,她又後悔起來,「不打理也不要緊,反正我也看不到了。」

  她這就要走?

  駱鳶飛像個孩子似的拉住她的手,「我不讓你走,我們去跟內侍說,我們不進宮了。你還是我的妻,是我一輩子的妻。」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事是順遂人心的?他真是被她寵壞了,才總以為一切皆可如他心意。

  掙脫出他的手,管絲竹還是那樣安靜,「入宮是我求來的,我要去。」嫁他三年,終於她為自己做了件事——離開他。

  「你難道真要把自己鮮活的一生都葬送在那個冷酷的王宮裡嗎?」他為她不甘,因為心疼。

  絲竹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他,她自願入宮的另一個理由——多年來,她一直懷疑爹娘的被殺與宮中的某個人有著莫大的關聯,她進宮是想查明事件的真相。

  從前沒想過去追究爹娘的死因,那時候她還沒有能力靠近赤袍銀衣的貴人。後來嫁給駱鳶飛為妻,藉著駱家的勢力,她總算有機會接近革嫫上層,可她的心裡又有了對他,對駱家的牽掛。

  她怕追出當年爹娘被殺的真相,只會帶來一場更大的腥風血雨,她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駱家的任何一個人因為她而受到傷害,尤其是他——她的夫君。

  如今,他娶柳嘉子的決心斷了她最後的這份牽掛,恢復管姓,還了自由身,她只需對自己負責。

  撥開他的手,她收拾起製作竹器的工具,離意已定。

  她的決絕讓駱鳶飛心如刀割,有一種液體正迅速從他的身體裡流逝,他慌了,「我不會娶柳嘉子,我只有你一個妻,這樣你還不願留下來嗎?」

  他不懂,他到現在還不懂。她要的不只是成為他的妻這麼簡單,她要的一直都比他想給的要多一些,再多一些。

  所以,當初在媒人來提親的時候,她才會猶豫;所以,今天她才會主動要求入宮伺候女主。

  只有永遠無法見到他,她才懂得死心啊!

  「鳶飛,我看了你那麼多年,實在太瞭解你了。你的心中除了作畫,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你自私地掠奪著你要的一切,把你不以為意的東西全都拋在腦後。而我是個人啊!我無法克制自己對你的慾望,我要你愛我。不只是回到這個家,守在我身旁,我要你用作畫的那種熱情注視著我。」

  「我……」

  「別說你做得到。」她不要謊言,她以欺騙了自己太久。

  總以為只要她做個稱職的駱三夫人,只要她不停地努力,他就會看到她的好,就會給她想要的愛。

  年復一年,她只換來了他一句「你太精明,我害怕」,她對自己說:夠了,管絲竹,就到這裡吧!

第七章 離別暢心談(2)  

  「也許我對你是特別的,可如果這份特別,你從頭至尾都不肯接受,我寧願自己對你而言只是眾多被你所畫的女子之一,至少你曾用心注視過我。」

  是誰說過,千年守候只為換你瞬間的回眸?

  行囊她已備好,拎上最輕便的包袱,她遵照女主的旨意「即日起入宮」。

  臨走前,她把該做的都交代好——

  「家裡的事阿野跟小勢就能打理好了,比較麻煩的是商行裡的事,小財雖有點能耐,可是缺少圓滑的交際手腕,容易得罪人。好在修竹挺有出息的,跟了我沒幾個月,很多事都上手了。只可惜這孩子年紀太小,現在挑起駱家的重擔還為時過早。老爺子年紀大了,又過了幾年清閒日子,現在把他抓來管賬理事,他恐怕是支持不住的。目前就讓小財先幫著料理,等修竹大些再全盤交給他——這才是我過繼修竹為子的真正用意。」

  駱鳶飛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似的杵在她身邊,卻什麼也做不了。她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安排好了,獨獨缺了他。

  她指指裡間的那個大櫃子,「入了宮,我得穿銀服,這些金色的衣裳也沒機會穿了。我將它們全都放進了裡面的那個櫃子裡,我走後,你記得看啊!」不知為何,絲竹特意叮嚀了一聲,「一定記得看啊!」

  她三年的寂寞都收在那裡了。

  她走了,在眾人揮淚如雨中走得決絕。

  駱鳶飛沒有挽留她,他知道自己沒有任何理由再留她在身邊。她走的時候,他甚至沒有去送她。

  從那天起,他就把自己困在了這間房裡。三年來,他極少踏入的房門,如今卻像個牢將困他一輩子,任憑大伙怎麼叫怎麼喊,他都不開門。

  他將絲竹留給他的那隻大櫃子打了開來,除了她穿過的金衣和一兩套剛成親時穿的青衫,櫃子裡就只有一樁樁一件件她一筆筆刻出來的竹器了。

  滿滿放了一櫃子,全是這房裡有的器皿,她又用竹子雕出一套一模一樣的。他細細把玩,依稀能見到她雕刻竹器時的表情。

  將竹器擺上整張床,他躺在它們中間,終於領悟了絲竹說過的話——沒有心的竹子開出了花真的就接近死亡了。

  「三爺!三爺,您開開門啊!先把飯吃了再說啊!」小權將中午放在門口的飯菜撤了出來,又端了晚餐上來。

  小財瞥了一眼根本沒動過的飯菜心上急了,「三爺又沒吃?」

  「已經是第三天了。」除了幾口茶,三爺根本什麼也沒吃。小權就不懂了,「夫人在家裡的時候,沒見三爺怎麼在意夫人。如今夫人走了,三爺怎麼茶不思飯不想起來,我以為爺不愛夫人啊!」

  有一種感情深沉得連你自己都不曾發覺,它卻已深入你的骨髓之中——在小財看來,駱鳶飛對管絲竹就是這種愛吧!

  在心上讚一句:夫人,還是您厲害,用了最絕的一招讓爺永遠記掛著你。可您不能要了爺的命啊!

  「小權,去取三爺的筆墨紙硯來。」她接過小權手中的飯菜,試圖勸三爺開門,「爺,您開開門哪!我是小財,給您送晚飯來了。爺——」

  「小叔子還把自己關在裡面嗎?」阿野路過,見房門依舊緊閉,再想起從前這個時候,她都跟絲竹湊到一塊扯閒談——要不是小叔子要娶那什麼妖精柳嘉子,絲竹怎麼會入宮?想到這些,阿野心頭不由得升起厭惡感來,手一伸向她爺們吆喝,「去!拿把斧頭給我。」

  前些天,她也是用這套斧子功把柳嘉子給嚇跑的。誰讓她把絲竹能弄進宮裡去了!

  阿野自認一灰衣農人出身,即使嫁進駱家也向來是放肆慣了,哪還在乎什麼形象。接過駱獸行提供的斧頭,她直接命中房門。

  把個好端端的紫杉門砍得風雨飄零,再加上臨門一腳,讓它徹底橫屍一旁。

  這還沒完,阿野提著斧頭直奔躺在床上的駱鳶飛,作勢就要砍下去。要不是小財和駱獸行拉得快,駱鳶飛這條小命就拿去祭祖了。

  「你這種男人活著受罪,還不如死了好。」阿野叉著腰像個村婦似的叫罵起來,「你媳婦走了,你想辦法把她追回來啊!你躺在這裡裝死除了給我們大家添亂,你還能幹什麼?真不明白,你這種男人有什麼好,絲竹怎麼會喜歡上你?換作是我,你就是帶著金山銀山,我也懶得看你一眼,難怪絲竹寧可進宮伺候女人也懶得理你!」

  小財在一旁暗自嘀咕:二夫人挑男人的眼光還真是怪異,把三爺說得好像廢物一般,竟忘了她自己的夫君才是人人喊打的惡霸。

  阿野的話讓駱獸行聽著都汗顏,他真怕老三氣出個好歹直接投河,「行了,行了,你少說兩句,老三也不想的。」

  「他不想?他早幹什麼去了?」這種男人就是欠罵,「你知道絲竹多希望你能為她畫幅畫嗎?可你呢?寧可畫那些青樓裡的姑娘都不肯正眼瞧你自己的媳婦,她不走才怪!」

  見駱鳶飛依舊躺在床上裝死,阿野火得一把抓住他,「你給我起來!你給我起來!」

  他仍是一言不發,任阿野敲他打他。雙方正折騰著,小權抬了東西進來,「三爺的筆墨紙硯我都抬來了。」

  小財接過駱鳶飛常用的畫筆,往他手裡一塞,「爺,你畫吧!把你心裡想的念的那個人全都畫出來。」

  駱鳶飛握著筆的手在顫抖,他猛地起身懸筆於畫案前,揮毫潑墨,筆勢走到之處美人立於紙上。

  那一刻,小財知道自己對三爺那份多年的情愫該徹底地結束了。

  一幅、兩幅、三幅……

  每一種神態下的絲竹,每一個印象裡的絲竹紛紛現於他的眼前,充斥著他的心,直將它填得滿滿的。

  她不會離開他,因為他不讓。

  駱鳶飛站在案前畫了一整天,粗粗計算畫了不下百張絲竹的形容圖,他挑了自認最出彩的三十六張,裱了一套掛幅當珍寶一般收了起來。

  然後,他向全家宣佈了一件事:「我要進宮,把絲竹接回來。」

  駱老爺子第一個不同意,「你當革嫫宮是我們自家開的?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我聽說新上來的這位女主可不是慈眉善目的主,弄不好會滿門抄斬的。」那他們駱家可真就落魄了。

  駱獸行比較擔心的是,「沒有門路你也進不了宮啊!」

  「這個……我倒是可以幫忙。」

  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聲音?

  全家循聲望去——修竹?

  「你能有什麼辦法?」阿野就不信了,他一個小屁孩子還能跟宮裡的人稱兄道弟?「你就別在這兒添亂了。」

  修竹辯解道:「我說的是真的。」

  現在只要有一丁點希望駱鳶飛就不會放棄,抓住修竹他追著問:「你有什麼辦法快說。」

  「我沒辦法,可是我妹妹有辦法。」他又兜了一個圈子。

  阿野聽著不耐煩了,「這小孩子分明是耍著我們玩呢!你才多大一點?你妹妹就更小了,她能有辦法帶我們進宮?」

  「當然。」修竹言辭灼灼,「我妹妹就住在宮裡。」

  「什麼?」駱家人的眼珠子全都掉了下來,滿地亂滾。

  「我妹妹從小就進了宮,現在住在斜陽殿。」

  那不是女主住的地方嘛!絲竹被指定去伺候女主,應該也在斜陽殿。只要有一點希望,駱鳶飛就不會放棄,「那有什麼辦法能聯繫到你妹妹,讓她帶我進宮呢?」

  「這個簡單。」修竹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我給妹妹寫封信,這樣就行了。」

  「就這麼簡單?」阿野不信,「這王宮可不是你家後院,就算你妹妹在裡面,也不可能隨便放個大男人進斜陽殿去求女主開恩放人吧?」

  「這個嘛……還得靠另一個人。」

  修竹搖頭晃腦地說著,急得阿野直敲他的腦門,「這是誰教出來的毛病?說話說一半,你想急死我們啊?」

  腦袋被敲,修竹在心裡喊了一聲:你真野蠻,一點都沒有我親娘的氣質。

  心裡嘀咕歸嘀咕,修竹終究還是折服於阿野的暴拳之下,老實而迅速地交代下文:「我爹啊!」

  「我?我有什麼辦法?」駱鳶飛與眾人面面相覷。

  「不是說你。」這人還真喜歡自作多情呢!修竹白了他一眼,「我只認了一個娘親,我可不承認有你這個爹——你去找我親爹,把這裡頭的事都對他說了,只要他出面給宮中去封信,請女主放我娘親出宮歸還原籍,我再給我妹妹寫封信,這事一定能辦成。」

  「你說得倒簡單。」問題是,這能行嗎?

  到了這當口,駱鳶飛也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豁出去了,「我這就去找六小叔。」

  修竹也隨即修書一封,上頭只寫了十三個大字:「螃蟹已熟,加點醋,煩妹請其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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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1:17:01

第八章 女主賜婚(1)

  她坐在那兒,那個高高在上的王位裡,她知道沒有多少人敢抬頭仰望她的尊容,所以她坐得隨意。紫袍褪到肩下,雙腿隨意叉開,如果她不是坐在這個位置上,應該沒有人會猜到她就是女主斜日吧!

  她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這些年她一直過得懶惰,日後還會繼續懶下去。她的人生格言就是:能躺著絕對不坐著,能坐著絕對不站著,能站著絕對不動步子。基本上,她連呼吸都懶得張嘴。

  「珠珠,去把管侍官叫來。」

  聽到女主的吩咐,小丫頭屁顛屁顛地衝出去,不一會兒就把管絲竹拽了過來,「管侍官,斜陽叫你。」

  管絲竹輕刮著她的鼻子,逗弄著她:「你倒是不怕死,直接叫女主的名字。」

  女主斜陽也不在意,把手中這封信丟到管絲竹面前,「你從前夫家那邊來信了。」

  駱鳶飛寫信來了?他的信又怎麼會進宮呢?

  再想到這個名字,她的心依舊會以幾乎無法察覺的力道顫抖了一下下,「我已入了宮,從前的一切皆與我無關,誰寫的信我也不看。」

  「你不看,我得看哪!這信是寫給我的。」斜日女主特意拿這封信來吊她胃口,「不想知道這封信是誰寫的?」

  聽女主這口氣難道不是駱鳶飛寫的信?

  「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人。」

  女主語氣裡透著高深莫測,一時間管絲竹的確難以琢磨,「還請女主明示。」

  「駱品——你……聽過這個名字嗎?」斜日女主的語氣裡透著質問,不怒而威。

  「女主說的是修竹的爹——六小叔?」為了過繼修竹為子的事,管絲竹跟駱品有過幾次接觸。

  據說六小叔是駱家最有學問的人,也是整個革嫫有名的六先生,他開著一間青廬,專門教人讀書習文。聽說前些年娶了一位流落到革嫫的白衣做老婆,還生下一雙兒女,可惜後來那白衣女子拂袖而去,留下六小叔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娘十分不易。

  「六小叔……他怎麼會寫信送到宮裡來呢?」

  「為了你啊!」

  聽女主的語氣像是調侃,可君王向來無戲言,管絲竹不敢放肆,「微臣愚鈍,還請女主明示。」

  「什麼都要我明示,那還要你們這些臣子做什麼?」甩開寬袖紫袍,斜日女主端坐在王位上,盡顯王者威懾之力。

  女主驟冷的語氣讓管絲竹瞬間打起精神來,「微臣知錯!微臣告罪!」

  「我可不敢開罪於你,我還怕有人追到王宮裡來找我拚命呢!」斜日女主的話隱隱透著一股子古怪。

  管絲竹不由得開始反省,自己到底是哪裡得罪女主了?怎麼說變臉就變臉?

  管絲竹正琢磨著自己哪裡做錯了,一偏頭就瞧見珠珠正跟她使眼色——你那是什麼意思啊?要我給女主說笑話聽?

  「既然駱品都開口了,我自然不能駁他的面子。」沉吟了片刻,斜日女主下了主意,「就以我的名義,把你恩賜給他吧!」

  「什麼?」珠珠首先大叫了起來。

  「這……這怎麼可以?」管絲竹忘了君前禮儀,駁起女主的話來,「我已經入宮為官,怎麼能再被派給其他男人?」

  「有什麼不可以?」斜日女主可是在這王宮裡混大的,講起老祖宗的規矩來,沒人比她更清楚,「我父王和先去的王兄都曾將品行優良,不曾侍奉過王上的女官賞賜給下屬臣子,以做恩賜。老祖宗那裡這樣的先例也不是沒有,今天我傚法一二,將你賜給大開青廬,為社稷培養大批人才的駱先生,又有何不可?」

  亂了!全都亂了!

  珠珠在心中默數三聲,令自己冷靜下來。眼見管絲竹失了主張,現在可全靠她一張巧嘴來說服女主了,「主上……」

  「什麼都不用說,我意已決,令內侍擬旨,馬上恩賜,就這麼定了。」

  離開前,斜日女主還送她一件東西。從王位後面拖出一件捲成團的舊皮裳,她把它丟到管絲竹面前,「這件皮裳就算是我賜給你和駱品的新婚之禮了。」

  這是……這是……爹的那件皮裳?

  管絲竹握著破舊的皮裳,心中萬般感慨。那上面還有她雕刻的文飾呢!她將這件皮裳贈予駱鳶飛,他卻不知珍惜轉送給了柳嘉子,本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父親的遺物,沒想到兜兜轉轉,竟又回到她手中。

  莫非,這就是天意?

  「女主,這件皮裳……」

  「聽說有人拿了這件皮裳行賄內侍官,本王當然不能坐視這等無良行為盛行於宮闈之中。」

  斜日女主瞄了皮裳一眼,目光深邃中藏著幾許糾葛,不過很快她又恢復成那副懶散的模樣,「要是本王記得沒錯,這皮裳還是多年前從宮中賜出去的,沒想到又轉回到宮裡。不過經過這麼多年,這件皮裳破爛不堪,給本王墊椅子都不配,恩賜給你吧!」

  雖然女主措辭陰毒,不過對管絲竹來說,這件被外人當做垃圾的皮裳卻是她心中無價的至寶。

  管絲竹拜倒在地,「謝主上恩典。」

  「就這麼著吧!」斜日女主甩袖回了內室,不再聽任何廢話。

  管絲竹的心思卻被女主的話纏繞著:爹的這件皮裳是從宮中賜出的?既然女主還識得這件皮裳,她是否知道爹娘被殺的真正原因呢?

  「這下完了,徹底完了!」珠珠呆坐在地上,徹底被她那任意妄為的女主給打敗了。

  速速寫信告訴哥:醋倒多了,酸!

  「夫人回來了!夫人回來了!」

  駱府上下幾乎到了奔走相告的程度,尤數那小權跑得快,「三爺!三爺,快去看看吧!宮裡傳出消息,夫人……夫人被允許歸還原籍了。」

  「她回來了?」駱鳶飛還有些不敢相信。六小叔的信發出還不到半月,絲竹便能回來了?「她現在在哪兒?」他要去見她,他要看著她畫出一幅幅只屬於她的絕色丹青。

  「夫人她現在在……」小權歪著頭仔細想了想,好像除了知道夫人被歸還原籍,再沒有其他消息了。他只好誠實稟告,「不知道噯!」

  「還不快去打聽!」

  駱鳶飛派出去的人一撥接著一撥回來了,沒有人知道管絲竹去了哪裡,她好像就此人間蒸發了似的。

  「不可能!她不可能從宮裡出來之後就消失不見,來人!再出去找。」

  駱鳶飛煩躁地在大廳裡踱著步,所謂近君情怯,大抵就是這樣吧!

  著急的可不止他一個,整個駱家都為管絲竹的回來而等待著。可阿野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會不會中間出了什麼我們不知道的狀況?」

  「怎麼說?」

  「你們想啊,六小叔給王宮中去了封信,宮裡便傳出消息,說放絲竹回來了。這六小叔不過是青廬裡的教書先生,雖說很有學問,可他說的話,女主會聽嗎?」

  不僅如此,小財還有另一層擔心,「當初是夫人主動要求進宮的,現在被放出宮來,雖說是發放原籍,可我聽人說,照宮裡的規矩,送出宮的女官是不能自由嫁娶的。如果宮裡沒有旨意將其恩賜給誰,她就得一個人過一輩子。換句話說,她就是回來了,也不再是駱三夫人。」

  「這都是誰定的這麼多規矩?」駱鳶飛氣惱地用腳去踢紅木椅子,椅子倒了,他的腳還不知道疼。

  這種時候,還得老將出馬。駱老爺子出面安撫軍心,「甭管這些,先把絲竹找回來再說。我們都能把進了宮的人給弄出來,還有什麼辦不到的?」

  「說的也是,可這人到底在哪兒呢?」駱獸行也算橫行城裡多年,從前他看上哪家姑娘就把人家弄上手,如今正正經經要找個人,卻挖地三尺都找不著,「弟妹不會是故意躲起來不見我們吧?」

  「我知道娘親在哪兒。」

  每次在緊要關頭冒出來淋大家一腦門子霧水的人總是修竹這小屁孩!

  拎起他的耳朵,反正駱鳶飛不是他爹,也用不著心疼他,「有什麼話你最好一次說完整嘍!」

  「娘親在我家。」哎喲喲!我的耳朵噯!

  修竹為他的耳朵喊疼,這家人除了娘親怎麼一個個都這麼粗魯啊?虧駱鳶飛還是青族出身呢!

  誰還管他耳朵疼不疼,知道絲竹在六小叔那裡,駱鳶飛推開擋在面前的修竹就往外衝,沒聽見小屁孩後面那句重點——

  「急什麼急?女主已經將我娘親恩賜給了我親爹,你急也沒用了!」

  「怎麼會這樣?」駱品從門檻那頭踱到管絲竹這頭,再踱過去,還是那句,「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他甩著袖子,滿臉無措地重複著:「怎麼……怎麼就變成這樣了呢?」

  管絲竹手一抬,立刻奉上一碗涼水,「您先喝口水定定神。」她怕他一時著急上火,昏過去。

  她一個女人家先嫁了駱鳶飛,後又進了宮,現在又被恩賜給駱鳶飛的六小叔——她繼子的親爹。她都沒急,他一個沒老婆沒人管的大男人著急個什麼勁?

  「您客氣!您客氣!我自己來!我自己來!」駱品小心翼翼地接過那碗涼水,特別留神沒碰到她的手。

  他不像個教書先生,倒像個呆子。管絲竹上下打量著他,暗暗地將他和駱鳶飛比較起來。雖同是青衣一族,又是叔侄,長得也有幾分相似,可論性情就全然不同了。

  駱鳶飛行事隨性,六小叔卻處處留意;駱鳶飛灑脫大氣,六小叔卻恭敬守禮,像個十足的書蟲。

  若說他們有什麼相似之處,大概就數同是飽讀詩書之人,卻都不肯入朝為官吧!

  「修竹還真有幾分像你呢!」像個小書獃。珠珠就不同了,機變靈活,即使在宮禁森嚴的王宮裡還時不時地鬧出幾分亂子,所出的狀況又正好在她足以處理的範圍內,精得不像個五歲的丫頭。

  偶爾管絲竹看著這兩個孩子的時候會想,不知他們的親娘長什麼樣,是個什麼性情的人,怎麼捨得下一雙這麼可愛的兒女獨自飄零。

  要是她也能有自己的孩子,一定會把他們當命一樣疼愛,絕對捨不下。

  然,這些都是她成不了真的夢了。

第八章 女主賜婚(2)  

  一碗涼水下肚,駱品稍稍冷靜了些,可擺在他面前的問題仍有待解決,「侄媳婦,女主到底是怎麼說的,怎麼會把你賜給我呢?」

  「女主的聖意豈是我能揣測的?」

  她倒是半點不驚慌,他卻嚇掉了半條命。為了過繼修竹為子的事,他們見過幾面,都是在門檻高的駱府內。那時候的她總是端莊威嚴,見人三分笑。進了一趟宮,再見面總覺得她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你好像比從前放鬆多了。」

  「是嗎?」她裝作不解。卸下了駱三夫人那副重擔,現在的她跟從前那個在竹林裡做竹器的小丫頭並沒有什麼不同,「六小叔……不!我該稱呼你『先生』,既然女主將我恩賜給您,從此以後我就跟著先生,伺候先生日常起居,直至終老。」

  什麼?還要跟著他到死?有她這句話,相信不出半月,他就被一群黑衣人給滅了。

  「使不得!使不得啊,侄媳婦!」駱品連連擺手,好像有個吃醋長大的母老虎守在一旁時刻盯著他似的,「這可萬萬使不得,我看你還是回去跟我那三侄子團聚吧!」

  管絲竹可以以玩笑的心情對待自己後半輩子的歸屬,卻獨獨不想再提起駱鳶飛,「先生,您這是說胡話呢!女主的聖意我們豈能隨便更改?這可是大逆不道。」

  「我要是接受了你,那才是要命的事呢!」駱品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好跟她挑明了說。正當他一個頭兩個大之時,門上回報:他三侄子找上門來了!

  「這下可好……」

  駱品話未落音,駱鳶飛已推開他這個六小叔,直接衝到他媳婦面前,將女主恩賜給他的人攬在了懷裡。

  「絲竹,你總算是回來了!」

  管絲竹掙脫開他的懷抱,順便奉上一句:「請您尊重些。」

  「絲竹……」駱鳶飛詫異她與先前截然不同的態度,心裡揣測著大概還在跟他鬧彆扭呢!他以軟話討好,「絲竹,你就別再生氣了,柳嘉子已經被打發回去了,我真的沒有娶她。現在你又回來了,我們又可以像從前那樣在一起。」

  他還活在自己編織的夢裡嗎?

  從她決定入宮那一刻起,她的夢就醒了。臥房裡那隻大櫃子鎖了她三年來雕刻成的所有竹器,也鎖了她對他的所有希冀。

  一生嫁錯一次郎已是不幸,若再嫁錯第二次,還是錯嫁給同一個人,便是她自己委屈自己了。

  開過花的竹子便已死了,誰又聽說過死掉的竹子還能長出新的竹葉?

  「我們不可能回到從前了。」就像那件已經破損的皮裳恢復不了從前的模樣,管絲竹殘忍地宣告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女主已經將我恩賜給駱品先生,從此以後我是他的人了。」

  「什麼?」

  駱鳶飛半張著嘴,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轉折。

  堂弟變兒子,老婆變嬸娘——這種事怎麼會接二連三地發生在駱鳶飛一個人身上?到底該說上天弄人還是哀歎自己倒霉?

  該哀歎倒霉的人可遠不止他一個,眼看著原本清淨的青廬擠滿了人,駱品不由得唉聲歎氣起來:「怎麼就出了這麼個旨意?怎麼就……」

  「先生這幾年一直孤身一人,日後由我照顧您,不好嗎?」管絲竹說話溫軟如玉,行事和煦如風。又是端茶又是遞水,把個駱品伺候得周周到到,連他的腿都被她服侍得顫抖了起來。

  「好是好,可就是……」駱品斜瞄了一眼他那三侄子,怎麼看都覺得三侄子眼裡冒火,他感同身受,這分明是火燒眉毛呢!「依我看,侄媳婦,你還是跟三侄子回去吧!」

  他想做好人,哪兒這麼容易?

  管絲竹立於駱品身旁,連正眼都不給駱鳶飛,「先生又在說笑了,女主的旨意那是可以容我們隨意更改的嗎?這可是殺頭的大罪,今生我跟定先生了。」

  她話未落音,駱鳶飛「騰」的一聲站了起來,這任哪個男人也忍受不了自己媳婦對另一個男人說:今生我跟定你了——還是當著他這個丈夫的面。

  他這一站把駱品嚇得夠戧,管絲竹卻依舊膩在駱品的身旁——氣吧!氣吧!氣走了更好,省得你窩在這裡給我添亂。

  要他走?沒這麼容易!

  駱鳶飛像團水粉粘在畫紙上,死賴著不肯走,他索性把話擺明了:「從現在開始,絲竹,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你要是想一輩子跟著六小叔,我就一輩子賴在這間青廬裡。」

  「別別別,你還是跟他回去吧!」駱品幾乎是哭著哀求道,「你跟他賭氣不要緊,要是讓人看到你住在我這青廬裡,那……那多不好啊!我可是有妻室的人,亂不得!亂不得!」

  尤其不能讓修竹那小子知道,否則他一封書信寄到珠珠跟前,他就死定了。這對活寶,生下來就是為了跟他這個爹作對的。虧他一把屎一把尿,又當爹又當娘,把他們拉扯到這麼大。

  兩廂僵持不下,最後駱品一跺腳,一拍桌子下了死命令:「侄媳婦,既然你是女主恩賜給我的人,是不是應該聽我的話?」

  「這個……自然。」管絲竹揣測:先生想幹什麼?

  難得見到六小叔義薄雲天的樣子,還真有幾分大丈夫的味道,且聽他怎麼說。

  「現在我命令你,跟我三侄子回去,你就把他當我一般伺候。」

  此話一出,駱鳶飛頓時大讚:「六小叔英明!」

  「可是……」

  管絲竹還想給自己找借口,駱品當機立斷,斷了她所有念頭,「就這麼定了!」比霸道,偶爾他也能來一點,誰讓他身邊全是一個個把霸道當財富揮霍的人呢!

  把管絲竹帶來的包袱一件件全塞回到駱鳶飛懷裡,他能做的就這麼多了。見這臭小子還杵在那裡,駱品急得直想拿腳踹他,「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髒了我家的地,我還得用水沖呢!」

  有了六小叔的支持,駱鳶飛放開手腳,一隻手拎著包袱,另一隻手架起管絲竹就往外面跑。

  聽管絲竹的尖叫聲一聲比一聲遠,駱品這才長吁短歎起來。猛地轉身,正對上屏風後面那顆小頭顱——往哪裡跑?

  駱品仗著自己身長腿長,一貓腰就將修竹那臭小子逮到懷裡,「承認吧!是你和珠珠搞的鬼,對不對?」

  此時此刻,修竹不得不由衷地感歎,他這輩子算是沒投胎到好人家,在自己家裡被一對跟小孩似的愛玩遊戲的爹娘欺負。過繼到別人家裡,小小年紀就要對著算盤珠子,走商行跑賬房,給一大家子人挑重擔——他招誰惹誰了?

  「爹,我們也是想幫你。」修竹為自己和妹妹申辯。

  駱品判決——申訴無效,「幫我?就給我把你們堂嫂弄家裡來了?」侄媳婦成了他的人?這不是亂倫嘛!

  「這主要是親娘她……她的問題。」還不都怪爹沒本事,連個女人都哄不了,才鬧出這麼一筆糊塗賬來。

  駱品咀嚼這事情背後的滋味,痛定思痛,好吧!他先邁出第一步。

  「取筆墨紙硯……」

  「爹,你要給我親娘寫信嗎?」修竹眼睛都冒出光來。

  駱品的驢脾氣上來了,憤憤地嚷著:「非得寫信嗎?作幅畫不行嗎?」

  「行行行!」修竹跟著老爹後面拍馬屁,「可您確定親娘能看懂您作的畫嗎?」

  這……這還真是說到他痛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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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9-16 11:18:05

第九章 誓不娶佳人(1)  

  「絲竹!絲竹,我可以進去嗎?」

  本屬於兩個人的臥房,如今駱鳶飛卻客套地站在敞開的臥房門外恭敬地請示著房內人。

  這時候駱鳶飛開始感謝起二嫂的粗野來,要不是二嫂憤然把他的房門給砍了,今天他還近不到絲竹的身邊。

  「這是你的房間,我是來伺候你的人,你進不進來還用得著請示我嗎?」管絲竹話裡藏針。畢竟是做了三年夫妻,她瞭解他,以他的個性可受不得半點委屈。

  這回偏就要她失算,駱鳶飛端著盤子湊了過來,「我知道你晚上不喝茶,這是溫泉泡的菊花水,品品其中的滋味吧!」

  她接過盤子,真像個丫鬟似的站在他旁邊,「絲竹伺候爺喝茶。」

  「坐吧!」他坐在床上,拍拍身邊的位置,「你要是真把我當成爺,你就聽我的話,坐這兒。」

  看來她把自己陷入了左右不是的身份裡,站在那裡,她的眼始終望著腳下的那塊地,像是發掘了金子似的,片刻不肯挪開。

  駱鳶飛雙臂抱住她的腰,直接將她摁到自己的腿上坐好。任她怎麼掙扎,他就是不鬆手。他的唇湊到她的耳旁,細語呢喃:「你又換回了我們初見面時的那身藍衣。」

  他的氣息醉熏熏地爬滿她的耳根,薰得她半身酥軟,差點就掉進了他設下的陷阱裡,好在最後關頭她又爬了回來。

  「爺是可以這樣抱著丫鬟的嗎?看來從前我沒留意的時候,府裡的不少丫鬟都被你輕薄了去。」

  「你這是在吃醋嗎?」他笑著問她,有點痞,與這身青衫不符。

  甩他一記白眼,管絲竹硬氣地駁了他的說法:「我又不是你的什麼人,沒權利吃你的醋,也犯不著。」

  「我這輩子認定你是我唯一的妻,我給你吃醋的權利,行嗎?」說話間,駱鳶飛哈欠連連。

  見著她,讓他很想睡覺嗎?明明說好不在乎,可管絲竹的心中還是不由得翻騰起來,「你若想睡就早點休息吧!」

  她作勢要站起身,駱鳶飛實在是太睏了,倒在床上便闔起了眼睛,只是手還握著她的腕,不讓她離開,「別走……絲竹,你別走……」

  「你都要睡覺了,我還待在這裡做什麼?」管絲竹想要掰開他的手,卻怎麼也掰不動。

  連睡覺都不肯放過她,駱鳶飛,我上輩子欠你的啊?

  「爺好多天沒睡好覺了。」小財悄然無聲地出現在她的身後,遠遠的,沒敢靠近他們倆獨自相處的空間。

  既然知道這一生也走不進他們之間,她不會笨得委屈自己,「您走了以後,三爺天天瞪著眼睛躺在這張床上,有點聲響,他就跑出去四下張望,問是不是你回來了。您才走這麼些天,他整個人都瘦得不成型了。老爺、二爺他們都擔心,要是您再不回來,三爺這條命恐怕就喪在你手上了。」

  他的消瘦她看在眼裡,只是不敢相信那是因為自己,「我對他,何曾如此重要過?」她不敢奢望,怕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所以她學會了先讓自己無望。

  瞄了一眼床上睡得正熟的駱鳶飛,小財想拉過被子幫他蓋上,終究還是忍住了——那已是另一個女人該做的事,「也許只有真正失去才知道什麼對自己最重要吧!您就再給爺一次機會,也給自己一次機會,或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呢!」

  小財一抬眼瞥見置於管絲竹懷中的那件皮裳,忽然間她開始相信這世上真有緣分這種東西,「雖然舊了點,可這件皮裳終究還是回到了您的身邊,也許這才能證明原本它就屬於你吧!別人是搶也搶不去的。」

  不敢再逗留在不屬於自己的夢想裡,小財退到房門口,臨走前丟下一句:「我已經請老爺將我許給小權了,等你和三爺和好,我就……我就該嫁了。」

  小財居然願意嫁給駱鳶飛身邊那個老實巴交,卻沒什麼才學的小權?是因為她嗎?

  管絲竹捫心自問:「如果你真的覺得小權不錯,嫁也就嫁了。要是因為其他的原因,你大可不必委屈你自己。」

  小財看開了,小權為人忠厚,懂得心疼人。跟管絲竹這場歷經磨難的婚姻比起來,她一點都不覺得委屈,「明知道那位子不屬於自己,卻拼了命地去爭取,到頭來一無所獲,那才是委屈呢!不過換個角度看來,幸福送到手邊,卻固執得不肯接受,那不僅委屈自己,也委屈了別人啊!」

  該說的她都說了,不該講的也講了,攪亂了管絲竹那池水,她倒溜得乾淨。

  掙脫不開他的挾持,管絲竹只得坐在床邊,拉過被子幫他蓋上,她靜靜地守望著他的睡顏。一隻手撐著身子向前傾,唯有在這個時候她才能放任自己最深沉的情感釋放開來。

  咦?

  這揣在被子底下扛她手的是什麼東西?她掀開被子看去,竟然是她刻了三年的那些竹器。他將它們都放在了床上,每夜就抱著它們而眠?

  該給他一次機會嗎?該給嗎?

  她猶豫了。

  凡是駱鳶飛的腦子能想到的辦法都使了,送禮物,搞浪漫,弄溫情,外加大打親情牌,結果繞了一圈子他和管絲竹的關係還停留在半生不熟的主僕間隔裡。

  絲竹每天把他當殘廢一般照顧著,雖說也是無微不至,可就少了幾分夫妻間的親暱,多了刻意留出的生疏。

  這邊的麻煩已經鬧得駱鳶飛頭疼了,那頭居然還有人趕在這個時候來鬧場。

  也不知柳嘉子從哪兒聽到管絲竹被恩賜給別人,卻又回到駱府的消息。居然單槍匹馬闖了進來,要向管絲竹和駱鳶飛要個交代。

  「空竹先生,今天你要是不給嘉子一個交代,嘉子就是死也死在貴府上。」

  「你又來鬧什麼?」駱鳶飛知道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為,決不該遷怒於人。可當初若不是為了幫柳嘉子擺脫入宮為女官的命運,他也不會想出娶她回來的主意,絲竹也不會因此自願入宮,更不會鬧到今天夫妻不像夫妻,主僕不是主僕。

  他實在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再見到柳嘉子,即便她有傾城之姿,傾國之容,即便她能勾起他無數的作畫靈感。

  他就是不想見。

  你不想死,閻王還就找上你了。柳嘉子叉腰怒喝:「空竹先生,當初是你向女主上了折子,說是已娶嘉子為妻,斷了嘉子為女官的路數。可你不僅沒把嘉子當成你的夫人,你府上的人還將嘉子趕了出去。可憐那段時日,嘉子天天在你門上哭喊,你竟視而不見。」

  不是視而不見,那時候他痛失絲竹,成天把自己關在兩個人的臥房裡,的確沒見過任何人,更別說是她了。

  「之前的事的確是我未能妥善處理,我會把你安頓好的,你不用擔心。」

  有駱鳶飛這句話,柳嘉子彷彿得到了一句承諾,眼中閃著亮光,她迫不及待地追問:「那你什麼時候正式迎娶我過門?」

  狐狸尾巴露出來,她不用「嘉子」稱呼自己了。

  阿野剛一走進大廳聽到的就是柳嘉子的癡心妄想,她隨手操起一把駱獸行當年用來恐嚇少女的寶劍,作勢要將柳嘉子劈成兩半,「狐狸精,你少做夢了,我小叔除了絲竹,這輩子誰也不要。」

  這女人生下來就是為了跟她做對是不是?柳嘉子一邊逃命一邊不示弱地朝她吆喝:「你才不要再做無用的掙扎呢!鳶飛已經答應……」

  「我不會娶你。」駱鳶飛瞥了一眼絲竹,她的臉上還是淡淡的,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天知道她心裡是不是又在打什麼讓他永遠見不到她的打算。

  怕絲竹誤會,駱鳶飛忙不措地摔碎柳嘉子的夢,「當初跟女主上折子說你是我妻,純粹就是為了幫你,要是讓你有其他誤解,我很抱歉。我可以給你準備一筆嫁妝錢,再幫你找戶好人家,風風光光把你嫁出去,但我沒辦法娶你。柳小姐,你聽明白了嗎?」

  柳嘉子無法置信地鎖緊眉頭,恨恨地盯著眼前這個絕情的男人。她不相信,她不相信憑她的美貌,還會有男人拒絕得了她。

  「駱鳶飛,你是不是吃錯藥或者傻了?你看看你身旁這個女人,再看看我,她有哪裡能比得上我?論相貌,論體型,論和你的般配程度,她哪點比得上我?你憑什麼選她,不要我?就因為她比我早認識你嗎?」

  不!這不應該是她柳嘉子成為駱三夫人的障礙。

  「管絲竹已經自願入宮為女官,她現在已經被女主恩賜給別的男人了。而我才是連女主都知道的駱鳶飛的妻子,你怎麼可以跟她在一起,而把我拒之於門外呢?」

  「你給我住嘴,」阿野抖著劍,像個強盜似的命令她,「看來上次沒讓你知道我的厲害,居然又鬧上門來了。就憑你這樣還想跟絲竹比,不是我說,就你這樣的女人,十個綁在一起也比不上我們絲竹半點好處。」

  卸下那層柔軟的偽裝,真到了決定幸福的時刻,柳嘉子的強悍度絲毫不遜阿野,「這是我們三個人之間的事,用不著你這個外人在這兒插嘴。」

  「我……外人?」

  阿野氣得提起劍來,要不是管絲竹攔得快,柳嘉子的小命就此休矣。

  不過,她的小命雖是保住了,半邊秀髮卻被阿野的劍削了去。

  向來把美麗當成性命的柳嘉子見那滿地的斷髮,頓時三魂不見了七魄,望著那些橫屍地上的青絲,她的嘴唇都在顫抖。

  不……不至於吧?阿野完全是被她悲痛的模樣給嚇到了,「不就是幾縷頭髮嘛!用得著……」

  她話未說出口,就被柳嘉子冷冽的眼神給凍住了。

  撫著散落在地上的斷髮,她像在撫摸自己死去的孩子,顫抖的嗓音向阿野發出控訴:「你知道什麼?你就是留一輩子的頭髮,也不可能擁有這麼柔軟的青絲。」

  怒火衝散了柳嘉子的理智和忍耐,她抓著駱鳶飛,把所有的憤恨都發洩在他身上,「你這個男人是不是瞎了眼?居然讓這些女人欺負我?要不是看你畫著一手好畫,又家財萬貫,是這城裡的首富,你就是跪在我的腳下,我也不會看你一眼。如今我送上門來,你還不要。好!你狠!那我也用不著再跟你客氣。」

  將駱鳶飛推到管絲竹身邊,她要跟這對「恩愛夫妻」把賬算算清楚,「駱鳶飛,你要跟她在一起,不肯娶我,我是勉強不了你。可是你給女主上的折子,說我是你的妻。女主又把你老婆恩賜給了別的男人,現在你們倆卻還在一起。你說這算什麼?算不算得上欺君大罪?」

  管絲竹本不欲插手去理駱鳶飛惹下的這個爛攤子,可看眼下情景,似乎已容不得她袖手旁觀,「你想說什麼?」

  「我做不了駱府的女主人,不是只能入宮伺候人嘛!我不能做點什麼,不是只能隨口說說嘛!」柳嘉子撥弄著如蔥的手指,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你說要是我把駱府這攤亂七八糟的事說給女主聽,你們說結果會怎樣?會不會把你們全家都拉出去砍了?」

  「你這是在威脅我們?」還跟她廢話幹嗎?直接砍了算了!阿野衝動地舉起劍,卻被一股力量拉了回來。

第九章 誓不娶佳人(2)  

  順著劍身望過去,鮮紅的液體正汩汩地流淌——駱鳶飛用他的手握住了劍刃。

  「鳶飛!」管絲竹再也無法克制地驚呼出聲。

  「你……你想幹嗎?」印象中的空竹先生總是溫文爾雅,握著劍的駱鳶飛滿眼充血,柳嘉子嚇得躲到屏風後面,「你……你瘋了嗎?」

  他是瘋了,被自己之前愚蠢的舉動氣瘋了。世間美人何其之多,可是讓他覺得特別的卻只有他妻一人,而他竟為了眼前這個容貌絕美,心靈如鬼的女子失了愛妻,他不是瘋了又是什麼?

  他怔怔地握著劍刃站在那裡,不知道痛,也不肯放手。阿野傻傻地舉著劍,站在原地,鬆開手怕把小叔傷得更嚴重,不鬆手又該怎麼辦才好呢?情急之下,她大呼道:「絲竹,救命啊!你男人瘋了。」

  可不是瘋了嘛!管絲竹小心翼翼地抱住駱鳶飛握劍的手臂,溫婉地勸慰著:「你先慢慢地鬆開手,有什麼話咱們坐下來談。你要娶她要……」

  「我不會娶她,即便她告到斜陽殿去,我也不會娶她。」

  這般豪氣干雲天的駱鳶飛,絲竹還是頭一次見到。原來溫和的男人一旦凶起來,比那向來大呼小叫的魯男人更可怕。

  不管怎麼說,絲竹得先救下他的手再說。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就流了這麼多血,傷口一定很深,也不知道日後能不能再握筆作畫,「你快放開那劍,你不想再作畫了?」

  失血讓駱鳶飛嘴唇蒼白,神色卻出乎意料的平靜,「我就是不想再作畫了。」

  為人二十三年,成親三載,除了作畫,駱鳶飛自知一無所長。

  小時候,每次犯了錯,他都推給老二去扛,反正駱獸行這個名字就是「幹壞事」的代名詞。成年以後,家裡的大事小情都是老爺子幫忙扛著。等到無法再逃避之時,他索性娶個妻子回來,將駱家的大業都丟給了自己媳婦。

  若他無能便也罷了,若他無才倒也還說得過去,偏偏經營之道他爛熟於胸,只是怕承擔責任,一心想過自個兒夢寐以求的逍遙日子。

  為了一己之私,他娶了她。

  從那以後,所有的麻煩都由絲竹幫他去擔,他卻自私地過著看似幽雅無爭的世外生活。

  即便如此,他還嫌絲竹那身世俗氣。直到她決定入宮為奴為婢也不願再做他的妻,他才驚覺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這一次,他惹來的紅顏禍水,他自己潑出去。

  「柳小姐,你不是說你之所以要嫁給我,就是看上了我空竹先生的名聲和駱家的萬貫之資嘛!你隨便在這城裡找個人問問,就會知道駱家首富的名聲不是我駱鳶飛畫美人圖畫出來的,全是我妻子日忙夜忙賺來的。我相信,你絕沒有她那樣的能力,所以你若嫁給我為妻,整日坐吃山空,用不了多久駱家就會敗了。」

  血染紅了他那身青衫衣袖,他的身子晃了晃,被絲竹扶住了。她想扶他坐下,他卻固執地要獨當一面。

  「你也看到了,現在我的手廢了,日後也作不了畫,空竹先生這聲虛名我也擔不起了。你還要嫁我這樣的廢人嗎?」

  一個以畫為命的人寧可廢了自己的手也不肯娶她,這份恥辱柳嘉子從未嘗過。

  不是為了脫離藍衣身份,不是為了過上揮金如土的生活,才拼了命想做他妻子的嘛!為什麼她的心竟隱隱痛著?像深夜對著銅鏡,發覺美麗漸去時那種心痛。

  「駱鳶飛,我……就這麼差嗎?」

  「不是你差,是我已經擁有了這個世上最好的幸福。」

  駱鳶飛慘白著臉回望一直扶持著他的女子,明明痛得滿頭是汗,眼神中卻有著藏不住的深情款款——此情此景,即使柳嘉子再想成為駱三夫人,她僅有的尊嚴也不允許她再在這個地方待下去。

  臨走前,她發下誓言:「我柳嘉子一定會找個比你更好的夫婿,我一定會讓你後悔沒有娶我為妻,我一定會過得比你管絲竹幸福。」

  她知道駱府的門,今生她再也不會踏入半步。

  「總算是解決了。」阿野歎了口氣,肩頭鬆懈下來,她手中的劍也往下沉了幾分。

  駱鳶飛被劍劃出來的痛楚嚇得大叫起來:「啊——」再瞄一眼那已被染紅的半身衣裳,他幾乎不敢相信,「這……這都是我的血?這麼多血?」

  劍傷沒把他痛暈,血卻把他給嚇著了。眼前一黑,他栽倒在他愛妻的懷中,暈得很到位。

  她的夫君仍在昏迷中未能甦醒,她並不急,守在床邊隨意翻看著他揣在懷裡,已被血染紅的畫冊。

  一幅幅全是她的身影、她的神態,三十六幅連在一起構成了厚厚的一大本,指間撫過,他的血混著他的筆法描繪著她的形象,那是她在他心中的影子啊!

  或是哀愁,或是傷感,或是歡笑,或是感動,全是她,全是愛他的她。他畫的,全是他愛的她。

  絲竹一直希望駱鳶飛能為她作畫,沒想到她的影子早已印在他心中,即使不對著她,他也能畫出她最美的樣子。

  嘴角堆起滿足的笑容,她的指間想要翻過一幅畫,卻被什麼牽扯住了。轉過臉望去,是他虛弱的皺眉。

  「你醒了?」

  餵他喝了幾口熱茶,他的氣色漸漸好了些許,有精神去注意手上纏繞的布帶了。

  以為他擔心自己手上的傷勢,絲竹急忙寬慰他:「大夫說劍刃不算鋒利,只傷了幾分皮肉,等傷口痊癒,應該不會對你拿筆作畫有所影響。」

  駱鳶飛彎著嘴角搖搖頭,「你終於不用畢恭畢敬的態度跟我說話了,看來我這隻手傷得還是值得的。」一隻手換回一生期待的幸福,太划算了!

  「你傻啊?」絲竹忍不住用手敲他的腦子,「居然用手去抓劍,要是真的廢了這隻手,你就一輩子不能作畫了,到時候看你去後悔吧!」

  他用沒受傷的手將她攬在懷裡,汲取著她的氣息充斥空置了好久的心,「抓住劍的那一瞬間,我真沒想過傷了手,以後是否還能繼續作畫。」

  「那可是你的命啊!」他不是捨了命也不能捨棄那些美人圖嘛!她的手輕撫著置在膝上的那幅畫冊,要是真的因此毀了他的手……

  她不敢去想,一陣後怕慢慢爬上她的脊樑。

  駱鳶飛卻不以為意地撫摸起她柔軟的發來,「要是真廢了,我就跟在你後面當跑腿的,幫你做生意。」都說柳嘉子發美如錦,哪比得上他媳婦半分的好?

  「別拿好聽話誆我,你捨得命,也捨不下你那些美人啊!」話雖如此,絲竹嘴角的笑意卻是藏不住的。

  「見到你之後,每次對著美人作畫,腦海中卻總是你的影子。靜不下心來,所以總也畫不好。我排斥你,卻仍畫不出好畫。柳小姐的絕色的確激起了我作畫的靈感,畫雖好,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你走了以後,我日日想著你,一氣呵成下做出來的畫反倒令我滿足。」

  他緊緊環住她,從此將她勒進心裡,「原來,接受你是我認定的妻,承認你是我最愛的人,才是結局。」

  他頭略向前傾,狀似無意將唇印上她的臉頰,羞得絲竹頓時緋紅了臉。這傢伙忽然柔情起來,真不知羞!

  都是老夫老妻了,還害羞個什麼勁?駱鳶飛湊到她耳邊,小聲地央求著:「現在可以搬回這間房來住了吧?」

  該原諒他嗎?

  一個肯為她捨棄自己最愛的丈夫,還有什麼不可以原諒的?

  不過偶爾拿拿喬,還是有助於閨房之樂。絲竹挑釁地瞄著他,「我現在可是女主恩賜給六小叔的人,你去跟他說,看他肯不肯讓我跟了你。」

  「我跟他交換。」駱鳶飛早就準備好了殺手鑭,「我拿他兒子換我媳婦,這筆交易絕對划算,反正我們倆也用不著修竹這個繼子了。」

  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有自己的兒子了!

  沒聽過一句話嗎?

  要錢自掙,要兒自生。

尾聲 擺駕青廬  

  提起赤紅色裙裾,珠珠露出一段蓮藕腿飛快地向斜陽殿奔去,「女主!女主!青廬那邊來信了。」

  她跑得快,可累苦了身後一幫女官,追在後面壓低聲音叮囑著:「小姐,小心一點,慢點跑!別摔著……快把裙子放下來,失禮!太失禮了!」

  珠珠才不管這些呢!女主都不在意她這副樣子了,誰還管得著她?

  「女主,這回信可是給你的哦!」

  「你以為我稀罕他的信?」斜陽不顧形象地睡在紅地毯上,卻將兩條腿架上了那把象徵王者身份的黃金椅。

  珠珠咂咂嘴,女主比她還沒形象,這宮裡又有誰敢說她?掀起裙子,她坐在女主的身旁,這樣看上去她們眉眼之間還真有幾分相似,尤其是那囂張的態度。

  「真的不看?」她作勢要撕,女主也沒攔著。珠珠急了,「你還真不想知道我爹給你寫了些什麼?」

  小丫頭片子跟她玩威脅,她身在這個位置上,從小就以人命做威脅,還被一個小丫頭給壓住了?

  手一伸,她狀似不在意,「你若是堅持,我看看也無妨。」

  好奸詐的女人!珠珠嘟著嘴不情願地把信交到女主手上,一顆小頭不住地湊過去,「寫了些什麼?快點告訴我,寫了些什麼啊!」

  攤看紙來,這才發現,信封裡藏的不是信,而是一張紙。黑乎乎的一團墨揉在一起,珠珠還真沒看出這畫的是什麼。

  「爹明明最擅長寫詩弄文,隨便編幾首情詩哄哄你也好,居然畫最不擅長的畫給你。爹在搞什麼把戲?」

  所以說她是小丫頭片子呢!要是什麼都讓她明白,那她斜陽還怎麼做女主,怎麼坐鎮斜陽殿,如何坐穩整個革嫫江山啊?

  放下兩條修長迷人的美腿,斜陽甩開紫袍坐上黃金椅,吩咐一旁的女官:「去傳內侍,說本主要擺駕青廬。」

  正襟危坐的她依舊是不可動搖的革嫫女主,尊貴萬分。

  女主將要去青廬的消息不消片刻就傳出了斜陽殿,幾個貴族、一群大臣聚在一起揣摩起聖意來——

  「有沒有發現?女主對青族異常優待。」他們這些自認天皇貴冑的貴族心裡不服啊!

  銀族那幫子大臣就更是嫉妒了,「是啊!是啊!前段時間將一位女官賞賜給了青族裡的一位先生,現在又決定親自前往垂青青廬。看來近期女主極有可能要利用青族的勢力打壓其他族類啊!」

  「我們還是小心為妙!」

  「正所謂伴君如伴虎啊!小心使得萬年船,小心好啊!」

  「小心好啊……」

  從斜陽女主滅自己的親妹妹,又將侄子趕下王位的種種行徑來看,她絕對是一位可怕的嚴君,容不得臣子們半分鬆懈。

  「我們還是別聚在這裡議論了,萬一傳到女主耳裡,不知又是怎樣一場大獄呢!」

  幾個著赤袍、銀衫的大臣誠惶誠恐地走出斜陽殿,卻不知此時青廬外斜陽正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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