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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0-12-3 21:46:48

前言:

  他說他在火車上就對她一見鍾情了,
  可能嗎?
  這麼驕傲又自負的他,
  真的會喜歡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女生?
  而交往之後的轟轟烈烈,
  她這麼淡漠這麼平凡,
  如何能抵擋得了他火一般的熱情?
  處在八十年代背景下的社會男女,
  思想還是保守含蓄的吧。
  他這樣大咧咧的追求太出格了些,
  可,不接受他似乎也不行吧?
  他那只浪花的手,
  為她撫去的不只是哀傷和寂寞……


第1章  

  「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蔡琴淡淡的歌聲飄蕩在這間廚房裡,一絲幽怨、一絲悵惘、一絲堪破,是女人的愛情,經歷了歲月的變換,老了紅顏,不變的是一顆柔情女人心。  

  卓采靈一邊隨著旋律,輕聲哼著歌,一邊熟練地炒菜。這是一首老歌,采靈卻百聽不厭。悠悠的歌聲,不經意間,勾起對那些過往的歲月的回憶!  

  青春啊青春!幾多愛、幾多癡迷、幾多歡笑、幾多悲傷,即便是流淚,也聽見時間的沙漏裡留下的笑聲!

  邵齊一進家門,就聽到屋裡流淌的歌聲。那歌聲就像一隻溫柔的手,輕輕地打開儲藏往事的盒子,一些過去的人,一些過往的片斷,飛出塵封的記憶。邵齊久久佇立在門邊,沉浸在歌聲裡。多麼熟悉、多麼動人!那些永遠也無法忘記的年少輕狂歲月!  

  他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妻子忙碌的身影,在冰櫃的頂上,是一台老式的錄音機,正哧哧啦啦地轉動。

  「你回來了!」采靈無須回頭,也感覺出來是丈夫回來了;十三年的夫妻,他的氣味隔著一公里,她都可以感覺出來。  

  「你還有這個?」他驚詫地指著錄音機。熊貓牌的,還是那一台嗎?  

  采靈得意地點頭,「下午沒事,收拾地下室時找到的。厲害吧,都有十五年了!以為早就丟了,沒想到竟然還留著;都可以算作是古董了!」  

  邵齊走上去,輕輕撫摸著錄音機,思緒奔騰,本來預備過一段時間再說的話,現在脫口就說出來了,「下午,人豪給我電話,說要回來!」  

  采靈的一切動作驟然停止,就像是錄影帶按了停止鍵。她正準備說話時,門鈴響了。  

  打開門,門口站著一個女子,一身淡藍色套裝,一條白色的絲巾垂下,短短的烏髮,圓圓的臉龐,曾經熟悉的,此刻卻是陌生了。采靈愣住了。  

  「采靈?」來人聲音顫抖,極力保持平靜的神色,再也無法抑制情感,緊緊地抱住采靈,「采靈!」

  「妙雲!」采靈一反常態,沒有喊叫,反而是低聲地帶著哽咽,輕輕地呼喚,「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妙雲輕歎。  

  邵齊不敢置信地瞪視著妙雲。  

  「邵齊?!」妙雲輕輕地喊他,同時取笑道,「怎麼,你不會一發福,連我這個老朋友都不認識了吧!」她帶著調侃的神情,瞥了一眼他的啤酒肚。歲月不饒人,老的豈止是紅顏,小伙子也在衰老。十五年前,誰會想到,當年的「才子」,有了啤酒肚?而當年的大眼美女,也圍著圍裙、身形臃腫?一切都變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采靈努力地甩掉了傷感,重逢是相當喜悅的。她拉著妙雲參觀她這不到九十平方的家,閒聊一些家常。

  十五年,畢竟不是十五天。當分別十五年,再和當年的好友重逢,尤其這十五年來,幾乎是完全不通音信。她們彼此都感覺有一點陌生和彆扭。中間被生硬隔斷的十五年,如同一條大河,把很多東西割開了。可是那些回憶、那些歌聲,還留存在心裡。  

  妙雲也發現了那台錄音機,她在采靈和邵齊的注視下,撫摸著它、凝視它,「想不到,它還在!」妙雲摸著那被磕壞的一角,彷彿那不是一角,是一道疤痕,一道難以復原的疤痕。  

  「是呀!真巧,今天下午,我剛找到,你就來了!咱們心有靈犀!」采靈喜滋滋地說,說完,忽然想起在妙雲敲門前,邵齊的話,「他」回來了,她知道嗎?難道他們是一起?采靈狐疑地看看邵齊。  

  邵齊沒有表情,他一直都是吝嗇表情,讓人猜不透。  

  「帶子還沒壞?」妙雲觀察著錄音機裡轉動的錄音帶。  

  「沒壞!」采靈興奮地說,「記不記得,有一次這盒帶子卡在單放機裡,我們一起用鉛筆手工轉動,都是阿沈的日本貨,差點害死我們!」  

  妙雲露出微笑,怎麼能忘記?她們三個奮力和磁帶、單放機作戰了四個小時,熬了通宵,又一起爬到頂樓上,等候日出。  

  而采靈則不安地看看丈夫,她似乎又多話了!  

  顧妙雲回來了!  

  沒幾天,這個消息像是火燒燎原一般,傳開去,老友紛紛來尋。  

  在其中,與阿沈的見面最富有戲劇性。她們約好了見面地點,在一個茶社裡,然而約會時間到了,二人仍舊翹首期待對方,驚詫對方怎麼還不來。然後她們開始撥打手機。聽到旁邊悅耳的鈴聲響起,同樣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的樂曲,尋聲再去看手機的主人。  

  上帝!朋友就在對面。她們一起大笑。  

  顧妙雲坐到桌旁,好像過去的許多年一樣。夜沉沉,所有的人都睡著,她對著孤獨的燈光,享受著寧靜與自由。

  一轉頭,看見了那台錄音機,她從采靈手裡要來,擺放在書櫥上。她無法移開視線。  

  情不自禁,她按下了播放鍵,蔡琴的歌聲飄蕩出來。  

  「好似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他的步伐停住了。  

  「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就是這旋律,曾經多麼打動他們的心,沉醉在歌聲裡、沉浸在愛裡。  

  是命運嗎?他們又回到這裡,回到分別的原點。再度重逢,一切都無法改變!曾經可以改變的,只是他造成了今天這個局面!十五年,他不是當年的他,她也不是當年的她!曾經以為平靜的心,卻無法平靜;曾經以為回憶裡的愛,卻纏繞在心頭!  

  她打開門,他就在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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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3 21:51:20

第2章(1)  

  「你就像那冬天裡的一把火,洶洶火焰燃燒了我,你的大眼睛,美麗又閃爍……」  

  狂野的、熱烈的歌聲從火車的車廂裡傳出,夾雜著叫好聲、掌聲、嬉笑聲,簡直像是在開大聯歡會。在八十年代的最後一年,這種情形,還是令人「側目」!一些老年人已經皺起了眉頭。  

  孟人豪滿臉、渾身是汗,頭髮都濕漉漉的,皮夾克半敞開,一件發白的牛仔褲,使他看上去狂放不羈,像那些西部牛仔。他是一個帥氣的男孩子,面目清秀,有些微的發黑,那是他故意曬出來的,以顯出他的陽剛氣概。他愛笑,笑時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使他即使想扮兇惡,也扮演不成,想學壞,也沒人信。他是一個快樂的大男孩。  

  終於擺脫了父母,到千里之外上大學;終於結束了枯燥而沉重的中學時代,鳥兒終於出籠了,他要自由自在地、瀟灑地過幾年!  

  一路乘坐火車,他已經結識了很多去上大學的學生,有的和他同一個目的地,有的在中途就下車了。他喜歡熱鬧,到哪裡去,都是朋友一大堆,說說笑笑,鬧個不停。他像是一個發光體,總處於中心,受到眾人的矚目與愛戴。

  情不自禁地,他越過混亂的人頭,尋找熟悉的影子。她還在那裡。坐在窗邊,安安靜靜地望著窗外,彷彿車廂裡的熱鬧、沸騰,完全與她無關;他的賣力演出,也不過是過耳風。  

  初上車,他就注意到她。第一眼,他就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她是個淡雅、安靜的女孩子;穿著普通,也許有些寒酸,但是乾乾淨淨的,梳著兩條長長的大辮子,又粗又黑,她的側面很美。等了幾個小時,他才得以見到她的正面。

  她無意識地掃過車廂,在要掉轉頭之際,望見了一張精神飽滿、熱烈而執著的臉龐。她停頓了轉頭的動作,露出詫異,忽而迅速地轉過頭去。  

  他驚喜地來回品味她的美麗和安靜。年輕的心,為一股莫名的力量而騷動不安。  

  多麼希望她的目光永遠追隨著他!青春年少,不知道永遠是多遠,因而總能輕易地想到永遠。他要抓住她,他這樣想,也這樣去做了。他一向是敢作敢為的。  

  「阿姨,跟你換個座位!」人豪甜甜地對她身旁的乘客說,「我們是中學同學,一起到B市上大學,我們說一會兒話,再換回來!」他隨口撒謊,臉不紅心不跳。  

  「上大學,了不起呀!」中年婦女羨慕地說,邊起身讓了座。  

  妙雲驚異地看著他,他毫無顧忌地坐下,彷彿他真是她的中學同學,彷彿他們認識很久了。他也太隨便了。她在心底裡,不喜歡這個「無拘無束」的性格。  

  「你好!我叫孟人豪!」他自我介紹。  

  在他們對面坐著的是一對老夫妻,看服裝打扮,像是大學教授。他們也好奇地注視著這個大男孩。

  妙雲沒理會他。他也不知道知難而退,繼續說:「我去B大,哲學系。你呢?你也是去上大學嗎?你叫什麼名字?」

  「我們不是中學同學嗎?」妙雲認真地說,「中學才過去幾天,難道你已經忘記了我的名字?」  

  人豪愕然。她的聲音真好聽,百靈鳥兒似的。至於她話裡的揶揄,他一點也不在乎。她要是笑起來,一定更美吧!他心裡想。  

  「我唱歌!」人豪沒事找事。他抱起他的吉他,隨意地撥動琴弦,唱起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他的嗓音有些沙啞,卻充滿柔情,他唱得也很投入,恍然不覺這是在混亂的車廂裡。不只妙雲有些驚歎,那一對老夫妻也露出驚喜的表情,彷彿是在詫異,這樣一個表面大咧咧的男孩子還會唱這樣柔情的歌?而且還唱得這樣動人。

  雖然不喜歡他這個人,可是妙雲仍舊很客觀地讚歎他的歌聲,甚至她有些為這個歌聲心動。  

  「你應該去學聲樂,而不是哲學!」老人開口說話,帶著讚賞的表情。  

  人豪一笑,率直說道:「我是想學,可惜,我爸媽說唱歌不能當飯吃,可是哲學也當不了飯吃!我說改革,改來改去,人們都變成物質的奴隸了!」  

  「你確實適合學哲學。」妙雲譏諷。  

  老夫妻一起笑了。這兩個孩子!一個才華四射,毫不掩飾自己;一個聰明內斂,智慧過人。  

  「老伯伯!你問問她是學什麼的,叫什麼名字?」人豪向老人求助。  

  「我叫顧妙雲,去B大,學英語!」妙雲回答,「你不用曲線救國!」  

  人豪咧嘴笑,終於知道她的名字了。而且菩薩保佑,他們是同一所學校。啊!機會有的是。他為未來的日子而沾沾自喜。  

  看他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妙雲想,這人難道就沒有苦惱嗎?他怎麼可以一直如此的快樂?可是我卻不能像他那樣。

  剩下的旅途,人豪厚著臉皮不時過來沒話找話,老夫妻被他燦爛的笑容打動,一直很歡迎他。他也討好地不時為老夫妻演唱一些革命歌曲。甚至來了一段《紅燈記》,他唱李奶奶。  

  小伙子扮唱老旦,周圍的乘客邊聽邊笑。他卻堅持唱完,神色不變。妙雲終於笑出聲來。  

  一見她的笑容,他就傻瓜似的愣了神!接著,他興奮地跳到座位上,高唱:「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十八歲的哥哥呀,想著小英蓮……」  

  眾人又是哄堂大笑。  

  多麼快樂、多麼肆意的青春呀!  

  火車終於到站了。人豪已經和那對老夫妻結成了忘年交,相信他也一定會被許多乘客記得。他就是那種總是神采飛揚、被人記得的人!  

  「我姓譚,就在B大音樂系工作。」站台分別,老人對人豪和妙雲說,「安頓好,就到我家做客!」老太太熱心地說。  

  而人豪故意落在妙雲後面,欣賞著她的背影。在北方熱烈的陽光下,她白皙的膚色,吹彈可破;烏黑的辮子,垂至腰部;淺綠色的連衣裙,一陣風吹來,衣袂飄飄;修長的身形,婀娜多姿。這就是美!是活生生的美,任何詞彙也無法準確表達的美。  

  「來了,接站的校車到了!」一個B大同學指著一輛緩緩駛來的大客車喊。  

  於是許多同學一起往前湧。人豪也被夾搡著前進幾步。可是,他惦著妙雲。他停住了腳步,向妙雲揮手。她不願意和同學擠,故意落在後面。  

  「快!孟人豪,搶不到座了!」一個同學拽他。  

  他掙脫開,執著地等著妙雲。沒得到她的同意,他就奪過她手裡的柳條箱,另一手拎他的皮箱子,上了車。

  妙雲在車旁一愣。方才下車時,他要幫她拎箱子,她拚命地拒絕了。她的柳條箱是舊式的、用了許多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人用這種箱子了。而他的皮箱,一看就是最新款的。她很自卑和羞愧。  

  車上已經坐好、而且坐滿,所有的目光都瞪視著這兩個最後上來的男女。  

  車子突然發動,妙雲沒有準備好,遽然地向後方倒去,人豪眼疾手快地將她抱了一個滿懷,同時火大地衝著司機嚷:「怎麼開車的?傷了人,你負責!」  

  中年司機回頭,盯著人豪,罵道:「小毛孩,別只顧著護你的女人!」  

  人豪一聽這話,臉都綠了,上前兩步,虎視眈眈地盯著司機。  

  妙雲將他往後一推,低聲命令道:「別亂來!」  

  人豪攥緊拳頭,用力忍下一口氣。其餘同學好奇地看著這一幕。  

  在那個年代,一對男女學生走在一起,還是很受「注目」。人們的思想還不太接受學生戀愛,即便是青年男女的愛情,也不太敢於揭示於青天白日之下。愛還是很神秘、屬於夜晚的,不能說出口的。然而孟人豪,他毫不在乎地顯示出他對顧妙雲的愛。愛就是愛,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光明正大。  

  八十年代末那年上大學的學生,要軍訓一年。他們被一輛大卡車,轟轟隆隆地拉到一個營地,遠離都市、遠離現代文明,放眼望去,黃沙漫漫,枯草萋萋。  

  不用學習,不用進課堂,就是讓他們住進沙漠,他們都願意,他們已經被高考折磨慘了。  

  當他們像是軍人一樣,乘坐卡車駛離學校,他們就又跳又笑,一路高歌。孟人豪的吉他是惟一的樂器。他撕開喉嚨,瘋狂地喊叫,同學們鼓掌、跺腳助威,簡直像是一場搖滾音樂會。卡車經過的地方,灑下他們肆無忌憚的歌聲。

  女生們「溫柔」一些,也是相比較男生而言。這些女孩子諷起來,也是昏天黑地的。她們幾乎一律理成了短髮,穿著軍裝,像女兵一般,沒有了五顏六色的服飾,美和丑也不再那麼明顯,於是一律「平等」了。妙雲卻不捨得她從小一直保存的長髮,她把頭髮盤起,塞進了軍帽裡。  

  「來首歌吧!不能讓那些男生壓過我們!」女輔導員豪邁地提議。她也是今年才畢業,第一年工作。忽然由學生變成老師,她還是很不適應,對著學生「訓話」也會臉紅。然而當和這幫學生熟悉起來後,她又顯露出年輕、孩子氣的一面。

  「好!」幾個女生鼓掌,「向前進、向前進,古有花木蘭,替父去從軍,今有娘子軍,扛槍為人民……」

  女孩子「豪壯」的歌聲飄散,傳進了男生的耳朵裡。他們一陣叫好:「再來一首!」  

  「來就來!」一個嘴巴大大的女生不甘示弱地站起來,衝著前頭一輛卡車的男生喊道,「我們來賽歌,輸了的,就是狗熊!」她叫沈茜,一個颯爽、痛快的女中豪傑。  

  男生一片嘩然。  

  孟人豪冷笑幾聲,一個丫頭,敢來叫陣?  

  一個胖胖的男生倏地起身,「賽就賽,怕你了,死丫頭!」他叫班武,自稱班超的後代,認識沒一天,人豪已給他一個綽號「斑馬」。  

  「不許歧視女性!」女生們一起吼叫。  

  「我們不要集體唱,一個一個地唱,如何?」人豪起身。  

  他們的賽歌從車上一直賽到營地,並且貫穿了整個軍訓。由於歌聲,他們結成了親密的友情,嬉嬉鬧鬧,為枯燥的訓練,增添了無比的歡樂。也因為這個歌聲,造就了幾個「明星」,通過他們的歌喉,全校一年級新生,無不知道他們的「美名」。他們是——  

  哲學系「印地安王子」孟人豪  

  外語系「百靈鳥」顧妙雲  

  外語系「大嘴巴」沈茜  

  中文系「才子」邵齊  

  外語系「大眼美人」卓采靈  

  歷史系「斑馬」班武  

  經濟系「畢加索」羅志彬  

  他們是三連的驕傲,是三連的快樂源泉。  

  不只唱歌,他們還寫文章。「軍訓通報」幾乎每期都有人豪和妙雲、邵齊、沈茜等人的文章,他們聊聊數筆,描繪著軍訓生活的苦與樂。輔導員把「軍訓通報」發回學校去,結果,當他們還在營地裡摸爬滾打時,他們已經聞名校園,成了「才子佳人」。  

  彷彿真的冥冥之中有神的安排,哲學系和外語系被分在一個連,結果妙雲和人豪又在一起。天天訓練,天天見面。人豪毫無顧忌地表達著對妙雲的好感,而妙雲則一副不太搭理的模樣。  

  很快,由於人豪過於明顯的表露,同學們就開起他們的玩笑。總是有意無意地把他們扯在一起。這正中人豪的下懷。  

  秋風起,夜色涼如水,一天的訓練結束了。同學們聚集在營地外的草地上,閒聊說笑,不時歌聲陣陣。

  「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輔導員高喊,「今晚,同學們可以給家裡打電話,一個人兩分鐘!向父母報個平安!」

  一些同學立刻起身去排隊。但那個時代,電話在中國還遠未普及,有電話的也就只有少數城市裡的、父母有一定職位的家庭。一般同學還只能望洋興歎。  

  沈茜起身去打電話了。  

  采靈附在妙雲耳邊低聲說:「她說她爸爸有專門的司機!」  

  妙雲看向沈茜的背影,沒說話。沈茜時不時地散發出的優越感,用不著她自己說,敏感的妙雲就感覺到了,她們不是一個級別的。采靈長長的歎息聲,傳進耳內,她不能平靜。一個人,無論走到哪裡,也是要分級別的。  

  「喂,顧妙雲,你收到幾封信了?我才二十封,你猜阿沈幾封?三十封!比我多十封,恰好是一天一封,她真的幸福!」采靈羨慕地說。  

  妙雲沒有絲毫反應,她望著沉沉的遠方。她一封信也沒有。所以,一天中,她最害怕的就是發信的時間,收發員同學高聲喊著名字,聽到名字的同學,歡天喜地地迎接。那許多的笑容,對她像是一種折磨和考驗。她努力維持著心態的平衡和表面的平靜,她知道,她可以經受住這種磨難。  

第2章(2)  

  妙雲一人不知不覺地遠離同學們的笑聲,隨意地走在營地外。隱約她聽見一陣熟悉的笑聲,是人豪和沈茜,他們正在為一個事情熱烈地爭論。  

  「顧妙雲,是顧妙雲!」沈茜用力地揮手,露出誇張的笑容,歡迎她的加入。  

  妙雲無可奈何地走近。她是個性格恬淡的人,對於孟人豪的熱烈,她感到無法適應。  

  「顧妙雲,我們想成立一個詩社」沈茜嬉笑地說,「你一定要參加!」  

  「也不完全是詩社,也可以排演話劇。」人豪興致高昂地說,「反正,我們現在也沒有考試壓頭皮,我們何不排出話劇?把許多同學拉進來,盡情發揮我們的才智。也算是我們的娛樂。」從軍訓以來,他就熱情高漲,整天嘻嘻哈哈。他的性格,一部分很適合當兵,鬥志高昂;另一部分,他又是非常感性的人,做什麼,都依靠著熱情和愛憎,對於刻板的紀律,難以適應。  

  面對著沈茜的熱情、人豪的期待,妙雲點頭。  

  「太好了!」那兩個雀躍地大叫。  

  詩社在孟人豪與沈茜的熱情推動下,轟轟烈烈地成立了。  

  「叫什麼名字?」沈茜問。  

  「斑馬社!」班武自己捉弄自己。  

  大家一起大笑。  

  「邵齊,你說!」人豪問內向的邵齊。  

  「沒想好!」邵齊說。  

  大家一片噓聲,還以為這個《軍訓通報》的主編能有什麼好名字呢!  

  「我看就叫桃花社,桃花四月逐流水,桃花得氣美人中,桃花也得氣才子中,況大觀園,群芳籌辦海棠社,我們就辦桃花社!」妙雲開口。她難得發言,說完,她就後悔,在這粗獷的軍營裡,辦「桃花社」,簡直不倫不類。

  男生們一陣搖頭,這名字也太脂粉氣了。可是人豪竟然點頭了,「挺好,我覺得可以!」他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情人口裡吐香氣。  

  「啊?!」羅志彬叫,「桃花社,聽起來像是唱戲的班子!」  

  班武則道:「孟人豪,你也用不著這麼討人歡心嘛!」  

  妙雲頓時臉紅,人豪則橫眉冷對。  

  邵齊說話了:「就叫耕耘社,表示辛勤、努力的意思!」  

  這個主意得到一致同意。接著選社長,人豪當仁不讓,全體一致通過。在選秘書長時遇到困難,一部分擁護妙雲,一部分支持沈茜。  

  妙雲看出沈茜想當,她極力推辭;但人豪是她的鐵桿護衛,支持妙雲。沈茜氣得噘起嘴巴。她似乎不是氣妙雲,而是氣人豪。妙雲覺得很難受。她一點也不想當什麼秘書長,不就一個小小的詩社嗎?還有這麼多「官銜」,原本好好的同學,竟還爭執紅臉!無法改變的「官本位」。  

  「好了,就是妙雲!」人豪大聲說。他還是個孩子,對於自己喜歡的人,就毫不猶豫地偏袒。不知道維持人際關係。

  沈茜拉長了臉,從小到大,她還沒居下風過。  

  「我不行!」妙雲連忙說,「還是讓阿沈做!」  

  「我不當!」沈茜斬釘截鐵地說,「既然孟人豪支持你,十一個人,你六張票,就是你當!不要再�嗦,難道怕我小心眼!」她是不舒服,可是她不願意讓人感覺沒心胸。  

  妙雲無話可說了!  

  輔導員也很支持他們。她建議他們立刻排演一齣話劇,參加全校新生在營地舉行的「聯歡晚會」。如果表現出色,還可以代表新生參加全校的聯歡晚會。  

  全社同學一聽,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人豪更是立誓要一鳴驚人,讓那些師兄師姐們跌破眼鏡。

  而妙雲卻並不在乎這件事。她是來上大學的,不是來找名氣的。從小,面對自己的弱小,她就學會安分守己,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她很早就讓自己放棄那些外在的東西,她知道,許多東西,她是得不到的,何苦強迫自己?

  可是,越是你不要的,越是緊緊迫你來;而你想要的,卻是難以實現,這就是人生的啼笑故事。  

  結束了一天的訓練,暮色四合,夕陽倒映在溪水裡,流光異彩,美輪美奐。妙雲坐在溪水邊,手裡轉動著一束無名的野花,情不自禁輕聲唱起來:「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人豪一邊思考著排演哪出話劇好,一邊散步,忽然聽到一陣恬美的歌聲,猶如天外來音,飄散在晚風裡。歌聲悠悠,掃去了一天的疲倦和混濁。他有片刻的癡迷,停下腳步,屏住了呼吸,透過疏疏的枝葉,望見河邊的窈窕背影。

  她輕鬆唱著,渾然不覺有人在「窺視」。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身後。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笑著說。  

  妙雲駭然回頭,見是他,她起身要走,他攔住她的去向,真誠地說:「你在這裡,我不打攪你!」

  說著他大步走遠。他如她的願走了,而她的心頭卻一陣悵惘。  

  隔了一天,就在那條溪水邊,妙雲聽到一個柔情的歌聲:「我像那落花隨著流水,隨著流水飄向人海……」

  是孟人豪,他抱著吉他,坐在河邊,忘情地唱著。妙雲在一旁認真地聽。  

  「你?」他一見她,停住歌聲,站起身。  

  「你不用走!」妙雲說,「我有話對你說!」  

  人豪像是等待宣判似的,外表老實而內心焦灼地等待。  

  「請你以後不要再造成同學的誤解!」她不願意傷他的心,可是她得說出實話。  

  「沒有誤解,我就是喜歡你!」他清楚無誤地說。  

  妙雲愕然,防衛地說:「我不想在學生階段談論感情!」  

  「那麼畢業以後呢?你會,是不是?好,我等著!」他果斷地說。  

  妙雲驚詫,他可真不是一般的「難纏」!妙雲有些氣惱,她不想成為別人背後談論的資料,尤其孟人豪很有「名氣」,弄得她也很有「名氣」。今天四連的一個女生竟然稱呼她為「孟人豪追求的那個」。她是她,她叫顧妙雲,不要給她加任何限制形容詞!  

  她轉身走,一個不小心,踩到河邊的泥水裡,站立不穩,就在她將摔倒時,又是他抱住了她。這是第二次,他扶住將要倒下的她。第一次在校車上,那次他很快收手,妙雲無從察覺。這一次,他似乎延長了時間。妙雲覺得不舒服,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汗臭味。  

  她掙扎幾下,認為他會鬆手,豈料他竟抱緊了,「我喜歡你!」他在她耳邊說。  

  妙雲臉紅,他說話吐出的氣息掃動她耳垂,讓她極為不舒服,「放開我!否則,我去告訴老師!」

  「她不會信,還會以為咱們兩個吵架了!」人豪無賴地說。  

  妙雲火起,奮力推開他,冷聲道:「我會說,你想扒我的衣服!」  

  他一愣,繼而大笑,「你怎麼看出來的?我真的想!想看看你,是不是和我姐姐一樣,穿那種……」他比劃。

  饒是妙雲多好的脾氣和涵養,被他如此戲弄,她彎腰拾起河邊的一條枯樹枝,亂打一氣。他哈哈笑著,躲避著,她就追趕。夕陽下,河水邊,灑下他們的笑聲和咒罵聲。  

  有經過的同學望見,立刻傳播出去。孟人豪和顧妙雲在河邊嬉鬧,彩霞漫天,一對男女,快樂地玩耍!太浪漫了!

  妙雲聽了,只會更加惱怒。她該怎麼擺脫這個「流氓」!  

  最終他們決定排演《青春之歌》,人豪演盧嘉川,沈茜演林道靜。妙雲為了防止再次出現「相爭」的局面,事先對輔導員說,她想參加合唱。人豪得知妙雲不參加排演,而是去合唱,排戲的熱情頓時減少了一大半。本來想來個「近水樓台」,豈料卻成了「在水一方」!  

  夜晚,人豪、邵齊並排躺在草地上,望著夜空。草原的星空,分外的清澈,北斗星清晰可辨,獵戶座、仙後座,哪一個是牛郎織女星呢?  

  「你說,為什麼她不接受我?」人豪納悶。他自負,覺得自己才華出眾、長相不賴,從來都是「所向披靡」,現在不會「敗下陣來」吧?他對她可是一見鍾情呢!  

  邵齊冷淡地說:「她為什麼接受你?」  

  人豪脫口道:「我的優點不言自明!」  

  邵齊嘲弄他:「你有一百個優點,就是缺少一樣!」  

  「什麼?」人豪露出絕對虔誠的姿態。認識邵齊沒多久,他就說,這傢伙,整一個「諸葛亮」,一肚子注意。

  「尊重!」邵齊說。  

  人豪愣住了!他只憑著直覺,喜歡一個女孩子,就勇猛直前地追求,還沒細思量過其他的。他是應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方式方法了。  

  他給顧妙雲去了一封信,信裡大大揮灑他的「才子本質」,滿紙辭藻堆砌,妙雲一見苦笑不得。他一個二十世紀將步入九十年代的大學生,竟然使用四六字的駢體文寫情書,還可以寫兩大張。果然厲害。她一點都不相信他的誠心,甚至覺得,他在逗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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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3 21:54:04

第2章(3)  

  人豪發現情書不成,輾轉一夜。清晨,早操號未響,他就爬起來。邵齊和班武被他弄醒。  

  「做什麼?」班武睡意朦朧。  

  「他要發瘋!」邵齊用被子蒙住臉。  

  「為愛而癡狂!」羅志彬醒了。他是個喜歡湊熱鬧的人。既然孟人豪總是有那麼多熱鬧,他很有必要插一腳。

  他們一起跑到女生宿舍的營地。  

  「你不喊?」羅志彬奇怪,孟人豪為什麼沒有動靜,只是靜立?  

  「我要學會尊重!」他煞有介事地說,「待會一有女生出來,你就開口勸我,都站一晚上了,回去吧!」

  志彬噴飯,點頭如搗蒜地同意。  

  「妙雲!」采靈大驚小怪地扯正在洗刷的妙雲,這時洗手間裡,擠滿了女生。  

  「孟人豪為你在外面站了一晚上!」采靈滿臉放光彩。她多麼希望這種浪漫會發生在她身上。  

  「一頭蠢豬!」沈茜在旁邊罵。罵完,還把毛巾狠狠地扔進水盆裡,濺出的水噴了她一身。她的臉色更臭。

  「好浪漫!」采靈卻陶醉。  

  沈茜冷笑。  

  同學們都盯著妙雲,等待她的反應。妙雲很想跑出去,學著沈茜的潑辣樣子,給他當頭一頓唾罵。可是,她不是沈茜,她也不想讓人豪沒臉面。她忍下心頭的一切不快,當作沒事一般,繼續洗刷。  

  孟人豪黔驢技窮。由「印地安王子」變成了「癡情王子」,再變成了「悲情王子」;顧妙雲由「百靈鳥」變成「天使」,再變成了「無情女」。  

  何謂無心插柳柳成蔭,有心栽花不開。此次孟人豪和顧妙雲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子。  

  孟人豪排演話劇,一味想著「一炮走紅」,結果草了收場。沈茜在台上笑場,等於砸了全劇,當然也成了流傳若干年的話題。凡是那一級的新生,無不知道此事;凡是觀看首演的全部同學,都可以繪聲繪色地描述那個情景;它也傳播到了全校,沈茜因此「爆得大名」,前前後後,幾級幾屆的同學校友,無不知道一個叫「沈茜」的。人豪也遭受池魚之災,名聲大跌。  

  他氣得大罵沈茜,把沈茜弄哭了,跑出營地,幾個小時沒回來。於是連長請示營長,派了一個班的戰士外出搜尋。那個夜晚整個營地都可以聽到戰士們的呼喚聲:「沈茜同學、沈茜同學!」沉沉的草原暗夜,火把閃爍,照亮了半個夜空。

  「我警告你,如果沈茜同學有個……孟人豪,你要負責!」輔導員臉紅紅的,眼睛裡的淚水還哆嗦在眼眶中。她可是頭一年工作,就遇到這種大事。說負責,怎麼負責?為了讓學生體驗艱苦,學校特意選擇這個偏僻的草原的一角,四周都是草原,再往北可就是戈壁灘了,這荒涼的地方,誰能保證安全?  

  孟人豪起先毫不在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氣,甚至有些竊喜,這個狂妄的丫頭,就得治治她;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也擔憂起來,她可別真的出事!  

  「別擔心!」邵齊安慰他。邵齊一向不是多話的人,此刻出聲,比起��嗦嗦乾著急的班武管用。

  人豪偷偷拉著邵齊想親自去找。  

  邵齊堅決反對:「不行,輔導員、營長、連長都說了,不能找回一個,走丟了另一個。你放心,那些戰士比我們有經驗,他們一定能把她找回來!」  

  人豪一百萬個不放心,可是他不太願表現出來,故作沉靜地等待,猶如罪犯等待宣判。  

  妙雲領唱的那個合唱節目非常成功,於是輔導員就讓她們回學校參加全校的聯歡晚會。就在孟人豪焦灼難安地等著沈茜的消息時,妙雲卻和同學一起站在學校大禮堂的台上。  

  系裡老師給借了服裝,參加合唱的同學一律穿著三十年代的女學生制服:藍上衣,黑裙子;男生一律灰色中山裝。妙雲作為領唱,特地穿了另一身:藍底碎花的上衣,青布褲子,儼然一副《黨的女兒》中,那位「女兒」的裝束,尤其是她的長辮子,更加使她活脫脫就是一個「黨的女兒」了。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妙雲那婉轉、清亮的聲音響起,全場為之一動,多麼恬美的嗓音,簡直是天籟之音呢!  

  妙雲習慣了在中學的室外大操場的檯子上唱歌,忽然在這華麗、正式的地方,她有些不適應,尤其是這個麥克風,還不如不用。她自信,她也可以唱得令最後一排的人聽到她的歌聲、聽清她的吐字。  

  掌聲雷動,持續了五六分鐘。他們成功了,顧妙雲是真的「一炮走紅」了!  

  但那晚最讓妙雲記憶猶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情。  

  後台,妙雲正忙著卸裝,「顧妙雲!」系辦公室章老師過來,「你呀!別忙著走!待會兒,我讓你見個人!」

  妙雲疑惑,難道演出有問題嗎?同學們都去喝慶功酒了,霎時,後台冷冷清清,傳來台上一個低回的二胡聲,再有一個大合唱,晚會就全部結束了。合唱的同學都已經站到走道上去,悄無聲息。整個後台,滿目的假花,散落四處,一地的紙屑,頗有些戲終人散的淒涼。  

  章老師向妙雲招手,妙雲順著她的指示,走到後台的另一個出口,她們一前一後地出了大禮堂。  

  章老師把妙雲好好地表揚了一番,她三十五六歲,正是愛管閒事的年紀,嘴巴也愛說話。妙雲一言未發,默默地聽著。  

  在禮堂一角,一盞路燈下站著一個男子。他瘦瘦高高的,穿一件長風衣,風度翩翩。大約二十八九歲,乍看斯文沉靜,妙雲卻注意到,他有一雙銳利的眼睛隱藏在眼鏡片後,是那種難以對付的人。  

  「譚雋,這就是顧妙雲!」章老師熱情地介紹,「顧妙雲,這是譚雋,我的小師弟,他父親可是咱們音樂系的老主任!他也是大才子。譚雋可是個驕傲的傢伙,從沒聽他誇獎誰,這次聽你唱,就把你誇獎個讚不絕口。」  

  妙雲卻覺得眼前的人是絕對不會誇獎一個人不絕口的。路燈下,看不清他的五官,總感到是個不容易親近的人。

  「一起走走!」他不是「請」,而是命令。  

  「我和同學說好了一起吃飯!」妙雲推脫,同時看向章老師,她不能單獨和這個人一起。  

  「時間不會太長!」譚雋淡然地說,「師姐,不麻煩你!忙你的去吧!」  

  章老師走了。妙雲望著她的背影有些生氣,這算是老師嗎?把學生就扔在這裡。她心裡很委屈。本來可以和同學痛快地玩玩,現在卻在這裡和一個陌生的男子在一起。  

  「你很不情願!」譚雋說。  

  妙雲是很少傷人的,她搖搖頭,「沒有,譚老師,您想問我什麼?」  

  「我不是老師!」他說,「也不是學習音樂的!」他彷彿看穿了她的猜測,「我沒覺得你唱得有多麼好!只知道亮嗓子,不懂得使用發音技巧。」  

  妙雲愣住,這人說話也太過分了!  

  「不過,我覺得你的身材很好!」他又說。同時他瞄瞄還穿在她身上的「戲裝」。它非常合體,將妙雲玲瓏的身體曲線完全展示出來,在不太明亮的路燈下,投在地面形成一個美麗的剪影。  

  妙雲終於憤怒了,「如果沒有重要的事,我走了!」  

  說完,她也不理會他,先是大步、繼而小跑地遠去。這個人!簡直就是侮辱她,他看她的神情,分明就是不正經。她咬緊了牙關,不讓自己因為這種侮辱而流下眼淚。  

  他望著她消失的背影,搖搖頭,原來他也有嘴拙的時候。  

  沈茜終於被找到,她一見戰士,就號啕大哭。那是她有生以來最大的冒險,讓她永生難忘。人豪見她回來,什麼負氣的話,也不敢多說。他真是怕了!她像生氣的情人一樣,衝上去就對人豪一頓亂捶打,一邊打,一邊哭。許多同學在一旁偷笑。  

  人豪灰頭土臉。  

  顧妙雲和孟人豪都成了「名人」,一個是讚揚,一個是批評。妙雲得了一個「優秀學生」的獎狀,人豪寫了份檢查。

  妙雲在學校裡聽說了此事。想到他和沈茜都是那種少根筋的人,脾氣同樣火爆,誰也不低頭,弄出這樣的事,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回到營地。采靈立刻向她講述了前因後果,並且為人豪辯解了幾句:「孟人豪不該罵她,可是她也不能跑個沒影!」采靈說。  

  「如果真的出事,也是她自找的!」  

  女生裡的言論似乎都傾向於人豪一邊;而男生則更願意支持沈茜,「人豪,這小子,也太襆了!」

  而沈茜卻大度地原諒了人豪,「算了,我是倒霉認識這麼個人!顧妙雲,你不知道,我一見到他慷慨地說:為了革命、為了理想。我就想笑,我控制不住,要是邵齊演盧嘉川,我肯定不會笑場。」  

  妙雲無法評價,她想到過不會成功,但沒料到會是這麼個糟糕的結果。  

  人豪則對邵齊大吐苦水,狠狠地把沈茜痛罵一頓,發洩心頭的所有怨氣,「你看著,我跟這個女人沒完,她演砸了,還賴我。我不像盧嘉川,她就像林道靜了?我看她是林道靜那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她讓我在那麼多人面前出醜,讓我寫檢查,讓我在全體同學面前朗讀檢查,奇恥大辱,這筆賬,必須算!」他是恨得牙根都癢癢。  

  邵齊暗笑,這兩個人還真是一對活寶。  

  妙雲覺得可笑又覺得可悲。她看得出來,他很重視這件事,辛苦了兩個月,現在倒落成了笑柄,也真令人難過。這可謂孟人豪的「第一大敗筆」吧!  

  元旦晚會,新生回到學校裡,參加學校的大聯歡。顧妙雲再次登台。  

  現在她已經是校園裡的著名人物,無人不知。這個情況,讓人豪吃驚,他驀地發覺,他已經遠遠落在她的後面,對於習慣領頭的人豪,他無法平衡。  

  男生、女生一律為妙云「唱讚歌」。她脾氣好,善解人意,不驕傲,不卑怯,人又長得好,誰不喜歡她呢?

  很快,男生中就流傳出「校花易主,三年級的許芷芷太老了,現在新的校花是一年級的顧妙雲,她不但漂亮,歌唱得好,性格也好,從不侮辱追求的男生,所以各位兄弟,勇敢地追吧!」  

  人豪聽了,猶如被扇了一耳刮,這都他媽的什麼東西!性格好,你們就可以隨便追?我算什麼?在沈茜那裡憋的氣,一直未出,此刻,種種不順心,火燒燎原一般。  

  其實,他真不算顧妙雲什麼人!可是他自己不這樣認為。他想當然地認定,顧妙雲是他的,他就是這樣一個自負、自大、自以為是的人。  

  「顧妙雲,阿沈!快去看,孟人豪和二年級的一個打起來了!」采靈氣喘吁吁地衝進宿舍。  

  妙雲和沈茜飛似的跑到樓下,人豪已經全面獲勝,那個男生被打得滿臉是血,眼鏡也丟棄在一邊。

  「你要被記過了!」沈茜大叫。  

  此話提醒了妙雲,他已經因為沈茜的事,記了一次「通報批評」,再有一次記過,畢業都有問題。

第2章(4)  

  妙雲連忙上去扶起那個男生,沈茜和采靈也過來幫忙。  

  「管他!我也流血!」人豪大叫,一隻手捏著鼻子,鮮血仍舊流出來。  

  「你是自找的!」沈茜罵。可是神情一頓,顯出了擔憂。上去想看看他的傷勢,卻被他一把推開。他需要妙雲的安慰。  

  「他也是自找的!」人豪衝著妙雲嚎叫。希望用「苦肉計」喚回她的「關切」。  

  妙雲卻不看他一眼,他拔高聲音哀嚎,她也不看他。他的哀兵計策不靈,他又憋屈又憤怒!校花怎麼樣!出名了是吧,有男人追了是吧!好!我孟人豪,發誓要把你追求到!我要是追求不到顧妙雲,我就今生不娶。他發下毒誓。

  拒絕邵齊拉他去醫院,人豪頭也不抬頭,一路回宿舍,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臉,誰叫也不理會。他是個驕傲、以自我為中心的大男孩,一點小事,就可以讓他快樂,也可以讓他灰心沮喪。從沈茜的事件以來,埋藏在心底裡失敗的痛楚,終於爆發出來。他是多麼渴望成功,受人矚目!可是沈茜也不完全是沈茜,總之一切都出了問題,他失敗了,敗得那樣慘,顏面盡失。要知道,從小到大,他站到台上都是去領獎狀的,可是他卻生平第一遭,去上台念檢查。他能感覺出,下面嬉笑的神色,他痛恨極了!無論如何,他都不會饒了沈茜!  

  就在他如此失意之際,妙雲竟然成功了。他固執地覺得,是他發現了她的美,應當是他一人保存她的美。為此,他吃全校男生的醋。  

  醫院裡,妙雲忙著為那個男生掛號、買藥,心裡卻情不自禁地擔憂著人豪,他叫得那麼慘,又流血,不知問題嚴重不嚴重?他又打架了,希望千萬不要再記過。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亡。她可不希望因為她,讓他被開除。雖然她氣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追求方式,可是他到底也只是個「壞孩子」,性情沒有成熟,才會沒頭沒腦地做那些事。他的本質還不壞。就像黑格爾說的:存在就是合理的。當孟人豪絞盡腦汁地想主意追求顧妙雲時,她雖然理智在排斥他,但心底裡,多多少少為他心動了。他的追求逐漸成為一個「合理的存在」,他的搞怪,她也見怪不怪。孟人豪想不到,就在他沮喪之際,他已經走進了顧妙雲的心。  

  「同學!」妙雲注視著自己的腳,慢慢地說,「這次的事,就不要告訴老師了吧!」  

  「不行!我好好地站著,他上來就一拳,我不能饒了他!」男生一邊生氣,一邊忍不住呻吟。  

  「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計較!」妙雲懇求。  

  男生眼睛一轉,「既然你這麼說,我可以放過她,不過有個條件!」  

  「條件?」  

  「你做我的女朋友!」  

  「想得倒美!」沈茜踏進包紮室,「小子,你照照鏡子,看看你這副熊樣,你配得上咱們顧美人嗎?」

  這男生纏妙雲有幾天了,妙雲一直未曾多注意他的樣子,此時仔細一看嚇了一跳,就見他滿臉的青春痘,一片一片的,紅溜溜的,非常的噁心。  

  「你不要侮辱人!」男生說,「我的心是真的。」他轉向妙雲,「那個小子,我決不會留情,開除他學籍!」

  妙雲愣住了。  

  沈茜潑辣,她柳眉一瞪,歪歪斜斜地像個小太妹似的走近男生,「你敢!我告訴你,你今兒告訴老師打架的事,我明兒讓你爹媽下崗!」  

  男生一愣,沈茜得意地說:「你不知道,我舅舅在中央!」  

  男生噤若寒蟬。  

  沈茜向妙雲使個眼色,偷笑一下。  

  妙雲也不知道,把她的話幾分當真。  

  此事在同學間引起了波瀾,大家都議論說,孟人豪為顧妙雲打架。他又成「風雲人物」了;幸虧沒有傳到老師那裡,否則,人豪也沒那麼容易脫身。  

  采靈、沈茜一起去看人豪。人豪沒見著妙雲大失所望。  

  趁著元旦放假,人豪和邵齊等出外溜躂。  

  「像一場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友情天地。」音像店裡飄蕩出歌聲。  

  人豪站住了。仔細聆聽優美的歌聲。  

  「咦?那不是孟人豪?他不會追著你來的吧!」沈茜、妙雲和采靈出了音像店,采靈望見了馬路對過的人豪,驚異地說。  

  人豪驚喜地望著對面的伊人,不自覺地就向她走來,完全沒有注意到信號燈的變化。  

  「小心!」幾個尖叫聲四起。妙雲的心剎那間停止了呼吸,血液凝固了,耳朵也失去了聽力。他怎麼了,他倒下了?他再也不會說笑了,再也不會說:「我喜歡你!」這一刻,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內心。  

  「喂!」  

  人豪在她眼前揮揮手,她仍舊呆滯,雙手摀住眼睛。沈茜和采靈推她,她也沒反應。  

  「她不會是擔心我吧!」人豪又「自作多情」,面露喜色。  

  沈茜嘲笑道:「做夢!」  

  「像一場細雨灑落我心底……」人豪忽然退後一步,就在這熱鬧的街口唱起來。  

  許多行人駐足,以為他是音像店請來的歌手。  

  耳邊響起那磁性的歌聲,妙雲的意識漸漸恢復。她小心地鬆開手,就望見在冬日的暖陽下,他正活蹦亂跳地唱著歌。她「撲哧」地笑了。  

  人豪倏地不唱了,瞪視著燦爛如花的美麗笑容。到了今朝,才知道為何幽王會「烽火戲諸侯來博取美人的一笑」,沒有愛的人不能體會。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孟人豪就算栽在這個笑容裡了。  

  人豪給妙雲送了一盒蔡琴的歌帶,妙雲沒有拒絕。他們第一次漫步到校園裡。冬夜的校園,寒風掃動樹枝,颯颯作響。他們漸漸遠離教學區。來到了學校在解放前的老校區。黯淡的路燈拉長了他們的身影,寒風穿透他們的棉衣。人豪一點也不覺得冷,他渾身熱血沸騰,臉上一直抑制不住地笑。妙雲表面是淡如止水的,但心底卻是一陣暖流湧動。

  他悄悄握著她的手,她沒有拒絕。他的手又大又溫暖,給她帶來無窮的力量。從此,她再也不孤獨。

  孟人豪夢想成真,和顧妙雲陷入熱戀。全校男生捶胸頓足,齊聲哀歎:孟人豪,該死的不是一般的命好;顧妙雲,多美的女孩,簡直是完美,竟然叫他如此快地追到手了,也不給他們哥們兒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一個黃昏,妙雲在營地外的那條溪水邊等待人豪,溪水仍舊在流淌,只是沒有夏季那麼豐富。西邊的彩霞漫天,周圍一片空曠。  

  人豪從她後面輕手輕腳地走近,蒙住她的眼睛,粗著嗓子問:「猜猜我是誰?」  

  妙雲輕笑,說:「你是來自北方的狼!」  

  人豪大笑著,學著狼吼叫。  

  妙雲也笑。  

  人豪雙手戀戀不捨地離開她的眼睛、她的臉部、停在脖頸處片刻,猶豫幾下,不動了。她的皮膚細嫩極了,緞子一般,令他捨不得鬆手。他鬆鬆地將手搭在她的肩頭,狀似無意地揉弄著她的短髮的下梢,坐到她身邊。  

  「快放假了!」他閒聊似的說,「真想我爸媽呢!唉!以前老想著離開他們越遠越好,現在半年不見,我都想瘋了!」  

  她無語。  

  「你呢?」他問,「你爸媽做什麼的?我爸媽都在工廠,我爸還是我媽的師傅,有趣吧!」  

  她仍舊不答話,目光飄向遠方。  

  他覺出她淡淡的憂傷,認為她是和他一樣,在想家。他決定逗笑她。他就說:「今天,我們排長讓我們每人說一個笑話。輪到斑馬,他很認真地說了一個笑話,可是我們誰也不笑,他急了,就嚷,你們怎麼不笑?我們看他那熊樣,才哈哈笑了幾聲,以安撫他那顆脆弱的心!」  

  這個笑話也不值得笑,但妙雲也要安撫人豪,所以她也是一笑。  

  她的嫣然一笑,輕易撥動了他的心弦,幾乎沒有思考,他俯下頭吻住了她的笑容,在她發覺之前,他迅速地抬起頭,望著夕陽,彷彿剛才的事情沒有發生。  

  這是他的第一個吻,也是她的第一個吻,是他們的第一個吻。發生得非常迅速,幾乎只有半秒,都沒有好好品嚐。

  妙雲慌亂地撥弄著手裡的枯草,空氣變得詭秘,心跳得厲害,臉也似火燒,大腦一片空白。就在她恢復思維之前,人豪倏然轉過頭,不顧一切地抱住她的頭,再次吻住她。這一次,持續的時間很長,長到顧妙雲感覺一個世紀那麼長。她先是掙扎,無奈他的手非常有力氣、霸道地讓她一動也不能動。最終,她放棄了反抗,沉浸在他逐漸變得溫柔的吻裡。不知何時,手裡的野草掉了,她伸出細長的手臂緊緊地抱住他寬闊的肩膀。她變得比他更有力量,不讓他停止、不讓他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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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3 21:56:05

第3章(1)  

  放寒假之前,妙雲收到兩封信。  

  「顧妙雲!你的信!」收發員同學詫異地說,「一來就兩封!這封還是香港的呢!」  

  「香港的?」沈茜臉放光,「顧妙雲,你有親戚在香港?」  

  妙雲搖頭,躺倒床上,先去打開第一封,是班主任老師的,讓她回家過年。妙雲慢慢疊好信,用被角抹去噙著的淚水。至於那封香港的信,她沒再多看一眼,就把它塞到枕頭下。  

  「顧妙雲!」采靈叫她,「訂火車票了!」  

  妙雲翻身下床,提起暖壺,「我去打水!」  

  當她走後,采靈糊塗地問沈茜:「她怎麼了?」  

  沈茜搖頭,「不知道!收到信就有些不對頭。」頓了一下,她拉住采靈,低聲說:「你沒覺出來,這是顧妙雲第一次收到信。我們在營地,每天分信,顧妙雲都沒有。你說她爸媽怎麼了?也不給她來信,她會不會沒有爸媽呀!」這個表面粗枝大葉的丫頭,有時又是心思縝密。  

  采靈瞪大了眼珠,她還真沒注意這些事呢!  

  另一個同學王凝也湊過來低聲道:「你們沒發現,每次我們聊起家裡,爸媽怎麼的,她都不說話,那次我問她爸媽做什麼的,她也沒說。」  

  采靈道:「她說過,她爸爸在工廠裡。」  

  「那她媽呢?」王凝問。  

  采靈搖頭,看看沈茜,沈茜搖頭,神情嚴肅地說:「我說我們以後不要隨便說話,免得她傷心!」

  王凝嘲笑道:「你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可以了!」  

  沈茜不示弱地道:「我知道!」  

  從那天起,宿舍七個人,那六個都盡可能地避免提到爸媽。可是,對這些被父母包在糖水裡的孩子,又怎麼能完全避免不去議論各自的父母。  

  妙雲提著壺,走得緩慢。回家!她哪裡有家可言,她一個人,天大地大,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家。

  人豪吃驚地說:「你要留在這裡打工?不回家過年了?」  

  妙雲淡然地道:「我家情況不是很好,我必須得把下學期的生活費掙出來!這學期都在軍訓,也沒地方掙錢。我都和家裡說好了,他們同意。」她沒有告訴他實情。  

  人豪道:「我手裡還有一些,明天我去銀行給你取!怎麼著?你得回家呀!畢竟是過年!」他不能理解,哪個父母讓孩子在外面過年?  

  「妙雲!你家裡是不是情況特殊?」他徑直問,說他粗,他又有敏銳的時候。  

  黑暗的夜色保護了妙雲的臉部表情,她用力抑制住內心的波瀾,平淡地說:「沒什麼,你不要胡思亂想!」

  「反正我是糊塗,哪有大一就不回去過年的,你又是個女孩子,出來上學半年,軍訓又苦,難道你媽不想你嗎?我姐姐到我姥姥家幾天,我媽就想了!」  

  「你別說了!」妙雲阻斷他的�嗦,聲音在打顫,「回家?我哪有家?大年夜,我對著四面空牆做什麼?體會淒涼嗎?」  

  人豪愣住,一時無法消化她話裡的含義。  

  「乾脆都告訴你!」妙雲冰冷地說,「我爸媽都沒了,我家就剩下我一個!」她沒有流淚,只是渾身一陣地冷。

  人豪被震撼住,「你到我家去!」他沒有多加思考,衝口說出。  

  妙雲苦笑,「除夕團圓飯,我是一個外人!」  

  「你不是外人!」人豪急切地說,「我爸媽、我姐一定會把你當作一家人!他們都是非常善良的人。我媽對人最好了!」  

  意會到他話裡包含的另外的含義,妙雲臉紅,「不行!去也是以後!」  

  人豪未曾體會這句話,只是一再要求妙雲一起回家。  

  但妙雲很冷靜。她和人豪才剛開始,還是學生,就貿然去他家過年,當然不合適。她和人豪的未來,不能建築在這些倉促的決定上。她第一次到人豪家,一定是等到時機成熟。她和人豪同歲,然而自小就經歷世態炎涼,她比起他成熟、穩重,想的也多。  

  人豪卻太天真。他覺得妙雲不和他回家,就是和他見外。他心裡極端地不舒服,「算了!我家廟小,擱不起你這個校花!」  

  妙雲沒說話。她知道,因為這個「名頭」,人豪耿耿於懷,時常拿來對她夾槍夾棒地嘲弄。她都由著他說。

  終於放寒假了,學校裡頓時分外寧靜,有時妙雲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躺在床上,放假,學校熄燈早,外面黑漆漆,屋裡也是一團黑。幾張床,被褥都捲起,露出光光的床板。都回家了,都迫不及待、都幸福快樂,都可以團圓。可是她呢?她的團圓在哪裡?  

  采靈、沈茜都沒追問她為何沒訂火車票,也沒問她何時回家。也許她們發現了,早晚都要發現的。妙雲抑制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她不能脆弱,她要堅強,她要活下去,而且活得好、活得幸福。等到她和人豪結婚了,她就有家了,可以回家過年了。一想到人豪,她滿腔的悲傷,都化作了虛無,他是她的幸福、她的未來、她的團圓。  

  妙雲白天在一家超市打雜工,晚上到一戶人家做家教。每天安排得非常緊湊,這也是阻止她胡思亂想的好辦法,每天疲倦不堪,倒頭就睡,省下了無數的煩惱。  

  她不捨得吃菜,每天只吃饅頭和鹹菜。只有週末,她允許自己吃一份一塊錢的燉白菜。平時,她為了省錢,都竭力避免和同學一起去打飯、也避免一起吃飯。一個人活著需要尊嚴,可是尊嚴,有時也需要金錢來維持。貧窮,就可以踩下一切尊嚴。人格,算是什麼?  

  她不能去想過去,所以就盡可能地描繪未來,把一切有關幸福的希望都寄托在人豪身上。  

  小年夜,人豪給傳達室電話,這是臨走時他和妙雲說好的。為了用這部電話,妙雲給傳達室的老大爺送了一條煙,口口聲聲說「內部電話不外借」的老大爺看到了煙,口風立刻轉變。但此事,妙雲沒敢告訴人豪,怕他生氣,氣她沒有骨氣。

  「你一個人,還行吧!」人豪本來是很平靜的,可是一聽到電話那頭她「喂」的一聲,他的心立刻軟弱了,有些哽咽。  

  「我習慣了!你家人好嗎?」  

  「好!我和我媽說了你,也說了你家裡的事,你別怪我,我媽問了;我媽說,明年你到我家過年,我姐姐說,你可以和她睡一床!」  

  「好!」妙雲摀住嘴唇,怕洩露出哭泣聲。  

  「我、我、我愛你,顧妙雲!」  

  「我知道!」  

  「有一天,我要發大財,開奔馳,住別墅,讓你、我爸媽我姐也威風威風!」  

  「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你,人豪,我要和你們一家吃團圓飯!」  

  那一晚,隔著千里的一對男女,流著淚,許諾下一生一世。  

  人豪掛下電話,走在冷瑟的街頭,遠處升起了燦爛的煙火。他倍感淒涼。他怎麼想也想不到,妙雲會沒有父母,這些年她是怎麼過來的?  

  「人豪!快,爸媽叫你放鞭炮了!」姐姐攔住他,「電話打完了,臉色這麼壞?」  

  「沒事,只是覺得妙雲一個人過年,挺難過!」人豪顫顫地說。  

  姐姐挽住他,安慰道:「別想多了!你看爸媽的態度都很好,也沒反對,如果她真是你說的那麼好,放心,咱爸媽一定會她好,就是你呀!一會兒這個心思,一會兒那個,說不定,最後傷她心的就是你!」  

  「我絕對不會讓她傷心的!」人豪萬分肯定地說。  

  妙雲把自己埋進被裡,放聲號啕大哭。多少年了,都沒有這樣痛快地哭了,真舒服呀!平時太壓抑,有淚也得吞下,多少艱難、屈辱、不幸、殘酷,她都過來了,以後,她也能撐過去。  

  臘月二十六,商場裡人潮擁擠,人們忙著置辦年貨,所有的人都帶著笑容。  

  妙雲負責打掃衛生,包括拖地和擦電梯扶手等等。她穿著工作服,垂著頭,努力做好分內的工作。

  「哎呀!我的錢包沒了!」一個老年婦女,揮動著帶著金戒指的手高喊。  

  立刻所有的目光移過去。  

  老年婦女慌張地四處望,望到了離她只有一步之遙、提著拖把和水桶的妙雲,「是她,就是這個打掃衛生的,剛才,她撞了我一下,就是那時,她偷走了我的錢包!」  

  老年婦女的血盆大口,幾乎要把妙雲吞掉。她已經兩頓飯沒有吃了,不停地幹活,此時已經兩眼冒金星,她甚至看不清那婦女的臉。她抓著拖把,用盡全部的力氣支撐著自己,她不能倒下,不能讓自己蒙受不白之冤,她必須讓這個婦女當場向她道歉,否則,在一些人眼中,她永遠是個賊了。  

  「我沒有!」她以為自己是大聲說,實際上卻非常的小,在那婦女的叫囂聲中,幾乎無人聽到她的辯解。

  「搜身!我要搜身!」那婦女喊。  

  值班的經理來了,他同意了婦女的要求。  

  妙雲卻不同意,「不行,你無權搜身!我沒拿你的任何東西!」  

  「死打工妹,見錢眼開,還想狡辯!」  

  婦女上前推她,她搖晃了幾下,幾乎摔倒了,卻沒有,她落入一個溫暖的、散著香味的懷抱。那是她生平感受到的最溫暖的懷抱。  

  「你不會有事的!」一個柔和的聲音在她耳旁說,同時他以一種不可侵犯的語氣向周圍的旁觀者道:「她已經生病了,我相信她絕對不會做偷竊的事!我以人格擔保!」  

  「我沒有!」妙雲用盡全力說,「我沒有,你們不能搜身!」  

  圍繞的人越來越多,妙雲卻漸漸什麼也聽不清了,她安心地讓自己睡著了。這樣也好,休息吧,她太累了。爸爸,你的女兒太累了,她活不下去了,她要去找你!  

第3章(2)  

  妙雲醒來時,發現自己是在醫院裡,白色的牆壁,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又閉上眼,然後緩緩地睜開。竟是一間單人病房,床旁的桌上還要一束美麗的花。後來,妙雲才知道,這種花叫百合,象徵著純潔、高貴。此刻,花兒盛開,滿室的清香,讓妙雲覺得自己到了天堂。  

  「醒了!」護士進來,和藹地說。  

  「我是怎麼來這裡的?」她問。她只記得,她被誣陷,旁邊圍觀了許多人,卻沒有一人為她說話,難道她貧窮,就一定是賊?似乎有個人幫助了她。  

  「怎麼?你們不認識?我們還以為是你的男朋友,已經為你交了全部費用!他很英俊喲!花也是他特地買的,心倒挺細膩。」小護士是個實習的大學生,還沒有完全被這個職業「同化」,還有常人的豐富表情,她笑著說。  

  妙雲覺得自己一定是遇到生命裡的貴人了,否則怎麼把她送進醫院、交清了費用,還買一束這麼美麗的花。

  「他留下姓名了嗎?」妙雲問。  

  小護士搖頭。  

  妙雲失望。  

  小護士嘖嘖稱奇:「這個年代也有雷鋒!」  

  妙雲想到臨昏迷前的情況,真是世態炎涼!忽然,她想到,那個婦女最後搜她身了嗎?發現沒有,她才罷手?

  顧不得體虛,妙雲飛似的衝出病房,小護士在她身後囑咐:「你血糖低,要加強營養,多吃蔬菜!」

  妙雲連聲應著,已飛奔樓下。  

  已經晚上九點,超市十點關門。妙雲氣喘喘吁吁地跑進值班經理的辦公室,「經理,我沒拿東西!」她叫。

  經理端詳她,像是在欣賞一個貨物,「行呀!譚老闆替你出頭,那女人沒搜你,還當眾道歉!」  

  妙雲愣住。那個人姓譚嗎?她想到另一個姓譚的。不可能,此人絕非彼人。  

  經理又輕佻地說:「顧妙雲,我這個超市,看來容不下你這尊大神!」  

  「你要開除我!」妙雲咬牙說。  

  「沒辦法,禍是你闖的,日本老闆一來,我也無奈!」  

  妙雲用從未用過的尖刻語氣道:「但願到那天,哪個有錢人沒有靠近你、恰巧又丟了錢包。也許,我該來鬧一出,讓你們都灰溜溜的!」發洩完了,她手一攤,「薪水!」  

  「你還想拿錢?」經理叫。  

  「廢話,我幹活不拿錢?你最好麻利地給我,否則我就到門外把譚先生叫進來!」妙雲發覺裝野蠻很容易,謊言,也是隨口就來。真是狗急跳牆,人急了,命也不顧。  

  經理乖乖地把薪水奉上。妙雲大搖大擺、昂首闊步走出超市。  

  她失業了,假期才過了不到兩個星期,下學期的生活費還沒有湊齊。她必須尋找新工作了。  

  大年三十一天一天逼近,公司、機關都放假了,人們都在忙過年。顧妙雲知道在年前她是不太可能找到工作了;那份家教也因為過年,暫時停止了。於是,妙雲每日無所事事,她躺在床上,一天只吃一頓飯。她竭盡全力去省錢。睡眠是最好的遺忘飢餓的辦法。  

  大年初一早晨,值班的老大爺把一個紙箱子交給妙雲,「早晨一開門,就見著這個,上面有紙條,說是給你的!」

  妙雲接過紙條一看,是張學校公用信箋,裡面寫著漂亮的花體英文:Happy  New  Year!沒有署名。會是誰?她反覆想也想不通。  

  打開紙箱子,竟是一些過年的年糕、發團、糕點還有巧克力。無論是何方神聖送的,妙雲都感激他雪中送炭。她可以吃這些過一個年,又省下了錢。  

  除夕的晚上,和人豪通了一次電話,妙雲說:「我為你唱首歌。」她輕輕唱起那首《九九艷陽天》,「九九那個艷陽天來喲,蠶豆花兒香麥苗兒鮮……」  

  悠悠的歌聲通過纖細的電話線,傳送到千里之外。人豪淚水婆娑。他外表堅強,其實內心脆弱,感情也豐富。心愛的人,獨自在異鄉過年,他不只是思念,還要為她的不幸感到悲傷,同時也憤恨自己無能為力。  

  過了年一直到初五,妙雲都沒有找到工作。家教繼續,但一份工作遠遠不能湊齊下學期的費用。  

  正當妙雲為工作發愁之際,工作卻找上門來。  

  那晚,她疲憊地回到宿舍,由於已經熄燈,她點燃了備用的蠟燭。忽然門外有人敲門,嚇了她一跳。

  「顧妙雲,下午外語系章老師來過電話,我說你不在,她說讓你晚上給她回個電話!說是給你聯繫了一個活!」老大爺因為妙雲那一條煙,對妙雲的事非常上心。  

  妙雲的全部倦意一掃而光,打開門,著急地問:「什麼活?」  

  老大爺似乎可以體會她的急迫,說:「章老師讓你多晚都去個電話,還叮囑我一定轉達!」  

  妙雲連忙給章老師打電話。  

  「顧妙雲,我聽李娟老師說,咱們全系,就你一個沒回家過年,系裡很關心你!」章老師無論真假的話,妙雲都不在意,她只關心她介紹的工作。  

  「是這樣,咱們系裡來了幾位外國專家,想到附近的景點轉悠一下。如今放假,學生都走光了,老師們也都回家過年了。你看能不能做個導遊。」  

  妙雲心裡搖頭,這個城市,我自己都陌生,哪能給別人做導遊?何況,我是外語系的,可還沒開始學習呢?半年的軍訓,英語幾乎都放下,這種現場翻譯,怎麼可能做得來?可是經歷了超市的事件後,妙雲的膽子大了,她發覺在這個世界存活,不能太實在,該厲害時,就得強硬,該誇口的,就得誇口。  

  「可以呀!章老師,謝謝您給我介紹!」  

  妙雲特意找了一件自己所有冬天的衣服裡最昂貴的一件毛衣套上,在鏡子前,轉悠了幾圈,感覺自己還是不錯,才走出宿舍。既然是見老外,她可不能給中國人丟臉,中國是貧窮,可中國人有骨氣。這麼想著,心裡又哀歎,骨氣?現在中國人都不記得它們怎麼寫了吧!有人不是批評朱自清不食美國救濟糧是愚蠢的嗎?  

  連續三天,妙雲都帶領老外遊覽,她的口語和聽力也迅速長進。她發覺,對於她蹩腳的發音和笨拙的表達,老外們毫不為意,他們很熱切地幫助她、糾正她。  

  當終於將他們送回飯店,妙雲頓覺身心輕鬆,三天來,奔波來去的勞累不算什麼,就是費力猜度他們的講話、費力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使她感覺猶如處在外星球。  

  這次做導遊,讓她發了筆「小橫財」。從小到大,手裡第一次握住這麼多錢,她的心臟都撲通撲通亂跳。誰不愛錢,沒有錢,寸步難行;有了錢,你就有底氣,你的腰板就直;這是一個殘酷的時代。  

  妙雲驕傲地邁進一家時裝精品店,她想犒勞自己一番,也買身新衣服,慶祝新年。以往這種門面奢華的地方,她都望而卻步,感覺裡面的五彩繽紛,絕對不是屬於她這樣一個貧窮的孤女的。  

  她選中了一套毛裙,淡紫色,沒有多餘的修飾,簡潔、端莊。妙雲沒有看看價格,就進去試穿。  

  出來時,售貨員眼睛一亮,真誠地叫道:「太好了,非常的適合!」她把妙雲拉到鏡前,妙雲抬頭望見鏡裡一個陌生的女子,嬌美的衣服襯托著嫵媚。  

  忽然,她從鏡裡看到一張熟悉的身影,雖然那影子只見過一次,可是她記得很清楚。他是譚雋。  

  他也望見了她,同樣也認出了她。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掃過妙雲的全身,彷彿妙雲沒有穿衣服一般。妙雲感到一股莫名的憤怒。  

  「很不錯!」他環繞著她,欣賞著她的美,肆無忌憚地凝視她的身材。  

  「譚先生,哪陣風把您吹來的?」店裡的女老闆熱情地和他招呼。  

  「您的香風呀!我在三里之外就聞到了!」譚雋裂開嘴巴,嬉皮地說。  

  妙雲心裡又給他狠狠打了一個大叉,一個流氓,章老師怎麼認識他?  

  「小妹妹,買了吧,很合適你,也不貴,699,就收你690好了!」售貨員笑著說。  

  妙雲卻猶如五雷轟頂,這麼貴!她急忙翻看標籤,果然是699元,都怪自己一時得意忘形,竟然忘了看價格,自以為是發財,其實也不過是別人的小零頭。她握著衣服,僵持在那裡!怎麼辦?如果沒有碰見譚雋,她是可以放下衣服走人的,大不了,就是被售貨員在背後嘲弄「沒錢還敢進店門」;然而譚雋在這裡,她真不想在他面前丟臉,但要保持臉面,就得花錢。她可不能把半年的生活費都買了一件衣服。  

  譚雋發現了她的窘境,氣定神閒地看著她,一點也沒有出手幫助的意思。  

  妙雲因而更加討厭他。  

  「我覺得不是太適合我!」妙雲十分認真地說,「我還是學生,想穿著比較休閒一些!」她發現自己說謊的本領越來越高超。  

  總算脫離時裝店,她疾步走遠,生怕譚雋追上來。  

  「很漂亮的丫頭!」女老闆順著譚雋的目光望著妙雲的背影。  

  譚雋輕笑道:「一朵驕傲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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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3 22:00:59

第4章(1)  

  學校正月十六開學,十八號,一年級的新生又被拉回營地。  

  吹著凜冽的北風,班武豪邁地說:「知識青年,就得下鄉!從勞動中來,再回到勞動中去!」  

  他似乎很喜歡「總結陳詞」,所以羅志彬取笑他有「官氣」。  

  人豪懶散地躺在黃沙的地上,這是訓練的間歇。他是十六號才回來的,本來他想早回來陪妙雲,但是他媽想讓他過完元宵節再走。和妙雲分開那麼久,再見面,他就拉她到了校園偏僻的角落,擁抱著、親吻著,他嘗到她苦澀的淚水,他很驕傲,她的淚水是為他而流。  

  他情不自禁尋找她的身影,發現她也在向他這邊望,兩人的視線交匯了,隔著幾十米、隔著許多人,他們卻只看到對方。  

  邵齊推一下人豪,正要開口,敏銳地覺出他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遙見顧妙雲的目光也朝向這裡。他暗笑一下,不再打攪人豪。  

  軍訓將在六月結束。這些十年寒窗苦讀、沒吃過多少苦的新生們,一個個曬得黑不溜秋、瘦得似猴,斯斯文文的也變成了大嗓門、口吐髒話。  

  最後的拉練是軍訓的大總結。各連連長舌燦如花,鼓動同學們爭取第一。同學們也是熱血沸騰。  

  然而40公里的拉練,差點沒把學生們折騰死。他們晚上出發,背著軍用包,裡面有彈藥、食物、槍等等,負重約十公斤,連長還說這是比較輕鬆的,當同學們一背起來,就開始叫嚷。  

  開始,同學們說說笑笑、興奮不已,逐漸哀怨聲四起,再逐漸,就悄無聲息。他們疲倦得連牢騷也發不出了。

  「我不行了,我要睡覺!」沈茜呢喃。  

  「我走不動了,我的腳疼!」采靈哭聲訴說。  

  「堅持,堅持,別停下,否則我們會掉隊的!」妙雲拽著采靈,同時狠狠掐了一下沈茜,不讓她睡著。

  沈茜疼得直嚎叫,清醒片刻,又繼續瞌睡。  

  「唱歌!」采靈喃喃地說,「妙雲,你快唱,高聲點!」  

  妙雲唱起來,由於口中乾燥,她的嗓音嘶啞,她又故意拔高音調,就使得歌聲不像是歌聲。但對疲倦不堪的同學來說,卻是天外來音。  

  「前進、前進,我們的隊伍像太陽……」  

  連長正愁著如何鼓舞士氣,聽到歌聲,他立刻高喊:「唱歌,撕開嗓子唱,小伙子、大姑娘,拿出你們狠勁來!」

  於是黑漆漆的夜晚,一望無際的草原飛散出學生們高低不平、難成曲調的歌聲。  

  過去許多年,同學們都記得那個夜晚,在曠野裡,他們高唱凱歌,和疲憊、懦弱、睡眠、痛苦作戰,挑戰自己的極限。  

  經歷了那樣一個艱苦的拉練,同學們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七月暑假,同學們都回家了。人豪堅決地把妙雲拉回了老家。想到她一人孤零零地住在宿舍裡,他無論如何也捨不得。  

  孟家對妙雲表現出極大的歡迎,這使得自卑的妙雲感激不盡。她慶幸遇著像孟家這樣的好人家。其實,哪一個家庭,遇到妙雲這樣的兒媳婦,不會熱烈歡迎呢?她不只長相秀美,性情也好,樸實、勤快、尊敬老人。  

  「你就和孟蝶住一起!」孫阿姨對妙雲說,「在這裡,別客氣,就是自己的家。過幾年,你和人豪結婚,我們再買新房子。」  

  妙雲臉紅。他們已經想得那麼遠了。不過孫阿姨這樣一說,她也可以安心了,這表示他家認可了她、接受了她。

  孟蝶高興地說:「太好了,我有個做伴的了!」  

  人豪用自行車帶著妙雲去他的小學校,向她描述他小時的那些「壯烈」事跡。空曠的大操場,毒辣的太陽炙曬,人豪跑到主席台上,對著台下的妙雲說:「美麗的顧妙雲,孟人豪要為你唱首歌!」說著他就在台上嘶啞地唱起來。

  「我家住在黃土高坡,大風從坡上刮過……」  

  妙雲笑著。他多麼容易快樂,他的笑容多麼璀璨!她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開學了,他們開始上課。妙雲一邊學習,一邊繼續打工。她先是在街頭髮傳單,接著去一家餐廳做服務員。一個偶然的機會,餐廳老闆聽到她在唱歌,驚為天人,推薦妙雲去一家PUB裡唱。  

  「我不會唱流行歌曲,我只會一些民歌,比如《我的祖國》、《九九艷陽天》等。」妙雲和PUB老闆說。

  「我這裡就是這個懷舊的特色,推廣民族經典。你唱得好,我多給你薪水!」老闆說。  

  聽到多給錢,妙雲一切顧慮全部打消,她要唱,不就是唱歌嘛!比起打掃衛生,輕鬆多了。  

  她猶豫幾次,終於沒把在PUB唱歌的事告訴人豪。她瞭解,人豪的思想在某些方面還是保守的。他喜歡聽妙雲唱歌,可是只喜歡她唱給他聽,不喜歡她登台演唱。像那些老觀點,他覺得,一個女孩子站到台上,那女孩子就被侮辱了。如果讓他知道,她在魚蛇混雜的PUB「賣唱」,他會罵死她,會蔑視她、看不起她、疏遠她。他是個非常清高、自負的人。

  雖然是他猛烈地追求她的,然而當他們戀愛起來以後,妙雲的心態就一直處於弱勢,她因為愛他,就事事遷就他、討好他。他是大男子主義,雖然也為妙雲做些「丟臉」的事,那都是在他的高調「一切為了偉大的愛情」的調調下才做的。他的原則是頑固之極的。妙雲越瞭解他、越愛他,就越讓自己「委曲求全」。都是因為愛呀!失去家庭的溫暖,忽然有個人來熱切地、真誠地愛她,她太珍惜了!  

  「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妙雲恬美的歌聲迴盪在PUB裡,雖然已經人滿,但很寂靜,大家端著酒杯,忘記了喝,凝神傾聽如此美妙的歌聲。在流行歌曲日益氾濫的今日,民歌仍舊具有頑強的生命力。還有很多人喜歡民歌。  

  當譚雋進來時,就是這個場景。平常有些嘈雜的PUB,此時卻安靜無聲。正前方的台上,一個穿著《紅燈記》裡李鐵梅那樣的衣服,梳著長長的辮子,動情地演唱。當她唱道:「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時,他能感覺到她渾身充滿力量,有一股凜然的威風。  

  妙雲走出PUB,仰望夜空,漆黑一片。夜已深沉,城市依然車水馬龍,萬家燈火閃爍,一陣夜風吹來,倍感孤單。

  眼看末班車開走,妙雲氣得直跺腳,都怪她剛才走慢了。難不成今晚走回去?反正她捨不得打出租。

  就在她躊躇、後悔時,一輛車停在她身側,妙雲一愣,就見譚雋的臉部從裡面探出來,「我正要去學校,走吧!」

  妙雲猶豫一下,上了車。但一坐穩當,轉頭望見他那目光,她就後悔了。這人一副獵手的神情,彷彿誰在他身邊,連秘密也保不住。  

  「唱得不錯!」他懶散地說。  

  「不是身材不錯了?!」妙雲譏諷。  

  他笑了,「別那麼記仇!」他按下車裡的播放機,裡面流淌出蔡琴的歌聲:「像一場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友情天地。」

  妙雲沉浸在歌聲裡,就是在這個歌聲裡,她發現自己愛上了人豪。人豪也最喜歡蔡琴的歌。多麼不可思議,人豪那樣的人,也喜歡這樣柔情的歌聲。  

  妙雲輕聲哼起來。譚雋從車鏡裡望她一眼,沒有打攪她。  

  人豪買了包煙,狠命地吸一口,嗆得他不停地咳嗽,他用力將煙扔在地上,用腳碾碎。他的心情糟糕至極。今天,他一時心血來潮,到妙雲工作的餐廳。結果那裡的人說,現在妙雲不在餐廳打工,在一家PUB唱歌,PUB?什麼東西?人豪氣憤難平,她在學壞。他必須阻止。  

  人豪就在女生宿舍樓下的拐角,從這裡可以一眼望見宿舍的大門。他必須今晚就問清楚,他要問妙雲?問她為什麼去賣唱?她沒有錢,可以問他要呀!他的錢不多,可是最起碼可以負擔兩人的生活。她為什麼去自甘墮落?這個城市果然是個大染缸,把好人也染壞了。  

  妙雲在校門口下了譚雋的車,當他的車子跑遠,她才想起應該問問他,那天在超市是不是他幫助了她?姓譚的,她只認識這一個姓譚的。  

  「人豪!」妙雲驚呼一聲,人豪已經粗暴地把妙雲拉到陰影處,他的手緊緊攥著她的手腕,她都感覺到疼痛了。

  「你今晚做什麼去了?」他厲聲問。  

  他的神情表明他已經知道了真相,妙雲也不再隱瞞。她話未完,他就火冒三丈,句句指責她:「為了錢,出賣尊嚴,墮落!」  

  妙雲接受了他的責罵。他怎麼能體會她的難處?他可以伸手向父母要,她向誰要?她只有靠自己。尊嚴,誰不想擁有?可惜,窮人時常維持不了這麼高雅的「東西」。被父母疼愛的人豪怎麼可以理解?再說唱歌,難道就是墮落?我沒偷沒搶,光明正大。她這些理由都沒有說出口。她知道自己一辯解就是火上澆油。她得等他火氣消了,再慢慢解釋。

  人豪堅決要求妙雲做出保證,以後決不到PUB唱歌。妙雲表面上答應了他。  

  新學期開始,妙雲和人豪的課業都很繁重。妙雲一面學習一面打工,忙忙碌碌;人豪則忙於那些學校事務,也是忙得顧頭不顧尾;結果屬於他們兩個一起的時間非常的少。只有在週末可以一起出去走走。  

  自從演砸了那齣戲,人豪就立誓「東山再起」。他高票當選班長,又加入了學校的學生會,積極參與了迎接新生晚會的籌備和演出,士氣高昂。因為與校花顧妙雲戀愛,他已經成了「校園王子」。據沈茜說,有很多女生在暗戀他,包括高年紀的學姐們;更不用說新入學的「小嫩瓜」!  

  學校又取消了一年級新生軍訓一年,改為軍訓三個月,就在學校裡。結果,小女生們訓練完畢,無所事事,都跑去參加社團。耕耘社成為熱門社團。最近又出了第一期「社報」,登錄了一些詩和散文。作為社長的孟人豪自然是風雲人物。現在他的名氣可超過了顧妙雲,大一新生誰不知道孟人豪?相對來說,妙雲就低調得多,主要是為了人豪。她看得出,人豪極其重視那些「名利」,如果她超過他,他就惱怒,不高興。他從不在妙雲面前掩飾這些情緒。妙雲想讓他快樂,而且他名氣大,也是她的驕傲呀!現在她很幸福在她的名字前加上他的名字作為限定詞了。  

  有時人豪發妙雲的牢騷,邵齊都會說:「知足,知足!你已經挖到寶,不要再抱怨!」  

  班武則說:「今天你宣佈和顧妙雲分手,我擔保明天就有一長串的追求者。」  

  羅志彬說:「現在也不少,人豪,你要隨時保持警覺,我聽說大三的一個一直圖謀不軌!」  

  人豪拉長了臉。  

  邵齊忙安慰他:「放心,他不是你的對手!」  

  「聽說學生會主席也對顧妙雲有意思!」班武不知死活地說。  

  人豪咬著牙說:「我下一個目標就是做學生會主席!」  

  邵齊搖搖頭,埋頭看書。愛情?簡直就是頭腦不正常。  

  妙雲繼續在PUB裡唱。她做好了防備措施,她和餐廳裡一個關係不錯的女孩子說好,如果人豪再來找她,就說她去送外賣了。她不想放棄PUB唱歌的工作,一是工資高,二是輕鬆,三是她也喜歡唱。現在她也學了些流行歌曲。每當她沉浸在歌聲裡,她就會暫時忘掉那些令她悲傷的現實,讓她感覺生命的快樂。  

  當然也有人「不老實」,可是老闆一直護著她。她直覺認為老闆不會如此「好心」。她早就瞭解過「人心」,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壞。  

  果然,當一次老闆護著她,引起另一個唱歌的女孩不滿時。老闆冷笑著說:「你也給我找個譚先生做後台呀!」

  那女孩無言了。  

  妙雲很奇怪譚雋到底是個什麼人?做什麼的?但是她不去追問,既然他們認為她和譚雋熟悉,那麼她就繼續利用這個「靠山」,不能讓他們發覺他們不過是幾面之緣。  

  妙雲是從沈茜那裡而非人豪那裡,聽說耕耘社要排新劇,參加明年五月的校園文化節。這一次他們早下手,充分準備,一定成功。至於新劇的劇目,暫定為《梁祝》,人豪是當然的男主角,女主角還未最後確定。  

  沈茜知道自己這次鐵定「無門」,她把希望寄托在妙雲身上,極力鼓動妙雲做女主角,而妙雲卻超然於外。人豪也勸說妙雲幾次,妙雲都以種種借口推脫。她擔心自己再次成功,會打擊人豪。  

  沈茜給妙雲出主意,絕對不能給那些「暗戀孟人豪」的女生以任何機會,所以得讓一個她們信得過的女生演女主角。沈茜推薦采靈。  

  「我不行!」采靈大力擺手。  

  「行!」沈茜喊。  

  妙雲也覺得采靈表情豐富,在宿舍裡,時常模仿老師講課的姿態,惟妙惟肖,逗得大家開懷大笑。但是這個人選的提出不能由沈茜說,她和人豪是「死對頭」。人豪對於沈茜的提議,肯定不會答應。妙雲決定自己說。  

  人豪爽快地接受了妙雲的建議,同時他要求妙雲做一些後勤工作,妙雲也答應了。  

  人豪集「製片」、導演、男主角於一身,邵齊負責劇本,志彬負責服裝、道具,班武是副導。  

  同學們聽說「耕耘社」又要排戲,因為去年失敗的歷史,大家都在注視著,看看是否會「歷史重演」。許多同學都非常熱心地參與進來。結果,戲未開始,已經引起「轟動」。  

第4章(2)  

  週末,人豪找到妙雲,「走,咱們去譚主任家!」  

  「譚主任?」妙雲驚訝哪裡有個譚主任?  

  人豪道:「就是去年咱們在火車上遇到的那個,我打聽了,他果然是音樂系的,而且是前年才退休的老系主任。他不是說讓我們去做客嗎?我打電話了,那老兩口痛快地答應了。」  

  妙雲知道人豪是「自來熟」,跟誰見上沒幾分鐘,就可以有「十幾年的交情」了;但是她沒那個本領,她不喜歡這樣冒冒失失地去打攪人家,「你去他家做什麼?」妙雲問。  

  「還不是為了排戲,想聽聽專家的建議,另外,也想從他那裡借盤《梁祝》的小提琴協奏曲。」人豪早就把目的想好了。  

  妙雲道:「那就一個人去!」她還是不想去。  

  人豪著急地道:「你必須去!」  

  被他「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妙雲無可奈何地去了。  

  老夫妻住在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裡,院牆上爬滿紫籐,如果紫籐花開,一定猶如一塊錦緞一般。妙雲望著那院落,忽然想,有一天,我也可以擁有這麼一個小院,一個家庭,有丈夫、孩子,頭髮花白了,老夫妻兩個一起種花養草,那有多好!  

  「人豪,你老了,想做什麼?」妙雲問。  

  人豪的心思沒在這上面,他搖搖頭,「那麼遠的事,誰去想?」  

  「你現在想啊!」妙雲熱切地希望他和她的想法一樣。  

  人豪敷衍地說:「老了!我就環遊地球!」  

  「如果走不動了呢?」  

  「走不動?我不會那麼慘吧!」他快樂而年輕的大腦裡,從未裝進這些東西。  

  妙雲一陣黯然。為什麼他沒想到她,想到他老了,有她在身邊。  

  老夫妻熱情地歡迎了他們。第一次踏進教授的家,妙雲感到拘謹,這裡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佈置高雅、簡潔,漂亮的毛筆字條幅,綠色的大型盆栽,處處顯示出主人的高尚品味,沒有沾染一點世俗的平庸。  

  這才叫生活!綽綽有餘、從容不迫。  

  人豪和譚教授熱烈地討論起《梁祝》,從最初的傳說,見諸於史料,到戲曲、協奏曲等等。他們看來聊得很投機。妙雲在一旁認真地傾聽,極少說話。  

  譚教授夫人林教授向妙雲招招手,妙雲起身隨她去了院子。滿院的菊花,一片金黃,燦爛耀眼,妙雲一進院子,就看到了。此時再仔細觀察,主人還非常認真地為每一盆花,取了名字,做成一個牌子,貼在盆上。花盆都乾乾淨淨的,顯然經過細心的保護。  

  「這都是我那個兒子種的,每年都種菊花!」林教授笑嘻嘻地說,「他的性格一點不像男生,喜歡花,心細。」言詞間,她非常以兒子為自豪。  

  離開譚家,妙雲長歎一口氣,人豪不解,問:「你為什麼歎氣?」  

  妙雲無意地說:「何時我們可以過上這種從容的生活,每天種花、彈琴!」  

  人豪笑道:「這有什麼難處?你跟著我,就肯定能過上!」  

  妙雲取笑他,「這麼自信?」  

  人豪答道:「當然!」  

  那時學生手裡有單放機的還是少數,沈茜就是少數中的一個。她的單放機據她自己說,是她爸爸去日本帶回來的。於是在她的綽號裡,又多了一個「假洋鬼子」。她向妙雲借那盒人豪送的蔡琴的歌帶。妙雲有些不捨得,這畢竟是他們的「定情物」呀!能隨便借來借去嗎?可是她也不能拒絕沈茜的請求。她只好故作大方地借給了沈茜。  

  沈茜戴著耳機,抱著單放機,躺在床上,蹺著二郎腿,一副無比舒服、自在的模樣。一邊聽,還一邊哼哼地跟著唱。其他幾個同學正在看書,被她的哼聲攪得煩亂,都拿眼珠子剜她。可是她半瞇著眼,毫無察覺。受氣的同學在心底暗暗地詛咒她的機子。  

  天遂人願,就聽沈茜「啊呀」地叫了一聲,坐直身體,將單放機摔摔,左看右看,眼珠子瞪得溜直,「完蛋了,帶子被卡住了!」她哭喪著喊。  

  妙雲的心臟停了半拍。那幾個女生面露喜色,注視著滿臉痛苦的沈茜。  

  沈茜哭著對妙雲說:「天哪!這下子,孟人豪得殺了我!我弄壞了他送你的帶子!我怎麼老和他犯衝!」

  「別急!」妙雲忙安慰她,雖然她也心疼帶子,可是沈茜這麼一哭,她就心軟,「我們一起來修,如果實在弄不好,不就是盒帶子嗎?可以再買。」  

  采靈插嘴道:「再買怎麼一樣,這可是孟人豪送你的第一樣東西,又是你們兩個都喜歡的蔡琴的歌帶。」

  「十幾塊錢的東西呀!蔡琴的帶子又不好買!」另一個女生說。  

  「不是錢的問題,是帶子的意義。這要是古代就是定情的信物!」  

  「是啊!弄壞了,多不吉利!」  

  幾個女生七嘴八舌,故意整沈茜。誰叫她剛才那麼「消遙」!  

  沈茜淒哀哀地瞅著妙雲,眼淚又流下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都是這個單放機!」

  「我就說過,鬼子的東西不是好東西!」一個女生說。  

  其他幾個立刻展開「批判崇洋媚外」的話題。  

  采靈和妙雲看不下去,一起安慰沈茜。妙雲再三說:沒事,沒事。沈茜才稍稍寬心。  

  於是沈茜、妙雲、采靈三個就湊在一處,使盡辦法要把卡住的帶子弄出來,又必須小心不至於損壞帶子。

  「出來啦!」沈茜驚呼。妙雲忙按住她的嘴巴,沈茜轉頭一看,天哪!宿舍那四個都睡得沉沉的,再看表,凌晨三點。  

  「我們不睡了吧!」沈茜低聲說,她現在精神振奮,「我們到頂樓!」  

  「好!」采靈和妙雲贊同。  

  這是一個六層高的樓,六樓開一個天窗通向頂樓,許多女生都在上面曬被褥,也有的跑上來,讀英語。

  她們三個坐在黑漆漆的頂樓,夜風吹送。互相閒聊著夢想和生活。  

  「顧妙雲,你以後想做什麼?」采靈問她。  

  妙雲回答:「我想做老師,我媽媽就是老師!」也許因為是夜晚、也許因為精神亢奮,她輕易地說出了「媽媽」。這個許多年她都未曾使用的「名詞」。說出口,她就默然了。  

  「原來你媽媽是老師,她是教什麼的?」沈茜追問。  

  「英語!」妙雲回答,「我很小,她就教我用英語說早晨好、中午好。」忽然,她感覺談論「媽媽」,也不是件困難的事。時間真的是治療一切傷口的良藥。多少的傷痛,因為時間太久,而逐漸地失去了當初的痛楚,可以雲淡風輕。

  五月的校園文化節終於開幕了。人豪和采靈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大獲成功。接連演出五場,還到校外演出,成為整個B市大學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他們也成為B市大學生的著名人物。  

  孟人豪被評為那一年的「十佳團員」、「十佳學生幹部」。系裡接受了他的入黨申請,他開始聽黨課。下一屆的學生會主席已經為他準備好了。他重新生龍活虎、成為生活裡的勝利者。同時,他成為絕對的「女生最多暗戀者」。他走到哪裡,無不有熟人,真正男癡女迷。  

  妙雲真誠地為他高興。他的成功、他的快樂就是她的成功、她的快樂。她這個「校花」已經是昨日黃花。她毫不在乎自己的一切榮耀,只在乎他!  

  然而看到台上,人豪和另外一個女子互訴衷情。儘管明白是在演戲,她仍舊極度不舒服。她忍耐著看完,接著被沈茜拉到後台。  

  人豪還穿著戲服,飄逸的魏晉服裝,長長的假髮,燈光下的男人,如此炫目、如此出色、如此遙遠。他是我的嗎?他將永遠屬於我嗎?我是屬於他的,我只知道我是屬於他的。  

  人豪拉起妙雲的手,一口氣跑到操場,站在空蕩蕩的操場裡,無星無月的夜晚,夏夜的晚風吹送,隱隱有木香的濃郁芬芳。  

  人豪讓妙雲站好,拾起一根枯樹枝當作麥克風,他輕輕唱起來:「像一場細雨灑落我心底,那感覺如此神秘,我不禁抬頭看著你,而你並不露痕跡,雖然不言不語,叫人難忘記。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啊……友情天地。」

  妙雲輕輕為他打著拍子。  

  唱完歌,他握住她的手,「告訴你一個關於前世今生的故事。一對男女走到奈河橋畔,他們不想忘記這一世,但是他們必須喝孟婆湯,必須忘記這一生。於是他們掏出彼此的一顆心,將自己的心放在對方的胸膛裡。這樣到了來世,僅僅憑借自己的心跳,他就可以找到她,不會迷路、不會走錯方向!妙雲,你就是我的前世今生!」  

  似乎還沉浸在《梁祝》的悲劇裡,他顯得那樣的傷感、悲哀,彷彿在與她訣別。妙雲感覺渾身的涼意。她撲進他的懷裡,「人豪,我愛你!」  

  人豪緊緊地摟住她,「記住我的話,顧妙雲。一對蝴蝶不可以飛進墳墓,他們要活在人間!」他也感覺出了涼意,不只是梁山泊與祝英台的,也有孟人豪與顧妙雲的。  

  妙雲點頭,是的,他們不可以飛進墳墓。他們要擁抱生活、擁抱陽光、擁抱未來。  

  遙遠處,傳來《梁祝》的低緩曲子:梁山伯與祝英台,雙雙飛過萬世千生去……卻不能擁有今生。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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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3 22:02:02

第5章(1)

  大一結束的那個暑假,孟人豪終於知道什麼是生活、什麼是人生。  

  這個暑假,不用人豪要求,妙雲就主動和他一起回家。從去年暑假,她和孟蝶交了朋友,她們互相通信。孟蝶比她大兩歲,中專畢業後,在醫院當護士。她是個心地善良又單純的女孩子。某種程度上,他們姐弟兩個都有些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對世態人情充滿幻想。這都因為父母對他們的保護太周到了。  

  回家一個月,人豪就覺得家裡有某些地方不對勁。他很奇怪爸爸這幾天上班沒個准點,下雨天,父親乾脆就留在家裡,對於年年是全勤的父親,這可非同尋常,  

  「爸,你們廠今天放假?不是節日呀!」人豪望著外面的雨問。  

  爸爸用力抽口煙,歎氣道:「上班,白忙活,發不出工資。」  

  人豪愣住了,這時媽媽進來。  

  人豪立刻問:「媽,你們廠發不出錢啦?」  

  他媽點點頭,立刻安慰他說:「你別擔心,供你上大學還是綽綽有餘,你就把學業學好,其他的,都不用操心。」

  人豪無法安心。他父母都在同一個工廠,曾經也是不錯的企業,可是隨著改革,它失去競爭力,正被淘汰。而這些像他爸媽一樣的工人,沒有學歷、沒有技術、沒有門路,如何維持生活?  

  人豪終於知道父母如何維持生活了。爸爸到街頭修起了自行車,每天弄得滿手油污,中午不回家吃飯,就啃干饅頭。當他遠遠望見父親用黑黑的手,握著饅頭,一口一口地吃,來了修車的,連忙放在一邊,幹完活,再接著吃。人豪心碎不已。  

  而媽媽呢?她賣饅頭、包子。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和面、揉面、燒火,姐姐和妙雲都加入。然後媽媽推著三輪車就到附近的居民區賣。人豪偷偷跟隨著,他看見媽媽堆著笑臉和客人說話,那種奉承、討好的神態,是人豪最為鄙視的,如今卻出現在媽媽的臉上。妙雲呢?她圍著圍裙,麻利地幫著媽媽,看上去,幹得很歡快!她怎麼就可以這麼貶低自己?她是B大的校花呀!她學習成績優秀、聰明無比,卻來賣饅頭,難道,她也想和媽媽那樣過一輩子!  

  「這是你閨女!都知道幫媽了,多俊秀的丫頭!」一個老太太誇獎妙雲。  

  人豪的媽媽老孫得意地說:「這個不是我閨女,是我未來的兒媳婦!」  

  「哎呀!你真命好呀!」人們紛紛說。  

  老孫高興得臉開花,一早晨的疲倦消失無蹤。  

  妙雲羞澀地別過眾人的目光,望見了遠處拐角的人豪,他一臉鐵青,幾近憤怒地瞪視著她。她慌張了,怎麼?誰又得罪了他?  

  妙雲和老孫說了一下,老孫也看到兒子,囑咐幾句,就讓妙雲過去找人豪。  

  「你起得這麼早?」妙雲問,放假以來,人豪都是睡懶覺,不到十點不起。孟蝶罵他是「豬」。  

  人豪鐵著臉。  

  「怎麼了?」妙雲討好地握住他的手。  

  人豪卻一下子甩開她的手,「誰叫你來賣這個的!你覺得很光榮是不是?賣饅頭,虧你們想得出來,多丟臉!」

  妙雲安撫他道:「好了,只是暫時的。」  

  「別賣了,家裡,有我爸丟臉就足夠了!」  

  妙雲嚴肅地說:「人豪!我不覺得孟叔叔修車、孫阿姨賣饅頭是丟臉的事!」她直面人豪,「我們憑著勞動吃飯,我們是正正當當的。工廠發不出工資,大家難道都在家裡喝西北風嗎?勞動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我不允許你做!」人豪叫,眼珠子都蹦出來。  

  妙雲軟聲道:「你爸媽多辛苦,你姐姐很快就結婚了,需要嫁妝,你們家不至於一分錢不出吧!況且,我也沒覺得累!我們這幾天做多少都賣多少,我還和孫阿姨說,如果我們賣得好,有點餘錢,我們可以開個門面,專賣饅頭、糕點……」

  「夠了!錢錢,你滿腦子除了錢,你還有什麼?」人豪罵。  

  妙雲無語,她是滿腦子錢,那也是被逼迫的。這個世界,沒有錢,能行嗎?  

  這是一個痛苦的暑假,對於孟人豪,簡直是人生的裂變。他一向自命清高、志向遠大,然而殘酷的現實卻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他那些美夢,被現實糟蹋。他親眼目睹他的親人在陽光下流汗、做著最底層的工作,因為貧窮,他們必須丟掉一切尊嚴、驕傲。  

  每到想起媽媽和妙雲一起賣饅頭,他就泛起一股涼意,也許幾十年後,妙雲就是媽媽,他就是爸爸。他們還在為在這個世界存活而苦苦掙扎,他的兒女也在為每一分錢拚命節省,一代一代又一代,永遠貧窮,永遠無法在陽光下仰起高傲的頭顱,永遠做著生活的奴隸。  

  他無法再去想了,對未來的描繪,駭住了他。不行,他必須奮起,他要擺脫眼前的一切,他要扭轉他們的命運。

  另外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也向他襲來,而他毫無準備。  

  事情還是起源於他媽媽賣饅頭,因為孟蝶時常值夜班,早上無法幫助媽媽。妙雲就主動幫忙。她從小做活慣了,一上手,人豪他媽就覺出,這孩子樸實、能吃苦,人豪找這樣的媳婦,她萬分滿意。她帶著妙雲四處賣饅頭,並且向顧客炫耀自己的兒子找了這麼一個漂亮、聰明、懂事、能幹的媳婦。  

  就在暑假即將結束的一個早晨,妙雲像往常那樣和老孫去賣饅頭。忙忙碌碌的,出了一身汗,但她心情愉快。她感覺自己已經越來越融入這個家庭。有一天,她也會成為這家裡的一員,一家人說說笑笑,該是多麼幸福呀!  

  「咦!你不是老顧的女兒嗎?」一個老太太盯住她問。  

  妙雲停住了手邊的活,老太太有幾分眼熟,她認識爸爸?妙雲點點頭。老太太別有深意地打量她一番,又看看一邊的孫阿姨。妙雲心頭一沉,她想做什麼?她想阻止,可是她阻止不了。她感覺眼前一陣發黑,咬緊牙關,她站直了身體。她不害怕,不害怕,她有人豪,人豪是愛她的。  

  那一整天,妙雲都有些恍惚,她想去找老太太,求她饒了她,積點陰德。可是她不知道老太太住在哪裡。

  孫阿姨從外面回來,天色已經有些黯淡。妙雲仍舊能夠看到她的臉色不好。妙雲堆著笑臉說話,她也沒多搭理。妙雲是多麼敏感,她明白老太太一定把那些無聊的傳言說給了孫阿姨聽。  

  妙雲躺在床上,用毛巾被蒙住臉。孟蝶去上夜班,人豪和他爸在客廳看足球賽,不時地傳來父子的叫好聲,聲聲刺疼妙雲。  

  人豪被媽媽拉進廚房,莫名其妙。  

  「她說她媽媽是做什麼的嗎?」媽媽嚴肅地問。  

  「老師呀!」人豪說。那次妙雲和沈茜、采靈的話,經由沈茜的大嘴,人豪很快知道了,他問起妙雲,妙雲回答了。

  他媽憤然地說:「她說得好聽,人豪,傻兒子,你被她騙了!」  

  人豪糊塗。  

  老孫就乾脆把從老太太那裡聽來的,和盤托出:「在前街那個小區,胡主任的丈母娘以前就和顧妙雲她爸一個廠。她家的事,人家一清二楚。她爸是個老實人,糊里糊塗地娶了一個漂亮老婆,這女人作風不正派,出身不好,有媽沒爹。和一個有老婆的胡搞,叫人家老婆告了,以前在大學裡,到了下面,也不老實。後來就跟著一個男人偷偷跑了,連五歲大的女兒都不要了!聽說,連這個女兒都未必姓顧。可巧老顧是個軟骨頭,就把這個女兒當作親生的。那女人一走十幾年沒音信。老顧一個人把孩子養大了!前幾年死了。」  

  人豪那天真的、純潔的心,一時間,根本無從去消化、理解這些事情。他糊塗、茫然、不解,那麼美麗、純真、可愛的妙雲,會有那麼骯髒的母親。  

  「不行!我告訴你,人豪,不行。我們是正正經經的人家,哪裡能讓這樣的女人進家門!」  

  「那是她媽,又不是她!」人豪本能地為妙雲辯解。  

  「有其母必有其女,你就等著瞧吧!就咱們這窮廟,能擱下這麼漂亮的人?你以為你多了不起,她現在是年輕,等吃兩年苦,受夠了,就會和她那娘一樣甩了你!」  

  人豪絕對不接受媽媽的推斷。他的妙雲絕對不是那種人,絕對不是。無論理智上、情感上他怎麼樣地為妙雲辯解,而在他的意識裡,完美無缺的顧妙雲已經有了瑕疵。那個污點,是用眼睛看不見的,但它總在某處藏匿著,等待有一天去破壞他們的感情。  

  妙雲明顯地感覺出,一家人對她態度的改變。她雖然已經有了思想準備,然而仍舊傷心欲絕。而人豪被這突然的事件弄得不知所措,他無法安撫妙雲,他自己也需要安撫。  

  妙雲提前回了學校。在校門口,遇見提前回校的邵齊,他很詫異人豪沒和她一起回來。看她蒼白的臉色,他認為他們鬧了矛盾,妙雲賭氣,才一人回來了。  

  妙雲躺在床上已經三天沒吃飯了。是命,讓她遇見那個老太太,是命,她無法得到圓滿、得到幸福。她想就此死去。人為什麼活著,沒有希望,活著做什麼?  

  邵齊一直沒再遇見妙雲,想起那天她回來時的樣子,他很不放心。於是他去找她。  

  傳達室老大爺說:「這兩天,就一直沒見她下樓。也沒打水。」  

  邵齊直覺不妙,他衝上樓,用力敲妙雲宿舍的門,也沒有答應。他撞開了門,就見顧妙雲爬在桌上。他推推她,她沒動;他忙試脈搏,還在跳動,他鬆了一口氣。  

  他抱起她,想把她送醫院。她卻動了。她拉住他的衣袖,有氣無力地說:「我沒事,只是沒吃飯!」

  邵齊立刻去附近的飯店,給她買了一些可口的飯菜,並特地去食堂熬了八寶粥。  

  「你不必說話,慢慢吃,先喝粥!」他坐在她對面。  

  妙雲一邊喝粥一邊流淚,她不想這麼脆弱,可是她控制不住。原本這一切應當是人豪做的,可是他在哪裡?想到被他討厭、輕視,她的淚更是如雨下。此時此刻,她真正痛恨那個生她的女人,她為什麼給她帶來這些?  

  「先哭完,再吃飯!」他挪開粥。  

  妙雲雙手摀住眼,啜泣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哭泣了多久,總之他一直坐在她對面。不言不語。  

  晚上,邵齊又來了,他帶來一個錄音機,找出那盒磁帶,按下播放鍵,飄蕩出蔡琴的歌聲:「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遠走。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聽著熟悉的旋律,妙雲放聲哭了。但願,但願她沒有敞開心懷來愛,但願一切只是一場夢境。  

  「我外公家在解放前曾經非常富有,應該說是大資本家。49年離開了大陸。我媽就跟著我外婆生活。我外公有老婆,所以我外婆不能跟他一起走。說好再回來接,卻杳無音信了。」在淡淡的旋律裡,妙雲說起那些塵封的往事,「動亂年代,我媽很不幸。幾次遭批鬥,但她是個要強的人,她寧願被關起來,也不肯被革委會的那個頭頭侮辱。結果那個頭頭就反咬一口,誣陷我媽媽。我媽媽被逼離開學校。遇到我爸爸。他們結婚了,生下我。後來她就走了。我一直覺得她不是個壞女人,可是她還是離開了我和爸爸!」妙雲輕輕搖頭,她不明白那麼溫柔、善良的媽媽為什麼捨得拋下她?她一直幻想媽媽有某種外人不知的理由,被迫離去。  

  「她在香港?」邵齊也知道妙雲收到香港來信的事。  

  妙雲點頭,「我不知道她怎麼去了那裡!我爸走了以後,她就來信,我都沒看,我恨她,一直恨她,常常覺得自己的一切不幸都來源於她。」  

  邵齊道:「現在人豪家裡,知道了你媽媽的事?」  

  妙雲點頭,「是的,而且他們被告知的,肯定不是真實的情況,你知道,一些人總是隨便說話,還自以為瞭解內情!」  

  「你沒有解釋?」  

  「我無法解釋,連我自己也不明白那一切到底怎麼了?我只能承受結果。」  

  「你還有人豪,只要他愛你,你就沒必要擔心!」  

  妙雲苦笑,「他?邵齊!你們同學、同宿舍兩年了,你應該瞭解他吧!一個天真的、浪漫的、完美的人,他即使因為真的愛我,而接受了我的出身,在他的心底裡,也會是個疙瘩,讓他不舒服!」  

  邵齊默然。  

  開學以後,人豪仍舊嘻嘻哈哈,只有妙雲和邵齊會感覺出他些微的變化。他像是休眠的火山,隨時準備噴發。

  迎接新生的晚會,作為新一屆的學生會主席,孟人豪辦得有聲有色。大二了,他變得更加成熟,一股男性的揮灑自如的魅力,讓他光芒四射。  

  這次晚會的「明星」不再是顧妙雲,而是白安娜。  

  她是美國華僑,她的家族在那裡有自己的企業,屬於富有的華人階層。安娜在美國出生,在那裡成長,是一個完全西方化的女孩子。她的祖父母擔心她完全被「洋化」,讓她回國讀兩年書再回去。她已經取得加州大學的入學資格。來B大只是為了表示不忘故土。  

  一頭短而翹起的卷髮,橄欖色的健康膚色,燦爛的微笑,瀟灑的洋派頭,白安娜立刻風靡校園,成了眾同學議論的話題。  

  課間休息,同學們都在走廊上聊天。  

  沈茜神秘地對妙雲說:「知道嗎?班武說,白安娜加入了耕耘社,並說要再排演節目!她做女主角!」

  妙雲沒覺得奇怪,也許白安娜是對戲劇挺感興趣的。  

  「羅志彬說,你的校花名號被她搶去了。」采靈不滿地說。  

  妙雲輕鬆地說:「那太好了。」她很討厭這個名詞,為了它,人豪總是嘲弄她。  

  沈茜卻憤然地說:「不行,孟人豪是你的,我們不能讓她搶走!」  

  妙雲心中苦笑,我的?我甚至連我自己都不屬於我。  

  外語系,課業繁重;晚上去唱歌,回到宿舍時常是十一點多了。她一點休息的時間都沒有。練習發音、每晚唱歌,她的嗓子經常痛,她也不在乎。  

  直到一天,在PUB裡,她嗓子突然發不出聲,台下一片唏噓。她倉皇地回到後台。  

  老闆無情地說:「如果明天嗓子不好,以後不用來了!」  

  妙雲已經習慣了人世的冷漠,她平靜地走出PUB。這樣也好,就不用擔心被人豪發現。她的嗓子壞了,會永遠壞下去嗎?  

  譚雋的車再次停在她旁邊。最近妙雲已經多少習慣了這個人。她拿定主意對他的一切行為熟視無睹。

  「嗓子需要保養,明天我給你帶些藥來!」譚雋說,「明天,在這裡等我!」說完,他發動車子飛馳而去。

  第二天,妙雲根本就不打算「赴約」。她喝下沈茜的「胖大海」。現在她連發音訓練課,都無法上,說話也沙啞。校醫說,她的聲帶出血。如果不仔細保護,有可能影響一生。  

  采靈聽了,臉都綠,著急地直追問醫生:「現在的情況能治好嗎?」  

  妙雲黯然。返回宿舍,她裝出平常的神態,不讓采靈、沈茜她們擔心她。如果嗓子真的壞了,就壞了吧!她還有頭腦、有手腳,可是再也不能唱出甜美的歌聲來了。  

  她驕傲地向父親炫耀:「我參加唱歌比賽得了第一名!」  

  「我們的小云云,是只會唱歌的小黃鸝!」爸爸舉起她,笑著說。  

  沒有了歌聲,是多麼令人哀傷,彷彿是丟失了生命中最快樂的那一部分。  

  又過了一天,晚上,妙雲和采靈出去上自習。回來時,王凝對她說:「顧妙雲,晚上系裡有人找你,把這些藥給你!」  

  「是個什麼人?」妙雲問,「留下紙條了嗎?」  

  「有封信,是個男的!Very  handsome!」  

  妙雲疑惑地打開信,先看署名,是譚雋:你好!贈上幾味中藥,都有益於聲帶的保護。以後學會注意保護身體。

  妙雲摸摸這些藥材。從開學以來,她和人豪就疏遠了。先是人豪忙籌辦迎新晚會,現在又忙學生工作。他沒有屬於她的時間。在邵齊的鼓動下,她曾經試著找人豪談談她媽媽的事,但人豪避而不談,明顯地不願意提起她媽媽。他說:「我只愛你,所以你就別煩我了!」他在逃避;她何嘗不想逃避,可是逃避能解決問題嗎?  

  她嗓子壞了,他卻不知道。她不想讓他心煩,她希望自己能給他帶來歡笑;可是當她生病,她感覺脆弱,她需要他的陪伴,然而他沒有。她感到自己又一次孤獨了。只是這份孤獨裡,少了從前的恬淡,帶著絕望的痛楚。  

  而似乎譚雋的藥很管用,妙雲的聲帶恢復了。她吸取教訓,注意休息,不敢沒命地唱歌了。同時,她又開始打工。這次是教一個五年級女孩學英語。這是章老師給聯繫的。她對妙雲的事情,一直很熱心。  

  一天晚上教完課出來時,發覺外面正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遮蓋了灰濛濛的城市,天地澄明。妙雲情不自禁在雪地裡蹦蹦跳跳,甚至跳起舞,口裡哼著歌。  

  譚雋遠遠就望見這個畫面,皚皚白雪裡,一個紅色的身影快樂地舞動。  

  他掉轉車頭,趕上她。  

  驟然見到他,妙雲倏地停住一切動作,「謝謝你的藥!還有……」她想解釋為何她沒去「赴約」。

  他擺擺手,問:「會不會跳華爾茲?」  

  學校裡每週末都有舞會,人豪又喜歡熱鬧,經常拉著她去。他們還是舞池裡,叫人羨慕的一對哪!

  譚雋執起她的手,笑說:「來一曲吧!」  

  被他握著手,妙雲直覺地收回去,背到身後。她不能和這個人有什麼牽扯。她應該離他遠一些。  

  「希望有一天,能夠和你共舞!」他清淡地說。  

第5章(2)  

  晚上,人豪和幾個同學喝了幾杯,頭昏腦熱。最近他喜歡起喝酒。因為喝了酒,麻痺了思維,可以讓他暫時甩掉那些不愉快的事。爸媽已經堅決地表示:絕對不接受妙雲,連姐姐也說,他應該慎重。他愛妙雲,絕對不肯放棄,可是妙雲呢?

  這次開學,爸爸只給了他一半的生活費,說另一半過一陣子再寄。他知道家裡很拮据。姐姐要結婚,為了維持面子,給姐姐的陪嫁肯定不能少。他上學又花錢。父母已經沒了固定的工資,每天風風雨雨地賺錢,孟人豪感受到了貧窮的滋味。

  他好面子,不想讓人家看出他沒錢,所以還要「打腫臉充胖子」,不時「豪爽」地請同學吃一頓。最近,他手裡已經接近空了。連著幾天,他都是去蹭妙雲的飯了。  

  外面下雪,人豪心緒煩亂,就走出宿舍,信步走向校門。  

  一束車燈光芒射來,人豪別開頭,驚異地看見妙雲從車上下來,接著是一個男人,陪著妙雲走到大門處,看著妙雲進去,他才依依不捨地離去。  

  這一幕像是電影的回放鏡頭,一遍一遍在人豪腦海裡回放,那個有車的男人,像是一把鋼刀插進了他的胸膛。他躺在學校的石椅上一整夜,瞪大眼睛望著黑沉沉的夜幕。  

  愛情是什麼?  

  他能給顧妙雲帶來什麼?  

  顧妙雲是個怎麼樣的女人?她會像她媽媽那樣水性楊花、嫌貧愛富嗎?  

  我為什麼會看上她?因為她長得漂亮,她心地善良,這樣的女人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可是偏偏是她!

  愛情必須有所附麗,這是魯迅在《傷勢》中的結論,兩個相愛的人,一起貧窮,其結果只有分開。

  他愛著妙雲。貧窮的現實使他自卑,使他面對妙雲的痛苦,心如刀割。他渴望自己一夜暴富,可以救她脫離苦海,他希望自己就是灰姑娘的那個王子。可是,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身無分文的窮學生,他的父母靠著修車和賣饅頭供應他上大學,他一無所有,除了一肚子的夢想。  

  他也恨妙雲。她那麼優秀、出色、光芒四射,可是她又流著那麼糟糕的血。像她這樣美麗的女孩子,當然有無數的男人來追求,其中必定有非常有錢的,比如那個開車的。妙雲可以從中選出一個最合意的,她會忘了他。也許因為心地善良,她不忍心拋棄他。可是那又怎樣!她是變心了,哪個人面對著富貴榮華不心動?尤其像她那種出身的人!

  這樣的愛恨交織,讓他失去冷靜。  

  人豪並不反感白安娜,也許有些微喜歡。畢竟她是個漂亮的、吸引人的女孩。他們經常一起忙碌社團的事情,漸漸地也混熟了。  

  「孟人豪!」安娜盯住他的眼睛,「你喜歡我嗎?」她雙手搭在他肩上,從後面看,像是環抱住他的脖頸,她的頭髮貼著他的額頭,非常的親暱,情侶一般。  

  「喜歡!」人豪隨口說,手還翻弄著安娜帶來的美國雜誌。  

  這是個中午,教室裡只有他們兩個。  

  「那為什麼不吻我?」安娜像是說「今天天氣不錯」似的,說出這句話。  

  人豪一愣,看她,她的臉上逐漸顯出捉弄的神色,他們的唇距離很近,他可以嗅到她身上幽幽的香味,聽說她用香奈爾的香水、CD的唇膏,不知品嚐起來,是什麼味道!人豪心猿意馬地想。遽然,她把鼻尖觸著他的鼻尖,他呼吸到她的呼吸,他的頭腦一片膠著,鬼使神差地,他吻住了她。她熱烈地反應他,和羞澀的妙雲不同,她來自開放的美利堅的。她熱情似火,燃燒了他的所有理智。  

  他也曾試著「侵犯」妙雲,可是她都堅決地推開他。然而安娜沒有拒絕他,反而加深了他們的吻……

  邵齊討厭宿舍裡的嘈雜,無法看書。他背起書包出來上自習。一間間教室找過去,他準備找一間整個下午都沒課的教室,他可以上一下午的自習。  

  從後門的玻璃窗看去,他看見一對男女正放縱地糾纏一起。他冷冷地走開。但沒走幾步,他停住了,那個男的是孟人豪!懷疑自己眼花,他返回去再看,果然是孟人豪。邵齊有個衝動,要一腳踢開門。可是他到底忍住了。  

  邵齊憤怒地衝下樓,差點撞上一個人。  

  「邵齊!你看見孟人豪了嗎?下午學生會,我和他值班,他拿著辦公室鑰匙,他在哪裡?」采靈攔住邵齊。

  邵齊冰冷地說:「不知道!」  

  可是,當采靈踏著輕快的步伐,向剛才那間教室走去時,邵齊想到顧妙雲,采靈知道了,她也必然知道。於是邵齊不顧一切地忽然從後面拉住采靈的手,低聲道:「我有事和你說!」  

  采靈懵然,竟由著邵齊拉著她的手,走出教學樓,走到樓下的草坪。  

  「你什麼事?」她臉紅。  

  邵齊愣愣地搖頭,然後忽然又開口說:「你那次不是說喜歡看小說嗎?走,我們一起去圖書館,我為你介紹幾本!」

  采靈懷疑眼前的人,是否是邵齊的孿生兄弟。寡言少語的他,似乎不會這麼多話,也似乎不會理睬人的,今天怎麼這樣熱心?難道他在追求她?采靈偷偷打量他,雖然不如孟人豪,可是也非常出色,他是中文系的「才子」呢!被「才子」追求,一定浪漫。采靈高高興興地隨著邵齊去了圖書館。  

  人豪猶如磕藥後甦醒,他跌跌撞撞地離開那間教室,走到強烈的陽光下。樓上,安娜推開窗子,得意地俯視她的獵物。  

  這個學期的另一大新聞是邵齊追求卓采靈。一個是中文系的「才子」,一個是外語系的「大眼美女」。

  沈茜用雜誌蒙頭,痛苦地說:「你們都有人追,為什麼沒人追我?」  

  王凝笑道:「不是班武和羅志彬都在追你,你多厲害,一次捕下兩個!」  

  「可是一個也沒孟人豪有意思!」她嘻嘻哈哈地說,沒看見妙雲進屋。  

  聽到沈茜的話,妙雲心裡一沉。她和沈茜是上下鋪,她在上鋪,桌子又緊挨著,她坐回自己的位子,不可避免地驚動沈茜。  

  「顧妙雲!」沈茜起身,用雜誌打一下妙雲的背,「你怎麼鬼似的,一點聲音也沒有出,嚇死我了!」

  王凝笑道:「你在饞她的男朋友,她當然防備著你!」  

  沈茜大笑,「放心,就算是全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找孟蠢豬。就算全天下就我一個女的,他也不會搭理我,他恨死我!」  

  王凝跟著笑,妙雲也忙堆出笑容。  

  邵齊找妙雲參加校報的編輯。妙雲知道,人豪的「耕耘報」已經成為學校團報的一個副刊,在同學們中反應很好。她不想和他去競爭。因此她拒絕了邵齊。  

  而邵齊則過分熱心地勸說,以至於使妙雲打趣他:「邵齊!你要是想接近采靈,就直接讓她加入校報!不用通過我這個曲線。」  

  邵齊一愣。自從那次拉采靈去圖書館,非常湊巧地被同學看見,他就如同跳進染缸裡,再也無法漂洗清了。他是性情冷淡、對旁人的議論並不在乎的人。他們願意說,就說吧!因而他也沒有做解釋。但看情形,如果不弄假成真,他可是犯了大錯。  

  「因為你的文筆好,所以請你!」邵齊端正地說,「顧妙雲,我認為你應該多參加學校的活動。」他在暗示她,讓她多留在學校,他希望她自己早些察覺。  

  妙雲卻無法看透他深層的含義,被他一再「請求」,她也只有答應了。  

  「孟人豪!」沈茜挑戰似的靠近人豪得意地說,「顧妙雲現在去校報做編輯了!」  

  人豪愣住了。  

  沈茜又來一句:「上次她嗓子疼,你漠不關心,幸虧有位帥哥送藥,否則妙雲的嗓子說不定就壞了!」

  帥哥!人豪腦海裡浮現出那個有車的男人。心火騰地升起。他拋下沈茜,直奔妙雲的教室。  

  妙雲正和幾個同學在教室裡討論功課,人豪風似的進來,拉起她就走。她一向保守,和人豪戀愛,從不在公開場合做出親暱的姿態。她用力要掙脫他,無奈他的力氣很大。  

  他們拉拉扯扯出了教學樓,來到樓後的小樹林內。  

  「你怎麼了?」妙雲揉著被他抓疼的手臂,有些生氣他的蠻橫。  

  人豪瞪著她,突然就抱住她親吻。  

  妙雲嚇壞了,「放開,這是大白天,人來人往的,你瘋了!」  

  人豪不理會她,他用力地吻她,感受著她和白安娜不同的味道。他弄亂了她的頭髮,大手隔著衣服,摸索著她,嘴唇一路來到她的胸口,用力啃咬著她的肩頭。  

  妙雲用力拍打他的背部,軟弱無力地說:「不行,人豪,不行,你快放開我!」  

  忽然,她覺得胸前一陣冰涼,人豪伸進手去,正用力地揉搓著她。羞恥之心,使妙雲生出巨大的力氣,她奮力地推開他,回手就是一巴掌,「停下!」她含著淚,拽下衣服,摀住胸口。  

  人豪摸摸被打的臉龐,火辣辣的。一個巴掌打回了他的理智,同時也激起他的另一種憤怒。溫柔的、向來百般柔順的妙雲竟然打他!他們相愛,做些出格的事,又怎麼了?  

  妙雲驚慌地看看自己的手,又連忙上去摸他的臉龐,「沒事吧!人豪,很疼嗎?你為什麼這麼……」

  人豪沒有拒絕她的溫柔。他還是愛她,他知道自己這點沒出息。白安娜只是一時頭腦發昏。可是妙雲呢?她會拒絕那個男人的誘惑嗎?他不願意去問,也許是不敢去問。  

  「晚上,我們一起看電影吧!」妙雲討好地說。  

  「好!」人豪冷淡地說。  

  人豪的一篇文章在青年報上發表,他吆三喝四,請了許多同學去小飯館吃飯。妙雲要去上家教,沒有參加。

  那晚,同學們鬧酒,把人豪灌醉了。他拿著酒瓶,站到桌子上,對著整個飯館的人,吼叫:「我愛顧妙雲!」

  同學們起勁地鼓掌助威。  

  人豪扯開嗓門,用「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的曲調高唱「我愛顧妙雲!」  

  妙雲上完課,像往常那樣要離開。天氣寒冷,她想早回到宿舍。她沒有像樣的棉衣,在學校裡湊合可以,卻不願意穿到家教家裡。  

  「來!顧老師,先別急著走,喝杯熱牛奶!」女主人熱情地說。  

  妙雲回身坐到客廳裡。是非常富有的人家,家裡的擺設高雅、精緻,女主人雍容、華貴。妙雲感覺很自卑,這樣的世界,和她格格不入。她自己自卑,但也感覺出家教一家對她非常尊重,一點沒有鄙視的意思。他們都是品德高尚的人,不會因為一個人的貧窮、低賤而加以藐視。  

  女主人溫和地端詳著她,讚許地點點頭,「不要拘束!凱蒂說老師教得很好!她很挑剔,請了幾位老師,只有你,她很喜歡!」  

  妙雲有些受寵若驚。那個凱蒂確實是個嬌寵至極的孩子。她也是有這份資格,出生在這樣富貴的環境,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萬千疼愛在一身,當然可以驕傲!而那些不幸的孩子,一無所有,想驕傲,也沒有呀!  

  「聽說你的歌也唱得很好!」女主人徐徐地問。  

  妙雲謙虛地說:「會哼幾句而已!」  

  「你的父母都是做什麼的?」女主人和藹地問。  

  妙雲知道任何人都會問到這些,她平靜地說:「他們都已經去世了!」  

  女主人一愣,「你是祖父母養大的?」  

  妙雲搖頭,「我跟著爸爸,我高二時,爸爸才走!」  

  女主人歉意地說:「對不起!不該勾起你的傷心事!」  

  妙雲淡然地答道:「沒什麼!」  

  女主人又詢問了一些她學業情況,才放她離開。  

  班武把飯館的情形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沈茜聽,沈茜立刻在宿舍裡「表演」。  

  妙雲不說話。  

  采靈叫道:「啊!真浪漫!」  

  王凝站在床上,模仿著邵齊的神態,「采靈,我愛你!」  

  沈茜一頭倒在鋪上,捂著肚子發笑。其他幾個也在笑。妙雲忍不住也笑出聲。  

  采靈氣惱。  

  妙雲拉拉她,安慰她:「明天,我們也去灌醉邵齊!」  

  「對!」沈茜說。  

  采靈臉紅,大家又是哄堂大笑。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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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3 22:03:36

第6章(1)

  似乎全校都知道孟人豪移情別戀,整天和白安娜在一起。他那「我愛顧妙雲」的豪言壯語猶在耳邊,而他身邊的女人卻已經更改。無數的同學議論不已。  

  正如那句俗話說:丈夫偷情,妻子最後知道。妙雲一直不知道人豪和白安娜的事。另外不知道的人是采靈和沈茜。她們和妙雲一起忙碌校報的工作。沈茜還做了播音,主持學校每天中午的音樂節目。采靈則跟在邵齊後面,一副「好情人」的模樣。  

  大二那年寒假,顧妙雲一人在學校裡度過。人豪沒有提出邀請,甚至快放假的那幾天,都刻意避開她。妙雲沒有說話。她明白,正因為什麼都明白,所以更加的痛苦。  

  正月裡,譚教授夫妻請妙雲去家裡吃飯。飯後,妙雲想走,她不想繼續打攪這老兩口。但是林教授固執地拉著她看電視,裡面正在播放《渴望》。  

  「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片尾曲悠悠響起。妙雲心中一陣酸疼,是呀!今生誰能與我共度歲月,相知又相伴。  

  抬頭看表,時間已經太晚。林教授不讓她回宿舍了。妙雲無法推辭老夫妻的好意,只好住下。她有些懷疑,是否老兩口故意拖著她看電視,讓她住一晚。  

  「這是我兒子的房間!」林教授將妙雲領進一個房間,「他多年前就搬出去了。我給你換了新的被罩和床單,你就放心地睡下。」  

  躺在華麗的席夢思床上,蓋著暖和的被子,房間寬敞、乾淨。柔和的床頭燈光裡,乳白色的地毯,白色的書桌,米色的書櫥,白色的落地大窗簾,一切都美輪美奐。妙雲覺得自己是在夢中。  

  忍不住好奇心,她站到書櫥前,驚喜地發現裡面全是英文原版書。她現在學習英語,老師總是鼓勵大家去閱讀原版書。很多同學去買。但價格昂貴,妙雲是從來不捨得去買的。  

  譚教授的兒子是個怎麼樣的人呢?她忽然對這個人起了強烈的好奇心。  

  元宵節的晚上,八點多了,妙雲一人對著微弱的燭光,輕輕吟唱著「明月千里寄相思……」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時刻,這首歌非常的適合。她流著淚,欣賞著燭火的跳躍。  

  人豪來信說,五點來電話,已經八點了都沒有來。也許是他的家人攔住了他。他想我嗎?像我這樣淒涼地思念嗎?

  忽然響起的敲門聲,讓妙雲的神經剎那間活了過來,難道,難道,人豪來了?是的,他那麼能搞怪,一定是他來了!

  妙雲用力地擦乾眼淚,無比喜悅地打開門。  

  就在門開啟的瞬間,笑容凝固了。不是她日思夜想的人豪,竟是譚雋。  

  他帶來了一瓶法國白蘭地,還用保溫瓶裝了十幾種元宵。看到桌上的燭光以及吃剩下的半個饅頭,他沒有任何表情。

  「到頂樓去!」他說。  

  「你怎麼知道有頂樓?」妙雲驚訝!  

  他輕輕一笑,「我的初戀女朋友曾經拉著我上去,看她表演孔雀舞!」  

  「那以後呢?你們?」妙雲跟在他後面,來到了頂樓。  

  「各奔東西!」他彷彿是說個笑話,似乎他的初戀是個無聊的事情。  

  妙雲心裡一沉,她和人豪也是初戀,各奔東西?她無法承受。  

  「等一下!」他看看表,「廣場上有煙花,這裡的位置正可以看!」正說著,第一隻煙花升上了天空。煙花燦爛、璀璨、五彩繽紛。他們默默地遙望。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譚雋輕輕吟誦著辛棄疾的《青玉案》。  

  妙雲則沉浸在那一片燦爛的煙花裡。無比美麗的煙花呀,升上夜空,放射自己的美麗,剎那間,消失,化作虛無。生命一般,只為了片刻的美麗。  

  開學後,一次在圖書館,妙雲遇見安娜。妙雲已經多少聽到一些傳聞,但她告誡自己,一定要相信人豪。愛情的基礎就是互相信任,她必須相信人豪、相信她自己。她沒去找人豪求證,也許在她的潛意識裡,她害怕聽到另外的回答。她寧願摀住耳朵、閉上眼睛,不管周圍的一切,只仔細地包管自己的內心。  

  安娜上下打量著妙雲,那神色中的驕橫不言而喻。妙雲也不示弱,冷淡地回視她。  

  「我聽人豪說,你很喜歡看書!」她說。  

  「我聽人豪說,你不喜歡看書!」妙雲回答。  

  她的臉色一變。她一直覺得顧妙雲很軟弱,事實上,她似乎還很有刺。安娜的笑容更深了。  

  「聽說,你有親戚在香港?什麼親戚?」安娜問。  

  「一個無關緊要的親戚!」妙雲清淡地說。  

  「人豪說,他想去美國!」安娜緩緩地說,同時仔細地觀察妙雲的反應。  

  妙雲的心像被砍了一刀,她抱緊了書,竭盡全力做出冷漠的表情,「他說要看我想不想去!」  

  安娜臉色一陣白。  

  這時采靈在向妙雲招手,妙雲昂首闊步地離去。  

  謠言滿天飛,不想聽,也得聽。沈茜聽聞,就在宿舍裡唾罵人豪,她以為這樣可以給妙雲解氣。采靈也驚惶失措,向邵齊核實,邵齊的回答模稜兩可。  

  終於,妙雲還是親眼看見了。  

  那是一天下了晚自習,妙雲漫步在校園裡,不知不覺走到偏僻處,那裡經常有男女生約會。妙雲和人豪也曾經來過。舊地重遊,兩個人,成了一個人。  

  當她親眼看見,她都不相信,她用力地搖頭,用力地抹眼睛,用力地掐自己,不是做夢,不是眼花,不是幻覺,是千真萬確!  

  安娜得意地抱緊人豪,一雙塗著紅色指甲的手指輕輕撫過人豪的臉龐。人豪望著妙雲,眼中千千萬萬的情緒,妙雲卻無從感受了。  

  她努力站穩身體,努力讓自己保持尊嚴。同樣的夏夜,晚風吹來花香,不知名的蟲兒呢喃,一彎新月懸掛樹梢間。她的世界塌陷了。  

  「別激動!」安娜說,「是你先有了別的男人!」  

  妙雲瞪向人豪,分手也不需要誣陷吧!  

  安娜笑,「不是他說的,是大嘴巴沈茜,說有個男人給你送藥,體貼得很!」  

  妙雲冷笑,根本不理睬安娜,她只盯住人豪,她要聽他怎麼說。  

  「對不起!」人豪冷聲說。  

  妙雲搖頭,「我等著你,等你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說完,她轉過身,挺直腰板離去。  

  她找了一個洗手間,讓自己痛快地哭一場,擦乾了淚。她回到宿舍,沒事一般,上床睡覺。  

  朦朦朧朧中,她回到了家。爸爸開門,問她:「放學了,同學有沒有欺負你?」  

  「沒有!我學習好,老師喜歡我,他們不敢!」她大聲回答。  

  「小白菜,沒人要!」幾個孩子圍繞著一個小女孩,唱著兒歌。這是一所機關幼兒園,孩子們個個穿得整齊、乾淨,除了中間的那個女孩,她的髮辮被撕開,衣服上塗抹了五顏六色的水彩。她是六歲的小妙雲,她垂著頭,不讓她們看見她的淚水,她不說話,任由她們羞辱和捉弄。  

  「唉?這個頭卡真好看,我要了!」一個女孩生硬地扯下妙雲頭上的發卡。  

  小妙雲頭皮一陣痛,可是她顧不得痛,她要收回她的發卡,「不要拿走,那是我爸爸給我買的!」

  「你騙誰,你沒有爸爸,我媽說你的爸爸不是你爸爸!」一個女孩說。  

  「胡說!胡說!」小妙雲尖叫,渾身顫抖,「把發卡還給我!」  

  「就不給!」女孩子故意將發卡舉起,她長得高壯,妙雲太纖弱了,她努力地蹺腳、蹦起來,就是摸不到發卡的邊,其他孩子都在看熱鬧。她急得哭,大家卻在笑。  

  「求求你,給我!」妙雲只好哀求,她不能失去了爸爸買給的禮物,「給我吧!我給你寫作業!」

  ……  

  「不要和她一起玩,她媽媽不要她了!」鄰居對她的女兒說。  

  「你是爸爸的女兒,有一次,爸爸還給你輸血!」爸爸說。  

  突然,父親鼻子、眼睛開始流血,她驚恐地大叫,父親就在她眼前變成了一個骷髏,她叫人豪,人豪卻別過頭,不理會她……  

  「妙雲!顧妙雲!」沈茜大聲喊她,她不應。  

  「怎麼辦?」采靈大叫,「她好燙!起火了似的,怎麼辦呀!」  

  「她剛才叫得好大聲!都是在喊孟人豪!」王凝說,「鬼叫似的,嚇死我了!」  

  「送醫院!」沈茜喊叫著。  

  妙雲迷迷茫茫,半昏半醒。過去的種種糾錯在一起。她的夢想、她的幸福、她的團圓……她猶如跌落一個巨大的深淵,眼前一團漆黑。果然,蒼天無情,就連這樣一個小小的心願,她也無法實現。  

  人豪抱著頭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沈茜口裡就不停地罵:「她半夜叫的鬼似的,都是你害的!她喊你,叫你不要離開她,狼心狗肺,你知道嗎?她把全部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你知道嗎?如果不是她喜歡你,我不會放過你!」她一激動,把自己的心思也說出來。然而此時此刻卻無人注意到她的口誤。  

  「別叫了!」邵齊道,「就是發高燒,醫生說明早就醒來了!」  

  然而妙雲第二天也沒醒。  

  醫生奇異地說:「一切正常,也許是她自己下意識裡不想醒來!」  

  沈茜冷笑,「她當然不願意醒來,她無法面對這個無情無義的世界。」  

  人豪坐在妙雲床前,握著她冰冷的手,用她的手摀住他流淚的雙目,「妙雲,我的妙雲,我錯了,你醒來吧,你醒來,我們永遠不分離。」他輕輕地說著。  

  安娜來到醫院,不只沈茜憤怒,采靈、王凝、班武、羅志彬個個義憤填膺、橫眉冷對。  

  「你最好回去,這裡不歡迎你!」邵齊生硬地說。  

  安娜皺眉,「不過一場遊戲,何必拚命。我是來通知孟人豪,今天文化節頒獎,我們的戲得了第一名。他必須去領獎!」  

  「他不會去!」沈茜說。  

  「讓他去!」安娜說,「那是他應得的,不是嗎?」  

  人豪在裡面聽而不聞,沒有妙雲,一切榮耀還要什麼意義?他終究還是無法放開她!  

  班武代替人豪去領獎,抱回來一台錄音機。那是第一名的獎品。人豪看著這台錄音機,是他一直希望擁有的,每次去商場,都忍不住看上幾眼,卻買不起。如今屬於他了,而妙雲……人豪一陣心酸。他把錄音機放在妙雲的枕頭旁,按下播放鍵--  

  夜色茫茫照四周,天邊新月如鉤,桌上寒燈光不明,伴我獨坐苦孤零,人隔千里無音訊,欲曾遙問終無憑,請明月帶傳信,寄我片紙兒慰離情。夜色茫茫照四周,週遭寂寞寧靜,回憶往事幻如夢,重尋夢境幻似真,人隔千里陸悠悠,未曾遙問心已愁,請明月帶問候,思念的人兒淚長流。  

  歌聲輕飄,人豪隨著輕輕吟唱。  

  一曲一曲老歌迴盪在病房裡,人豪握著妙雲的手,從夜晚到黎明、到白晝、到夜晚、到黎明。  

第6章(2)  

  「人豪!」妙雲低聲叫。  

  人豪先以為是夢,淒涼地說:「妙雲,求你,別只在夢裡,你快些醒來!我們一起去爬泰山!看日出!」

  「好呀!」妙雲回答。  

  「你、你醒了!」人豪狂喜,「你醒了,你醒了!」  

  妙雲露出虛弱的微笑。他還是要她的。可是奇怪,她怎麼沒有想像的那麼興奮?心口被割破,還在淌血,即使最高明的醫生,仔細地縫補好,也會留下疤痕。  

  邵齊驚訝地望著醫生,「您說住院費已經全部交了?」  

  「是的,有記錄,在這裡,你們看!」醫生讓他看記錄。  

  沈茜也湊頭來看,「譚?就是那個送藥的!他到底是誰?醫生您認識他嗎?」  

  醫生搖頭,「他囑咐用最好的藥,並且讓我們注意一下患者的血糖。」  

  邵齊和沈茜疑惑地離開,都在思索,這個姓譚的到底和顧妙雲有什麼淵源,為何如此慷慨地幫助她?

  「這件事,你最好閉緊你的嘴巴!」邵齊警告她。  

  沈茜撇撇嘴,點點頭。  

  人豪決定和妙雲一起去爬泰山。他們決定帶著那台錄音機。  

  曾經爬過泰山的班武取笑他們:「你們到了中天門,就恨不得扔了它!省點力氣吧!」  

  「我們要在玉皇頂聽歌!」人豪說。  

  這次,沈茜和采靈一起大叫:「好浪漫呀!」  

  「顧妙雲!你的電報!」王凝揚著電報進來,「香港的!妙雲,到底你家什麼人在香港!」  

  人豪像受到刺激的刺蝟,倏然站起來,一把奪過電報,用力地撕開,快速地瀏覽,然後給妙雲。妙雲不看,就想收起來,人豪按住她的手,「你看一眼!」  

  妙雲看了,看完一語不發地收起,走出宿舍。人豪跟出去。  

  「你要去,是不是?妙雲,你還是去吧!她是你媽媽!」人豪語氣奇怪地說。  

  「她不是!」妙雲淡然。  

  人豪異常冷靜地說:「無論她是不是,如今她有錢了!」  

  妙雲奇異地看著人豪,他在想什麼?就聽人豪開口了:「你可以不認她,不過,你得認錢!」  

  妙雲見他的嘴巴一開一合,懷疑她的耳朵出了毛病,這真的是驕傲的孟人豪說的話嗎?  

  「你不是很看不起她?」妙雲小心地問。  

  人豪冷冷地說:「我再不會看不起她的錢了!」頓一下,他又說,「我總算明白了一點,人活在世上,什麼最重要!錢,有錢,你就是個人,堂堂正正,腰板挺直;沒有錢,你就是孫子,狗都不如。妙雲,我們不能活在這個世界的底層,讓我們的世世代代都在貧困裡掙扎。她有錢了,你去狠狠地撈她一筆,這是她欠你的,她應該補償你,你理所應當得到補償。」  

  妙雲不理解人豪思想的轉變。他說出的話,妙雲也有認知。然而從那個自負、傲氣的孟人豪嘴裡吐出來,妙雲卻感覺到一股陰森氣息。  

  三天後,妙雲向系裡請假,前往香港。同學們終於知道,她的媽媽原來在香港,而不是她說的早就去世了。於是,她又一次成為「名人」。同學們暗地裡說原來是一位「青蛙公主」。  

  安娜仍舊纏著人豪,他不給她好臉色,她也不在乎。起先,她感覺孟人豪很容易上手,可是看見他對顧妙雲的衷情,激起了她的憤怒。從來她白安娜都是勝利者,可是孟人豪始終就對一個顧妙雲放在心頭,把白安娜當作「遊戲」!好吧,她就和他玩到底,看誰是最後的勝利者!  

  譚雋很驚詫會在中環遇見顧妙雲。她站立在馬路旁,仰首環視那成群的高聳入雲端的摩天大樓,像那些外地來的女子,她們對這些「現代文明」的標誌,充滿驚歎與恐懼。這裡似乎並不是繁華的鬧市,是地獄,是深淵。  

  妙雲詫異地望著譚雋向她走來,他走在匆匆的人流中,她第一次感覺,他非常出眾、鶴立雞群。這也是她第一次在陽光下看見他。  

  「人生何處不相逢!」他輕笑。  

  「謝謝你支付了醫藥費。我還給你!」妙雲說著掏錢包。對於他的幫助,無論這人目的何在,她還是應該感謝他。

  他看一眼她手裡的港幣,眼中流露出一絲驚詫。  

  「可以問問你為何來香港嗎?」他的語調淡然。  

  妙雲自嘲地道:「也許我這樣的人不配到香港,可是我來了,真是命運的譏諷!」  

  他盯著她,目光逐漸嚴厲;妙雲從那束目光中感覺出冰冷的寒意。他是一隻蓄勢待發的獅子,表面溫和,內裡卻兇猛無比。  

  「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來的?」他的語調平平,可是卻透出威嚴的氣勢。  

  妙雲不想回答他,可是在他凶狠的目光下,她說了:「是我的一個親戚在這裡。」  

  他的眼神說明他根本不相信她,可是他不再追問,「顧妙雲,我希望那個在台上唱著《我的祖國》的女孩子永遠保有她的內心,記住,那才是你生命裡最寶貴的。」  

  路那邊有人向他招手,他深深看一眼妙雲,斷然離去。  

  望著他坐上一輛勞斯萊斯從視野中消失,妙雲回味著他的話:保有一顆心,那才是生命裡最寶貴的。

  看看四周的繁華,她並不需要這些。她只要人豪、要團圓,那才是生命裡最寶貴的;然而她能擁有嗎?

  妙雲不帶任何表情地看著躺在病榻上的女人。這個生下她、在五歲時拋棄她的女人已經病入膏肓;即便如此,也無法掩飾她曾經的明媚嬌艷,那細嫩的肌膚,白白淨淨,保養周到,看不出歲月的痕跡。病榻旁有她的照片,彷彿王妃一般,錦衣華服,金釵玉飾。這些年,她過得很好,哪裡知道她生下的這個不幸的生命在苦苦地掙扎。  

  「寶貝!我想好了,你到英國去留學。以後就留在媽媽身邊!」她快樂地說,像個天真的孩子。  

  妙雲淡然回答:「麥太太,我要回學校去,您的好意我心領了!」  

  「你始終不能原諒我!」她悲哀地說,在她臨走前也不能原諒?  

  妙雲不說話。原諒?過去的二十年,難道是一瞬間?爸爸去世時,她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到殯儀館取骨灰盒,那情景歷歷在目!在超市被誣陷,有口難辯;大年夜,一個人在宿舍度過!因為這個女人,人豪看不起她,孟家不接受她。她的苦,有誰知?  

  人間的愛與恨,太難分辨。  

  妙雲一身黑衣,站立在墓碑前,細密的雨絲飄灑在身上,她無從感覺。送葬的人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人。又是這樣的場景,幾年前,她站在父親的墓碑前,一任冷風冷雨的吹打;幾年後,她又站在母親的墓碑前,聽憑風雨的擊打。她終於、還是孤身一個了;人豪?她還能相信他嗎?多少誓言,也抵不過殘酷的現實,父母就是最好的例子。相愛在那混亂的年代,兩個「黑五類」門當戶對,然而,當外公派人來尋母親,在貧困中掙扎的母親,望見了新生活的曙光,她不顧一切地奔向新生活,把愛、丈夫、女兒拋棄在了腦後。她說:我們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你爸爸無法給我幸福,難道讓我一起埋葬在貧民區裡?  

  是的,天賦人權,我們都要追求幸福。母親是這樣,人豪是這樣。蝴蝶不可以飛進墳墓,蝴蝶也飛不進中環,蝴蝶是屬於大自然的。  

  飛吧、飛吧!為了遺忘,你就飛走吧!  

  妙雲從黑傘下看見一雙男式的皮鞋,抬頭,正是譚雋。  

  「你是麥太太的女兒!」他陳述,「你的歌喉繼承了她。」  

  妙雲不說話,回首只見成排的墓碑林立,那座墓碑已經難以分辨。這就是生命,來自於自然,回到自然。

  「原諒她吧!也原諒你自己!」譚雋說,「相信這許多年,她也是備受煎熬。她愛著你,所以她才怕你,不敢去找你。她把全部財產留給了你。」  

  「財產?」妙雲思索。你可以不認她,你得認錢。她來這裡不就是為錢嗎?她得償所願了,她發財了,她富有了,可是她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她感覺自己比過去更加的貧窮、更加的卑微。  

  「麥氏百分之三十的股權,你已經把那幾位麥先生和小姐氣死了!」他淡笑著說,「振作一點,你很堅強不是嗎?不要辜負自己,你永遠都是你自己,那個在台上唱《我的祖國》的顧妙雲!」  

  我自己?妙雲望向飄蕩的雨霧,我在哪裡?又將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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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3 22:04:38

第7章(1)  

  妙雲返回學校,她沒有將繼承遺產的事情告訴人豪。當人豪追問她時,她只淡然地說:「她走了,我原諒了她!」

  「你原諒了她?」人豪不相信,「這麼多年,她拋下你,不聞不問,根本不配做母親。」  

  「但她的確是我母親。在她離開前,我們一家人過得很幸福、團圓,她每天早晨都給我梳辮子,她的手很巧,說我長得像她。」妙雲說。許多年她已經不去回憶那段時光,因為害怕,害怕無法承受現在的孤獨;可是當她說出來時,竟沒有多少感覺了。也許心已經長繭了。  

  「她不會在臨死時給你找了一個有錢的男人吧!」人豪吃醋地說。  

  妙雲心裡一怔。確實,她一到那裡,母親似乎就在追問這件事。妙雲為了防止她繼續�嗦,說出了人豪。

  母親生氣地說:「你怎麼一點志氣都沒有,這輩子還沒窮夠嗎?不行,我必須給你安排好,你要去英國留學,以後回香港。」她是個外表軟弱,但內心剛強無比的女人,也很有主見;否則怎麼能夠一人打理那麼一個大公司?

  「不說話了?」人豪酸氣十足地說,「哼!這個貪財的女人,在她眼裡除了錢,她還認得什麼?」

  以前人豪這樣評價母親,妙雲都不多說話;可是現在她有話說,「你不是也說錢很重要嗎?」  

  人豪愣住。  

  妙雲繼續道:「人活在世上,什麼最重要!錢,有錢,你就是個人,堂堂正正,腰板挺直;沒有錢,你就是孫子,狗都不如。」她引用他的話。  

  人豪被激怒,「是,我說過錢很重要!所以我才和那個白安娜勾搭!」  

  妙雲的目光中射出寒氣,「所以我這個窮酸十足、又沒有好出身的孤女必須學會忍受、必須等待你發財?」她放鬆了語氣,「人豪,我不需要你的前世和來生,也不需要你的財富,我願意和你吃苦!」  

  「讓我們的後代也在這貧窮裡折騰?」人豪冷笑,「不,妙雲,我現在寧願下地獄,也要發財!馬克思不是說,為了積聚資本,資本家可以踐踏人類的全部道德、法律、尊嚴、不惜冒著殺頭、絞刑的危險嗎?」  

  妙雲望著他噴射怒火的雙目。再也不是她熟悉的孟人豪了。她的心碎了,一地的淒楚,無從拾起。

  同學們都在傳說孟人豪和顧妙雲分手了。沈茜去問采靈,采靈搖頭,她也在為邵齊痛苦,沒多少多餘心思去觀察別人。  

  采靈隨手按下錄音機,裡面飄蕩出蔡琴的歌聲:我像落花隨著流水,隨著流水飄向人海……  

  聽到這歌聲,妙雲寫字的手停住了。人豪把錄音機送給了她,她就放在宿舍裡。已經好久沒有聽到這歌聲了。從夏季到冬季。寒冷的北風撼動宿舍老舊的窗扉,外面的枝葉呼呼擺動,屋裡一片寂靜,只有偶爾的翻書聲。他在做什麼?他會想她嗎?她想他,想見見他,哪怕是一眼。  

  王凝悄悄扯一下沈茜的一角,另一隻手正掀開著窗簾一角,沈茜好奇地探頭,在王凝摀住她的嘴巴之前,她已經衝著樓下高喊:「孟人豪!」她是故意的。  

  寂靜的夜,這一聲叫,引起了無數人的好奇和驚異。妙雲倏地起身,掀開窗簾。她以為他們是心有靈犀,他來找她了。那一瞬間,她激動萬分、狂喜不已,她想告訴他,她繼承了大筆的財產,他們再也不會貧窮了。  

  妙雲的身體僵硬在窗前,宿舍的燈光外射,樓下的林陰道,一切景象清晰可見;孟人豪和白安娜正擁抱在一處,妙雲甚至可以看清白安娜眼神裡的得意。  

  人豪望著妙雲,沒有推開安娜,他在挑戰她,也在挑戰自己。  

  「如果你愛的是我,我們可以一起去美國!我是獨生女,家裡的一切都是我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她在他耳邊吐氣如蘭。  

  他冷冷地看著她。他們都清楚,他們根本不愛對方,但他們都有需要對方。他需要她的財富,她需要借助他打敗另一個女子。  

  歌聲還在迴盪:我早也徘徊我晚也徘徊,徘徊在茫茫人海,我早也等待晚也等待,心愛的人兒何在。

  心愛的人,已經死去,她也隨著死去,抹抹胸口,涼涼的,失去了熱氣。  

  這一年的重大新聞是:顧妙雲正式和孟人豪分手,他們如今即使在路上遇著也如同陌生人。第二條新聞是:孟人豪成為「花心王子」,先後與幾個女生有「親密往來」;第三條新聞是:一個大二的「闊少」狂追顧妙雲,他們一起去跳舞,「顛倒眾生」。  

  另外一些消息雖然不是八卦的熱門,也非常重要。孟人豪作為學校的代表,參加了全國的大學生代表大會以及在大會堂舉行的五四晚會,他不但是學校的學生會主席,也成為大學生聯合會的主席。他現在的確鴻運當頭。  

  顧妙雲發表了幾篇文章,受到了讚揚;她做了校報的主編,被推舉為學生會女生部部長;她參加英語演講比賽,得了一等獎;她連續三年獲得一等獎學金。  

  「白安娜要回美國了!」沈茜對采靈說,「這下孟人豪抓瞎了!」  

  采靈皺著眉頭,「別說了,妙雲在那邊!」  

  她們的對話,她聽到了。奇怪那種痛楚,過去了這麼久,依然如此的鮮明。她感到胸悶、有些窒息。從那個夜晚起,只要一想到孟人豪,她就會胸悶,感覺供血不足,心涼了,聽不到心的跳動聲了!  

  人豪對於白安娜的即將離去反倒有種解脫感。他對於她,即使她的財富,他也感到厭倦;然而白安娜仍舊不放手。她似乎已經有些愛上他了,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越是想得到,越是不肯放手。  

  「我的第一次給了你!別忘記這一點!」安娜得意地說,「你屬於我,你跑不了!」  

  人豪冷笑。現在他們躺在安娜的房子裡,躺在一張床上,春天午後的陽光照著揉亂的被褥,照著安娜露出來的一截玉腿。  

  他不屬於任何人,他只屬於他自己。  

  床頭的電話忽然響了,安娜不情願地去接電話,然後交給人豪,「找你的!」  

  人豪接過來,邵齊的聲音傳來:「人豪,你爸爸出事了!你媽媽打電話到系裡,叫你馬上回家!」

  人豪翻身下床,顧不及全身赤裸,他抱起電話座,顫抖地問:「我爸爸他怎麼了?」  

  「車禍!」邵齊簡單地說。  

  看見人豪在慌亂地穿衣服,雙手竟然抖得無法扣扣子。安娜為他扣好扣子,安娜狐疑地問:「出什麼事了?」

  「我要回家!」人豪奔出家門。  

  「我也去!」安娜叫。  

  人豪剛落座,安娜也在他旁邊坐下,他吃驚,「火車馬上開了,你快下去!」  

  「我要和你一起回家!」她果斷地說。  

  人豪皺眉,已經夠亂了,她還在添亂。  

  安娜哼笑,她就是去見他父母。不是顧妙雲已經見了他父母嗎?她也要見,她要讓那對夫妻知道,她白安娜絕對比顧妙雲更適合他們的兒子。  

第7章(2)  

  人豪坐在媽媽的病床前。爸爸在路邊修車,一個醉酒的司機橫衝直撞,竟把爸爸當場撞死。媽媽承受不住,昏迷了幾天。  

  爸爸的葬禮都是人豪在打理。媽媽倒下,姐姐也被突然的慘劇擊倒,手足無措,每天以淚洗面。一瞬間,人豪成了全家的頂樑柱,成了全家的依靠,一夜之間,他成熟了。  

  安娜支付了高額的醫療費。她畢竟還是個孩子,面對突發事件,她也是慌亂無助。看見人豪眉頭緊縮、看見他疲倦不堪、看見他眼角的淚水,她發覺她被這個更加真實的男人打動了。不再是為了征服、為了打敗某人,她愛上了孟人豪。

  人豪太累,就在病床前睡著了。安娜乖巧地坐在一旁。幾天幾夜的折騰,她罕有地連續幾天沒有化妝、甚至都不顧忌形象,只是緊緊陪伴在人豪身邊。雖然他根本就不看她一眼。  

  孫阿姨終於醒來,她那一向多笑容的臉,此時枯燥、無光,她的眼神空洞,茫然地望著眼前的世界。

  「阿姨!」安娜柔和地輕喚。發覺愛上人豪,安娜打定主意討得人豪媽媽的喜歡。  

  「你是誰?」  

  「我是人豪的女朋友!」安娜甜甜地回答,接著,她把自己的情況介紹一下,然後說,「阿姨,您安心地休息,一切都有人豪和我。也不要擔心費用。我爸爸的事業很大。等阿姨身體好了,您就去美國玩玩!姐姐也一起去!」

  正處於人生最不幸時期的孫阿姨,在悲慘裡,忽然看見了生命的曙光。這個女孩,帶來了她此刻最想要的一切,是來救她命的呀!她一把抓住了安娜的手,流著淚,把兒子的一生交給了她。  

  人豪不知道自己到底灌了多少瓶酒,他只是醉眼朦朧中,看到眼前一片的酒瓶,他抓起一個扔到牆壁上,「砰」的一聲,碎玻璃渣子四散,他再扔,再扔,一聲聲,他的手上都是血,他的腳踩著玻璃渣子,正在流著血,他都感覺不到痛疼。

  「爸爸!」他嘶啞地吼叫。可憐的爸爸,他辛辛苦苦一生,就這麼走了!人豪恨!為什麼老天不給他個機會,他一定可以讓父親享福。多少美夢,父親再也看不到。一顆心再也無法團圓。  

  妙雲下了火車。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借口來這裡。可是自從聽邵齊說人豪的爸爸出了車禍。她的一顆心就驚懼不安。晚上、午休都做噩夢,一陣一陣的冷汗。她不顧一切地來了。因為她始終愛著他,無論他如何對她,她都是愛著他的。她知道自己這樣很愚蠢、很可悲,沒有尊嚴、沒有骨氣。  

  一路上,她思考著如何對人豪解釋、對他的家人解釋。不管了,我既然來到這裡,就不去想退路了。這是我的一個機會,我要抓住人豪,我不能失去他,沒有他,我不知道如何生活、如何走完我以後的人生。  

  妙雲推門,一地的碎玻璃,書籍、衣服扔得四處都是,簡直猶如遭到颱風襲擊。再看接近半瘋狂的人豪,滿手、滿腳的血,頭髮亂的爆炸一般,衣服糟亂,一身的酒氣,血紅的目光像是殺了人。  

  人豪以為白安娜回來了,他哈哈傻笑著,上前一把就把妙雲拉進屋裡,「砰」的一聲關緊了房門。妙雲驚呼一聲,低頭一看,原來她踩到了一塊玻璃渣子,血立刻流出來。看到血,人豪大笑。他舉起酒瓶,就往妙雲口裡倒,一邊倒,一邊說:「我不愛你,我只愛錢,我愛顧妙雲!」  

  用力掙扎的妙雲,聽到他最後的五個字,一切掙扎都停住了。她抱緊他,哭泣著說:「我也愛你,我也愛你!」她自己拾起一個酒瓶,搖晃一下,裡面還有半瓶,從未嘗過酒的她,一閉眼,仰頸就灌。  

  花了,眼前的東西都變得虛無、搖蕩,像是幻覺,頭腦飄飄的,沒有疼,也沒有悲。他們親吻著對方,彼此為對方扔掉衣服,倒在凌亂的床上,沉浸到肉體的歡愉中,忘記一切痛苦……  

  當妙雲醒來時,人豪還在睡,睡夢中的他,像個孩子。妙雲撫摸著他的面孔,突然的變故,讓他消瘦了很多,鬍子也幾天沒刮,刺得手疼。可是她喜歡這種被刺疼的感覺,她留戀不捨地凝望,決心把他的一切永遠刻劃在內心深處。

  白安娜驚詫地看著妙雲走出人豪的房間,立刻感覺出他們發生了什麼,她的眼睛變得凌厲之極。  

  妙雲也驚詫地望著安娜,原來,她也來了!妙雲心裡淌血。是他帶她回來的嗎?  

  「你來了!」安娜掛著虛偽的微笑說,「這叫什麼?自投懷抱?」  

  「五十步笑百步!」妙雲冷笑地說。  

  安娜凶狠地說:「告訴你,人豪的媽媽已經同意了我們的事,我也告訴了我爸爸,我們很快就要訂婚!」

  妙雲愣,迅即說:「這只是你們的安排,人豪呢?他愛的是我!」  

  安娜尖笑,「你以為只有你和他上了床嗎?」  

  妙雲的鮮血變冷了,她說不出話,眼前黑乎乎的,腳下的地在搖晃。  

  安娜很滿意方才話的威力,繼續說:「你能夠給他什麼?一個女人的肉體,男人有錢,女人的身體算得了什麼?你省省力氣吧!孟人豪不是個傻瓜,也不會甘於平庸,他要成功,他要站在世界的頂端。這一切,你能夠給他嗎?你們的愛情?愛情算什麼?不過是小孩子的一場遊戲而已,你不要太當真。我們是在生活,我們活在二十世紀,我們不是在寫羅曼蒂克故事,不是中世紀。」  

  她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匕首,都刺得妙雲鮮血淋漓。救救我吧!誰來救我,我愛他呀!  

  「而且,你那位母親……」安娜再說。  

  她擊敗了妙雲。妙雲無法聽下去。即使沒有白安娜,孟家也不會接受她。這一點,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放手吧!」安娜彷彿好心地說,「讓他幸福,不是你的心願嗎?你不是要給所愛的人幸福嗎?為什麼你還要逼他!你離開他,對你們都好!」妙雲踉踉蹌蹌地離開孟家,看不清眼前的路,也沒有淚。這個鎮子,就當她從沒來過。這一生都不要去想了。她本是來追求幸福的,卻帶著無盡的悲痛離去。  

  當晚顧妙雲就乘坐火車離開小鎮。  

  人豪翻過身,睜開眼睛。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妙雲來了,她說她依舊愛著他,要和他一起吃苦。他們親吻、擁抱、做愛,一切都那麼真實,彷彿是真的。他苦笑了。妙雲,他的妙雲,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他的青春、他的快樂、他的幸福。  

  一滴清淚流出眼角,他翻身,讓頭埋進被子裡,像鴕鳥,不願意去面對世界。  

  安娜開門進來,坐到他身旁,環抱住他,臉龐貼著他的背部。人豪用手推她,她卻抱得更緊。她不會鬆手的,她這一生都不會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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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3 22:06:13

第8章(1)

  大四了,分別的鐘聲已經敲響,一些傷感飄蕩在同學們心頭。最美好的時光即將過去,未來的路途還很長。

  沈茜從班武那裡聽說,白安娜的父親從美國來了,人豪去見了他。當沈茜在宿舍裡�嗦這些事時,妙雲就在看書,她的手緊緊地握著鋼筆,她的嘴唇緊緊地閉起。  

  采靈用力捶了幾下沈茜,把她推出宿舍。其他同學都不說話。  

  那幾天,宿舍裡,氣壓很低。  

  「采靈!妙雲!」沈茜風風火火地衝進宿舍,喊道,「邵齊和人豪打架了,就在昨天晚上,他們一個宿舍出去吃飯,在小飯館裡。是邵齊先出手,人豪竟然沒還手。班武和羅志彬竟然也沒去拉架,還說打得好,解氣!」  

  「那邵齊沒事吧!」采靈擔憂地問。  

  「沒事!」沈茜笑著說,「沒想到,邵齊也能打架!」  

  妙雲昏昏地走出醫院,沒有意識地走在已經有些寒冷的街頭,下過一場秋雨,天氣一天一天地轉涼了。

  她的手裡握著一張化驗單,耳旁不時掀起醫生的話:你已經懷孕三個月,要注意營養,多休息,你的體質弱,不利於孩子的發育。  

  她已經沒有淚水,她要活下去,堅強地活下去。  

  空氣裡飄蕩出歌聲:我像落花隨著流水,隨著流水飄向人海,人海茫茫不知身在何處,總覺得缺少一份愛,我早也徘徊我晚也徘徊,徘徊在茫茫人海,我早也等待晚也等待,心愛的人兒何方。  

  那是我的歌,她想,是我和他的歌。我是落花,願意隨著流水飄向天涯,我是流水,願意承載著落花穿越江河……

  譚雋走出PUB門口,就望見她站立在冷瑟的街頭,霓虹燈反射出她寂寥、孤獨、無助的身影,她似乎迷路,在尋找,在尋找靠岸的港口。  

  妙雲感覺自己又一次倒進一個溫暖的懷抱,就像那次在超市。他抱著她,帶她遠離寒冷與悲傷。  

  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房間裡,似曾熟悉,乳白色的地毯、白色的窗簾,米色的書櫥、白色的書桌,一個男子坐在轉椅裡睡著了,手裡還抱著一本書。  

  睡眠中的他,沉穩、慵懶,襯衣扣子開了兩個,顯出少有的頹廢。是譚雋,妙雲第一次如此仔細地觀察他。忽然想,他真是一個帥氣的男人。  

  他醒了,身體一動,手裡的書掉在地毯上。妙雲看清了封面:《孕婦保健》。血色從她臉上褪去。

  他拾起書,轉頭看妙雲,四目想對,都沒有任何表情。  

  好久,妙雲才擠出一句話:「我不要孩子!」  

  他不語。  

  「我不要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妙雲嘶啞地喊,「我不能讓他長大蒙受恥辱!」  

  「一切聽你的!」他說。  

  「學校裡有一個公派留學的資格,系裡想讓你去!」系主任對顧妙雲說,「不過,學校方面似乎有意讓上一屆學生會主席孟人豪去。但他需要托福考試成績,而你早就有了,660分,非常理想。所以最大可能就是你去。而且江教授也願意推薦你。他稱讚你口語不錯。」  

  「江教授?」妙雲不記得認識這麼一個人。  

  「你不是曾經教他女兒英語嗎?」主任說。  

  妙雲恍然。凱蒂是姓江呀!她都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她還是一個女孩,現在她是個女人,失去了愛情,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幸福,失去了一個胚胎,失去了,都失去了……  

  出國,離開,走得很遠,再也不回來。這裡已經沒有任何值得她留戀的人和事,這裡是她一生的心碎地。

  「顧妙雲!」章老師攔住她,將她拉進一間辦公室,「主任和你談了?恭喜你,能出去,又是公派。以後,可別忘了我們!」  

  妙雲客氣地說:「這幾年多虧了老師的照顧,幫我介紹工作。」  

  章老師一笑,「我?你呀!感謝錯了人。真正幫你的不是我,是譚雋!」  

  妙雲愣住。  

  「江教授是他姐夫。是他托我介紹你去教他外甥女。我聽譚箏說,他還賄賂凱蒂,讓她聽你的話!這個譚雋,認識他那麼久,總一副陰沉的樣子。事業做得那麼大,也不找女朋友。可把他父母急死了。我看他是對你一見鍾情,你在台上唱《我的祖國》,他就動心了。所以才找我介紹。後來聽說你一人在學校過年,就讓他爸媽請你去家裡吃飯。他呀!也是要面子,況且知道你……唉!他是一往情深,我都被他感動。要是有個男人這樣對我,我呀!也就這一世不白活了!」

  妙雲想著章老師的話,回憶起四年的種種。多少次,她困難無助時,他出現了。他就是那無聲無息的溫暖的眼神啊!

  「顧妙雲!」凱蒂的母親、譚雋的姐姐譚箏奇怪地看著妙雲。  

  「我想見譚雋!」她說。  

  「他在這裡!」  

  妙雲慢慢走近他,他正在給花澆水,高雅的蘭花在水的滋潤下,更加嬌嫩。  

  「我正在等你!」他不看她,平淡地說,「章老師來了電話!我知道你會找來。」他說得緩慢,但不給她插話的空間,「不必感謝,也不必有負擔,我願意做,也很喜歡做。對我來說,做那一切實在是簡單的事。」  

  「你……不嫌棄我嗎?」妙雲問。  

  他看向她,等待她的下一句,罕有地,他感覺到了緊張。  

  「我想要個家。」她果斷地說。  

  「我給你一個家!」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公派名額最後給了孟人豪。妙雲主動放棄,但這個秘密也只有系主任、江教授知道。大家都為妙雲惋惜,羨慕孟人豪的好命。  

  「號外!特大號外!英語系大美女、女生部部長顧妙雲最終花落譚雋!」班武沒心沒肺地嚷著衝進宿舍。

  所有人停下手裡的活,瞪視著他。人豪則如被刺疼的豹子,原本懶散地躺在床上,此時忽然坐起,瞪視著前方空白的牆壁。  

  「譚雋?誰?沒聽說過?」羅志彬問。  

  「音樂系老主任的獨生子、香港太誠集團的年輕總裁譚雋先生是也!」班武賣弄口舌。  

  人豪一把火起,就是那個有車的小子!他忘記了自己的背叛,內心燃燒著怒火,毫無理智地衝出門,奔向妙雲宿舍。

第8章(2)  

  宿舍裡正在播放蔡琴的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遠走。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  

  聽到熟悉的旋律,往事浮現,更深地刺疼著內心的脆弱。人豪一腳踹開門,在一屋的女生反應過來以前,他上去,將那台錄音機用力摔在地上,然後他咬牙切齒指著窗邊的妙雲,發狠地說:「從此,我和你一刀兩斷!」  

  妙雲沒有任何表情,她已經心碎太多次,已經感覺不到痛疼。她麻木地望著那台錄音機,將頭轉向窗外,夏季將要到了,畢業就在眼前了。走吧,走吧……  

  人豪摔門而去。多年以後,他回憶那天,記起妙雲的那抹眼神,讀出了一絲恨意。是的,曾經如此深深愛著他的妙雲,在恨著他。  

  那是大學時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他們一直認為那應是他們一生最後的見面。  

  一切的愛和恨都飄散在風裡。  

  孟人豪去美國留學,他沒有和白安娜結婚。雖然前前後後,他們的關係持續了許多年,包括同居,生下孩子,他們始終沒有結婚。他們分手分得十分平靜,誰都沒有糾纏對方。也許,都覺得太累了。  

  他繼續學習哲學,和其他同學一樣到餐館端盤子、打工。最終,他拿到了哈佛的哲學博士,留在那裡,並很快晉陞為最年輕的教授。他成為著名的學者。他開一輛老式的福特車,住在簡單的公寓裡,裡面除了書,就是書。他仍舊是名人:最年輕的華裔教授,最有魅力的單身教授。一直沒有結婚,卻有無數的花邊新聞。總有女學生追求他。他列出關於做他女朋友的一系列要求,其中一項是:會唱中國民歌,比如《我的祖國》。  

  據說因此,一位法國金髮女郎跑到中國學習唱歌。  

  他只在母親去世時,返回中國一趟。然後迅速離開,似乎他害怕停留在祖國。在一個慶祝中國新年的晚會上,他聽到有人唱起《我的祖國》,他流了淚。他永遠記得一個在恬美的聲音,她在台上唱,傾倒四座。只有一顆最純美的心,才會唱出最動聽的歌。  

  顧妙雲和譚雋結婚,去了香港,做了一個家庭婦女,有兩個孩子,過著她夢寐以求的幸福、團圓的生活。她沒有再和過去的同學聯繫,彷彿故意要斬斷過去。  

  她應該滿足,可是在她的夢裡,她仍然聽到一陣歌聲飄蕩在暮色蒼茫中:那是你的眼神,明亮又美麗……她被夢驚醒。  

  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的被窩裡,她的丈夫緊緊地環抱著他,輕輕地安撫著她,她心裡一陣柔情。她緊緊回抱著丈夫,不讓自己和他有一絲空間。  

  她過得那麼幸福,因此時間過得太快,一轉眼,十四年過去了。  

  直到有一天,醫生對她說:「譚太太,譚先生的健康檢查結果出來了。很遺憾是晚期胃癌!」  

  她號啕地痛哭,痛恨蒼天,從不看她一眼,難道讓顧妙雲有一點幸福是錯誤的?  

  譚雋卻平靜地握著她的手,說:「這對我是一種解脫。愛你,卻得不到全部的你,又不捨得放手,做出大度的樣子,內心卻充滿忌妒。日日忍受如此的折磨,遲早我會發瘋。」  

  妙雲用力地搖頭,她不要聽這些安慰的話。  

  「別哭,我喜歡看見你笑!」他捏著她的下巴,微笑著,彷彿他會活一百歲,可以一直這麼看著這個笑容。

  她主動親吻他,淚水流滿他的臉龐,她沒看見他眼角的淚。  

  窗外是淅淅瀝瀝的春雨,室內分外的安靜。妙雲為丈夫梳理著頭髮。因為化療,已經沒剩下多少了。可是她就是喜歡撫摸他的頭髮。他本來有一頭濃密的頭髮,他用清涼的薄荷洗髮,總是散發著淡淡的清涼。  

  「為什麼第一次見面說我身材不錯?」她問他。這問題她問了許多次,他都不回答。  

  「因為愛你呀!」他淡淡地說。  

  「你可以說別的!」她說。她依稀記得她當時很生氣。  

  「因為你的身材確實不錯!」他很固執。  

  妙雲輕輕地笑了,再問:「在超市救了我後,為什麼不等我醒來?」  

  「因為我有工作要忙!」他回答,似乎是個合理的答案。  

  「為什麼不告訴我你就是譚教授的兒子,為什麼大年初一送我東西,你不進去找我……」她有很多為什麼,他也有五花八門的回答。  

  「我愛你!譚雋!你相信這個嗎?」她問。  

  「我相信!」他回答。  

  「為什麼?」  

  「因為我愛你!」  

  「譚雋,我愛你,你使我那麼幸福。我一生如果有幸福,全部是你給我的,我永遠也不要忘了你,我要一直追隨著你……」她喃喃地低語,彷彿不是說給他聽,而是說給自己。  

  他握著她的手,看她逐漸沉入夢鄉的臉龐。過了多少年,她還是一如當年,站在台上,像是風裡的一朵雲彩。他把她的手放在唇邊親吻著,他知道,她是真的愛他可是卻不是他渴望的那樣愛他。她愛他,因為他對她太好了,她無比地感激,他就像是他的兄長、父親,卻不是她心底裡的「情人」。她的愛,已經全部給了那個人。妒忌嗎?譚雋苦笑,怎麼會沒有妒忌?一個心裡無比熱愛的女子、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的母親,始終愛著另外一個人,他的心裡怎麼會不難過?可是,看到她在自己的身邊,露出笑臉,又會感到無比的幸福。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珍惜你的擁有吧!  

  能夠和一個深愛的女子,一起生活十四年,他滿足了,他無法填滿她內心的那個傷痛,就由那個人去做吧!他比我幸運。譚雋想著,朦朦朧朧中,聽到妙雲嘀咕一聲:譚雋,聽話,把藥吃了,我愛你。譚雋快樂地笑了,她的夢裡有我,我滿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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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3 22:10:40

第9章(1)

  「推開記憶的門,我在心裡看見了,看見了遠去的人,是你和他,曾陪我走過,生命裡的淡淡早晨。推開記憶的門,身後往事一幕幕,一幕幕似幻似真,有悲有喜,有愛有恨,酸酸甜甜消磨了青春。感謝那些事,感謝那些人,感謝那一段奇妙的緣分,啊!人生,原來就是,和那些事那些人相遇的過程。」  

  錄音機裡又響起這首《那些事那些人》,多麼熟悉的旋律,曾經年復一年、日日夜夜響在耳邊。  

  顧妙雲和孟人豪面對面坐著,分別十五年,恍似一場夢境。多少的愛與恨,都平靜了。歲月撫平了傷痕。

  錄音機繼續轉動,歌聲如泣如訴。  

  「聽邵齊說,你回來了,所以我就過來了,一切都還好吧!」人豪問。  

  「好!譚雋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妙雲平靜地回答。  

  曾經有過幻覺,等到他們重逢,他們各自會有的表情和場景,卻沒有一次像實際重逢到來的時刻——此刻,如此的平靜,彷彿他們真的只是普通的大學同學,彷彿他們不曾那樣愛得銘心刻骨。時間真的可以消磨一切,可以撫平一切內心的傷痛。  

  人豪沉默。報紙上已經登載,「太誠集團董事長撒手人寰,留下年輕的太太和一對兒女。」譚雋把公司安排妥當,給妻子兒女成立基金會,一切都無須妙雲操心。他是個細心的人,就是走,也走得有條不紊,絕對不會讓妻子擔憂。人豪想,我這一生都無法像他那樣去做。我是個自私的人,只知道得到,卻不知道付出。  

  沈茜發起辦一次老同學聚會。現在她已經是個部門的領導,做什麼,都得是領頭的。邵齊就說:「就由你做這次老同學聚會的『負責人』。」沈茜因此熱情更加高漲。  

  畢業後,同學們南北西東,飄到各地。許多年都沒有聯繫了。忽然聽到那曾經熟悉的聲音,往事浮上心頭,幾多喜悅、幾多感慨、幾多惆悵。  

  班武第一個趕來,他在離B市不遠的城市工作,只有四個小時的火車。可是就這麼短的距離,畢業十五年,他也只是出差來過兩次B市。  

  邵齊和他一起在外面喝酒。幾杯酒落肚,話也就多了。  

  「邵齊,你知道你輸給孟人豪在哪裡?你太慢了,慢悠悠,人家已經追到手,你還在原地。」班武喝著苦味的啤酒,口齒不清地說。  

  邵齊很淡然地道:「不是我慢,是他太快。不記得了?一入校,他就宣佈:英語系,一個叫顧妙雲的,他追定了,叫咱們別和他搶。我那時甚至還沒有見到顧妙雲。」  

  班武笑,「這小子,整一個陳世美,我到現在也不能原諒他,那天你在飯館打了他,真過癮!」  

  「我並不想打他,他喝醉了,趴在我耳邊說,我一直對顧妙雲有野心。他是看出來了,我是惱羞成怒,也不光明磊落。」邵齊難得說出內心的話。  

  「可惜呀!螳螂捕蟬,焉知黃雀在後?最後還不是便宜了譚雋!」班武歎息。記起當顧妙雲要嫁給譚雋時,學校裡簡直是一番轟動,說什麼的都有。  

  「他是有心人,也寬容。他的父母、姐姐一起上陣幫他,我們自愧不如。」邵齊實話實說。對於譚雋,他是真心佩服。無論是事業,還是愛情,譚雋都有一股勇氣和決心。這是旁人學不來,更做不來的。一個內地人,跑到香港去創業,做出那麼大的成績!結婚,明明知道對方愛的不是自己,可是仍舊包容地給對方幸福。那是怎麼樣的一顆心呀!

  「現在,他走了,你說人豪是不是有機會了?」班武取笑地問。他想,即便是人豪有意,顧妙雲也絕對不會肯了。

  「不知道。我只知道,咱們都沒機會了!」邵齊笑著說。  

  班武大笑,「我們都不如孟人豪,他一直在等待,哪怕付出一生也要等。你和我能有這本事嗎?」

  人豪走出海關,一抬頭,就望見邵齊。他們大約有五年沒見面了。上一次見面是在美國,邵齊去那裡開一個國際學術會議。  

  和五年前相比,邵齊顯得有些老,鬢角有了白髮。他自己也是。昨晚,無意中在鏡子裡看到自己,駭了一跳,裡面的人是我嗎?我有那麼老嗎?在他的感覺裡,彷彿自己一直是那麼年輕的!  

  邵齊叫了輛出租,對人豪說:「你湊合湊合,我們工薪階層,買不起車!」  

  人豪笑,「老同學了,客氣什麼!」  

  出租車在寬敞的馬路上急馳。人豪觀察著窗外的景色,物非昨,人成舊。  

  「沒有把阿瑟帶回來?」邵齊問,他記得人豪在電話裡是說要帶孩子回來的。  

  人豪一愣,搖頭,「他的監護權屬於安娜!」  

  「她不是再婚了嗎?」邵齊緩慢地問。不理解,孟人豪為什麼對自己的兒子也不上心?  

  「是的。正是她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法庭認為她比我更適合照顧孩子!」人豪說。口氣裡帶著一股嘲弄。

  邵齊默然。美國的法律和中國不同。他們是不論父子血統那一套的。那麼人豪自己是怎麼想的呢?難道他就這樣一個人孤獨終老?邵齊感到,他已經無法像在大學時代那樣,準確地揣摩到孟人豪的心裡了!歲月使得這個過去開朗、完全沒有城府的大男孩,變得令人費解和不可琢磨。邵齊已經從一些朋友那裡,聽說了許多有關孟人豪的「荒唐故事」。孟人豪如此地生活,是為了懲罰自己,還是樂在其中?  

  「采靈還好吧!」人豪問。  

  「就那樣!」邵齊回答,「一個平常的家庭婦女!」  

  「你認為,如果你死了,她會再婚嗎?」人豪直接問。  

  邵齊一愣。這個人豪!倒把美國人那一套直來直往學會了。但是轉瞬,邵齊忽然明白了人豪問這句話的用意。孟人豪到底是沒有忘記顧妙雲的,他是回來找她的!  

  「先不回家,找個地方喝一杯!」人豪仍舊是過去的老作風,自作主張,不管旁人是否同意。  

  他叫出租車停在路邊的一個小店,拉著邵齊進去。邵齊只得打電話告訴采靈,他們先不回去吃飯。在家裡已經開始準備接風宴的采靈,忍不住一陣埋怨。  

  「你覺得我和妙雲還能再續前緣嗎?」沒喝兩杯酒,人豪就問。  

  邵齊回答:「這個你應該去問妙雲!」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你一向比我有理智。」人豪說,「現在,我頭腦亂得很,理不出一個頭緒!」

  「你還愛她嗎?」邵齊問。  

  人豪旋轉著手裡的酒杯,緩慢地道:「我不知道那是否是愛,我只要想到她,就會感覺心疼。知道嗎?這許多年,我反覆都想著我們最後的那一面,她冰冷而且仇恨地看我一眼,像一把刀子,割開我的血管。我有時會有噩夢,夢到她渾身的鮮血,我站在一旁,竟然毫不理會。我想,夢境裡的我,也許就是那個潛意識的我,是那個本我,它殘酷無情地扼殺這個表我!」  

  邵齊不說話。孟人豪已經醒悟到,他當年對顧妙雲做了什麼,也許他可以補救,然而對於妙雲,所有的那些傷害,難道可以用「補救」來寬恕嗎?  

  孟人豪決定「補救」。無論成功與否,他都要試試,他一向不是個怯懦的人。所以他直接去找顧妙雲。

  然而當那熟悉的歌聲響在耳邊,他又怯懦了。  

  羅志彬從南方趕來。他自從畢業後,就與同學們失去聯繫。能夠重新聯繫到他,多虧了妙雲。她在南方還是有點「勢力」的。羅志彬畢業後,就下海做了生意,起起伏伏,不好也不至於太壞。他最神奇的事情是:和同一個女人結了兩次婚。

  邵齊請人豪、班武、羅志彬、沈茜、妙雲在他家裡來一次小型的聚會。  

  妙雲早到,熟練地幫助采靈準備起晚宴。  

  采靈笑說:「還以為你在家裡只做少奶奶的!」  

  妙雲淡然道:「我們都喜歡在家裡吃飯。譚雋自己會下廚,他的手藝比我好!」  

  采靈感到她還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傷裡,也許,她一生都無法逃脫那悲傷。她總是不時地提到丈夫,彷彿他並沒有走。他還在她的身邊。  

  沈茜和班武、羅志彬到了。大家笑著鬧作一團。片刻間,他們彷彿又回到了從前。  

  「其實,我一直對妙雲都有些心理不平衡,我喜歡孟人豪,可惜,我卻不知道如何抓住他,那時太愚蠢了,結果弄得他一直都討厭我。我故意把孟人豪和白安娜的一些事說給妙雲聽,現在想想,我根本不配做她的朋友,我覺得自己很可怕。」沈茜緩緩地說。當年那個毛毛躁躁的丫頭,已經為一種成熟與幹練代替。  

第9章(2)

  她和采靈正在臥室裡,翻看采靈和邵齊一家的照相簿。  

  「不要自責!」采靈說,「那時我們年輕,不是嗎?比如我,一直都很傻,以為邵齊喜歡的是我,直到幾年前搬家,我發現了他的日記,嚇了一跳,原來,他一直都喜歡妙雲。」  

  「我早就看出來了。不過邵齊是個君子,妙雲和人豪戀愛,他絕對不會去追求好朋友的女朋友!」

  「我沒什麼遺憾!」采靈滿足地說,「這十幾年,我們一直過得很幸福。」  

  「是啊!」沈茜感慨地說,「只要幸福就可以了,何必在意當初!」  

  妙雲和采靈在廚房裡忙碌,客廳裡,男男女女鬧成一團,笑聲不斷。妙雲是有意讓自己忙碌、讓自己暫且遠離那些重逢的「感慨」。她不想因為自己的情緒低落,而影響大家的好心情。她原本是不打算來的,但是沈茜不接受她的任何解釋。

  「你說你要一直這麼過下去?」采靈驚異,「那麼孟人豪呢?」  

  妙雲平淡地說:「都過去了!」  

  「可是,你們……」采靈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我愛著譚雋,這許多年,他保護我,疼愛我,我無法報答他,他走了,我不能辜負他!」  

  「辜負他?」采靈不解。  

  妙雲點頭,「他一直知道,我忘不了孟人豪,可是他都包容我。這樣的感情,我不能再去接受其他男人,尤其是孟人豪,這對譚雋不公平。現在我只想看著孩子長大,做一個稱職的母親,一個人平平靜靜地過完餘生。」  

  人豪站在廚房門口,沒有動。原來她是這樣想的,他到底是無法與她團圓。他必須放手了,等待了十五年,還是必須放手!  

  妙雲走進譚家的院落,恍恍忽忽間,記起,第一次到這裡,望見滿牆的紫籐,希望花開。此刻紫籐花開了,茂盛、紛繁,紫色的一片,風吹落花瓣,飄散在地上。  

  推開院門,滿院的鮮花,還未到菊花盛開的季節。那是譚雋喜歡的花。站在院子中間,妙雲欲哭無淚。愛我,為什麼走?留下我一個,孤苦伶仃!  

  人豪從屋裡出來,後面跟著譚教授老夫妻,他們比以前更加的衰老。妙雲忙上去攙扶住婆婆。婆婆握緊了她的手,嘴唇哆嗦了幾下,沒說出口。  

  譚教授先說話了:「妙雲,送送客人!」  

  是的,現在,這個院子,她應當是主人。回想起當年來做客,人豪感到人世的滄桑。  

  一起走到門外,「再見!」妙雲說完,就要進去。  

  人豪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妙雲,我們談談!」  

  「談什麼?你想在我公公家的門前,對我這個寡婦說什麼?人豪,死心吧!過去的,回不去了。即使我們彼此還有些什麼,我都絕對不會離開譚雋。」  

  「他已經走了!」人豪掙扎。  

  「他始終都在我的心裡。」妙雲堅決地說,「也許有些可笑,當他活著,我心裡想著別人。可是當他走了,我的心裡,卻只有他。孟人豪,我和你的一切都過去了!」  

  人豪覺得眼前的妙雲再也不是從前的顧妙雲。她的眼裡再也沒有顯露出對他的激情,難道她真的拋下了過去?而他是來拾起過去的!  

  「就像那首歌唱的:你是我心中的缺口,而他是我的出口,走的已經走,留的不能留,才能讓我們都在追求。」妙雲說,「這是蔡琴新出的歌,名字叫《缺口》。」  

  人豪從未如此的絕望。十五年來,他第一次感覺,當年他所作的一切,都表明他徹底地失去了妙雲。他在掙扎,他想挽回,「你知道嗎?正是譚雋讓我來找你!」  

  妙雲愣住。  

  人豪繼續說:「他知道自己將要離去,他不能放心你,所以他通知我,他說只有我,才能讓他安心地走。他也告訴了他的父母。」  

  「你在胡說!」妙雲激動,她不相信,譚雋竟會做出這樣的安排。  

  「他在銀行裡,留下一封信,你去看吧,妙雲。和我在一起,並不違背譚雋的願望!」  

  「他恨你!」妙雲說,「我也恨你!」她用盡全部的力氣說。  

  「你不恨我,他也不恨我!」人豪說。  

  妙雲冷笑,「這十幾年,你的性格一點也沒變,太自以為是。譚雋為什麼不恨你?我為什麼不恨你!」她忽然想起那個失去的孩子。她再也不想和這個人有什麼瓜葛。她只需要安靜的生活。  

  人豪乘坐火車返回故鄉,當他慢慢走下火車,走出火車站,感覺自己彷彿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中國的發展太快了,幾年就是幾個世紀。  

  他推開熟悉的家門。一股陰涼氣撲來。母親去世後,他保留下這個老屋。現在,市政府修路,這一片必須拆遷,什麼也無法保留。很快,這個家就會被夷成平地,然後蓋起高樓大廈。曾經在這裡灑下的歡聲笑語、悲悲切切,都將被掩埋。

  他整理著東西。累了,就坐在床沿。睡意朦朧之際,他想到了那個瘋狂的午後。他喝醉了酒,他以為是妙雲來了,卻是安娜。不,那不是安娜。他應該感覺得出,那人絕對不是安娜。  

  他果斷地撥通了安娜的電話,他要證實這件事。  

  「當然不是我,是的,是顧妙雲。可憐的女人,她為你而來,卻傷心地離去。我傷害了她,沒有辦法,我也是為了我的愛情!」安娜輕快地說,「孟人豪,你記住,你是個流氓,所以,你不配顧妙雲那樣的女人。」  

  人豪掛斷了電話。他那時就應該明白的,可是他竟然如此糊塗。他倒在床上。無力地回想,滿腹的絕望。

  妙雲深吸一口氣,注視著銀行的這個小小的保險櫃。偌大的庫裡,只有她一個人,四面都是保險櫃。她以為譚雋留下的一切,她都看過了,卻沒有料想到,還有這個保險櫃。她摸索著它,眼中含著淚。多麼希望一切都是她的一場夢,一覺醒來,譚雋還會像從前那樣,捏捏她的鼻子、拍拍她的屁股,然後輕快地說:「早晨好,我的太太。」  

  可是,可是,一切都是真的。十五年的夫妻,一朝化作陰陽相隔,說好今生在一起。走到中途,就這麼生生地拋下她一人。太狠心。  

  只有一封信和一盒磁帶。妙雲顫顫抖抖地拆開信,一邊看一邊流淚,看完了,淚水也打濕了書信。

  不!譚雋,無論你說什麼,我都將是你的妻子。我不後悔,也不埋怨,這是我的愛情。但總是抓不住。從前,抓不住孟人豪,現在抓不住譚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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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3 22:11:36

第10章(1)

  妙雲把譚雋留下的那盒帶子放進播放機裡,優美的歌聲飄蕩在屋裡,是《我的祖國》: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  

  陣陣秋風吹來,院子裡,是滿院的菊花,燦爛、奪目。  

  三年了,譚雋走了三年了。這三年裡,她聽著熟悉的旋律,欣賞著滿院的芬芳,彷彿生活可以一直這樣繼續下去。

  大女兒已經在昨天乘飛機去上大學了。她是個幸福的天使,沒有吃過一丁點的苦,享受著全家的愛。她長得分外像譚雋。總有人會說:「譚太太,你這個女兒,走到哪裡,旁人一眼就可以認出是譚先生的千金。」她愛著父親,有些戀父情節。父親一走,她的笑聲明顯地減少,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  

  昨晚,她拉著媽媽和她擠一個被窩。  

  「真好,和媽媽睡一起。」女兒撒嬌地說,「以前總是爸爸霸佔著媽媽!」  

  妙雲心酸。  

  「媽媽!」女兒忽然語氣認真地說,「希望你幸福!希望我幸福,希望弟弟幸福。希望我們都可以記著爸爸,可是還要勇敢地幸福。」  

  妙雲動容,她的女兒的確長大了,「薩拉,想過以後,做什麼?」  

  「繼承爸爸的公司!」女兒果斷地說。  

  女兒睡著了,妙雲卻了無睡意。兒女像鳥兒離巢一般,長大了,振翅高飛。再過兩年,就是兒子。都走了,她一人,住在這寬敞的大庭院裡,依靠著回憶過日子。  

  生活,終究是難團圓。  

  人豪緩緩騎著自行車,穿過校園的馬路。還是曾經的校園,只是已經滄海桑田。經過百年校慶,整個學校面貌煥然一新。古舊的教學樓,被現代化的白色建築取代,鋪著花紋的小徑也被水泥路代替。過去的時光,難以追回;過去的景物,  再也無處尋覓;  過去的人,  也被沉澱在回憶裡。  

  三年前,他留在B大教書。日子照舊是熱熱鬧鬧,朋友、同事、學生,每天忙忙碌碌。可是總在心底的某個地方,感覺空洞。在一些月圓的夜裡,會忽然想起從前,耳邊迴盪起那些歌聲,想到那個深愛的人。  

  姐姐催促他結婚,甚至托人介紹。他敷衍了事。他覺得自己被抽去了一股力量,失去了愛的力量、愛的勇氣、愛的希望。這一生,再也無法去愛了。  

  忽然一陣劇烈的煞車聲,在他明白過來以前,一輛運貨車已經將他撞到在地,當他摔倒在地的一瞬間,他的腦海裡閃現出她的笑容,他沒有覺得多大的痛楚,只是在美好的回憶裡,覺得安然,一切都跌入一個黑洞裡……  

  「妙雲,人豪出車禍了,情況危險,你過來一趟吧!」邵齊在電話裡說。  

  妙雲放下電話,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衝出家門。  

  難怪,這一整天都覺得心神不寧,眼皮在用力地跳。她給女兒電話,叫她老實地留在校園,不許外出;不顧兒子的強烈抗議,她親自去接送兒子上學;她給公婆電話;卻怎麼也未曾想到竟會是他!  

  機艙裡,乘客們都昏昏欲睡。妙雲大腦思維卻異常地清醒。他始終都在我的心裡,我能感覺出,摸摸心臟,它是那樣有力地跳動。  

  我是你的前世今生,只要聽著心跳的聲音,就可以找到對方。  

  找到了,又如何?終究不能在一起。  

  病床前,采靈緊緊環抱著顫抖的妙雲。自從到了這裡,妙雲就一言不發。手術已經結束,病人未脫離危險期。週遭寂寂,只有氧氣瓶裡氣泡湧動的聲音,一聲聲,彷彿是脈搏跳動的聲音。  

  邵齊站在窗前,雙眼佈滿血絲。  

  已經兩天,病人還沒有甦醒的跡象,也許他會一輩子就這麼睡著了。  

  「我們應該做好最壞的打算!」醫生說。  

  妙雲靜靜地聽著,這樣的詞語和腔調,她聽過,然後,她就失去了譚雋。人們為什麼總是在失去以後,才知道應該去珍惜?  

  人豪的姐姐趕來,淚眼婆娑。采靈在一旁一邊安慰一邊流淚。他們都可以流淚,可是我呢?妙雲想,想流淚,卻沒有淚。  

  按下播放鍵,歌聲又飄蕩起來: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遠走。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們卻都沒有哭泣,讓它淡淡地來,讓它好好地去。到如今年復一年,我不能停止懷念,懷念你,懷念從前。但願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  

  人豪已經昏迷了半年,半年裡,妙雲一直守在一旁。她不流淚,也不說話,只是機械地守護在一旁。人豪成了植物人,顧妙雲似乎也成了木偶。  

  每天都在回放著那盒磁帶,一遍又一遍。彷彿只有這歌聲才可以撫平內心的傷痛,  

  邵齊看妙雲仔細地為人豪掖好被角,像石膏一般坐在床邊。可憐的女人,她應該得到幸福,而不是這些可怕的打擊。

  「以後,有什麼打算?」邵齊問。  

  「出院,找個空氣好的地方。」妙雲簡短地說。雖然不說話,但她已經把一切想好了。既然這是命運,那就努力承受吧!我知道,我能挺住。她安慰自己。  

  妙雲找了一處安靜的地方,面對著鬱鬱蔥蔥的大山,遠離城市,遠離喧囂的物質文明。請了一個專業護士和一個保姆。過起了半隱居的生活。每天推著輪椅,讓昏迷的人豪曬曬陽光,陪在他身邊,自言自語。  

  可憐的人,林教授一陣心疼。她想起了她的兒子,那麼優秀的兒子,走了。白髮人送黑髮人。留下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兒子把妻兒托付給孟人豪,起先她不理解,怎麼會有這樣的男人,自己臨走,還把深愛的妻子推進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  

  「媽媽!」譚雋乞求地望著母親,「因為我愛她,想著給她幸福。可是我違背了誓言,我在這人生的中途,把她拋下了!妙雲不應該得到這樣的結局,她應該團圓。媽媽,如果你愛著你的兒子,就不要阻擋他為妻子安排的路。」

  林教授淚如雨下。一生起起伏伏,坎坎坷坷,戰亂、生離死別、卑鄙的中傷,從天堂到地獄,什麼沒有經歷。卻沒想到,到了行將朽木之日,又要面對失去兒子!  

  人豪躺在病床上,毫無知覺。林教授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孟人豪的情景,他那麼天真、快樂、無憂無慮。他們老夫妻第一眼,就非常欣賞他。妙雲,一個安靜、淡雅、樸素的女孩子,唱著動人的歌,打動了多少顆心,也打動了兒子。可是妙雲和人豪相戀。他們非常的般配,兒子要成全他們。有人的愛,是得到;兒子的愛,卻是付出。兒子和他都說要給妙雲幸福,可是他們一個走,一個躺著。而那個女人就像是雕塑,咬緊牙關,拼著全部的力量去承受。  

  「我不會離開譚雋!」當林教授提及兒子留下的話時,妙雲無比肯定地說,「我愛著譚雋,我不能忘記他!」

  林教授相信她的話。她才是那個最不幸的人。她總是無法得到她應該得到的,總是離開幸福一步。

第10章(2)

  人豪終於甦醒了。當他醒來,看見妙雲,他就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再也不肯鬆開。他們無語地凝望,心中悲悲喜喜。

  「我們可以做朋友!」妙雲對躺在病床上的人豪說。這是他醒來後,他們第一次嚴肅地談話。在死而復生的喜悅之後,他們必須面對解決現實問題。  

  「你不要固執!」人豪無奈地說,「我們相愛,就應該在一起。這許多年,我知道自己錯了,我一直都在反省。人的一生難得十全十美,誰都會有犯錯誤的時候。我不是為自己解脫,我只是請求你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一個可以讓我們幸福的機會。如果我們可以幸福,為什麼要自我折磨?」  

  「這是命運!」妙雲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平穩,她不能再為他起波瀾,「我們就像是河水的兩岸,相互望著對方,一起走過千山萬水,可是卻不能交匯!」  

  「沒有命運!」人豪激動,「一切都是我們的選擇。你是選擇和我在一起,幸福、團圓,還是固執地死守著你那套可惡的貞節牌坊!」他忍不住罵起來。  

  妙雲冷聲道:「團圓?我的一生都不可能團圓!」她渾身顫抖,大四的那個淒涼的秋日又浮現在眼前,「我怎麼能夠團圓?和你如何團圓?沒有那個還未成形的孩子!」  

  人豪愣住,「孩子?」  

  妙雲眼底的那抹冷意更深了,「你根本就不懂團圓。你是一個自私的人,你只想到自己的團圓,卻不顧及別人的。你認為我對譚雋的感情是虛假的嗎?你錯了!我是真真正正地愛他。和與你的愛不同,他的愛令我溫暖,而你的愛,令我心酸。」  

  人豪默然無語。是的,愛情本來是要給人們帶來幸福和快樂的,可是他的愛情卻給顧妙雲帶來無盡的悲痛。良久他才問:「你說到孩子,我想知道,他……」  

  妙雲冷笑了,「他是你的,只在他母親的肚子裡存在了三個月。因為他的母親不能讓他去蒙受恥辱!」妙雲直直地看著人豪,「你去追求你的團圓和富貴,而我?是譚雋救了我,他避免我落入像我母親那樣的可怕深淵。他給我一個家,給了我團圓。」  

  人豪將臉埋進枕頭裡,眼角的淚水打濕了枕巾。我都做了什麼,這十幾年,我怎麼能夠心安理得地活著,現在又理直氣壯地追求自己的「團圓」?我不配得到團圓。我也不配擁有像顧妙雲那樣的女人!這是天愆!  

  妙雲走出房門,走在落葉鋪滿的小徑。都說出來了,悶在心頭的痛楚終於發洩了。沒有想像的那樣難以承受。解脫了,從此這道傷口,還有一個人和她一起承受——他本來就應該承受。她並不恨他,雖然一想起,總是感覺心疼。

  無論他怎樣的令她痛苦,她還是愛著他。她是一個多麼不幸的女人。永遠不能從這愛裡逃走。她原本是逃進了譚雋的港灣。可是,他還是把她推出去。他留的話說:顧妙雲,只有孟人豪才能給你團圓。  

  我不要他的團圓。妙雲想,我再也不能受傷害了!我無法再次承受失去。  

  人豪心如刀割。曾經的歡樂浮現在腦海,又有多少的淚水。他確實無法給妙云「團圓」。人生的苦苦掙扎,到了最後,還是分別。  

  「邵主任來把孟教授接走了!」保姆對妙雲說。  

  妙雲黯然。他還是要走的。他已經康復,不再需要她。她的心疼得更加厲害。  

  出出進進,一個人在這偌大的院落。往常,他毫無知覺地坐在輪椅裡,四周也是如此的悄無聲息,她從未感覺孤獨或者空虛。雖然他不能出聲,他沒有意識,他幾近是株「植物」。可是他在這裡,她的心感覺到他,她不孤獨,她有他。現在只剩下她一人,譚雋走了,人豪走了,都走了!  

  凱蒂來看妙雲,帶了一束百合。百合花的芳香,輕輕淡淡。那一年,她在超市昏倒,譚雋把她送進醫院,就買了一束百合。他們結婚後,譚雋也時常買百合。  

  「老師!」凱蒂說,她始終喊妙雲為「老師」。她還記得小時候,媽媽總是開她的玩笑,說她是舅舅和舅媽的小紅娘。  

  「舅舅說,老師很喜歡百合!」凱蒂說。  

  妙雲點頭,「是的!」  

  凱蒂真誠地看著妙雲,「老師,奔向新生活吧!」  

  妙雲一愣。  

  「老師,舅舅愛你,所以他想盡辦法給你幸福。其實我媽剛開始也反對你們。我媽媽覺得你太年輕,而且你又愛著別人。可是舅舅不顧一切。我媽媽說他簡直是起義。他走了,他希望你幸福,所以為你安排好一切。可是你卻要守著他的墓碑。」凱蒂緩慢地說。  

  妙雲無語。  

  「去追求你的幸福吧!」邵齊進來,「那才是譚雋想給你的!」  

  火熱的陽光下,小學操場上,空空蕩蕩,一如許多年以前。人豪坐著輪椅,極目環視。然後,看見一個人影走來。以為是夢。走得近了,知道絕對不是夢。  

  他拾起一根小木棒,當作麥克風,對著遠方的人說:「顧妙雲,你是如何找到孟人豪的?」  

  妙雲一笑,「顧妙雲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所以她來了!」  

  人豪點頭,「你知道了!我們要聽著自己的心跳,尋找自己的路。顧妙雲!我愛你!」他喊了一聲,整個操場,迴盪起回音,久久不散。  

  「感謝那些事,感謝那些人,感謝那一段奇妙的緣分,啊!人生,原來就是,和那些事那些人相遇的過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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