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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0-23 14:12:37

前言:

  怪、怪,這女子真是怪!
  他還沒見過如此奇怪的守墓人。
  想他京城首富,想要什麼沒有?
  偏這女子防他像防賊。
  他對秘密沒興趣,
  奇奇怪怪的無碑墓下埋了誰他也不在意
  不過——
  也許因此騙來一個老婆,卻是好主意!
  可為什麼到最後吃虧的好像是他自己?!
  明明沒有預計入那麼多的感情,
  卻偏偏不受控制……


第1章(1)  

  要說這隆冬都過了一大半,眼看就是新年,再過得一陣,便是立春了。也正是因為如此,街道上的積雪被掃得乾乾淨淨,兩邊兒的店舖也是一派喜氣洋洋,辦年貨的,做生意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見面便作揖問好,人人都慶幸——趕上一個好年吶!  

  城東頭的一家首飾鋪子,門面不大,在京城卻是數一數二的金字招牌,鋪裡的金銀飾品做工精細,足金足秤,要是城裡的人家婚慶嫁娶,富太太們添置首飾,多半都會選擇這家豐慶隆金鋪。  

  此刻正是中午的時候,路上行人少了些,豐慶隆裡小夥計點頭哈腰地送走一位早就訂好貨的買主,轉過身來時,發現店裡還站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青衣襦衫的年輕男子,瘦高的身材略顯單薄,他背對大門,似乎對面前的一對金鐲子很有興趣。另一個身材則矮小得多,書僮模樣,裹著一身洗得乾乾淨淨卻厚鼓囊囊的棉衣,靠在櫃檯上悄悄打著哈欠。  

  夥計只掃了這二位一眼,便斷定與他們生意成交的可能性不大。那年輕男子就算想買,怕也得將老婆本兒掏出大半吧?  

  想是這樣想,他還是扯出個笑臉迎上去,「這位爺,您想看點什麼?」老闆曾教過,男的叫「爺」,女的稱「太太小姐」,保管錯不了去,只是這麼個窮酸,也配叫聲爺嗎?  

  那年輕男子轉過頭來,長得倒是普普通通,卻生了一雙狐狸似的細長眼睛,眼珠子漆黑漆黑的,嘴唇略薄,眉宇間帶著一股子懶洋洋的味道。  

  連說話,也是慢吞吞的,「這對鐲子上雕的梅花圖案,可不可以改成別的?」  

  夥計仍然在笑,只是心裡有些不耐煩。給鋪子裡的首飾雕花造型的師傅手藝都是一等一的,除非特別刁鑽的顧客,一般都不會對成品有不滿意。這人卻是個怪,還有,他買不買得起還是另一回事呢!  

  夥計走上前去,看了年輕男子口中的鐲子,然後微微皺眉。他剛才要是還懷疑這窮小子買不買得起,現在卻有八成肯定窮小子拿不出這錢了。  

  「對不起,」他連語氣都冷淡下來,「這件兒是別人訂好的東西,不是賣品。」  

  年輕男子掃了夥計一眼,挑了挑眉,沒有說話。那打著哈欠的書僮開口了:「我們又不是要這對鐲子。另打一對,雕上鳳凰,不就行了?公子,決定了吧,就是它!」  

  夥計愣了一下。要不是他賣的東西自己知道價格,還真以為這鐲子是集市上擺著賣那種一兩銀子一個的仿造品了。

  所以一時之間夥計的臉色有點難看,「兩位,這對鐲子可不便宜!」  

  男子還是懶洋洋的,似笑非笑的樣子,  「不便宜嗎……那麼,不打一對,打一隻好了。」  

  「一隻也不便宜!」夥計的臉色更難看。  

  「嘿!你這人……」穿得像圓球似的遲鈍書僮也終於看出夥計眉宇間的輕漫之意,指著夥計高高吊起眉。

  年輕男子一抬手阻止了他,「你不說個價格,怎麼知道我會買不起呢?」笑容仍然,而夥計並沒有注意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光。  

  夥計伸出四個手指頭,「四百兩銀子一隻,一對兒八百,您打算買幾隻?」他在那個「幾」字上加重了音。

  年輕男子臉上還是懶洋洋的笑,一旁的書僮則瞪圓了眼,「……你們比打劫的強盜還狠哪?!」  

  嘿嘿,夥計笑起來,他就說自己的眼光再差也差不了哪裡去,怎麼可能遇上一個穿著粗俗衣裳裝窮人的公子哥呢。

  「您可以買個細點的,」他指著一個比之前那個足足窄了一半不止的金鐲子,「這種二百五,」又指另一個,「這種一百,當然,這兩種都雕不了您說的那什麼鳳凰。」他咧著嘴笑,「要是您還覺得我們是打劫,那可就沒辦法了!」

  這下子年輕男子似乎真的有點愁眉苦臉了,「拾兒,咱們帶的錢夠嗎?」  

  被稱為拾兒的書僮同樣愁眉苦臉,「……應當夠吧?買小點的好了。」他手伸進胸口,掏啊掏的。

  夥計愣了愣,下意識地看著他掏,看他究竟能掏出什麼來。是銀子?這書僮穿這麼厚,藏個百八十兩銀子還是可以的吧?  

  「放哪兒了?嘖,我是放在身上的啊!」拾兒低著頭找,想了半天,終於一抬頭,「對,在這兒呢!」他蹬掉棉布鞋,從裡面找出一張疊成小方塊兒的紙來,壯士斷腕般遞給夥計。  

  夥計疑惑地看著書僮,原本他們是帶的銀票哪?而且還是藏著那種地方……  

  強忍著捂上自己鼻子的慾望,夥計捏住兩角,慢慢展開來。果然是銀票,瞄了一眼,也果然是「壹」字開頭……再掃過後面那個字,夥計的眼睛頓時瞪得像湯圓一樣大。  

  壹、萬、兩?!猛抬頭,年輕男子轉過頭繼續看他的鐲子去了,書僮卻笑得賊兮兮。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再看,仔細看……果然是真銀票壹萬兩啊……  

  拾兒很好心地提醒他:「小哥哥你這麼年輕就有中風的先兆啊?小心哦小心,銀票要是一不小心給抖壞了,你可是要賠的!」  

  夥計差點哭出來,「哎喲兩位爺,這、這……」  

  年輕男子歎道:「鐲子真的不可以改雕鳳凰嗎?我覺得還是鳳凰好看呢。」  

  「改、改,怎麼不能改,您要是願意的話,別說鳳凰,百鳥朝鳳圖都給您雕上去!」再不懂得獻媚的是傻蛋!

  「你剛才說我二百五來著……」年輕男子又慢吞吞地說。  

  「啊?」夥計傻住。他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  

  年輕男子看向他,黑眼珠裡一抹狡黠,「你剛才說——二百五。」他指著那種「二百五」金鐲。  

  夥計明白過來,是剛才自己的態度惹惱了貴客,這會子悔不當初也晚了。  

  「何貴,怎麼就你一個人,長五呢?」豐慶隆的老闆從裡間出來,看見自己的夥計這樣冷的天也是滿頭大汗地對一年輕男子連連作揖,愣了一下,立刻認出來人是誰,忙堆上笑臉拱手招呼:「喲——是楊老闆啊,難得難得,今兒怎麼得空過來?」  

  楊老闆——也就是楊豁,轉過身來看見老闆,同樣是懶洋洋地一笑,「程老闆,好久不見。你的生意是越做越好,怎麼你的夥計倒是越來越差勁?」  

  程老闆吃了一驚,「何貴,你才來的時候我是怎麼交待的?你不想做了是不是?」眼如銅鈴瞪著可憐兮兮的夥計。

  夥計的冷汗橫流,「小的錯了,小的以後再也不敢犯錯了……」明明是個窮小子也會搖身一變成為拿出萬兩銀票的大爺,這是什麼世道啊……捶胸頓足、捶胸頓足。  

  「算了。」楊豁似乎不在意地一揮手,「下次注意就好。程老闆,錢我可是給你送來了,東西呢,就照我上次說的那樣做,你可記著,不能遲,要是遲了,我付的錢你可得兩倍給我還回來,明白嗎?」  

  「是是是!」程老闆心裡苦笑。明明就是收得非常低的價了,要是換了別人,他肯定不會做這幾乎算是賠本的生意,偏偏這次是狐狸遇到狐狸的外婆,不低頭都不行。  

  「如此我就告辭了,程老闆,生意興隆。」楊豁又是一笑,這次不僅是程老闆,連夥計都覺得似乎是看見了一隻在對他們笑的狐狸。  

  不約而同打一個冷顫,程老闆的笑容有點僵硬,「生意興隆、生意興隆!」  

  看到楊豁馬上就要跨出店門,程老闆突然想起來一件重要的事,「楊老闆,請等等,您說的、您說的款子可還沒給我啊!」  

  楊豁頭也不回,「在你夥計手上拿著呢。對了,本來一共是一萬零二百五十兩,你那夥計剛才罵我二百五,這二百五的零頭,你就扣那夥計頭上吧。」  

  拾兒張大嘴無聲地笑,沖那個目瞪口呆的夥計豎起兩根指頭,又伸出整隻手掌一晃,才轉過身跟著楊豁大搖大擺地走了。  

  「這、這、這……」程老闆也傻了眼,直到門口完全看不見那兩個人,才猛地轉身,夥計看他一身的肉都在抖,嚇得馬上往後退。  

  「你罵他二百五?」啪一個巴掌甩下去,「誰都可能是二百五就他楊豁當不了,你這二百五……」再一個巴掌甩下去,「你罵他二百五,你就白給我幹三年吧你!」  

  夥計捂著臉發愣,「楊、楊豁?他就是楊豁?」  

  楊豁?全京城最厲害的那個商人?傳說財富跟大貪官有得一拼的那個楊豁?  

  「不是他是誰?你罵他二百五?你是……」程老闆越說越氣,  乾脆再次用行動來代替語言——啪,又是一巴掌。

  真是討打的傢伙!  

  夥計突然清醒,差點沒哭出來。白干三年?他可是比竇娥還冤吶……他現在承認自己是二百五好不好?一句二百五就抵值二百五十兩銀子,果然是狐狸的外婆,果然是大奸商——  

  「哈哈哈哈!又省下二百五十兩銀子,爺,咱今天吃頓好的去吧?」楊拾兒三步兩步趕上前面背著手慢慢踱步的楊豁,整個眉眼都在笑。  

  「這銀子是你賺的?」楊豁慢吞吞地問,頭也不回。  

  「……不是我賺的,但是,如果沒有我的配合,能有那麼順利地歸咱所有嗎……」拾兒在後面小聲地嘀咕,不時抬眼偷看楊豁的表情。  

  「嗯哼?」有本事繼續。  

  拾兒一哆嗦,臉笑成一朵花兒,「當然當然,還是爺的功勞最大,拾兒只是……略微地動了動嘴皮子……」雖然這隻狐狸外婆同樣只是「略微」地動了動嘴皮子,不過為著今後的好日子著想,還是「略微」地低一下頭好了。

  楊狐狸嘴邊還是掛著那樣子不溫不火懶洋洋的笑容,也沒有再理會楊拾兒,抬腿進了一扇門。  

  「爺……」拾兒抻手沒抓住,心裡咯噔一下,僵硬著脖子一點一點抬起頭,看見門上懸掛著的招牌——「小小食店」。  

  不會吧!怎麼還是這裡?  

  其實這間小小食店地方雖然小,味道還是不錯的,尤其是它的「價廉」,成為楊豁選擇它的首要原因。

  楊拾兒的臉一下子皺成一團。不是他想抱怨,畢竟他每日都是跟著爺下館子呢,但是昨天,前天,大前天……半個月來,他已經整整吃了十五天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  

  然後他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懷念府裡趙媽的菜肉包子!  

第1章(2)

  「你還沒餓是不是?」楊豁在老位置坐下後,回過頭看楊拾兒還站在門口呢,便揚揚手,「那你就先回去,我還正擔心趕不上鄭老頭把賬本子送過來。」  

  楊拾兒嚇了一跳,頭搖得像波浪鼓,「不不不,我餓死了,我餓死了!」開玩笑,從清早到現在,他才只吃了十八個饅頭,肚子早唱了空城計,要是爺把這頓給他扣下了,他非餓死不可!  

  連忙趕上前去搬了凳子坐下,楊拾兒小心翼翼地涎著笑臉望向楊豁,「爺……咱們今兒試試這店裡的拿手菜吧?」要還是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他就怕自己看著都會吐了。  

  「這個嘛……讓我問問。」楊豁放下托著腮的手,朝老闆一揚手,「老闆,你們這裡有些什麼拿手菜?」

  食店老闆是個瘦子,瘦得不得了的瘦子,個子又高,立在旁邊像竹竿似的,又長著一副棺材臉,臉黑得像鍋底灰,吊眉,三角眼,眼神冷得似冰稜,好像誰都是他的仇家。  

  「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這是黑臉老闆冷冰冰地回答,聽得旁邊的楊拾兒當場臉黑得跟他像親兄弟。

  楊豁似笑非笑地睨了拾兒一眼,慢慢道:「那就將拿手菜上一份來,我們這位拾兒老弟可是餓得慘了!」

  黑臉老闆沒有再說話,而店小二也很快將菜上了來,偌大的一張八仙桌上就孤零零放著兩盤菜,跟過去的十五天完全相同。  

  楊豁看楊拾兒沖面前的菜發愣,便用筷子敲了敲空碗,「幹嗎呢,盛飯哪。」  

  楊拾兒收回神來,苦笑著拿起空碗,「爺,這家店的拿手菜是這兩樣,非拿手菜也是這兩樣吧?」也就是說,除了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還是辣椒面兒裹鹽豆腐和清炒豆芽。  

  楊豁樂了,「不錯啊,終於明白過來了。」  

  楊拾兒還是苦笑。  

  他也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麼這家店的菜明明很便宜,味道也還行,可是為什麼客人卻這麼稀少。  

  這店兒還能撐得下去可真是奇跡,只是離關門大吉的日子,恐怕也不會太遠了。  

  楊豁和楊拾兒一個不動聲色一個愁眉苦臉地吃著中飯,那黑臉老闆正算著賬,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廚房裡喊:「菜籃子準備好了沒有?」  

  「準備好嘞!」小小食店惟一的店小二從廚房出來,手裡拎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竹籃,「我馬上就給佘姑娘送去!」  

  「是照我說的準備的嗎?」  

  「是倒是,可是……老闆,我怕除了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其他的又會被佘姑娘給退回來……」

  「要是她讓退回來,你也別回來了。」老闆冷冷地打斷可憐的店小二,算盤珠子撥得噼裡啪啦。  

  這下子店小二的臉也苦了下來,他沒敢再說什麼,拎著籃子出門去。  

  楊拾兒聽著剛才店老闆和店小二的話聽出味兒來了,「爺,你騙我呢,這店裡明明有其他的菜。」他轉頭對著也停了箸的楊豁。  

  而楊豁也真正愣了一下。他目光一閃,臉上浮現出一絲詫異,卻很快恢復平常的樣子,幾口扒完碗裡的飯,丟下筷子,「老闆,結賬!」  

  「啊?」楊拾兒傻住了,「爺,咱們不吃啦?可我幾乎還什麼都沒吃呢……」本來沒什麼胃口只打算吃個七八碗的,可現在卻連第三碗都沒吃完。  

  「那你慢慢吃吧,完了你付錢就是。」楊豁才不管他,自顧自站起身來。  

  「哎哎哎——」楊拾兒忙不迭地丟了碗筷跟著站起來,「我不吃了還不成嗎?」開玩笑,這飯錢雖然不算貴,可憑什麼該他給啊!  

  楊豁扯了扯嘴角,轉身到櫃檯,向黑臉老闆拱手,「常老闆,明日洪悅樓一聚,請務必賞光。」  

  黑臉的「常老闆」還是那種冷冰冰的樣子,「見諒,常某明日恐怕不能赴約。」  

  楊拾兒在後面長大了嘴。他此刻才知道這個「小小食店」的老闆姓常,也是此刻才知道楊豁居然是認識這個怪怪的常老闆的。而且……還要請他吃飯?而這個姓常的竟然還一口給回絕了?  

  楊豁卻似乎不以為忤,摸出碎銀子來放在台上,一笑而退。  

  楊拾兒回過神後有些吃驚地將那位「常老闆」打量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追著楊豁去了。  

  「爺!爺!」拾兒攆上楊豁,一口氣地問:「爺,那個常老闆是何許人?我怎麼不知道你們認識?你打算跟他做生意?不會是打算買他那家小食店吧?爺——」  

  楊豁猛地止住腳步,轉過頭神色深沉地看著他,「你以為呢?」  

  這小子是傻,可要是真傻得猜不到他的半點心思,也不必跟在他身邊兒混了。  

  拾兒摸著腦袋傻笑,眼珠子一轉,終於想起什麼來,「嘿嘿,爺……咱們吃了整整半個月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不會就是為了跟那個常老闆套套近乎吧?」  

  楊豁哼了一哼,面上帶著隱約笑意。楊拾兒知道自己猜準了,也不由得皺起眉來,「我說爺怎麼會帶我一連到他那家店吃了半個月的豆芽和豆腐,原來是這麼回事。可是爺,我怎麼從來沒聽說過那位常老闆,他到底是個什麼樣兒的人物?」

  「什麼樣的人物……我也正琢磨著呢。」楊豁笑了笑,抬腳又走,「拾兒,你給我去打聽打聽,今天常老闆讓人送的那籃子是往哪家送去的。」  

  「是,爺!」拾兒看見楊豁嘴邊的笑,知道這個笑代表楊豁心裡真正是得意著呢,不由得也為他高興。

  「爺,你多久沒請過人了,那常老闆居然一口給回了。他是不是不知道你是誰啊?」近年來都是被人請的時候多,而且通常情況是,楊豁回了人家。  

  楊豁還是在笑。  

  「下一次,保管他不能再回了我。」這是楊豁的回答,細長的眼向上彎,活像一隻微笑的狐狸。  

  翌日。  

  由於頭晚深夜裡便開始下起大雪,早上出門時楊拾兒便穿得越發厚了,一顆原來就不大的腦袋立在圓圓滾滾的襖衣上,活像一個穿著衣服的圓腦袋圓身子的雪人。  

  他在外面走了半日,衣服上早粘滿了雪花,回到楊府後,府裡的下人看見拾兒都捂著嘴直樂。楊拾兒心裡一邊納悶著一邊也沒停下腳步,沖沖走到後院一屋子前,正準備敲門,那門卻突然自裡面打開來。  

  楊豁見了楊拾兒,也是一愣,然後表情有些怪異地看著他,「拾兒,你是快滿二十了吧?」  

  楊拾兒見楊豁也是這種表情,真的有點奇怪了,「我怎麼啦?」他上下將自己一看,「沒怎麼啊。」怎麼人人看見他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的確沒什麼。」楊豁倒是沒笑,反而一本正經地說,「我只是奇怪你這麼大個人了還跟小孩子玩堆雪人,而且還把自己當成雪人來堆。」  

  楊拾兒瞪了他半晌,轉過身就走,楊豁一把拎住他的後領子,拉了回來,「幹嗎,開個玩笑而已嘛,這麼容易生氣,當真是小孩子。」  

  楊拾兒一臉委屈,「我一大清早就出門我容易嗎我,我又不是為著自己,你還來取笑別人……」  

  楊豁無奈地一笑,拉他進屋,「是是是,算我的錯,中午讓趙媽給你做頓好吃的補償你總可以了吧?」一邊按拾兒坐下後,楊豁幫他拍去身上的雪花,「你打聽的事怎麼樣了?」  

  「哦,很奇怪,那籃子是給一個姓佘的年輕女子送去的,而且據小小食店的那個小二告訴我,說是他家老闆常常讓他送些湯菜給那佘姓女子,只是那女子多半不收,要收,也只收……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最後一句是嫌惡的語氣。看來半個月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確實是令拾兒達到言「豆」色變的地步。  

  楊豁微微皺眉,「佘?這個姓,倒是不多見……」  

  「可不是!」拾兒轉頭望向他,「爺,這些資料對你有用嗎?我覺得……」  

  「那女子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家裡是個什麼情況?」楊豁一手托著下巴,走了開去,露出深思的表情。

  拾兒一愣,「那小二知道的也不多,只聽說,她家裡就她一個了,而她,則是靠刮絨為生。」  

  「刮絨?」  

  「是的,也就是所謂的刮絨婆。」  

  「刮絨婆……」楊豁撫著下巴笑了。  

  「爺,接下來咱們該做點什麼?」看見楊豁露出招牌似的狐狸笑容,拾兒也笑了,眼裡帶著好奇;跟在楊豁身邊這麼多年,他早知道楊豁露出這樣的笑容後,接下來一定會發生有趣的事。  

  「接下來?嗯……讓我想想,」楊豁睨他一眼,又是懶洋洋的表情,「當然就該去瞭解刮絨婆是幹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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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0-23 14:16:30

第2章(1)  

  什麼是刮絨婆?  

  這個問題,倒是很容易就打聽清楚了。有些貧窮人家的女子,沒有其他的謀生技能,就把蠶絲纏在一個板子上,拿牛骨頭刮,把那蠶絲刮成絨,賣給有錢人賺取些碎銀子。  

  在此之前,楊豁倒不是完全沒有聽說過這一行當,只是平時沒有接觸,更談不上瞭解。好在他也用不著去瞭解。他找的,只是那個姓佘的「刮絨婆」。  

  「爺,我們要在這裡坐多久啊?」楊拾兒歎著氣。不是沒等過人,可是一等等這麼久的,還真不多見。特別是楊豁也坐這裡等(這種情況更不多久,因為總是別人等楊豁的時候多),儘管目前還沒從他臉是看出有不耐煩的樣子。

  半個時辰之前他們就坐在這個小酒樓裡等那個姓佘的刮絨婆,因為不好突兀地直接找上門去,還約了認識那個刮絨婆的馬三娘子一起在此等,沒想到等來等去,約好的時候早過了,該出現的人還是沒有出現。  

  「當然是等到她出現為止。」楊豁似乎毫不在意地笑,細細長長的眼睛微微瞇起。他轉頭時,看見坐在旁邊的馬三娘子顯得有些尷尬,便笑出來,「沒關係,我們再等等,佘娘子準是有事耽擱了。」  

  馬三娘子原本是個豪爽的人,跟楊豁在生意上也有來往,此次難得有機會賣楊豁一個人情,卻又遇上一個不懂事兒的佘應景。誰都知道楊豁是最討厭別人不守約的,更何論枯坐著等一個低下的刮絨婆。好在楊豁等了良久也沒有發火,馬三娘子暗自鬆一口氣之餘,也沒話找話:「佘娘子?楊爺弄錯了,這個刮絨婆雖說被稱為『婆』,卻是個黃花閨女呢……」她輕輕一歎,「也是她爹媽死得早,又沒有人可以做主,不然的話,也早該為人婦了。」  

  楊豁淡淡一笑,暗裡記下這些話。馬三娘子的話看來是些無關緊要的話,但以往成功的經歷告訴他,有用的資料信息往往就藏在其中。  

  「喲,我怎麼跟你們說這些!」馬三娘子慇勤地給楊豁和拾兒添茶,「楊爺,你找刮絨婆做什麼?不會是對收購蠶絨感興趣了吧?要是楊爺還來跟我們搶這行生意,可不得擠兌死我們了嘛!」半開玩笑半認真。她還真弄不懂這個楊豁腦子裡想的是什麼。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人人都猜到楊豁的心思,那楊豁也不會成為京城最富的商人了。  

  楊豁笑笑,「哪能呢!如果真是做這一行,我還得跟馬三姐你請教呢。」  

  馬三娘子也笑,「不敢不敢!楊爺,恕我再好奇地問一句……您幹嗎指定找這個佘應景啊?」  

  其實這一點才是最讓她好奇的。楊豁的錢是多得不得了,可是老婆卻還一個沒有,多少大家閨秀小家碧玉不是瞪大了眼想入他楊家的門,可也沒聽說楊豁有成親的念頭。有些妒忌楊豁的,暗地裡都惡毒地猜測楊豁是不是有不可為人道的暗疾,不然怎麼都近三十了還是孤家寡人一個。當然猜測永遠是猜測,沒人知道為什麼楊豁不娶老婆,但誰會是楊豁的老婆,卻成為很多人心目中好奇的對象。  

  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楊豁找個年輕女子呢。但馬三娘子同時也想到,他找那佘應景多半也不會是為那些男男女女的事(他剛才甚至不知道佘應景還沒成親)。那麼,他找佘應景,又會是為了什麼?  

  楊豁眸子掃了過去,神色仍是淡淡的,臉上的笑意也還可見,「就是想向佘……姑娘請教一些事。」

  然而他沒有笑意的冰冷眸子卻令馬三娘子為之一怵,這才發現自己逾矩了,只得再次尷尬笑兩聲,「喝茶喝茶!」

  拾兒在旁邊將這些看在眼裡,心底暗暗好笑。他端起茶杯,正準備喝茶,不經意一瞥,看見木梯轉角處一個女子俯首走了上來。  

  「爺!」他趕緊拉拉楊豁。這該就是那個姓佘的刮絨婆了吧?  

  楊豁和馬三娘子一起回頭,六道目光都盯著那個身著素衣的女子。她個頭略顯矮小,這樣冷的天,卻穿得極薄,一身素衣洗得泛了白,她上了樓來後,抬頭正對著楊豁的目光,微微一愣,然後望向旁邊的馬三娘子,臉上顯出疑惑的神情來。

  楊豁這才完全看清楚了她的樣子。這女子不光是身上沒有幾兩肉,臉更是瘦削,臉色也不好,襯得一對兒眸子又黑又亮。而她倔強的眼和嘴,也令楊豁馬上判斷出其主人的個性必定是個輕易不服軟的女子。  

  「哎喲喲,你總算到了!」馬三娘子趕緊起身過去拉住佘應景,在她手臂上輕輕掐了一把,俯耳向她道:「小姑奶奶,我不是讓你千萬別遲到嗎,你卻整整晚了一個時辰……」  

  佘應景略一沉吟,「不好意思,家裡有點事,我一時沒能走開,所以遲了。」眼睛卻還是疑惑地望著旁邊的楊豁和楊拾兒,又以詢問的目光望向馬三娘子。  

  楊豁微微一笑。這個刮絨婆倒是有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佘姑娘是嗎?請過來坐。」  

  想來也是,能讓古怪的常季程特殊對待的人,怎麼會是個尋常人。  

  佘應景微微皺眉,目光有不解。  

  「哈哈,」馬三娘子乾笑著,一手挽了佘應景到桌邊,一邊對佘應景道:「其實……今天不是我找你,而是這位楊爺找你……」  

  楊豁偷眼瞧見馬三娘子悄悄捏佘應景的手,而佘應景的眉頭卻因為馬三娘子的話皺得更深了。  

  看來……佘應景似乎是被騙來的。有趣!  

  楊豁看穿其間的小秘密,也只當不知道,笑道:「我是楊豁,佘姑娘,請坐。」同時斂去三分懶意,變得正經起來。要是在生意場上這麼多年還不懂得見什麼人該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他楊豁也就白活了。  

  拾兒立在楊豁旁邊,看見主子難得的正經表情,也是三分好笑三分好奇。好笑是好笑楊豁竟然對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比對一般的生意對手更加認真,好奇則是好奇這個佘應景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聽了楊豁之名仍然面不改色。

  「不敢當,有什麼話,楊公子請直說就是,應景家中還有事,得盡快趕回去。」  

  佘應景的神情此刻已不僅僅是冷淡,簡直可算是不耐煩了。馬三娘子唬得臉色蒼白,又是扯她的袖子,又是給她使眼色,而佘應景卻彷彿不知道一般,理也不理。  

  楊豁沉默片刻,拱手道:「如此我就開門見山。其實我是想請常老闆賞臉吃頓飯,由於不知道常老闆的喜好,總是被常老闆拒絕。楊某得知姑娘與常老闆相熟,所以便厚著臉皮來找佘姑娘,希望……」  

  果然夠開門見山的!拾兒在旁邊聽得直發愣,他真不敢相信這話是從楊豁嘴裡說出來的!這不明擺著肯定會被人拒絕嘛!  

  「你說的常老闆,是指的常季程,常伯?」佘應景皺眉打斷楊豁的話。  

  「是。」楊豁答得很快。  

  佘應景先是一愣,然後啼笑皆非似的笑了一下,儘管那笑容消失得很快,在場的三人卻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回答倒是在楊拾兒的意料中,「對不起,這點我幫不了你。」她掃了眾人一眼,「如果沒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

  她說到做到,果然是轉過身就走。  

  馬三娘子急了,一把拉住她,「哎——先別走啊——」  

  楊豁也上前一步,「我是很有誠意來請教姑娘,希望姑娘可以指教一二。」  

  佘應景的腳步緩了一緩,不過她沒有再開口,而是冷漠看了楊豁一眼,掙脫馬三娘子,逕直去了。

  馬三娘子完全是目瞪口呆望著佘應景消失的背影,「我是第一次看見她這樣……」她很快回神有些惶恐有些焦急地望向楊豁,「楊爺,實在對不住了,她平時不是這樣的……」這佘應景對人是冷淡了些,可也談不上無禮呀!今天這是?

  拾兒先是惱怒,後來轉頭看見楊豁古怪的神情,又覺得越想越好笑,不由得哈哈笑出聲來。  

  楊豁知道拾兒在笑些什麼,畢竟他也很久沒有被如此「禮遇」過了。  

  瞪了楊拾兒一眼後,他又像往常一樣扯起嘴角,似笑非笑,眼中射出與慵懶表情相反的精銳亮光,「平時不是這樣嗎……」那麼,是什麼讓她今天變成這樣?  

  事情,似乎越來越有趣了。  

  楊豁得知常季程是出名商人一事,其實是極為偶然的。  

  就算名字是一樣的,但相信沒有人會把這樣一個臉冷得像黑無常,行為乖僻的人與廣東那個常季程聯繫起來;若非楊豁對消息的來源相當有信心,恐怕也不會相信自己尋找良久的人原來一直都在眼皮子底下。  

  當然�,要找常季程也無非是出於商業上的原因,說白了就是想取得某方面的利益。常季程這個人雖然在行內名氣大得很,可是卻算是一個神秘人物,平常人想見上一面,也是千難萬難。  

  好不容易找到常季程,卻發現鼎鼎大名的常老闆蝸居在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食店裡,當著一個莫名其妙的只出售「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食店老闆。好吧,這些都跟他楊豁無關,管他常季程是不是銀子賺多了沒事兒找點無聊的小樂子來玩,他只想跟常季程談攏早就計劃好的合作事宜,賺那永遠不嫌多的銀子就好了,可是常季程卻只是冷淡拒絕,就算知道他就是「楊豁」也同樣沒給好臉色。  

  所以才有半個月跑到小小食店吃了十五天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這種行為的產生。楊豁一向不做無聊的事,可是在小小食店吃得嘴巴都能孵出鳥之後,他也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所做的到底有沒有價值。  

  一個方向走不通,當然只能找另一個出口。這個時候,他發現一件頗值得研究的事,那就是常季程與那個奇怪的「刮絨婆」之間,到底有什麼特殊關係。  

  一開始當然是容易往男女之事去聯想,可是仔細觀察後,再一推測,就知道事情肯定不是那樣簡單。以常季程的身家,要納個妾又有什麼難的?可是偏偏這個常季常又只是給佘應景送送飯,別的一概沒有。  

  還有一點也很奇怪,常季程提到佘應景的時候,似乎總是帶著一種恭謙?當然本身會產生這種感覺就是相當奇怪的一件事了。按說常季程無論從家財、資格、年紀等各方面來講,都不該是對佘應景「恭謙」。但天生感覺敏銳的楊豁,卻堅信自己的感覺沒有錯。  

  那麼,其中當然是別有隱情。楊豁對別人的隱私是半點興趣也沒有,可這個佘應景果真是個特殊人物的話,搞不好卻是他能夠接近常季程的關鍵。常季程是個謎,那麼要查這個佘應景,卻應當不是難事吧?  

  佘應景……到底是個什麼人物呢?  

  楊豁感到一絲好奇,特別是在他初次見到佘應景之後,更是想弄清楚這一點。  

  佘應景是京城人,按說要查些什麼並不困難。然而楊豁交待下面的人去查佘應景時,卻並不認為這是項很輕鬆的工作。  

  楊豁一邊翻著手裡的紙頁,一邊帶著常見的那種狐狸笑容,楊拾兒陪伺在一旁,有些詫異。  

  「爺,資料並不算多啊!」才三五頁!爺這次又料準了。  

  楊豁緩緩點著頭,「但是這上面內容少的原因,卻不是佘家神秘遮掩,而是實在沒什麼有意義的事可值得記錄。」資料裡有那戶人家一百多年來發生的事,可是全是陳谷子爛芝麻的瑣事,大一點的,無非是喪嫁婚娶,連值得記錄在案的與人發生紛爭之類的事都很少。只道佘家多年來就久居此地,未曾搬過家,人丁也並不興旺。祖上先人們皆是平常老百姓,老實本分地在這裡出生,也老實本分地在這裡死去……這一切,都是些平常到極點的信息,是果真如此,還是有些事被隱藏太深,根本未能查出來?  

  不能怪他會這樣懷疑。佘應景儘管有些不合道理的冷傲,但也可看出本質上僅是一個平凡普通的刮絨婆,沒有任何地方值得關注。  

  可是,常季程又是怎麼回事?他這樣一個人物,放著手裡的生意不顧,躲在京城一個又破又小的食店,只為中午能夠給佘應景送去飯食?  

  打死楊豁也不相信這其中沒有理由。只是,他還猜不到,理由是什麼。  

  放下手裡薄薄的幾頁紙,楊豁托著下頜,微微皺眉。  

  「爺……咱們到底該做些什麼?」拾兒等了半天也沒等到楊豁的進一步說明,便急不可待地問。  

  「是啊,該做些什麼呢?」楊豁自語自言道,他的眉頭卻展開來,轉眼看見拾兒憨憨的樣子,又不禁搖頭長歎,「為什麼我總在覺得你還有得救的時候,便又看見你露出這種白癡的表情來?為什麼你不能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  

  拾兒在旁邊把拳頭握著緊緊的:還是忍了……儘管這個人確實很討打,但打人可是犯法的,而且他也確實是他的主子……就當他口臭需要清熱解毒好了。  

  楊豁渾然不知剛才再次逃過小小的一劫。他站起身來,伸個懶腰,「走吧……咳,可真是累,腦子累,腳也累……麻煩!」  

  拾兒扯著嘴有些怪氣地說:「累?這個字從爺的嘴裡說出來可真有點稀奇。你要真累了,就什麼也別再做,反正錢也賺得差不多了嘛。」  

  楊豁這才對楊拾兒的怨氣若有所悟,他也不甚在意,只是笑得更奸,「賺錢是會累,可是不賺錢,我卻一定心疼而死——放走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他又搖搖手,「你別在這裡陰陽怪氣的了,要是不想跟我一道,你就好好呆在這裡等各個櫃檯的掌櫃把賬本送過來。」  

  楊拾兒張了張口,想反駁,但到底閉了嘴,帶著哀怨的目光送出楊豁。  

  過分!說什麼是他不想走,其實,是他根本不想帶他走才對吧?  

第2章(2)

  照著報上來的資料,楊豁踱著步,慢慢悠悠地一路走到佘應景的住處。  

  很普通的地方,也同樣很普通的房子(甚至可算是簡陋的,但想想是住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老屋,也就不覺得什麼了),門前一株掉光了葉子的樹,這棵樹倒是將楊豁的目光吸引了片刻,他一邊想像著夏季來臨時這棵大樹將以何種繁盛的姿態將屋頂保護在自己的枝頭下,一邊走上前去,輕敲緊閉的木門。  

  敲三聲,等。  

  半晌無人回應。  

  再敲三聲,再等。  

  仍然無人回應。  

  主人不在家?或是在家不願開門?  

  楊豁站在門口偏著腦袋想,不過這個問題他並沒有想多久,因為門開了。  

  佘應景站在門內,看見門外的楊豁,也是一怔。  

  門半開著,並沒有讓來人進去的打算。佘應景神色疑惑,「你來做什麼?」  

  楊豁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又皺眉,「如果你是為著常伯伯的事,我幫不上忙。你要找他,自己就找去,不要來煩我。」  

  果然夠直夠坦白……也夠無禮。  

  儘管前兩天就見識到這個女子的不良個性,可是這樣連基本禮節都不願表現的樣子,也真算得上異類了。

  楊豁心裡如此想,臉上卻半點不高興的神色也無。他笑得很誠懇,「雖然前兩天我們見過面,佘姑娘應當不知道楊某是什麼人。我是一個商人,你的常伯伯也是一個商人,他現在是不肯見我,但我知道如果他肯聽我一說,必定會改變看法與我合作,於我於常老闆而言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佘姑娘,我只是請你幫一個小忙,並不是想打擾你。」他拿出十二的精力和十二分的耐心來進行自己都不是很有把握的說明工作。佘應景是常季程的突破點,而他現在,則還要再找到佘應景的突破點。  

  不過楊豁再怎麼想也想不到自己得到的反應居然是這個——佘應景根本不理他,直接甩上了門。  

  楊豁對著再次緊閉的門愣了很久之後才回過神來,無奈地摸摸鼻子,卻不小心笑出來。  

  他楊豁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討人嫌,連看見都覺得煩……是他的準備工作做得不夠,還是這個佘應景太厲害?

  好多年沒吃過這樣的鱉了。別的人就算不是討好或奉承,至少也是客客氣氣的吧?只有這個佘應景,既無禮,又奇怪,難怪年紀一大把了還沒嫁出去!  

  放棄了進門的打算,楊豁轉回身,有些慶幸這次沒帶楊拾兒出來,丟面子也只有自己和門裡的那個人知道。按理說此次吃了閉門羹後,他該趕緊離開這個讓人心情不暢的地方才對,但楊豁卻在掛滿冰稜的樹下站了好一會兒,才決定回去。

  不甘心,當然是不甘心!他已在常季程這個人身上投入太多時間,可是就此放棄,又不是他楊豁的性格。

  無論如何,還是得與常季程談一談,能不能合作且先不說,他現在只想讓常季程知道沒能跟他楊豁合作,是何等的損失!  

  沿著樹身走了半圈,楊豁忽然發現佘家的房子雖破,院子卻是不小,他慢慢掃視一圈,有些奇怪地注意到屋旁立著的兩座圓形尖頂的墳塋。  

  墳塋?奇怪,有多少人會將墳塋置於自家後院啊?  

  疑惑的同時,楊豁的腳步也情不自禁走了過去。走得近了,仔細分辨,果然是兩座墳塋,一大一小,大者居東,小者居西,然而均沒有墓碑。這墓既然是在佘家後院,十有八九是佘家先祖,可孤零零的只有墳頭,卻無墓碑……果然佘家人都是怪脾氣啊。  

  搖頭失笑,楊豁繞著兩座墳塋走了一圈,注意到這兩墳雖然無碑,四周卻打掃得乾淨淨,連雪印子都沒有,正若有所思,楊豁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纖弱的身子立於前,不禁愣了一愣。  

  他立刻客氣地微笑,招呼道:「佘姑娘!」  

  佘應景微微皺眉,漆黑的雙眸迎著他,除了明顯的不悅,似乎還有一絲防備,「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只是四下走走,別無他意……佘姑娘是在害怕什麼呢?」楊豁笑得很溫和,細長的眼睛閃了閃,卻敏銳地抓住了從佘應景眼裡洩露出來的那點東西。  

  佘應景看了他一會兒,微微轉臉,瞥向兩座墳塋,淡淡笑道:「楊公子說笑了,應景哪有害怕?只是這裡是我家祖先安息之地,外人不便打擾,請楊公子速速離開。」  

  楊豁笑笑,連聲說抱歉,正準備舉步,卻又不經意地回頭,「聽佘姑娘的談吐,似乎是念過書的?」

  佘應景愣了一下,有些疑惑,「不算念過書,只是在先父的指導下,認識些字而已。」  

  「原來如此……佘姑娘,告辭。」楊豁拱拱手,也不再談常季程的事,抬腿就走。  

  反倒是一身素衣的佘應景,站在院口,注視著楊豁離去的方向,深深地皺起眉來。  

  拾兒看見主子若有所思的從門口進來,滿臉熱情地迎上去,「爺,怎麼樣,見著那個佘應景沒有?談得怎麼樣了?」

  楊豁回過神,打量了楊拾兒一眼,雪人身上的雪當然早就收拾乾淨了,可圓滾滾的身子,還是跟雪人沒什麼區別。

  「少跟我打聽事兒!賬本呢?掌櫃們交齊了沒有?」楊豁說著,腳也沒停下來,逕直往裡院走去。

  拾兒緊緊跟在他身後,「齊了!掌櫃們都知道規矩,不敢遲交的。」  

  「你給我放在書房了?」  

  「那是!老規矩了嘛……哎,爺,您慢點,等會兒我……」  

  進了書房,桌上高高地摞著一疊賬本,楊豁隨手翻了翻,坐下,伸長雙腿。  

  「這是什麼?」桌上還擺著一個錦盒,楊豁也不急著打開,頭也不回地問急匆匆追進來的拾兒。  

  「這就是咱們前兩天去程老闆那兒定的那批東西,程老闆叫人給送過來了……」拾兒有些氣喘,他到圓桌旁倒了杯茶,三口兩口地喝了,一抹嘴,又取乾淨的杯子滿滿盛了一盞新的,給楊豁送過來,「還好,總算沒誤了日子!」

  楊豁「唔」了一聲,一手接過茶,一手打開錦盒,入眼的全是金光燦燦的,精緻華麗,確實是好手工。皺了皺眉,「啪」地搭上盒蓋,價值整整壹萬兩銀子的首飾盒被推了開去,楊豁靠在椅上,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那些貴婦人也真怪,要是我,寧可拿等值的銀子放家裡當裝飾,也不把這些玩意兒戴身上……拾兒,你這就拿下去吧,寫上賀詞,給和家送去。」

  楊拾兒苦笑。他這位主子的喜好就是怪,明明金子比銀子漂亮多了,他卻只覺得銀子好。  

  最後那句話,拾兒可不敢當楊豁是在自言自語,應諾了一聲,他抱起盒子,又有些躊躇地說:「爺,咱們這禮雖不算輕,可也不顯眼啊……和糰娶孫媳婦,那是何等了得的事,趕著巴結拍溜的人多了去了,咱們這些個金鐲子金鏈子的,人家能瞧上眼嗎……」  

  楊豁笑了一笑,「確實,別人送奇珍異寶,咱們只送金首飾。我要的,就是他們的不留意,懂嗎?」

  楊拾兒瞅著他,頭搖得像波浪鼓,「不懂……」  

  「不懂就學著!」楊豁訓道,嘴角帶著笑意,倒不像真生氣,「去,自個兒體會去,要是到吃飯的時候還沒想出道理來,就餓著肚子繼續給我想!」  

  拾兒癟著嘴,一臉委屈。所以說當奴才的就怕跟錯主子,這楊豁,動不動就拿餓肚子的事來欺壓他,而且從來說到做到,不給吃就是不給吃!  

  抱著錦盒正準備出門,拾兒突然眼前一亮,猛地轉身,喜笑顏開,「哎!我想到了!要是太著眼了,和家的人就會盯上咱們,那可是個無底洞!要是送寒磣了,和家人又會惦記,怎麼著爺也是出了名的富人,裝窮也不能在這事兒上裝啊,我說對了吧,爺……」  

  「行行!」楊豁抬手阻止他的滔滔不絕,「拾兒,不說這個了。我問你,一般在什麼情況下,後人不會給先人立碑?」  

  拾兒呆了一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什、什麼先人後人的?什麼立碑,立什麼碑啊?」這話題轉得也未免太快了點吧?  

  楊豁看了他一會兒,「我的意思是說,如果你祖爺爺或爺爺或者是爹媽死了,你會不會給他們的墓立碑,為什麼!」

  拾兒明白過來,漲紅了臉,又強忍著氣,「爺!你欺負我可以,侮辱我長輩可不成!我家裡人是一個都不在了,我也從沒去拜祭過,那是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葬在哪裡!如果我知道,就算是捨了老本兒都會給他們建個氣派的墓,請最好的刻碑師來刻碑,讓他們在下面住得舒舒服服,盡我最後的孝道!」  

  楊豁也沒有生氣,只是若有所思地淺笑,「那要是,只立了墳,沒立碑,說明什麼呢?」  

  拾兒這才有些明白,楊豁想的是另一件事。有些疑惑又有些沒好氣,「說明什麼?說明……要麼是荒墳,要麼是條件不便,隨隨便便葬了……要不就是埋的大奸大惡之徒,怕人掘了他的屍骨!爺,您沒問題了吧?沒有我就走了!」也不等楊豁回答,拾兒捧著錦盒,把地板踩得咚咚咚地去了。  

  「是這樣啊……」楊豁摸著下巴,手肘擱在椅子的扶手上,露出詭異的微笑。  

  荒墳?哼哼,排除!  

  隨隨便便地葬了?佘家那女子,可不像隨隨便便的人。  

  那麼……埋的大奸大惡之徒?  

  難以想像。  

  啊,這個看似普通的佘應景,倒是越來越有趣了。  

  倒在椅靠上,楊狐狸瞇著狐狸眼呵呵地笑起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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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0-23 14:19:06

第3章(1)  

  難以抑止的咳嗽讓佘應景醒了過來,身軀蜷成一團,還是無法讓自己更暖和一點。她撐起身子,用手捂著嘴,低低咳了兩聲後,終於覺得好些了。披了件衣服,應景起身下床去推開窗戶,外頭白晃晃的一片,天空隱隱開始發白。這會兒是沒有下雪,但從地上的積雪可以推斷,昨晚定是下了一夜的雪。  

  想了想,佘應景回轉身去把床收拾了,然後穿衣梳妝,拾掇整齊之後,拿了掃帚走到門邊兒,一開大門,寒風就往裡鑽,應景瑟縮了下,嗓子又有些癢,好不容易才叫咳嗽止住了。出到門外,將門虛掩,佘應景慢慢走到後院,先將大墓上的積雪掃下來,又掃了小墓,最後才把兩墓周圍的積雪掃到一塊兒,堆在院子一角。做完了這一切,佘應景無聲地笑了。

  天漸漸亮了起來,街上零星有了路人,佘應景將掃帚放到屋簷下,推開家門。灶上的碗裡盛著兩個饅頭,佘應景拿來吃了,然後走到窗下纏著蠶絲的板子旁,坐下,拿起牛骨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也沒在意過去了多少時間,直到有人來拍門。  

  「佘姑娘?」門沒栓,來人拍了兩聲後,便探個腦袋進來,對著佘應景憨憨地笑起來,「佘姑娘,又在刮絨啊?」

  佘應景回頭,「是古二哥啊。」常季程每日差這人來送飯,看著人家天天來回跑的辛苦分上,佘應景也不至於太冷淡。  

  古通推開門,大步走進來,將手裡的籃子拎到桌上,「佘姑娘,我家老闆又讓我給你送飯來了!」

  「除了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別的可不要。」佘應景說著起身走去,不出所料地看著古通哭喪了臉。

  「哎喲,佘姑娘哎,您就行行好,接了吧!」古通清楚得很,籃裡除了雷打不動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還有一葷一素兩個菜,都是按常季程的吩咐做的。可這佘應景也是倔,除了豆芽和豆腐,別的一概不收。要是他今天還把另兩個菜原封不動地送回去,回頭就得給程老闆辭了。  

  小小食店的老闆跟這位佘應景到底唱的哪一出他不管,他那份工可不能丟了,家裡人全靠著他吃飯哪!

  佘應景也不睬他,揭開竹籃的蓋子,上面一層只得兩個菜,因為天冷,一點熱氣沒有了,正是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應景皺了皺眉,將其端出來,放在桌上,抽去隔板,下面一層同樣兩個盤子,還有一個甕,裝的應當是米飯。

  也沒細看,佘應景又蓋上蓋子,將自認為多餘的東西拎還給古通,「拿回去,我說過多次了。」收下桌上的菜已屬為難,要是再接受別人平白無故的恩典,別說是早已去世的爹娘,就算她自己都不會諒解自己。  

  看著原本還算溫和的佘應景垮下臉來,古通更加哭喪了臉,「佘姑娘,我……」一次兩次還好說,如果這次真的還是把多加的菜飯原封不動地退回去,他也只能自發地走人,別去見常老闆了……  

  「佘姑娘,你這樣做,也不過是為難這位小哥,何不隨了常老闆的一番美意呢?」  

  突然插進來的聲音讓佘應景和古通都是一怔,尋聲望去,看見長著狐狸眼裡的男人正站在門口,笑瞇瞇地望著他們。

  佘應景下意識地皺眉,「是你……」  

  楊豁樂呵呵的,似乎一點沒有察覺屋主的不悅。他走過來,看看桌上早已冰冷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又看看佘應景,「小小食店的招牌菜……味道確實不錯,可天天吃,佘姑娘你不膩嗎?」  

  佘應景的臉沉了下來,跟剛才見到古通時截然不同。  

  「楊公子,你又有何貴幹?」  

  楊豁一臉無辜,「你別見了我就垮下一張臉嘛,我不過是誠心來道歉而已……」  

  佘應景的眉頭皺得更深——  

  「道歉?」然而接話的卻是古通,楊豁看他一臉好奇加看戲的表情,微微一笑,拍了桌上的竹籃兩下,「小哥是常老闆請來給佘姑娘送飯的?」  

  古通立刻又哭喪了臉,他偷偷瞄了楊豁一眼,暗自琢磨這個怪人是不是故意提醒他還有這事兒沒解決?

  「道歉就不必了,楊公子又沒有得罪我。」佘應景將竹籃塞回古通手上,古通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看得楊豁直搖頭。  

  「楊公子,你請回吧,你說的忙,小女子我無能為力。」佘應景面無表情,楊豁也不以為忤,笑著搖了搖頭,「不過是順口一句話而已,佘姑娘的無能為力,在下實在無法理解。」  

  「我跟你口中的常老闆,也並不熟識。」  

  「在下還是無法理解。」楊豁盯著桌上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笑嘻嘻地回答,沒有半點不悅。

  佘應景咬咬牙,瞪了楊豁一眼,終於發現跟這個人說話忒累,也不理睬古通,端起兩個盤子,兀自出了門去。

  楊豁看著佘應景的舉動,心裡有些犯嘀咕,也沒立刻跟上去。他睨了旁邊愁眉苦臉的古通一眼,笑道:「你直接把東西放這兒,回去跟你老闆說佘姑娘已經收下不就行了?」  

  古通也不知楊豁是誰,聽見他的餿主意,回了楊豁一個白眼,「就你聰明?我早試過了!還不是前腳剛回店裡,她後腳就提著籃子跟到!」說完,也不理楊豁什麼反應,就攆著佘應景出了門。  

  楊豁怔了怔,只能無言地苦笑。看來這個佘應景,果然如他猜想的一樣——倔。  

  出門了,楊豁左右一看,便看見站在無碑墓前的佘應景和拎著竹籃手足無措的古通。楊豁頓了一頓,再次揚起笑臉,走過去。  

  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並排著擺在較大的那座無碑墓前,佘應景靜靜地站著,凝視古墓。古通不敢在這裡煩她,只能退在一旁,臉上卻是掩不住的焦躁。  

  楊豁看得疑惑,他悄悄走到古通身邊,壓低聲音問:「常老闆送來的菜,原來是拜祭用的?」  

  古通掃他一眼,撇撇嘴,一副不屑回答的樣子。  

  楊豁根本沒心思在這上面介意古通的態度,他瞇起眼,望著寒風中的佘應景單薄的背影,抄起雙手,「這裡面埋的人是誰呢……」看佘應景對這墳塋的態度,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出乎楊豁意料的是,古通這次卻答腔了,當然也是把聲音壓得低低的:「你好奇這個?」  

  楊豁轉頭看見古通皺成一團的五官,挑起眉,「你知道?」  

  古通訕笑一下,摸了摸鼻子,「嘿嘿……我不知道,恐怕除了佘家人和我家老闆,誰也不知道。這家人怪,跟外人沒什麼接觸。我小時候在這一片兒住過,那時就有這墓了——」他的下巴點點佘應景凝視的無碑墓,「按理說埋的應當是佘家先祖,可一直也沒見立過碑,也不知埋的究竟是哪一輩的先祖。佘家人孝心倒好,以前是佘老爹每日打掃,天天祭拜,那時還沒有佘應景……前兩年我搬回來,這墓還在,就是守墓的人變成佘應景了。」照古通吐露得這麼乾脆的情況來看,他對這墓的疑惑也不是一日兩日了。楊豁微笑點頭,似是聽他閒扯,其實心裡卻越來越犯疑。  

  想了一下,楊豁低聲問古通:「你說你家老闆知道這墓裡埋的是誰?」  

  「他要不知道,怎麼會每日都送菜來祭拜?」古通又掃了楊豁一眼,然後自言自語,「也不知道祭拜完後,佘姑娘是把這菜熱熱吃了,還是怎麼的……」  

  楊豁若有所思地點頭。  

  有意思。佘家人住在京城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可常季程卻是廣東人……他們怎麼會湊到一塊兒去,倒是件有趣的事。

  「你們怎麼還沒走?」  

  佘應景一轉身,看見杵在身後的兩個黏糊人,忍不住又皺起眉頭,「古二哥,你趕緊回去吧,替我跟你家老闆道聲謝。」  

  也不打算理另一個閒人,她正準備回屋,誰知姓楊的又來多管閒事了,「佘姑娘,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佘應景聽他這麼說,雖不打算理睬楊豁,卻仍是停住腳,看他還要發表什麼高論。  

  古通瞅瞅這個,又瞅瞅那個,倒想知道姓楊的想數落佘應景的哪點不是。  

  楊豁望著佘應景,正色道:「常老闆送來的飯菜,如果是送給佘姑娘你,你拒絕不收倒令人無話可說,但常老闆送的飯菜分明是給你家先祖,無論如何都是常老闆的一番心意。你既然收下了這兩個菜,卻堅持不收其他飯菜,豈不顯得多餘?佘姑娘,你說對不對?」  

  佘應景不笑不怒,她清澈的眸子看了楊豁好一會兒,才走到古通面前,伸出手來。  

  古通愣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忙不迭地把手裡的籃子送到佘應景手上。  

  佘應景對他淡淡笑了一笑,「雖然我家先祖最愛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可多收兩道菜,恐怕先祖也不會責怪應景。古二哥,你回去替我謝謝常老闆,就說以往是應景不懂事,請他別見怪,我替先祖收下他的心意了。」

  她似乎有意無意間加重了「我家先祖」幾個字,楊豁還在琢磨她這話,古通就摸著頭傻笑起來,「不會不會!我家老闆高興還來不及,肯定不會見怪姑娘的!」他又對楊豁一躬身,笑得眼睛都成一條縫,「嘿!楊爺,謝謝您吶!趕明兒你到店裡來,古通請您喝酒!店裡還有事,我就先走了!」  

  「佘姑娘,籃子我明天送飯的時候,再來換,今天就先放在您這兒啊!」像是怕佘應景反悔似的,古通一溜煙地跑了。  

  楊豁搖頭失笑,這個古通,剛才還對他毫不客氣,這會兒又一口一個楊爺的了。  

  「楊公子,應景獨自一人在家,孤男寡女,恐招人議論,您這就請回吧。」佘應景轉頭對楊豁,仍是沒有好臉色。

  楊豁暗自苦笑,他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這麼討人厭的。  

  「佘姑娘,可是在下無意間得罪了您?」楊豁摸著鼻子忍不住開口問。  

  佘應景愣了一下,「楊公子何出此言?」  

  楊豁的苦笑已形於色了,「因為你一見我,就跟防賊似的,言語毫不客氣,我想來想去,也沒想明白,是在哪個時候得罪了佘姑娘?」  

  佘應景臉上浮現一層粉色,又很快恢復一貫冷淡的表情,「楊公子,你多心了,應景絕無此意,更沒有當公子是賊。不過公子一再糾纏,實在讓應景困擾。應景說過,我與常老闆,並不相熟,應景人微言輕,也沒有能力幫楊公子在常老闆面前美言,望楊公子理解。」  

第3章(2)  

  楊豁很想說,你怎麼剛才還叫常季程「常伯伯」,這會兒又改叫「常老闆」?但這話到底沒說出口,也不能逼得她太緊。  

  「佘姑娘,我想請問一件事。」楊豁見佘應景欲走,立刻揚聲叫住了她。  

  佘應景已有一抹不耐之色,「何事?」  

  楊豁轉頭,望著供奉著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的無名墓,「這墓中之人,真是佘家先祖嗎?」

  一字字說完,他轉頭,看見佘應景陡然變色的臉。  

  佘應景眼裡射出凌厲的光,卻又瞬間收了回去,「楊公子怎麼會有此疑問?」連她的臉色,也變為平常。

  楊豁又摸了摸鼻子,「我只是在奇怪,怎麼從廣東來的常老闆,會每日送來飯菜拜祭你家先祖,連帶對姑娘你也如此客客氣氣……」其實他會叫住佘應景問墓中之人是不是佘家先祖,連他自己都在奇怪。不過他現在非常肯定,被他下意識抓住的問題,正是常季程跟佘家關係的根本之所在。  

  只是這佘應景的目光,也恁地霸道,與平常判若兩人。可惜她越是故作不在意,就越顯得她心裡有鬼!

  難怪他查來查去也查不到墓裡到底埋的是何人,這墓,又是建於何時!  

  「這個,你恐怕要去問常老闆自己了。」佘應景冷冷回道,  

  她似乎是想回屋,走了兩步之後,發現自己還拎著竹籃,又折回墓前,將籃裡的另兩個菜,加上米飯,一一擺在墓前。  

  楊豁冷眼旁觀,也不再說什麼,只是觀察佘應景的一舉一動。雖然佘應景的神色如常,可他就是知道——佘應景,在緊張!  

  從佘應景擺好飯菜,到她提著竹籃回屋,都沒有再看楊豁一眼。楊豁也沒有再叫住她,站在無碑墓前,楊豁撫著下巴笑了。  

  這次,該算無功而返,還是大有收穫?  

  最後連楊豁都沒弄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了。一開始,他明明是對跟常季程合作有興趣,可常季程那兒沒弄清楚,他又跟佘家小姑娘對上了。  

  一連幾天沒去佘家,也沒去小小食店,是因為楊豁在頭疼。現在他在意的,到底是如何跟常季程合作,還是佘家的秘密……還是這些都不是,只是因為佘應景那個人?  

  平心而論,佘應景絕算不上國色天香,脾氣又臭又硬不說,混身上下更沒一點女子應有的嫵媚。佘家的秘密他是繼續查了下去,可手裡的資料卻沒多增加兩頁。閒來無事,他就拿著那幾張記錄佘家事務的資料來琢磨,可琢磨過來琢磨過去,除了發現佘家人世代單傳,都不長壽,而且多是急病而亡之外,愣沒發現些別的值得注意的地方。  

  看了兩天,那幾頁紙,他都能倒背如流了。  

  來了氣,楊豁「啪」的一聲將資料拍在桌上,倒進椅子裡。  

  本來坐在一旁靜靜看書的人聽見楊豁這邊的響動,抬起頭來,看著楊豁略顯煩躁地抖著右腿的樣子,不禁笑了。

  「嘖嘖,」喬遠山搖頭感歎,「多少年沒見你有這麼煩心的樣子了,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打死我也不信現在還有誰能將楊豁為難成這樣。」  

  楊豁瞪了好友一眼,很有些惱羞成怒的樣子,「你就笑吧你!」  

  喬遠山莞爾,放下書本,神色裡多了一分認真,「聽說你最近在跟常季程打交道?那可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兒,怎麼,遇著困難了?」  

  楊豁擺擺手,坐正了身子,「生意場上的事,你這個官老爺也不懂,放心,用得著你的時候我絕不手軟。」

  喬遠山搖搖頭,知道楊豁並不打算細說,而說實在的,對那什麼生意場上的事,他也確實不感興趣。楊豁本是書香世家的子弟,喬遠山就不明白了,為何打小楊豁就立志當商人,而且這個志向到現在都還沒有更改半點。  

  「這幾天你不是應當正忙嗎?怎麼有空躲到我這裡來偷懶?」喬遠山重新捧起書本,問得也很隨意。

  楊豁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門外有人輕叩兩聲,然後推門進來。  

  楊豁連緊起身,揚起招牌笑臉,「哎呀,懷蓮,怎麼敢勞煩你送茶點來!」一邊笑,一邊卻是毫不客氣地過去接了來人的托盤,惹得秦懷蓮輕笑出聲。  

  「怎麼是你來?」喬遠山也很意外,忙起身扶了妻子坐下,埋怨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身子不好,經不得風吹,外面天這麼冷,你別老往外跑,端茶送水的事,交給下人去做就好……」  

  秦懷蓮吐了吐舌頭,對喬遠山做了個鬼臉,又睨楊豁一眼,「要是換個人,我才沒那麼好的閒情給你們添茶送點心,可現在來的是誰啊,楊大少啊!我可清楚得很,楊大少不在別人那裡吃鱉,是不會輕易踏入咱喬府一步的,我怎麼能錯過看楊大少吃鱉的時候呢!」  

  聽了她這話,楊豁原來打算拿點心的手也放了下去,他苦笑著坐回座位,笑罵:「你這丫頭,虧我以前那麼疼你,現在卻是夫唱婦隨,跟遠山合起來欺負我這個孤家寡人,嗯?」  

  「活該!」秦懷蓮一點不同情他,牽丈夫坐到她旁邊,更加擺出甜甜蜜蜜恩恩愛愛的樣子氣楊豁,「姨母老早就讓你成親,想抱孫兒,是你死活退了王家小姐那門親事,現在又來怨誰?」  

  「娶她來表演河東獅吼?」楊豁撇嘴,「得了吧!我還不如一個人落得清靜!」  

  看妻子和楊豁鬥嘴,喬遠山只是在一旁靜靜地微笑。他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可算是青梅竹馬,如果說這世上誰能看到楊豁最真實的一面,恐怕就數他和懷蓮了。楊豁一向很疼秦懷蓮這個表妹,懷蓮從小身體苒弱,偏偏又喜歡熱鬧,楊豁鬼主意多,總能逗得懷蓮展露笑顏,而三人中,最木訥最沉默的人,就是他喬遠山。多年來,他看到楊豁和秦懷蓮如何地親暱,曾以為自己苦澀的暗戀只得無疾而終,除了默默祝福最好的朋友和最心愛的女子百年好合,沒有其他選擇。而當他幾乎完全放棄自己的感情,準備黯然離去的時候,才被一直看在眼裡的楊豁點醒,鼓足勇氣把心裡的話向懷蓮傾訴,卻意外而驚喜地得知,原來懷蓮心裡喜歡的,並不是楊豁,一直都是他喬遠山……  

  能夠跟心愛的人結為夫妻,可以說多虧楊豁的點醒。當年如果他因為放棄感情而選擇離家,可能就無心考取功名,得到今天的成就。喬遠山和秦懷蓮成親近十年,看楊豁的生意越做越大,笑容卻越發深遠,令曾經的知交都有些看不透他心裡真實所想了。這種變化或許楊豁自己並無察覺,他和妻子只能在暗地裡歎息,因為他們都知道,雖然楊豁現在是什麼都有,但其實,他卻是最寂寞的那個人。  

  「行之,」喬遠山叫著楊豁的字,分外認真地說:「說到這個,你聽我一句勸。別太挑了,人生短短幾十年,黃金白銀都是身外物,許多東西,你爭也爭不完,不如找一個伴,執手偕老,能夠令你心裡不空虛的,只能是人,不會是財啊……」  

  楊豁詫異地看著他,又看了看秦懷蓮,「哎,我怎麼現在才發現,原來遠山不僅是個好官兒,還是個不錯的教書先生……」  

  喬遠山苦笑,知道他又在打諢。  

  秦懷蓮有些不悅,「你這人就是這樣!跟你說正經的時候,你從來都是嬉皮笑臉。這麼多年了,你心裡就真的沒喜歡個人?」她這個表兄,看似一眼到底,其實心裡的那些彎彎腸子,別人都看不透。她再一次慶幸自己選對了人,要是誰喜歡上楊豁,才是自己找罪受!  

  楊豁笑了一下。喜歡某個人?不是沒有過,只是那喜歡還來不及加深,就因為發現好友跟自己喜歡上了同一個人,而笑著放棄……  

  想到這裡,一個女子清秀的容貌卻冷不防地跑出來,立刻讓楊豁一身冷汗……  

  怪了怪了,明明是跟老友們聊天,說的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怎麼也會想起那個人來?  

  對他從來都只有一臉冷漠的女人,他為什麼其他人不想,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起她?  

  這驚嚇可真夠刺激的……  

  楊豁從椅子上蹦起來,也顧不得喬遠山和秦懷蓮的一臉詫異,抓起桌上的資料揣進懷裡,「我還當這裡是個安靜地方,結果你們也讓我不得安靜,走了走了!」  

  喬遠山站起來,還想解釋兩句,秦懷蓮卻伸手攔了他,「他要走就讓他走吧。咱們的心意到就行,要真正管他楊豁的事,誰有那能耐?連我姨父都不能!」  

  喬遠山聽了妻子的話,苦笑著又坐了回去。  

  也是,當年楊豁的父親,那麼厲害嚴肅的一個人,都威脅楊豁斷絕父子關係了,也沒能勸得住楊豁棄文從商的決定。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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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0-23 14:22:28

第4章(1)  

  楊豁從喬遠山的書房出來,正經過廊子往外走,就看見拾兒一陣風似的從外捲了進來,看見楊豁是又驚又喜,「爺!爺!我正準備進來找你呢!」  

  楊豁無奈地迎上去,轉眼前,拾兒就撲到他面前了,「看你喘的!你不是在家裡嗎?怎麼到這兒來啦?家裡出了事兒?」  

  拾兒拍著胸膛,喘了好一會兒才順過氣來,笑道:「事兒、事兒倒沒出……爺,今天有人在府上來找你,你猜是誰?」  

  楊豁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也不停步,繼續往外走,「誰?總不會是追你債的,追到咱府上去了吧?」

  拾兒跟在他身後,瞪大了雙眼,真想一巴掌就這麼朝他背上拍去……當然,再想一百次,他也不敢付諸於行動。

  也懶得再賣關子,他直接點明:「是您一直想結識的那個常老闆,要您不想見他,我這就趕回去把他轟走!」他氣鼓鼓地說。  

  楊豁猛地止步,幸得拾兒機靈,也立刻頓住身子,才沒把自個兒的鼻樑往楊豁的背上撞去。  

  「常老闆?常季程?」楊豁回頭瞪著拾兒,他怎麼猜也不猜到常季程會突然到楊府找他。想了想,楊豁不自覺地皺起了眉,又繼續往前走,不過這次步子快多了,「到底怎麼回事,你從頭跟我說清楚!」  

  楊豁難得嚴肅的表情也讓拾兒收起那一點點報復之心,跟著楊豁跨出院門,等出了大門口,坐上馬車,口齒伶俐的拾兒也基本上把事情給說清楚了。  

  馬車在北京街頭跑到飛快,楊豁看了窗外的雪景一眼,收回眼眸,問:「你出來的時候,常老闆還沒走?」

  「肯定沒走!雖然他並不知道我出來尋你了,可看他那架勢,非把你等到不可!」  

  「就他一個人來?沒別的人?」  

  「嗯哪!」  

  楊豁又沉吟片刻,抬眼看著拾兒,「他沒說找我什麼事兒,可依你看,他上咱們那三寶殿幹嗎來?」

  「這我可說不準。」拾兒皺著眉努力回想,「就常老闆那棺材臉,能看出什麼來啊!不過嘛……我倒知道他確實急著找您,總不能為了生意那回事兒吧?他可都拒絕您好多次了!」  

  楊豁笑了一下,「是啊,總不會是他突然想通了,答應跟我談生意。不過,他既然是自己上了門來,這生意,也怕該談談了。」  

  想不到常季程那事兒處處碰壁,現在卻又突然柳暗花明了……可他用了那麼多心血在佘應景身上,又怎麼算呢?

  除了想那無碑墓想得頭大,以及被佘應景的影子時不時跳出來騷擾一下,他也不算怎麼虧……只要跟常季程的生意能夠順利談下去,他將來賺到的,絕對比他付出的多得多。  

  想到今後不必再頭疼於佘家秘密,楊豁覺得似乎輕鬆了很多。他的好奇心向來有限,可也奇怪,要是從現在起不必再與那佘應景打交道了,他怎麼又覺得這事兒不如他預料中的高興呢……  

  在楊豁莫名其妙的思緒中,馬車已回到了楊家府外。  

  也不等車伕架好凳子,楊豁就直接跳下馬車。他確實想知道這常季程今日不請自來是何緣由。拾兒苦著一張臉跟在他身後,幾乎是小步跑才跟上了楊豁的腳步。楊豁在離客廳不遠的地方緩了下步子,負起雙手,守在客廳外的小廝一見了楊豁,立刻打起簾子來,楊豁低頭進了廳門,一眼就看見立於廳內的常季程。  

  楊豁立刻拱手而笑,「稀客稀客!常老闆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啊!來來來,請坐!請坐!」他又回頭叫住拾兒,「常老闆的茶涼了,去添些茶來!」拾兒領命去了,楊豁走到常季程旁邊,笑得一臉真誠,「對不住,真是怠慢了,我剛才在喬大人府上,聽了家僕稟報,知道常老闆光臨鄙府,這才匆匆趕回來。哈哈,希望常老闆不要介意啊!」

  說話的同時,楊豁也小心觀察著常季程,原本面無表情的常季程在聽到楊豁的話後,眼睛亮了一亮,「不要緊。」

  他話是這樣說,但楊豁看出,常季程豈只是急著找他,他眼底隱隱的憂色,正是應了那句「無事不登三寶殿」——此次上門,常季程恐怕是有求於他。  

  楊豁笑了笑,坐到椅上,「請坐,請坐!」他禮貌十足,卻並不急著催問常季程的來意。常季程越是著急,有些生意,才越好談哪!  

  拾兒端上茶來,然後退到一旁。楊豁拿起茶杯,悠然自得地品著茶,常季程終於也落座,卻沒有碰茶杯。看樣子常季程果然是不喜歡言談的人,楊豁暗自奇怪,這樣的人,竟能把生意做得那樣大,同時他又猜測常季程到底會開門見山,還是跟他慢慢周旋。  

  「楊老闆……」常季程終於開了口。  

  楊豁心裡暗叫一聲「來了」,面上卻是只露微笑,傾身迎視常季程有些遲疑的目光。  

  常季程咬咬牙,道:「楊老闆,常某今日拜會府上,是想請楊老闆幫一個忙。」基本上從他無可奈何踏入楊府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只有捨去面子不面子的問題了。楊豁只是面上的客氣,他也不是看不出來,畢竟前一陣他如何對待楊豁,自己是心知肚明。這就該算是風水輪流轉吧……  

  「常老闆請說。」楊豁還是笑笑,而且客客氣氣的。至於幫不幫,以及能不能幫得上的問題,卻是後話。

  常季程咳了一下,才道:「是這樣的,常某這次上京,本是為了一些私事,生意上的事,都暫時交給遠兄弟打理……」  

  楊豁立刻拍了自己的腦門一下,「哎呀!難怪在下前幾次都吃了常老闆的閉門羹,原來根本是擾了常老闆的正事!對不住,對不住!」他連聲道歉。  

  常季程卻越發地尷尬。常季程欠了欠身子,又咳一聲,繼續道:「前幾日的事,還請楊老闆不要見怪。」他歎一聲,「如非事態緊急,常某也不會來麻煩楊老闆……聽說楊老闆跟刑部的喬大人關係甚好,不知能不能請楊老闆作個引見?」

  原來這常季程是衝著喬遠山來的?楊豁瞇了瞇眼,笑容不改,暗忖:常季程的生意能做得如此之大,朝中不可能沒人。會是發生了什麼事,連他平時資助的官員都擺不平,要勞煩喬遠山這個二品官員?  

  楊豁故意沉吟了會兒,「如果能幫上常老闆,楊某定當盡力而為,可常老闆這事卻有些難辦……不錯,喬大人是在下的摯友,但喬大人也早就跟我說過,生意上的事,他不懂,而且也管不了,再說喬大人是出了名的清政廉明……」

  常季程聽楊豁有推諉的意思,急得立刻站了起來,「我知道喬大人清政廉明,可這次是人命關天,請楊老闆一定幫我一回!」  

  「哦?」楊豁是真的意外了,「人命?常老闆,你坐,先坐下,不要著急……是什麼人犯了事嗎?」

  常季程歎了一聲:「真是無妄之災啊!我家侄女本本分分,什麼事也沒有犯,卻因和大人要征地,看中了她家的那處房地,然而那祖屋卻是佘家一代代傳下來的,我侄女說什麼也不肯讓出來,便給隨便安了個罪名,關入牢裡去了……」

  楊豁原來還微笑的臉越聽越沉了下去,不待常季程感歎完,他便伸手打斷常季程的話:「你說的是佘應景?」

  常季程看楊豁陡然變了表情,有些詫異,「楊老闆認識我家侄女?」  

  楊豁喑罵一聲,也顧不得拿喬了,急急追問:「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佘應景被關在哪裡?」  

  常季程明顯更加驚訝,但他卻沒問楊豁怎麼會認識佘應景,而是很快回答了楊豁的問題:「上午才抓的人,至於被關在哪裡,我卻還沒打聽到。」  

  楊豁沉著一張臉,邊思考邊說:「那刑部也不是什麼犯人都能進的,多半不會在刑部。可這事恐怕是得找遠山了……」他抬起頭來,「常老闆,我這就帶你去見喬大人,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喬大人說一遍。」說著,他就站了起來,對旁邊的拾兒道:「拾兒,去備馬車,準備去喬府,快!」  

  楊拾兒站在旁邊,早聽得一清二楚。當常季程提到欲救的犯人正是佘應景的時候,拾兒就已經很吃驚了,但他更沒有想到的事,楊豁會這麼乾脆地帶常季程去找喬遠山,這完全跟楊豁平素的行為不符,在聽到楊豁最後那個「快」字的時候,拾兒心裡就隱隱約約有了個感覺……那個佘應景,在爺的心目中,恐怕早就不僅是常季程的突破口這麼簡單了……

  在被那些官差帶走的時候,佘應景對自己的安危並無一絲一毫的擔憂,她只擔心她人在監牢的時候,那些無良的差役已經夷平她的家,連她最看重的那個……都被摧毀,如果是那樣,她佘應景就算死了,也無顏到地下見她佘家的列祖列宗。

  佘家的祖訓,要求佘家後代不許做官,佘家世代不僅牢記先祖的話,而且跟官宦人家向無來往。佘應景從沒懷疑過父親生前一遍遍說過的話,可是在她進入監牢的那一瞬間,卻難免有些感歎,僅她個人的力量,只怕難以化解此次的牢獄之災。  

  好在……還有常季程。  

  對於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叔伯,雖然常季程處處都表現出善意,但因為他對佘家的事知曉太多,她卻有諸多顧慮。無奈的是,事到如今,佘應景惟一還能抱有希望的人,卻只有他一個。  

  不求他能讓她出獄,只盼他能保下老屋的一切……  

  佘應景閉了閉眼,想到自己悉心看守的兩墓現下無人打掃拜祭,心下微歎。  

  袁伯伯,爹爹說,您生前最愛吃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每日都離不了它來就飯,這兩日,也不知常伯有沒有記得將它們如常供奉在您墓前……  

  佘應景心裡默默想著,忽然聽到有腳步至遠而來,她警覺地睜開雙眼,見平常總是罵罵咧咧的老獄頭帶了一個人過來,那人的面容雖然不陌生,卻是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  

  「楊公子?」她脫口而出,聲音有些暗啞難明。  

  佘應景確實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楊豁。能夠進來看望她的,除了常季程,其他人沒有理由也沒有財力;她雖然沒有到牢裡探過監,卻是聽說過獄卒的貪婪。望著由遠而近對她面露笑意的楊豁,佘應景並沒有見到熟人後的放鬆,反而更加緊張了起來。  

  獄頭帶了楊豁到佘應景的監牢門口,熟練地開了鎖,推開牢門,然後對楊豁微微躬身,一臉獻媚,露出滿口又黑又黃的背牙,「楊爺,您請——小心吶,這裡邊兒黑……」  

  楊豁一進入這照明不足,通風卻顯得過於良好的監牢心裡就皺起了眉頭。對著獄頭,他卻不動聲色,只是笑瞇瞇地從懷裡摸了一錠銀子,塞給獄頭,同時踏入牢房,「勞煩你了。」  

  獄頭連假意的推辭都沒有,順手將銀子揣入懷中,點頭哈腰,「不用客氣,應當的,應當的!」這獄頭也懂事,收了銀子後,便遠遠地走了開去,也不去管楊豁跟佘應景說什麼。  

  楊豁的目光將坐在角落裡的佘應景從頭掃到腳,她的神色有些憔悴,一雙眼眸卻仍是黑黝黝地盯著他,沒有喜色,也沒有驚惶失措。  

  他的微笑頓了一頓,「佘姑娘,」他的口氣與上次相比,少了一些油滑,多了幾分關切,「他們有對你有刑嗎?」

  佘應景看著他,不答反問:「你怎麼會來這裡?」然不等楊豁回答,她就想到理由,「……是常伯請你來的?」

  楊豁感覺到她語氣裡的防備,不禁苦笑,隨即矮下身,學她一樣坐到稻草上,也不顧弄髒他的衣衫。他的舉動讓原來就有些疑惑的應景更是不解。  

  楊豁聳了聳肩,「你說對了一半。應當說,是常老闆找我幫忙,我才知道你進了這裡;而到監牢來看你,卻是我自己想知道你的情況,不是因為常老闆的拜託。」  

  他的話讓佘應景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只能沉默地望著他。  

  楊豁忽然又正色道:「佘姑娘,我看你的樣子,他們似乎尚未來得及對你動刑。你要知道,這次征地的人,可是和糰和大人,別說你毫無背景,就算你是尋常官員,也不能跟和家硬碰硬地對著幹。說句不好聽的,他們不管是要你家的地,還是你這條命,都是太容易不過的事,我勸你……」  

  「楊公子,你不用說了。」佘應景聽了一半,已知道他接下去會說什麼。她側過臉,模樣有些冷淡,「我也只有一句話:要我的命,可以;但是要我家的地,絕對不行。」  

  楊豁凝神看著佘應景清秀的五官,在昏暗的牢房裡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她堅定的語氣就跟她這個人死硬的脾氣一樣,他幾乎不用明亮的光線,就能看到她堅毅的眉眼帶著絕不妥協的神情。  

  他也不動氣,只是半晌,才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這麼說。」  

  佘應景微訝,轉過臉來,卻看見楊豁居然帶著笑意的臉。  

  楊豁微微搖頭,「我來之前,常老闆就警告過我,說我不必勸你放棄你家祖屋和地之類的話,我心裡也大概猜到你的反應,果然不出所料。只是佘姑娘,房屋田地乃身外之物,你的性命,才是最最重要的,這樣淺顯的道理,想來佘姑娘應當明白。」他的臉上雖然還是帶著笑意,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誠摯,佘應景直視他的目光,看到的是一片坦蕩。

  「恕我不客氣地問一句,楊公子為何願意插手管我這閒事?」儘管才見數面,她卻感覺得到,這楊豁並不是多管閒事之人,說得更白一點,這種商人,做任何事的目的,都逃不脫一個「利」字。然而她自己清楚得很,她佘應景絕對沒有「利」是能讓他看中的。  

  他一再出現在她面前,應當只有一個原因——  

  「因為我想救你。」楊豁頓了片刻,才如此回答。  

  佘應景先是愕然,隨後失笑,「楊公子,你之所以想救我,是看在常伯面上吧?」如此市儈的理由,也被被他說得如此動聽,果然是張商人的嘴。  

  「你要這樣想我也沒辦法。」楊豁還是聳聳肩,不是很在意的樣子。  

  佘應景又是淡淡一笑,「按理說,楊公子能出錢出力,想辦法進監牢來說服小女子,實在是應景的福氣。然而我的意見不會改變,老實說,如果能夠活命,我當然不想死。但如果要在我的性命和佘家土地二者選一,應景只希望楊公子幫我轉告常伯一句話,請他幫佘家保住房田,保住祖墓,應景來生做牛做馬,定當報答常伯的大恩大德……」  

  楊豁先還能保持笑容,然而越聽到後面,臉色越是陰沉。他瞪著她,冷笑一聲:「你說得倒簡單,要是兩者都保不了呢?」這女人看似有骨氣,實則活像沒用的書生,又酸又迂。  

  佘應景愣了一下,有些發急,身子也不自覺傾向楊豁,「都保不了?怎麼可能?常伯曾說過,這世上他辦不了的事沒幾件……我這件事,根本是件芝麻小事,常伯怎麼可能保不了一塊地?」  

  楊豁神色一片凝重,他掃視著佘應景的急切,緩緩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又為什麼那麼重視你家的那塊地?就算你們佘家世代居於此,也不至於比你的命更貴重。還是,你看重的,根本不是什麼你家的地,而是……地裡的某樣東西?」

  佘應景聽了他的話,微微皺眉。她拉回前傾的身子,靠在石牆上,嘴角浮現一個若有似無的微笑,「楊公子問得真好……有什麼是比生命更貴重的呢?比人命更貴的,當然是人的尊嚴,如果你家的地被人強行徵收,你家的先祖被人扒墳毀墓,連死後都不能安寧,作為後世子孫,就算活著,能夠心安理得嗎?」  

  果然是為了那兩座墳。楊豁暗歎一聲。其實從一開始他就猜到佘應景不肯讓出祖屋土地的理由了,佘應景的理由聽起來似乎也很充分,只是……真的就是這樣簡單的理由嗎?  

  楊豁慢慢站起身子,俯視佘應景的表情,還是一副看破生死的模樣……讓他恨得牙癢癢。  

  虧他當時聽常季程說她被關起來後,著急得不得了,就怕她一個弱女子被人欺負了。她一死,佘家土地便可輕而易舉地易主,在這獄牢裡,人命本就十分輕賤,別何況她得罪的人可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要她的小命,不過是當官的人一句話。甚至不直接殺她,關在牢裡不聞不問,以她孱弱的體質,不出半年就會香消玉殞。  

  巴巴地趕了進來,小心收起那份關切和擔憂,只恐連自己都還深感莫名的奇怪情感就被她笑看了去,結果見了面,原本的擔心還未完全放下,他又被這個佘應景氣得強壓怒火。早知道她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他才不會欠喬遠山的人情,跑到牢裡受她的譏諷。  

  他皮笑肉不笑,「那好,你的話,我幫你代給常季程。我倒很有興趣知道,要是你連命都沒了,還拿什麼去保證自己家的祖墓能夠千秋萬代完好無缺地保存下去。」  

  佘應景又是一愣,不過這次楊豁卻不理會她的反應,直接轉身走了出去。她望著他的身影,想說什麼,最後仍是頹然放棄。她知道楊豁聽了她的話後,會認為她不識好歹,但楊豁最後那句話,確實重重落在她的心頭。  

第4章(2)  

  馬車守在監牢的外面,常季程在上面根本就坐不住,在監牢大門口來來去去走了好幾遍了,他背著雙手,腰還算挺得直,臉上的焦慮也不明顯,可惜他時不時向門內探望的舉動,還是暴露了他的緊張。  

  拾兒在馬車上掀開車簾看了看,又放下來,對喬遠山說:「那佘應景根本沒犯什麼事,怎麼卻不許人輕易探監?也虧得那姓常的找上咱們爺,不然根本見不了牢裡那人。」  

  馬車外寒風凌厲,車內卻密密實實毫不透風,甚是寬敞。喬遠山微微一笑,「她是沒犯什麼事,但她得罪的人是誰?哪個當官的不賣和中堂七分面子?要是那佘應景答應讓出她家的地,那是什麼罪也沒有,也免了這場牢獄之災。現在佘家就她一個人了,她不鬆口,上面的人也就希望她再沒別的機會多口,於是攔了其他人探監,你懂了嗎?」一口氣說完,喬遠山又是一笑,帶著些好奇地問:「話說回來,行之這次也怪,佘應景是姓常的侄女,要探監,讓那姓常的進去就行,怎麼他卻自己進去了?」  

  拾兒嘿嘿一笑,縮了縮脖子,眼珠滴溜溜地轉了三轉,「不瞞您說,拾兒也正納悶呢!這兩天爺吃飯睡覺都琢磨那佘家的事兒,一趟趟地往佘家跑,咱爺那麼聰明的人,怎麼這次好幾天都拿不出個主意呢……嘿!要說那佘應景也不是長得國色天香啊……哎喲!喬爺,您別敲我呀!我可是順著您的話來回答呢!」  

  「你就貧吧你!」喬遠山抿著嘴笑,「你這小子,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啊!連你主子的閒話都敢說,我不過是隨口問了一句,你就扯出這麼一大堆,當心行之聽見,準沒你的好果子吃!」笑完他又說,「……聽你這麼一說,我還真好奇了,行之他到底為什麼管這事呢。」  

  拾兒撫著額頭傻笑,然後他倆隔著簾子聽見常季程的聲音:「楊老闆,你見著應景了嗎?她怎麼樣了?」

  拾兒趕緊打起簾子,踩著凳子下去。楊豁一語不發地走在前,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嘎嘎作響,常季程緊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地追問佘應景的情況。拾兒見主子臉色難看,立刻斂笑噤聲,扶楊豁上了馬車,又等常季程也上了,才收好凳子,在車伕甩響鞭子的同時,撐跳上去,掀開車簾。  

  常季程追問好半天,楊豁才轉頭瞄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你家侄女果然是傲骨,她讓我帶句話給你,她死了好說,但佘家祖宗的尊嚴不能丟,要你幫她保住祖墳。」  

  常季程聽了他冷冰冰的話,呆了呆,搖頭大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對,那墓是要緊,可她也不能看輕她自己啊!唉……」  

  楊豁不禁挑高眉,望著常季程,「常老闆,恕我多問一句,佘家那墓裡,到底葬著哪位先人?怎麼會比佘家活著的子孫的性命更重要?」  

  常季程頓了一頓,似乎想說些什麼,他望了滿臉疑惑的楊豁一眼,又環視車內其他人,發現大家都跟楊豁一樣的表情,卻還是搖頭,「葬的哪位先人,我也不甚清楚……不過佘家世代都很重視那墓才是真的……」  

  「所以佘應景才一直說寧可她沒了命,也不能讓那墓有半點損傷?」楊豁嗤之以鼻。他不明白為什麼佘家如此看重那墓,但他知道,人只有活著才能保住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如果連自己的命都丟了,其他都不過是空談。  

  常季程也聽出楊豁語氣裡的不以為然,有些不悅地說:「或許你不理解佘姑娘的做法,但她的心意和決心,卻是非常值得人尊敬的……」  

  楊豁皺了皺眉,他心裡咀嚼著常季程這裡突如其來的「佘姑娘」,臉上不動聲色。途經小小食店的時候,楊豁揚聲叫車伕停了馬,送常季程下車,「常老闆,不是我楊豁不幫忙,但佘姑娘的態度如此堅決,毫無轉圜餘地,我實在是有心無力。對不住了!」  

  常季程站在馬車下望著楊豁冷然的表情,幾次三番欲言又止。楊豁只當沒看見,抱一抱拳,轉頭回了車內。

  「駕!」車伕一甩長鞭,兩匹俊馬拉著車廂在鮮有人蹤的街上奔馳起來。  

  馬車駛出老遠,都還能看見常季程怔怔站在原地沒有動作。拾兒收回頭來,瞄了悠然自得的喬遠山一眼,舔舔嘴唇,有些猶豫地問:「爺,這件事兒……你真不管啦?」其實那佘應景要是真這樣死了,想想也未免有些可憐……

  楊豁抄起手,臉色冷峻地望著前面。一時間,車裡的氣氛有些沉重,到後來卻是喬遠山「哧」地一笑,「拾兒,你平時都挺聰明的,怎麼現在卻突然犯起糊塗來!你家主子什麼時候做事只做一半的?」  

  拾兒傻傻地看了喬遠山一會兒,又傻傻地瞪著楊豁,突然「啊」一聲,又急忙掩住口,眼裡卻流露出笑意。他放下手,道:「我不是突然犯糊塗,只是我以為,爺真的很氣惱那常季程。」  

  喬遠山卻慢慢道:「你倒沒完全看錯。他是很氣惱,但他惱的不是常季程,而是那佘應景……」喬遠山看著楊豁,嘴角一抹淺笑,「能氣得咱楊豁楊老闆也丟下狐狸笑臉的人,也算能人一個了。行之,我知道你想等常季程自己把秘密說出來,可這麼大費周折的,值得嗎?那佘應景的事,確實不易辦,但不是不能辦,要真不行,我直接找十五阿哥,應該……」

  楊豁伸手打斷了他的話:「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了佘家的秘密,你先別去找十五阿哥,這事兒我暫時還能應付。」他自己心裡清楚得很,給常季程施加壓力的原因,根本與佘家那勞什子秘密無關。他之所以一直郁氣難平,只是為了佘應景的自輕自賤,和對他的不信任!  

  有求於他楊豁的人多了去了,難得他這一次主動想幫人,那佘應景卻狗咬呂洞賓!  

  喬遠山從小跟他一起長大,楊豁的心思,他縱使不能明白十分,也能猜到七層。剛才還跟懷蓮打趣楊豁讓他早日找個媳婦,眼下就出現一個有趣的人物,也真是巧了!  

  說著說著楊府就到了前頭了,楊豁下了車,正皺著眉往裡走,就聽見喬遠山的聲音:「行之,我就不進去了。你這馬車送送我。」  

  楊豁愣了愣神兒,回頭沖喬遠山點點頭,又一聲不響地埋頭往門裡走。喬遠山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知道是什麼緣由,也不見氣,他笑了笑,坐回馬車。  

  拾兒縮頭縮腦地跟在楊豁身後,一直觀察他的反應,雖然他一直玩笑說楊豁失常的原因是因為佘應景,但心裡也並不完全確定。他跟在楊豁身邊也有十來年了,嫵媚婉約的青樓女子,或是富貴人家的名門千金,也見過不少。那佘應景怎麼看也不算出眾,脾氣又還古怪,楊豁不可能就對她動了心思吧?但要說不是,楊豁對佘應景又怎麼那麼上心呢,明明趁此機會賣常老頭一個人情便可,別說是請常老頭吃飯,常老頭倒請楊豁吃飯都理所應當。到底是為了幫佘應景,還是想從常老頭那裡得到最大的讓步,楊拾兒也看不透了……他搖搖頭,一抬眼,卻看見楊豁半轉身子正盯著他。  

  「哎呀,爺!你嚇死我了!」拾兒拍著胸口吐氣。  

  楊豁微微皺眉,道:「你去找吳媽,如果有現成的最好,要是沒有立刻縫一床厚厚的被子送到佘應景那兒去。給那獄頭十兩銀子,讓他一定把被子交給佘應景,然後你再到佘家去一趟,看看那裡的情況如何,要是有人動屋子和院子裡的任何東西,都立刻回來告訴我,聽見了嗎?」  

  拾兒睜大眼,望著楊豁。  

  楊豁一瞪眼,「站著幹嗎?還不快去?!」  

  「……哎!」見楊豁有些動怒,拾兒才遲鈍地回過神來,立刻大聲應了拐進西院找吳媽去了。他邊跑邊想,這事兒不用猜了,主子十有八九是春心動了……跑了沒兩步他又回過身來,「爺,要是那佘應景問起,就說這被子是您送的還是常老闆送的啊?」如果說實話,那被子怕是被退回來的可能更大吧?  

  楊豁又是皺了皺眉,冷笑一聲,「我給的東西,為什麼要說是別人送的?她愛要不要!」  

  「那是!那是!」拾兒邊賠笑臉邊後退,再次轉過身後,笑臉立刻變成苦臉。喬遠山說得一點沒錯,佘應景確實有本事,就算發怒也是一張狐狸笑臉的楊豁,居然也有被激得口是心非的時候!  

  還好,那佘應景也並非完全不識好歹。拾兒等到獄頭出來回了話,說是佘應景把被子收下了。只是拾兒心裡也在犯嘀咕,沒準兒佘應景根本沒問被子是哪兒來的,只當犯人人人都有一床。這念頭他卻只敢在心裡轉一轉,現在說給楊豁聽,那是自討苦吃。  

  不妙的是,拾兒去佘家的時候,正好撞上兩個官差從佘家門口出來,其中一個還罵罵咧咧的:「窮鬼!一點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拾兒透過門縫看了一眼,屋裡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官差發現了他,瞪起眼吼了兩句,拾兒不敢久留,忙不迭地回到楊府把見到的情況告訴楊豁了。  

  楊豁沉吟片刻,抬頭問:「後院的兩座墳有人動過沒有?」  

  拾兒想了想,「沒有,那後院空落落的,除了墓之外,什麼也沒有,一看就知道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但要是那些官差認為墓裡埋了財寶,恐怕連墳都會被挖掉!」  

  聽了他的話,楊豁摸著下巴,露出沉思的表情,眼裡隱隱有一股憂色。  

  拾兒拖來一張椅子,坐到楊豁旁邊,道:「爺……這麼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要是常季程跟那佘應景一樣的拗,該怎麼辦?」  

  楊豁閉著眼,深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吐了出去,然後睜眼,一雙眸子燦燦生輝。他坐正身子,取水硯墨,一揮而就寫成一封短信,拾兒將他的舉動看在眼裡,早過去取了一個信封候在旁邊,楊豁將信紙折好,裝入信封內,交給拾兒,「你拿這封信到西柳胡同,找到有紅漆大門,門上燈籠掛了『白』字的人家,記住,一定要親手將信送到白家主人手裡。」

  拾兒疑惑地看了看手裡的信,又看看楊豁。如此鄭重其事的表情,他還是第一次在主子臉上看到,所以就算不解,拾兒也沒有追問,而是應了一聲,將信揣入懷裡,打簾出去了。  

  要是那個人能出手相助,佘應景的事,還不算太失控。楊豁想到那個「白家主人」,臉上浮現一絲微笑,隨即又很快斂了回去。拾兒的話點醒了他,雖然現在一切的主動都掌握在他的手裡,但常季程到底會怎麼想,他卻不能完全猜透。最關鍵的問題是,要是常季程把佘家的秘密跟他說了,而這件事以後又被佘應景知道,他卻完全能夠預想得到,佘應景該是如何看輕他。  

  楊豁不禁搖頭。顧慮太多,果然就落個處處不討好的下場。想到在監牢裡看見佘應景明明很想活命,卻偏偏又強挺脊背,死活不肯求人的模樣,他心裡又一陣氣惱。只是那倔性子的佘應景,就算到了牢裡,回視他的目光仍然如此堅毅,如此清澈……要是他能救她出來,又能保得了她家的祖墓,到時,她又該是怎樣一副表情呢?  

  楊豁正閉目思考,卻聽見門外有家僕喊道:「少爺。」  

  楊豁睜開眼來,自己挑開門簾出去,寒風撲面而來,讓他原本有些煩躁的心情似乎得以紓解,他調換表情,一臉平和,望向那垂目斂眉一臉恭敬的家僕,「什麼事?你手裡拿的什麼?」  

  家僕的手上托著一個狹長的盒子,樣式古樸簡單,黑漆漆的,絲毫沒有吸引人的地方。  

  「少爺,外面剛才有人送來這個盒子,說是常老闆送給少爺的。來人還說,少爺想知道的事,常老闆實在無法將真相相告,盒裡的東西是個線索,少爺想知道佘姑娘的事,只能從線索去猜。最後,那人還說,說……」家僕開始支吾起來。

  楊豁一挑眉,「那人還說什麼?」  

  家僕苦笑一下,道:「那人還說,常老闆能夠做的,都已經做了。如果少爺果真救不了人,只能算佘家自己倒霉。」

  嗬!這常老頭也算有意思,事到如今,竟然拿話來堵他了。楊豁卻不生氣,反而露出探視佘應景後的第一個笑容,伸手接過盒子,「你去吧。」他吩咐家僕,拿了盒子又轉身進入書房。  

  楊豁有些詫異,這盒子比他想像的要輕。他沒有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而是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室內一下子明亮許多。  

  看來常季程能夠把生意做大,腦筋還是轉得夠快,只這麼一會兒就想通他楊豁之所以願意管這檔子事,是必有所圖。而且常季程也知道他圖的是什麼……想到這裡,楊豁又微微一笑。就算常季程知道楊豁對佘家秘密好奇,但他肯定不知道,楊豁對死守佘家秘密的佘應景,更加好奇。  

  楊豁有些漫不經心地打開了盒蓋,事實上,當常季程把盒裡的東西交給他時,無論這盒裡裝的是什麼,楊豁都已不在意。常季程把秘密折了中,變成所謂的「線索」送到他手上,已經隱隱表示常季程更看重的是佘應景的命,而不是那連碑都沒有立的墓。楊豁對這一條很滿意。  

  盒裡裝的,是一個卷軸。楊豁拿起來,徐徐展開,卻不禁愕然。白底的卷軸上只有兩個筆勁蒼峻的大字:聽雨。

  聽雨?這是什麼意思?  

  果然夠簡單的啊,難怪只是「線索」……不過常季程竟然把這卷軸送來這裡,就表示這兩個字一定跟佘家的秘密有關。楊豁將字橫看豎看半天,摸著鼻子笑了。  

  當初他棄文從商,楊父就大罵他這個不肖子不學無術,總有一天要後悔。現下他沒有後悔自己當初的決定,只是不得不承認父親罵得對,他楊豁自認為見多識廣,過目不忘,卻還是看不明白這兩個字隱含的意義,而這字,又是誰的真跡。

  聽雨,聽雨……意境倒是不錯。  

  一時半刻想不明白,而楊豁現在的心思又不在其中,便隨手收起卷軸,放回黑木盒子。  

  要是哪一天佘應景能親口告訴他這「聽雨」跟佘家秘密的關係,才不枉費他現在做的一切哪……  

  楊豁微微一笑,眼裡的柔情一閃而逝。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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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0-23 14:28:38

第5章(1)  

  對楊豁的再次到來,佘應景本以為自己會有更多的詫異,事實上隔著木欄看見楊豁的那一瞬間,她是有些激動,但應景也隨即發現,這種激動,似乎與「詫異」無關……  

  楊豁還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樣子,佘應景不自覺地咬著下唇,目光鎖住楊豁,看見他仍然跟頭天一樣自在隨意地走到牢裡,然後席地坐在她的對面。  

  楊豁注意到佘應景膝上蓋的棉被,心裡一陣得意,眼睛也笑得瞇了起來。  

  他的狐狸笑臉卻讓佘應景有些不悅,看著他的目光,也帶上三分防備。  

  「你又來這裡做什麼?」她昨天應當跟他說得很清楚了。  

  楊豁攤攤手,「受人之托,自然要全力而為。佘姑娘,我進來是想救你哎,你該防的人不是我吧?」

  佘應景笑了一笑,「也許楊公子確實是一番好意,但應景與公子非親非故,不敢害楊公子得罪和大人。」

  她這番話又氣得楊豁暗地裡磨牙。要是換個人,他早拂袖而去了,偏偏這個佘應景,讓他無法不管不顧。

  楊豁苦笑道:「我既然管都管了,也只好管到底……誰讓我有求於人呢。」  

  最後一句話,他故意小聲嘀咕,卻剛好能讓佘應景聽到。佘應景微微皺眉,她想起之前楊豁一而再再而三前來找她,欲通過她接觸常季程一事,「……楊公子,如果可以,我想見常伯一次。」她猶豫了一下,說。既然楊豁的目的是常季程,她此刻身隱囹圄,能不能出去還屬未知,這楊豁幾次三番前來探視,就算別有目的,論理她也應當盡可能將這情分還給他……  

  更何況,手底下這床厚實的棉被,也是他送的呢。  

  「見常老闆?」楊豁愣了一下,便明白過來佘應景在想什麼。他不知該笑還是該歎,臉上卻不露聲色,裝作為難道:「恐怕有些困難……常老闆是外地人,他之所以找我楊豁幫忙,也是看中我認識幾位達官顯貴,人家說了,我進來看你已屬破例,要常老闆進來,這……」  

  佘應景皺著眉默默點頭,無奈地笑一聲,「誰讓我得罪的是和大人呢……」和中堂的「豐功偉績」,她聽得太多,心裡也十分清楚,此刻就算她改口求饒,讓和糰將佘家的房地順利征走,她活命的機會,也只是五十的五十。

  她的視線不經意地掃過楊豁,卻見楊豁定定地望著她,臉色慢慢凝重。  

  「楊公子,你……」她疑惑開口。  

  楊豁還是眨也不眨地看著她,而且終於下定決心似的,「佘姑娘,你回答我一件事。你每日拜祭的墳墓,是不是比你的命更珍貴?」  

  佘應景猶豫一下,卻仍是堅定回答:「是!」  

  「但如果你沒了性命,又拿什麼來保住你家的祖墓?」  

  佘應景咬著嘴唇,深鎖眉頭。這個問題,楊豁不是第一次問她,而她卻同樣無法回答。  

  楊豁吸一口氣,「那麼,你的性命跟你的終身相比,又是哪一個更重?」  

  「楊公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佘應景疑惑地緩緩開口。  

  楊豁笑了一下,帶著些自嘲的意味,「我是說,我還有一個辦法救你出來,但卻得你嫁給我,成為我的妻子。」

  佘應景盯了他好半天,才神情淡淡道:「楊公子何必在這個時候拿應景開玩笑。」話雖如此說,心裡卻是震撼無比。不是她小瞧自己,而是她再清楚不過,論身份,她與楊豁相差太多;論相貌,自己也並無出眾之處;論感情……她心裡哼笑一聲,才匆匆數面,要是她與楊豁也能「論感情」,才是笑話!  

  「我不是開玩笑。」楊豁不以為忤,正色道,「佘姑娘對我楊豁的認識可能不多。首先請姑娘相信,我並非落井下石卑鄙無恥之徒。之所以提出請姑娘下嫁於我,是因為如此我才有理由讓和糰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人,並放棄打你家房地的主意。就像姑娘剛才說的,你我本非親非故,我縱有心相救,我所求之人恐怕也不會輕易放姑娘出來。但要是對外宣稱,姑娘是楊豁的未婚妻子,和中堂就算有意為難,也會衡量再三,畢竟與我楊豁作對,就算勝了,也得付出相當的代價。」最後幾句話,他說得輕描淡寫,但眼裡一閃而過的凌厲目光卻被佘應景清清楚楚看在眼裡。  

  說實話,佘應景確實不清楚這個楊豁,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第一次在酒樓初見楊豁,她從馬三娘子的態度裡知道這個人是大商人,大老闆,如果不是他想通過她接近常季程,她恐怕一輩子也沒有機會被這樣的人物請吃飯。雖然楊豁的臉上,總是掛著笑意,但她卻能夠看出這人皮相下隱藏的陰狠的一面。也許他確實不是壞人,她卻不能不防,畢竟楊豁這樣的人,她不可能深入瞭解。她只想確認,他的出現不會對佘家的秘密產生威脅,那就足夠了。隨著楊豁幾次三番出現在她面前,她也越來越不解,敏銳的楊豁應該察覺了佘家那被刻意隱藏的一點秘密,他也許對那秘密有所興趣,但對於這一點佘應景卻不能肯定,只能在迴避的同時,盡量自然,不引起他更多的懷疑。而現在,這個人卻毫不避諱監牢裡的骯髒,像最真誠的朋友一樣坐在她的面前,提出想幫她。佘應景啞然,瞪了楊豁半晌,他的目光一片坦誠,似乎她的一切懷疑,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楊公子,你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她的聲音瘖啞乾澀,不自覺一捏緊了雙拳。  

  「也許你才是一個天生當商人的料,我想救人,為什麼非得有好處才能做?」  

  佘應景澀澀地笑了。她咬住嘴唇,猶豫不決,然後一咬牙,終是下了決定,站起身來。不等楊豁有所反應,她又盈盈跪下,面對楊豁,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楊豁心裡微微一驚,卻沒有攔住佘應景。佘應景磕完頭,抬起臉來,目光沉靜如水,「如果公子真能救應景,並幫我保住佘家先祖的墳墓,應景別說是當公子的妻妾,就算是為奴為婢,應景也心甘情願。」  

  楊豁聽了她的話,臉上卻並無喜色。他扶起佘應景,淡淡一笑,「為奴為婢就免了,只要你以後看見我,不至於當我是賊一樣的防就好。」  

  佘應景有些愕然,也忘記縮回手來,只是疑惑地看著楊豁。他在不高興,然而為什麼?  

  楊豁看到佘應景奇怪的目光,又露出那種似笑非笑的模樣,「接下來,你就可以看看我的真本事了。」他衝她眨眨眼,起身退到牢房門口。  

  不知為何,佘應景總覺得他剛才望著自己的目光帶著些許無奈和傷感,儘管他的語氣他的表情都再正常不過。

  最後離去的時候,楊豁瞇著眼笑的樣子非常自信。奇異的是,最初看他的笑臉,總覺得自己被算計而小心防備,這次看到他的笑容,卻一下子心安。  

  也許是因為,他這次算計的,不是她,卻是為了她算計別人。  

  為了她啊……  

  也是第一次,佘應景因為他的笑容,微微心動。  

  楊豁走出監牢門口,獄頭在他身後一再躬身,楊豁笑了笑,回過頭,雪地一片白茫茫。  

  他知道自己一個平民百姓之所以能讓獄頭對他點頭哈腰,正是因為他送出去的那些白花花的銀子。他愛財,白花花的銀子確實非常可愛,更關鍵的是,在很多時候,它可以帶給他最想要的東西。  

  他本以為,讓倔強的佘應景點了頭,自己就算贏得滿貫。佘應景是恭敬地跪在了他的面前,磕了頭,甚至說願意「為奴為婢」,但她抬起頭後,古井無波的黑眸,卻讓他半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於是他這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根本不是她的順從。  

  呵,這次他要的東西,不光得付出金銀,也許……還包括感情,才能換來。  

  佘應景確實很快地就見識到楊豁的「真本事」——第二天早上,那個原本眼睛都長到額頭上去的獄頭來打了牢門,硬邦邦地說了一句「你可以出去了」。應景一下子抬起頭,愣了好半天,才確認他確實是在跟自己說話。如果說這就是楊豁的能力,那她現在不得不開始懷疑,楊豁除了商人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什麼身份?  

  捧著楊豁送給她的那床棉被,在獄頭頗不耐煩的催促下,她拖著僵硬的雙腿走出了監牢大門。雖然只有短短幾天,卻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門外,楊豁和常季程已守在門口多時,佘應景收回投向天空的目光,望著明顯帶著激動神色的常季程,以及笑得眼兒彎彎的楊豁,湧上心頭的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慨情緒。說起來,常季程和楊豁都與她非親非故,她這次能夠死裡逃生,卻全仗這兩人的相助。佘應景淡淡地笑了一下,原本就不豐腴的她,此刻更是下巴尖尖,眉眼裡都是疲憊。

  佘應景慢慢走過去,跟在楊豁身後的拾兒見她抱著棉被連路都走不穩的樣子,也不等楊豁吩咐,就主動上前接了她手上的棉被。  

  佘應景衝他笑笑,輕聲道:「謝謝。」  

  她的笑容卻看得拾兒一呆,不自覺地回頭望向楊豁。想不到只能算是清秀之姿的佘應景,笑容卻是這般美麗,看來主子會喜歡上她,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不、不用客氣……」被楊豁一瞪,拾兒立刻醒轉過來,卻是連話也說不連貫了。呵!他不過是得了佘應景客氣的一笑而已,主子用得著如此瞪他嗎?  

  佘應景沒有發現楊豁跟楊拾兒這邊的小動作。她的注意,已放在常季程身上。  

  這人一開始找到她佘家,並說出那秘密的時候,她確實是驚訝萬分,沒想到自家守了一百多年的秘密,竟然會有外人知道。後來常季程在北京開了小小食店,日日送來將軍生前最喜愛的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整整一年,她才確認常季程確實沒有惡意,只是也無意與此人有過多的深交,畢竟那秘密要是不小心洩露,一百多年來的守護,將會功虧一簣。

  沒想到,常季程不僅不怪她平時的無禮,反而在她遇難時盡力相救,如果不是他的緣故,楊豁也不會到監牢探視,最終救她出來……  

  佘應景心裡感激,但天生內斂的性子,卻只能讓她望著恩人,深深福拜下去,嘴裡仍然說不出一句感激的話來。

第5章(2)

  常季程一改以往棺材臉,臉上那抹笑意雖然僵硬,卻是貨真價實的高興。他見佘應景對他下拜,急忙扶住了她,道:「佘姑娘不必多禮……」跟佘應景一樣,心裡塞滿了許多話,此刻卻完全說不出來。  

  佘應景既然沒拜下去,也沒有強求。她抬起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寫滿感激。吸了一口氣,她緩緩道:「佘應景代表佘家,感謝常伯的救命之恩。如果不是常伯,應景將會是佘家的大罪人……」  

  常季程聽到她的話,眼睛紅了一下。當初之所以一直留在北京沒有離開,除去跟佘家同樣的目的之外,還有就是敬佩佘家的大義之舉。難能可貴的是,佘家的俠義,竟能一輩輩傳下來,到如今佘應景的身上,仍然沒有絲毫更改。

  他萬分慶幸,不僅救下了佘應景守護的雙墓,也救下了佘應景。  

  「哎,佘姑娘,你怎麼只感激常老闆,不感激我家公子?」拾兒見佘應景跟常季程在那邊酸來酸去,不禁為主子打抱不平。也不想想,她剛才抱在懷裡的棉被還是爺讓送去的呢,那常季程不過只是動動嘴皮子,真正出錢出力的,可是他家主子——  

  想到這裡,拾兒偷偷看了楊豁一眼,卻發現楊豁並無不悅之色,反而笑嘻嘻地望著佘應景和常季程。

  佘應景轉過臉來,終於望向楊豁,蒼白的臉上似乎紅了一紅。她目光沉靜,猶豫片刻,正準備開口,楊豁卻揮手道:「謝不謝的,也不過是一句話。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就行了。」說完,他又說常季程笑道:「大冷天的,咱們還是快些上車,回去給應景換身衣服,再找個大夫來好好瞧瞧。」  

  他這話本是沒錯,但從他嘴裡自然之極喊出的「應景」二字,卻讓在場的其他三人都吃驚地朝他看去。

  拾兒心裡驚訝,卻很快收斂表情,笑著回應「好咧」,然後率先抱著棉被上了馬車。  

  佘應景仍是靜靜地看了楊豁片刻,突然省悟,自己跟眼前這人的關係,從昨天開始,就再不是陌生人那樣簡單了……

  她臉孔又是一紅,卻故意裝作沒發覺楊豁稱呼的改變,什麼也沒說,跟著拾兒上了馬車。  

  只有常季程聽了以後,盯著楊豁,神色漸漸凝重。他走到楊豁身邊,壓低聲音:「既然佘姑娘出來了,你的那個提議,是不是可以就此放棄了?」  

  昨天楊豁跟他說,為了救佘應景,不得不對外宣稱佘應景是他楊豁的未婚妻子。常季程聽了以後就覺得這個提議有些蹊蹺,只是當時救人心切,又聽說佘應景自己也同意,便沒有反對。可現在聽見楊豁直呼佘應景的閨名,「不妥」的想法又冒了出來,心裡更是有所懷疑。楊豁的能力他很清楚,什麼成了他的未婚妻才能順利施救應景的話,根本不足以為信。

  可是想來想去,又想不通楊豁一定要佘應景的理由……他微微皺眉,心下一片擔憂。楊豁要佘家的秘密,線索他給了,卻不知楊豁到底有沒有參透;要是楊豁真的弄清楚佘家的秘密,要娶佘應景之舉,無疑是攬禍上身。  

  楊豁聽見常季程的話,挑起眉,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常老闆,這就是我跟應景之間的事了,不勞您掛心。」像是挑釁般,他故意加重了「應景」二字,然後轉身上了馬車。  

  拾兒在車上雖然聽不見楊豁跟常季程之間說了什麼,但楊豁神采飛揚的模樣卻令他真的有些吃驚。楊豁笑的時候很多,像此時心情極好的樣子,卻非常少見。  

  是因為佘應景嗎?拾兒若有所悟,不禁轉頭看了佘應景一眼,她垂目望著自己的腳尖,臉上表情仍是淡淡的。拾兒忽然有些擔心……他怎麼覺著,這佘應景的心裡,似乎沒怎麼看重爺呢?  

  常季程最後一個上的馬車。他心裡也擔心,只是他擔心的事,跟拾兒完全相反。  

  生意場上,誰不知道楊豁是只成了精的狐狸,除了沒有親自當官,他手裡的錢,以及他能用錢買到的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絕沒有誇大其詞。  

  這樣的人,如果想成親,妻妾成群是理所當然,他卻一直獨身。現在楊豁願意娶佘應景?  

  常季程歎一口氣。  

  雖然可能性極低,他還是希望,楊豁娶佘應景的目的,僅僅是由於楊豁喜歡上了佘應景。  

  沒想到佘應景出了監牢,第一放在心上的,還是佘家後院的那兩座墳墓。  

  途經佘家的時候,佘應景突然叫了停。下了馬車,她走到自家門前,入眼是滿地狼藉。看著亂得一塌糊塗的家,她沒有一絲惱怒憤恨。掃帚依然放在老地方,沒有動過,佘應景拿在手上,轉身走到後院。  

  這幾天下了兩場大雪,墓上積了厚厚的白雪,佘應景細心地掃了去,又將院子的雪掃到一角,這才擦了擦微微冒汗的額頭,露出淡淡笑意。  

  楊豁瞇起眼,眼內的惱意一閃而過。他沒有出聲干涉,只是又一次對墓中人的身份產生了好奇。佘家那麼多輩的祖先,包括佘應景的父母,都埋在城外,如果只是出於孝道,她為什麼單單只對這兩墓特殊?  

  看佘應景放下掃帚,楊豁才一笑迎了上去,「應景,你這裡也亂得很,不如跟我回府,我請大夫開個方子,你好好調養調養。等我找人將這裡收拾好之後,你再回來住也行。」他知道佘應景不可能答應長久留在楊府,所以也將話一次說完,省得她拒絕。  

  佘應景還是猶豫了一下,「楊公子……」  

  楊豁牽了她的手,直接往馬車走,「你這稱呼也未免太生疏了些。叫我行之吧,這是我的字。」  

  佘應景呆了,被楊豁拉了好幾步才紅著臉微微掙扎,「你先放開我!」這個楊豁!以前就覺得他不是個依常理行事的人,現在才知,他不僅不依常理,還霸道無禮!  

  楊豁回頭,挑了挑眉,卻還是依佘應景所說,放開她的纖細皓腕。他一手扶著馬車,臉上帶著不容分說要她上車的表情。佘應景無可奈何,又不甘就此示弱,只能抿著嘴睨看楊豁,儘管如此,楊豁還是覺得現在的佘應景比以前那個一臉冷淡毫無表情的佘應景要好得多。所以他也放柔了眼神,笑道:「你看看你自己,現在又虛弱又疲憊,怎麼可能住在這四面透風的房子裡。如果你要掃墓,每天從府裡過來也是一樣,我又不會攔著你。」  

  默默站在一旁的常季程聽了楊豁的話,也不得不承認楊豁確實很會抓住別人的弱點,所以能輕易說服別人。

  果然,佘應景猶豫片刻後,還是聽從了楊豁的話,再次登上馬車。  

  常季程走到楊豁身邊,臉色有些不悅,「楊老闆,我這就回店裡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佘姑娘到貴府盤桓兩日後,能回到佘家居住,畢竟從名分上講,她現在只是楊府的客人。」  

  楊豁知他擔心的是什麼,點頭微笑,笑意卻未傳達到眼內,「楊某知道,常老闆無須擔心。」  

  常季程暗自歎息,轉頭望著車上的佘應景,卻沒說什麼。也許他的擔憂是多餘的,畢竟佘應景身上並沒有什麼值得楊豁算計的……  

  看著楊豁主僕帶著佘應景離開,常季程眉頭深蹙地望著大小二墓,歎道:「袁將軍,佘義士,這個楊豁的出現,究竟是災禍,還是轉機?」心頭沉甸甸的,而靜默不語的雙墓也根本不可能告訴他答案。常季程閉起了眼……一百五十一年了,其實這秘密早該公諸於世,當年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英雄,早該洗去這一身沉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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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0-23 14:31:14

第6章(1)  

  雖然楊豁非常不滿常季程對他諸多猜忌,但他心裡知道,佘應景這個未婚妻子,確是他「騙」來的,常季程的懷疑不無道理。奇怪的是,當初他提出娶佘應景,本是衝動的成分居多,然而真正將她留在身邊了,才發現自己對當初的一時衝動根本沒有絲毫後悔的意思。  

  而且他也越來越瞭解,佘應景冷漠的表情,其實只是她的一層保護色,她也會笑,雖然那笑容彌足珍貴。看著原本連說話都謹慎小心的佘應景慢慢學會對他微笑,看著她偶爾露出來的羞澀表情,還有聽他講起外面的奇聞異事時,認真傾聽的模樣,楊豁的心裡就會出現一種異動,特別是想到能讓佘應景露出真實面貌只有他一人的時候,那種夾雜著些許得意的喜悅情緒,分外明顯。  

  不那麼忙的時候,楊豁總會抽出時間陪佘應景去佘家後院掃墓,有時會在那裡遇到常季程,而常季程的表情總是意料之中的擔憂。楊豁只當沒看見,同樣會笑著跟常季程寒暄,然而等佘應景一掃完墓,卻會立刻拉了她走人。

  墓下之人的身份,他仍然很好奇。常季程給他的「聽雨」卷軸,他獨處的時候,也拿出來觀看,可惜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弄懂這個所謂的線索,到底代表什麼。  

  這日,楊豁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他急忙翻身坐起喊來拾兒,問:「應景呢?」  

  平時她總是天剛亮就起身,第一件事就是去掃墓。楊豁暗惱自己昨晚看賬本看得太晚,早上竟然沒能自動醒轉。

  拾兒見他醒了,脖子一縮,活像只見到貓的老鼠。  

  「爺您醒了?我這就讓人給您打水來漱洗……」  

  拾兒的笑容一看就有古怪,楊豁不理會他的閃爍其詞,再次不耐地追問:「現在什麼時候了?她是不是一個人回佘家了?」  

  拾兒見躲不過,只得老老實實回答:「佘姑娘去掃墓了。」  

  果然不出所料。楊豁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知道急也急不了,便懶洋洋掀開被子,抓起衣服自己穿戴起來。

  拾兒吁了口氣,也不敢就此露出輕鬆的表情,把頭埋得低低地上去幫楊豁穿衣。  

  「為什麼不叫我?」  

  楊豁的聲音聽不出多少惱怒,可拾兒知道,他現在心裡一定很不高興,但這件事錯又不在他,都是主子自己起不來床,「我倒是想叫您來著,可佘姑娘不讓,叫我別擾了您睡眠。」而且掃墓而已,哪裡用得著爺每次都跟著,有馬車接送就足夠了。  

  楊豁哼了一哼,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繼續追究下去。想了片刻後,他問:「白先生那裡可有回話來?」上次讓拾兒去送了信後,便一直沒得到明確的回音。通常情況下,他都不會去麻煩那位亦師亦友的神秘人物,寫那封信去,不過是為了以防萬一。但他也清楚,既然是他委託的事,白先生不會置之不理,沒回音並不代表白先生沒有幫忙。  

  向拾兒問起白先生,其實只抱半分希望。說起來他也有六七年沒見過白先生了,儘管他很清楚白先生就住在北京西柳胡同,卻遲遲沒有上門求見。當初那怪裡怪氣的白先生就說過,有事寫信,沒事也不用去看他……  

  「沒有。」拾兒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幫楊豁穿戴完後,拾兒後退一步,上下審視一番,滿意地點頭,又突然抬眼問道:「爺,那位白先生可真奇怪,那麼大的院子,竟然只住了他一個人,要說是請不起傭人嘛,似乎也不是那麼回事。」

  楊豁愣了一下,「你見到了白先生?」  

  「是啊,我敲了半天門,來開門的就是他。我說要找主人,他就讓我等,最後才告訴我他就是主人……爺,那位白先生是您的朋友?怎麼從來沒聽您提過?」  

  「……我倒是很想當他的朋友,可惜我還沒那資格。」楊豁若有所思地回答,拾兒卻聽得吃驚。爺是說反了吧?他怎麼可能沒資格當那白先生的朋友?看爺如此重視白先生,他就不明白了,那白先生神神叨叨的,根本看不出有什麼不得了的本事……  

  「對了,爺,喬少爺來了,現在客廳裡。」拾兒突然想起自己本是被喬遠山推來叫醒楊豁的,結果被楊豁一岔,就給忘了。  

  楊豁瞪他一眼,「怎麼現在才說?」  

  拾兒自知理虧,苦笑道:「是拾兒的不對,爺,您趕緊過去吧。來的不僅是喬少爺,還有表小姐。」光是喬少爺也還罷了,表小姐才是得罪不起的。  

  楊豁也懶得再罵,優哉游哉地踱到客廳,一踏進廳門口,就被眼尖的秦懷蓮看見,掩嘴而笑道:「楊大少,你可是越來越懶了,日曬三竿還在床上。是不是你家的生意做不下去,閒得快歇業了?」  

  楊豁聳聳肩,在喬遠山身旁坐下,道:「你們怎麼突然想起過來?」他又不是天天睡到日曬三竿。楊豁打小時候開始,每日起床都會頭暈目眩,大夫只說是小毛病,也吃藥調理過,只是不見好。好在這毛病日間對身體並無大的影響,楊豁就懶得理它,隨它去了。只是懷蓮明明知道,卻總愛以這個短處來嘲笑他,楊豁知道,最好的應付方法,就是把她的小小嘲諷當成耳旁風。  

  喬遠山品著茶,笑道:「你問懷蓮吧。」他其實也是被老婆大人拉來的。  

  楊豁眼珠轉了三轉,已猜到這對夫妻的來意,當下搖頭道:「可憐堂堂二品大人,也是個怕老婆的,才下早朝就被提拎到我這裡來學三姑六婆。喬遠山,我都替你臉紅。」  

  「少在這裡挑撥離間我們的夫妻感情。」秦懷蓮笑罵,然後又偏著頭有些好奇地問:「住在你家的那位姑娘呢?你怎麼不請她出來讓我們見見?」  

  楊豁只是笑,「你們的消息還挺靈通的啊!」  

  「哼!」秦懷蓮皺皺鼻子,「靈通?虧你還好意思說!外面的人都知道你楊豁多了一個未婚妻,我和遠山卻是從別人口中才聽到這個消息!楊豁,你今天不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可輕饒不了你!」  

  如今也只有喬夫人有這個能耐可指著他的鼻子要說法,對於秦懷蓮不會輕饒他的聲稱,楊豁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跟在楊豁身後的拾兒見主子吃鱉,便笑著上前一步,替楊豁解圍:「表小姐,」儘管秦懷蓮早嫁喬遠山為妻,拾兒還是按老習慣叫她,「您和喬少爺來得不巧,佘姑娘現在根本不在府上。還有,外頭傳的那些話,傳啊傳的就變味了,事實上我們爺之所以要娶佘姑娘……」  

  「嗯哼。」楊豁輕咳一聲,打斷了拾兒的滔滔不絕。  

  拾兒一下子意識到自己差點又壞事了,趕緊住嘴,在秦懷蓮懷疑的目光下,嘿嘿傻笑。  

  秦懷蓮又將懷疑的目光轉向楊豁,後者還是那張狐狸笑臉,眨巴眨巴眼,很無辜的樣子。懷蓮哼了一聲,斜眼道:「我就知道,這裡面肯定不會如此簡單。」  什麼時候不聲不響地就跑出個未婚妻來,還是一個聽都沒聽過的姑娘。

  聽第一個人傳楊豁有未婚妻的時候,她還嗤之以鼻,完全當笑話聽——楊豁要有未婚妻,她這個當表妹的,怎麼會不知道?但傳的人卻越來越多,連那女子的樣貌身份都一清二楚,她也開始懷疑傳聞的真實性,拉來丈夫一問,喬遠山雖然也說不清楚楊豁的事,但卻透露一個重要事實,那就是前一陣楊豁確實托他從牢裡救了一個女子出來,而且跟外頭傳的一樣,那女子姓佘。  

  楊豁救人不稀奇,奇的是竟然會讓那人住在自己府裡,還讓「未婚妻」之類的謠言滿天飛,秦懷蓮能坐得住才有鬼!想當初姨母為了讓表哥成親,連生病都假裝過了,只是沒騙過狡猾的楊豁。後來楊豁與他父親關係惡化,才獨自搬了出來。

  想來姨母還沒聽說這事,不然不會沒有一點動靜。  

  只是……聽說那佘姓女子本是清貧人家,也不是國色天香,楊表哥怎麼會看上她的?  

  喬遠山端著茶杯,掃了氣鼓鼓的妻子一眼,又看看一臉輕鬆的楊豁,笑著搖了搖頭。外頭的傳言他也聽說了,要說一點不好奇,那是假的。不過他也沒那麼好的閒情跑來追問楊豁是不是真要娶老婆了,反正楊豁要成親,總得先通知他們,也不急在這一時。  

  話說回來,今天見了楊豁,也覺得楊豁與平常真有那麼一點不同,當然具體是哪點不同,他也說不出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春光滿臉吧。  

  看來外面的傳言,並非是空穴來風。  

  喬遠山笑著搖頭的樣子被秦懷蓮看見,送上白眼一個。現下苦笑的人輪到喬遠山,為著回家後自己的耳根著想,喬遠山放下茶杯,問楊豁:「那你真打算跟佘姑娘成親?」話一出口,連自己都搖頭,然後又安慰自己:他這是被逼成為的「三姑六婆」,不是本意。  

  楊豁笑了笑,正想說什麼,卻聽見廳外傳來人聲,喬遠山和秦懷蓮對看一眼,知道他們今日想看的正主兒來了。

  佘應景早上起來沒見楊豁,聽說他頭晚睡得晚,便阻了想去叫醒楊豁的拾兒,讓楊豁好好安睡。反正以往掃墓都是她一人,多一個人在旁邊,反而不自在。  

  她這次前去的時候,常季程已經站在墓前了。以前常季程也多次前去掃墓,這次卻似乎是專程為了等她。在墓前,常季程跟她說了一番話,言下頗為擔憂。其實常季程擔心的事,她不是沒想過,只是這段時間住在楊府,跟楊豁朝夕相處,漸漸淡忘了其實一直就存在的問題。回楊府的路上,她一直在沉思,她確實應當搬出楊府。至於成親一事……卻得再跟楊豁談談。  

  不是她想言而無信,只是常伯提醒得對,現在佘家僅剩她一人,她不能隨隨便便嫁人,畢竟她身上還有更重的責任。

  聽說楊豁已經起床了,她向下人打聽了楊豁的所在後,就直接過來,然而當她進到客廳,看見有外客在,才驚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只匆匆看了那對年輕的客人一眼,佘應景就別開了頭,垂目道:「對不起,打擾了。」  

  楊豁卻不會就這麼放她走。他起身挽住她,笑道:「你不用急著離開,他們都不是外人。」  

  佘應景回眸望著他,楊豁見佘應景面露疑惑,哈哈笑著將她帶到喬遠山夫婦面前,一一介紹:「這位喬遠山,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這次你能這麼快從獄裡出來,還多虧了他;這位秦懷蓮,是遠山的妻子,也是我姨母的女兒,比你略長,你叫她姐姐就是。」說完,他又一頓,對喬遠山兩人道:「我身邊這位姑娘,就是佘應景。」他們不是想看看他的未婚妻長什麼樣嗎?看就看吧,反正遲早也要見面的。  

  佘應景只是不想見陌生人,並非怕生。既然楊豁硬將她帶到喬遠山二人面前,她也沒有掙扎。面前二人,男的英俊儒雅,女的雖然略顯柔弱,卻氣質高貴,美麗動人,應景微微一福,淡淡道:「二位好。」  

第6章(2)  

  從佘應景一進來,秦懷蓮的目光就沒離開過她。果然如同外面傳聞的那樣,這佘應景的容貌只能算清秀,身體卻比她還弱的樣子,一陣風似乎就能把她吹跑。從她的舉止言行來看,應當是出生於普通人家的女兒,但讓秦懷蓮有些意外的是,這女子竟然能直視她和丈夫的目光,而且那對眸子清澄如水,波瀾不驚,態度也不卑不亢,絲毫沒有尋常女子的羞怯嬌弱。

  這女子確實特別,但老實說,也並不容易討人喜歡。  

  秦懷蓮有些不解地望了楊豁一眼,發現表哥臉上是難得的柔和,嘴角微翹,那笑容跟平時沒什麼兩樣,但秦懷蓮卻一眼看出,楊豁是真的快樂,絕不同於平時客氣疏離的微笑。  

  秦懷裡回想剛才楊豁挽住佘應景那一幕,心裡有些明白了,這楊豁,是真的被佘家女子套住。  

  姨母盼了多年的兒媳婦茶,這次總算能喝到了。  

  基於愛屋及烏的想法,秦懷蓮立刻揚起熱情的笑臉,拉起佘應景的手,「哎呀,叫什麼姐姐呢!我一聽到那姐姐妹妹的就煩,應景,我就叫你名字,你呢,也直接稱我懷蓮,這樣多好!呵呵,我一見你就喜歡,應景,你和我那狐狸表哥是怎麼認識的……」  

  秦懷蓮的熱情讓佘應景很不適,她微微蹙眉,不時回頭望向楊豁。  

  看總是一臉平靜無波的佘應景都有應付不來的時候,楊豁樂眼睛都瞇成了縫兒,根本沒有上去搭救的意思。他就覺得應景的性子還是太過冷淡,正該多接受懷蓮的影響。  

  見妻子拉著那佘應景走到旁邊去,喬遠山走到楊豁旁邊,低聲道:「行之,你剛才是不是還有話要跟我說?」

  楊豁淡淡笑了下。果然是多年老友,懷蓮大而化之看不出來,遠山卻能看見他心裡被困擾的波動。

  他回頭看了喬遠山一眼,同樣低聲道:「你跟我來。」  

  佘應景那邊對秦懷蓮的問題應接不暇,根本沒注意到楊豁帶著喬遠山悄悄出了客廳。走到廊上後,楊豁帶著笑的臉也略微凝重,皺眉道:「我想這件事,我根本不應當再追查下去,可它一直堵在我的心頭,讓我很不舒服。遠山,你知道我的脾氣,其他人有什麼秘密,只要不涉及到我的利益,我是沒有興趣去知道的;偏偏這次跟她有關……」佘家的秘密到底是什麼,也許對他並無影響。但它卻會一直阻礙在他和應景之間,讓他永遠不可能真正走入她的心。  

  「秘密?」喬遠山訝道,「她?你指剛才那位佘姑娘嗎?」  

  說話間,已走到楊豁的書房。楊豁掩上門,過去拿了常季程送他的卷軸,徐徐展開。  

  他皺眉道:「遠山,你來幫我看看,這卷軸會是關於什麼的線索?」  

  喬遠山接過卷軸,也皺起了眉頭,「聽雨?」他問楊豁,「什麼意思?」  

  楊豁苦笑,「我要是知道什麼意思,還用問你?」  

  喬遠山也發覺自己問了傻問題,他自嘲地一笑,拿著卷軸踱開去。  

  「聽雨?聽雨?小樓一夜聽春雨?」喬遠山眉心打結,自言自語地念道。  

  楊豁愕然抬頭,「你覺得這兩個字跟這句詩有關?」  

  喬遠山望了他一眼,搖頭,「是不是跟陸游的這句詩有關,我也不知道,不過這兩個字和這句詩,我似乎有印象……」  

  「聽雨,小樓一夜聽春雨……這字也熟悉……」喬遠山皺著眉,繼續自言自語,「我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怎麼就是想不起來……行之,這卷軸你是哪來的?」他突然轉頭問楊豁。  

  「是常季程給我的,怎麼?」  

  「常季程?」喬遠山反問,卻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搖頭。  

  「遠山?楊豁?」門外忽然傳來秦懷蓮帶著笑意的聲音,「你們又躲在書房啦?」  

  喬遠山和楊豁面面相覷,心裡同時湧上「不好」二字——  

  他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兩個男孩子有時關起門來談一些事,常常會惹得秦懷蓮不高興,覺得自己被排除在外,硬闖書房是常事。每到這個時候,兩人就會自動閉嘴,先哄得懷蓮妹妹高興再說,當然,他們也為此說過她幾次,秦懷蓮記得了要敲門,只是仍然沒習慣等那聲「進來」。  

  一聽見書房外秦懷蓮的聲音,楊豁下意識地就擋在喬遠山前面,而喬遠山則快速地捲起卷軸。  

  秦懷蓮一手拉著佘應景,意思意思地敲了房門兩下,就推門進來,笑道:「怎麼也不說一聲就跑到這裡來了?又在談官場上的事?」說完,她眨眨眼,房內二人的異樣神情終是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咦?把什麼好東西藏起來了?」她還在笑。  

  楊豁腦筋轉得很快,自然之極地從喬遠山手裡拿過捲好的卷軸,遞到秦懷蓮面前,「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們做壞事?我不過是對遠山說,最近得了一卷字畫,讓他幫我看看是哪位名家的,遠山也沒看出來——或者你告訴我也成!」

  果然,秦懷蓮馬上不感興趣地擋開去,「那就算了。」  

  楊豁不動聲色想將卷軸放回書桌上,卻注意到佘應景的眼睛正直直看著書桌上的東西。  

  裝卷軸的那個黑木盒子。  

  佘應景收回目光,望向楊豁。  

  她又看著楊豁手裡的卷軸,眼裡有什麼閃了一閃。  

  「這是什麼字畫,我倒很有興趣。」佘應景淡淡說著,從楊豁手裡抽出卷軸,一點點展開。  

  楊豁全身僵硬,心裡卻複雜得很。她知道這卷軸了,結果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壞,而他此刻什麼也無法做,只能眨也不眨地盯著佘應景的臉。  

  佘應景臉上並沒有明顯的情緒。秦懷蓮毫無所覺氣氛的怪異,她見佘應景打了卷軸,便湊過頭去跟她一起看。

  「這麼少的字?」秦懷蓮眨巴眼,「聽雨?什麼意思?」  

  佘應景的目光從字上掃到楊豁臉上,靜靜看了一陣,什麼也沒說,又若無其事地收起卷軸,放回桌上。

  楊豁覺得身體一陣熱一陣冷,連最後的笑容也裝不出了,只能盯著佘應景看。  

  秦懷蓮抬頭正想說話,卻看見楊豁一臉凝重的表情,嚴肅得可怕。  

  「表哥……」  

  她正準備拍楊豁的肩頭,卻被丈夫一把拉住,「我們先出去。」喬遠山低聲招呼秦懷蓮,心裡有些為楊豁擔心。佘應景明顯是知道這卷軸的,此刻卻是全無表情,更加反常。不過他們兩人的事,還是讓他們兩個私下解決好了。

  秦懷蓮只是有些粗心,卻不是笨人,被喬遠山這麼一提示,也看出事有蹊蹺。她神色疑惑地在楊豁和佘應景身上看來看去,乖乖地任喬遠山將她帶出書房。  

  出了門,等喬遠山幫他們把門掩上,她立刻低聲問:「這是怎麼回事?」  

  喬遠山回身,手扶在妻子腰上將她帶離這惹禍的書房,笑道:「行之的麻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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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0-23 14:33:15

第7章(1)  

  楊豁也清楚得很,自己的麻煩來了。  

  相對無言片刻,楊豁扯起僵硬的笑容,道:「你出去掃墓,怎麼也不叫上我?」  

  佘應景抬眼看他,眼裡一片冷淡,「楊公子,我正想跟你說一聲,我還是搬回家去住。這些日子打擾府上了。」

  「你又叫錯了,該叫我行之才是。」  

  佘應景淡淡一笑,眼裡卻並無笑意,「還有一件事……之前我雖然答應嫁公子為妻,但應景下來想了想,我與公子的身份,簡直是雲泥之別,萬萬不配做公子的妻子。然救命之恩不可不報,應景沒有多的錢財,甘願入府為婢……四十年。」她咬了咬牙,許下年限。  

  楊豁半天不語,終於哼了一聲,「四十年?我還以為你會說這一輩子都來給我當婢女了呢。」  

  佘應景微微吃驚,當她看到楊豁雙眼的怒火後,又很快垂下頭去,「是,本該是一輩子,但應景不能終身脫離佘家……」本來她提出要走,心裡也是坦蕩蕩的,然而不知怎麼回事,一對上楊豁的眼,又覺得有些心虛。  

  楊豁心裡堵著一口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從來沒有誰能將他氣到這個程度——「我對你只有救命之恩嗎?」看著佘應景小臉蒼白,卻仍然倔強的樣子,他的怒氣更甚,衝動之餘,楊豁抓起桌上的卷軸,高聲道:「為什麼?就是為了這個卷軸?為了埋在你家的兩座墳墓?」他冷笑,一字字道,「是啊,我很好奇,墓底下到底埋著什麼人哪?還是埋的根本不是人,是個陰謀?是個見不得光的、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的故事?」  

  他譏諷的話一聲高過一聲,佘應景聽得皺眉,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住口!」  

  一時間,屋子裡格外安靜,靜得她都能聽見楊豁急促的呼吸聲。看到楊豁激動得滿臉通紅,眼裡滿是自尊被傷害後的憤怒譏誚,想想有負於人的確實是自己,她又長長歎一聲,「沒人有資格侮辱袁伯伯……楊公子,知道墓中之人的身份,對你全無好處。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應景告辭了……」  

  「等等!」  

  楊豁上前一步,抓住了佘應景,疑惑道:「袁伯伯?墓裡的人,不是你家先祖?」他吸一口氣,「你既然說了一半,為什麼又不肯說完?是不是……你一直都認為我救你的目的,是為了墓裡的秘密?」  

  「老實說,我是有這個懷疑……」佘應景頓住步子,有些猶豫地說。楊豁的眼裡再次染上憤怒的色彩,即使如此,她還是說了下去,因為這也是她心底的疑問,「畢竟我想不到除了這個原因,你為什麼要救我……」  

  楊豁氣得眼睛都紅了,他咬牙切齒地抓住這個忘恩負義的小女子,恨不得掐死她,「在你眼裡我楊豁就壞到這種程度?為了一個連譜都沒摸清的古墓秘密犧牲自己的婚姻?!你……」  

  佘應景的胳膊被抓得沁痛,卻沒有掙扎,看著楊豁的目光帶著一份傷感,「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得不萬分小心,出了差錯,不但我罪無而赦,還會連累別人,甚至連累你。」  

  楊豁有些意外於那絲傷感,眼裡的戾氣也漸漸退去。他仍是抓著她不放,只是放鬆了力道:「我說過要娶你為妻,有什麼禍,我跟你一起擔,你的秘密和重擔,我也可以幫你背負。」  

  他目光堅定坦然地看著她,並沒有加重語氣,應景怔怔地望著他,奇異地,就是相信了……  

  這,是他的許諾嗎?  

  好一會兒,佘應景才垂下眼去,再次拿過楊豁手裡的聽雨卷軸。  

  「這不只是秘密和重擔,它還意味著罪名……意味著監牢和砍頭,如果是這樣,你確定還要跟我一起承擔嗎?」

  楊豁愣了一下,揚起頭,「哈!我還沒發現自己害怕過什麼!砍頭?為了某些事或某些人,砍頭算個什麼東西!」

  他臉上睥睨眾生的表情或許有些狂妄自大,卻再次令她的心快跳一拍。  

  佘應景垂下眼笑笑,「砍頭算個什麼東西……是啊,在某些人的眼裡,國家、百姓、君臣之義都重於那區區一顆人頭。」她雖然笑著,表情卻越來越肅穆,令楊豁不自覺地放開了手。  

  佘應景再次展開卷軸,凝視了好一會兒,才輕輕說道:「小時候我問母親,我們祖上是磨刀的嗎?母親覺得好笑,問我怎麼會這麼想。我說曾聽大人在提到先祖時說什麼『磨石』,母親說我傻,大人說的是『謀士』。那個時候,我就隱隱知道,咱們家跟別家不同。從我有記憶起,院裡就有了那兩座墓,父母天天都要去打掃祭拜,小的那一座,其實埋的是我們佘家先祖,他為了保存一個秘密,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留給後人知道。」  

  佘應景沒有看見楊豁臉上都是疑惑,自顧自地講了下去:「不過,包括那位沒有留下名字的先祖在內,我們佘家世世代代守護的,卻是另一座墓,也就是寫下『聽雨』兩個字的將軍大人。」  

  「將軍?」楊豁詫異地接口,「哪位將軍?」這個實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了。誰能想到佘家的秘密,竟是與將軍墓有關?  

  佘應景的目光有些奇怪,自豪、怨憤、激動……在她眼中交織出現,最後她壓下所有的情緒,努力平靜道:「是先朝的一位將軍。父親告訴我,這位將軍先是中過進士,在邵武任過知縣,是出了名的清正廉潔。後金軍隊屢犯邊關的時候,明朝將領竟無一人能擋其勢,他就騎了一匹快馬獨自出關,考察形勢後向朝廷請命鎮守遼東,死守寧遠,打得努爾哈赤大敗而歸。然而他打了那麼多年的仗,卻不是死在戰場上……因為明朝皇帝聽了兩個太監的話,認定他謀反叛國,先是將他關在牢裡,然後凌遲處死。行刑那天,好多人去看哪,他們朝將軍臉上吐唾沫,要將他千刀萬剮——」  

  佘應景臉色慘然,「而事實上,所謂的謀反,不過是皇太極故意設的反間計……他被自己的朝廷當作叛將處死,卻又是大清的宿敵……你說,這墓中之人的身份,我能告訴你嗎?」  

  楊豁的目光落在佘應景的臉上,好半天,才沉重地吐出那個人的名字:「你說的是袁崇煥,袁將軍。」

  佘應景呵地一笑,「不錯,是袁將軍。那連碑都不能立的墓下埋著的,就是袁將軍當初被高高懸掛在刑場高桿上的頭顱。」  

  這個秘密……果然是個大秘密,他萬萬想不到佘家院後的墓下竟然埋著前朝的名將,而且還是當初被萬民唾罵的大反賊,大內奸……  

  楊豁苦笑,「照你的說法,袁將軍根本是被我朝的皇帝害死的?袁將軍被冤枉了整整一百多年?」

  「哼,皇太極是害了袁將軍,但真正要將軍命的人,卻是將軍忠誠了一輩子的君主,讓將軍寒心的,是所有他保護的中國人!」  

  「你這話不對。確實,有許多老百姓都被蒙騙了,但稍微讀過書,能明白事理的人,都會在心裡懷疑崇禎皇帝的話。」  

  現在他才知道為什麼佘應景對所有人都絕不輕信,可能在她的眼裡,那些看著袁將軍遇難,冤枉袁將軍的人都是愚民,根本不值得深交和信任。  

  而他喜歡上這樣一個女子,確實很難說是幸運或是不幸,這並非他能控制。不過,就算知道了佘家的秘密,就算知道佘應景的話不是危言聳聽,他也仍然選定她了,不會……放手!  

  佘應景微詫,望向楊豁,在他眼裡沒有知道這秘密後的驚惶和懊悔,卻是一片平靜,就像她說的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你不害怕?」她咬著下唇,目光閃爍,他還是決定跟她一起守護這秘密嗎?  

  「害怕?」楊豁挑高眉,「我說過,讓我楊豁害怕的東西,現在還沒出現過,袁將軍的墓又為什麼會例外?不過袁將軍的墓怎麼會在你家後院?」  

  佘應景迷茫了片刻,才慢慢道:「因為我家先祖將袁將軍的頭顱盜了來,悄悄埋在了後院,然後一直隱姓埋名,並留下遺訓,把他葬於將軍墓旁,讓我們佘家子孫世世代代為袁將軍守墓……」爹娘死後,她謹遵佘家祖訓,每日掃墓祭拜,將秘密深埋心底,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這算不得受苦,跟每一位佘家人一樣,她敬重有情有義的袁大將軍,心甘情願為他守墓終身。小時候她稱袁將軍為袁伯伯,長大了,雖然知道從輩分上講袁將軍比她長好多輩,卻仍是習慣在心底叫他袁伯伯。可惜關於這些感受,她卻不能對任何人說起,憋著一肚子的話,卻注定到死都不能說……然而今天她竟然把這些話告訴給了楊豁這個「陌生人」,他卻笑著說,願意在以後的歲月裡,陪她一起將秘密背負。  

  楊豁微微動容,怔怔望著佘應景半晌,伸手握住她的,長聲一歎:「你的那位先祖,確是一位義士。」

  佘應景淺淺一笑,這次卻沒有掙脫楊豁的手,「聽長輩們說,我們佘家本是廣東人,與袁將軍同省不同鄉。這麼多年來,我們從未回過廣東,然後那位常伯卻從廣東找到北京來……他之所以托你救我,恐怕也是出於袁將軍的面子。」

  楊豁這才恍然常季程為何持有袁將軍的「聽雨」卷軸。奇怪,那常季程如果跟佘家並無直接關係,怎麼會對袁崇煥的事如此清楚?  

  莫非他是袁家後代改名換姓?然而袁家怎麼可能還有後代?  

  楊豁搖搖頭,把常季程的身份問題先拋到一邊。至少能夠肯定,常季程對佘家和袁將軍墓,都並無惡意。

  他皺眉望著佘應景手上的卷軸,「當時常老闆將卷軸送到我手上,只說是知道佘家秘密的線索。我雖然沒弄清楚這卷軸是出於何人之手,不過這世上總有人知道這是袁將軍的字跡。依我看,這卷軸最好是交還給常老闆,其中的厲害關係,也可以分析給他聽。」  

  佘應景沒有回答,應當是默認了他的話。  

  因為常季程曾經將卷軸及裝卷軸的盒子一起拿給她看過,所以當她看見楊豁桌上放著那熟悉的黑木盒子時,就肯定楊豁手裡的卷軸正是袁將軍的「聽雨」。常季程既然有這種東西,想來袁將軍的事也並非絕對的秘密。  

  「應景,你也不用擔心。」楊豁轉眼看到佘應景的表情有些冷凝,便笑起來,托起她的臉,「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你的。」  

  佘應景的眼睛黑白分明,只是靜靜回望他,但她反手握住了楊豁的手,終於笑了一笑。  

  儘管那笑容淡淡的,但楊豁知道,至少——她已經開始學著信任。  

  喬遠山還以為楊豁這次會跑了未婚妻呢,暗地裡替他擔心一番,誰知沒過兩天楊府就派人送來請柬。

  楊豁要成親了,就在新年後的第一個黃道吉日。  

  秦懷蓮和丈夫面面相覷,拿著請柬,秦懷蓮詫笑道:「這也太快了點吧?上次我與佘應景交談時,根本沒覺得她會嫁給表哥啊!」  

  喬遠山的吃驚卻跟秦懷蓮不一樣。上次在楊府,秦懷蓮和佘應景撞進書房的事,他不便對妻子細說,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但他知道,楊豁跟佘應景之間的問題,可不是小問題!  

  他擔心楊豁還不知道可能發生的災禍,便一個人到了楊府,想將那「聽雨」卷軸包含的信息告訴楊豁。

第7章(2)  

  一進大門,他就感覺到府裡的人喜氣洋洋,想是已經在籌備婚禮了。  

  接待喬遠山的下人告訴他,楊豁這會兒沒在家,有事出去了。喬遠山也不介意等楊豁回來,就先去了客廳,卻看見那裡已等了一個人。  

  那人個子又高又瘦,吊眉加上小小的三角眼,板著一張棺材臉,尊容確實不討好。雖然只見過一次,但喬遠山還是立刻認出了這個老頭的身份——他正是被楊豁帶到喬府上求喬遠山救出佘應景的富商常季程。  

  常季程也認出了喬遠山。依常季程的脾氣,如果是陌生人,他肯定連正眼都不會多瞧,但這喬遠山卻算是佘應景的恩人,所以常季程微微頷首,說了一句:「好久不見,喬大人。」  

  要是換了別人,一定會惱常季程的無禮。但上次喬遠山就已經見識過常季程的冷言冷臉,而且他性格豁達,也不習慣用自己的身份壓人,便微笑招呼:「常老闆也是來找行之的?」  

  常季程怔了一怔,才明白過來他口中的「行之」正是楊豁,點點頭,坐在椅上再沒說話。  

  喬遠山微微一笑,找了張椅子坐下,暗忖這個常季程果然是惜言如金。正在這時,拾兒不知從府上的哪個角落過來,經過客廳,見喬遠山坐在這裡,便笑著走進來,大大咧咧地說:「喬大人,您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爺他沒在府裡,您知道不知道?」  

  喬遠山皺著眉,假意生氣,「去去去!你這小子也來打趣我,同樣都是『喬大人』三個字,怎麼從你口中出來就變了味了?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叫我吧!」  

  拾兒嘿嘿笑道:「喬少爺,我叫你『喬大人』,怎麼就變了味了?明明是你多心!」  

  喬遠山還是笑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跟他糾纏下去,便直接問道:「進之出門多久了?他走時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什麼時候回來,我可說不好!」拾兒說著,悄悄湊到喬遠山耳邊,「他是去城南那個家去了,老夫人知道爺要跟佘姑娘成親,招他回去訓話呢!」  

  「那你怎麼沒跟著去?」  

  「爺他不放心啊!佘姑娘每天早上都要去掃墓的,便讓我跟著佘姑娘了。」  

  這楊豁對佘應景,倒是真的上心。  

  「咦?常老闆?」拾兒望向常季程,一臉詫異。敢情這麼半天,他都跟喬遠山嘮叨完了,才發現旁邊還坐在一個人,「您老還在這兒啊?我都跟您說了,爺他出去辦事,不知什麼時候回來,要不您換個時候再來?」他笑嘻嘻的,活像真是那麼回事。其實他會來客廳,就是看常季程走沒走的。楊豁叮囑過拾兒,要他好好陪著佘應景,少跟常季程接觸。拾兒一直記著呢,哪知在佘家後院沒見著常季程,這姓常的卻跑到楊府等楊豁來了。當初在小小食店吃飯的時候,拾兒沒少看棺材臉的臉色,這會子更是趁機打擊報復,茶奉上了,卻「一不小心」忘記來添,就讓他在客廳裡枯坐。要是他提出見佘應景,拾兒的打擊報復將會更徹底,但常季程來的目的似乎就是找準了楊豁,而且耐心驚人的好,他都來了近一個時辰了,看樣子還會繼續等下去。  

  常季程卻像是根本沒聽見拾兒的話,坐在位置上連動都沒動一下。拾兒心裡哼了一聲,收回目光,面對喬遠山時,完全是兩種態度,「喬少爺,如果您有什麼事,我可以幫您轉告給爺,免得您多等。」楊老夫人見了兒子,三四個時辰不放人是常事,對於這點他可是清楚得很。  

  喬遠山自然也知道,但這件事他卻不敢輕易讓拾兒轉達,「不必了,反正我也不急,可以等等行之。」

  聽他這麼說,拾兒也不多言了,「那……喬少爺,我先下去了。」  

  喬遠山答應一聲。拾兒正準備出去,就看見楊豁從外面走了進來。  

  「咦,你怎麼過來了?」楊豁抬頭見喬遠山坐在這裡,怔了一怔,又看見常季程坐在旁邊,他很快地皺了下眉,連拾兒都沒看清楚,他就已經笑著走過去對常季程拱手,「常老闆!您什麼時候來的?真不巧,我剛才出去辦了點事,常老闆沒有久等吧?」  

  常季程站起來,棺材臉還是黑黑的,也看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楊老闆是大忙人,當然不容易見上一面。」  

  這話當然算不上好話,楊豁瞇了瞇眼,還是一臉真誠無比的笑容,「常老闆真是說笑了,哈哈!」但楊豁心裡清楚,常季程既然找上門來,肯定是有事要談。猶豫一下,他轉頭對喬遠山遞了個眼色,輕聲道:「你先去書房等我吧。」

  「好。」喬遠山微微笑著起身,瞄了旁邊的常季程一眼,多年朋友,他怎麼會不知道楊豁欲先把常季程打發走的打算?  

  看喬遠山離開了客廳,楊豁示意拾兒也下去,然後轉過臉來看著常季程,表情似笑非笑,「常老闆一大早就來找楊某,應當是為了你我合作之事吧?跟常老闆談過之後,楊某可是一直在等常老闆的回復,不知常老闆考慮得怎麼樣了?」早些日子他還是找常季程來把最初的合作意向談了談,儘管從內心來講,他並不怎麼願意跟常季程有更多的交涉,但生意畢竟是生意,愛財仍然是他的天性。  

  常季程的棺材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他沉吟片刻,說:「你的想法確實不錯,但近來我已不再過問自家生意上的事,而是交給了我的胞弟常季禮,過兩日他會來北京,到時你直接跟他談便可。楊老闆,我今日來,是為了別的事……」

  楊豁斂住了笑,也不再裝蒜,「別的事……是指在下即將與應景成親的事?」今日回家一見到常季程,他就知道這老頭來幹嗎了。  

  「是。」常季程更是乾脆,直接開門見山。然後他又頓了一頓,「楊老闆,能救出我家侄女,您費了不少心思,對於這一點,常季程感激涕零。不過成親一事,我還想請楊老闆再三考慮,畢竟事關終身,草率不得。至於楊老闆的救命之恩,常某可另作安排,報答楊老闆。」  

  楊豁眼中冷光一閃,這姓常的是想拿錢來贖人了?真是笑話!  

  他一挑眉,「常老闆,我快成親的事,這北京城可是都知道了。要是現在來說退婚,您覺得那些人會怎麼看待應景?」  

  常季程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楊豁一笑,又接著說:「我楊豁決定的事,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不過,有件事我反而得求常老闆。儘管我不知您跟佘家到底是什麼關係,但您既然稱應景為侄女,也算她的長輩,我和應景成親的時候,您可一定要來喝杯喜酒。」

  常季程一愕,「這……」他是來勸婚的,怎麼就便成喝喜酒了?  

  「常老闆,我這親事,是一定要辦的,您也不用多說。應景是心甘情願嫁給我,和大人那邊暫時沒有動靜,但並不代表那件事就風平浪靜地過去了,要是應景成為了楊某人的妻子,佘家的房地自然也是我楊某的,相信和大人也不會為了那值不得什麼的房地,來為難我楊某吧?」  

  常季程又驚又怒,忽地站起來,「我就知道你也沒安什麼好心!你硬娶應景,就是為了那地上的秘密吧?她、她怎麼能這麼糊塗,只為了兩句甜言蜜語就忘了自己的責任……」  

  「常老闆!」楊豁也變了臉,冷冷道:「可能你還是不太明白,我娶應景,跟你以為的那些都無關。」

  常季程意識到一時失言,本就難看的臉色更是氣得鐵青,瞪著楊豁不說話。  

  楊豁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常老闆,要是您沒其他的事,就恕楊某失陪了,您也看見,喬大人還在書房等我。」

  說完,楊豁拱拱手,抬腿就要走。  

  「楊老闆!」常季程出聲叫住他。  

  楊豁回頭,常季程臉皮抽動,咬牙半天,終道:「上次我差人送到府上的卷軸,楊老闆看完,可有什麼體會?」

  楊豁盯著他,狐狸瞇了一瞇,閃出意味不明的亮光。  

  「字是好字,」他笑了一笑,「寫字的人——也是真英雄。」話一說完,不出意外地看到常季程陡然變色的臉。

  楊豁哈哈笑了兩聲,又正色道:「常老闆,當初你既然把聽雨卷軸送到我手上,自然該知道秘密總有一天不再是秘密。老實說,我楊豁當初對應景的心思,更重於佘家背後的秘密,一個商人最重視的是利益,自找麻煩的事,我是不會做的。話都說到這個分兒上,常老闆應當能放心了吧?」  

  常季程的臉色幾變,最後眼露疑惑道:「你娶應景,是真心實意的?」看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想想也對,以他楊豁的財富,要娶妻的話,什麼人不行,非得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佘應景?  

  「十足真金!」楊豁彎著嘴角,臉上露出好笑的神色。真是的,他不過是娶個老婆而已,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懷疑他是別有目的?  

  常季程的臉色還是很凝重,終於歎了一聲:「可是楊老闆,你說你是商人,不做自找麻煩的事;但你現在就是在自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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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0-23 14:36:34

第8章(1)  

  楊豁回到書房時,微微皺眉。  

  喬遠山正從楊豁的書架上拿了一本書在看,見他進來,便笑著將書放回架上,笑道:「怎麼,跟常老闆的事談得不順利?」老實說近來難得看見楊豁的狐狸笑臉,他還真不習慣。那佘應景也真算得上能人一個,能將楊豁焦得頭大如斗。

  楊豁隨手將門關上,看了喬遠山一眼,悶聲不響地坐到椅上,半天不說話。  

  「怎麼啦?在那個楊府受氣了?」喬遠山打趣道。楊豁的娘是出了名的喜歡嘮叨,偏偏楊豁又最討厭誰在耳邊煩,對著母親只能忍著,只是每次從城南的府裡出來,他的臉色都好看不了。  

  楊豁擺擺手,「先不說那些。遠山,你今天專程過來,總不會是跟我閒聊來了吧?」  

  喬遠山被他這麼一問,也收起笑臉,「我是為你上次拿給我看的卷軸而來。」  

  楊豁猛地抬頭,盯著他,臉色有些奇怪,「卷軸?」  

  「對,就是寫著『聽雨』兩個字的卷軸。」喬遠山也注意到他的臉色不對勁,立刻猜了出來,「你已經把線索之秘解開了?」  

  豈止是線索之秘,他還知道了一個更大的秘密呢。楊豁苦笑,心裡卻越發沉重。果然,這事牽扯的人越來越多,要是被哪些心懷叵測的人知道了,接下去的事可不好收場。  

  「你想到的是什麼?」他不答反問,很想知道喬遠山到底瞭解多少。  

  喬遠山背在手,在房內踱來踱去,「我想到什麼,倒沒關係。只怕被皇室的人想到的,不是謀反,就是叛國。」

  楊豁臉色一變。喬遠山的機智本在他預料之中,而且他也很清楚,這個分君憂食君祿的喬遠山大人,可是絕對的鐵面無私。  

  「你的意思是說,下次可能輪到你到牢裡來看我?」他強笑道,首先想到的卻是要如何保護佘應景,隨即又愕然。自己知自己事,他楊豁是什麼人,自己最清楚。平時對著每個人笑,那是假面,其實在最裡層,他根本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商人。為了自己和家庭的利益,他可以捨去很多東西。  

  他喜歡佘應景,那沒錯,否則也不會像常季程評價的那樣,說他在自討麻煩。然而此刻,已經不止一個人可能對他的利益甚至性命產生威脅,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如何不讓佘應景捲進來……  

  常季程見楊豁臉色數變,卻以為楊豁懷疑他剛才的話是在威脅他,不禁微歎,「你想到哪裡去了!遠之,我們相識這麼多年,你覺得我可能為了這種事,向人告密嗎?」誠然,相交多年,他和楊豁平時默契十足,然而在大事上,他卻越來越摸不透楊豁的心思。  

  也許楊豁是真的喜歡了佘應景,但如今許多線索都表明佘應景跟一個驚天的秘密有關,無論在別人眼裡那卷軸及它背後的隱秘代表的是什麼,他只知道,如果處理不好,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就會將多年經商得來的心血毀於一旦,甚至陪上全家人的性命!  

  「遠山,也不用兜圈子了,你直接跟我說,你對那卷軸的事知道多少吧。」楊豁卻是真的歎氣,有些無奈地對喬遠山笑笑。對於剛才那瞬間對喬遠山的懷疑,他也是深感慚愧。在生意場上多年,別的沒學到,倒學會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小心謹慎得過分。這一點上,他跟佘應景倒是半斤八兩。  

  喬遠山看著他的眼睛,坐下來,慢慢道:「上次你將卷軸給我看時,我就覺得彷彿在哪裡見過。後來回到家裡,我突然想起我原來果真是見過那『聽雨』二字的。我有個叔父,是我父親的堂兄,雖然與我家來往不多,但小的時候,我卻時常到那位叔父家中玩耍。記得有一次,我偶然撞見叔父正在寫字,寫的就是這『聽雨』二字。那時我剛學了一首陸游的  『臨安春雨初霽』,其中有一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所以馬上便作了如此聯想。然而叔父的字跡我是認得的,我看他寫的字跟平時大相逕庭,便問叔父是在臨摹哪位書法大師的真跡,叔父的臉色有些奇怪,像是悲憤又是感傷,後來他長歎一聲,說寫這聽雨二字的人,叫做『元素』。可我從沒有聽說過這位『元素』,看叔父臉色鬱沉,又不好細問。叔父說完之後,就不再理我,只是揮毫在紙上題了一首詩: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侵寶刀頭。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任去留。策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故園親侶如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我看了這首詩,心裡更是奇怪,明顯這詩也不是叔父所作,極可能也是那『元素』。後來回到家裡,我查過叫元素的詩人,毫無所得,這本是一件小事,我也慢慢把它淡忘了。如果不是你上次給我看的卷軸提醒了我,我也記不起這『元素』……」喬遠山的目光有些黯然,淡淡笑道:「元素的這首『邊中送別』,雄心壯志,氣勢豪邁,卻又能笑對生死,能寫出如此詩句來的人,怎會是簡單人物。小時候想不到,如今卻不能同樣糊塗……元素,這位元素,自然是前朝將軍,袁崇煥,袁元素大人。」  

  楊豁神情平靜地聽完,隔了半晌,才道:「不錯,卷軸上的字,是袁將軍所寫。難怪你馬上便聯想到謀反叛國,袁將軍確是因此而被崇禎下令凌遲處死。」  

  「既然如此,你說我想到元素跟你的未婚妻有關,怎能不擔心?」喬遠山焦急道。  

  「遠山。」楊豁抬頭靜靜瞅著喬遠山,突然轉變話題,「我問你,要是懷蓮不是我的表妹,不是出生於顯赫之家,而是一個朝廷欽犯的女兒,你還會喜歡她,娶她為妻嗎?」  

  喬遠山一愣,皺眉道:「毫無邊際的事,怎麼能兩相比較?」他突然想起,「你是說,佘應景……其實是袁家後代?」  

  楊豁搖了搖頭,「應景姓佘,自然不是袁家後人。遠山,我知道你向來寵愛懷蓮,捨不得她吃半點苦。還記得小時候,每次懷蓮病發躺在床上,你都急得不得了,有一次她昏迷了三天三夜,大夫都說活不了了,你卻不信,寸步不停地守在她床邊,直到懷蓮醒來。我想知道,要是哪一天懷蓮犯下死罪,會累及你,甚至害你丟掉官位,你還會像現在一樣愛她憐她嗎?」  

  喬遠山聽他講著小時候的事,看似不著邊際,卻漸漸明白楊豁會何有此一問。不過對於楊豁這個問題本身,他卻是毫不猶豫就能回答:「會!」  

  楊豁笑了一笑,「……類似的問題,我問過自己很多次,答案卻跟你一樣。遠山,你聽我一句。上次我給你看的卷軸,你就當從來沒有看到過,什麼袁元素袁崇煥將軍的事,你也毫不知情,好嗎?」他站起來,「應景我是一定會娶,佘家有什麼麻煩,自有我這佘家女婿幫著承擔,你就別操這份心了,到時帶著懷蓮來喝喜酒就是——哎,不過賀禮可不能輕了,平時出門吃飯都是由我請客,難得能敲詐你一次,哈哈!讓喬大人給我送禮,這感覺肯定不錯!」  

  喬遠山開始還皺眉,聽到後來卻是哭笑不得。不過,他也懂了楊豁。  

  「我說你這人……」他無奈地看著笑得一臉貪婪的楊豁,「你這京城首富,怎麼還是如此財迷?」邊搖頭邊笑,「行行行,楊豁楊老闆的事,就讓楊老闆你自己去操心。賀禮嘛,貴重不貴重的,就看下官夫人對楊老闆是喜是厭了。」喬遠山起身,走過去拉開了房門,「至於今天在你這裡吃飯就免了,省得你藉機敲詐我。」說完,他又一頓,對著楊豁笑道:「行之,你能找到喜愛的人,我跟懷蓮都替你高興,真的。」本來他對楊豁成親一事還有疑惑,現在楊豁跟他點得很明瞭。

  「去!你以為我真要打一輩子光棍啊?」楊豁罵道,絲毫沒有京城首富該有的風範,然而他的眼裡卻有滿滿曖意,「不吃就不吃了,我還省了!」  

  兩人相視一笑,多餘的話不用再說,喬遠山飄然出門,聲音遠遠傳來:「……改天帶你夫人來我府上坐坐,懷蓮可是很掛念她哪!」  

  雖然跟常季程、喬遠山的談話都費了一番心力,但總算解決了兩樁心事。不知怎麼,他突然很想看到那即將成為他妻子的女子,連書房也不想多待,就直接去了後院。  

  楊府本沒有女眷,那些個丫環婢女,都住在前院,後院便顯得冷清了,楊豁本有些擔心應景會住不習慣,後來知道她其實喜歡清靜,又鍾愛院裡那幾株紅梅,便只留了一個小丫頭在後院陪她,誰知她卻連那個小丫頭都推了回來,執意一人獨處。  

  這兩天,楊豁又要準備婚禮,又要忙著生意上的事,連看她一眼的時間都少得可憐。本來今天得了空,打算跟應景一起去佘家院子掃墓,誰知又被母親叫了回去。想到母親一點沒怪他選擇平民女子為妻,楊豁心裡總算又高興起來。

  見佘應景的房門大開著,楊豁微微皺眉。這麼冷的天,她也不知道好好珍惜身子。前兩日聽小丫頭說,應景一到晚上就會咳嗽,而且是整宿整宿地咳,他立刻請了大夫來看,好在只是風寒,只是病得久了點,要多花點時間來調理。佘應景上次從牢裡出來,他就想請大夫來仔細給她診治一下,卻被應景拒了,要是那時讓大夫看了,就能早治,哪能拖到現在。

  吃了兩天藥,應景的咳嗽似乎是好了些,楊豁的心還沒完全放得下去,又見她開了房門吹冷風,怎會不氣。三步兩步上前,連門也沒敲,就踏入房內,順手帶上房門。  

  佘應景正專心做著手中的事,聽見腳步聲,詫異轉頭,卻看見楊豁抿著嘴有些氣惱的表情。  

  楊豁走到佘應景面前,奪過她手裡的牛骨,眼帶埋怨,「你病著呢!也不好好歇歇,還刮什麼絨!」也不知她什麼時候從佘家屋子把這些東西帶了來,難道還指望著靠這個賺錢不成?  

  然而這話卻不敢說出口,認識了這許日子,對應景的脾氣他也摸得八分透了,自然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

  佘應景這才明白他在惱什麼,雖然有些無奈,心裡卻甜甜的,「不做這個,我又能做什麼?做飯洗衣的事,也讓青青她們搶了去,我總不能整天發呆吧?」  

  楊豁垂眼,拉住佘應景的雙手捧到眼前細看,十指纖纖,卻不像別的福家千金小姐一樣雪白細嫩,指腹上還有繭子。

  佘應景雖然習慣了他偶爾拉手撫臉之類的小動作,卻不習慣被這麼細細審看,臉一紅,就要掙脫,楊豁卻按住了,握在掌心裡,只想讓這雙冰冷的手快快暖和起來。  

  「等會兒我讓拾兒去找些小玩意兒來給你解悶,蠶絨就不要刮了,又還傷神,我付給大夫的診金藥費也白給了。」

  他抬眼看著她,氣鼓鼓的,也不知是心疼他的銀子多一點,還是心疼她多一點。佘應景想笑又不敢笑,才認識楊豁的時候,哪裡會想到有一天能看到他如此孩子氣的一面。明明一顆心平靜無波,他卻非攪了進來,看他堅定不移地說要陪她一起守護佘家秘密,守護袁大將軍陵墓,她因那堅定而動了心,然後被他憐惜著,關愛著,這顆心也漸漸再回不到從前……

  信賴,卻不完全依賴,面前這個男人帶給她的溫暖,恐怕怎麼也捨不得放了。  

  楊豁有些貪戀地看著她勾著粉色唇角輕輕淺笑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撫上她有些蒼白的臉頰。  

  佘應景驚了一下,紅暈一直到達耳根,微微側臉避了開去。  

第8章(2)  

  楊豁沒有再進一步動作,只因害怕嚇壞了她,心裡卻在疑問:他到底是在什麼時候丟了心,而且丟得這麼徹底?

  明明沒有預計投入這麼多的感情,卻偏偏不受控制。不過既然愛了,也沒打算掙扎。懷蓮曾問過他,除了銀子,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或是什麼人能夠讓他緊緊抓住不想放手的。他回答不出。其實世上根本沒有讓他真正在意的人或物,包括銀子,這點卻沒有人知道。後來他一直有意無意地在尋找,找了近三十年,卻還是沒有找到。有些遺憾,卻並不失望,無牽無念地過一輩子也不錯。然而現在他卻開始有所感悟,也許那個「最重要」,他已經在無意中找到了……  

  「今天我到我娘那裡去了。」他笑著說。  

  佘應景卻有些詫異,「娘?」她到這府上只見到楊豁一個主人,還以為他跟自己一樣,雙親均已不在,也沒有其他兄弟姐妹,原來他還有個娘?  

  「怎麼我一直沒跟你提過嗎?」楊豁也是同樣的詫異,但隨即又回過神來,將凳子移到她旁邊,與她面對面坐下,「……看來我都忙糊塗了。也該怪你,對我毫不關心,我的事問也不問一句。」半真半假的嗔怪,又令佘應景哭笑不得。

  手裡握著的小手漸漸暖和起來,他滿意地一笑,又道:「我父親生前不喜我經商,於是將我趕出了家門,那時我還很窮,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便跑到遠山家裡落泊了一段時間。幸好喬家跟我們楊家是世家,父親雖然攆我出門,喬叔叔卻還是看在父親的面子上,收留了我。後來我賺了些錢,買下現在這所宅子,才有了安身之處,雖然生意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父親卻一直不肯原諒我當初棄文從商,連他病重彌留之際,也沒有叫我回去。」楊豁淡淡地說著自己的過去,卻沒有感傷之意,「父親去逝之後,我本想把娘從楊家老宅接出來,跟我一起住,娘卻捨不得離開,加上我也不願意回去面對大娘三娘和那幾個隔房兄弟的貪婪嘴臉,便只能隔三岔五地回去看望一下老母了。這就是我的簡單背景,成了親以後你可別在旁人問起的時候,說你壓根兒不知道還有個婆婆啊!」最後一句,楊豁又在打趣她。  

  佘應景紅了紅臉,只當沒聽見。她遲疑問道:「……你是因為這個原因,遲遲到現在都尚未娶妻?」

  楊豁想了一下,「有關係,卻不完全是這個理由。」有些事其實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也許從某方面而已,他跟她是同類人,都不喜歡沾染陌生人的氣息。  

  佘應景默默點頭,又說:「那你母親讓你回去……是因為我的事?」如果有了長輩的干預,這婚事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楊豁心裡偷笑,挑眉道:「對呀!你怎麼知道?她就是聽說我要娶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女子當老婆,所以讓我回去聽訓!」  

  佘應景的反應卻不是如同他猜想的那樣,她輕笑道:「這當然是你的過錯了,受訓也是應當的。」

  楊豁先以為她也是在開玩笑,但仔細看她的神情,又不像,心裡有些奇怪,便故意笑著問道:「……應景,你為什麼願意嫁給我,不是為了什麼報恩不報恩的想法吧?」  

  佘應景回視他,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道:「你忘了?當初在牢裡,你說你救我出來,但要我嫁你為妻,這理由不是你給我的嗎?」  

  楊豁沒想到佘應景的回答竟然是這個!也不管她說的是真的還是玩笑,心裡就是不舒服得很。他垮著臉,將佘應景一帶,擁在懷裡,「怎麼你還記著那些話?事實的真相明明不是如此嘛!」  

  「……不是這個,那是什麼?」佘應景紅了臉,微微掙扎,楊豁卻緊緊抱著她,不讓她掙離。  

  溫香暖玉抱滿懷,楊豁自然抿著嘴偷偷樂。他笑道:「你之所以嫁給我,當然是因為你喜歡我,跟我救不救你毫不相干!」  

  說完,他低頭看看佘應景,見她已經完全紅透了臉,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又笑,「怎麼惱了?那好吧,再改一改,改成……我娶你是因為我喜歡你,你嫁我,也因為你喜歡我,好不好?」  

  好半天,佘應景才罵:「無賴!」卻沒有真正的惱意。  

  楊豁知她害羞,這也算是最好的反應了。  

  罵他楊豁什麼的都有,獨獨被罵無賴,卻是頭一次。儘管如此,他還覺得這聲無賴罵得好聽極了,討老婆果然是件自討苦吃的事……不過現在他倒是知道了,為什麼明明是自討苦吃,還是有這麼多人甘之如飴。  

  「應景,」抱著懷中纖細的身子,楊豁溫柔笑道:「之前的話,我還沒有說完。娘知道我終於願意娶妻,高興極了,還送了你一件禮物。」不過現在氣氛這麼好,那個玉鐲還是等會兒再拿出來好了,「還有,常老闆那裡我也談好了,他答應婚禮的時候來喝喜酒。」  

  佘應景本是靜靜聽著,卻突然想到了什麼,推開楊豁,抬頭道:「行之,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答應我。」

  她蹙著眉有些擔憂的表情讓楊豁愣了一下,「什麼事,你說。」  

  「……我家先祖曾有遺訓:一、他死後,可埋於袁大將軍一側,與大將軍永遠相伴;二、袁大將軍為國蒙冤而無後代,佘家人一定要世代相傳為大將軍守墓;三、佘家後人永遠不許做官,但必須讀書。讀書可知史、可知禮、可知忠孝為何物,而不致喪失良知淪為禽獸。父親以上,代代皆遵守此三條,誰知到了我這一代,卻僅我一個女兒。老實說,如果你是朝廷官員,我無論如何不能嫁與你,好在你只是商人。我希望,如果你我成親,我倆的第一個孩子能夠姓佘,並將我佘家的遺訓代代傳下去……」雖然為難,她卻仍是說了出來。這個念頭從來都有,她遲遲沒有嫁人,也是害怕夫家不會答應這個要求。

  誰知楊豁卻吃吃地笑起來,笑得她不明所以。  

  「我還以為是件什麼不得了的事,讓你如此鄭重其事呢!」笑完,他又正色道:「別說是第一個孩子,就算所有孩子都姓佘,我也同意。」  

  佘應景震了一下,睜大眼睛。  

  「楊家兒子不止我一個,城南的楊府裡多的是姓楊的子孫,少咱們生的那幾個,也沒有影響。守墓的責任雖然沉重了點,卻是咱家孩子應當具備的品格和毅力,而且就算不姓佘,袁將軍的墓,咱們也該世世輩輩地守護下去,對嗎?」

  佘應景嘴唇囁嚅,眼圈漸漸紅了,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抓緊了楊豁的衣衫。  

  「不用這麼感動,」楊豁微微一笑,「我也有私心的。如此一來,你肯定再找不到第二個像我這麼好的人,我都說了你是因為喜歡我才嫁給我,那我楊豁,也該有值得你喜歡的地方吧?」  

  佘應景仍是不說話,她垂下滿是霧氣的眼瞳,第一次主動靠在楊豁胸前,一點一點收緊手臂。  

  她嘴角輕輕彎起,喃喃地說了兩個字。  

  「你說什麼?」楊豁聽見了,卻沒有聽清楚,於是低下頭問。  

  佘應景搖了搖頭,沒有再重複。楊豁也不在意,他猜也能猜到她大概說了些什麼。  

  但楊豁不知道,他這次卻是猜錯了。因為佘應景喃喃自語的,是「君子」兩個字。  

  娘還在的時候,她問過娘,當初嫁到佘家,守著佘家這麼大一個秘密,會不會苦,會不會累?娘卻笑言,別家女兒能嫁到佘家,其實是種福氣。  

  佘應景不明白,她的娘就繼續解釋:別人做夫妻,大多只為著油鹽柴米過日子,未必有什麼真感情。而佘家的媳婦,卻因為能跟丈夫共同承擔將軍墓的秘密,而能相扶相持,心意相通。  

  只是啊,別家的女兒嫁來佘家是福氣,佘家的女子找丈夫卻得要運氣。亂世才能出英雄,當英雄的妻子固然自豪,卻未必能夠幸福。世上除了英難外,真君子同樣難得,佘應景不求嫁英雄,只在心裡偷偷祈願嫁一位君子,誰知,卻遇到楊豁。  

  狐狸眼,小孩兒性,為了達到目的威脅利誘什麼都能做,偏偏她卻喜歡上了。喜歡就喜歡了吧,這世上又有幾人能稱得了君子二字。只是啊……  

  最後的最後,她卻沒料到,自己看上的男子,似乎也能勉強構得上「君子」二字。  

  他威脅利誘她為妻,卻又耍賴,要她只能因為「喜歡他」而嫁;他明明知道袁將軍之墓可能帶給他什麼樣的威脅,卻仍是選擇了與她廝守終身……或許在別人眼裡,楊豁只是一個想如何賺取更多金銀,惟利是圖的商人,但在她眼裡,卻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人。  

  是君子,她一個人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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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0-23 14:42:11

第9章(1)  

  婚禮雖然準備得匆忙了些,但該有的一樣不少,楊豁也不主張奢華,不失面子又能風光,那就行了——

  每當拾兒聽他這麼說的時候,都很想說:想馬跑又不給馬吃草,世上哪有那麼好的事兒?但他不敢,主子畢竟是主子,雖然主子臉最近上總是喜氣洋洋,笑得也不像以前那樣讓人看了直起雞皮疙瘩,不過拾兒清楚得很,就算如此,也別在楊豁面前提到「用了多少多少銀子,」一提他馬上就能變臉,比川劇絕活兒還厲害。但也有例外,比如對佘應景,吃穿用度,花多少錢也不心疼,一千多兩一支的人參,眼睛都不眨地就買了下來。當然,楊豁背過人去會不會疼得眼睛都抽搐了,拾兒也不知道。  

  不過他拾兒是什麼人吶?跟在楊豁身邊十幾年是跟假的嗎?這個時候不努力巴結佘應景這個未來主母還等什麼時候?

  他瞅得准著呢!爺以前總是笑喬少爺娶了表小姐後成了老婆奴,但楊豁要是成了親,恐怕也會變成五十步笑百步。

  就算馬上要出嫁了,佘應景還是天天來掃墓,楊豁多半跟在一旁,如果有事,就讓拾兒跟著。拾兒當然樂意,平時在府內,後院他不能常去,侍候佘應景的時候並不多。佘應景去掃墓,他就有機會幫未來主母做點事……惟一的不足是,這未來主母總是冷冷淡淡的,讓他想討好也找不著方向入手。  

  儘管不知道佘應景每日拜祭的人是誰,但拾兒還是看出主子爺跟主母對墓中之人很是敬重,每次去掃墓,佘應景都會親自下廚準備兩個菜,不過那兩個菜總是讓拾兒膩味了點:清炒豆芽和辣椒面兒裹鹽豆腐。  

  以前小小食店每日送這兩個菜給佘應景,拾兒還當是佘應景愛吃,現在才知道應當是墓中之人愛吃。有幾次拾兒見佘應景拿掃帚掃雪,就想幫她,卻都被佘應景拒絕了,所以到後來拾兒除了拎著竹籃,就什麼忙也幫不上。  

  哦對了,不光有菜,奉在那無碑墓前的還有一壺酒。拾兒幫佘應景將刮絨的工具搬回楊府時,還不明白她想幹什麼,後來才知道原來那蠶絨都給換成了酒。就憑這點,拾兒猜那墓中之人,肯定是個男的!  

  一大早的,楊豁又忙得脫不開身,佘應景自然不會介意,拾兒也已經習慣了,照例拎了籃子乘馬車來到佘家祖屋所在,有些意外的是,他們二人到的時候,墓旁早已站了一個人。一開始佘應景以為是常伯,但仔細一看,卻是一個陌生人。

  「……白先生?」拾兒則是驚訝地叫出聲來,「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人轉過身來,他長了一張平凡的臉,五官裡最耐人尋味的就是他那雙透著智慧的眼睛,看樣子也只有三十來歲,這麼冷的天,竟只穿了一件單衣。  

  拾兒之所以一眼便認出了他,正是因為上次到白府去找這位白先生的時候,被他耍了一記。他在白府等了半天,那白先生也跟他說了半天的笑話,直到拾兒不耐煩的時候,才告訴拾兒他就是白家主人,差點沒氣得拾兒吐血!

  不過這次見了這位白先生,卻似乎跟上一次有些不一樣——他的表情,甚至算是嚴肅的。  

  白先生見拾兒問他,卻不說話,只是淡淡一笑,對佘應景和拾兒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退到一邊。

  佘應景的臉上卻無半點表情,彷彿沒看見旁邊杵了個人似的,打掃完院子,奉上袁將軍喜愛的酒菜。

  默默站了一會兒後,佘應景就想轉身離去,拾兒自然是跟定了她,不過走之前還是好奇地看了白先生一樣。

  那白先生突然開了口:「佘姑娘。」  

  佘應景停步,慢慢轉過頭來,看著白先生走到她的面前。  

  「你不好奇我是誰嗎?」  

  她淡淡地說:「我不好奇。」頓了一頓,她又說:「不過剛才拾兒叫你白先生。」  

  白先生也是淡淡一笑,他轉頭看了看身後靜默的二墓,道:「佘家世代守護著墓裡的那位,就沒想過讓他的千古奇冤有朝一日得以昭雪?」  

  「我不明白先生的意思。如果先生叫住我沒別的事,恕小女子先告辭了。」  

  白先生呵呵輕笑起來,「你對我無須防備,我是楊豁的朋友。」看佘應景皺起眉頭,他又道:「不過墓中人的事,卻不是楊豁告訴我的,你不要誤會是他多了嘴。佘姑娘,如果你有耐心,不妨聽我�嗦兩句。」  

  面對一個陌生人,佘應景本來不會有什麼好耐心,然而不知怎麼回事,她望著他一雙深邃的眼睛,竟覺得那裡面沒有什麼是不能容納,沒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一顆猜疑防備的心也暫時安撫下去,沉聲道:「你想說什麼?」

  白先生卻沒有立刻說話,他雙手負在身後,微微仰頭,有些悵然地望著遠處。  

  「每次站在袁將軍的墓前,我都會想,不知當年袁將軍在行刑台上,是否也曾後悔?他曾想五年復遼,將後金軍隊遠遠趕離關外,保住大明江山,讓故國百姓不用再受戰亂之苦,卻不曾想過改朝換代亦是平常,到頭來,他保的江山,仍是失了,他保的百姓,卻罵他反賊內奸,爭相買他被割下來的血肉……換作是你,你會不會後悔?」  

  問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低下頭來,望著佘應景。  

  「我不知道。」佘應景低聲回答,臉上是茫然。這個問題,其實在她心裡也問過千百遍,可惜……「袁將軍已經不在了,這世上也沒有人再能回答這個問題。」  

  「不錯,沒人能夠回答。」白先生悵然一笑,淡淡地說。  

  「不過——」佘應景臉上迷茫之色漸去,「我卻知道,將軍當年也曾辭官,也曾對整個朝廷失望,一心想遁入空門或是歸隱山林,然而皇上的聖旨一下,授他全權督師遼東,他就義無反顧了。」她低聲歎息,「不是沒有機會啊……可他最後仍是選擇了自己所堅持的。也許有的事,明明早已知結局,卻不能不去做。」  

  白先生若有所悟地微微點頭,也不知是贊同她的話,還是下意識的行為。不一會兒,他回過神來,直視佘應景,「那麼也就是說,就算你知道你會因袁將軍而有牢獄之災,是不是仍然會選擇遵守佘家的祖訓,守護將軍墓?」

  佘應景微微皺眉,「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白先生看著她,歎了一歎,「也許你還得再進一次牢獄,而且這次是跟楊豁一起。」

  「他真是這麼說的?」  

  聽了佘應景轉述的話,楊豁也深深皺起了眉。  

  佘應景頷首,疑惑地問:「我問他如何得知將軍墓的事,他不願吐露,我問他何以如此肯定和糰會藉機找你麻煩,陷你入獄,他又笑而不答……這位白先生到底是什麼人?」  

第9章(2)  

  楊豁坐到椅上,還是皺著眉頭,「其實白先生到底是誰,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他有普通人所沒有的能耐。這麼多年來,我從他那裡學到許多東西,然而他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經歷了什麼事情,我卻全然不知,他不想說,我也不便多問。本來我欲拜他為師,被他拒絕,我跟他便保持亦師亦友的關係交往了下來。後來我經商,初時年少資歷淺薄,很吃了些虧,但每到緊要關頭,都能得到白先生的指點,化險為夷,事實上,他是我最敬重最佩服之人。這幾年,我沒有再見過白先生,他只告訴我一個地址,讓我有緊要之事可讓人送信給他。我的生意漸漸順了之後,沒遇到什麼大事,就一直沒去勞煩白先生,只有前一次因為你的事找到白先生,將你的情況告訴了他。既然白先生說和糰有意要害我,我們就不能不防。事實上,白先生的預計,沒有出過一次差錯。」  

  「這位白先生,真這麼厲害?」佘應景卻有些不信。  

  「你會這麼問,是因為你並不瞭解白先生。」  

  「不過,寧可信其有,也好早做準備。」佘應景卻又如此說,有些擔憂,「我不知道白先生是從哪裡得知這個消息的,他說上次和糰欲奪我家房地,雖然被你所阻,但心裡卻有了懷疑,於是派了人暗查,將軍墓的事,和糰已猜到幾分,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危險了。」  

  楊豁瞇著眼睛想了想,問:「那白先生說沒說這件事該怎麼解決?」  

  雖然這事來得突然,楊豁卻不怎麼擔心。在這個節骨兒眼上,白先生既然插了手,自然是他有了主意,誠心幫忙來了。  

  佘應景淺淺一笑,「你還真的挺瞭解那位白先生啊!他說的卻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什麼意思?」楊豁皺眉。白先生也越來越愛故弄玄虛,本來這事直接跟他說就好,卻偏偏跑去跟應景說。難道他真的打算這輩子都與他相見了?  

  「白先生說,乾隆皇帝正在重修明史,要我們借此機會為袁將軍正名,和糰要拿這件事來做文章,咱們就先一步把這事通到皇帝耳朵裡,是死是活,就看這一回了。」  

  楊豁皺著眉,卻不說話。  

  「你是不是覺得太冒險了?」佘應景小聲問,楊豁跟她不一樣,他自有他的後顧之憂,他的猶豫,也屬理所當然。

  楊豁忽然回過神來,「冒險……呵呵,我倒不是怕冒險!我想的是,你怎麼一邊懷疑白先生的能耐,又一口一個『白先生說』……」他拉過佘應景,癟了癟嘴,「應景,你不會看上別人了吧?白先生看著年輕,其實卻至少五十來歲咧……」白先生確實奇怪,怎麼一直不會老似的?  

  佘應景怔了好久才明白過來他在說什麼,又羞又惱,忍不住狠狠一拳敲在楊豁背上,「我跟你說正事……你怎麼這個時候還跟我開這種玩笑……」有時候真不知道他腦子是怎麼長的,每每氣氛凝重的時候,他總會突然冒出句渾話,讓她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她的這點力量,自然也打不疼楊豁。他摟著她的纖腰,望著前方,眼裡閃過精光。  

  「應景,別擔心,我還要跟你過一輩子呢,要是這道檻都過不去,還談什麼以後將來?白先生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放心,咱們肯定死不了!」  

  有了白先生的提示,楊豁將可能發生的情況都在心裡作了個估計,當然也有變數,畢竟世事無絕對。好在清朝開國以來,幾位皇帝都勵精圖治,沒有一個是昏君。  

  楊豁對當今天子的個性,還是有幾分瞭解的。  

  首先,乾隆皇也算一個明理的人,如果不觸到那些敏感的政治底線,他也會表達相當程度的仁慈。

  而袁崇煥將軍之事,會不會涉及到乾隆的那個敏感點,卻是楊豁要賭一把的事,關鍵問題是,該由誰去說,怎麼說。

  猶豫了很久,楊豁還是找到了喬遠山。其實他不想把遠山捲入進來,然而他知道,要是和糰把他楊豁送進監牢,他最好的朋友自然不能獨善其身,到時再來行事,就處於被動了。官場上的人,會真心真意幫他楊豁的人,只有喬遠山,畢竟這件事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喬遠山與十五阿哥�琰的私交甚好。看得出,諸多兒子中,皇上還是挺喜歡這位阿哥的,在皇上面前,也能說上話。  

  跟喬遠山秘談之後,楊豁回到家中,一切生活如常,婚禮也照常準備。佘應景雖然不知道楊豁都做了哪些安排,但現在她卻無比信任這個即將成為她丈夫的男子,楊豁不說,她也不提。只有拾兒,上次他站在佘應景跟白先生旁邊聽了個糊里糊塗,心裡整天憂心忡忡,卻因楊豁的告誡而不敢多問,新年剛過,家裡又要接著辦喜事,府裡上上下下都喜笑顏開,拾兒卻不得不每天打起笑臉,暗自揣測發生了什麼事。  

  私底下,楊豁對著佘應景卻有些感傷,「也不知我們的婚禮能不能如期舉行。」  

  只要這件事一天沒解決,他們就不能安心。  

  佘應景淡淡一笑,偎依在楊豁的身側,輕輕道:「能不能如期舉行,我都是你的妻子。」  

  這,是她佘應景的許諾。  

  楊豁溫柔地望著她,回握她的手,微笑。  

  她的心意,他自然能夠懂得。  

  �琰本是認識楊豁,聽喬遠山說了事情始末之後,沒有反對讓皇上知曉這件事,但似乎也不是很支持。喬遠山知道,�琰素來不喜和糰,但因為皇上的原因,也不會公然與和糰作對。  

  楊豁不知道喬遠山是如何說服十五阿哥的,在婚禮頭天晚上,他收到喬遠山秘密傳來的一張紙條,用只有他們二人才知道的密語寫著:事情已經進行,等候消息。  

  楊豁苦笑。要是晚一天多好?明天可是他第一次當新郎官的日子,可如今,卻是進牢房的可能更大。

  當然,他也知道,他想等,那和糰和中堂大人,卻未必有那麼好的耐心等到他婚禮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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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0-23 14:43:11

第10章(1)  

  楊豁和佘應景的婚禮如期舉行。雖然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這場婚禮不一定能進行到最後,但拜天地的時候,都是同樣的真心真意。  

  常季程確實也來賀了喜,那張棺材臉依舊缺乏笑容,但看上去比平時似乎順眼了那麼一點。楊豁和佘應景倒是希望白先生能來,但一直沒看到白先生的身影,都有些失望。  

  不過也有很多人發現,今天這婚禮有些奇怪。楊豁結婚,他的母親楊老夫人以及好友喬遠山都沒到場,隨著發現的人越多,下面議論的聲音也就越大。最不高興的,恐怕該算拾兒了。他今天一睜眼眼皮就開始跳,總覺得會出什麼事。結果一看,主子結婚,老夫人沒來,也沒看見喬少爺的人影,就更加能夠肯定,這婚禮恐怕有變故。  

  楊豁穿著大紅禮服,一直都笑得很開心,像是絲毫沒聽到人群裡的議論。拾兒左看右看都沒能從主子爺臉上看出些什麼來,於是又自己安慰自己,興許這一切都是他多想了呢,爺在商場那麼多年,什麼風浪沒見過。他總不能因為白先生的一番話,就真認定楊家有禍吧。  

  但拾兒擔心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正當楊豁和佘應景夫妻對拜的時候,一大群人突然進入楊府大門,當首的幾個,推開裡三層外三層的觀禮者,高聲喝問:「楊豁、佘應景何在?」生生把禮儀官那聲「禮成」逼了回去。  

  全場一片寂靜,都驚訝萬分地望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拾兒張著嘴,臉都僵了,只覺得一顆心撲通撲通的似乎要從嘴裡跳出來。  

  佘應景一把揭開搭在頭上的喜帕,跟楊豁一起向問話的人看了過去。  

  楊豁苦笑一聲,用只有佘應景聽得見的聲音道:「這皇上是不是也眼紅我楊豁的財啊?竟然真的選這個時候來鬧場,這不是存心讓我信譽掃地嘛!」  

  佘應景微微一笑,隨即又憂心地看了楊豁一眼。被楊豁挽著手後,她鎮定了些,隨楊豁走出中堂,來到院子裡。

  楊豁拱手道:「各位官爺,我就是楊豁。」換作其他時候,他可能還要貧上兩句,但今兒這事卻是他心知肚明的,也沒有心思說笑。  

  「皇上口諭,宣楊豁、佘應景即刻進宮面聖。」說這話的卻是一位公公,聲音尖細似女子,一雙眼睛卻凌厲得很,彷彿一把亮光閃閃的匕首。盯了楊豁兩眼,他又說:「你旁邊的女子,是否就是佘應景?」等應景點頭,他轉身便往外走。

  楊豁笑了一笑,低頭對佘應景道:「咱們這就走吧。」可惜了,拜了天地,卻終是沒能等到洞房花燭。

  佘應景也不說話,與楊豁兩手緊緊相握,就在目瞪口呆的眾人面前,神色平靜地走出了楊府大門。

  等那群人一走,楊府頓時炸開了鍋。拾兒手腳冰冷,好半天才「啊」的一聲叫出來,忙不迭地追了出去,卻連楊豁佘應景的背影都沒見到。  

  跺跺腳,他立刻又折回府來,也顧不得招呼那幾百客人,到馬廄拉了匹馬套上馬鞍就翻身騎上去。

  難怪主子成親這麼大的事,都沒見到老夫人出場;要是她老人家見了剛才那個場面,還不得暈過去!

  而現在能救楊豁的只要喬遠山,不管他為什麼沒有來,只有先找到他,才能想辦法救主子爺!  

  這一切,也可以說是在楊豁的意料之內。  

  而且,他又賭贏了一次。如果今天帶他和佘應景的人是刑部的人,則意味著更大的麻煩。現在卻是皇帝宣他跟應景進宮,只要能見皇上,有說話的機會,贏面可能就更大。  

  儘管如此,他和應景緊緊交握的雙手還是冷汗淋淋。那位公公跟他們一起坐在馬車裡,楊豁本試著跟他答話,那公公卻是看也不看他一眼,於是楊豁也只好放棄。終於馬車停了下來,楊豁以為已經到了目的地,誰知那位公公卻只是閉著眼,不一會兒,馬車又跑了起來,楊豁才想起,剛才進的,應當只是紫禁城的第一扇宮門。  

  馬車再一次停下後,公公突然睜開眼,還是冷冰冰的:「到了,下車吧。」  

  佘應景抓著楊豁的手下了馬車,不禁被眼前紅牆黃琉璃瓦的層層圍牆以及宏偉的建築宮殿驚呆了眼。

  「這就是皇宮嗎……」她喃喃道。  

  楊豁笑了笑,「對,這就是紫禁城。」  

  那帶他們入宮的公公已經走了一段路了,發現他們並未跟上,又轉過身來,「還在磨蹭什麼!」  

  靠近皇上住的宮殿,馬車不能進來,只能用走的。楊豁牽著佘應景的手跟在那公公身後,穿過一道道圍牆,又經過一座座庭院,終於停了下來。  

  「你們先等著。」公公交待他們一聲,躬身進去。  

  楊豁注意到周圍的小太監一個個都屏風靜氣,正思量間,那公公又出來,道:「皇上傳佘應景進去。」

  佘應景從那公公嘴裡只聽到自己的名字,一下子愣了,抬頭看向楊豁,卻看見他也是同樣意外的表情。

  「怎麼?」楊豁皺眉急問,「皇上只傳了她一個人?」  

  公公聽楊豁問得頗為無禮,狠狠瞪了楊豁一眼,重複道:「皇上傳佘應景進去!」  

  楊豁無法,只得放了佘應景的手,又突然想起什麼,一把拉住她,緊張道:「應景,你說什麼話之前,先想一想……」她的性子擰起來的時候,總是不管不顧的,得罪了皇帝,那可是會被砍頭的!  

  他猜到皇上可能召見他和應景,肚子裡早就準備好了一套說詞,誰知變故竟然出在這裡!但後悔也晚了。

  應景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她收回手臂,強自鎮定一番,才跟著那公公進去。  

  佘應景低著頭進入裡間,眼角瞥見台上坐著一個人,身著明黃,知道就是乾隆,便跪了下去,雖是努力控制了,聲音卻仍是有些顫抖:「民女佘應景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等了好半天,萬歲爺也沒說話,應景心裡忐忑,卻不敢抬起頭來。終於,她聽到一個不怒自威的聲音說:「抬起頭來吧。」  

  佘應景緩緩抬頭,這才看見當今天子的模樣。乾隆在位已有四十六年,自然並不年輕了。只是保養得好,看上去只有五十來歲,方臉寬耳,應景心想,原來皇上也跟普通人差不多。  

  老實說,佘應景從小對什麼朝廷皇帝之類,都有些不以為然。家里長輩論起當年袁將軍之事,有些說是皇上糊塗,中了敵人的反間計,有些說是將軍功高震主,崇禎明知是計,卻還是殺了袁將軍。無論理由是什麼,佘應景都只認準一點,是崇禎殺了袁將軍。袁將軍明明是忠心耿耿,赤誠一片,皇帝還是殺了他。  

  應景雖生於大清,但對於住在紫禁城裡的這位皇上,心裡卻沒多少尊重。如今見了乾隆,懾於天子之威,跪了下去,磕了頭,卻並不像普通人那樣嚇得連話都說不清楚。  

  乾隆見佘應景還敢直視他看,目光閃了閃,「你就是佘應景?」  

  「是。」  

  真正見到皇帝了,佘應景反而不是很害怕,只是有些緊張。她知道害怕也無用,如果像白先生所說,能為袁將軍洗雪沉冤,就算丟了性命,也值得。  

  「聽說,你家有三條祖訓,其中一條說不許子孫為官?」  

  這皇上是怎麼知道的?佘應景心裡奇怪,仍是回答:「是。」  

  「佘家後人永遠不許做官但必須讀書,讀書可知史、可知禮、可知忠孝為何物,而不致喪失良知淪為禽獸……」乾隆翻著什麼折子念道。  

  應景遲疑了一下,說:「這正是其中的第三條。」  

  乾隆哼笑一聲,說:「這和糰查得倒真清楚。」丟下折子,他又對佘應景道:「不許為官?你倒說說,你家先祖不許後世子孫為官,是出於什麼理由?」  

  佘應景聽到「和糰」二字時,心裡就咯噔一下,也不知那和糰跟皇帝說過些什麼。  

  她皺著眉,坦言:「先祖沒有明言,但據民女猜想,無非是出於兩個理由。」  

  「哦?說來聽聽。」  

  她漸漸挺直背,「為官者,無論清廉與否,都會時時被人關注,佘家既然有秘密,怎麼能讓別人有陷害自己的機會?此其一。身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像袁將軍一樣忠君愛國,到頭來卻落得如此下場,令人心寒。先祖定下遺訓,不許子孫為官,應當是失望於朝廷,此其二。」  

  乾隆盯著佘應景半晌,瞇了瞇眼,冷道:「你果然是讀過兩天書,不怕死得很哪!」  

  佘應景心中一凜,知道乾隆動了怒。她突然記起楊豁擔心的樣子,又記起自己的承諾,想了片刻後,抬頭道:「皇上!您知道了袁將軍的事,又知道我佘家與袁將軍的關係,要殺我是理所當然。但皇上既然不是將應景送到刑台,而是召見民女,自然是因為皇上仁慈,想知道事實真相,有心還將軍一個清白。佘家世代守護將軍墓,是出於『義』,卻並不代表佘家不忠於皇上,望皇上明查!」說完,她再次拜了下去。  

  乾隆又是半晌沒開口,然後才說:「你先平身吧。」聲音卻是緩和許多。  

  佘應景的一顆心暫且放了下來,她謝恩起身,乾隆離了座位,在書桌後慢慢踱步。  

  其實對於袁崇煥這個人,乾隆倒是早有定論。明朝的皇帝殺了袁崇煥,說他謀反叛國。但大清記載下來的密卷卻寫得很清楚,袁崇煥是被太宗皇太極用反間計所殺,雖然太宗殺了袁崇煥,私底下對袁崇煥卻很欣賞,這個意思在密卷裡也記錄了下來。乾隆受了先祖的影響,出於政治考慮,袁崇煥這個人確實該殺,但對於袁崇煥的品格謀略,心裡卻是十分喜愛,反而痛恨崇禎冤殺人才。  

  對於守護袁崇煥之墓的佘氏一家,乾隆其實並沒有多少責怪之意,還相當欣賞立下佘家遺訓,連死後也守護在袁崇煥身側的佘某人。正如佘應景所猜測的那樣,乾隆並沒有殺她的意思,叫她來,不過是想看看佘家後人到底是怎麼樣的硬脾氣。  

  乾隆轉過身來,看見佘應景垂首立於下方,穿著一件大紅嫁衣,想起和糰的折子上說她今日要與京城首富成婚,又想到這佘應景是佘家最後一個女兒,心裡又有些看輕。  

  「佘應景,你若嫁人,佘家便再無子孫,更談不上什麼世代為袁崇煥守墓,如此言行不一,我看不是忠君,而是欺君。」乾隆諷道。  

第10章(2)  

  佘應景一時倒沒想到皇帝會這麼問她。她微微皺眉,不知道皇上此刻到底瞭解多少,又該不該說明楊豁早已知曉將軍墓的事。  

  「哼,無話可說了嗎?」  

  「皇上,」她只能賭一把,於是抬頭道,「我丈夫楊豁答應我,如果我們有了子女,一律以佘為姓,自會將守護將軍墓的遺命,一代代傳下去。」  

  「哦?」乾隆微微有些動容,卻沒想到那個什麼首富能夠做到如此。  

  他想了想,對佘應景道:「你先退下。」  

  「王奚,去傳楊豁進來。」這句卻是對帶應景進來的那個公公所說。  

  佘應景一震,她不擔心皇帝會不會殺了自己,卻擔心皇帝會對楊豁做什麼。但此時此地,自然沒有她多口的分,儘管無可奈何,也只能跟著王公公出去。  

  門外,楊豁見她出來,才舒展了眉頭。  

  「應景!」楊豁心裡的擔憂,實則比他臉上表現的更甚,他剛才獨自等在外面,等得差點忍不住衝進去了,直到看見佘應景完好無恙地出來,才算鬆了口氣。  

  佘應景盯著他,根本來不及說什麼,就聽見王公公面無表情地說:「皇上宣楊豁覲見。」  

  楊豁怔了一怔,原來皇上是想一個一個地見。只要看到佘應景平安,他自是不會慌張,對佘應景寬慰地笑笑,他整整衣衫,一臉從容地進去。  

  佘應景站在外面等,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卻仍然沒見楊豁出來。門口突然人影一閃,她以為終於是楊豁出來了,卻失望地發現冷著一張臉出來的人是王公公。  

  那王公公冷冷掃了她一眼,叫過旁邊的一個小太監,道:「你將她送出宮去。」說完就要走,佘應景愣了一下,才明白,這王公公竟是要讓她一個人回去。  

  佘應景急了,自是不肯。這皇宮對於她和楊豁而言,無疑於龍潭虎穴,除非親眼看到楊豁跟自己一樣地出來,否則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安心!  

  王公公見佘應景不肯走,白刃一樣的目光掃了一眼佘應景,冷笑道:「你在這裡鬧,是想看著裡面那個死哪?」

  佘應景呆了一下,也就放開了王公公的衣袖。這王公公的話雖然難聽,卻實在是提醒了她。應景不敢掙扎,只能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小太監從原路走了出去,直到出了西華門,佘應景走在街道上,人都還有些呆呆的。  

  他們明明是一起進去的,然而她出來了,楊豁卻還在宮裡頭……  

  她出來了,楊豁還在宮裡頭,如果他根本出不來……  

  佘應景一下子停步,街上人來人汐,卻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只想到楊豁,不知是活還是死的楊豁……不行,她要去等著!如果不能在皇帝的書房外等,就到西華門等,非得等到楊豁出來不可!  

  「佘姑娘!佘姑娘你等等我!」  

  恍惚間聽見有人叫她,佘應景停住腳,目光茫然地轉來轉去,終於看見一臉驚喜衝她跑過來的拾兒。

  「佘姑娘,你怎麼出來了?爺呢?他不是跟你一起的嗎?」拾兒一把抓住佘應景的衣袖,急急追問。

  佘應景遲鈍地皺了皺眉,才說一個「我」字,就看見拾兒身後另有一人含笑緩步走來,那身白衣讓她前一亮,似乎又看到了希望,「白先生……」  

  白先生走近了,拾兒放開佘應景,改抓他的衣袖,「你說他們都會沒事!現在佘姑娘是站在這兒了!那我家公子爺呢?啊?你說過他們都會沒事的!」  

  白先生皺眉看著自己已經變得一邊小一邊大的衣袖,「我說了你家公子沒事就一定會沒事,你可不可以先放手?」他這袖子再被扯下去,恐怕就不是一邊大一邊小的問題,而是一邊有一邊沒有的笑話了。  

  旁邊的佘應景還是呆呆的,她的疑問跟拾兒一樣,現在拾兒問了,白先生卻只說楊豁會沒事,好吧,他也許真的會沒事,但她又得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的人?  

  佘應景張了張嘴——  

  「應景!」  

  遠遠傳來的聲音讓在場三人都愣住,然後一起轉頭,她正在擔心的人,此刻卻站在她身後,對她燦爛微笑——

  下一刻,楊豁已向她跑來,地上有些融化的雪水太滑,他身子晃了一晃,等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拉住他的手臂。

  「看,我都說了會沒事的。」白先生道,不過此刻卻變成了喃喃自語,因為包括驚喜的拾兒在內,其他三人都沒聽到他的話。  

  佘應景一顆心飄飄蕩蕩,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光她平安從宮裡出來,連楊豁也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了……  

  「怎麼?傻啦?」楊豁咧著嘴笑。  

  佘應景眼圈頓時紅了,猛地投入他的懷抱,直到感覺他們二人同樣急促的彭彭彭彭的心跳聲,才漸漸接受楊豁已平安回來的事實。  

  「我們……沒事了嗎?」  

  「沒事了!」楊豁還是笑,「別人都說禍害遺千年,小時候你婆婆可沒少罵你相公是禍害,而你是禍害的妻子,所以咱們肯定會沒事!我不是一再跟你保證過嗎?」  

  「那……將軍墓呢?」佘應景抬起頭來,有些擔心地問。  

  楊豁溫柔地笑,「將軍墓也會沒事,而且以後,它不再是無碑墓,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拜祭袁將軍。」

  「你是說——」佘應景驚訝地睜大了眼。  

  「沒錯,皇上已經答應為袁將軍正名平反,袁將軍的冤屈終於能夠昭雪。」楊豁笑著對佘應景說完,又抬頭望著白先生,「白先生,謝謝你!」  

  白先生淡淡一笑,「謝什麼。喬遠山才是最大功臣,如非他搶在和糰之前跟皇帝說了此事,又得到太子美言,你們以為會是現在這個結果?」  

  楊豁點了點頭。剛才在御書房,他不僅見到了皇上,也見到了一臉倦容的喬遠山。雖然沒有交談,但楊豁知道,他跟應景之所以能夠全身而退,喬遠山功不可沒。  

  可惜也不是全然沒有損失……楊豁非常能夠揣測聖恩,哄得乾隆開開心心,不過乾隆開心了,他楊豁可開心不了,他失去的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皇帝果然夠狠,明明根本沒想要他們的命,卻逼得他掏出了金山銀山,最後還得叩謝聖恩,贊皇上仁慈,而他卻是出了御書房後才明白過來,自己這次吃了大虧。  

  拾兒見楊豁臉色古怪,有些擔心地叫:「爺?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什麼事也沒有!」楊豁回過神來。也罷,就當花錢消災,反正他楊豁最會做的一件事,就是賺銀子。

  擔心了數日的事一解決,楊豁馬上就想到自己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做完,「應景,走!」他拉起應景,走得飛快,拾兒在後面傻了眼。  

  「……爺這是怎麼啦?」他抓抓頭自言自語。  

  白先生一笑,也不答,眼睛瞄到自己倒霉的衣服,又暗自一歎。  

  拾兒也沒注意白先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他呆呆看著一身大紅的楊豁和佘應景腳步如飛,然後終於明白過來楊豁急著幹什麼去了……  

  今天,可是楊豁和佘應景的洞房花燭夜。  

  不過……拾兒心裡有些疑問,連高堂都沒出席的婚禮,能算數嗎?  

  想來楊豁是不會在意的,只希望新娘子也同樣不要介意。  

  雖然這婚禮是曲折了點,但好歹能夠進行到底,也算不錯。  

  拾兒最後下了這樣一個結論。  

  清乾隆四十七年,廣東義園佘家老屋,院後有兩墓,一大一小,其中較大墳塋前有碑,上刻:有明袁大將軍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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