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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22 21:38:13

前言:

  「老妖精!」十年前,他毫不客氣地這樣叫她。
  「淺淺!」十年後,他溫柔似水地喚著她。
  以她之名建立世人聞之變色的殺手組織,
  讓她的名字成為死亡和血腥的象徵。
  他究竟是愛她,還是害她?
  他呀,根本是個超級任性、冷酷霸道的殺手之王!
  可……看著劍尖穿過他的胸,她難受;
  看到利爪透過他的胸膛,她生氣,
  更有……心疼?
  這個目中無妖的傢伙!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如此在意他了?


楔子  

  地無常,犯天罡。五濁惡世,三毒熾盛,無有盡已。人與天地,參比三極,災祥之興,各以類至。時天垂象,見吉凶,日月薄食、神返幽玄,不遐有臨。

  狼煙起時,人號於市;狼煙滅盡,人泣於世。適至元八年,蒙古大汗忽必烈並西夏、金、宋、大理,合蒙古本土,取《易經》「大哉干元」之意,國號「大元」。元分人種為四:蒙古、色目、南、漢,盡及輕鄙之能事。在這世局繁亂間,猶以一殺手組織最懼於人。

  以草葉為綱,以草葉為令——淺葉出,絕命誅。

  時人皆稱——淺葉組。

  淺葉組神秘、凶殘、財力雄厚。殺戮之後,無論在場眾物或屍體,必定乾淨整齊不留一滴赤朱之血。但,它是恐怖的殺手組織,由一群嗜血無人性的兇惡之徒烏聚,也成為熱血正道之士得以誅之而後快的組織。

  提起「淺葉」二字,人們皆緘口不語,聞之變色。在世人眼中,它是血腥的象徵。

  無論高官爵位、無論貧富貴賤、無論善男信女,若收到一枚黃木雕刻的淺葉令,即是閻羅索命的通告函,是滅族滅門、追殺到天涯海角的絕命誓。

  萬象歸宗,死!

  沒人喜歡這個組織,包括三歲孩童。

第1章(1)  

  遍野叢草,一眼掃去全是綠意。茂盛的草會掩蓋行蹤,無論動物,或人。

  若是翱翔蒼天的雄鷹,或許可見到草叢中行走飛快的一道黑色身影。黑影在生機盎然的草叢中縱越如飛,手中提著一尺見方的黑色包袱,隱隱散著血腥味。

  蒼鷹被血腥吸引,尖嘯一聲俯衝而下,堅硬的喙意圖叼走男子手中的包袱,一飛沖天,劃出完美的弧度……包袱,依舊在男子手中。

  殘忍的笑剛剛掛起,男子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鷹頭。鷹身拔高三丈後頹然落下,血濺草叢,沒了蹤影。舔拭手上的鷹血,男子收起笑,絲毫不受這段小插曲的影響,繼續在一望無際的草中趕路。

  不,不能說是一望無際的草,在層層綠波後,突然閃出一道萬壑深淵,附首下看,一片濛濛霧氣,深不見底。

  急忙煞住身形,男子仰頭,似在深吸濃郁的青草氣息。他有一副粗獷的面容,端正的臉上帶著霸氣和凶狠,一雙灰色的眼滿是冷漠,古井不波。

  突然,他一躍而起跳入深淵。無聲無息。

  萬丈深淵下,別有洞天。

  「夏統領,恭候榮成歸來。」未落地,下墜的男子便聽到地底傳來恭喜聲。

  「該死的!又是這只鸚鵡。」男子冷漠的臉上突然升起怒意。下墜的身形臨空轉向,飛腳踢向崖壁古松上大叫的五彩鸚鵡。

  「夏統領,恭候榮成歸來。」

  鸚鵡似乎知他心情欠佳,未等腳到便飛離古松,躍到男子身後突然出現的人肩上。

  「我的鸚鵡得罪你啦?」一個穿著非常隨意的俊儒男子皺眉道。隨意是抬舉的形容,用凌亂才最為合適。撫著肩上的鸚鵡,他搖搖頭,歎氣。

  「已經正午了,你剛睡醒。」不是疑問,是肯定。

  「對。」男子撥開散亂的頭髮,轉身。

  以五行手法拍打凹凸不平的崖壁,便聽得轟然巨響,百米高的山崖竟自行左移五丈,打開一個巨大的洞口。

  「主人昨夜三更才歇,你晚些時辰再去見主人。」走進洞,待男子貼立身後,散發男子啟動洞口邊的機關,巨石自行移回原處,了無痕跡,「對了,把手洗乾淨。」回頭淡掃,見到他指間乾涸的血跡,他叮囑。

  「莊舟,如果我殺了你的鸚鵡煮湯喝,你會不會生氣?」跟在他身後,男子突問。

  「不會。」走在前方的男子輕聲答道,聽不出一絲火氣,完全聽不出。

  穿過數丈巖洞,兩人來到一方晴天之下。這是個美麗的山谷,夾在萬壑叢山之間,鳥語花……不,沒有花,全是綠油油的草。

  「真的不會?」殘忍地盯著五彩斑斕的鳥,男子嘴角有了淡笑,開始幻想拔了毛的鳥是何模樣——鸚鵡山藥蟒蛇湯,大補啊!

  「不會!但我會剁了你拔毛的手。」突然轉身,喚做莊舟的男子微笑,輕撫肩上的鳥兒,答得好輕好輕。

  縹緲的語氣引來男子全身的雞皮,但,鸚鵡瞇眼舒暢的神情讓他刺眼,那雙輕撫鸚鵡的手更讓他刺眼。總之,刺眼!抖抖身,男子冷不防曲指彈向鸚鵡,引來火雞般的鳥叫,人已飛快消失。

  「記得洗乾淨你的手。」安撫著受到驚嚇的愛鳥,莊舟沖已無人影的方向輕聲叮嚀。

  無人應他,連哼都沒有。

  「夏無響,聽到了嗎?」這一句,帶著威脅。

  片刻,百米外傳來一道輕哼,極不耐煩也極輕的哼。

  「要喝鸚鵡湯,也沒見你進過廚房。」勾起唇角,莊舟拉拉散開的領口,飄然離開。

  「夏統領,主人沒起身,您不能進去。」墨綠衣衫的守衛抬壁攔住急衝的人影,臉上是盡忠職守的嚴謹。

  「滾開。」將手中的黑布包丟給守衛,夏無響濃眉一挑。

  「夏統領……」接住勁道十足的包袱,守衛上前一步,死死攔住不讓他魯莽。

  「無妨,進來吧。」低沉慵懶的男音突然響聲,飄蕩著充斥在兩人耳邊,震得兩人心頭一麻。

  「主人!」守衛驚異低頭,為自己的失職不安。

  「沒你的事,退下。」低沉的男音仍然帶著些許慵懶,卻聽得出清醒不少。

  「是。」將手中包袱放在門邊,守衛退下。

  「無響嗎?還不進來。」屋內的男子催促著。

  「我進來了。」挑眉一哂,推開緊閉的丈高朱門,夏無響依言踏入,心頭竟湧起莫名的緊張。他也會緊張?是的,在面對他的主人,即便是嗜殺成性、冷血無情的他,仍是忐忑不安。

  「咿——呀!」隨著朱門的慢慢開啟,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綠色。

  在踏入門檻時,他不忘抬頭看一眼門上的大字——淺葉苑。這片山谷是世人聞之變色的殺手組織,淺葉組的隱身之所——淺葉草谷。這兒,是他的主人特別修築的居所——淺葉苑。

  一個很寬闊的院子,除了背靠山崖修築了一幢二層高的居所,整個院子裡全是草,而且,是特意讓人挑選上好的草種,一顆一顆種出來的草。

  兩層高的居所全是石塊堆砌而成,頂部朱紅的岩石上,刻著三個淡淡的大字——淺葉樓。石樓內,寬廣的石廳中掛著墨黑的「淺葉居」三字,蒼勁有力。而……石樓之上,住著一位……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女子,莊舟是這麼告訴他的。

  想必女子是主人的禁臠。好在他素來對女人沒多少興趣,也不想多問。

  作為淺葉組的主子,殺手的主人,必定是個凶殘成性,嗜血嗜殺的男人。但……夏無響自問清醒,卻始終摸不準這個主人的真性情。

  「想什麼?」

  突來的叫喚驚醒他飛游的神思,夏無響心中微驚。立在石樓外,他仰首叫道:「無響任務完成,請主人驗收。」

  他是不能進去的。而他,也從未踏進過。山谷裡,未經允許,任何人不能踏進淺葉苑;未得召喚,任何人不能踏進淺葉樓半步。否則,殺無赦!

  「呵,早就聞到你身上的血腥味了,剛回來嗎?」石樓內飄出輕輕的笑聲。

  「對。」沉靜心神,夏無響狂傲一笑,沖石樓大叫,「別忘了,我入你門下,是為殺你而來。」

  「我記得。」樓內男子依舊輕笑,「只要你能殺得了我,淺葉谷主人的位置,由你來坐。」

  「我一定會。」撂下決心,夏無響捏緊五指,消去莫名的緊張。

  他入淺葉組不過一個寒暑,但他的目標,是成為人人聞之變色的淺葉谷主人。只要……他殺得了石樓內的男人——葉晨沙。

  葉晨沙是個……讓他佩服,也能挑動他殺心的男人。

  無可否認,淺葉組是個不像殺手的殺手組織。整個山頭,方圓千里全是淺葉組的苑地。在世人眼中連綿不絕的群山深森,淵壑奇珍,不過是葉晨沙家中的後院。一個財力雄厚的人,做什麼不好,卻偏偏要做殺手。這個男人的心思太深沉了!

  淺葉組十年前不過一個聲寂無名的小型暗殺組織,是大元朝廷設於政外的影性質組織,故葉晨沙之父葉驚天能有如此寬廣的山頭。葉驚天凶狠殘忍,對親生兒子也不例外。在他眼中,只有殺手,沒有親情;不殺人,就要被人殺。在紛亂的格局中,這是血的生存法則。

  不知何因,十年前,葉晨沙弒父,以十八歲的年紀坐上殺手組首領的位置,盡收其父家業,將組織遷於深淵之下。若非有人引領,沒人知道深崖絕壁下,竟有如此精美的景致。

  從此,朝廷的暗殺組織消失,淺葉組響徹江湖,人人聞之變色。

  這個組織夠恨,夠絕——淺葉令出,無一活口。全是葉晨沙的功勞。

  因為他夠恨,所以組下不夠恨的人,不是任務失敗丟了性命,就因膽小懼怕,被人剁了做草肥,滅口手段之高明、之殘忍、之無情,到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地步。但這樣一個男人,居然愛草如命,愛到……近乎癡狂。

  草呢,不值錢的東西,遍地皆是,一種十分輕賤的植物,有必要如此癡狂嗎?

  葉晨沙愛草,谷中盡人皆知。即便是不懂事的臭鳥,也只敢停在樹上亂叫亂跳,而不敢胡亂咬壞地上的綠草,特別是淺葉苑內,那株一人來高的蘭草。

  蘭草長到人高,倒也算是稀奇之物,但,值得如此珍藏嗎?

  谷中,是人皆知,葉晨沙愛那珠蘭草,愛到……唉,愛到讓世間眾人聽草變色,特別是「淺葉」兩字,如魑魅降世,閻羅索命。

  淺葉,是樓中女人的名字。

  夏無響非常好奇,什麼樣的女人能讓冷血無情的葉晨沙如癡如狂?

  「行了,快出去,你身上的血腥味太濃了,她不喜歡。」樓內又傳來輕忽的低沉男音,隱約可以聽到疲憊的哈欠聲。

  「屬下告退。」突然變冷的氣息讓他的掌心沁出一層細汗,低頭斂眉,夏無響看到手掌上乾枯的鷹血。

  「對了,若是沒事,你去幫幫莊舟,他一人調教一群人,也挺吃力的。」剛剛掩好厚重的朱門,空曠的院內又飄出輕輕的歎息。

  「我會的。」聽到「莊舟」兩字,夏無響面色一僵,想起那條……鳥的量詞似乎為「只」……那只令他殺而後快的該死鸚鵡。

  待他走後,淺葉苑回復素有的寧靜,非常非常之靜,靜得只能聽到風吹草舞的沙沙聲。

  這兒,是谷中最安靜的苑子,安靜得……近乎詭異。

  「你在睡覺嗎?」溫柔的話語來自一位俊美男子。

  斯文的樣子,白色錦袍以玉帶隨意束緊於腰間,襟口微敞,袍角繡著一棵青悠悠的蘭草,任人看到都不會將其聯想成聞之變色的殺手組首領,但他是。

  當朝統治者對他又恨又懼,他們會出天價買淺葉組除去政見不和派,也怕敵派以同樣手段取自家性命;貴族富商對他既懼又怕,只要葉晨沙出現的地方,不論好壞,無一活口;平民百姓則將他作為嚇唬頑皮孩子的魔頭壞蛋。

  這個人人畏懼的男人,此刻卻趴在遍地綠草中,輕輕對著曬太陽的綠衫女子低語,眼中的溫柔恐怕自己也不知。

  見日頭漸炎,葉晨沙隨手撈起精雕細刻的龍骨油紙傘,撐開形成一方陰影,為女子掩去刺目陽光,讓她睡得安穩。

  女子斜臥的身子動了動,慢慢抬起頭,枕上他的腿,調成舒服的姿勢,無聲無語。

  「不想和我說話嗎?」任女子枕著他的腿,葉晨沙再度開口。

  「不想。」淡淡的聲音從他腿邊傳來。

  「我又哪裡惹你生氣了?」

  「……我要出去玩。」女子賭氣似的說,軟軟的嗓音不是撒嬌,音質天成。

  「好,想去哪兒,我陪你。」他一口答應,非常之通容。

  「不要你陪。」女子慢慢翻轉身體,仰臥的瞳與他對視。

  她明明有能力出去,為什麼遇到他後,她引以為傲的能力全化為軟綿綿的慵懶,心有餘而力不足?

  她是妖啊,一株活了六百年的草妖啊,竟然被一個凡人束了自由,怎可能?

第1章(2)  

  細眉明眸染上困惑,白玉無骨的手慢慢移向上方形成陰影的面容,停在頰畔輕輕撫摸。很光滑,絲毫感覺不到胡碴扎手的麻痛。他總是把自己的臉弄得很乾淨,很光滑,讓她摸起來很舒服。

  葉晨沙,在她上百歲的年齡下,他不過是個小毛孩子罷了,緣何能將她困於低幽的草谷?何況,她至少是他的救命恩人吧。

  恩將仇報的傢伙!

  想到被困於此,女子淡淡的神色起了變化,明眸瞪圓了些,卻依然嬌懶。

  她不明白,他在山谷中的荒涼之地建起世人眼中恐怖的殺手組織,以她的名字命名,以她的喜好種植谷中的植物,讓世人聽到她的名字便聲色俱變,驚恐難安。為什麼?他故意害她嗎?抹黑她的道行和修行,讓她遠離朋友,故意……

  淺葉出,絕命誅!

  就算住在與世隔絕的谷底,她依然在其他人口中聽到或多或少的傳聞。此六字一出,方圓百里絕無活口。淺葉出……淺葉……是她的名字,但他讓她的名字成了死亡和血腥的象徵。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害她。

  「淺淺,你在勾引我嗎?」耳畔突地傳來一陣熱氣,轉眼他已捉住她逕自撫摸的小手,放在唇邊輕噬。

  「唉——」她歎氣,極輕極輕。

  又來了!她叫淺葉,他偏偏喜歡叫她淺淺。叫淺葉不好嗎?或者,叫草草也行呀,她本是一株妖草,被喚名為草是理所當然的。為什麼他不能像她的草妖朋友一樣,喚她小草呢?草妖們常常叫她小野草,她也被叫習慣了。活到現在,喚她淺淺的,只有葉晨沙一人。

  淺淺?她還深深呢!

  抽不回被人噬咬的手,她動動唇,仍是一句:「我要出去玩。」

  「好,想去哪兒,我陪你。」他吻著唇邊的小手,仍舊是笑。

  「不要你陪。」

  話……似乎又回到原點。

  夏去、秋來、冬至、春降。一年寒暑易過,夏無響在淺葉谷的日子又過了一年。

  這一年間,他無時不想著如何打敗葉晨沙。直接對陣十二次,敗了十二次。投毒、夜間偷襲不下百次,無一成功。每每的落敗,是受鞭杖百下之罰。谷中的兄弟根本當他是餐前開味茶,如果外出執行任務數日不歸,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小魔頭居然敢調笑說「沒了他,谷中便沒了刺激」。

  一群小王八蛋,遲早剁了他們當草肥!

  伏於淺葉谷兩年,他可不是白白來韜光養晦的,既有失敗,當然也另有所得——葉晨沙的弱點不在自己,而在淺葉苑的女子。

  那名女子喚作淺葉,谷人盡知;淺葉容貌艷美,谷人盡傳;而且,淺葉似乎……非人矣。

  夏無響只聽莊舟無意間漏嘴提及「是人就沒那麼麻煩了」的感歎,谷中其他老輩似乎心知肚明,當這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公開秘密。叫那些傢伙老輩,實非他夏無響有尊老敬賢之美德,只是相對他入谷兩年的短暫,他們長些罷了。

  若他挾淺葉以令之,葉晨沙絕對會乖乖聽話,自動謝刎於足下吧?夏無響心中並不篤定,但他願意一試。

  引葉晨沙離開山谷,是挾淺葉的第一步。眼下,便是絕佳的契機。

  淺葉組以買主出金的多少,將任務分為四單:金、銀兩單價格在千兩黃金之上,多由統領級人物出馬,銅、鐵兩單價格在千兩黃金之下,由統領級以下完成。十日前,谷中接得萬兩金單,讓素來足不出谷的懶管家莊舟親自出馬,任務難度之大可想而知。今日正午,莊舟的雜毛鸚鵡叼著一封信飛回來,正巧被他截到。

  看完信,他即刻飛奔淺葉苑,通報後,便見到葉晨沙滿身泥土地跨出來,臉上是被人打斷好事的不悅。

  「莊舟求救?」

  「鸚鵡急函,金單任務失敗,莊管事似乎遇到了棘手的麻煩。」夏無響盯著白袍上的泥土,不驚不喜。

  「殺不掉就退金,有什麼棘手的?」葉晨沙不以為意。

  淺葉谷產銀礦,他從不缺銀子花,故而定下買命酬價為金的規矩。谷中日常進出賬和殺手的月俸發放,也多是莊舟經手,他只要在莊舟承上的買單中,決定哪些可以接,哪些不必接罷了。

  他素來相信莊舟的眼光,也少管任務的成敗。曾有一次,淺葉谷殺手未到,被殺者卻先一步嚥氣死了,死亡的原因是年老體邁虛火攻心,一口氣上不來見了閻王。

  沒辦法,既然如此,他們當然得退訂金。看著嘴邊的肥肥黃金一車車推出,莊舟心疼難捨的表情讓他愉快了好一陣子。

  求救?這可不是莊舟會做的事。

  「莊管事信中請您出谷一助。」見他低眉無語,夏無響雙拳微緊。

  「哦?信呢?」葉晨沙劍眉一挑,有了興趣。

  如果莊舟真會求救,只會召出谷中其他人手,鮮少直接求助於他。要麼,莊舟是真的遇到了棘手的人,卻又捨不得萬兩黃金;要麼……呵,他倒想看看,夏無響這次又想出了什麼殺他的新鮮點子。

  「信在此。」掏中鸚鵡叼回的信函,夏無響雙手承上。

  接過信函,不顧滿手的泥土隨風展開,就見雪白宣紙上沾著兩滴暗赫的涸血,紙角下一個「舟」字,正是莊舟的筆跡。

  默默盯著宣紙,葉晨沙眉峰漸聚。乾涸的血滴散著濃濃的異味,血腥之下隱著異香,顯然滴血之人身中奇毒,不死也差不多了。

  「鸚鵡帶路。」鏗然大喝,五指抽緊,一把捏皺宣紙,葉晨沙傳下口令,傳身回苑。

  「是。」心知葉晨沙此四字便是出谷之令,夏無響胸中暗舒。

  半炷香後,葉晨沙洗盡掌中泥土,穿著那件滿是灰泥的白袍,隨著鸚鵡出谷而去。

  盯著緊閉的石門,夏無響突地溢出低笑,「呵呵哈哈!」沉悶的笑聲盤繞在胸中,漸漸轉為大笑,「哈——哈哈——」

  直到笑得全身無力、笑得必須用雙掌撐著膝蓋、笑得氣喘不已,他才慢慢掏出懷中暗藏的另半張宣紙。葉晨沙所讀之信的確是鸚鵡送回,只不過是信的下半部分,上部分的字早被他齊齊撕下。

  「哈哈,葉晨沙原來也如此愚昧,如此輕信好騙!」

  丟開半張信函,夏無響斂去狂笑,一腳踏上雪白的宣紙,直奔淺葉苑,方正的臉上重回凶狠。

  印著腳印的宣紙上,只書四字:敬候佳音!

  她非人?

  「你是淺葉?」

  擊昏盡忠職守的守衛,夏無響入苑後,便見到一名女子背對著他,蹲在地上不知玩什麼,不時輕笑,絲毫不覺危險的臨近。

  「無響嗎?」女子未回頭,卻能清楚叫出他的名字。

  「你怎知?」夏無響心下一驚,為自己的貿然叫糟。身為葉晨沙的女人,必有過人之處,他竟然完全忽視了。

  「他經常叫你的名字啊。」女子輕笑,慢慢站起,轉身。

  她非人?她真的不是人?

  見到女子的容貌,夏無響呆了。烏髮如絲、粉臉紅唇、倩目流盼、素娥分輝,難怪葉晨沙要將她收藏,天人吶!幸好他不太沉迷女色。

  心中暗忖幸好,夏無響收回震驚的目光,小心防備。他不認為眼前的女人除了美貌外別無他處,能迷得嗜血成性的葉晨沙臣服裙下,此女子不容小覷。更何況,美則美矣,她卻有著中原少見的綠色瞳眸。此亦是他初見面便呆掉的原因。

  不論如何,即使來了,他定要帶走淺葉讓葉晨沙束手就範。反正大元朝疆域遼闊,四方人種混雜也多,紅髮藍眼的人他也見不過少,綠眼珠並不算稀奇。

  「你是淺葉?」他再問。

  「嗯。」女子一笑,似乎很高興聽到他叫出自己的名字。

  「跟我走。」上前一步,擒住女子玉骨皓腕,夏無響凶狠道。

  「去哪兒?」女子未顯驚慌,眼中滿是驚奇。

  異於尋常女子的冷靜令夏無響一怔,隨後,他看到女子身後的一尊泥像,以及自己滿手的泥巴。難怪葉晨沙滿身泥土,必定與淺葉在苑中塑泥像。

  「你是乖乖跟我走,還是要打昏了才肯走?」甩開女子的細腕,夏無響皺眉,為滿手黏糊糊的泥巴。

  「你要帶我去哪兒?」女子見他滿臉惱色,不覺輕輕一笑,轉著墨綠眸子,問。

  「出谷。」

  「好。」未等夏無響有所反應,女子竟主動洗淨手中泥土,隨後將泥水倒入草叢,放置好木盒後,毫無羞怯地拉著他的衣袖開始催促,「快點快點,走吧!」

  見女子如此急迫,夏無響又呆了。趁著他的呆愣,女子卻早已拉著他走出淺葉苑,熟門熟路直奔出谷的必經之地。

  真的能挾淺葉以令葉晨沙?他是來挾持淺葉的,照此情境,怎的好似淺葉在挾持他一般?難道……此女子深藏不露?盯著前方飄逸的綠紗金絲裙,夏無響甩著泥巴,凶眉凶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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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22 21:39:34

第2章(1)

  自淺葉組成名以來,各統領管事從未如此齊集一堂過。今日難得,淺葉谷眾部或坐或站鴉雀無聲,大堂上白袍男子傲首而坐,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掃過堂下眾人,立於白袍男子身側的紫衣男子心中已明。

  淺葉谷雖大,人員關係卻極為簡單,葉晨沙既是谷主,也是殺手之主。莊舟名為管事,也是淺葉組師爺,其下分為三草組:赤草組、水草組、草影組。

  莊舟主管金銀銅鐵四單等級和任務分配,訓練新手,讓每一個有心於殺手界發展的後起之秀能各展所長,成為殺手界最有用的人才。

  赤草組統領夏無響,凶狠麻木,主管陸地暗殺、群殺。旗下五十八人。

  水草組統領秋冥語,喜動嗜武,水性高,主水路獵殺,獨來獨往。旗下助手四人,兩男兩女,分別喚作依風、依花、依雪、依月。另有手下三十七人。

  草影組統領秋凡衣,喜靜,也愛乾淨,冷血淡漠。旗下護衛三人,名喚笛散煙、笛破夢、笛釣雪;另有手下二十五人。

  準確而言,草影組並非殺手組,而是善後,專為收回夥伴殺人後可能失落的痕跡,諸如一個腳印、一滴血,甚至一滴汗,片羽不留。萬籟無聲,毫無生命氣息的時候,便是草影組出現的時機。

  也不知是莊舟識人善用,還是秋凡衣訓練得當,草影組個個輕功了得,如魅影飛掠,令莊舟時常自歎弗如。而這秋凡衣,也常是白袍一身不辨雌雄,與葉晨沙有得拼。

  眾人齊集一堂,原因只有一個——淺葉失蹤了。究其原因,莊舟心中一歎,覺得自己脫不了關係。

  全怪他!怪他貪那萬兩黃金,去殺湖廣的達魯花赤。這「達魯花赤」是蒙古語,是大元統治者在各地設的最高監治者,相當漢人口中的「鎮守者」之類。在戰亂不堪的年代裡,那些達魯花赤們不過是些凶狠貪婪的外族人,而湖廣一地的達魯花赤更是激起眾怒,便有漢人商賈願出萬金取其人頭。且不管此人如何,單看在萬金的面上,淺葉組哪有推諉之理。

  原本,莊舟並不想親自出馬,無奈時下各組均有任務在身,秋冥語也不知死哪兒去,他只得自己跑一趟。本想著這官兒很好解決,不想他找了個吐蕃毒王做貼身護衛,一時不察吸入毒粉,人頭雖然取到,自己也只剩半條命在。

  因驅毒推遲回程時間,令鸚鵡送信是為交代行蹤,並無求救之意。剛過四川,便遇到連夜趕來的葉晨沙。見他狼狽如此,不問緣由運功為他驅毒,讓他感動得願以此生為報。回到谷中,便得到淺葉失蹤的消息。

  「何人曾見淺小姐離開?」見眾人驚恐噤聲,莊舟只得先問。

  無人應他。

  「冥語?」顧不得眾兄弟不給面子,莊舟看向黑衣的秋冥語。

  「沒有,一個也沒有。」秋冥語不僅回答,也代手下兄弟一併答了。

  「凡……」

  「沒有。」秋凡衣冰冷的臉上看不出情緒,回答極速而輕悠。

  「有誰見到無響了?」莊舟搖頭,覺得自己在明知故問。

  「好了,莊舟,別問了,不關他們的事。」鶩狠的眼神掃過堂下眾人,葉晨沙沉聲打斷。

  「可……主人,淺小姐在谷中失蹤,他們皆應受失職之罰,包括在下。」莊舟不辭其究。

  「我說了,不關他們的事。至於你……」瞟他一眼,葉晨沙似笑似諷,「先養好你的傷吧。」

  「可……」莊舟仍感失職。

  「沒有什麼可的,養好了傷來淺葉苑找我。」丟下此句,葉晨沙慢慢站起,對堂下道,「你們閒日子過多了,沒事就去捉麻雀,省得傷了谷裡的草,知道嗎?」

  「屬下謹知。」

  「無響回來了,讓他來找我。」吩咐著,葉晨沙緩緩而行。

  「是。」莊舟躬身,心中卻不抱任何希望。這夏無響膽子是越來越大,得好好教訓才是!

  「對了,麻雀要活的。」最後一句,葉晨沙已化為眾人眼中的黑點,在夜幕中隱去。

  「屬下謹知。」

  恭送葉晨沙離去,秋冥語轉頭問莊舟:「你受傷了?」

  「無礙,主人已助我化去毒性。」感到淡不可聞的關心,莊舟微微一笑。

  「有什麼能幫忙的?」秋凡衣遣退眾部後,亦走近詢問。

  「休息兩天就沒事了。」莊舟微笑哂道,「我沒事,倒是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夢還騷擾你嗎?」前段日子便聽凡衣抱怨夜裡不寧,他特地找了些寧神靜氣的草茶,希望能助他定神。

  「我沒事。」顯然,秋凡衣不想提及此事,冷道,「少管我,先想想如何處置那個夏無響吧。」

  「凡衣,無人看到淺小姐如何失蹤,別亂懷疑。無響是我們的兄弟。」聽出秋凡衣語中的肅殺,莊舟難得正色。他也懷疑,但在水未落石未出之前,絕不會斷然肯定。

  「哼。」別開臉,秋凡衣似乎早已習慣莊舟義正詞嚴的模樣。

  「主人對淺小姐的失蹤……似乎不甚在意?」秋冥語低頭沉思,對葉晨沙方纔的輕鬆懷疑。

  「不!我看主人是氣到極點,不知該如何生氣了。」秋凡衣難得開起玩笑。

  「唉!」莊舟只能歎氣。主人讓他養好傷後去淺葉苑,也即是說,在他養傷的數日裡,是不會離開淺葉苑了。難道真的不急著找尋淺小姐的下落?

  唉——搖頭,莊舟微感茫然,忘了身邊站著的兩人。

  「好好養傷。」秋冥語輕輕地拍著他的肩,縱身離去。

  「好好調養。」秋凡衣眼中難現關心,掃他一眼亦飛身躍去。

  唉——多歎一聲,莊舟的臉色灰了又灰。

  這兩人,不愧出自同一血脈,語氣也同出一折——幸災樂禍。他身子好著呢,為什麼人人都當他是手無縛雞的弱書生?主人要他養傷,冥語要他養傷,就連凡衣也要他好好調養。

  又不是女人,調養什麼啊?!

  處理完積累的谷中事務,莊舟的身子已完全復原。如命來到淺葉苑,就見他尊敬的主人、世人口中的魔頭,正蹲在地上玩……玩……泥巴?

  揉揉眼,莊舟確定自己沒有老眼昏花。他俊美無比的主人在玩泥巴!他一身絕學的主人在玩泥巴!他引以為傲的主人千真萬確在玩泥巴!

  天哪,為什麼他不是八十八高齡的老管家,而處於青春熱血的二十七呢?如果老一點,昏倒也有個理由嘛。很可惜,他只能眨著眼,盯著地上揉泥巴的男子,啞口無言。

  「主人……」

  「傷全痊了。」葉晨沙回頭。

  「嗯。」告誡自己站直,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也別暈。

  「無響沒回來。」

  「嗯。」

  「好吧。」招手示意他靠近,葉晨沙問,「無響是怎麼爬進赤草組的?」

  慢步走近,莊舟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不記得?」

  他應該記得嗎?葉晨沙回以奇怪一眼。

  唉,莊舟為跟隨的主子頭痛,「當日,無響尋來淺葉谷行刺未得,被你活捉,記得嗎?」

  「不記得。」葉晨沙非常給面子。

  果然!莊舟搖頭,不覺意外。他這個主子心裡除了淺小姐,只怕沒什麼能記得住。真不知是記性好還是忘性佳。

  「你活捉無響,讓他五招,如無響能躲你五招,你就收他入谷,方便他隨時刺殺你。」

  「我這麼笨嗎?」找個人隨時刺殺自己,葉晨沙懷疑莊舟所言非也。

  「唉——換個說法,當日淺小姐追著誤墜草谷的六色小鳳凰,你捉鳳凰時,隨便將無響給踢下谷,被守衛活捉,記得嗎?」這樣提醒,他總該有些記性了吧。

  「哦,你說那只花鳥,記得。」五彩斑斕的看著眼花,淺淺當日踏草追鳥,飄然如仙,他一時興起,追著那抹纖影在草上嬉戲,有些印象。

  「對,就是那只花鳥。」莊舟再歎,為那只稀世的六綵鳳凰悲哀,絕世神鳥在葉晨沙眼中,不過是只看著眼花的玩物,「你讓無響五招,心思卻放在捉鳥人身上,被他輕易躲過。無響從此留在谷中,伺機殺你。」

  「那他怎樣坐上赤草組統領位置呢?」葉晨沙突地想到,又問。

  「能者居之,尸位素餐者下。」他莊舟無論好壞,能殺人的就是好將,被人殺的活該,管他是否心懷異心。再者,夏無響有他盯著,想輕易行動亦是不易。

  「所以你就升他坐赤草統領?」

  「對。」

  「無響之前的人呢?」

  「任務失職,被無響殺了。」莊舟如談論天氣般自在。

  「冥語和凡衣呢?」

  「他們是老主人撿回的。我也是。」

  「我知道。」葉晨沙出人意料地點頭,令莊舟眨眼。

  「你知道?你記得冥語凡衣被撿回來?」

  「我知道你是被撿回來的。」睨他,葉晨沙見怪不怪。

  「我應該梵香頌佛,感恩你記得我是被撿回來的?」莊舟突地沉臉。

  「兒時只有你一個朋友,當然記得。」

  「是呀,自從你被淺小姐所救,就再也不記得我是誰了。」莊舟憶起兒時,有些唏噓。

  「不記得你就不會幫你化毒。」撈起稀泥扔他,葉晨沙展現難得的孩童稚氣。

  「主人……淺小姐……」不想打擾葉晨沙難得的好心情,但職責所在,莊舟只得收起唏噓,硬著頭皮提醒。

  葉晨沙凶殘,在脾氣不好時。而他脾氣的好壞,由淺葉來定。只要淺葉在身邊,淺葉高興,葉晨沙是絕對無害的,甚至,保持著孩童難得的真摯。淺葉失蹤,面對葉晨沙此時的稚氣,莊舟絲毫感覺不到輕鬆,而是驚心肉跳,眼皮上下跳,凶兆欲來。

  「你的鸚鵡呢?」洗去泥巴,葉晨沙步入石樓,示意他隨後。

  「在家裡。」眼皮越跳越快,莊舟隱隱感到危險。

  「把它養胖點。」

  意有所指,葉晨沙坐上軟椅,不再多言,而是舉起右手,掌心漸漸升起霧氣。

  「主人!」這是什麼武功?莊舟瞪大眼,驚叫。

  「噤聲。」丟他一個責怪的眼神,葉晨沙掌中霧氣聚攏,形成一面橢圓的虛鏡。虛鏡中,依稀可見樓林街道、行人攤販。

  巫術?還是妖法?莊舟心中大異。

  「很奇怪嗎?」睨他,葉晨沙收回手掌,讓虛鏡懸於空中,鏡中人物竟能走動如常。

  「屬下不敢。」即便奇怪,莊舟也沒膽問出口。

  葉晨沙閒適一笑,將虛鏡之景放大拉近,鏡中現出兩人,一男一女,似乎正在交談。莊舟定眼一看,大驚——那男人正是夏無響,女子,自是七天前失蹤的淺葉。

  靠上椅背,葉晨沙放軟身子,盯著鏡中人影,唇邊含著一絲淡笑。

  淺葉失蹤,他並非不在意,而是不必在意。他知,若是淺葉不願,任誰也強迫不了。不管夏無響用了什麼方法,淺葉一定是自己決定與他同行。這虛鏡本是追蹤術,只能找人卻無法聽到鏡中人的任何聲音。但他看到了,淺葉在笑,而夏無響,似乎有些愁眉苦臉。

  瞪著鏡中虛像,再瞪瞪含笑的主人,莊舟靜立觀看,收起詫異不做打擾。

  帶走淺葉,夏無響應該意氣風發,或有所行動才是。看著鏡中鏡像,莊舟竟然感到忍俊不禁。堂堂赤草統領,竟然為女子買起了糖葫蘆,的確有些大材小用。而女子身邊,跟著兩個面生的五六歲孩童,正爭吵得面紅耳赤;夏無響似乎被吵得煩了,本想拎起孩童丟得遠遠的,卻不想被兩個孩子抱住了腿,一人一邊直接掛在他腿上吵,完全不當他一回事。

  呵呵!印象中,無響總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何曾有過欲哭無淚、束手束腳?這兩名孩童確然有趣,值得栽培。

第2章(2)

  「我……有多久沒出去遊玩了?」葉晨沙突然開口。

  無須掐指,莊舟片刻答道:「一年三個月又八天。」

  「你倒是記得挺清楚。」

  「屬下的職責。」

  「罷了,收拾一下,我們出谷玩玩。」

  玩玩?莊舟一呆,收回趣味的目光,臉色乍灰乍白。

  但凡出谷的殺手,哪個不是捧著大把的錢票回來,他的主子居然要出去玩玩?玩什麼?玩殺人?才怪,淺葉組絕不做無本生意。

  見他發呆,葉晨沙又道:「此番出谷,我們要裝成平常人家,不可張揚。」

  莊舟一呆過後,又是一呆。

  哪個殺手出谷敢四下張揚?難道要他們一邊敲鼓一邊大叫「殺手出巡啦,見者迴避」?他的主子居然敢提「張揚」二字,到底有沒有身為殺手之主的自覺?何況,他的主人樣貌俊美是翩翩佳公子,本來就世間少有,就算不張揚也不成。他這主子絕對不會和自己的臉過不去,易容行不通,沒把別人的臉劃花就算幸運了。

  「還有,稱呼要改。」

  「怎麼改?」莊舟覺得問得很白癡。

  「鄙,葉晨沙,字妄之,行五,你自己選。」他難得好心。

  「……」莊舟無語。

  不愧是他敬佩有加、願追隨一生的主人,就連說話的含義也深刻得異乎常人。身為下屬,當然不能直呼姓氏名稱,谷內谷外均不可。字嘛,倒是第一次聽他提起,以往只聽葉驚天喚他葉五,竟不知他竟然有字。當然,主人的字可不能直呼,太僭越了。行五嘛,他知道,葉晨沙有四位兄長,下面有五個弟弟。葉驚天生了十子,死到現在,只剩葉晨沙及其兄葉朝。而這葉朝,似乎生性淡薄,小小年紀便受不了其父的凶殘,離家雲遊去了。

  「五少可好?」看著男人無害的笑臉,莊舟試問,盡職盡責。

  「隨你。」葉晨沙擺擺手,「去收拾一下,明日辰時出谷。」

  「……主人,恕屬下直言。你……不擔心淺小姐嗎?」

  「擔心。」葉晨沙盯著虛鏡之人,應著。

  擔心?莊舟可感覺不到。

  「屬下告退。」

  「嗯。」點點頭,葉晨沙眼光鎖在虛影中的綠眸女子上,專注而執著。

  輕輕邁出,莊舟習以為常,這種近乎癡狂的神情他見多了。現下讓他操心的,是離開的這段時日裡谷中事務該如何處理?看來,勢必得請凡衣代勞;另一件讓他頭痛的是主人令他「收拾一下」。收拾什麼?難道讓他整理一大包的衣物和日常用品隨身?與其如此,他寧可倒地裝暈。

  在他以為,什麼也不必收拾,帶上一堆錢莊號票最實用。

  銀票雖實用,殺人最痛快。

  虛鏡外,距淺葉谷南方千里之遠的唐州城鎮上,正上演著一出「兩小兒辯日」。

  「再吵!我剁了你們做草肥。」

  凶狠的話語配上凶狠的表情,讓路人退避三舍,為男人腿上掛著的孩子擔憂。

  「你才吵呢,多事。」左腿上的男孩擺明不買他的賬,回瞪一眼,繼續與右腿掛著的男孩爭吵,「我比你大,你要聽我的。」

  「聽你的?哼,我比你聰明,你沒聽過能者為大嗎?你得聽我的。」右腿男孩輕視地瞪著自稱為哥哥的東西。

  「你們……很想做草肥,是吧?」高大凶狠的男人已完全沒了耐性,粗壯的手臂上青筋暴跳,蠢蠢欲動。

  只要……只要用力捏住兩個死小子的脖子,所有令人心煩的聲音就會消失。只要……捏住脖子……嗜血的手滑上兩小兒的脖上,偏偏兩個小傢伙無知無覺,猶自一人抱一粗腿在一邊喋喋不休,也不怕小命玩完。

  哼哼,很好!他已經捏住細滑的脖子了,只要再用些力……心煩的聲音便會消失,世界將回復一片清靜……他可以感到掌中跳動的血液、感到小孩子柔軟的頸骨、感到嗜殺的快意……

  「你要殺了他們嗎?」

  身後輕柔的女聲喚回男人失控的血性,令他兩掌一鬆,讓兩孩童的小命在鬼門關繞了個彎。

  「無響?你真的要殺他們?」見男人僵直著身子,女子只得走到他面前。

  「不!」夏無響狼狽地垂下眼,乖乖放手,任兩個小傢伙抱在腿上爭吵。

  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看看他此時的模樣便知了。欲學曹操挾淺葉以令葉晨沙,卻沒想到自己反倒成了被挾持的「天子」,被淺葉拉著雲遊四海起來。

  世風日下呀!本該是他掐著淺葉的脖子在葉晨沙面前揚眉吐氣,一掃落敗之恥。可人沒掐住,倒是自己有了落入圈套之感。

  這女人果然深藏不露!當日出谷他便知不妙。百丈高的崖壁,以他的修為尚要換氣一次,借崖石之力方能上升,這女人卻臉不紅氣不喘,無須任何借力就那麼直直地躥了上去。隨後,便被她拉著往南行,將他想留書威脅葉晨沙的計劃完全打亂。每當他想打昏這女人時,四肢竟無法控制,猶如……被施了妖法,完全動彈不得。

  她不是人!

  憶及莊舟的話,夏無響終於明白淺葉苑為什麼成為谷中人盡皆知的秘密。葉晨沙的女人,是妖!

  如此看來,並非他挾持淺葉,而是淺葉挾持了他。

  這妖女不知目的何在,只顧拉著他往南走,一路遊玩,累了或住客棧或息林間,餓了則指使他張羅食物,葷素不忌,食量卻不大。兩天前經過無名小鎮,妖女居然大發善心收留村人欲燒死的兩個小子,偏偏兩個傢伙喜歡吵架,成天在身邊嘰嘰喳喳,吵得他想殺人。

  莊舟常說殺手不能做無本生意,他現在一點也不介意做無本生意。殺了這兩個小子……殺了……

  「無響,今天就在這個鎮上落腳吧。」

  一聲輕音打斷他狂漲的殺氣,夏無響洩氣。他不怕鬼怪妖物,偏偏這妖女能他全身動彈不得。若一個人無法行動自如,就只能任人……不,任妖宰割了!這一路上,他沒見過她施妖法變幻術,也沒見她現原形,言行舉止與尋常女子沒兩樣,不像妖,倒像逃家遊玩的千金小姐;而他,則是任勞任怨的僕從。

  「無響!」妖女又叫了。

  「知道知道!你讓這兩個傢伙下去。」夏無響指指腿上的懸掛物,凶狠的臉上陰晴不定。

  「大黃小黃,快過來,讓無響去找客棧。」妖女柔聲叫著爭吵的男孩。

  「來了。」兩小子齊聲應道,乖乖放手,順從得令夏無響咬牙。

  「你們是狗呀,這麼聽她的話?」夏無響居高而瞪,對他們如此聽話不滿。

  棕黃色的頭髮,根本不是漢人,被人……不,被妖像狗一樣叫喚,居然還應得這麼大聲,真是不知死活的一對傢伙。

  「你才是狗。」剛才自稱哥哥的男孩抬頭瞪他。

  「對。」弟弟難得與哥同仇敵愾。

  「哼,大黃小黃,不是狗是什麼!」夏無響厭惡地看他們一眼,不屑。

  「大黃不是你叫的。」

  「小黃不是你叫的。」

  兄弟倆鼓著臉,隨後互瞪一眼,同道:「不要學我說話!」

  「滾開!」夏無響沒了耐性。

  「凶人,你記好,小爺我叫木離花,大黃只能仙女姐姐叫。」哥哥甩了甩雜黃的小辮,不可一世。

  「凶人,我叫溫不花花,你給我記住。」弟弟同樣不可一世。

  本就耐性不多的夏無響在他們臭屁的模樣下,心火狂漲,殺心再起。

  他幹嗎那麼好心?誤聽妖女的話救了這兩個傢伙,可他們根本不領情,不聽他這個救命恩人的話,倒聽起妖女的話來,活該被人燒死!不僅樣貌是番人,就連名字也是。管他們是木花還是溫花,惹得他不高興,人皇來了也照殺不誤。殺了他們,再收了後面那個妖女去威脅葉晨沙……

  「別吵了,快讓無響去買吃的。」息事寧人的妖女走過來,一手拉一個。

  「他要是跑了怎麼辦?」木離花任淺葉牽著,骨碌的大眼卻不懷好意地往夏無響身上瞟。

  跑?他當然會跑,不知跑過多少次。每每不過半炷香,妖女鐵定出現在他面前。

  「他不會跑的。就算跑了,我也能找到。」妖女溫柔答道。

  對,他完全被妖女吃得死死的,枉費一世殺手之名。

  「姐姐,他這麼凶,會不會在食物裡下毒藥害我們。」溫不花花眨著眼落井下石。

  毒?這小子的方法不錯,一時找不到奇門奇毒,買點砒霜試試也無妨。

  「他不會,他們從來不會。」妖女依舊溫柔。

  算這妖女上道,他的確不會。淺葉組以嗜殺譽滿世間,絕對不會用下三濫的卑鄙手段。

  夏無響凶狠的表情慢慢平靜,看看淺葉,再低頭瞟瞟不知死活的兩個小子,認命地歎氣,舉步去找客棧兼打理食物。

  他是殺手,應該嗜血成性、心狠手辣才對,怎麼落得像家僕一樣,不僅要照顧妖女的食宿,竟然還得照顧兩隻黃毛小花狗?

  中邪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1-22 21:44:38

第3章(1)  

  人,是奇怪的類別。

  看著夏無響和大黃小黃數日來的對峙,淺葉既好奇,也深感怪異。以她六百歲的妖齡,實在想不透人類奇怪的行徑用意為何。在各界之中,人界最令她奇怪。

  這世間共有六界——妖、怪、人、鬼、靈、魔。六界各為其主,互通互補,也互不相干,可不知為何,人類卻將六界之物混為一談,甚至將魔類稱為鬼,將妖類稱為神。盲目地供奉著所謂的菩薩神靈,以為所有的鬼怪惡煞皆為凶族,所有的神靈佛龍皆為善類。根本是……唉,混淆視聽。

  其實,人界的一切規則,皆可套用到任何界類中。人有人皇,妖有妖皇;人有好壞,妖有善惡;人有生老病死,妖亦然。

  因各界可互通有無,且自成規則,若想入界,必須遵守遠古便已形成的界規,不得擾亂。人可為妖、可為魔,也可為靈怪鬼類;同樣,其他各界同樣可化為人。它界類可與人定契約,與人為僕,或收人為僕;而人類若與它界類定下契約,為僕者則不再為人,可順契主入他之界;為主者,則它界類追隨人主變為人類。至於不受契約所限,卻流連於人界之妖、怪、鬼、靈、魔,只要遵守界規,便可相安無事。就像她,雖為妖類,決計不會生害人之心,也不會與人定什麼契約來束縛自由。而如她一般的妖類靈神,通常被喚作「散」。

  世有散怪、散鬼、散靈、散魔,也有她這樣一株散妖。妖,也分很多種類,龍妖、象妖、花妖、樹妖、鳥妖、魔妖,也有草妖。她是草妖,一株活了六百妖齡,經驗不太豐富,道行不太精深,對人類充滿好奇的草妖。

  好奇,是因為想不通人類的奇怪行為。

  葉晨沙以草谷之地困住她,卻不與她定契約,甚至任她為所欲為,目的何在?這個男人,讓她奇怪之餘,也摸不透。他似乎想時刻盯著她,卻也任她自由自在;他允許她隨意出谷遊玩,卻每每緊隨身後。她累了一睡數月不理人,他卻盯著她眼也不眨。她覺得孤單,他便差人遍地種草,為她引來無數草精草靈。

  他很寵她啊!

  以一株草妖而言,無任何付出便輕易得到人類毫無保留的關心和愛護,是件幸運的事。他是否覺得養一株妖草很有趣,可以打發閒散的時光?應該是吧!

  以往,只要她離開草谷範圍,他會立即找到她,速度之快,方位之準,讓她懷疑他是否也會靈異之術,否則怎會如此之快?此番出谷,他卻並不如想像中的迅速。莫非他……他找到新的趣事,將她給忘啦?

  這不正是她要的嗎?離開他的草谷,離開他的關心,離開葉晨沙這個人,不正是她唸唸想做的事?為何離開了草谷,反倒覺得更懶了起來,什麼也不想做,每天只顧著走啊走啊,似乎沒什麼目的。夏無響悶是悶了些,但自從知道她是妖後,居然毫不反抗,惟命是從得令她好生沒趣。

  數日前行過村子,見村人意欲燒死這兩個孩子,說是妖孽之子,是村中禍害。這兩子高束於柴堆之上,神色卻是桀驁不馴,口中仍罵罵咧咧,完全沒有驚慌害怕之意。她見著可憐,便央求夏無響救下兩子。兩子感恩,願追隨左右,她見兩人機靈可愛,又膽大不馴,也就隨他們了。

  很奇怪,她一見到這兄弟兩人便心生親近之感。似乎……他們與她相識很久,早已熟悉。好似……葉晨沙的狂傲。

  她雖喜愛,夏無響卻煩上加煩,整日對兄弟亮人凶神惡煞,偏偏兄弟兩人全不怕他,罷明吃定。有趣吶!此夜,因露宿林間,夏無響正烤著獵到的野兔,兄弟兩人仍繞於身側爭論大小。

  「你烤的肉太鹹了!」挑下一塊品嚐,木離花黃發一甩,指責。

  「對,太鹹了!」

  只有面對夏無響時,兄弟兩人才會同仇敵愾。

  「我烤你們就不鹹了。」夏無響凶眼一瞪,不理會兩個矮黃花。

  以葉晨沙對淺葉的癡迷程度,他回谷後發現事態不對及他的謊言,應該立即追來才是。為何過了半月有餘,仍不見草谷有所行動,是他走錯棋了嗎?就算他沒法在葉晨沙面前一吐怨氣,至少他應該心急如火前來救人吧,而不是毫無動靜啊?為何無人追來?

  夏無響甚至希望葉晨沙能快點追蹤尋人,如此方能救他於水生火熱之中,即便回谷受百鞭之丈他也心甘情願。大不了又是一敗,反正敗在葉晨沙手上不下百次,沒什麼丟臉的。

  悲憤地想著,夏無響開始懷念淺葉谷衣食無憂的日子。雖然殺人累了點,可回谷後有人為他準備乾淨衣物、為他奉上熱茶冷果,還有下屬兄弟供他叫罵,偶爾還能看莊舟與秋氏兄弟下下棋……總之,好過他現在為奴為僕。

  真不明白,葉晨沙居然對這個妖女癡迷?肯定中邪了。妖女長得雖美,在他眼中只是個威脅葉晨沙的工具,實在體會不到千嬌百媚心神蕩漾之感。倒是兩個黃毛小子,讓他有嗜血殺人的快意。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小黃花見他發呆,跳到他面前大叫。

  「滾開!」夏無響低吼。

  「小爺就是不滾。」小黃花存心氣死他,「我連那些壞蛋都不怕,會怕你?」

  「他們為什麼要燒死你們?」和事妖總在最適當的時候出現。

  「姐姐,坐這邊。」溫不花花體貼地用衣袖拂淨石塊,拉淺葉坐下。

  「姐姐,吃肉。」木離花推開夏無響,逕自割下兔肉討好淺葉。

  「你們真的不怕?」被推到一邊的夏無響黑著臉,問討好妖女的兩兄弟。

  淺葉當時讓他救人,也得他肯救才行,否則,天皇來了他也不理。正是這兩兄弟不知死活的大膽和不馴,才令他出手一救。被人咒罵為妖孽,知道下一刻將被燒死的人,居然面不改色,口中狂叫著「燒呀,小爺怕你們嗎」,夠膽!

  「怕什麼,那些人從小就看我們兄弟不順眼,說我們是妖孽之子,是村裡的災難。他們家死了牛死了狗全怪到我們身上,就連雞被狼叼了也怪我們,我還沒燒他們的屋子呢,怕他們?哼!」木離花瞪了眼夏無響,凶狠十足。

  「姐姐,你會覺得我們長得像妖怪嗎?那些人說我們是妖怪,我偷偷聽到,爹娘死後,他們要把我們扔到山裡,不過我很聰明,又和木離花一起回來了。從那以後,他們就當我們是妖怪。」溫不花花見哥哥瞪起眼,不由看了看淺葉,眼中有著難過。

  妖?她才是妖呢。美艷的臉揚起飄忽溫柔的笑,淺葉道:「不,你們很可愛,我喜歡。」

  「你會不會覺得我們的頭髮太黃,不是人?」

  雜黃的髮絲的確少見,和土狗的毛差不多。夏無響暗忖。

  「不會呀,我的眼睛是綠的。」

  你也不是人——夏無響眼神一暗。

  「可是姐姐很漂亮,像仙女。」木離花嘴上猶如沾了蜜,至少,夏無響如此認為。

  「仙女?」突地,淺葉笑出聲,美艷的笑臉看呆三人。夏無響極少見她如此大笑,微感驚詫;而另外兩個小子,則是流著口水,一臉癡迷。

  說她像仙?呵呵,如果靈界的仙佛之類和妖界的花蟲神王們聽到這話,豈不要撕了她?她不是仙,只是一株不惹眼的草妖。葉晨沙未曾如此讚美過她,他只會溫柔地盯著她,溫柔地摟著她,體貼地與她一同玩耍。

  「姐姐,我長大了娶你做媳婦,好不好?」小色鬼之一木離花擦擦口水,盯著她開口道。

  「不好,姐姐是我的媳婦。」小色鬼之二溫不花花不讓兄長專美於前,硬要比個高下。

  「我的,你沒聽過長幼有序嗎?姐姐是我的。」木離花瞪向弟弟。

  「我的我的,我比你聰明,我為大,姐姐是我的。」溫不花花亦瞪向兄長。

  「你哪裡比我聰明?」

  「我全身上下都比你聰明。」

  「我才是……」

  「閉嘴!」乍然的大呼頓住兄弟兩人的爭吵,夏無響睜開凶眼,殺意再起。他已經離他們遠遠的了,為何練練坐功也能聽到他們的狂吠?

  夜已深,月掛梢頭,嘿嘿……是暗殺的絕佳時機。

  「閉你個頭,就是不閉!」兄弟倆同仇敵愾,動作一致地跑到坐定的男人身邊,開始每日必修的功課——「兩小兒辯日」。

  「我大。」

  「我大!」

  「我是哥哥,是兄長。」

  「我是兄長,是哥哥。」

  「我——大!」開始比誰的聲音大。

  「我——大!」比就比,誰叫得最響誰就大。

  在兩人的爭吵聲中,隱隱傳來「叮噹叮噹」的鈴兒聲,漸漸臨近。

  「叮噹!」暗夜林間,輕不可聞的腳步正慢慢走來。

  「叮噹!叮噹!」夏無響倏地掩住爭吵的兩人,目光掃向淺葉,看到她正好奇地側耳傾聽,「叮——當!」輕悠的鈴聲再次傳來,不是幻覺。

  倏地,叮噹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也越來越近。

  「誰?」咧出凶殘的笑,夏無響推開不知死活兩兄弟,伸展手臂立起。不管是誰,正好讓他出出數日的怨氣。

  慢慢地,在篝火所見的視線內,黑暗處走來一個……和尚?

  「無量般若波羅密佛!」清朗的唱偈響起,迎著火光,一身百衲衣的年輕和尚走近,邁步似慢實快,轉眼已來到四人身前。

  和尚二十四五左右,濃眉劍目,雖然身著百衲衣、足登履草鞋,卻自有一股飄逸味道。身後背負著竹簍,叮噹聲正從簍邊懸著的骨鈴傳來。

  不是草谷的人啊!夏無響有些失望。他對和尚沒什麼興趣,加之莊舟的話適時竄入腦海——無本生意仍虧上加虧——眉一皺,他重新坐下,不想理會路過的僧人。

  和尚走近,看到火上懸烤的兔肉,雙手合十靠在額上,微微躬了躬。放下手掌後他並未趕路,反倒停在夏無響身邊,「施主,請恕貧僧直言,你滿身血腥味,已造太多殺孽。若是放下屠刀,息去心魔為時未晚。」

  淡淡瞟了和尚一眼,夏無響閉上眼,入定。沒有殺心,他也是溫和的。

  和尚見他閉目不理,苦笑搖頭,重新邁開步子,繼續趕路。經過淺葉時突然頓住了腳,側首傾聽著什麼。隨後,緩緩轉身返回,待站立後,他開口:「般若波羅密,這位女施主,貧僧有一事請教。」

  「大師請問。」見二子睜著大眼好奇觀望,淺葉掛起微笑,身子向前傾了傾以示回禮,眼光在和尚竹簍邊的骨鈴打轉。很特別的骨鈴,不知用何種獸類的頭顱製成,將頭骨從中部切開,頭頂鑿洞掛上鈴鐺,聲音十分清脆。

  「施主可有害人之心?」

  「大師為何有此一問?」收回打轉的目光,淺葉和尚神色肅穆,似乎真想請教於她。但這個問題令她有些莫名其妙。

  「貧僧只想知道,施主可有害人之心?」和尚堅持。

  笑容掛在唇邊,淺葉戲謔道:「如果,我說——有,大師會如何?」

  「施主身上並無腥檀。」合掌於胸,和尚神色未變,「貧僧想勸施主一句,若流連世間,必為禍世人,貧僧有《大方廣佛華嚴經》一卷,不知女施主可願抄頌,廣施於人?」解下竹簍拿出一冊佛經,他雙手遞給淺葉。

  抄經?接過他遞來的佛經,淺葉眨了眨綠晶明眸,翻開一頁。掃過數行後,掩上經卷遞還和尚,道:「多謝大師,佛經還是留給有緣人去傳抄。」

  要佛經何用?她是妖呀,何須成佛?人類呀,總是六界不分,還自以為多有能耐呢!佛為靈,她仍妖,界不犯界!

  和尚垂下雙手,並未接過她遞還的佛經,「這《大方廣佛華嚴經》仍貧僧一年前親手抄成,或可助施主尋得正道,還請施主收下。」

第3章(2)  

  舉書的纖臂曲了曲,收回。淺葉微微歎口氣,正要再次拒絕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輕忽的低笑,笑聲過後,陰惻的諷刺緊隨從黑暗林間傳出:「出家人,不老老實實在佛堂上頌經,卻拿自己抄的佛經來送姑娘,敢問參的是哪門禪呢?」

  這聲音是……急忙回頭,淺葉向林中張望,笑意在唇邊擴大。那是天天在她耳畔低語的聲音,熟悉呀……他來了,來找她?

  和尚聽到諷刺,仍是動靜不驚,盯著林間走過的一白一紫兩名男子,合掌躬身。

  「葉晨沙!」不知為何,看他慢步從林間走近,她竟覺得驚喜。丟開佛經起身走向他,絕艷的小臉上掛著燦爛的悅笑,映著火光嬌媚動人。

  溫柔的笑掛在白袍男子臉上,攬過裊裊纖腰,他舉足挑起佛經打量,猶如看到稀奇玩意,隨後將眼光移向懷中,「淺淺,你想讀佛經?」

  搖搖頭,她否定。

  「既然如此,還請大師收回。親手抄的東西,別輕易送人。」白袖劃出亮弧,佛經眨眼間飛射和尚面門,去勢兇猛凌厲。

  「啪——」準確接下飛射而來的佛經,和尚眼光微閃,當看到佛經上一隻泥鞋印時,也只得歎氣。他歎氣時,紫衣男子掃過好奇觀望的二子和起身站立的夏無響,儒雅一笑,「在下莊舟,不知大師如何稱呼?」

  「莊施主忒敬了,貧僧不為大師,不過苦行僧爾,法號念化虛空藏。」斂眉還禮,和尚一邊拍著經書上的泥土一邊看向神色不善的葉晨沙,「不知這位施主……」他剛才聽到女子叫了聲,聽得真切,卻不願相信。

  「葉晨沙。」男子笑望他,眼中感覺不到絲毫的愉悅。

  「你就是……」瞅了瞅莊舟,再看看葉晨沙,念化虛空藏濃眉皺起,「莫非施主即是世人口中的殺手之主,淺葉組葉晨沙?」

  「正是。」葉晨沙點頭,「大師可想與葉某做生意?」保證殺無全屍。

  笑臉依舊溫柔,眼中卻多了些陰冷。敢不知死活送佛經給淺淺,管他是和尚還是道士,他來者不拒。林子冷了下來,就見葉晨沙盯著和尚再無言語。突然間,篝火爆了爆,「噼」一聲驚醒眾人。

  「葉施主,你戾氣過盛,不妨將這本《大方廣佛華嚴經》逢雙日抄頌,感我佛慈悲之心。」念化攏了攏袖,驚覺自己雙臂發寒。

  奇怪看了他一眼,淺葉突道:「大師,為何你非得將這本佛經送給我們?」她不要,他居然轉手送給葉晨沙,轉得也太快了點吧!

  「貧僧只是覺得……」

  「覺得什麼?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吃的是百家飯,穿的是百衲衣,憑什麼管我?」葉晨沙拂了拂袖,側目,「或者,像你這種自詡正義慈悲的出家人,想在此殺了我,為世間除害?」

  不愧是殺手之王,成天將殺字掛在嘴邊上。他冷冷的搶白讓念化的唇翕了翕,終究,他只是歎了口氣,收起佛經搖頭道:「葉施主,請聽貧僧一言,妖、本、無、心。」

  說完後,念化衝他們合掌以禮,轉身邁步走進黑暗林間,骨鈴叮噹。直到鈴音完全消失,淺葉方回首,看向葉晨沙。他的臉上依然帶著笑,黑眼映著篝火跳躍著兩簇晶亮。

  「你……」任他的手環在腰間,她未覺不妥,眨了眨綠眸,決定開口,「你這次好慢。」

  「淺淺,你沒吃晚餐?」他並未回答她的疑問,倒是盯著火堆上的兔肉半晌。隨後牽起她的手走火堆,不看夏無響一眼。

  「嗯,正要吃。」任他牽著,她隨口應道,待回答後方覺得不對勁,「葉晨沙,你這次好慢。」

  「嗯。」這次換他隨口應著,並無意回答為何如此之慢。拿起火邊的小刀割下香濃兔肉遞到她嘴邊,「來,張口。」

  乖乖含下他遞來的兔肉,淺葉嚼著,待吞下後正想再度開口,唇邊緊接著又是一塊。唉,歎口氣,她只得放棄,一心與唇邊不曾間斷的兔肉作戰。直到確定她吃飽後,葉晨沙丟開小刀,緩緩道:「淺淺,你不是總嚷著不要我陪著自己出來玩嗎?這些天可玩得開心?」

  他早就追上她們的行程,知道她與夏無響就這麼一路走著。夏無響的腳程並不快,特別是這兩天,走一個時辰就要休息兩個時辰,若是經過鄉村小鎮,還會特地逗留兩日,好讓她四下遊玩。見她笑得開心,他也開心。原本只想跟在後面,當和尚掏出經書送她時,他突覺心火狂躥,一時忍不住諷刺起來。

  見到她,會以為她又如以往般瞪眼嗔怪,怪他不請自來。沒想到,她竟然怪他……慢?

  慢啊?她可知道,為了讓她笑得開心,他必須強忍著上前的衝動,告訴自己不要動,不要想,只是看著她,遠遠的就好。而數日來的強忍,在她眼中卻成了「慢」?她從不曾怪他慢過,這次,是什麼讓她有了慢的感覺?

  以往總捨不得她離開自己的眼界,就算出谷暗殺,也必要時時借虛鏡看她,他只想知道她在幹什麼,在曬太陽?在翻書?還是在休息?有沒有想念他?啊,不能說有沒有想念,而是,她是否有想過他,哪怕一時半刻也好。若是她自己出谷,他亦是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她,只想……只想讓她的眼中映上他的身影。如此,會讓他覺得她離他很近。

  她不是一個嫵媚艷情的女子,雖說容貌絕美,可她極少照鏡,長長的髮辮垂在身後,若不是他時常簪些輕盈的珠花,為她綁上頭繩,只怕她是絕對懶得梳理的。

  散漫,是她給人的第一感覺。

  他人是否如此感覺,葉晨沙不知,但至少,他是如此。每每看著她,總是那麼懶懶的,極少修煉,除了喜愛翻看樓中的藏書,與凡衣的護衛下下棋,便是趴在草地上曬太陽,或與谷中的青草麻雀樹木自說自話,反正只聽到她一人……不,一妖的聲音,其他的妖精靈怪他是一個也見不著,也聽不到。

  將她囿於草谷,她也不過在最初的日子裡纏著他問了問,他不理,她也就此作罷,眨著好奇的大眼逕自欣賞草谷風景,完全是隨遇而安的神情。她從不主動找他要什麼,除了不讓他陪著出谷。

  唉,盯著她困惑的臉,葉晨沙有些無奈。

  「你的意思……」聽著他的話,淺葉俏皮側著頭,皺眉道,「你是故意讓我一人出來,故意這麼慢的?」

  「不是慢,有無響陪著你。」掬起髮辮放在鼻間輕嗅,他看了眼火堆另一邊的四人。

  「無響好沒趣。」她毫不猶豫的指斥引來另一邊低聲交談的兩人注意,夏無響本就青黑的臉在聽到這句話後,額上青筋暴起,直逼百年松樹根。

  「呵!」聽她微帶負氣的抱怨,他笑了笑,問,「這一路上,你可有喜愛的東西?」只見她一路走著,對好奇之物不過拿起觀賞,鮮少買下。

  「有,那兩個孩子。」纖指點點莊舟身邊不吭一聲的兩人,淺葉揚眉。

  順著她飄動的衣袖,他看向二子。兩人髮絲帶黃,分別紮著一根沖天辮,濃眉大眼中含著些許的害怕和不馴,見他望著他們,兩人沖莊舟說了句什麼,便同時望向他。上下打量後,他動了動唇,正要開口,突見莊舟蹲下身,一把抓向兩人的腰帶,開始脫衣。

  「你幹嗎脫我的褲子?」一子眼中升起防備。

  葉晨沙勾了勾唇,並不阻止,亦好奇他的師爺到底想幹什麼。

  在二子的尖叫中,就聽莊舟低聲念著:「哪有男孩子叫什麼花的?一個溫不花花,一個木離花,我倒要看看你們到底是男是女。乖乖地別動,讓叔叔看一眼,這可關係到叔叔日後如何用最適當的方式調教你們。乖——」

  被人強行脫去褲子,會有人乖嗎?答案當然是不能。於是,另一子見兄弟被欺,顧不得自己褲帶的安危繫於一線,捉住莊舟的手邊拍邊叫:「色鬼,放開我哥哥!」

  「小鬼,別吵,我只想知道你們是男是女?」

  「我是男的!」尖聲叫著,快被拉下褲子的木離花急紅了眼。

  「好了,讓我看看就知……」莊舟嘴裡應道,手中動作並未停下。

  「帶回谷!」二子的尖叫惹來葉晨沙的陰鷙,突兀開口,他打斷三人的拉扯。

  聽他開口,莊舟如被人施了定身法,隨即放開緊捏褲帶的手飛快轉身,皺了皺眉疑惑道:「五少,你說帶回谷……」

  「嗯。」不管莊舟是否明白他應的是什麼,葉晨沙的注意在嗯過一聲後,又回到淺葉身上,「這一路上可有喜愛的景致?」

  有會如何,沒有又會如何?她以眼神詢問。

  「草谷地處陝西境內,沒什麼湖光江水的清幽景色,山林草原你天天能見著,想是膩了。如果……如果你願意讓我陪著,咱們往南方遊山玩水一番,可好?」

  他,可是在請求?請求讓他陪伴?

  淺葉凝著眉,迎著火光看向他。一如既往的溫柔神情,瞳子因火焰跳躍閃出金色,兩縷髮絲飄垂於鬢角,隨著他的呼吸輕晃。

  他很漂亮呀!眨動眼簾,任他拉起小手輕吻,她無心去想為何他剛才的語氣帶有一絲希冀,放軟身子靠在他懷中,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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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22 21:47:11

第4章(1)

  「為什麼讓無響回谷?」喝著龍興碧羅春,淺葉看了眼支頜斜坐的葉晨沙,眼光隨即轉向茶樓四周。

  昨晚靠在他懷中睡著,第二天睜開眼已經在龍興鎮的客棧裡了。莊舟和那兩兄弟不知何時盡釋前嫌,兩個小傢伙跟在莊舟身後打轉,眼中熠熠生輝,好像狗兒見到上等的骨頭一樣。夏無響的黑臉卻消失無影,問過莊舟,才知昨夜就已回谷。

  「無響這次想以淺小姐威脅五少,只怕他未料到,淺小姐可反制於他。而且,谷中還有大筆買賣等著完成,他留下何用。」莊舟搖頭解釋。

  是在誇她嗎?她只不過在夏無響打擾時施了小小的定身咒,讓他動彈不得,若夏無響狠下心來真要傷她,她不敢保證能安然無恙。對上莊舟淡笑的眼,淺葉放下瓷杯,咬住唇邊突然出現的梨,回送梨人一個謝意的笑。

  木家兄弟坐在莊舟身側,一聲不吭得令人奇怪。他們在夏無響面前的話可多了,如滔滔江水一發不可收拾,緣何到了葉晨沙面前就如悶葫蘆般?打量完茶樓的客人、小二、掌櫃和樓梯後,淺葉已吃下五六塊梨果,正想著夠了,就聽葉晨沙冷冷哼了聲,對莊舟道:「為什麼茶樓裡有這麼多人?」

  茶樓本就供行人休息解渴之用,人多了掌櫃才高興呀,他們不也是上茶樓解渴休息的嗎,他的問話好奇怪?淺葉瞇起眼,不太理解,也無心多問。

  掃視茶樓,莊舟唇邊掛著笑,低聲道:「五少,左邊角落處那位灰衣公子,屬下曾見過一面,江湖上人稱『厭武書生』施大,為人陰晴難定不辨正邪。他鄰桌的三人倒是面生,此三人呼吸沉緩,應算得上高手,其他茶客不過是些走卒販夫。」

  盡職為主子解釋著,莊舟臉上並無駭意。高手又如何,若是沒有敵意,兩方相安無事,若是故意找碴,那就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這種事他可是路熟徑通的行家裡手。

  「艷舞書生?」奇怪的稱號引來淺葉凝眸,「你是說那個灰衣的長髮男人跳起舞來很……美艷?」怎麼看也不像,長得雖然秀氣,卻稱不上美艷,臉下還有一圈青髭呢,比不得葉晨沙漂亮。

  「不是跳舞美艷。」咳出口中的茶,莊舟忍俊不禁,就連葉晨沙亦拉出越來越大的笑弧,「他自言極厭武功,與人交手只是一味躲避,偏偏無人能傷他,故江湖人送他一個『厭武書生』的稱號。」

  「他姓施名大嗎?」很沒氣勢的名字。

  「不,他應該有名,但自他出現以來,只道自己姓施,家中排行老大,為了叫得方便,人多稱他施大。」

  淺葉聽著莊舟解釋,眼角不受控制瞟向被稱為施大的男子,適巧對上他梭巡的目光,卻見他先是一呆,然後眉目突皺,視線越過她看向身後。

  他在看……葉晨沙啊!側首看向身邊的男人,淺葉視線重回他臉上,小手慢慢蓋在他唇上,輕輕打著圈,一寸一寸移到左頰,再一寸寸移到右頰,明眸中閃著滿意。比起施大頜下的一圈青髭,還是他的臉上光滑,不但看著舒服,摸著也舒服。

  「淺淺?」她突兀的舉動並未惹他不快,只是奇怪她為何想親近他。

  「葉晨沙,不許留鬍子!」雖說他總是將臉上弄得乾淨光滑,今日見了其他男人臉上的胡碴,她實在很怕有一天他也會如此。

  趁著小手在臉上輕撫,他咬著如飛燕躍水的纖白細指,含笑點頭,顧不得他人好奇探研的眼光。

  她第一次主動向他要求,他怎會不答應?至於施大盯著他不放的眼,鄰桌三人袖中暗暗緊握的拳,樓中客人自以為低聲的竊竊私語,實在很不值得在乎。

  正當茶樓中一片嗡嗡聲,空中乍然劃過一道細微的聲響,等人們聽到一聲「卡啦」,就見到一隻竹筷釘在白袍男子桌前,只差半寸便可刺穿他擱在桌上的手。

  原本撫摸男子的美姑娘頓了頓,拔起竹筷打量起來。緊接著,一道緇色人影從角落飛躍而起,手中的大刀夾著呼呼氣流,砍向白袍男子。

  白袍男子笑擁美姑娘,面對飛來的大刀一動不動,活像飛來的不過是只蒼蠅。就在眾人驚呼懸於口邊之際,大刀似乎被人凌空捏住,硬生生拐了方向,「噹」的一聲砍在茶樓木柱子上,拿刀的人連帶著被甩撞上木柱,在地上滾了五圈。

  「可惡!」滾完五圈的緇衣青年狼狽抓起,撫著發麻的右臂低咒。他正是施大鄰桌三人中的一人。

  「阿心住手。」略顯年長的緇衣男子叫住爬起欲再衝的青年,掏出銀鈔放在桌上,慢慢站起轉身,走向葉晨沙,「白衣冠面,玉帶青草,請問閣下可是淺葉殺手之主葉晨沙?」

  原本帶笑的臉淡下,葉晨沙仍在笑,卻不達眼裡,「找葉某何事?」言下之意已然承認自己正是殺手之主。

  「十年前,奉化城梁燕山莊八十五條人命,可是閣下所取?」緇衣男子年約二十,腰間懸著紋龍青玉劍,左臉一道醜陋的疤痕破壞了他淡漠有禮的形象,平添一抹痛苦。

  「梁燕山莊?」手指在桌上扣了兩下,葉晨沙看向莊舟,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那梁什麼燕的是哪棵蔥」?

  吸了口氣,莊舟眼一轉,開口道:「梁燕山莊,奉化兩大山莊之一,以輕忽縹緲的飛燕劍法聞名江湖,十年前因得罪仇家,全家八十五口全部被人割破喉管失血而亡,官府只見屍首不見凶器,將其列為江湖仇殺,一年後案卷束之高閣,再無人問起。」

  「割破喉管?」聽莊舟說完,葉晨沙傾頭思索片刻,似乎有了印象,「八十五嗎?我記得……應該是八十六。」

  他的話無疑承認了緇衣男子的問題,刀疤微微抽搐,男子身後的青年面有憤色,剛才偷襲的青年亦是皺眉生怒。

  「想必閣下就是八十六中漏掉的一人。」聽了葉晨沙的話,莊舟只有按額撫痛的分,「不知如何稱呼?」

  「梁間燕。」抽出長劍,男子挽起劍花,劍尖停在葉晨沙鼻間兩寸處,「葉晨沙你記下,今日殺你的,是我梁燕山莊的梁間燕,見了閻王可別喊錯冤叫錯名。」

  梁家老頭為兒子起名也真簡單,如果沒記錯,當年死了的梁家當家應該叫樑上燕。莊舟綴口茶,暗忖著,見葉晨沙滿不在乎,他也不便多語。

  梁間燕舉成劍字訣,正要刺向葉晨沙,身邊卻傳出一道顫抖卻絕對堅定的聲音:「這位客官,你們若要打鬥,還請離開我這小小茶樓。在下小本生意,經不起各位大俠的雄風劍氣。」略顯臃腫的中年老闆哈著腰,眨著可憐兮兮的淚眼哀求。

  聽了他的話,梁間燕怔了半晌,才緩緩收回劍,沖一臉事不關己的葉晨沙道:「有膽就與我去無人處,本公子今日定要取你性命,以慰家父家母在天之靈。」

  葉晨沙動了動,在座客人都以為他接下了挑戰,卻不想他只是調整坐姿,根本當梁間燕在犬吠。

  「葉晨沙,你欺人太甚!」他全不在乎的神情激怒了梁間燕,顧不得茶樓老闆的哀求,挑起劍式直直刺向他。

  在他腳尖躍起時,身後兩名青年同時撲向莊舟,一人一邊制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出手。名喚阿心的青年心中明白,剛才那一刀之所以硬生生拐了彎,全是莊舟袖中射出的銀絲作怪。

  「嘖!」不耐煩地別開眼,葉晨沙推開淺葉,身子順著劍勢後倒,險險避開,兩腿同時飛旋踢飛青劍。待眾人眨眼過後,他已抱著淺葉躍出茶樓。

  「呼——」見著不對勁的茶客銀子也顧不得付,轟然一聲全衝向大門,逃命要緊。轉眼間,茶樓裡只剩名為「厭武書生」的施大。

  將淺葉放在安全處,葉晨沙迎向來勢洶洶的青劍,左避右閃就是不與梁間燕正面打鬥。街上行人見此情形,早躲在巷口拐角處觀望,一時間竟在街道上空出大片場地。

  一白一緇兩條人影在街上交錯飛躍,每當緇影離白影短過三尺,白影立即退後,根本無心過招。約過了三刻,梁間燕突然停下,胸口輕喘怒視葉晨沙,而葉晨沙淡笑在臉,氣定神閒。

  孰高孰低,孰強孰弱,躲起觀看的人們心下已明。

  正當眾人猜測事情會如何發展,就見梁間燕急轉身形,凌空飛躍時,手中青劍刺向簷下觀望的淺葉。

  她可以躲開這一劍,也能輕易躲開。可,身後有人抱住她,令她一時無法動彈。此刻,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劍影躍到眼前,綠眸中的劍尖越來越近,越來越大……

  一劍穿胸!

  翦眸翕合數下,綠眸呆呆地看著鮮血自穿胸過而的劍尖滑落,滴在她掌心上。血劍離她鼻尖三寸,貫透的不是她的胸,劍上滴落的溫熱之血也非她的。

  胸口受下一劍的,是原本五丈外氣定神閒的葉晨沙。此刻,他的微笑不再,臉上全是厲狠之色,卻並無痛苦。

  「哼哼哈哈!」激動的笑聲揚起,梁間燕得意狂笑,手腕使勁送出劍柄,讓整支劍完全沒入胸膛,「有人告訴我綠眼姑娘是你的罩門,今日一看果然不假。葉晨沙,你死也瞑目了。」言畢抽劍回身,帶出一抹鮮血飛揚,灑落地面。

  不等葉晨沙倒地,他轉身正要召回困住淺葉的青年,「阿意,放開——」

  「公子當心!」心慌的大叫來自從背後抱住淺草的阿意,他放開淺葉挺身護主,無奈,葉晨沙更快。袍底青草飛揚,梁間燕手中的血劍轉眼易主。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鋒利的劍身劃過頸間,留下一陣冰涼寒意。

  「你……」脖子上傳來流淌的水聲,梁間燕不可置信地伸手摸向勁間,沾到鮮紅的血液。

  「八十六,齊了!」青劍隨著葉晨沙的急速舞動,幻化出絢爛的劍花,使得青劍帶上靈氣,震著空氣隱隱傳出低沉龍吟。

  「公子!公子!」阿心阿意齊齊撲向倒地的梁間燕,無奈早已氣絕。眼眶泛紅,兩人沖葉晨沙大吼,「魔頭,我兄弟二人今日敗在你手裡,要殺就殺,二十年後又一條好漢。」

  在兩人怒吼時,身後突然射出兩道細亮的銀絲,纏上他們的脖子,陰森的語氣在白天聽來也不禁讓人心生顫意,「你們……好大的狗膽。」

  莊舟扣緊袖中銀絲,正要曲指使力,卻聽到葉晨沙道:「夠了,數目已齊。」

  淺葉組殺人分單量和批量,單量針對某一人,批量則是針對某一組織或全家。全家對殺手而言僅是一家老小,僕從例外;因為家僕並未算入酬金內,殺一家僕,自損黃金千兩,故淺葉組滅門時從不殺家僕。別看梁燕山莊一家八十六口,怪只怪梁家生得太多,待人太苛刻,八十六口全部從梁姓,叫當時的他如何分辨誰是家僕,誰又不是家僕。

  今日,他未有殺心,若是僅與他鬥劍,梁間燕不會死。要怪,就怪他信錯了人,壓錯了籌碼。敢傷淺淺的人,死不足惜!

  掌心的血帶著溫熱,炙痛了她的手,也燙上她的心。

  受了重傷的人不是應該氣虛無力,唇白臉黃病懨懨躺在床上休息嗎?更何況,如他一般凶殘的男人更該一口氣喝下黑苦的藥汁,然後面不改色躺下休息,而不是將頭埋她勁間廝磨,輕咬慢啃小聲咕嚕的行徑只是不願喝下熬了兩個時辰的濃濃藥汁。

  「你喝不喝?」別指望她會氣急敗壞,或軟哄硬誘,這向來不是她的特長。

  「淺淺,先放下,待會再喝。」一手摟著她,另一手接過她小心平端的碗,葉晨沙非常隨意地向床邊凳上一擱,搖晃的力道剛好灑出大半碗。

  藥汁沿著光滑的凳面滴下,盯著黑汁融入床邊的毛毯,淺葉回頭看他,「莊舟熬了兩個時辰,你不喝他會生氣的。」

  沒有生氣,她只是陳述。

  昨日一劍貫胸,劍身從他的右肋穿過,傷及肺脈,幸好胸骨無事。若不是他自己點穴護脈,加之施大極時相助,他現在哪能有氣力說話。而他,卻是在一劍劃過梁間燕的脖子後,才想到要為自己止血,那時,身上早因氣息湧動染上赤紅。當她驚覺掌中熱燙的血珠來自他時,他卻倒向莊舟。

  畢竟當街殺了人,為了替他治療,也為了免去官府的麻煩,莊舟依了施大的幫助,嚇走梁間燕的小童後,扶著葉晨沙來到城外一間幽靜的宅子。施大是這宅主的朋友,宅主見他衣上染血,除了第一眼的驚詫,倒也熱心地空出一間廂房。

  在她面前,他一向潔白乾淨,總愛穿一身白袍,因經常坐在草地上,他的身上總帶著淡淡的青草澀味。如今,穿著一件白色中衣,長髮披散,唇色淡白,敞開的領口隱隱可見雪白布條。

  這人狼狽的樣子也很漂亮啊!她唏噓。

  明明血早已止住,她卻總覺得鼻間縈繞著一陣淡淡血味。舉起掌心在鼻間嗅了嗅,淺葉拉開她的衣領,撫上沁著淡淡血絲的胸口,「還痛嗎?」

  她不敢想像,若是這劍穿過她的胸,她會怎樣?定是痛得受不了吧。她討厭痛苦之感,好在生性淡然沒什麼煩心的事,也從不讓自己受傷,未嘗過皮肉傷痛的滋味。那一劍,即便有人在背後拖住,她要躲過並不難。可……唉,總不能說鮮少看他與人打鬥,矯如行雲遊龍的身影格外新奇,她一時看呆了眼吧。

  當年青男子用繩索套住她,劍尖逼近眼時,她什麼也沒想,腦中只是一遍遍反覆著他翻飛的矯健,再回神時,他已經擋在了她的身前。

  血,有點燙,滴在她掌心上。被劍刺穿的強健背影,卻硬如磐石,猶如絕世而立的崖涯,筆挺的崎嶇偉岸的高大身形,任山風咆哮屹立不移,看得她……有些難受,不知為何。猶在見到他殺完人,阻止莊舟出手後才想到自己身上的血窟窿,難受更甚。她想走上前看他,想知道他痛不痛,想著他會回頭問她可有受傷時,他卻直直倒了下去。自始至終,他沒有回頭看她一眼,沒有一如既往的關心詢問。

  他——可是生她的氣?氣她可以躲過,也氣她故意不躲?傷已經止血,厚實的布條纏在胸上,輕撫其上的手感到微微的粗糙。

  「痛嗎?」見他只顧盯著她的手,她再問。

  「你希望我痛,還是不痛?」她低垂的眼斂去情緒,聲音平直得聽不出喜樂,但他知,她有情緒。

  「痛。」綠眸看向他,她抿嘴。

  「好,我痛。」乖乖點頭,葉晨沙拉開撫在布上的小手,讓小手懷於腰後,按她的頭在無傷的左肩,厭惡看了眼漆黑的藥汁,緩緩道,「好痛,非常痛。淺淺,如果我說痛得連藥也喝不進去,你可會餵我?」

第4章(2)

  靠在床沿,他的臉上全是笑,近乎竊喜的邪笑。而她,因靠在他肩上把玩頭髮未能瞧見。

  「喂你?」她困惑,停下繞發的動作,「你要我餵你喝藥?」

  「是,我失血過多全身無力,沒什麼精神端起藥碗。」空口說著白話,他完全不記得剛才多有力氣震出大半碗藥汁。

  「我餵你,你就會喝藥?」昨天昏迷不醒的人,卻有力氣抱她,只是,腰間的鐵臂不若以往的強勢。他的傷應該很重,如果要她喂才肯喝,她願意。

  「對。」

  「可……」探身看了眼藥碗,淺葉小聲道:「藥……已經沒了。」

  「哦?」他的聲音帶著意料之中的奇怪。

  「你故意的。」綠眸染上嗔責,收回他強拉於腰後的手,她起身欲再取一碗。

  滿滿的一碗藥,先是在他放下時故意潑了大半,那碗經不起他的力氣,碗底在放到凳上時早已裂了個縫兒,如今,蓋著碗底的惟一一口藥汁,也在他們說話的當口漏了出去,全送給毛毯當補品了。

  若是莊舟知道自己守了兩個時辰的藥全進了床毯的肚子,只怕會燒了它們已洩心頭之憤。別看莊舟平時儒雅有禮,他發起火來,谷裡的人個個噤若寒蟬。就算有葉晨沙護在身邊,她看了仍會發寒。

  唉——正想著如何解釋那碗藥汁,走了兩步的細柔腰身被人從後勾住,一把帶進懷中,撞得她眼花頭暈。趕緊抓著手邊的東西,她低低呻吟。

  抓到什麼了?很粗糙,似乎是粗布……悶哼在耳邊響起,她慌忙抬頭,看到劍眉蹙成一團。啊,她手中抓到的粗布正是纏在他胸上的……

  「呀!」低叫著,她急忙鬆開手,看到布條被她揪出一團隆起的小包。趕緊拉平布條,小手在他胸口溫柔撫了撫,「我、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眉難得皺得那麼緊,印象中,他總是很溫柔地笑。

  剛才一撞,她的腦袋正巧抵在他受傷的右胸上,這、這不能怪她呀,誰讓他故意使勁勾回她,力氣之大害她頭昏眼花,想當然,撞上他的衝擊力必定勁道十足,他只是悶哼了一聲,讓人好不生氣。

  「你去哪兒?」皺眉喘息,葉晨沙似不滿她毫無預兆地離開。

  「去為你取藥。」歎口氣,她挪離右胸,想讓他舒服些。

  等疼痛過後,葉晨沙才展開眉心,厭惡道:「我不喝那種東西。」

  「可你說過,如果我喂,你就喝。」盯著他的眼,她不放。剛才這句才是他的真心話吧?說什麼她餵他就肯喝,他是以為她絕對不會餵他嗎?

  「你真想餵我?」勾起她的臉,他眼中全是詫異。她從來不會順他的意,送她禮物時不會,逗她開心時不會,與她說話時,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付。他的淺淺,從不曾順過他。

  「嗯。」她點頭,不明白他為何面有詫色。

  「那……我肚子餓了,想吃粥,你也肯餵我?」深邃的瞳子在她絕艷的臉上梭巡,想要瞧出些端倪。

  「你若無力,喂又何妨。」想著他莫名擋下的一劍,淺葉眼神微閃。

  顧不得胸口傳來的麻癢,葉晨沙盯著她,突地一笑,「好,我要喝粥。」

  「你、你得先喝藥。」莞爾染上她的眼,綠眸子裡終於有了笑意。他啊,說來說去就是不肯喝藥。

  「先喝粥。」拂開額前落下的長髮,他堅持。

  「現在沒有粥,有藥。」未時的光景,哪有粥給他喝?就算要喝,也得讓人趕緊煮了才行啊。伸指點點他的頰,看到他難得的稚氣。

  「沒關係,我等。」舔著指尖,他衝門外叫道,「莊舟,去煮粥。」

  門外似乎沒人,靜了半刻後,才聽到莊舟隱忍的聲音,「五少,您是想喝小米粥還是梗米粥,蛇粥還是菜粥?要甜的鹹的還是淡的?」

  想了想,葉晨沙回道:「梗米菜粥。」聽莊舟一說,他的確有點餓了。

  「是,屬下這就去。」門外應了一句,準備去打點,身後卻多了一道聲音——

  「莊爺,葉谷主可好?」

  「多謝施公子,五少不勞費心。」就聽到莊舟虛應了句,腳步聲漸漸遠去,施大的步子追隨其後。

  「他們走了。」淺葉看看緊閉的五扇紅木龍鳳窗,再看看虛掩的房門,對身邊的人說道。

  「嗯,這是哪兒?」終於有心思打量屋子,葉晨沙隨口問。

  「龍興城外的宅子,是那個跳舞書生朋友的。」她聽施大如此介紹過。

  「跳舞書生?」回憶半晌,他終於拾回難得的記憶,「那個叫施大的?」莊舟總說他忘性大過記性,在他看來,記那些沒必要的東西何用。

  「嗯,施大說,你在大街上殺了人,還拋屍在路上,有那麼多人看到,官府或多或少會插手管一管。咱們先在這兒住些日子,等你傷好了再說。」

  「施大說?」劍眉再度蹙起,烏雲開始在臉上聚斂,「他是什麼東西?」他說的話可沒聽她這麼順地說出來過,那施大的話她竟說得如此順口?

  「他是個男人。」淺葉奇怪他稱呼的方式,人哦,應該不能叫東西吧?

  擱在腰間的拳縮了縮,衣下青筋微微糾錯,胸膛的起伏顯得沉重。

  「葉晨沙,你很痛?」感到他突來的沉重呼吸,淺葉急忙抬手撫上胸口,神色未變,語中卻透著焦急。

  她的關心平息了他暴賁的肌肉,任她柔若無骨地輕撫,葉晨沙閉眼休息,手臂卻緊緊環在她的腰上。

  「淺淺。」

  「嗯?」

  「你真要餵我?」

  「對。」輕柔低撫,看到他緩緩展開的眉心,她掌中炙燙的感覺似乎淡了。

  「喂我喝粥?」

  「嗯,還有藥……」

  三日後,葉晨沙胸口已開始收肌生肉。

  宅主露過兩次面,三十多歲的瘦高男人,生得沒什麼特色,讓葉晨沙難以留下印象。空出宅內幽深的庭院供他養傷,只怕是看在莊舟大方送出的五張千兩銀票上。

  院子種了些花,全是名貴的牡丹,草很少,只有幾棵半死不活地在充數。角落處,一些叫不出名的雪白花團一簇簇地擁著,在綠紗裙邊搖曳。

  看著淺葉笑靨如花,葉晨沙掛著淡笑欣賞著。木家兄弟蹲在牡丹花邊好奇撥弄著盆中的蚯蚓,莊舟正在為他徹茶,那個跳艷舞的……他記得淺淺是這麼叫的,正搖著紙扇,毫無掩飾地打量他。

  「葉谷主果然厲害,一劍穿胸尚能面不改色,施某佩服!」

  「你怎會知道葉某?」收回縈繞的眸光,斜視著灰衣衣帶灰綸巾的施大,葉晨沙狀似隨意地問。

  「淺葉組葉晨沙之名,天下何人不知,何人不曉?」施大爽朗一笑,語中似有諂媚。

  「你怎會認識我?」殺手的容貌極少暴露於人前,茶樓那一眼,他分明已知他就是葉晨沙。要殺他的梁間燕亦是一口咬定他即葉晨沙,可見有備而來。而他,從未見過他們。

  梁間燕知道淺葉是他的罩門,分明是有人偷偷告訴。然而,看在那一劍讓淺淺開始關心他,他也就不介意讓他多活十年。

  「不知葉谷主可知,近來有人在江湖中放話,殺手之王葉晨沙喜穿白衣,白衣底角必定繡著株青草花式,若要報仇除害,直接找上就沒錯了。而且……」頓了頓,施大看著在花叢邊淡笑的女子,慢慢說道,「若是找不到白衣男子,找身著綠紗裙的綠眼女子亦不會有錯。在綠眼女子身邊的人,必是葉晨沙。」

  「誰放的話?」掀動眼皮,葉晨沙仍是隨意。

  「不知。」

  笑了笑,葉晨沙無意再問。拿起茶盞抿了口,他隨意道:「你真的會跳艷舞?」

  「噗——」茶水噴出,施大的笑臉開始僵硬。

  「五少,不是艷舞,是厭惡的『厭』,武功的『武』。」拭著唇邊茶水,莊舟嗆聲咳了咳,深感丟臉。

  「既然厭惡武功,幹嗎行走江湖,還弄個跳舞書生的名號?」葉晨沙罷明不知世間有種叫「禮貌」的東西。

  「呃……行走江湖實是逼不得已,那個……那個……葉谷主似乎不像傳中的那麼……」

  「凶殘。」

  「不不不,在下是說,葉兄為人風趣豪爽……」

  「多謝誇獎。」葉晨沙毫不謙讓,揮了揮手道,「跳舞的,你想要什麼?」施大亦正亦邪,救他不會沒有目的。

  「咳,葉兄,你可以喚在下一句施大。」僵著笑,施大以禮為先。

  「人人想殺我,你為什麼要救我?」這男人的笑太假了。

  「好。」見他挑明,施大仰頭連叫數聲好,隨後笑容斂去,俊儻的臉上浮現不相稱的肅然,「葉谷主,施某只有一事相求。無論以後何人出多少黃金賣施家的人命,還請葉谷主不要答應,那人出多少黃金,施家定當雙倍奉上。」

  當今世上蒙古人當皇帝,江湖武林亦是你爭我鬥,難得有太平日子。他的請求,只想護著家人不為亂世所傷。

  「只要是姓施的?」葉晨沙正眼看向他。

  「對。」

  「你憑什麼?」憑什麼對他提要求。

  「淺葉組不會有任何損失,反而會得到多一倍的黃金,葉谷主,這個生意不吃虧。」

  「是你不吃虧,還是我不吃虧?」葉晨沙問得有點白癡。

  心中算盤撥了撥,莊舟躬身附在他耳邊輕道:「五少,我們不吃虧。」

  「是嗎?」看向莊舟,葉晨沙眨個眼,繞向跑到牡丹花邊玩蚯蚓的女子,頷首,「好。」

  「多謝葉谷主。」施大抱拳以禮。有了他的保證,他在外也可少為家中擔一份心了。唉,身為家中老大,他很辛苦呢!

  「跳舞的!」葉晨沙突然轉頭。

  「……葉谷主,在下姓施,對音樂一竅不通,也不會跳舞。」有點咬牙的聲音伴著莊舟的低笑響起。

  「你叫什麼?」

  「施舞文。」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1-22 21:50:54

第5章(1)  

  這是一個夢——

  低密的草叢,躺著全身浴血的少年。

  緊閉的雙眼,沉重的呼吸,身下的泥土全被鮮血染成赤色,昭告著少年命將歸西。就連天空飛翔的禿鷹,也被刺鼻的血腥吸引而來,盤旋叫囂等待著分食鮮美。

  該死的禿鳥!少年低咒,抬了抬手臂,方察經脈盡斷。死就死吧,也不是這一次。少年閉上眼,耳邊儘是禿鷹尖銳的長嘯,心思有些縹緲。突地,空中惡鷹的長嘯突然散去,似被驚嚇而逃。

  隨後,少年聽到一聲輕柔緩慢的詢問:「你……死了嗎?」

  該死的!死人會回答自己死了嗎?笨蛋!驀然睜眼,少年只看到一個黑影俯在身上,輕柔的髮絲飄到臉上,麻癢之間帶著濃濃的泥土之氣。

  「你是誰?」他掀了掀眼皮又重新閉上。失血過多,三歲孩子也能殺了此時的他。

  「你沒死!」來人見他睜開眼又閉上,自言自語道,「沒死應該可以救活。」

  白癡,沒死就是活著,有必要救嗎?少年在心裡罵著。

  沉靜片刻,就在少年意識恍惚之間,竟感到一雙手在脫他的衣服,耳邊有個聲音嘀咕著「好臭」。

  哪來不怕死的傢伙敢說他臭?眉心抽動,少年忍著恍惚再度睜眼。看清了,在他身上摸上摸下脫衣服的,是個身著綠衣的美艷女子,美得……不像人,似妖。

  「你幹什麼?」忍著痛,少年狠狠瞪向看似無害的女子。

  「脫衣服。」女子長髮垂面,脫掉……不,是用力撕開粘著血的衣物,垂下的眼簾掩去喜怒。

  「脫光了方便那些尖嘴鷹吃嗎?」只剩一條布褲的少年毫無羞怯,為自己有心說話感到詫異,「喂,你要脫就全脫光,幹嗎留條褲子?」見女子起身走開,少年皺眉自嘲。

  半晌,女子提著一桶清泉返來,未等少年回神,就見她高舉木桶,將冰涼徹骨的泉水用力潑向少年。

  「該死的!」冰涼的泉水刺痛全身傷口,少年悶哼,恢復了些許神志,「想把我洗淨了喂禿鷲?」全身刺痛,少年卻有心思開起自己的玩笑。

  終於,女子抬眼對上少年,令他一怔。

  綠眸?

  「你是妖?」少年低語,「想吃了我嗎?」

  女子再次抬眼對上少年,搖頭,「我不吃人。」言畢,退後半步,紅唇動了動,雙臂輕輕抬起。

  少年正好奇女子的舉動,竟見到自己懸浮了起來,黑眸微瞪忘了全身傷痛,「妖精,你想幹什麼?」

  「脫褲子。」女子將他懸浮於腰際,細柔無骨的小手開始解開少年身上僅剩的血褲,「你躺在地上,不太好脫。」

  「你……要救我?」至此,少年終於問出心中懷疑。

  「嗯。」女子點頭,綠眸一閃一閃。

  「你不怕救了我,我殺你全家?」少年翻個白眼,任女子脫下滿是泉水的濕褲,再任她用不知從何處拿來的藥膏塗在傷口上。冰涼的手沾著藥膏撫過傷口,減去了些許疼痛。

  「不怕。」她沒有全家,也不怕他。女子塗完藥膏,用薄紗縛住少年,隨後抬起手臂,讓他慢慢回落無血的地面。

  藥膏的冰涼讓少年瞇眼,片刻後,看向盯著他的女子,「喂,你是什麼妖?」

  女子瞟瞟他,無意搭理,只是慢慢蹲下身,輕撫帶血的青草低歎。

  「看你的模樣,是花妖還是狐妖?」少年猜著。

  女子搖頭。

  「妖精,你多大了?」

  「六百。」女子緩緩開口。

  「六百?豈不是個老妖精?」少年濃眉一皺,不太高興被一個百歲老妖脫光衣服,「老妖精,你叫什麼?語氣全然是不可一世的命令。

  「我不老。」綠眸一閃一閃,女子嘟嘴,微顯稚氣。

  「六百歲還不老?」少年輕嗤。

  「六百歲是妖齡,如果以人齡來算,我才十八歲。」坐在少年身側,綠眸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嬌憨可愛,「吶,妖齡過百折三為人齡,逢百化三,三三歸九,二九一十八。」

  「哼!」再怎麼化也是個老妖精,少年鼻息輕哼,全身傷痛慢慢散去,微感疲憊。閉上眼,半夢半醒間,他夢見女子輕柔嬌美的遠去背影,烏黑的長髮拂過鼻尖,搖出優美的波紋,揚起濃濃的泥土之氣。

  入夜,晶瑩的露水凝於草尖,映著彎月,閃閃發亮。

  「阿——嚏!」少年驚醒,感到徹骨的寒意。晃動腦袋,發覺自己除了一件輕薄透明的綠紗,再無長物。

  該死的,老妖精是不是存心想風乾他,然後鹽醃啊?要蓋也蓋件厚點的棉被吧,一件透明的輕紗有什麼用,初秋的夜晚想凍死他啊!老妖精,他遲早會讓她後悔今日救了他。他殺不了妖,總會找個和尚收妖吧!低咒著,少年慢慢蜷成一團,雙臂按緊輕紗,意識在咒罵中變得朦朧。

  第二天,女子帶來野果為少年充飢。第三天,少年能夠坐起自行餵食。第四天,當女子抱著野果出現時,少年已睜著幽深的黑眸,若有所思地等她。

  「老妖精,你到底是什麼妖?」

  「我不老!不准叫我老妖精!」將野果遞他,女子嘟嘴。

  「小爺高興!」少年傲然抬頭,不可一世。

  「你……」貼著少年坐下,女子伸出晶瑩剔透的細指,重重戳向少年的唇角,罷明欺負他手腳不便,「我不老!」

  少年吃痛,凶意染眼,「老妖精,你敢戳我?」

  「呵呵!」輕笑出聲,女子再戳,重重地,存心看他吃痛卻又無法反抗的挫敗。

  突地,少年狠狠咬住女子亂戳的指尖,待她吃痛後方鬆開牙齒道:「妖精,你一直是這個模樣?」

  「嗯。」瞧著手指,並不很痛,她點頭。雖說四百年前比現在小,可這些年卻沒見長,再過十年也應該不會變到哪兒去。

  「那……十年後也是這個模樣?」

  「應該吧!」女子不太肯定。

  「你住哪兒?」少年總見她突然出現。

  「對面山崖邊上。」女子指指遠方。

  「就你一個……妖?」

  「不,還有松爺爺。」女子提起松爺爺,滿臉敬佩。

  「你叫什麼?」見她眉色飛揚,少年冷冷一笑,記下她口中的松爺爺,想必也是只妖怪。

  「淺葉。」綠眸一閃一閃,女子淡笑。

  淺葉?少年幽黑的眼閃了閃,不再多言。

  第五天,少年已行動自如,自行穿上她在溪水中洗盡的衣物,傷口癒合速度令人吃驚。其間,淺葉照舊為少年送來野果。

  第六天,清晨,星子仍在天際微閃,少年卻一躍而起,伸臂展腿確定行動自如後,即刻赤足飛渡,直奔當日女子所指的山崖。

  晨曦的山崖罩著朦朧白霧,深不見底。順著山崖,少年見到數丈下長著一棵蒼翠的古松,古松下,隱約可見凹陷深幽的巖洞,與古松形成隱秘之姿。若非他眼力好,只怕難以發覺。

  巖洞外古松下,生著一株半人高的蘭草,葉尖正懸著一棵晶瑩的露水,憨態可掬。少年靜伏在崖邊,如生長於崖上的頑石,與崖融為一體。

  日上三竿,晌午時分。

  突然,蘭草無風自動,中心捲起的葉片完全舒展,一陣輕搖後,葉心處慢慢顯出纖細的身影,漸變漸濃,慢慢地,俏皮的黑髮女子出現在少年眼中。

  女子抬頭,正巧對上少年驚詫的眸子。

  「啊?」女子驚呼,一時怔住。

  她從未當外人之面顯現原形,今日……這個少年是故意的?因為,他曾無數次問她是什麼妖。而少年眼此時的眼神,兇惡可怕……

  「我餓了。」定定看著女子呆滯的表情,少年竟覺心情大好。收回崖邊的腦袋,他輕輕躍起。

  呆怔過後,淺葉搖頭不解,無奈少年並不理她,只叫著肚子餓。搖頭一歎,她找來野果為少年果腹。而後,少年閉目練功,倒令她覺得好不自在。夜裡回到崖邊,她竟時不時抬頭,就怕少年那不可一世的張狂面容突然出現。

  第七天,少年……消失了。

  在少年躺過的地方靜坐,直到烏金落山,淺葉慢慢踱回崖邊,坐在崖上踢了踢腳,才沖空無一人的澗底道:「爺爺,這個人的脾氣似乎不太好?」

  「哈哈!小野草,人類都是這樣。」無人的山谷傳出詭異而蒼老的回答。

  是嗎?繞起髮辮,她不太理解。人類似乎很自大,很驕傲,很目中無妖!

  緩緩睜開綠眸,對上熟悉的鷹隼厲眼,淺葉有須臾的錯愕。當年的少年已蛻變為成熟高大的男子,此刻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了無睡意的黑眸似笑非笑。

  螓首動了動,縮進他懷中,小手撫上裸露胸上結著硬痂的暗色。天已經大亮,她卻只想窩在他懷中。

  離開龍興鎮後,官府並沒有多麼嚴格地查探,施大送過一程後也走了。他說陪她遊山玩水,也真的帶著她拔山涉水。這些日子,一下爬到山上看日出,一下又找個畫舫遊湖聽戲。

  右胸中的傷口已完全收攏,只剩一條一寸來寬的細疤,假以時日想必也會慢慢淡去。

  他似乎忘了自己受過傷,除了第一天吃完一碗藥,就再也不肯喝了,倒是纏著她喂粥,邊吃邊咬她,似乎玩得很開心。他也從未責問她當時為何不躲。

  這些天也有其他人找來,口裡全嚷著要殺他。他已經沒什麼耐性應付了,臉色臭臭的不像在谷裡時溫柔。

  明眸盯著指腹下的硬痂,感到他的手插入髮絲,她縮得更近,「你為什麼要用自己的身子去擋那一劍?」這個問題懸在心中是個結,他不肯解,她自己來。

  「要救你呀。」語中全是寵溺,他拉高軟衾蓋上微露的香肩。

  「為什麼要救我?」在傷口打著圈,她的聲音從他懷中悶悶傳來。

  「你是我的女人呀。」他答得天經地義。

  他的女人?淺葉皺起眉,指尖在胸上劃上一條紅痕。

  人類總喜歡用「我的」來宣告自己對東西的佔有,我的屋子我的銀子,連對女人也是一口一個「我的」。很不知所謂的壞習慣呢,他也有。

  什麼叫他的女人?以他所說,若是他有了其他女人,那些女人被人用劍刺時,他也會不知死活地跑去擋上?這個想法令她不快。

  感到指尖劃過,葉晨沙胸膛微震。對女子身體他向來少有迷戀,自二十歲初嘗她的滋味,他竟發現對她有著超乎尋常的迷戀。他不縱慾,卻鍾情在她迷離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存在。但,若是太過熱情,她就會羞紅臉縮進蘭草不理他。

  他的淺淺,其實很單純。

  「你在怪我昨夜太熱情?」葉晨沙低啞的聲音自頭頂傳來。

  「沒有。」淺葉飛快答道,柔軟的身子在他懷中僵了僵,不尋常的熱度惹來他的輕笑。

  「不許笑。」學著他的凶樣,她嘟唇,「葉晨沙,如果以後你喜歡其他女人,那些女人也被人刺到,你同樣會用身子去擋劍?」

  「哪些女人?」聽她語中難得的……就算酸意吧,大掌與她的手交纏,不解何時他的女人可以用「些」來指代了。

  「我、我只是說如果。」被他緊緊鎖在懷中,她有些氣弱。

  「沒有如果。」模糊的低喃自她頸邊傳出,奇跡般打消她升起的莫名難受,也讓她感到麻癢輕痛。他咬她。

  「我們、我們得起來了。」明晃晃的陽光打在窗欞上,刺得她眼睛發疼。

  「起來?什麼時辰了?」他的聲音仍是模糊。

  「晌午了,已經晌午了。」使勁抬起他的頭,嬌紅的臉上全是羞怯。

  被她的手抵著,葉晨沙看了眼窗子,順她的意,「好,起來。」

  「你……你閉上眼睛。」妖也是要穿衣服的,他閃閃發亮的眼睛看來不懷好意,似乎不想錯過她著衣的風光。

  「呵!」輕笑出聲,曲肘支在頜下,他仍是順從。

  趁著他閉目,淺葉慌忙找過合歡襟,再套上中衣中褲外衫紗裙。跳下床找到鞋子,再回頭,他仍是閉著眼,臉上掛著淡笑,似乎正聽著什麼。

  他很漂亮——淺葉一直這樣覺得。

  散亂的髮絲非但沒有讓他失色,反倒增添了難以言喻的和諧;他的眉又細又長,眉角折如燕翅,單手支額地閉著眼,一派閑靜,那神情猶如休息的臥佛正傾聽飛天彈奏笳樂,怡然雅逸。

  他……真的很寵她,總是順著她。他——應該很喜歡她吧?喜歡她什麼呢?她的妖力,或她的妖容?

  以她的妖齡,一身妖力根本上不得檯面,就如人之十四五歲之力,他已經夠厲害了,如何看得上眼?而妖容……美麗女子如鯽魚過江,何其之多,就算他居於谷底,照樣有絕色女子紅袖送香,何必執著於她?抑或,因為救他一命,他囿她寵她,只在回報她的救命之恩?

  不對,報恩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葉晨沙身上。就算他要報恩,也是直接殺了救他的人聊表謝意。淺葉異常篤定地點頭,眼光不移面帶微笑的斜臥男子。

  若要報恩,他應該改惡向善、種樹造橋、積福傳世。但、是——他把她當寵物養著。

  人類女子若生在富貴人家,通常要彈琴學畫;貧苦人家則要繡花織布,但她們都要嫁人生子,為夫家傳宗接代。可她不是,除了興致所來修煉一下,通常是窩在苑裡看書,和草精鳥妖磕磕牙,再不就是他找些稀奇玩意逗她,剩下的時間就是吃吃睡睡,與豬兒沒什麼兩樣的。如此下去,她遲早會成為「變妖」——半路變種的妖。

  恩將仇報的傢伙!淺葉重重點頭,肯定心中所想。

第5章(2)  

  「想到什麼開心的事兒?」微熱的呼吸自耳畔傳來,不知何時,葉晨沙已著好衣袍,雙臂環在了腰間。

  呀,又看忘形了!淺葉趕緊搖頭,「沒有。」她抵死不會將心中所思告訴他。

  「你……笑起來很美。」以頰輕拭她光滑的黛發,葉晨沙不多追問。

  「啥?」她方纔正在哀悼妖途未卜、妖命多舛,心情正低落著呢,哪裡有笑?懷疑回瞪,淺葉鼓起雙腮,當他睜眼說瞎話。

  「淺淺,這些日子,你玩得可開心?」為她梳理長髮,他問。

  「開心。」

  「可喜愛我送的禮物?」

  「喜愛。」只要不是太稀奇古怪,他送的東西她都喜歡。而他送的禮物,淺葉樓裡已經堆滿了兩間屋室。

  除了珠寶玉玩、奇雕異骨,他總能找到奇怪的東西,而那些奇怪東西總讓她難受一番。

  色如白雪的千歲蝙蝠世間難見,他竟捉得兩隻送給她賞玩。結果,她被那兩隻千歲蝠怪給罵得個半死。誰讓它們腦重身輕、貪吃懶飛,懸在崖上數十年不動,又被人誤傳陰乾後服用可增壽百年,活該被人捉!它們應該慶幸葉晨沙未起長壽之心,否則哪輪到有命罵人,早被他給磨成粉調酒了。

  懶魚之膏本是傳說之物,他找來一塊送她點燈。結果,她被那膏燃出來的煙熏傷了眼,流了兩天眼淚。據說懶魚本是一位楊氏家婦誤掉水中淹死變成,因其為人好吃懶做,制為魚膏後也是只喜彈琴聽簫,若是用來讀書絕對昏暗無光。他知道她點燈只為翻書,送她魚膏根本是害她。

  如今拔山涉水,為了方便並未多買東西,可他早讓莊舟記了滿滿十張紙,全是準備買回谷的。唉,可別再送她古怪玩意了。

  「可願與我回谷?」他梳頭的手微不可察地頓下。

  「要、要回谷了?」感到梳子頓在腦後,她回頭,語有不捨。

  「你不願回去?」神色淡淡的,他的手又動了起來。終究,她還是不願待在他為她築起的天地。垂下眼簾,掩去銅鏡中變冷的眸光。

  「不是。」她飛快地搖頭。

  她的否定掃去心中突來的沉悶,他紮好烏髮,低頭凝視,「是不願隨我回谷,還是不願回去?」

  「不是不隨你回谷,也不是不願回谷。只是……只是……你可不可以陪我在這兒多玩幾天?在谷裡只能看到瀑布深潭,這兒的湖水好漂亮,又平又亮,我們多玩幾天再回谷可好?」這些天迷上了划船,坐在船上搖晃的酥醺感讓她著迷不已。

  「只想多看幾天湖水?」盯著捏在白袍上的玉骨小手,葉晨沙眸中的冷意慢慢逝去。呵,原來,她不是不願,只是喜愛湖水的光滑如鏡。

  「嗯,五天……四天也行,不然兩天啊,再多玩兩天嘛!」拉過髮辮甩到身後,將小腦袋蹭著他的衣物,她撒嬌。

  「三天。」給她允諾,他躬身輕吻。

  「好好,葉晨沙,你真好。」舔了舔被他輕啄的唇角,淺葉害羞低頭。

  他愛吻她!其實……她蠻喜歡他,也應吻他才是,卻總在想吻他時害羞臉紅不敢面對。這次要不要吻他?看在多玩三天的分上,就當謝謝?

  不要?要?哎呀,有點害羞呢——就在淺葉胡思亂想間,門上傳來一聲扣響,驚得她縮進葉晨沙懷中,小臉艷紅。

  「五少,該吃飯了。」莊舟盡職的聲音自門外傳來。

  「好。」應了聲,葉晨沙低頭凝視埋入懷中的絕色艷容,俊臉揚起顛倒眾生、眾生卻無幸得見的無比笑容。

  受了驚,縮進他懷裡成了她無意識的舉動。而這,令他心情愉快。

  「五少,今天點的是油包鵝肝、馬奶酒、玉雪粉絲……」

  「行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嗦?」葉晨沙瞟了瞟莊舟,聽得不耐。

  「屬……」哇,漏嘴叫錯,趕緊改,「小的是想讓您知道午飯吃什麼。」

  他的主子日夜操勞,難免會起得晚些,沒關係,他已經習慣了。就算主子日頭當空才起身,就算主子拿午餐當早餐享用,身為管事的他同樣步步到位,伺候得體貼周到。

  「吃完午飯,我們去遊湖。」夾著粉絲送入小口,葉晨沙的不耐立即變成溫柔微笑,其速度讓莊舟心中泣血幽怨。

  「還要聽戲。」昨天湖邊搭起戲台演了一出《竇娥冤》,她看得新奇有趣,正想著今日會演哪出呢。

  「好,依你。」葉晨沙一派的耐心。

  甜甜一笑,淺葉親自夾了鵝肝送到他嘴邊,惹來他的微訝和狂喜。

  另一邊——

  「莊管事,可以吃了嗎?」安靜的廂房內,就見兩個黃毛小子在凳上左扭右轉,叫嚷著肚餓。

  「不行。」莊舟眼一瞪,顧不得他們。

  「喂,紫衣的,姐姐說可以吃了,為什麼你不准我們吃?」見淺葉夾菜給他們,兩兄弟開始同仇敵愾。

  「對,別以為我們叫你一聲管事,你就得意得翻了天。」

  「你想餓死我們啊?」

  「紫心紫肺的傢伙!」

  「沒良心。」

  說歸說,兩兄弟卻非常沒志氣地盯著碗中誘人的牛肉,不敢動筷。原因無他,技不如人嘛!

  他們發誓絕不叫他莊管事,發誓要整到他一夜白頭,發誓要拔光他的頭髮,讓他成為佛門俗家弟子……總之,不是君子,發再多誓也不怕,就算食言也肥不到哪兒去。

  看不出瘦弱無力的書生,竟讓他們兩兄弟無從下口……不,是甘拜下風。

  他說他們是殺手界的未來棟樑,一根細繩便把他們整得服服帖帖,閒著沒事就罰他們抄寫讀書,做不完功課不准吃飯,做得不好沒覺可睡,種種惡行罄竹難書。更過分的是,他嫌棄他們的名字怪異,無男兒雄厚陽剛之氣,竟為他們取了難聽的諢號,氣得他們臉色向著他的紫衣看齊,有過之而無不及。

  「大黃花,小黃花,你們今天的功課做完了嗎?」

  被兩兄弟吵煩了,加上主子不時的瞪眼,莊舟劍眉一皺,沉眼掃向兩人。

  「喂,說好了我們叫你莊管事,你就不喚這個難聽的外號!」木離花撫著咕咕叫的肚子,有氣沒力。

  「做完了,拿給我檢查。」莊舟不為所動。

  「喂……紫……莊管事,吃了飯再檢查嘛!」溫不花花一聽功課,立即垮下小臉,非常諂媚。

  「嗯?不叫紫衣的了?」莊舟抬眼諷刺。

  「好嘛好嘛,大黃花就大黃花!小氣鬼喝涼水,冰了肚子凍了嘴。」小聲嘀咕,木離花收起男兒氣焰,識時務者為俊傑。

  「念什麼呢?」別以為他沒聽到。

  「沒有。」

  「沒有。」

  飛快答道,兩兄弟同時以手掩口,露著烏溜溜的小眼珠左右晃動,憨態十足。

  「快吃飯!」莊舟歎氣,看看左邊的主子,再看看右邊的兩兄弟,按著眉心頭痛,這已經成為他下意識的動作。

  「唉——」重重一歎,總算明白當日虛鏡之中無響滿臉無奈所為何事。兩兄弟愛鬥嘴,若是單純的鬥嘴也就罷,卻喜愛抱著人的腿,如同村野之童抱著樹幹玩捉迷藏;他的腿,正是那棵樹幹的……杈。

  「莊管事你看,對面的樓裡有人盯著我們瞧了好久。」

  「那人的衣服與你一樣。」

  「唔……好吃。」嚼嚼嚼,再開口,「姐姐,樓上那人盯著你看呢!」

  「不對,那人盯著五少。」

  「啥?」嚼……我嚼嚼嚼,嚼過再道,「不對,他盯著莊管事。」

  「你的眼力真差,他剛才盯著莊管事,現在盯著姐姐。」

  「咦?真的耶。姐姐漂亮嘛,他是男人,當然盯著女人看。」

  人小鬼大的語氣引來葉晨沙的關注,側首望向雅室對街的酒樓,對上一名陌生男子盎然的目光,「你們說的可是獸紋紫金袍的男人?」

  「對對對,五少好眼力。」葉晨沙難得的正視,讓兩兄弟眼眶微紅——這個摟著姐姐不放、讓莊舟畢恭畢敬、根本沒正眼瞧過他們的「五少」,今日總算看了他們一眼。

  他從未凶狠過,也從不刁難,倒是莊舟日日掛著凶臉,天生一個馬不知臉長的傢伙。不知為何,凡距離葉晨沙三步之遙,兄弟兩人便覺得背脊發寒,危機四伏,能聞到……死亡的氣息。他們敢放膽與莊舟胡鬧,卻決計不敢指著葉晨沙的鼻子叫囂。

  天生的嗅覺機敏,典型的欺軟怕硬!

  「呀,他走了!」

  「五少,他走了。」

  「嗯。」葉晨沙應了應,盯著男子走下酒樓,走入大街,以及離開前別有意味的回望,「莊舟,他是誰?」貴人多忘事,葉晨沙是也。

  拍額思索,濃眉邪眼、獸紋紫金袍……莊舟絞盡腦汁也憶不起與這號人物打過交道,「五少,我不曾見過他。」

  哦?葉晨沙眼斂低眉,掩去一閃而逝的殺意。

  來者不善!是巧遇?抑或跟蹤、圈套?又是一個想殺他的江湖人?男人望向他的眼中是輕鄙、倨傲和狂妄;而望向淺葉的眼,卻是邪佞興趣,更是——貪念。這種常出現於自己眼中的情緒,葉晨沙非常熟悉,那是一種男人對女人的情緒,是勢在必行,也勢在必得地執著和狂熱。

  貪念——貪戀!

  獸紋紫金袍,不該存在!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1-22 21:52:20

第6章(1)  

  饒洲臨著鄱陽湖,風景優美,絮飛柳舞。湖上遊船交織,既有當朝官員賞景吟詩,也有富貴人家的公子小姐散心玩樂。

  包下寬闊的畫舫,葉晨沙一行五人看著湖光山色,頗為享受。戲台搭在湖邊上,已經散了一場,只見到畫得五彩斑斕的戲子在台上台下穿梭,正忙著下一場戲曲。今日的戲台邊新搭了一個台,看樣子是哪家的高僧開壇講法。

  也難怪,僧家四月十五開始的「結憂節」,到了七月十五便可「解憂」,困了三個月的和尚,莫怪要急著開壇講法,引那些達官富貴前來聽法施銀。(註:佛家以四月十五日為結憂日,因夏季仍長養之節,是各類動植物的生長節氣,行遊天下的苦行僧為了不傷害草水蟲類,故定九十天長居寺院中,等到七月十五後便可再開始行僧生涯。寺院的其他僧人也會在此間減少外出,以養動植物。)

  精緻的烏木畫舫中。

  「姐姐,我們停船看戲嗎?」木離花繞著畫舫察看一圈,興致勃勃地停在淺葉的身邊問。

  「好呀!」抬頭看了眼葉晨沙,淺葉眼露嚮往。

  看她眼神不住往戲台上打轉,葉晨沙對身邊的莊舟點頭,「停船。」

  畫舫蕩起一圈圈漣漪,慢慢滑到湖邊,角度正好用來觀戲,「還沒開始呢。」抱著船柱翹首張望,溫不花花報告探到的情況。

  「等等吧。」走到欄邊,淺葉扶著搖晃的小身子,彈彈他的額。被她扶著的溫不花花先是一呆,然後火燒屁股地竄到莊舟背後,好像她的手指上有可怕的東西。

  「怎麼了?」舉起五指反覆翻看,淺葉被他奇怪的動作嚇到,走向莊舟。

  「淺淺,別理他們。」溫柔的叫喚伴著長臂,纖細的人影已落到一具堅硬的胸膛。

  扶著他站定,淺葉看著溫柔微笑的男人,再看看從莊舟身後探出小腦袋的溫不花花,突然領悟,「你方才嚇他?」

  「沒有。」他不過斜掃了一眼。

  「小黃花,你怕他?」不理他明目張膽的謊言,淺葉沖溫不花花招手,示意他過來。

  「五少?」溫不花花低低叫了聲,腳步未動。

  「你怕我?」勾著柳腰,葉晨沙笑問。

  抬眼覷了覷似笑非笑的俊美男子,溫不花花嚥著口水點點頭,再搖搖頭。

  「到底是怕還是不怕?」他沒耐心了。

  「怕……」瞪大眼,溫不花花見兄弟從船尾走來,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拉過木離花的手,結結巴巴地問,「你怕不怕五少?」

  「不怕。」木離花見他抖如篩糠,不明剛才發生何事令他如見鬼一般。

  「為……為什麼不怕?」明明他與他一樣害怕葉晨沙,他現在卻說不怕?

  「人家都說五少身長九尺九寸,目赤唇裂如閻鬼,凶殘心狠如夜叉,你看到了,五少生得風流倜儻,哪裡像閻鬼夜叉啦?那些人的話全是造謠,有什麼好怕的。」馬屁精的特長已隱隱展現。

  「那些人是誰?」想像力真是豐富,他長得很目赤唇裂嗎?

  「是村裡的婆婆大娘,還有說書的先生。不是我們說的,不是我們!」趕緊撇清關係,就怕葉晨沙一個不爽,殺了他們洩憤。

  輕哼一聲,葉晨沙不再看他們,抬手指了指戲台道:「快開始了。」

  經他提醒,淺葉將心思調向戲台,沒看到溫不花花如釋重負的表情。莊舟看了看躲在身後的小人影,搖著頭移步到船頭。

  「我長大了要做殺手。」沒了安全盾,溫不花花慢吞吞挪到舫邊,嘴裡嘀咕著。

  「我也會是殺手。」加重「也」字,木離花看了眼弟弟,走到船邊觀戲。

  「我會是個賺很多銀子的殺手。」溫不花花跟著他趴在船沿上,自動遠離相擁的男女。

  斜視一眼,木離花皺眉,「我是個賺很多金子的殺手。」

  「你非得和我爭嗎?」溫不花花拍欄而起,一掃剛才的氣弱模樣,可惜,他堅持得並不長,轉眼便蹲在角落處,小肩膀一抽的一抽的,似受了很大打擊。

  「怎麼了?」弟弟如此「孬樣」,哥哥當然得身表關切,順便嘲笑一番。

  「為什麼總是瞪我?嗚……我又沒抱著姐姐,為什麼瞪的總是我……嗚嗚……五少偏心,姐姐也抱過木離花呀,為什麼不瞪他……」

  「你說什麼?」木離花蹲下身子與他平視,小手支頜,用心分辨哭泣中夾雜的話語。等到聽得明白,他不禁嘲笑弟弟的膽小,「你就為五少……」

  不對勁!突然頓口,木離花感到身後射來兩道冷寒的視線。

  心頭為何突然發顫,就連支著下頜的手臂也開始發軟?為什麼……嗚,五少也開始瞪他了?!

  「莊管事這兩天好像有心事。」偷偷摸摸的聲音從柱子後飄出。

  「他前天接到一封飛鴿傳書後就變成這樣。」柱後探了個腦袋出來,閃了一閃後飛快縮回。

  坐在船頭的莊舟以眼角看到交錯偷覷的小腦袋,翻個白眼招手,「不抖啦?」方才兩人抱成一團縮在船尾,抖得比篩糠還厲害,現在倒有心情與他油嘴滑舌。

  「你在頭痛什麼?」木離花好奇。不是他細心,這個動作太常在莊舟身上出現了。

  「唉,淺葉谷的景致可比這兒勝千倍,崇山峻嶺一望無涯,遍地青草蔥綠可愛;還有成堆的麻雀……」一言蔽之,他想回谷了。凡衣三天一封催返函,他這主子卻遊山玩水樂不思谷,叫他如何不頭痛。

  「是回你常說的那個淺葉谷嗎?」溫不花花蹲在身側,一邊看戲一邊問。

  「對。」

  「我剛才聽姐姐說,再玩三天就要回去了。」默靜半晌,木離花突然道。

  「刷——」揪過他,莊舟急問:「什麼時候?你什麼時候聽說的?」

  「咳……就是剛才。」天哪,想勒死他。

  「真的?」這兩個小子不是逗他開心吧?

  「真的真的!你可以放開我的脖子了。」木離花蹬腿開始翻白眼。

  看著舫邊賞戲的主子,莊舟壓低聲音求證:「沒騙我?」

  「沒有。五少親口說的,劃三天的船,第四天啟程回谷。」放手放手,還不放手?

   「唉——」猛地放開衣襟讓他掉落船面,莊舟坐回木椅,開始覺得湖上風光不錯,戲子的猴耍似乎也聽得進去了。但,好心情只維持了一刻,就見他瞪著湖邊的兩個戲台,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最後吐出一句:「這是人聽的嗎?」

  鄱陽湖碧色如春,湖上畫舫相連,湖邊行人匆匆,自有一番熱鬧景致。

  然而,七月初十的鄱陽湖畔特別熱鬧,因為戲子與和尚根本是鉚上了。這邊正旦唱著關漢卿的名作《詐妮子調風月》未歇,那邊老和尚聲如洪鐘地開始了佛法講道。一時間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葉晨沙十分同意莊舟的話——這的確不是人聽的。

  這邊,一陣密集的鑼鼓後就聽正旦唱:「俺千戶跨龍駒,稱得上地敢望七香車。願得同心結,永掛合歡樹……」

  那邊,一聲「嚶嗡」悶鍾迴盪後,老和尚開講:「須菩提,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煩,越聽越煩!最後,葉晨沙掏著耳朵忍不住——

  「淺淺,還要聽嗎?」

  「要。」全副心思放在戲檯子上,淺葉揮著小手打發。

  「真的這麼好聽?」不是味地盯著亂揮的手,葉晨沙有些後悔答應了遊湖三天。

  佳人根本無心理他,心思正隨著正旦移動。

  「唉!」輕不可聞地歎了歎,他盯著那張艷麗小臉——發呆。她賞戲,他就賞她吧。

  就在葉晨沙與莊舟昏昏欲睡的時候,一道黑影輕輕地躍過水面,藉著湖上船隻的掩護跳上畫舫。四下觀察,看到葉晨沙後,來人舉劍毫不猶豫刺向他。

  察覺身後突來的劍氣,葉晨沙懷抱佳人,姿勢未動,人卻左移一丈。來人似乎知道一劍不中,身形在空中突轉,不給他喘氣的機會。

  抱著佳人凌空飛旋,葉晨沙落到船頭,打量偷襲的來人。一身勁裝黑衣,精壯的身體,面蒙黑巾,典型是殺手的打扮。較為奇怪的是他的眼上也蒙著一層黑紗,遮去整張臉,分明不想讓人認出。面罩下吐納輕緩,並非一般武林人。

  「我在幾年前殺了你家什麼人?」不等黑衣人開口,葉晨沙將淺葉推到身後,搶聲先問。

  他真的煩了,那些尋仇的人一開口就是數年前他怎樣毫無人性地血洗哪裡,他們今日來就是為了報當年的血海深仇;報殺父仇的,報殺師仇的,也有報滅門滅族之恨的。弄到現在,不管是不是他殺的,也不管是不是淺葉組干的,死了徒子徒孫地全找上他。那些武林正道則自詡是除惡揚善,拿著雞毛當令箭。

  黑衣人聽見他的問話,身形怔住。

  「我殺了你爹娘?殺了你師傅徒弟,還是殺了你妻兒?」葉晨沙再問。

  黑衣人怔過後,一聲不吭地刺向他,不見血不罷休。

  雙眼一瞇,直接迎向衝來的劍身,在鼻尖撞上前,葉晨沙身影如鬼魅般側身一閃,滑到黑衣人身旁,右掌成刀向他小臂一劈,長劍「噹啷」一聲落地。黑衣人見長劍震脫手,當下換成拳法近身搏鬥,拳拳生風一招快過一招。

  見他使出拳法,葉晨沙唇邊溢出一聲嗤笑,「好,我就陪你玩玩。」

  一黑一白兩道身影相繼躍上舫頂,旁若無人地打鬥起來,精彩時竟引來其他舫上的叫好聲。

  「你不幫忙?」點點莊舟,淺葉奇怪他事不關己的態度。

  「五少不是說了,他正陪那人玩玩?」仰頭看著兩條纏鬥的身影,莊舟完全不急,反倒命木離花撿起寶劍收好。

  「那個黑衣人……」學他抬頭,淺葉盯著你一拳我一掌的兩個人,越看越覺得黑衣人體形眼熟。

  湖邊,無論是唱戲的旦角還是頌經的和尚,包括攤販和行人全都停下口中手中的事,目不轉睛地看著突然竄出的兩人,腦袋隨著他們在湖上的跳躍轉動。

  正鬥得耳酣臉熱之際,又一道身影從一條畫舫上躍起,輕輕來到淺葉等四人觀戰的船頭。

  此人玉面金冠,足蹬軟靴,紫金錦袍上繡著騰雲幻獸,對自己的容貌並無遮掩。趁著人們只顧看空中交纏的人影,輕佻的眼勾起邪笑,他用左手在四人身後凌空畫個半弧,然後沖四人的背影各點上一點,輕輕吐出:「定!」

  隨後,飛快地抱起淺葉,沖正面對著他的黑衣人點頭示謝,又以口形道出「謝謝」兩字,轉身閃逝。來得快,走得也快。

  等葉晨沙迴旋轉身看向船頭時,只見到船頭呆立的三人,那抹纖影不知所終。

  「怎麼回事?」

  白袍男子懶洋洋地趴在舫欄上,矯健的身形如暗夜休息的豹子,看不出絲毫緊張。真的,完全不緊張,就連問話的語調也是湖平波靜,一派祥和。

  他的淺葉無緣無故地消失了。

  他放在手心怕飛、含在嘴裡怕化的淺淺,就這麼不明就裡地在光天化日下消失了,而那本應該有所警覺的萬能大師爺卻黑著臉說不出一字。

  情況似乎顛倒了,黑臉的不應該是他葉晨沙嗎,為何換成了莊舟?

  戲子重新登台、和尚另開新經,這些不關他的事。就連週遭船上偶爾射來的好奇目光,他也能視若無睹。惟一,莊舟黑比烏梅的臉,讓他忽視不得。

  「要我再問第二遍嗎?」轉身倚著側欄,葉晨沙挑眉看向莊舟。

  「屬下失職。」整張俊臉全部木化,莊舟咬牙回他四字。

  著了別人的道怪不得他人,只能說自己修為不夠,功夫不到家被人暗擺。當時只顧著欣賞主子的翩然風采,淺葉站在身後也未多加注意,等到察覺身體無法動彈時,只聽到身後衣袍掀起的輕響,待身體回復知覺,身後也只剩空蕩蕩的船尖了。

  準確地說,來人的功夫實在不怎麼樣,單看定住他不過數個瞬間便知。但來人夠輕,也夠快。身為殺手,莊舟很清楚瞬間的機會代表什麼。一瞬間,可以殺人,也可以被人殺。雖說葉晨沙能用虛幻之鏡找到淺葉位置,他的失職卻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抹不掉。很好,他不用混了,回谷直接剁了自己做草肥,以謝護主不力。

  「我不要你的失職。」一句失職有何用。與莊舟的黑臉相反,葉晨沙白皙得近乎……森冷。陰惻惻地看向坐在船板上喘氣的黑衣人,他緩緩走近,「怎麼,不肯將面罩脫下來,你還想玩?」

  發現淺葉不見後,黑衣人就被他一腳給踢了下來,那一腳既狠又準,當場讓他口吐鮮血爬不起來。看他在船板上掙扎,似乎不想放棄。

  「還不肯開口說話?」一腳踩在黑衣人的膝蓋上,葉晨沙勾起微笑,以四人均能聽見的聲音道,「無響,乖乖地待在淺葉谷殺我不好嗎,跑到外面來瑛什麼渾水?」

  「喀嚓!」令人頭皮發麻的斷裂聲伴著他的說話,黑衣人的大腿自膝蓋處齊齊斷為兩截。

  粗重的喘息響起,黑衣人咬牙就是不肯開口。冷眼看著黑衣人掙扎,莊舟斂下眼,藏住閃逝的不忍。

第6章(2)

  當葉晨沙抬起腳,輕輕放在黑衣人完好的另一邊腿骨上,黑衣人終於吐出三個字:「不是我。」

  「不是你什麼?」笑容浮上殘忍,葉晨沙負手而立,問得輕幽。

  「我、我不認識那個穿紫衣的。」一把拉下面罩,方正的臉正是夏無響。濃眉因痛苦而糾緊,神色仍是一貫的桀驁凶狠。

  「不是你故意纏著我,讓他人有機可乘?」若不是見他練了新的招式,他怎會興起戲玩之意,又怎會丟下淺葉讓人虜走?不管是什麼人,不論是什麼目的,都已經成功地挑起了他的殺心。

  「不!我要殺的是你葉晨沙,不是別人,只是你!」斬釘截鐵的話毅然脫口,夏無響直視他,眼中一片坦然。

  對視良久,葉晨沙收回腳,「你又敗了。」此句一出,意味著夏無響仍是淺葉組赤草統領,剛才的打鬥不過是尋常小事,不予追究。

  「謝主人。」微微頷首,夏無響查看腿骨的斷裂,暗想著又是兩個月的不便。

  來回在船上踱了數步,葉晨沙低聲自語:「這次是要快點還是慢點……現在就去,不行,太快了;待太陽落山再去,嘖,也不行,時間太久了。」

  他奇怪的行徑讓在場四人瞪圓眼,以為自己眼花。揉一揉,再看——白袍男子仍在船上踱著,口中自言自語,雙手不時輕拍,下一刻卻搖頭否定。

  「主人?」夏無響最受打擊。

  「好!」突地停下旋轉的身子,葉晨沙拍掌大叫。

  「好什麼?」淺葉無緣無故失去蹤影,他似乎一點也不關心不著急。四人心中升起同樣的疑問,隨著他的叫好茫然接問。

  不理會四人,葉晨沙舉掌如托,掌心升起的霧氣聚攏、凝固,形成橢圓的虛鏡。鏡中——淺葉溫順地任那人抱在懷中,臉上並無掙扎反抗,綠眸正四下亂看。抱著她的男人,正是當日在酒樓外的紫袍人。

  相較於詫異滿面的三人,莊舟的黑臉緩了緩。死盯著虛鏡,袖中雙拳緊握,恨不得將鏡中飛奔的人剁成肉醬喂麻雀。

  「他是誰?」坐回臥椅看了片刻,葉晨沙皺眉,雙手負胸自喃,「他的跳躍方式太奇怪了,不像輕功。」

  「這……」嚥下口水,夏無響開始覺得自己的目標定得太高,是不是弄錯了什麼?葉晨沙到底有多少稀奇古怪的功夫沒使出來?淺葉谷藏書甚豐,多為武學秘笈,刀劍拳槍棒應有盡有,暗器長鞭各類輕功堆得滿地都是,只要他們想學,隨便撿哪本都行。外人都以為淺葉谷是個堆滿白骨的地方,哪想到根本是個世外桃源。他要殺葉晨沙,最初只想成為殺手之王,漸漸地,居然喜愛上淺葉谷,想擁有這塊靈秀之地。說是殺他,其實他的心已經開始動搖。

  不是嗎?他早已拿著「不是葉晨沙的對手」這個念頭打擊自己,今日看著他的掌中浮出古怪的鏡子,這個念頭更甚。這個男人根本當是他打發時間的樂趣,虧他還竊喜盤算著如何如何刺殺他,真是愚蠢到家!

  「莊舟。」一聲大叫打斷了夏無響的自我唾棄。

  「屬下在。」他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取那男人的性命。

  「去查查這人,太陽落山前。」言簡意賅。

  「是。」木臉起了變化,與葉晨沙的陰冷如出一轍。

  雖然只剩兩個時辰,但他能查到那人到底是什麼來頭,順便將他祖宗二十八代也掀個底朝天,全部挖了做草肥。

  「你要帶我去哪兒?」閃逝的風景令她頗頗回頭,分神看了眼抱著她奔跑的男人,淺葉順便問一問,那語氣聽起來的確是很順便。

  剛才莫名其妙地被他定住,又莫名其妙地被抱著走,她應該怎麼反應?尖叫?嘿,這可不是她會做的;哭鬧?這種事情太陌生了,她當然也不會為之;掙扎?也對,被一個男人肆無忌憚地抱在懷裡,她就意思意思地掙扎一下好了。

  「喂,放開我!」擱在男人手臂上的腿踢了踢,卻不怎麼使勁。

  「小美人,我不叫喂。」男人放慢速度,停在一座華美的宅院外。

  抱著她走入早已敞開的大門,淺葉的心神立即被院中華麗的景致所吸引。迴廊邊種著一排名貴的牡丹,其間隱隱躲著不成氣候的小花妖,基於同類原則,她非常有禮地揚起微笑,引來花枝一波輕搖。穿過迴廊是一片假山園林,垂柳成陰,華服下人穿梭其間,見到男人紛紛躬身施禮,對他懷中的她也是好奇有加。

  「到了,美人兒。」放下她,男人的金冠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四下打量,她不禁驚歎宅子的巧奪天工。比起淺葉谷的閣樓亭台,這院子華麗得有些過分。

  她不喜歡這兒。淺葉肯定。

  院子的確精緻,假山下繞著一圈綠水青波,池中可見金紅的雙頭鯉緩慢游動;院中栽種著的皆是花王花後,個個是妖中極品。但,這兒沒有草,就算有,也是鋪在地上給人踐踏走路使用,得不到人的重視。

  既然討厭這兒,她還是回葉晨沙身邊好了。打定主意正要離開,淺葉身後傳來一聲……不,是一群嬌嫩的清啼:「爺,你回來了!」

  香風拂過,五六個華服艷麗、滿頭珠玉的大美人蜂擁而上,硬是將她擠到三丈外,她們則擁著男人軟言輕嬌,看似抱怨實則撒嬌。男人一個個地哄著,臉上的笑不曾消失過。

  果然是不宜之地,還是快走的好。抿著唇,淺葉繞過一群調笑的男女,往來時的迴廊走去。

  「美人兒,你要去哪兒?」男人叫住她。

  聽到男人的叫喚,那群美人終於發現院中多出一人,不由好奇,「爺,她是你新看中的?」

  「對。」男人點頭。

  「她……好像和咱們不同呢。」

  「哈哈,你們個個都是不同的,若要相同,我要你們幹嗎?」男人似乎很狂傲。

  「爺——」嬌呼此起彼伏,聽得淺葉皺眉不已。

  顧不得理她們,她腳步未停。幸好葉晨沙沒在谷裡養這麼多花啊魚啊的,身上也乾淨清香,不似這兒香氣濃郁得令人掩鼻。

  「美人兒,你要去哪兒?」

  只顧低頭走路,淺葉「咚」地撞進男人懷裡,聞到一絲怪異的味道,「你……」驚詫抬頭,一把抓過男人的手肘,她低語,「你是誰?」

  男人的身上散發著獸類的氣息,而且,是千年怪獸。

  「看來美人兒終於發現本尊的不同了,哈哈,好,你日後就在這兒住下,跟著本尊不必千年修行便能為所欲為,六界無阻。」男人順勢摟過她,往那群女子走去。

  「放手。」詫異自己的厲聲,淺葉滑過男人伸向腰間的手,退開三步,「你我互不相干,我要回去了。」她討厭這個金冠男人。

  「回去?你要回哪兒?」男人當她說了個笑話,「你要回那個男人身邊?美人兒,他配不上你的。」

  「誰說他配不上我?他比你高比你香,比你溫柔比你漂亮,比——」天啊,她在說什麼?捂著嘴,淺葉皺起的眉心不覺展開,臉上升起紅霞。

  「你拿那個小小的人類與本尊比?」男人的唇角微有抽搐。

  「本你個頭,葉晨沙就是比你好。」學著大小黃花的口頭禪,淺葉放開捂在臉上的手大叫。

  「葉、晨、沙?」咬牙吐出三字,男人似乎受了打擊。

  「啊,爺別生氣!咱們也聽說了,好像有個叫葉晨沙的魔頭,他比怪物還凶!」頭戴粉色珍珠的紅衣美人趕緊上前安慰。

  「聽說他建了個淺葉組,好像專做殺人的事。爺你是知道的,人類壽命短,卻總愛在那兒胡鬧,別和那男人一般見識。」白衣美人加入安撫。

  「是呀是呀,我也聽那些下人說了,這一帶的人只要聽到淺葉組或淺葉令什麼的,個個嚇得魂飛魄散。」藍衣美人補上一句。

  「淺葉組?」男人享受著軟玉溫香,面色仍有抽搐。

  「可能就是葉晨沙姓葉,所以就叫什麼淺葉組啦,人類就是這麼奇怪的,爺你……」

  「不對!」帶著怒氣的嬌喝打斷紅衣美人的安撫。

  「什麼不對?」眾人齊齊看向叉腰的綠衫女子。

  「淺葉……淺葉是我的名字,不是因為他姓葉。」葉晨沙姓葉關她們什麼事,六百年前她就叫淺葉了,這些花妖會不會說話啊,還是被男人養在院子裡變笨了。

  「你叫淺葉?」眾美人不信,男人則勾起唇,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看什麼?」放下叉在腰間的手,淺葉回瞪。呵,常看到葉晨沙瞪人,她學學也無妨。

  「那人似乎……很愛你呀?」金冠在太陽下搖了搖,男人眼中升起濃烈的興趣。越是他人喜愛的東西,他就越想弄到手。

  愛她?淺葉本就瞪圓的眼瞪得更大。

  哪裡愛她?困她在低幽的草谷,讓她的名字染上血腥,這叫愛她?她喜歡看書,他就找來成堆的書壓她;她喜歡在地上睡覺,他卻強行摟她睡在床上;她一天只吃一餐,他硬是將她喂三頓;她想一人清靜,他卻總能在此刻纏著她;她喜歡與麻雀說話,他就命人捉了谷裡所有的麻雀下酒……這叫愛她?

  可,他的確很寵她。為了讓她不被鬍子扎到,他的臉上永遠光滑;為了她一時的興致所來,他會花整天的時間陪她玩泥巴;為了不讓她受傷,他願意用身體擋住刺來的劍,寧願自己滿身鮮血也不要沾在她身上。但他永遠只會適度地滿足她的好奇,卻從不放縱。

  他只是寵她,進而有點喜愛她吧,一個殺人不眨眼的男人絕對不會有過剩的情感。他會愛她?很愛她?

  不!淺葉搖頭。

  「美人兒似乎不信?」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無妨,本尊最喜歡他人的心愛之物。你,本尊要定了。」

  他可是愛極了這位美姑娘,美貌在其次,她淡然縹緲的神情倒相當吸引他。當日在茶樓見著便心癢,可總見著那白袍男人跟在身側,今日趁有人引開白袍男人,他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躲開他意欲撫上臉的手,淺葉攏了攏袖,記得自己正要離開這兒。

  「不好了、不好了,爺——」淒厲的叫聲自迴廊傳來,隨著尖叫,一人連爬帶滾地跑了過來。

  「什麼事?」男人瞇眼。

  「那個……那個……」僕人臉上全是灰,神色慌亂,「那個男人說……」

  「說什麼?」廊外又傳來數聲尖叫,均是叫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你死定了!」一道灰影被人踢進院子,廊門外飄進一句清朗冷冽的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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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22 21:54:30

第7章(1)

  一場詭異的廝殺,展現在精美庭院內。

  淺葉被那群美人拉著躲在假山後,眼睜睜地看著葉晨沙夾著凌厲的殺氣襲向金冠男人。院中其他僕從早已被滿身殺氣的男人嚇到,哪還有膽觀戰。

  廊門口,兩條人影靜靜地看著。廊外滿地哀號,正是他們的傑作。紫衣男子眸中露著凶狠,灰衣男子卻滿臉趣味。

  被拉到假山後的淺葉看到兩人,不覺奇怪。那人怎會出現在這兒?莊舟跟著葉晨沙不稀奇,那跳舞書生怎會也來了?真是奇怪,才不過一會兒工夫,這些人全集在金冠男人的院子裡了?她猜疑了一陣,但不及深想,眼光已被輕喝打鬥的兩人引去。

  就見得兩道人影在院中交錯躍起,人影的每次交錯,葉晨沙的白袍上便會多出一條血跡,而男人的臉則更添幾分猙獰。數十次的交峰後,葉晨沙突然直接重擊,一腳踢傷那男人的鼻樑。

  「你好大膽!」狂怒聲起,男人以手拭了拭唇角,見到自己的血後獰聲大叫,「我要殺了你!」怒吼聲自空氣中流入耳內,竟能感到庭院的微微顫抖。

  「這正是我要說的。」邪佞的眼不為吼聲所動,葉晨沙眼角瞟向假山,沖凝眉探頭的小臉一笑,完全不把叫罵的人放在眼裡。

  山後的小臉呆了呆,移開眼。

  看到兩人眉目交纏,男人突然揚起怪異的狂笑,輕柔地舔了舔唇邊的血絲,用極慢的速度陰沉沉地道:「你會為今天讓本尊流血而後悔的。」

  「是嗎?」以眼角瞟他,葉晨沙連眉毛都是不屑。

  「哼哼,你們應該慶幸,慶幸能見到本尊真實的樣子。」

  陰沉的笑隱去,淡紫色的霧突然出現,慢慢縈繞在男人週身,勾出異於人類的朦朧形體。待紫霧凝結成形,男人……不,原本金冠玉面的男人已退去人身,現出獸形。

  紫鱗披身,其間金紋交錯,尾短無毛,無犄多須,四肢與頸間生長的鬃毛蓬鬆似火焰,宛如騰雲破空。狂傲,藐視一切——這,是什麼東西?淺葉瞪圓大眼,稀奇地盯著院中出現的怪獸。以她六百歲的妖齡居然沒見過此等獸類,今日真是開了眼界!

  葉晨沙瞇了瞇眼,不急著廝殺,反倒負起手來上下打量,「又是什麼東西啊?」他不會在幾年前殺了這傢伙的爹娘妻兒,這傢伙也是來尋仇的吧?唉,煩吶!

  「睚眥。」盯著紫金獸,廊口的施舞文,人稱「厭武書生」的施大吐出兩字,眼中是驚奇,也是明瞭。

  「牙齒?」葉晨沙皺眉。

  「不,是睚眥。」施大看了他一眼,再轉向噴著熱氣的紫金獸,緩緩道,「太古有龍,自產九卵,卻無一似它。故龍生九子不成龍,全成了怪。」見紫金獸瞪他,施大一笑,「九子出殼後,太古神龍以它們迎風發出的嘯聲為名,分別為狴犴、龜趺、螭吻、椒圖、囚牛、蒲牢、饕餮、狻猊、睚眥。時至今日,這些聖獸被人類神化,將其分別刻在橋樑廟頂上供奉。而被刻在刀柄劍鞘上,喚為龍吞口的,正是睚眥。」

  龍吞口?

  「正好。」老是跳來跳去,他也累了,早該換點新鮮的玩玩。估量著對方的實力,葉晨沙瞇起眼,右掌曲成鷹爪樣履在自己心口上。眾人聽他輕念著:「疊相,天一,魁下,鉤盤!納!」

  「叮!」宛如水滴落入湖面的聲音自他胸口傳來,形成一圈圈漣漪泛開,清晰傳入眾人耳中。

  又是什麼古怪?看過剛才的驚奇,眾人腦中早是一片空白,也不怕再多堆一份驚奇進去。所以,當他們看到葉晨沙的黑髮慢慢飄起,猶如跳舞的黑蛇般,也只是張了張嘴用來配合瞪大的眼。

  淺葉聽著他胸口傳來的輕響,心中一動。

  突然,一陣輕幽清冷的笑滑出,一聲一聲打在人的心口上,挑起眾人的戰慄。

  除了髮絲散亂,葉晨沙的外表沒什麼變化,無奈上挑的眼角冷森噬血,一時間邪氣殺氣煞氣陰氣寒氣……週身全是恐怖之氣。

  莊舟看著雖說驚疑,卻知不方便多問;施大的臉上已沒了趣味。

  伸了伸筋骨,葉晨沙沖紫金獸勾勾手指。狂妄的神情激怒了睚眥,抓起一陣塵土,巨大的獸身直直地衝向他。葉晨沙不退反進,兩眼熠熠生輝。看他的模樣哪裡像在與野獸打鬥,分明是挑戰著新鮮與好奇。

  一人一獸在塵土中交纏,眾人只覺整個庭院皆在振動。待塵土散去,映入眼中的卻是相持靜止的畫面。葉晨沙的髮帶被獸爪撕開,黑髮散亂飛揚;睚眥前爪牢牢刺入他的胸膛,白袍變得赤紅。靜——靜得能聽到葉晨沙沉重的喘息。

  突然,一聲嗤笑溢出,「笨、蛋。」不但毫無痛苦,被利爪刺穿軀體的人竟揚起滿滿自得的笑。

  「不好!」心中暗驚,睚眥鱗片豎起,寒意從尾流到背,再由背傳入腦。

  「疊相——次相——魁下——鉤盤——出!」與方纔的默念相似,只見葉晨沙五指成鉤放在睚眥胸口,隨著他的話,掌中慢慢地凝出一顆紫色的九竅心。看到掌中之物,他五指驟縮,毫不猶豫地一捏。

  「叮!」又是一聲清音迴盪,待他展開掌心,那顆九竅心早已變為淡淡的白霧,慢慢裊化。

  巨大的獸爪拔離肉身,留下五個血洞,趔趄搖晃了一下,葉晨沙雙膝軟倒在地。而睚眥,噴著腥烈的熱氣急遽喘息,慢慢地退開兩步後前腳一撲,趴伏不起。

  「啊——」剜他的心?他竟然剜了他的心?伴著尖厲的咆哮,紫金獸週身再次繞起淡淡的紫霧,與剛才的凝聚不同,紫霧似乎向空中飄散,顏色越來越淡,越來越淺,最後——消失於無形。

  霧散、獸無,千年怪獸就此一命嗚呼。

  眾人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一時靜悄悄的,直到一聲嬌軟的叫喚——

  「葉晨沙?」

  跪在地上黑髮散垂的人聽到叫聲後雙肩一僵,慢慢地抬頭,卻並不看向身後。濃粗的喘息後,幽幽低問飄了出來:「淺淺,我這次是快,還是慢?」

  看她在男人懷中好奇觀望,他忍不了;看到男人觸碰她的臉,他忍不了。若不是手中無劍,他會先砍了那條睚眥的獸臂,而不是讓它死得這麼乾脆。

  唉,又是滿身的血,她一定忍受不了。

  鮮血從胸口滑落,一滴一滴融入土中。慢慢撐起身,他回頭,看到——

  五六個衣著鮮艷的女子緊緊地跟在淺葉身後,而向來淡然散漫的臉皺成一團,綠眸中閃著氤氳霧氣,在斜陽下映出七彩。

  「為什麼……哭?」

  一滴淚滑下香腮,落入沾滿鮮血的大掌,將濃濃的鮮紅蘊為一圈淺淺的粉色,在掌心化開。

  盯著掌中化開的淡紅,葉晨沙輕輕一笑。

  花有常開日,人無再少年。幽靜的院落空無一人,五天前還嬌羞可人的花王花後,如今已是花瓣分飛落成泥。豪華熱鬧的庭院沒了僕人的走動,只剩死氣一團。

  買來做工的僕人以為金冠公子是富豪人家,知道他是千年妖怪,又被人給殺了,自當捲了屋中的珠寶古董之類包袱款款漏夜逃走。被睚眥收藏院中的六位女子本是各類花妖,親眼見到睚眥被一個人剜了心,不由心生怯意,也各自隱了身形不敢逗留。如今,偌大的庭院只剩垂柳拂風,偶爾傳來數聲鳥鳴,以及男人隱忍不耐的低語——

  「拿走,我不喝。」

  「你不喝會死的。」女子淡淡地勸著。

  「我現在好好的,哪裡會死?放下放下,來,淺淺,先餵我喝粥。」男人的聲音多了份撒嬌。

  「先喝藥!」女子堅持。

  「淺淺——」聽到女子低微的輕呼,似乎跌倒了。而後,男人帶笑的聲音響起,「瞧,潑掉了,算了算了,甭管它。」

  「還有一碗。」女子的聲音悶了些。

  「那碗待會再喝。」男人頓了頓,「淺淺,我答應你遊湖三日,如今已過了五日,你可想回谷?」

  「……你能走動再說。」女子似乎拍了拍軟衾,隨後,是男人悶悶的呻吟。

  聽著五天來上演的同一齣戲,庭中假山後坐著的三名男子神色各異。

  一身黑衣的夏無響撫著左腿,不敢相信屋中撒嬌的聲音,來自那個毫不猶豫踩斷他腿的男人;莊舟神色未動,盯著在院中找寶的兩兄弟發呆,只有那個叫艷舞……呃,錯了,那個姓施名舞文的「厭武書生」,搖頭晃腦地聽著屋中的細微動靜,不肯錯過分毫。

  施舞文與當日開壇講法的和尚是朋友,正巧經過,又正巧看到葉晨沙在舫上與人打鬥,基於靠山多拉一個是一個的原則,他當然要衝殺手之王打個招呼,也就自然瑛進這次渾水裡來了。

  「葉谷主似乎……很討厭喝藥?」每天如此,就算心愛的女子親手餵他,他也只是小抿一口,其他的全讓他「不小心」給灑在了地上。

  「多謝施公子極時相助,我家主人才能安然無恙。」聽他問起,莊舟抱拳一謝。

  當日他正要去查探男子的行蹤,就見湖岸有人招手。葉晨沙命船夫搖過去,見到施舞文一身青衣站在法壇邊,與和尚極為熟稔。基本上,施舞文長什麼樣葉晨沙是記不得了,若不是他從旁提醒,只怕他的主子現在還以為這人是個笑呆瓜。

  笑歸笑,施舞文暗藏的醫術卻無人可及。正是他幫葉晨沙止血包紮,免去了來回奔波找大夫的麻煩。為了方便葉晨沙養傷,他們乾脆在這宅中住下,反正全走光了,不住白不住。

  「莊師爺客氣了,日後,施某還要請淺葉組高抬貴手才是。」施舞文笑著回禮。

  「無響的腿也多謝施公子。」夏無響難得有了好臉色。

  「夏統領也客氣了,若是日後有人要買施家人命,請望兩位多多擔待。」

  「一定。」莊舟點頭。

  又過了三日,施舞文告辭離開。

  寬闊的庭院因無人打掃鋪上一層落葉,在淅淅瀝瀝的夏雨中,塵土混著葉子流入水渠,還庭院一份潔淨。夏雨來得急,去得也急,雨後清新的空氣中飄散著濃濃的泥土氣息,院中光禿的地方居然長出了鵝黃的草芽,嬌嫩可愛。

  置在屋中的軟床被人移到廊邊,斜臥其上的男子身掩牡丹薄衾,單手支頜,正閉眼傾聽簷上滴落的雨聲,緊抿的雙唇含著一絲笑。一雙白玉小手輕撫著他垂散的髮絲,絕色容顏掛著淡笑,倚在男子身側低問:「還痛嗎?」

  「痛!」男子點頭,張開眼輕喚,「淺淺。」沒什麼目的,也不是想引女子注意,他只是想喚她一聲。

  「唉!」撫著男子,淺葉歎氣,也開始發現歎氣這種事已根植在她身上了,就如莊舟時常撫額頭痛般。

  這個男人真的令人很頭痛哪!他痛,卻不肯喝藥,整天要她餵著吃粥,真令她氣惱。

  受傷真的很痛。她偷偷取了小針紮在手指上,才一下就讓她受不了,怎敢想像若是那只爪子抓在自己身上會是何等戰慄,只怕會痛得忘了自己是誰。

  他應該能忍痛,卻偏偏在她耳邊叫痛。痛痛痛,痛死他!小手壓上裹得紗布的結實胸膛,輕撫半晌後用力一按,如願看到他皺眉。

  他愛她嗎?

  淺葉不太確定。可,一個在危險時廝殺的男人,為何會有如此溫柔的眼神凝望她?

  恣意地與睚眥廝殺,究竟是本性狂傲使然,或是,為了她?睚眥與他並無深仇大恨,也沒人出黃金買其性命,他卻殺了他,就因為睚眥擄走她?

  她只知道,他是寵她的。

  他不喜言語,在谷中與他人說話總是言簡意賅,甚至哼也懶得哼。對她,卻總找著各式話題引她開口。旁人傳他性好腥殺,夜夜以生血為食,其實,他極厭吃肉,水果倒能吃上數盤。她極少見他凶殘嗜殺的模樣,今日見著了,不怕,卻沒由來地傷心。

  當利爪穿透他,浴血跪地的一刻,她只覺得心中好似被人挖去了什麼,難受得無以復加。她明白了,不管這個男人愛不愛她,她——是愛他的。

  她喜愛自由自在,也不愛思考太過深刻的問題。但,並不表示她笨。再怎麼不諳世事,畢竟也活了六百多年。起初因為他束了自由,心生不滿之餘也懶得理會。淺葉谷幽靜低風,有他的陪伴日子過得不悶,漸漸地,她也不想追究為何會被束於谷中了。

  常聽谷中人說他凶殘噬殺,從來不知道他凶殘的模樣,竟使臉上染上異亮的光彩,那種不顧一切的瘋狂任性,是她懶散的心中決計不會有的。他浴血的模樣,妖邪,也迷人……不,迷妖。

  他呀,不僅束了她的自由,也束了她的心。

  仔細想想,每每對上他的眼,總能見到笑意,但凡她無意提起的東西,過些日子必會出現在苑裡。她嗔,他寵;她笑,他縱;她哭……唉,還想著如若哭了,他會如何模樣。是寵?是痛?現在知道了,他……卻是笑,就這麼笑……笑著倒了下去。

  「唉!」抓過頭髮嗅嗅,淺葉爬到他懷中,「葉晨沙,你愛我嗎?」

  「你說呢?」他似乎不想回答。

  「我愛你。」她很大方地承認,順便伸出小舌在他光滑的頜上舔一舔。

第7章(2)  

  聽雨的男人表情突變,「淺淺?」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懶?」不明白他為何陰下臉,淺葉揚眉問道,「我沒有花妖長得好看,沒有松爺爺那麼厲害的妖術,不像人類女子那麼嫻良淑德,又沒什麼特長,可是,我愛你。」

  她不笨,散漫歸散漫,若遇到喜愛之物,她是絕不放手的。無論如何,她愛他,而他,也必須愛上她——小心眼地暗暗盤算著,百年難得一動的腦袋瓜子終於勤奮了起來。

  嘿嘿,她不會舌粲蓮花,卻絕對執著。既然發現自己愛上他,定要束了他的心絕不放手。看似無害的她,鉚起性子來也容不得忽視。

  「淺淺。」大掌撫上紅唇,男人的眼瞇成縫。

  「等你傷好了,咱們一塊回谷,若是日後悶了,咱們再一塊出來遊湖聽戲可好?你陪我在草谷裡修煉,我陪你遊山玩水,好不好?你愛殺誰就殺誰,愛讓世人怕淺葉組也沒關係,可你要愛我,好嗎?不許丟我一個人。」以往總怨他鎖了她的自由,而今,過於孤單的自由很悶呢。

  「你……愛我?」聽她一口氣吐了百來字,男人怔忡片刻,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

  「嗯。」她再次大方點頭,「我們以後永遠在一起,不許反悔。」掬起他的發繞在指間,她霸道地決定。

  永遠?亙古不變的誓言,就這麼輕易地出了口?

  他的妖兒明白「永遠」之意嗎?永遠對他而言……呵,太漫長了。愛她,他從不奢望永遠。

  無論人神或魔妖鬼怪,都有命盡止息的一天,就算不死,也會有人要你死。他是殺手,深諳此理。不求天長地久,也不相信永遠,他只求她的心,此刻。生命短暫,只要她能在短短數十年中愛他,也被他愛,就夠了。甚至,他不介意……她忘了他。

  寵溺的笑攀入他的眼,隱著深深的喜悅。

  臥床聽雨是一大美事,前提是,不必他費事將床搬出來,且聽雨的是他才行。遠遠看著低語的男女,身著紫袍的俊逸男子重重歎了口氣,惹來身後挺拔身影的關注。

  「莊舟?」夏無響輕輕喚道,不解為何總聽他在歎氣。

  「無響,你可是回谷之後再自行出來的?」否則怎會有閒工夫跑到湖上殺人。

  「對。回谷後凡衣派了銀單,剛好要來饒洲。知道主人在這兒,當然要順便刺殺。」他的心思谷中人盡皆知,不必隱瞞。

  「在江湖上放話,說殺手之王必定一身白衣,袍底繡花,身邊的綠眸女子是其罩門的,可是你?」莊舟輕悠悠地瞟了眼他完好的腿。

  「對!」夏無響爽快地承認。

  「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

  「跟他學的。」抬起下巴指向葉晨沙,夏無響說得毫無愧色。

  「你……真的想殺主人?」轉身看他,莊舟平靜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你認為我不想?」他反問。

  「你殺不了主人。」莊舟搖頭。

  「但我想。」

  「想有何用?主人當日的模樣你看到了,到現在你還『想』?」葉晨沙將五指抓在胸口,念過一聲後身上的氣息完全變了,那是從未外露的凌厲殺氣。他到現在仍然慶幸葉晨沙是他的主人,而非敵人。

  「殺不了他,想殺他總行吧。」夏無響翻個白眼,「何況主人現在的樣子與以往沒什麼不同。」不,多了撒嬌。

  「你看到虛鏡了。」當日在船上,他的表情與他初見虛鏡時一樣。

  「對,你不說我倒忘了,那是什麼武功?」等回了谷他也找來學學。

  「不是武功。」清脆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淺小姐。」兩人低頭。

  「你們不是常說自己有三魂七魄嗎?」避開他的傷口,淺葉在男子懷中調成舒服的姿勢,沖對簷的兩人輕道。

  「是。」莊舟點頭,「人之三魂:胎光、爽靈、幽精;另有七魄:屍狗、伏矢、雀陰、吞賊、非毒、除穢、臭肺。不知淺小姐指的可是這些?」

  「對!」淺葉點頭,「不過,對於我們而言,人的三魂七魄卻另有作用。三魂:生、死、意;七魄:妄、殺、貪、色、慈、愛、無。你們一出生便有精魂依附,活得輕鬆自在,而我們則要長期修煉才能生成。所以,如果人類願意主動將一些精魂贈給妖類,我們會很高興。當然,我們也會以妖術作為交換,讓人類學會護身異術。」

  吸收著她的話,莊舟凝眉,「淺小姐,照你的意思,主人……」

  「不!」淺葉搖頭,「他的剜心術不是我教的。」她什麼也沒給過他。

  既然如此……三人六眼「刷」地看向斂眉假寐的男子。

  聽著對談,葉晨沙不發一言,直到三人眼光全射向他,清清楚楚地寫著「到底怎麼回事」時,眼皮掀動,他抵不過懷中女子好奇的探求,「老松樹。」

  「松爺爺?」淺葉雙眼大睜。

  「嗯。我用死魂換他的妖術,那老頭說沒了死魂,剩下的七魄失去制衡,便抽了一魄封印在心口。」

  「那,當日從他胸口傳來的繞耳清音不就是……」

  「我解了封印。」

  「主人,屬下可不可以多問一句?」莊舟的神色微有變化。

  「問吧。」他偶爾也會大方一下。

  「你封印的……是哪一魄?」三魂主腦,七魄游身,魂魄失衡,腦不制身。憶及當日的肅殺之氣,由不得他不心驚膽戰。

  「殺魄!」

  莊舟這些天有點反常。

  「哎,莊管事好像又在歎氣了。」鬼鬼祟祟的聲音從假山後傳來。

  「那個凶人已經走了,五少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有什麼氣好歎的。」一顆小腦袋伸出來。

  「因為有信鴿子來嘛。」信鴿一到,莊舟必定會歎氣三天。

  好大的膽,敢背後磕他的牙?陰冷的眼神射向假山,隨後便是一陣����的雜亂腳步聲。

  「你們幹嗎呢?」很隨意的一句。

  「撲!」假山後似乎有人跌倒,隨即,木離花的小腦袋探了出來,「沒什麼沒什麼,我們正在掃落葉。」掃啊掃,他掃啊掃,「溫不花花,你趴在地上幹嗎?還不快把廊上的灰塵掃了。」

  「功課做完了?」突然想到似的,莊舟磨牙的聲音又響起。

  「撲!」好像有兩個人跌倒。

  「嘿嘿,莊管事,功課待會兒再做好不好?五少喜歡在院子裡睡覺,咱們得把院子掃乾淨才行呀,你說對不對,木離花?」拍著腿上的灰塵,溫不花花捏緊手中的掃把。

  「對!」

  「對?」還敢給他對?瞟到假山上肥胖的鴿子,莊舟火氣直噴,「今日做不完功課,明日加一倍;明天做不完,再加一倍。」

  「不會吧?」哀號著,兩人欲罵無詞。

  聽著哀號,想到有人比他更糟,莊舟的心情漸漸好起來,「還不去?」

  「是。」悶悶丟開掃把,兩人依命去磨墨,默寫那個什麼狗屁武學心經《散花醉步》。

  散花?他還天女散花呢,怎麼抄都不像絕世武功,他們是殺手界的棟樑,又不是姑娘,散什麼花醉什麼步嗎?臭莊舟,笑得那麼陰沉可惡,儘教些沒用的東西,先是逼著他們背,背熟了又逼著他們默寫,寫完了一把火燒掉,還敢誇這是絕世輕功?狗屁!

  小腿跑得飛快,踩著不自知的虛散之步,轉眼已是廊外。

  可造之材!負手於胸的紫袍男子得意一笑,為自己數日來的苦心驕傲。輕輕呵了聲,轉眼又苦下臉——歎氣!正苦惱著,便聽到廊外有人喚著:「莊舟,快來幫忙。」

  「是!」他邊走邊歎,俊臉皺成一團。

  不用想,定是他那俊美翩翩的主人又買了一堆東西回來。在主人養傷期間,淺小姐的態度不能說熱絡,卻對主人溫柔不少,多了關心,不再是愛理不理的樣子。他的主人一高興,又縱容著她去遊湖泛舟聽戲了,每天買一堆有用沒用的回來,當這兒是儲物室。他們不可能在這院子裡住太久,要買東西回谷再買嘛,他莊舟哪一次不是辦得妥妥當當的?

  唉!抱起葉晨沙推來的東西,莊舟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湖邊的搬運工。就算主子想玩,也該放他回去吧,「主人,凡衣送來書信,問何日回谷。」

  「回谷?」將手中東西全數推在他手上,葉晨沙拉過笑靨如花的女子,側眉輕問,猶如聽到一件多麼稀奇的事情,完全忘了當日是如何迫切地想引淺葉回谷。

  嗚……看那茫然,果然已經樂不思谷了!莊舟難過地將臉埋進堆過頭的布料。咦,主子這次買的又是什麼。

  抬起臉,他赫然發現剛才貼在臉上磨蹭的居然是一塊水綠合歡襟。這、這、這不是女人的貼身衣物嗎?他剛才居然在這塊東西上蹭了半天,還差點將眼淚擦上去?!

  「哇!」暗自抖了抖,覷眼偷瞧葉晨沙,發現他只顧著和淺葉說話並未注意他的動作後,他才吁了口氣。

  「莊舟。」

  「是。」趕緊挺直身子,就怕主子看出他的心虛。

  「收拾一下,明日回谷。」

  呆——發怔——然後眨眼,他求證:「主人,你說……」

  「明日回谷。」

  噹噹噹!得令起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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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22 21:59:53

第8章(1)  

  回谷啦!回谷啦!

  牽著馬兒,莊舟神采飛揚。雖說走的行程慢了點,歇腳的時辰多了些,至少,他們已經在往淺葉谷的方向走了。自打告訴凡衣回谷的消息後,信鴿兒來得少,他的頭也沒那麼痛了。

  可憐的莊舟,如果他知道真正回到淺葉谷是一個月又二十七天之後,不知還會不會眉飛色舞?當然,他現在不知,也就任由自己高興著。

  現下歇腳的地方是驛道邊的小涼茶鋪,星星散散地坐著長得沒什麼特色的鄉村路人,應該不會有危險。已經到了南陽府,再走兩天便可進入陝西境內,眼見快到自己熟悉的地盤,莊舟難得讓自己放鬆,丟開馬兒吃草,人早已坐進茶棚解渴了。

  五人容貌俊美,衣著錦服,在小小的茶棚中極為突出,而葉晨沙的俊逸軒昂與淺葉的絕美容貌更惹來歇腳者的偷覷。因為這些天淺葉時不時地說愛他,讓葉晨沙心情大好,所以他對偷覷者也就視若無睹了。

  「淺淺,慢點喝。」見她額上有汗,葉晨沙舉袍輕拭。

  直到茶盞見底,淺葉放下杯,舉起他跟前的那杯,「來,我餵你。」自打餵藥開始,她已經愛上這個動作了,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嚥下她遞上的食物,就覺得心裡甜甜的。

  依言低頭,他抿了口茶水,溫柔入眼。

  「五少,你說茶棚後會不會蹦出個拿刀的人,又要報殺父之仇的?」小眼滴溜溜一轉,木離花四下張望。不是他經驗豐富,實在是遇上太多了——短短三天,居然有十二個人分不同的時辰跑出來,先是問五少是不是五少,再問五少有沒有殺他們的親戚,最後就是大喝一聲衝上去。結果,基本上都被五少給踢到吐血,惟一的例外是個小姑娘,與他們一般大小,因為五少不小心踩破了她的蹴踘,哭著要為球兒報仇,莊管事賠了五兩銀子才作罷。

  「你想展展身手?」葉晨沙睨他。

  「這些天好好的,我看這兒也沒什麼人躲著,不會再來了吧?」溫不花花握著茶碗搖腦袋。

  「大前兒夜裡,咱們也是睡得好好的呀,還不是照樣有人在屋頂上亂跳。」害他一夜沒睡安穩,第二天差點從馬上摔下來。木離花摸了摸自己的臀,嘟嘴。

  「茶棚頂這麼薄,有人跳也會聽見。」溫不花花當他大驚小怪。

  「那……你說這茶棚的老闆會不會是武林高手假扮的,躲在這兒就是為了伺機找五少報仇?等咱們喝了他的茶,他再突然跳出來哈哈獰笑拿刀砍咱們?」木離花頗有十年被蛇咬的典範。

  「怎麼會——」溫不花花正要反駁,就聽到茶棚外一陣笑聲——

  「哈哈哈哈!」

  真、真的假的啊?眾人看向棚外,就見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年緩緩地走近,身後跟著位嬌柔似水的美姑娘。走到葉晨沙的身邊,少年推開木離花,一屁股霸住他的位置,然後舉著半盞茶沖葉晨沙行了個禮。

  麻煩又來了!

  與莊舟對望一眼,葉晨沙曲起兩指抵在額側,頗有頭疼的味道。

  「閣下是葉晨沙。」少年玉面銀冠,身著金邊絳錦服,眉眼間隱著霸氣。美姑娘靜靜立在身後,並不落座。

  「你家哪位被人給殺了?幾年前發生的?」推開淺葉遞來的茶盞,葉晨沙挑眉。別找錯人了,他哪有太多的閒工夫殺人?興許是赤草組或水草組的那些傢伙幹的,現在全堆在他頭上,當他好欺負是吧。

  「在下狻猊。」少年抬著高傲的臉,主動道,「你前些日子剜了心的那只紫金獸,是我哥哥。」

  「噗——」擠到溫不花花身邊喝茶的小人兒一口忍不住,全噴在莊舟身上。

  「啊——」一聲慘叫!木離花趕緊抓過手邊的東西拭擦,眼角不忘斜視高傲少年,「莊管事別生氣,我不是故意的。」

  「你敢故意嗎?」瞪著在胸口上亂擦的東西,莊舟厭惡,「拿開。」

  「什麼?」小手繼續擦呀擦。

  「把那塊油膩的抹布拿開。」

  「呃?啊?」在少年臉上打轉的小眼珠終於定在手上,才發現自己居然拾了塊髒兮兮的抹布,結果又是一聲慘號,「啊——莊管事,我不是故意的。」

  「呵呵!」自稱狻猊的少年趣味一笑,看向面無驚色的男人,「他是不是以為我是來尋仇的。」

  「你不是來尋仇的?」葉晨沙斂眉斜視。

  「當然不是,若在下要尋仇,只怕你身邊的這位美人兒不會答應。」狻猊看著滿眼戒備的淺葉,搖頭。

  這綠眸女妖自打他進了茶棚就沒好臉色,凶巴巴地擋在葉晨沙前面,似乎只要他一有動作,她絕對會拿刀剁了他。呵,真不知他那好色的哥哥看中這女妖什麼,居然為了她被一個人類剜了心,落個魂魄無歸的下場。若非身後的花妖向他求救,他才懶得管呢。呃,當然啦,基於手足情深,就算他不管,其他七個兄弟也會插手意思一下。

  「不尋仇,你找葉某何事?」少年盯著淺葉的眼神讓他不快。

  「葉晨沙,你別誤會。就算你殺了我那七個兄弟,我也不會向你尋仇。」狻猊伸出手指搖了搖,「你應該知道,龍生九子不成龍,咱們兄弟九個並不親近,向來各玩各的。我今天找你,只想看看剜了哥哥心的人究竟長什麼模樣,以後見了也好注意些。」

  人類將他的像刻上石雕放在佛座前供頌,雖說刻出來的獸像不如他真身般器宇軒昂,倒也氣勢十足。又覺得他應該享受煙火,成天讓香煙熏著他,其實,他只是愛聽著和尚唸經的聲音入睡而已。所以啦,尋仇這種事絕對不會發生在他身上。他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他的話引來葉晨沙的輕笑,「看到了,你可以滾了。」

  「喂,你不怕我也現出真身?」他的眼神太鄙視,令受慣了香火的狻猊有些打擊。

  「你敢現,我就敢剜。」咧著白牙森森一笑,葉晨沙扳過淺葉的臉,不讓她盯著狻猊,「淺淺。」

  「他要找你麻煩。」被他扳過小臉,綠眸中全是怒氣。

  「嗯,他找我的麻煩,你別管。」他不以為意,孰不知一句「你別管」竟惹來她的呆怔和不滿,憤憤地扭開頭,淺葉生氣了。

  不管不管,什麼都不讓她管,什麼也不讓她知道,他當她是什麼?豢養的寵物嗎?高興時摟著她撒嬌,不高興時把她推得遠遠的,他是想護她,還是根本不當她是一回事?她愛他,他呢,總是嗯呀嗯的,從來不說喜歡她,也從不說愛她。

  甚至,她開始覺得,這個男人根本是養著她好玩。雖然她霸道地決定要永遠在一起,可,他根本沒當一回,就像……就像對無響一般。明明知道無響一門心思想要殺他,他卻把他留在身邊,讓他隨意研習淺葉谷的刀劍拳譜,沒事故意挑挑無響的火氣,拿他的暗殺打發時間。

  曾經,她問他為什麼讓無響留下,他的回答是——玩意兒。

  呵,玩意兒!夏無響不過是他打發時間的玩意兒。那她呢,她是什麼?也是他打發時間的……玩意兒?養一株妖草很好玩嗎?他那句「你別管」真是傷人呢,讓她覺得心上被人劃了道口子,除了難受外,更是生氣。

  這個男人……這張笑臉……真是越來越令她生氣啊。袖下的小手緊了緊,綠眸幽幽地看向他,見到神色不變的笑容,她更氣。

  「若是在下的到來令姑娘不快,在下告辭。」狻猊見兩人你來我往根本不理他,有些自討沒趣。

  「不送。」葉晨沙不痛不癢地哼了句。

  「我、我走了。」狻猊說著,身子卻一動不動。

  太輕視了,太不將他放在眼裡了,好歹他也算得上是龍族的旁系親戚,這男人的樣子怎麼這麼想讓磨磨牙呢?

  「你已經說了一遍。」見他坐著不動,葉晨沙皺起眉頭。

  「我叫狻猊。」少年霸氣的臉升起烏色。

  「嗯。」是那紫金獸的弟弟嘛,剛開始他就說了。雖然莊舟常說他記性不好,可也沒到過耳就忘的地步。

  「我是聖獸。」狻猊強調一句。

  「嗯。」聖獸又如何,惹惱了他,照樣剜它的心。

  「你、你不怕我?」少年的俊臉越來越黑。

  「……那個……狻猊是吧?」袍袖拂了拂,葉晨沙坐直身子,終於正眼看向他,「你找葉某何事?」他沒空聽它嘰嘰歪歪的,要報仇請快點。

  「咚!」少年昂頭往後倒去,嚇得躲在櫃檯後的茶棚老闆一驚。站在少年身後的美姑娘似乎也嚇著了,就這麼呆呆地看著少年以背著地,四肢抽搐。

  「你……」氣死他了!氣死他了!仰倒在地上的狻猊「霍」地爬起,兩手顫抖地抓住桌角,瞪圓雙眼死盯了一陣,便拉著美姑娘氣呼呼地衝出茶棚,身影一晃,消失掉。

  驛道上,塵土飄啊飄……

  半晌,木離花丟開抹布,呆問:「他、他到底來幹什麼的?」

  先是滿身霸氣地走進來,怎麼看都像是打鬥尋仇的模樣,坐下後沒說三句就四肢抽搐地倒地,似乎發了羊顛瘋。咦,那些百年千年的怪獸全都有毛病!

  「他是來看剜了睚眥的心的五少長什麼模樣,以後遇到也好躲遠點。」莊舟呷了口茶,緩緩提醒,「他剛才自己說了。」

  「哦!」木離花明白似的點點頭,重新爬回屬於自己的凳子,再看了看茶棚四下,「咦,人呢?」怎麼全沒了?哈,還有一個連滾帶爬已經跑到路盡頭了。

  「各、各位爺,可、可還要添些茶?」發抖的聲音來自櫃檯後。四十多歲的老闆提著茶壺就是不肯靠近。

  聽了他們的話,那些客人哪敢安穩坐這兒喝茶,如果茶棚不是他的,他也想溜啊。嗚……這些人模樣俊俏,怎麼眼神全是那麼血腥?

  「要!」兩聲童音響起,其中,木離花的聲音最大。

  忽地,「魔頭,我要你的命!」兩道緇影大叫著從茶棚後方躍起來,一刀砍向葉晨沙,一劍刺向淺葉。

  「唉!」極輕微地吐了口氣,「喀嚓!」葉晨沙掌中的茶盞應聲而碎,連茶水濺在袖上也顧不得。

  煩啊,真的很煩!到底是哪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在江湖上放話說他「白衣青草」的?他窩在淺葉谷好好的,極少在人前露臉,就算露了臉也是命將歸西的人頭主兒,難道死人會四處宣揚他穿什麼衣服長什麼模樣?

  「莊舟。」溫柔的笑掛上唇角,聲音卻磨得讓人心裡發毛。

  「屬下明白。」笑得越溫柔,他這主子的殺機就越盛,這點莊舟非常明白。悶聲一歎,兩道銀絲同時自他袖中射出……

  兩日後,入了陝西境內,莊舟的笑是越來越常見了。

  兩天前的緇衣人是當天跟在梁間燕身後的青年,本著虧本生意絕對不做的原則,莊舟費了他們武功,讓他們沒辦法再來尋仇,且順手取走兩人身上僅有的二十兩銀子。既不虧本,他也樂得高興。大小黃花本就是六七歲的娃兒,對常聽他提起的淺葉谷自是十分好奇,興奮不已地纏著他問谷有多大,山有多高,都長了些什麼樹,怎麼把糧食運進去等等,說著說著他當然就更高興了。

  相對三人的興奮,葉晨沙的臉是越來越陰沉。倒不是尋仇的人多,而是淺葉時不時地發呆神遊,完全對他置之不理了。

  聽著前方三人的說笑,葉晨沙放慢馬速,看向窩在懷中一言不發的女子,「淺淺?」又在發呆了!

  「什麼?」她看他一眼,那神情……好幽怨。

  「你有心事?」他的妖兒他最熟悉。

  「是嗎?」這次,她連眼皮也懶得動了。

  「怎麼了,不想回谷嗎?還想再玩玩?」盯著她微嗔的小臉,他猜。只有這個原因,才會讓她悶悶不樂吧。

  「不。」在馬背上踢了踢腿,她盯著袍底繡著的青郁蘭草發呆。他的每一件袍子上都繡了株青草呢,是因為喜歡草才喜歡她呢,還是因為喜歡她,才去喜歡草?

  「淺淺,你想要什麼嗎?」習慣了她近來的撒嬌親近,他不愛她冷淡懶散的模樣了。

  「不要什麼。」她嗔道。

  「讓我猜猜,是喜愛昨天城裡的燈籠?你若喜歡,我讓人在苑裡掛上可好?」昨天正好撞見城裡開燈會放焰火,她盯著那些提燈籠的姑娘看了好久。

  「不是,我不愛燈籠。」他昨天盯著那些姑娘眼也不眨,她知道他只是盯著,可……唉,見著他沖那些姑娘微笑,她就是生氣,「你、你昨天盯著街上提燈籠的姑娘,是不是想把她們也掛到谷裡去?」

  「掛谷裡?」當屍體掛嗎?他側頭凝眉,不解。

  「那些姑娘長得很漂亮。」她悶聲道,有些生自己的氣。哎,她的心胸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狹窄了?虧她自詡飄然世俗外,不在六界中。

  「姑娘?很漂亮嗎?」葉晨沙眼中的不解更濃,莫非……她喜愛那些漂亮姑娘?實在來說,他看不出那些姑娘有什麼美醜之分,無論男女老幼在他眼中皆是一堆會走動的血肉和經脈(殺人多了,職業習慣),倘若她真那麼喜愛的話……「淺淺,我把昨晚提燈籠的那些姑娘買回谷掛著?」

第8章(2)  

  買、買回谷掛著?這是什麼話?

  小手抓著他的衣袍,以防止自己不小心滑下馬背,淺葉驚詫抬頭,「你、你當她們是什麼?人怎麼能掛著?」

  「你不是喜愛她們嗎?」他連千歲蝙蝠都能捉來,何況是些姑娘家。

  「我、我什麼時候喜愛她們了?」抓在袍上的手緊了緊,她虛弱地搖頭,為他的可怕想法,「你、你不會想把她們掛在谷裡曬乾吧?」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撫上胸前的小手,他笑。剛才他還真苦惱怎麼把那麼多姑娘掛在崖上。

  「什麼叫我是這麼想的?葉晨沙,你少打馬虎眼!」坐正身子,她有了惱意,聲音不覺揚起,「我不喜歡燈籠,也不喜歡提著燈籠的姑娘,我喜歡的是你,愛的也是你。你呢,你當我是什麼,一個稀奇好玩的草妖對吧?沒事供你打發時間,讓你沒那麼悶對吧?還是……你根本就當我是寵物,是玩意兒?是你無聊時的樂趣?」頓了頓,深吸口氣,她繼續,「我想關心你,你卻什麼也不讓我管。我喜愛你乾淨的樣子,你卻總是找些劍啊爪子的刺得自己滿身是血。我以後不想看到你胸上刺了個大窟窿,不想看你滿身是血,更不喜歡你再說『你別管』這三個字。不喜歡不喜歡!你明白嗎?明白我說什麼吧?」

  噼裡啪啦倒豆子般說了一大堆,淺葉小臉通紅——氣出來的。

  「……明白。」盯著紅艷的小臉,他點頭,稀奇她顯出人類的情緒。

  「明白什麼?」他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明白。

  「明白……你,愛我。」最後兩字輕吐於耳畔,淺葉聽到他胸膛傳來震動。正氣惱他一派不痛不癢的笑,溫熱的唇早已貼在耳邊,就聽他輕聲念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淺葉,我……愛你。」

  淺葉?他喚她淺葉?

  這個十年前喚她老妖精,而今只叫她淺淺的男人,居然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全名?為什麼?

  等她相信他口中的「淺葉」是指她,而不是那些淺葉組淺葉令後,隨後的那句「愛你」更是驚上加驚。

  不信,她不信,「不……不是玩意兒?」柔柔的聲音中帶了些興奮。

  「玩意兒?」緊抓在胸上的小手令他感到一絲顫抖,「我什麼時候說你是玩意兒了?」掬在手裡怕飛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她是他的寶呀!

  「你、你上次明明說無響是打發時間的玩意兒。」綠眸子裡滿是指控。

  「他是玩意兒呀!」不然放個整天想殺他的人在身邊幹嗎?為的就是解悶。

  「你……」這人,太目中無人了!「你逗無響殺你,根本只是為打發時間。我呢,你逗我開心,是不是因為太無聊太沒趣,也是打發時間?」知道自己不該生氣,可她就是控制不住。

  生氣的臉有點紅,卻擺脫不了天生的嬌懶之態。食指在那抹酡紅上劃了劃,他笑,「淺淺,是什麼讓你以為……嗯,你是我的玩意兒?」他何曾讓她如此以為了?

  「那……你愛我什麼呢?妖容?還是妖力?我不怎麼厲害的。」紅唇抿起,她放開捏緊在他衣上的手。

  「呵呵,我知道,你很懶散,沒什麼上進心,不喜歡修煉。我知道!」好明瞭的語氣。

  「你……」他是諷刺她。

  「但是,我愛你的眼睛、愛你的眉毛、愛你的唇、愛你的身子、愛你……整個的全部。」

  愛她的……身子?這一句引來她的皺眉,而接下來的一句卻讓她綠眸熠熠生輝,向來散漫無謂的俏臉竟然現出難得一見的得意,「愛我的全部?」

  「嗯。」

  「不是玩意兒?」

  「不是。」

  「那……我要幫你,不許再說『你別管』。」愛他,自然就想幫著他。

  「好,不說。」他點頭,寵溺之極。正當莞爾間,前方三人因他的慢步而策馬返回。

  莊舟道:「主人,可要停馬歇腳?」

  「不必。」搖頭微笑,葉晨沙懷緊細腰上的手臂,任馬兒自在行走。不坐馬車,就是想讓她順道欣賞路途風光。

  「淺小姐可要喝水?」莊舟善解人意地遞上水袋。方纔她噼裡啪啦的時間真夠長的,應該補充口水才是。說實在,他也是初次聽她一口氣說這麼多。

  接過水袋抱在胸口,淺葉嚅了嚅唇,終究歎了口氣,決定不虐待自己乾渴的喉。

  微風拂過,見太陽升上正空,四匹馬搖了搖鬃膨的馬尾,繼續行程。馬蹄「滴答滴答」地在道上踏著,揚起淡黃的灰塵。馬背上,男人的笑臉重拾溫柔,不時低頭望望懷中臉紅的女子,寵溺盡現。

  「葉晨沙。」伴著蹄音,道上飄起女子的聲音。

  「嗯?」

  「你方才叫我什麼?」

  「淺淺。」

  「不是。」

  「呵呵……」低醇的笑慢慢揚起,和著馬蹄輕打,愉悅著。

  他的妖兒啊,十年流逝,她只是習慣了他的束縛,卻不曾真正去面對他。心之深處,她會討厭他吧?百年之後,她還會記得他嗎?記得喚作葉晨沙的男人?為她,他棄了魂丟了魄,只為換來與她相系的牽絆。

  貪戀哪,越貪越戀則越怕失去。世人總說他嗜血無情,對,他殺人,他凶殘成性。但他就是……愛她,無論歲月如何變幻,他只愛她呀!

  愛這株妖草,愛這個幻成女子形態、名為淺葉的……妖姬。

  莊舟瘋了,在回谷後。

  葉晨沙所謂的「回谷」,根本是重複著遊山玩水。等到身置淺葉谷,已是一個月又二十七天之後。秋凡衣劈面送來的冷森眼神、谷中堆積待理的繁雜事務、夏無響依然不死心地暗中刺殺,皆成為他以下數月來的噩夢。

  他是招誰還是惹誰啦?凡衣代他打理谷中事務,心情陰鬱情有可原;無響素來以刺殺葉晨沙為目標,人盡皆知的秘密自不必掛心;但,秋冥語的陰陽怪氣可就有點冤了。就因為離谷的數月讓凡衣太勞累,所以他這個為人兄長的要代為出頭,瞪得他頭皮發麻。

  「冥語,你要再瞪我一眼,我讓你殺到海裡去。」哼哼,現下正有一筆買賣,買家要殺的可是海上數一數二的狠角,反正他水性好,乾脆把他丟到海裡餵魚。撫著留在谷中數月未見的愛鳥,莊舟陰陰地盤算。

  「莊管事,你散心散了幾個月,真好命呀!」為什麼他跟著主子遊山玩水,他們卻窩在谷裡為越來越多的麻雀頭痛,還得分心替他照顧該死的鸚鵡。涼涼地看著他埋在一堆卷冊中,秋冥語毫不同情。

  「我哪裡散心,若不是主人……」

  「叮叮——」寧靜的草谷突然傳出陣陣輕如流水的宮商琴音,曲子悠然,比原本應有的韻律緩慢三分,聲樂如勾引人心魄。

  那是……莊舟推開窗欞,低喃:「主人在彈琴?」

  「《鳳求凰》。」秋冥語一笑,看到綠波一片的淺葉谷中出現數條驚疑不定的人影。或在叢中,或在林間,人人眼上皆有歎色。

  葉晨沙愛靜,谷中向來少有音韻之聲,看來此番出谷,他這冷心冷面的主子必是有所得,才會心情愉快,興致所來地彈奏起《鳳求凰》。

  莊舟傾耳聽了半晌,搖頭,「不對,好似比《鳳求凰》慢上三分。」

  「但比原本的曲韻更能勾魂攝魄。」若加以練習,此曲他日必能殺人於無形。

  「你確定是主人彈奏?」

  「難道你認為淺小姐會彈奏此曲?」秋冥語看他,如看白癡。

  「不會……也可能……我去看——」

  「你想送死!」果然忙暈頭了,頭腦不清神志散漫。秋冥語涼笑,語氣卻十足地挖苦。任誰都知道,自打九月二十五葉晨沙回谷後,性子沒變,習慣倒多了一個——撒嬌。

  他們無幸得見幻獸睚眥,卻極有幸見到自家主子撒嬌的模樣,嚇得他們當場嚴陣以待,以為淺葉谷混進了冒名者。撒嬌耶,就算太陰犯井宿、熒惑犯天街、歲星犯上軒轅大星的天象奇觀出現,也當屁事沒發生的殺手之主,居然在撒嬌?就算讓他們當場廝殺,他們也絕對不信眼前抱著嬌美女子撒嬌的男人是凶殘的殺手之主。

  「不去了!冥語,過來。」想到葉晨沙的脾氣,莊舟重新倒回軟椅,沖秋冥語招手。

  秋冥語依言靠近。

  「這些買賣你分工一下,我要歇一會。」不由分說地將他按在書桌前,莊舟眨眨疲憊酸澀的眼,決定不為難自己。

  「休想!」盯著桌上的斑斑墨跡,秋冥語一口回絕。

  「秋老弟,你就可憐我兩天一夜沒合眼,成不成?」莊舟竟顯出難得的哀求。

  「不幹!」雙肩一滑,秋冥語已閃到門外,「告辭。」他要找凡衣下棋。

  「喂——」沒兄弟情的傢伙!莊舟徒呼無奈,只得歎氣,愁著該如何處置積累的事務。不僅是殺手買賣,亦有谷中用品的添購、每月銀餉的發放……總之,很多很煩就對了。

  愁呀愁,頭昏腦漲眼花花之際,他竟能眼尖地掃到窗外,巧不巧又掃到一飄而過的黑影——「無響!」驚喜大叫之際,袖中飛射銀絲纏上黑影的手腕。

  被纏住的倒霉鬼停下,靜靜看著腕上閃著銀光的絲線,半晌後,才極慢極慢地踱到窗邊,厲眼淡淡盯著大笑的人,再移向他肩上穩如泰山的雜毛鸚鵡,神色複雜。

  「正好正好,這堆事你先分一分,看看該你做或是冥語做,那些雜七雜八的瑣碎之事,你若不懂就去問凡衣,我很忙很忙,先走了。」

  迭聲一串「很忙」後,莊舟手腕一勾,將夏無響帶進屋內,自己卻縱身翻出。一轉眼,兩人便調了位置。

  「你……」急迭的腳步如逃命般,怎能叫得回?

  夏無響呆了呆,倒也如他所願,坐下來開始整理滿桌的飛墨字跡。

  他會這麼好心?將散亂的卷紙分類放置,夏無響抿唇自問。為何看到他無神的眼睛以及眼下一圈疲憊的淡黑,他竟沒由來地……心疼?

  中邪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0-11-22 22:01:53

第9章(1)

  八月草長,九月鷹飛。

  低幽的淺葉谷氣候宜人,絲毫不受夏日金烏的炎火。而今年的草谷,不僅多了些絲管之音,甚至多了些孩童氣惱的哀叫。身為人人聞之色變的殺手之主,葉晨沙不但沒有剁了他們做草肥,倒越發縱容起來。究其因,心情絕佳爾。

  幽靜的淺葉苑內,白袍男子席地而坐,腿上放著一張七絃琴。修長的指尖彈出宮音,緩緩慢起,黃鐘起舞如行雲,勾起滴水之音。和著緩慢的琴聲,男子輕輕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輕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之——偕臧。」

  偕臧呢!他的草妖正用明亮的綠眸看著他,正趴在腿邊柔若輕風地撫著他,輕儂軟語地說……愛他。

  她會愛他?妖本無心哪!

  十年了,他由年少輕狂長成男子模樣,而她,絲毫看不到歲月在臉上流逝。迷濛的妖眸總帶著好奇看著世間,神情輕巧如不諳世事的稚童,性格散漫,對認定的事物卻萬分執著。認定要做散妖,所以不熱衷修行,腳踩西瓜皮能滑到哪兒便是哪兒。人擁在懷中,心卻不知飛在何處。

  他以為她不會愛他,也放棄了。只要在這一生中能擁有她,讓自己的身影能映在深邃的綠眸中,即便歲月短暫他也願意。可她說愛他,她可知,這一句聽得他心都痛了。

  琴音戛然而止,「淺淺。」

  有事?閉目聽曲的淺葉睜開眼,不解他為何止住。

  「這些日子你好像沒什麼精神?」自回谷的頭幾天活潑了些,現在又變回懶散的模樣了。

  「我要修煉嘛。」她偶爾也會勤奮一點點呀!輕應著,頑皮的手攀上琴弦,勾出雜亂的絲竹聲,綠眸映出他溫柔的笑。

  他偶爾仍會出谷,仍會命人捉麻雀,仍會找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送給她,甚至讓那些冷心冷面的殺手畫花了臉在谷裡唱關漢卿的《竇娥冤》,整得那些人黑口黑面了十多天。據莊舟說,那段日子裡士氣高昂,金單完成額達到新高,全是他這個主子的功勞。他呀,總能在無意中讓人熱血沸騰。

  揚起痞痞的笑,淺葉推開絃琴,讓自己直接坐回他懷裡,透明的耳垂染上酡紅,欲言又止:「葉晨沙……」

  任她在懷中坐得舒服,他伸出單指勾動琴弦,聽她叫喚後低頭。

  「你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挑動琴弦的指輕輕滯凝。

  「是在崖邊我救你的時候?」

  「不。」他的腦子裡絕對不會有救過一命便要非卿不娶的報恩念頭。

  「那是什麼時候?」她似乎只見了他一次,接著就被他挖到谷裡來了。

  「是……在很久很久之後。」挑起她的臉伏唇吻了吻,他不太好的記性裡似乎飄出了一些東西,一些遙遠卻令他滿足的東西。

  這世間,是她令他有了生存下去的慾望,也是她讓他覺得……他是人!

  印象中沒有母親。讓他學會懂事的是五歲那年,父親將他送入戰亂後流民中磨煉。在那段日子裡,他親眼目睹了蒙古兵殺人,甚至吃人的血腥。不殺人,就必定被人所殺——他懂了,也變得越來越嗜血冷情。人是什麼?不過是一堆依附著白骨的渾血腥肉,強者生弱者死,多簡單的道理!在遇到她之前,他真是如此認為的。

  十七歲那年,父親命他以一人之力血洗江浙一帶的武林世家,是……呵,記不得是哪個武林世家,而他做到了,一人血洗七十八人。最後得到的是全身的傷痕和折斷的臂骨。睡在草地上,他只想著別再醒來,永遠永遠睡去了最好。但,她救了他。

  別以為他會感恩銘記,殺手絕對沒有這種自覺。只是……她說「喜歡就好」。輕柔慢語,恣意羈狂——呵,喜歡就好嗎?此四字並不足以震撼,讓他豁然開懷的,是她語中的恣情和狂傲。他的妖兒看似散漫寂然,實則獨傲黠美。有美如斯,讓他怎能不心動,又怎會不心動?

  「有美一人,與之偕臧。淺淺,我愛你!」

  輕輕的聲音隨著草尖起舞,飄進淺葉耳中,成功讓她開懷。他對她很溫柔呢!滿足了,她好滿足!細吻躍掠在光滑的頰上,盯著他俊美含笑的眼,她呆了。

  「唉!」小嘴吐出無奈——她是妖耶,活了六百年哦,竟在看到他的笑後,妖心悸亂?罪過呀罪過,她得多修煉才是,可——

  那張笑臉真的很漂亮,細長的黑色眼瞳像風中輕搖的蘭草葉,笑得她……「咚咚……」心跳加快,微醺如醉,彷彿品嚐著和風中甦醒的懶洋洋。

  「你的笑真漂亮!」她嬌軟的聲音讚美著。

  漂亮?他自認長得不算瘦弱,也非前後六寸寬。在她眼中竟毫無震懾之勢?但,無妨,只要她認為好,就好。

  「你笑起來很溫柔。」她嬌軟的聲音繼續讚美著。

  溫柔?真的嗎?但,無妨,只好她覺得好,就好。摸著臉,葉晨沙無所謂地忖著。

  可,就因為她的讚美,以至於後來,他常沒事抓來莊舟秋氏兄弟問:「你們覺得我笑起來溫柔嗎?」而莊舟和秋氏兄弟對此,只能在心底大歎,「帶著殺機的陰寒之笑也能叫溫柔,那他們豈不是活佛在世了?」當然,只敢暗歎……這,是後話了。

  十月。

  秋風起兮枯草飛揚,雁兒落兮滾滾……灰塵。

  灰塵?谷裡什麼時候積了這麼多灰?

  正低聲與葉晨沙說著谷中事務的莊舟,偶一抬眼便看到兩道渾黃的灰霧捲動襲來,猶如老鼠打洞。驀地,空中傳來輕忽的殺氣。

  「五少!」只聽到兩聲清脆的叫喚,眼前一花——「噼啪!噼啪!」趁著莊舟愣神、葉晨沙回頭的千鈞一髮之際,塵土中躍出兩道黑影,極快地,左右開弓掛在了葉晨沙的腿上。

  「你們干、什、麼?」莊舟拍著衣上的塵土,輕輕吐出五字,輕得讓人以為他只是隨便歎了口氣。

  四肢攀著修健的長腿,兩人叫道:「抓住五少了。嘿!接招!」說時遲那時快,小爪子飛快地擊上葉晨沙胸口,留下兩個鮮紅的朱紗掌印後,打洞的黃老鼠功成身退。

  「有事?」盯著突然鑽地而來,卻又躍草而去的兩兄弟,葉晨沙看了看莊舟,笑,非常之溫柔。

  拍打塵土的動作定住,莊舟全身僵硬,「想是……可能……」

  「你什麼時候變結巴了?」

  呼!主子的笑好溫柔啊,溫柔得令他陰氣聚頂,從頭皮直降腳板心。總不能直言「主子啊,大小黃花譏笑無響數百次偷襲不成,打賭自己一定能偷襲成功」吧。他只有一顆腦袋,萬一惹火了溫柔的主子,閻王離他就不遠了。

  「莊舟?」啞了?他今天穿的可是件新袍子,袍角上的蘭草是淺淺親自繡的,雖然針法有些亂,草的模樣有些丑,他可喜歡得狂呢。如今印了兩隻爪,呵呵,還是鮮紅鮮紅……如血。

  「屬下失職。」本以為只是口中鬧著玩,這兩小子居然當了真。教不嚴師之惰,他要反省。

  「你剛才說哪兒了?哪裡有人頂著淺葉組的名殺人?」

  「慶元城。」葉晨沙的不予追究,令莊舟暗暗稱奇,不及多想,他急答。

  「淺葉組真那麼的……名震天下?」他特地窩在這北方草谷中,奈何東南小城出了冒名者?

  「想是以為隔得遠,咱們追查不便。」

  「唔?你看著辦吧!」思量片刻,葉晨沙再道,「要不,我去看看,順便游……」

  「不勞主人費心!」莊舟慌忙打斷他的心血來潮,怕極了他又會去遊山玩水兩三番,「屬下一定揪出冒名者,殺、無、赦!」

  「不要我幫忙?」葉晨沙睨他。

  「不敢。」他可不想少年華髮。

  「那……可還有其他事?」

  「沒了!」看他意欲離去,有也不敢說。

  為他的聰明滿意,葉晨沙足下輕點,白影在草上翻飛忽閃,往淺葉苑奔去。

  剛進苑——「淺淺,我受傷了,好痛!」

  這便是他不予計較的原因了。

第9章(2)

  某一日,秋高氣爽。

  「你們很閒?」帶笑的清朗插入,聽出來人心情甚好。

  「五少,咱們正在捉麻雀。」

  「慢慢捉!」看了眼蹲在草叢裡捉蛐蛐的六七歲孩童,葉晨沙拉拉嘴角,「要活的。」樂呵呵地找他的萬能大師爺去。

  白影消失後,又過了半炷香時辰——「喂,你說這谷裡最閒的是誰呀?」

  「……」大眼轉了轉,唉!紮著朝天辮的孩童同時轉首望向人影消失的方向,唉!

  在這大元朝裡,飯後茶餘磕牙最多的都知道,淺葉組是個殺人不眨眼、拿人肉當飯吃、拿人血當水喝的地方;葉晨沙成了身長八尺、身寬八尺的大魔頭……咦,一個人長八尺寬八尺,豈不成了四方?唉,管他人怎麼傳呢,鄉野小民的,誰會花金子買兇滅他們的口?

  他們以前可是聽得津津有味,現在嘛,傳聞還是少信為妙。畢竟,五少實在與大魔頭沾不上邊,根本是個不事生產不懂勞作、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大大大——閒人!成天沒事在谷裡轉來轉去,要麼坐在黑桐木椅上半睡半醒地聽莊管事唸經——不,報告月度殺了多少貴人——非常貴重的人頭,個個價值萬金;不然就抱著姐姐撒嬌,那麼大的人哦,居然還賴皮得要人餵著才肯吃飯;再不然就猛咬姐姐的手指,好像多美味似的。

  還有還有……唉,這種種事跡不勝枚舉,只怕泡壺茶說上三天四夜也道不盡!

  淺葉組的買賣全讓七八十個兄弟三個統領加一個師爺做了,身為谷主的葉晨沙嘛……真的很閒,實在很閒,所以成天盯著他們捉麻雀。哼!哼!哼!

  「你哼什麼?」木離花看向弟弟。

  「說你笨,你還真笨。」溫不花花賊頭賊腦地看看四周,順便噓了噓兄長的笨性,道,「和莊管事商量商量,讓咱們到秋二統領那兒做事去。」

  「幹嗎非得到秋二統領那兒?我喜歡秋大統領。」

  真是個笨蛋!溫不花花翻翻白眼,恨恨低語:「我怎麼會有這麼個不開竅的哥哥?」

  「你說什麼?」嘀嘀咕咕的!木離花撇了撇嘴,目光盯向不知死活停在草尖的麻雀上。

  「喂,你不覺得莊管事那兒就他一人,天天早上起來看見他,晚上撒尿也看見他,好煩啦!」扯動衣袖,溫不花花湊近他咬耳朵。

  「那你去了秋二統領那兒,也得早也看晚也看,一樣會煩。」

  「哎呀!秋二統領長得雖然好看,咱們去了又不是只看他,不會煩的。」

  「為什麼?」木離花不解。

  「笨蛋!」溫不花花又恨恨起來,「這谷裡,除了、除了秋二統領那兒有漂亮的姐姐,哪兒還有啊?」

  天天看著那些男人,就算個個長得不難看,看久了也會很難看。很難看的人看久了會情緒低落,情緒低落會影響練功的進度,進度不夠又要被莊管事罵。而莊管事每次罵他們時,讓他們覺得自己非常難堪——不,難看。谷裡人難看,他們也難看。總之,很難看就對了。

  秋二統領身後總跟著幾個姐姐,他連名字都打聽清楚了,散煙姐姐喜歡扮成男兒樣,破夢姐姐喜愛穿黑衣,釣雪姐姐左腮邊有顆美人紅痔,最好認。秋二統領艷福不淺,天天和女人在一起,難怪長得也陰柔漂亮。如果他也……

  「喂,你肚子餓啦?」

  「餓什麼?」

  「那你幹嗎流口水?別吵了,快點捉住那只麻雀。」

  「喂,等我啦,哥哥!」

  遠遠的迴廊邊,立著四道修長的人影。

  「如何?」紫袖微拂,一人笑問。

  「我要左邊那個。」秋冥語笑了笑,隔空點點木離花。

  「小黃花不如給我吧!」夏無響咧咧嘴。他會好好疼愛加調教的,小色鬼!

  秋凡衣掛起難得的趣笑,不多言語。

  各人自忖著心事,正盯著捉鳥的兩兄弟,身後突然傳來愉悅的笑問:「咦,今兒全在這?」

  「主人,淺小姐。」

  遠遠見兩個小黃辮在草中亂竄,淺葉唇邊含笑,輕飄飄地躍了過去,「我去捉麻雀。」

  寵溺的目光盯著飄然的身影,唇角掛著縱容的微笑。眾人不想打擾,正要離去時卻聽葉晨沙道:「你們覺得我笑起來……溫柔嗎?」

  「撲!撲!撲!」三人倒地,一人呆若木雞。溫柔?帶著殺機的陰寒之笑也能叫溫柔,那他們豈不是活佛在世?

  八目交織對望,四人心歎。

  葉晨沙真的很閒嗎?

  秋凡衣追查慶元城冒名之事,中毒遇險,葉晨沙以手下有難主子豈可不管為由,身先士卒跑出谷。危機解決後,順便看了看四周的風光,方慢慢回谷。

  秋冥語出師東海,功成而返之際遇上海難,葉晨沙又以手下有難主子豈可偷閒為理,一馬當先跑出谷。找到遇險的冥語後,順道遊覽東海美景,坐著灰不啦嘰的烏篷船在海上飄蕩了數日,盡興而歸。

  夏無響以為自己絕對不會得到他的青睞,但事情往往出人意料。葉晨沙好像終於發現有人想殺他,沒事挑釁一二,惹得無響成天黑著臉,就怕人不知道他心情鬱悶。

  諸如以上事件,但凡白袍男子出現,身前身後總有個絕美女子跟隨,或輕紗掩面,或顧目四盼。

  所以啦,葉晨沙一點也不閒,忙著呢!

尾聲  

  百年之後,物是人非。當葉枯草黃時節,白袍男子牽著綠眸女子的手,走在幽靜的山谷中,袍邊上繡著一株嬌小可愛的蘭草。

   山谷很靜,非常非常寧靜,靜得沒有一絲生氣,如死亡一樣。

  「都死了啊!」男子歎。

  「是啊,看著他們一天天老去,我們……」

  (卡卡卡!太過分了,為什麼時間跨度這麼大,一轉眼就過去百年嗎?真的過去百年了嗎?不行,換!)

  (也對,以葉晨沙的狂妄,哪會安安分分地手牽手,沒惹事真是太對不起世人了。換就換吧!咳咳,重新來過——)

  話說光陰這一晃,就晃了二十年,大小黃花也都長成強壯威武的男子漢了。

  淺葉谷風光依舊,淺葉苑寧靜依然,苑子裡,俊美的男子正玩著泥巴,身邊的美姑娘舉起稀泥塗在他臉上,身邊塑著形狀怪異的泥胚。

  此時,就見苑外遠遠走來一個年近五十的老者,雖然兩鬢飛白,卻健步沉穩。正是殺手之主的萬能管事莊……

  (卡——一聲尖厲的咆哮——太破壞莊家美公子的儒雅形象了,不行,換!)

  (對也,太傷感了,換就換!嗯嗯,再重新來過——)

  山崖邊。

  「莊管事,我爬得比他高,這次我贏。」

  「胡說,你只是頭髮梳得比我高。」

  「我高。」

  「我高。」

  「我——」

  「有力氣鬥嘴,晚上到書房多抄一本。」涼涼的戲音插入。

  淺葉苑。

  「凡衣,你非得坐那麼遠嗎?」綠眸女子問。

  「他愛乾淨。」身為兄長,有必要為手足解釋一下。

  「凡衣,咱們下棋可好?」女子再問。

  「好,淺小姐,如果主人同意。」秋凡衣看了看手捏濕泥的主子,不想拿一身清爽試刀。

  「凡……」

  「無響,你趴在牆上夠久了,下來喝茶吧。」葉晨沙突然看向角落。

  「撲通!」牆外跳進一人,灰頭灰臉的挫敗。

  「快點殺了我,你就是這谷裡的主人了。」葉晨沙滿心期盼著。

  哼,他也想啊!氣急敗壞地走出去,夏無響雙拳緊握。

  谷外。

  淺葉組凶狠嗜殺,葉晨沙是日日食生肉飲生血的殘忍大魔頭。淺葉出,絕命誅!此六字仍是聞之變色的索命狀。

  一切,仍是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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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1-22 22:05:55

番外一 三魂七魄  

  少年睡在茂密的樹桿上,灰衣灰鞋,幾乎與樹幹融為一體。

  半夢半醒間,遠遠的溪邊傳來突兀的人聲:「小野草,在老松樹那兒能修煉嗎?」

  「哎呀,看她的樣子就知道一事無成啦!」

  「嗯,要不要跟著我們學學?別成天窩在山崖邊,到城裡玩玩嘛!有人居住的地方,對我們可是大有助益。」

  「有什麼助益?」嬌軟的聲音問,聽在少年耳中極為熟悉。

  「人的肉體天生依附精魂,只要他們願意給咱們,咱們就不必修煉得那麼辛苦了。告訴你吧小野草,只要找個人類,用美色騙騙他們,保管他們乖乖交出精魂精魄。」

  「人若是交出精魂,豈不會死?」

  「不會啦,咱們會以妖術作交換,人才不會吃虧,最多不習慣。人總是說咱們妖能活千年,卻不知咱們修煉有多辛苦,哪像他們,天生便有精魂依附。你只要施美色哄哄那些笨蛋,自然就……呵呵!」

  「不要。」依然嬌軟的聲音中,意外帶著堅決。

  「不要?小野草,你想在山崖那兒過一輩子啊?」

  「不錯啊,我只要過自在的散妖日子,有天有雲有鳥兒做伴,愛幹什麼都可以,自由自在多好。」前些日子救了位少年,真是狂妄呢!

  「沒志氣!你呀,真是一棵小野草。」

  「我喜歡就成。」嬌軟聲帶上笑意,頗為怡然。

  喜歡就成?遠遠地,樹上傳出一聲輕哼,非常非常的……不屑。

  轉眼過了十日。

  絕壁山崖邊,少年正扣花白老者的脖子,戾氣暴漲。

  「臭老頭,你到底在我身上做了什麼?信不信我砍了你當柴燒。」那語氣一點也不像開玩笑。

  「小子,你已經點頭把死魂送我了,我助你以愛魄煉鎖扣在淺葉腳上,你、你怎麼可以突然反悔?咳咳。」

  「你當我是傻瓜。」少年陰冷的眼中全是殺氣。

  死魂送不送它不重要,以愛魄煉鎖,他得以操縱虛幻之鏡也不假。但,為何全身的血液變得飢渴難耐,想要更多的殺腥?

  「我……咳咳,我怎知你……你無死魂鎮魄,殺魄暴漲……咳咳——」趁少年分神,老者揚手飛點肘下以營救自己的脖子,隨後右掌幻出螢光拍上少年胸口,掌胸接觸時,螢光飛快融入少年體內。

  呼!老命總算撿回來了。捋了捋鬍須,老者雙肩一垂,正想著解悶了,誰知身後又傳來陣陣殺氣。

  「哇,小子!我已經封印你的殺魄了,怎麼還那麼大殺氣呀?」連滾帶爬,老者大驚。

  「誰准你封印的?」少年毫不領情。

  誰准?這不是准不准的問題。此刻若不封印他的殺魄,等到殺魄主腦,第一個受害的就是他這一老把骨頭的松妖。

  人有三魂:生死意,另有七魄:妄殺貪色慈愛無。三魂主首,七魄游身。魂魄失衡,首不制身。少年殺魄厲,若不封印,只怕難保首身平衡,不成魔便墮怪。難得他好心……好心被當驢肝——

  「小子,淺葉回來了!」

  果然,少年回頭。身後並無人,再轉頭時,老者憑空消失。

  跑得真快!少年笑了笑,似無意追究,「哼」了一聲便離開。

  藍天,飛鳥,無人的山崖在少年離去後,竟傳出蒼老的嘀咕:「小野草啊,松爺爺對不起你了。這小子要拿斧頭砍我的根,爺爺我是在他的淫威逼迫下不得已讓他以魄煉鎖啊,你可千萬別怪爺爺。不過嘛,這小子毫不猶豫以愛魄煉鎖,必是對你動了情念,應不會虧待於你。爺爺修煉了九百九十三年,今日也多得這小子精魂贈換,終可脫離松身,自由出入人界與妖界了。以後啊,爺爺就不能與你天天看小鳥看山澗,就讓這小子陪你吧……」

  啾啾——唧唧!風吹鬆動,驚散樹枝上停歇的燕鳥。

  風靜松停,一切歸原。

番外二 念化虛空藏的感歎  

  佛經是個好東西呀!別看大元朝印的佛經多,成批印出來的東西總沒有自己親手抄定來得心誠。

  抄一遍佛經,神清氣爽;抄兩遍佛經,雙目如電;抄三遍佛經,兩袖生風;抄四遍佛經,哈哈,神鬼不來擾!大慈大悲般若波羅蜜多佛……

  「不要在門口唸經了,和尚,來來來,這是咱們掌櫃給你的饅頭,拿著齋飯快快離開!」一身小二打扮的男子拿著兩個饅頭跑出來

  「無量……」

  「無什麼量啊?大師,咱們這兒可是酒樓,你就別坐在這兒唸經啦,我們還得做生意呢!」

  「施主,貧僧……」

  「大師你功德無量,慈悲為懷,你就發發善心,別在我們酒樓門口唸經,好不好?我求求你,我給你跪下了,你再不走,掌櫃又得罵咱們了。」

  「貧僧只想將這本佛經贈予有緣人。」

  「哼,贈予有緣人?」小二嗤笑,「好啊,咱們今日有緣,你不如將這佛經送給我好了。」

  「若施主每日抄經一章,必能體會我佛慈悲之心,不受妖魔茲擾,不墮六道輪迴。」將竹簍中的佛經放在小二手上,念化虛空藏接過饅頭稱謝。

  「如果我不抄呢,妖魔就會來茲擾我?我就得墮六道輪迴?」翻了眼佛經,小二塞回他手中,「走啦走啦,別杵在門口擋人生意。」

  推推搡搡間,佛經掉在地上,讓小二給印上一枚腳印子。

  唉,為什麼人人都不願抄佛經呢?念化虛空藏撿起印了一枚泥印的《華嚴經》,搖頭悲苦。正驚歎著世風日下,他的眼角瞟到街頭迎面走來的玉面少年,不由雙眼一亮——不,是雙目閃現著佛光的神聖,直直地沖那位玉面少年走去。

  「這位公子請留步。」

  少年見有人叫他,停下身回頭,「你……」找他化緣?

  「公子,你戾氣過盛,不妨將這本《大方廣佛華嚴經》逢雙日抄頌,感我佛慈悲之心。」這少年很霸道呢。

  「我抄佛經?」少年當是聽了件有趣的笑話。向來只有和尚唸經給他聽的分,還不敢有人讓他抄佛經。那種東西念來睡覺倒是不錯,抄嘛……省省吧。

  「這本《大方廣佛華嚴經》仍貧僧親手抄成,或可助施主息心靜氣。」

  「你怎知我一定會抄?」少年奇了。想他佛前座下一狻猊,聽的經比這和尚多得多了,就算要抄,也還輪不到和尚來指點。

  「因為公子並無害人之心。」念化虛空藏盯著他的笑臉,頌了聲佛號。

  「行了行了,本公子今日沒閒工夫陪你,讓開。」少年高傲地揮揮手,不可一世。

  「這佛經……」雙手遞上,他不讓少年走。

  「你讓不讓?」少年眉角挑了挑。

  「公子,貧僧只想……」

  「想什麼?」少年神色染上不耐,脫口道,「你抄了《八大菩薩曼荼羅經》、《大寶積經》、《央掘魔羅經》、《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長中雜《阿含經》嗎?知道什麼是《羅摩迦經》、《勝鬘夫人獅子吼經》嗎?一本小小的《華嚴經》也敢在我面前獻寶?本公子聽佛經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走開!」

  「……」拿著佛經的手抖了抖。

  瞪他最後一眼,少年昂著腦袋逕自往前走,當他是棵蔥。

  似乎……又遇到狠角色了……唉,念化虛空藏搖了搖頭,將那本沾了鞋印的經書塞回竹簍,拿出剛才化到的饅頭,邊啃邊走邊搖頭。

  唉……

番外三 鸚鵡之章  

  某一天。

  葉晨沙若有若無地想起,他似乎、曾經、好像說過,讓莊舟將那只五彩鸚鵡養得胖一些。

  他左思思,他右想想,上想下想裡想外想,正著想倒著想,沒錯!他的確說過諸如「養肥鸚鵡」之類的話。於是,攜著綠眸美姑娘,他特地撥冗去探望谷務繁忙的萬能大師爺。

  「莊舟!」哇,好忙呢,整個人全埋在紙堆裡了。

  「主人?」頂著黑眼圈的萬能師爺分心抬頭,對他的到來只覺背脊生涼。無事不登三寶殿,他的主子笑得人頭皮發麻,絕非喜事。

  「我好像記得,前些日子讓你把鸚鵡養得胖一點。」白牙閃閃地發光。

  「主人的確吩咐過。」

  「你養胖了嗎?」白牙越來越多。

  「這……它……的確重了數斤。」這幾日停在肩上,壓得他有些受不了。

  「好。」望了眼綠眸美姑娘,葉晨沙決定了,「咱們今天燉鸚鵡湯可好?」

  「不——」

  「好!」美姑娘說好,沒人敢有異議。

  「啪啪啪!」一人拍著手掌從門外進來,正是夏無響,「主人,屬下願意為您拔去鸚鵡的毛。」

  「好!」葉晨沙默許,「淺淺,這毛顏色艷麗,正好可貼在咱們塑的泥人上。」

  「用來紮成毽子也不錯。」淺葉俏皮皺鼻。

  「還可以紮成撣子打掃書房。」夏無響捲起衣袖補充。

  「掛在樹上可以測風向。」在屋外聽了半晌的秋冥語伸出腦袋。

  「我那散煙想這鸚鵡的毛想瘋了,主人可否留凡衣一份。」秋凡衣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

  「無響,你拔毛要快才能保持毛色光澤。」秋冥語指點。

  「先拔毛再放血,別讓血污了顏色。」秋凡衣建議。

  「知道,我會一劍割在喉管下方,讓它肚子裡的髒物先流出來。」殺鸚鵡夏無響也很有經驗。

  「嗯,拿什麼燉好呢?」葉晨沙苦惱著。

  「山藥。」

  「人參。」

  「蟒蛇啦!」

  「撲!」眾人正興奮討論著,就聽書桌後傳來重物落地聲。原本攀在莊舟肩上的鸚鵡,縮成一團跌落在地,翅膀撲愣瑟瑟發抖。

  它就要被人拔毛了、它就要被人燉湯了、它就要被人吃進肚子了、它……嗚——它為什麼這麼命苦?!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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