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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43:36

前言:

看盡週遭姊妹們滋滋潤潤地過日子,恣意又縱情,
花三花詠夜更加覺得自己必須當「清醒」的那一個,
她是「飛霞樓」的主子之一,得幫忙維持一大家子生計,
所以說,她哪有心神想男人、想那些風花雪月之事?
不料遇見余皂秋,所有慾念竟盡數湧出,她想要他作伴!
他實在很可愛,明明年紀比她大,卻對男女之事很無知,
這樣的男人若她不出手好好調教,豈不是太暴殄天物了?
只要他跟著她,聽她的話,她便會待他好,命都能給他,
但是,他被其他姑娘看上,跟著別人走,不再聽她話了,
她忽而明白,原來心動的只有她,心痛的也只會是她……


鴉鴉皂秋  

  葉子掉了,樹枝光禿禿。鴉。黑壓壓,整個林子。

  有一坨土,那些人堆出的土,常要他喚她「娘」的那個人,她在裡面……

  嘎嘎——嘎嘎——

  痛……

  「南浦前輩,這孩子……我是教不來了。」

  說話的錦袍男子,桃花唇上蓄著一道漂亮小胡,丹鳳眼配上一雙濃利飛眉,俊俏之姿不失英偉,近日卻因愛妻的病逝,他雙頰確實消瘦許多,眉宇間一向的瀟灑轉為落拓沉鬱。

  他暗暗深吸口氣,對著蹲在十歲男孩身側的老人揚聲再道:「坦白說,他雖是我的親生骨肉,但畢竟無緣。您瞧他,都杵在他娘墳前一個多時辰了,動也沒動一下,跟塊木樁沒兩樣。出生到如今都十歲了,別說開口說話,連喊聲爹都不能……」

  嘎嘎——嘎嘎——深秋的枯林裡,鴉聲殺不盡。

  被尊稱為「南浦前輩」的老人其實不姓「南浦」,「南浦」僅是地名,位在三川交會之處,是他隱居之地,他以「南浦散人」自居,經年累月,一年又復一年,江湖人早忘卻老人的真實姓名。

  老人如大頑童般兩腳蹲得開開,雙掌挲著膝頭,也不在乎美髯垂地,紅潤圓臉直直湊在男孩清俊的小臉蛋旁。

  男孩身體未動,眼神微微往另一邊偏移,有些閃躲他的注視,那張與親爹相似的嘴一直翹著,似笑非笑。這孩子在墳前站了多久,那抹怪異表情就維持多久,瞧這態勢,大有可能持續到日落西山。

  「唔……」老人兩眉誇張地輪流挑動,鼻尖近得都快碰到孩子的頰了。他跟男孩槓上,結果小贏,孩子原本躲開的眼神慢吞吞挪回來,很慢、很緩,沒迎向他直勾勾的眼,僅是回到之前視線停留的點,定住不動,即便如此,老人已頗開懷地咧嘴笑。

  還能教啊,不遲不遲!

  「這孩子一直是他娘親在照顧嗎?」老人淡淡問。

  「是。」

  「有名字嗎?」

  「有。」錦袍男子鬱鬱道:「皂秋。皂色之皂,金秋之秋。余皂秋。」

  「皂色,黑也。黑為水,秋屬金,而金能生水,遇水則發,呵呵,挺好的名字。」老人抓抓美髯,不動聲色地搜尋孩子眉宇間極細微的變化,笑笑道:「世麟啊,你這骨肉,就讓我帶了去吧。」

  聞言,身為當今武林盟主的余世麟「咚」一聲雙膝落地,對老人行磕頭大禮。

  「多謝南浦前輩成全!」

  起身時,他鳳眸淚清,俊面更為蒼白,未再多看孩子一眼,即旋身走出枯林。

  葉子掉了,樹枝光禿禿。鴉。黑壓壓,整個林子。

  有一坨土,那些人堆出的土,常要他喚她「娘」的那個人,她在裡面……

  嘎嘎——嘎嘎——

  痛……痛……

  皂鴉新墳,有密密的鴉群相伴,嘎聲吵嚷,竟是倍顯孤寂。

  老人「唉」了聲,忽而自言自語道:「你阿娘出身苗疆五毒教,在教中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原是心狠手辣的女子,那年遇上你阿爹,哪知情緣一來,情生情癡,不可收拾,中原武林與西南苗疆兩方僵持不下,後來還是我出面作的主,說定了這場婚事。」略頓。「你阿娘挺好,嫁了你爹之後,性子確實收斂,也不負我當初擔這保證,沒把『南浦散人』這渾名弄得更渾……嘿嘿,瞧啊,她生下你,為母則強,為母亦柔,她改了性情,更添毅性,把你教得這麼好,顧著你、護著你……至於你爹,唉,你那個爹啊,武林盟主,江湖第一美男子,他是瀟灑多情慣了,現在儘管失意傷懷,我看不久的往後啊,自能再尋紅粉知己……」又頓了頓,他抓抓長胡,喉中滾出「嘿唉」之聲,像是歎息,也若嘲諷。「但,不管將來如何,你爹今日那些淚倒也頗真,是真的便好,有他流的那些淚,你阿娘在天之靈應也滿足了。」

  有一坨土,那些人堆出的土,常要他喚她「娘」的那個人,她在裡面……

  嘎嘎——嘎嘎——

  痛……好痛……

  男孩的唇角仍詭異翹著,清俊眉間卻陡地一蹙,瞬間又鬆弛,然後又是一蹙、又鬆弛……他瞳心湛了湛,那模樣,彷彿極力隱忍著某種感覺,或者是rou體上的,或者是心緒上的,那是很細微的觸動,細微到……可能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出。

  「……很痛是嗎?」

  老人屏氣凝神,心臟怦怦跳。

  天知道,他究竟多久不曾有過這種「妙至顛絕」之感,像是找到一個有趣非凡的地方,迷魂陣似的地方,能讓他玩上許久。

  「哪兒痛?是……這裡痛?還是嗯……這裡在痛?」分別指著額角和心窩子。

  原來啊原來,這孩子古怪的微笑不表示他心情輕愉,而是不知道如何表達。

  他正痛著,可能很痛、很痛,卻沒學會用何種面孔表露出來。

  男孩沒答話,眼神倒慢慢動了。

  他先是看著老人左胸好半晌,接著又蝸牛上樹般慢吞吞移到老人額頭。

  「啊?都痛啊?唉唉唉,這可棘手啦!」老人擰高白眉,眼珠子亂滾,苦惱得險些扯下幾根長鬚。

  苦思再苦思,驀地,豁然開朗了,他擊掌大樂。

  「有了!來來來,有好東西分給你,這是我在老店買的炒香豆。俗話說得好,香香豆,屁香香。你多吃一些,噗噗噗地放出香香屁。這世間大小事啊,反正是噗地一聲就過去,放完響屁,屆時就啥痛也沒有啦!」

  老人從灰撲撲的寬袖裡抓出大把小炒黑豆,獻寶般抵在孩子面前,因歡喜興奮,動作有些大了,有幾顆小炒豆掉出他的掌心,然後鴉只飛落飛起,在滿地枯葉間叼走那幾顆落地的豆子。

  男孩瞪著抵到嘴邊的一捧香香豆,他沒吃,兩隻眼卻又湛啊湛,眼神一飄,移向樹梢上那些鴉。

  群鴉眾多,如烏雲罩頂,倘若認真去瞧,其實那情景頗為可怕。但,男孩沒有害怕的神色,僅是死死看著,一瞬也不瞬,眉峰略攏。

  「怎麼了?上面有啥新奇玩意兒?」老人循著他的視線仰首。東瞧西瞧、左看右看,就是枯枝和烏鴉,還能有啥?

  男孩眼神未動,入魔般緊盯著。

  老人突然「啊」了聲,看出端倪了。「那只鴉叼著一顆炒香豆!」甫道出,見男孩目光一挪,他隨即跟著看去,又是另一隻叼走豆子的鴉,男孩目線又移,他又跟上,看到第三隻鴉把豆子吞進喉中。如此連動七回,每次皆能在群鴉中找到適才飛落叼走豆子的烏鴉。

  這孩子……這孩子……

  短短一瞬,如電光石火,週遭事物之起落皆在肘腋之間,他頭沒回,甚至連個眼波也未起,便已看清一切,好似這種能耐就跟呼息吐納一般,與生俱來,輕易便能使上。

  誰敢說這孩子五感閉鎖?誰敢?!

  誰要再這麼說,他姓南浦的……呃,不是,他這個住南浦的就跟誰急!

  「好孩子、好孩子,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按捺不住,老人大笑出來,因為撿到寶,太響亮的笑聲嚇得群鴉嘎嘎嘎地驚飛四竄。

  可,誰有心情理那些鴉呢?

  他志得意滿地把老臉埋進一捧豆子裡,張嘴大吃一口,還「嗯嗯唔唔」地邊嚼邊哼,做出好美味的表情,一方面示意男孩學著他吃。

  他又跟孩子槓上,結果再度小贏,只是等到男孩甘願自個兒張開小口吃豆子時,前後又過了兩刻鐘。

  「不打緊,反正我活夠本了,也閒得很,陪你耗我樂意。」老人呵呵笑。

  滿滿一捧的小炒香豆你一小口、我一大口,一下子便吃盡。

  「小子,咱來當你師尊好不好?」

  老人拍淨掌心,暗暗觀察男孩面龐,見那小小眉間已無波動,似乎不痛了。

  他微笑,蒲扇大掌覆上孩子的頭,狀似拍撫。

  見男孩沒有抗拒,他的手便從孩子頭頂的百會穴移到兩邊額角的太陽穴,再順著雙手雙足的經脈而下,越摸,神態越奇。

  收回手,他蹲在孩子面前,笑瞇的眼像兩道彎彎拱橋。

  「說實在話,你爹也是難得的武林高手,可惜他沒這福分,看不出你是塊藏在石頭裡的寶,是可遇不可求的習武美材。唉,他若肯靜下心、仔細看看你啊……反正,咱們別理他!你跟師尊走,走得遠遠的,去見識些不一樣的東西,咱把畢生武學盡傳於你,很好玩的,你說好不好?」

  男孩沒答話,僅定定瞪著老人起身後伸出來的手。

  「走吧。」老人說,玩木頭人遊戲似地定在原處,等孩子自個兒靠過來。

  他想,八成還得再等上兩刻鐘吧。

  有一坨土,那些人堆出的土,常要他喚她「娘」的那個人,她在裡面……

  嘎嘎——嘎嘎——鴉。

  香香的,豆。

  給他香豆吃的人。

  白眉。

  長長鬍鬚。

  這次只過一刻鐘,孩子就有動作了。

  「咦?」南浦散人白眉一挑,垂目看著握住他一綹長胡的余皂秋。「好吧,你歡喜便好。」他收回手。

  然後,他試著走出一步,男孩靜靜跟上,他再走第二、第三步,男孩又跟上。

  「走嘍走嘍,師尊帶你回南浦老窩去!」

  寒鴉聲不絕,一老一小在厚厚落葉上邁著慢騰騰的步伐。

  老人很有聊天興致。

  「你今年十歲,如此算來,尚小你師哥七歲呢。啊,對了對了,忘記告訴你,你有一位師哥,他姓柳,名歸舟,咱們這就去住他的南浦柳莊。那座莊子地勢好啊,前有柳林、後有竹山,嘿嘿,皆以陰陽五行的奇術設下機關,外頭的人很難闖進的。你在莊子裡習武,專心一志,以你這等不世出的資質,半年後定有小成,三年後必有大果,十年後……嘖嘖嘖,絕對是高手中的高高手!

  「對了,再告訴你一件事,那些陰陽五行之術,你不適合學,為師的教你一身絕世武藝,那些動腦筋的活兒有你師哥頂著呢,不怕。

  「唔……唉唉,說到你師哥啊,人家生的是七竅,他可有八、九竅,總之腦子使得特別快,可惜身子骨破敗得可以,功夫是學了些,也強,只是沒法子持久,一動真氣就萎了。往後你武術上大有成就,得記得時時護他呀,有你這個師弟,他必也歡喜十分。唉唉,只是他那身子,唉,想到就讓為師的頭痛——啊!痛痛痛……」跨得太大步,男孩不及跟上,小手卻依然緊扯他的美髯不放。

  好痛!

  真被扯掉好幾根須,眼淚都迸出了呀!

  「瞧見沒?覺得痛,就皺緊眉峰,像為師這樣。」老人側顏過來,衝著孩子皺鼻擰眉,一臉痛相。「教你的第一招,好好學起來啊!聽見沒?」

  嘎嘎——嘎嘎——

  鴉。

  香香的。

  豆。

  給他香豆子吃的人。

  白眉。

  長長鬍鬚。

  皺皺的鼻。

  白眉糾起。

  嘴……咧咧的。

  ……師尊。

第1章(1)  

  江南。清秋。「飛霞樓」。

  樓上臨江那面的一處小雅閣,紫紗簾層層迭迭掛置,通往外面天台的裡、外兩幕蒲草簾子今兒個全都放下了,即便如此,秋風仍細細地透進,拂動滿室的掛紗,紫紗於是飄蕩,如海中生波。

  疼。疼疼疼……頭疼啊……腦中也生波了。

  「夜兒,都鬧頭風了,還躺這兒?」清柔女嗓說得不以為然,話中透出明顯的憂心,說這話的美婦秀手一張,抖開一件輕軟綢被,覆住懶洋洋趴臥在天台栗木地板上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這一年剛滿十四,體態雖未成熟,但趴臥的身姿很耐人尋味,像條發懶的小蛇,自然軟綿地匍匐著,提早冬眠去了,動也不動。

  唔,她不是懶,她也想動啊,但……頭痛,痛到她連句話都懶得說……

  「哎呀,霜姨,您又不是不知,小夜兒這是舊疾了,說頭疼,也不是真犯疼,明明不疼的,全是她自個兒想出來的疼。您不讓她吹吹風,吸點清新味兒,她怕要疼得更厲害呀!」跟著美婦身後跨進天台的女子妖妖嬌嬌的,一身紅衣,嗓音溫潤柔媚,整個人像似用水掐出來的。

  「飛霞樓」內十二金釵客、二十四名銀箏女、三十六位玉天仙,共有七十二姝坐鎮,來的這一位正是樓裡的大金釵,性子精明,辦事能力強,是樓中絕不可或缺的一號風流人物。

  小姑娘連眼皮都懶得掀,有只柔膩玉手探了探她的額面,跟著又拍撫她的背,力道輕緩,當然只有她家的好霜姨才會如此溫柔。她不自覺往那香軟懷裡鑽,喉裡發出近似討憐寵的喵叫聲。

  「你啊,年紀小小,哪來這麼多煩惱?還愁得頭犯疼了?」被樓中眾姝喚作「霜姨」的杜吟霜無奈歎道,輕柔了柔小姑娘的雪耳。

  唔,好霜姨,這也不是我自願的呀!誰讓我生在這個家嘛!咱們花家四個女兒一個賽一個出奇,老大是臉比花嬌、身姿比柳柔嬈的豪放女,既蠻又霸,按她一貫的行事作風,遲早惹出大麻煩。老二美則美矣,性子直憨憨,常憑著股蠻勇就沖了,遲早要吃大虧。至於家裡這個老么,對啥都好奇,什麼事都想湊上一腳,想愛就愛,要恨便恨,老大、老二放任她,她這個當人家三姊的,總得適時跳出來說個一句、兩句吧!

  頭痛頭痛……更頭痛的是她們這座「飛霞樓」,樓中七十二姝,在男女性事上,各有各的「成名絕技」,那沒什麼不好,只是她們也各有各的惹禍本事,在她們眼裡,世間男子多薄倖,世間女子多可憐;男欺女,路見不平,就打,單打獨鬥贏不過,就集結樓中眾女之力回頭再打,經年累月,救回一個又一個女子。「飛霞樓」以女為尊,這很對,這真是太對了,只是……得想法子養活這麼多張嘴啊!

  想想想,她努力想,別人風雅風流、滋滋潤潤地過日子,她身為花家女兒,也算是「飛霞樓」的主子之一,可不能輕易鬆懈下來,總得有人幫著霜姨,幫著維持這一大家子。

  「依我瞧,小夜兒這胡思亂想才搗騰出來的頭痛病,要根治是有些難,不過倒有一帖治標良藥。」大金釵嬌聲嬌氣,邊笑邊道:「所謂天地有開闔,陰陽有施化,小夜兒不如就跟著樓裡姊妹們一塊兒學交接之術,找個合適男人共修玉房秘技,神氣一宣,頭疼的小毛小病自然就緩了,如何呀?」

  如……如何?!

  有沒有這麼狠?

  她也才十四,耳濡目染之下被迫「懂事」,說到底還是根小嫩苗好不好!

  沒聽見、沒聽見,不用理會,繼續裝病弱。唔,霜姨身上真香,又軟又香……

  這一方,杜吟霜語中含笑地隨口應了幾句。

  大金釵說著、說著,忽地尋到寶似的,語氣高揚。「霜姨,我瞧這回跟著南浦散人一塊兒來訪的那個少年郎君挺好,說臉有臉、要身材有身材,雖是個啞巴,但咱們也不需要男人說話,只要胸膛夠厚、腰力夠帶勁兒、精火夠充沛,也就歡喜。」格格亂笑。「配給咱們家夜兒那是再好不過。」

  誰啊?哪根蔥跟哪根蒜?

  跟他配?我……我呸!

  懷裡的小腦袋瓜不痛快地鑽蹭,杜吟霜安撫地順了順小姑娘的一雲青絲。

  「那少年也不是啞巴,南浦前輩提過,他收的這個閉門徒兒只是不愛言語,能不動口,就不動口,性子挺直,不懂得拐彎抹角,許多時候還得讓人哄著,順他心,他也就順你意,可不能讓他犯起倔脾氣,據說那脾氣一起,週遭人全得遭殃,但……那孩子卻是個不世出的習武奇才,不過要聽他開尊口說說話,還得瞧有沒有緣分。」

  「喲,這麼威啊?」大金釵挑眉怪叫了聲。

  在香軟軟懷中胡蹭的小人兒漸漸被安撫下來,摩挲的動作變慢,頭疼症狀亦稍稍和緩下來,然而才輕鬆了些,思緒又不安分地開始打轉。

  南浦散人。她是知道這號人物的。

  她家霜姨幾年前曾得一次機緣,與這位據說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老老老前輩成了忘年的知交。南浦散人不僅武藝超絕,更精通陰陽五行奇術,此次應霜姨邀請,前來「飛霞樓」作客,不過啊,「作客」是表面上的說詞,其實霜姨是想請對方點撥一下樓中姊妹們排出的劍陣。

  她們「飛霞樓」內一直是庇護各路可憐女子。

  唉,只是要想救人,免不了要得罪人,再加上「飛霞樓」中獨門經營的「玉房秘術」,專門用來治男人胯下「惡疾」,兼以延保女人青春,教授采陽補陰以達陰陽調和之法,一些江湖人不明是非、道貌岸然,便說「飛霞樓」中藏污納垢、聚天下豪放欲女,鬧得這一、兩年闖樓劫香的淫賊陡然而增,姊妹們同在一條船上,同舟共濟,當然得習武自保。

  只是她們人數雖多,卻半數以上不懂武,更沒有武功高絕的角色,所以前思後想,還是排陣對敵、以眾圍寡最為可行。

  別瞧她年紀小,她花詠夜跟著眾家姊妹練劍陣,也都快滿一年資歷,走位與招式已記得滾瓜爛熟,再給她幾年時間,讓她身子骨抽長些,氣勁再練足些,屆時,她也是一號人物,羽翼大張,可以護下更多人……唔,希望這些天那位老老老前輩點撥大夥兒功夫時,她這要命的頭疼可別再犯……

  半睡半想間,一名婢子過來請示幾件樓中事務,霜姨起身離去,大金釵似乎也走掉,她繼續懶在天台地板上,身子蜷得像只小蝦米,不覺冷,而是這姿態舒服,能把自個兒保護住似的。

  再懶一會兒吧……睡吧,花詠夜,快快睡吧……

  「嗯嗯……嗯哼……啊啊……」

  唔……霜姨一走,她頭好像也鬧騰起來,不好不好……

  「唔唔……嗯……啊啊——」

  混帳!是誰跑來跟她搶地盤?!

  哼哼嗯嗯啊啊的,叫哪門子疼啊!

  不滿地撇嘴,雙眸一掀,映入眼中的影兒黑黑一坨,尖尖嘴兒,細長兩根腳,定神一看,是只停佇在欄杆上的大烏鴉。

  這時節,寒鴉盤踞枯樹,飛來一隻、兩隻也是常有之事。

  吟叫聲不歇,她擰眉閉了閉眼,再看,不禁倒抽了口涼氣!

  入眼的仍是黑黑一坨,那十八、九歲的少年穿著玄黑勁裝,束著發,但好幾綹髮絲垂墜在肩,烏髮被天台上的風吹得散散亂亂,黝黑的面龐靠得好近,濃利飛眉,過分挺直的鼻,抿著薄唇的模樣有種超乎年歲的沉鬱神氣。

  他的眼珠極細微地顫了顫,打量她的方式,彷彿……她很古怪。

  老兄,是閣下比較怪吧!也不知何時竄上天台?

  她心中打突,睜大圓眸,與那雙清透得十分詭譎的男性眼瞳對上。

  她半點不退怯,對方更是直勾勾的,真有相互較勁的味兒。

  「嘎——嘎——」

  瞪著她的少年似乎對那兩聲暴起的鴉啼頗在意,目光朝那隻大鴉瞟去,就見大鴉張開黑墨墨的羽翼,邊怪叫、邊衝向天際。

  少年的目光停頓許久,專注看著,專注到讓花詠夜以為他之所以出現在這座天台上,完全是為了追隨那只烏鴉。

  出現在「飛霞樓」中的男子,不管是老、是少,不是花重金前來求診的病患,便是受邀到訪的客人,至於客人,還可再分兩種,一種是「正常」客人,便如南浦散人,另一種則是來「雙修」的客人,正如裡邊「練功」的那一位。

  在層層紫紗簾內的小雅閣,聲音仍不斷傳出,一波接連一波,甚至愈叫愈急,後浪覆前浪,恣意翻騰。

  尋常人一聽,沒有不臉紅耳熱的,然黑衣少年僅是動了,頭慢吞吞調轉過來,像似不太明白雅閣內進行之事。

  想也未想,花詠夜一把抓握他的手,扯住。

  她是怕他愣頭愣腦會闖進去壞事啊!

  「飛霞樓」內女子眾多,大半以上會修習「玉房秘術」,而七十二姝中更有許多人與男子練「雙修」,練功的對象自是自個兒看上眼的伴,男子取陰補陽,女子吸陽滋陰,陰陽交融,練氣強精。

  總而言之,「雙修」是要事,「飛霞樓」就這麼點大,卻要容納這麼多位欲女……呃,不,是玉女,因此,若不意撞見樓中有誰正在修練,姊妹們全會識趣地避開,真避不開,也萬不能打擾。

  她輕扯了扯他的手,衝著他急急眨眼,示意他伏低身軀。

  少年表情詭異。

  低眉,他死死看著兩隻貼碰在一塊兒的手,一大一小,一黝黑一白皙,一剛硬一綿軟,他看好久,看得瞳心又專注輕顫,似面對一個重大難題,不知該甩開那隻小小柔荑呢?抑或順對方心意?

  ……許多時候還得讓人哄著,順他心,他也就順你意……

  猛地,花詠夜腦中一閃——是霜姨和大金釵口中的那位少年郎君?

  她小手想引起他注意般握了握,沒再扯動,而是輕搖了搖。

  ……可不能讓他犯起倔脾氣,據說那脾氣一起,週遭人全得遭殃……

  那雙俊目終於移到她臉上了。

  她無辜地蹙起眉心,再無辜地眨眨眼,翹唇,無辜笑著,然後再嘗試拉扯他。

  這一回,少年僅沉思了會兒,便蹲低下來,甚至學她趴伏在地。

  隔著兩幕蒲草簾子與層層紫紗簾,裡邊交纏的兩具身軀仍隱約能見,但辨認不出是樓中哪位姊妹。

  她遇上人家的「好事」,也不曉得要臉紅,反正是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這種「好事」她瞧多了,想臉紅、扮嬌羞都裝不出來,也不知是好是壞……

  咦,右臉怎麼麻麻熱熱?

  她側眸瞥去,少年兩道目光還停在她臉上。

  ……不是啞巴……

  ……只是不愛言語,能不動口,就不動口,性子挺直,不懂得拐彎抹角……

  她好奇了,張大明眸。

  兩張臉離得頗近,她和他玩起大眼瞪小眼的遊戲,這便算了,她小手沒能撤回來,因為他反握住她,用輕輕的力道。

  「你在學我。」她壓低嗓音,氣息溫軟。

  ……要聽他開尊口說說話,還得瞧有沒有緣分。

  「呵……好吧,其實我本就要你學我。」她自顧自往下說,氣音細細,揚眉模樣俏皮,有幾分得意。「裡邊的人正在練功,別去打擾,咱們老實在這兒待著。你聽我話,我就對你好。」

  說實在話,這張離她僅有一個呼息之距的男性面龐生得當真好看,他眉間寬朗,卻透輕郁,兩眼清澈,卻難以看透,說他胸中藏事,又似乎不是,說他丹心開闊,又不能這麼說……這人,怎麼這麼怪?

  再有,他一雙睫毛會不會太長、太密又太翹了些?直直將她的小扇睫給比下去!再有再有,他那個……叫什麼唇色?後院那株紅梅一開,便如他唇上這種色澤,少年紅唇,還有沒有天理?

  唉唉唉,想太多,頭又疼了。

  側顏趴著,她微微苦笑,對著他徐慢眨眼,後者目光依然專注。

第1章(2)

  在少年的注視下,花詠夜突然心跳得有些快。

  乖乖不得了,竟有熱氣鑽出毛孔,一層薄汗隨即冒出,烘得她臉熱、頸熱、背也熱,驀地,她抽回被他輕握的手,細細喘息,腦子仍脹脹的。古怪啊古怪,她乾脆閉起眼,不去看他。

  不知又過多久,四周「風平浪靜」了,裡邊共修的一雙男女已離去。

  好靜,而且渾身鬆泛,熱氣讓人酥軟……她真睡著了嗎?還是自始至終都是意識在漂浮罷了?

  是說……她現在飄飄然,身子暖洋洋,通體舒暢,如浮在暖潮裡,雙修過後的滋味也是如此嗎?

  掀動眼皮,略眨了眨,少年仍與她面對面,那五官神態與她合睫前一模一樣。

  然,他中指的指端正抵住她眉心。

  源源不絕的暖意滲進她的膚底,鑽入眉間穴位,往天靈與兩邊額角流動。

  他的氣從指端發出,靜靜滲進,在她腦中與體內循流。

  ……為什麼這麼做?

  他瞧出她頭疼,所以出手相助嗎?

  ……能不動口,就不動口,性子挺直,不懂得拐彎抹角……

  她方才在心裡罵他是哪根蔥、哪根蒜,還偷偷呸了好大一聲,現下倒盡得人家好處,這絲絲縷縷的真氣啊,有效驅走腦中脹疼,勁道柔和而豐沛,酥暖入骨血。不世出的習武奇才嗎……或者,這話真無誇大。

  怎麼辦?哎呀呀,怎麼辦嘛?

  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對他,可凶不起來啦!

  「我叫花詠夜。歌盡月寂花詠夜。你叫什麼名字?」她悄聲問,拉下他渡真氣的手,秀荑將之輕輕合握。

  見他沒動靜,她「唉」地歎氣,攤開他的掌心寫起字。

  她一筆一劃慢慢刻,外加解說:「『花』,上頭是『艹』,下邊是『化』。『詠』,一個『言』,再一個『永』。『夜』,上頭一個蓋子,一個『人』字邊,再加『夕』字多一撇。花詠夜,懂了吧?好,換你。」寫完,她拉起他修長的食指擱在自個兒軟嫩小掌心上。

  這姿勢維持頗久。

  少年不動,花詠夜也不動。

  她按捺性子數著他的睫毛,數啊數啊,數亂了重新再數。

  不知是第幾次重數,放在她掌心上的男性長指終於動起來。

  他好慢、好慢地寫著,每一筆都帶遲疑,讓人懷疑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誰?

  「……『食』嗎?咦,有這個姓嗎?」小腦袋瓜湊近,她看得更認真,恍悟一笑。「喔,『食』還加個『余』,是『余』字!余……『白』底下加『七』,『皂』。余皂……『禾』然後是……是『火』,啊,『秋』!哈哈,我知道了!」

  她小臉興奮,像是猜中什麼大謎題。

  「余皂秋!」她喊他,嗓音清亮,少年回應般揚睫望進她眸底。

  「余皂秋!」她又喊,眸心湛湛,他有些迷惑的神氣惹她發笑。「我有小名喔,我家霜姨和姊妹們都喚我夜兒,這好記些,你把它記住吧!」

  砰!磅!

  忽地,小雅閣外傳出碰撞聲響。

  腳步聲紛至沓來,沙沙地踩過栗木地板。

  花詠夜連忙撐起上半身,側耳去聽——

  「啊!是楊姑前陣子帶回『飛霞樓』治傷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隨著家人舉家南遷,夜宿江船上時遇河寇,雙親與小弟全被殺死,她則遇上很不好、很不好的事,楊姑的小船隊發現她時,她衣衫不整,下半身全是血,被丟在岸邊草叢間。

  姑娘來到「飛霞樓」,短短才半個月,卻鬧騰好幾回,神智一直不是很清楚,只曉得她隨身素帕上繡有一個「蕊」字,便稱她蕊姑娘。她心病發作時,常是狂叫、狂打、狂踢,力氣大得不可思議,不讓誰近身,這兩天比較能下床走動,發起病更是跌跌撞撞跑給大夥兒追。

  花詠夜「咚」地一躍而起,迅速撩起雙袖,一副要上場拚搏的模樣。

  「待這兒別讓姑娘瞧見,你是男的,若現身,怕狀況更糟,我去瞧瞧。」

  她衝著毫無反應的俊臉露齒一笑,隨即調回眸,閃進草簾和紫紗簾內。

  只是,她尚不及奔出,小雅閣的一扇鏤花彫刻雲木門突然被人從外面砸破,伴著巨響,碎屑亂飛。

  花詠夜才抱頭要躲,一隻手已揪住她的背往後扯。

  包圍過來的是少年身上的氣味,淡淡、清清冽冽,她還不怎麼熟悉,但好好聞……啊啊啊!現在絕非抓著男人東嗅西嗅的好時機呀!

  穩下思緒,她眼尾餘光覷見一群樓中姊妹奔進,圍小雞、小鴨般將發心病的姑娘圈在中間,戒備著,慢慢縮小範圍。

  那姑娘不知打哪兒弄到一把小斧頭,緊緊抓握,握得十指指節盡數突起,披頭散髮,眼神驚怒不定。「別過來……別過來……殺死你、殺死你……」

  樓中眾姝定是怕一不小心弄傷姑娘,也怕她弄傷自個兒,大夥兒才都這般小心翼翼,不敢強上。

  「余皂秋,讓我過去,這些天我常陪她說話,她能認出我。」再有,她是小小姑娘,人家對她的戒心更容易解除。

  「哇啊,糟糕糟糕!她瞄到你了,快躲到我身後!」根本忘記自己比少年矮上好大一截。

  花詠夜才想把少年往身後推,哪知她眼都不及眨,余皂秋身影一閃,簡直跟移形換位沒兩樣,人已竄進眾女圍住的小圈中,欺近那姑娘。

  「余皂秋!」

  他這是……搞什麼?都已經夠亂,他還來添亂!

  她急著要跟過去,聞訊趕到的霜姨忽地出手攔住她。「別去。」

  「可是霜姨,他——啊!」話沒說完,蕊姑娘手裡的斧頭已朝余皂秋高高舉起,邊叫吼、邊劈過去,看得花詠夜一顆小心肝都快嘔出喉頭,因為余皂秋仍定定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完了完了完了,什麼時候不發怔,偏要選在此時嗎?

  然,形勢在極短、極短的一瞬間便扭轉過來。

  根本沒瞧清余皂秋是怎麼出手的,一直到蕊姑娘在他臂彎裡拚命尖叫,叫聲無比淒厲,才發現那柄小斧頭已被繳下,棄於地上。

  至於余皂秋,像受到不小驚嚇。

  蹙眉,俊面微白,他瞠目瞪著被他抓在懷裡的姑娘,從未想過瘦瘦弱弱的女子也可以發出這般驚天動地的叫喊似的。

  「余皂秋,抓好她,但別抓傷她!」

  花詠夜搶過霜姨遞來的素巾,巾子熏過重劑的寧神藥香,她趕緊奔過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掩住那姑娘口鼻。

  藥味一被吸入,尖叫聲果然緩下,音量亦放低了,但依然持續,還得等寧神香的藥性完全發揮才行。

  花詠夜望著那張狂亂猶存的玉顏,姑娘不願將眸子合起,仍奮力抗拒漸漸浮上眼皮的沉重感,迷亂眼神被無意識間湧出的淚水模糊掉了。

  「快吸啊,吸大口一點、吸多一些……能睡是好事,先大睡一場,什麼事都別想,快吸啊……」花詠夜喃喃低語,秀美五官揪著。

  「飛霞樓」以女為尊,見花般一個好姑娘被折騰成這樣,哪有不心疼的?

  突然間,姑娘一個腿軟,終於放棄強撐,整個兒倒落下來。

  余皂秋以一臂穩穩托住那具瘦弱身軀,扶她坐下。

  這一邊,花詠夜本以為是寧神藥香完全奏效了,卻瞥見他另一手的三指早就搭在姑娘手脈上!

  又渡真氣嗎?

  她離他好近,他一催動體內真氣,連她都能感受到由他身上滲出的純陽暖意。

  隨即,花詠夜往靠在少年懷裡的那張臉瞧去。

  蕊姑娘果然睡沉沈了,兩眉舒弛,墨睫輕輕掩著,淚水於是被淡淡擠落,順腮滑下。

  唉,當真是他的氣,他很愛拿真氣出來助人嘛,如取之不竭、用之不盡似的,烘得人家姑娘香香睡、睡香香哩。

  花詠夜近近瞅著少年,越看心頭越熱,越看,越想歎氣。

  怎麼辦?

  她好像找到了她的那根蔥和那根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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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44:49

第2章(1)  

  小小臉。小小手。圓圓眸。圓圓腮。

  歌盡月寂花詠夜。你叫什麼名字?

  余皂秋!余皂秋!我有小名喔……她們都喚我……

  「小夜兒,你口風也太緊了吧,原來都跟人家這麼熟了,卻半句不提,害姊姊我成天想著替你物色好貨,就怕你搶太慢,搶不到手。」迴廊上,那女音嬌嗔,半鬧半責怪。「那好,你自個兒都看上眼,既然如此,擇期不如撞日,趁南浦散人還留在咱們『飛霞樓』這兩日,你和那位余小爺的事抓緊辦吧!明兒個如何?交給樓中姊妹們發落,有咱們替小夜兒護航,包準你和余小爺的頭一回共修順順當當、舒舒泰泰。」

  午後鬧過一場後,幾名婢子忙著收拾小雅閣,睡去的蕊姑娘則被送回另一邊的廂房,此時,南浦散人正在替她把脈,霜姨與樓中兩位懂醫的金釵亦跟在一旁。

  花詠夜甫從那處廂房走出,便被大金釵逮個正著。

  今兒個蕊姑娘發病,余皂秋露那麼一手,大夥兒見她跟余皂秋在一塊兒,就以為往後真要在一起「混」。

  聽大金釵這麼說,花詠夜氣一窒,差點翻白眼。

  「我才十四耶!還是根小嫩苗好不好?」有需要這麼急嗎?

  聞言,大金釵嘿嘿笑。「你只在意自個兒年歲還輕,可沒不認那位余小爺,瞧來,咱家小夜兒對男人終於有點意思了。」略頓,柔荑摸了花詠夜的嫩頰一把,雙眸瞇成彎彎兩道。「再說啦,你雖十四,懂的事可多了呀!今兒個不是還躲在天台上看過一場?老五說,她跟司馬少俠共修時,瞄到你跟男人在蒲草簾後呢,原來那男人是余小爺……咦?夜兒,你臉紅了呢!難得啊難得!」

  「我、我這是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白裡透紅!」花詠夜胡亂嚷嚷,一過迴廊轉角,步伐不禁一頓。

  離她們不出五步之距的廊邊,整排鏤花刻紋的遮陽板子全數收高,少了板子遮蔽,夜空清清,一彎銀勾懸於天際,寒星數點,玄衣少年正如老僧入定般杵在那兒。

  「余皂秋!」見到他,內心歡喜,花詠夜喚聲清亮,隨即又想,他站在這兒,莫不是把她和大金釵的對話全聽進去了?若聽了,又懂多少?雙頰莫名麻癢,她下意識抬手抓了抓。啊,摸起來還真熱呼呼!

  精瘦身軀微乎其微一震,他俊龐略側,仍杵在原地。

  余皂秋!

  余皂秋!

  歌盡月寂花詠夜……你叫什麼名字?我有小名喔……

  「哎呀,余小爺專程候在這兒嗎?好個月下談心,那好那好,先談心後交身,心有靈犀才好水ru交融。男女共修是大業,是得好好詳劃。」大金釵笑得花枝亂顫,用肘暖暖昧昧地頂著花詠夜。「去吧,姊姊我好識相,不會耽誤咱們小夜兒的良辰,擾了你和余小爺欣賞美景。」說罷,柳腰一擺,風情萬種朝另一頭走掉。

  簡直有口難辯。

  是說,她也不是真心想辯啦!

  花詠夜撓撓臉,抓抓耳,再挲挲頸子,一連串的小動作。

  深吸口氣,她咧嘴笑,大跨幾步擠到余皂秋身旁。

  迴廊上的一列燈籠透出鵝黃小火光,淡淡落在她臉上,也淡淡勾勒著他的五官輪廓。他的目光定在某點,沒有瞧她。

  山不來就我,只好我就山。她腦袋瓜挪啊挪,直接把臉挪進他視線之內,與他四目相接。

  「余皂秋,南浦老前輩答應霜姨了,要在這兒多盤桓幾日,除點撥咱們功夫和加強劍陣防禦外,還會傳授大夥兒一套適合女子的輕靈劍法。你師尊還說,往後『飛霞樓』試練劍陣,可以讓你闖闖,要能擋得住你兩刻鐘的狠攻,這劍陣便足夠應付一流的江湖高手。」

  圓圓眸。圓圓腮。

  余皂秋抿唇無語,視線被她截住,他面無表情由著她看,也看著她。

  花詠夜晃晃腦袋瓜,一隻秀荑爬啊爬,像是不經意,又彷彿挺故意地爬上他手背,然後自然而然地握住。

  握住了,她便笑開,想藏住靦腆,粉粉腮畔倒洩漏了些心緒。

  小小臉。小小手。他由著她親近。

  「余皂秋,如此看來,你跟咱們『飛霞樓』可要牽牽扯扯,斷也難斷了。」

  她唇角笑深,眸光燦幻。

  「偷偷告訴你,我心裡很歡喜喔!因為我挺喜歡你,你很怪、很靜、很妙、很奇……也挺好的,我頭一遭這麼喜歡一個男孩子,你別跟旁人說,你……你也不要笑話我。」

  她難得羞赧地垂下細頸,握他的手,深深地調息再調息。

  好半晌過去,她螓首一點,終子又道:「所以,就是你了。我決定好了。唔……但不必急在一時的,我可以和你慢慢磨。余皂秋,我懂很多事喔,那些都是你不懂的,你信我,跟著我,我會慢慢教你,你聽我話,我就待你好。」連命都能賭上的那種好。

  她毫不期望少年會有回應,所以面對他的沉默,她仍是笑,心情頗好。

  「余皂秋,我們花家有四個姊妹,我行三,大姊和二姊近日去接一批胡商運來的香藥,往後你會跟她們見面的。小妹住在「浪萍水榭」,有機會我帶你去那邊玩,那兒很美、很好玩的……」略頓了頓,她拇指輕挲著他的手,那是個親匿、又帶著點依賴的小動作,她下意識摩挲著,好一會兒才拾話語。

  「余皂秋,我想要變得很強……不對,是我可以變得很強。」輕聲一笑。「我啊,從小在這兒生長,該懂的事懂得,不該懂的事也懂了。女子活在這世上總是辛苦了些,『飛霞樓』以女為尊,自我懂事之後,受『飛霞樓』救助過的女子不知幾百人,我喜歡看她們快快活活地過日子,誰欺負咱們,我就打回去,要對方好看,誰誠心待咱們好,我就跟對方肝膽相照,回報人家雙倍。」

  然後,她也沉靜了。

  天上一彎月,底下的江面亦映著彎彎一抹月牙兒,忽近忽遠處,嘎嘎鴉鳴。秋月夜明明這般淒清,在花詠夜眼裡卻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內心的話全都說出後,她暖暖心窩一片平靜。

  「余皂秋……」喚聲低柔。「謝謝你。」謝他很多、很多事。她無法說明,那是一種感覺,覺得他出現了,來到她的面前,讓她打從心裡歡愉。

  「哎呀,反正就是這樣啦」

  臉熱,這滋味她尚在適應中,剛欲放開他的手,五指反被扣住,不讓她撤。

  「余皂秋?」

  這一方,他略略舉起抓握她柔荑不放的手,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微皺眉峰,似乎自己也不懂為什麼要握她的小手。

  花詠夜不禁噗哧笑出。

  眼前這位被稱作是不世出的武學奇才啊,這般傻里傻氣、愣頭愣腦,不好好調教怎麼成?

  這「重責大任」,她接下了!

  三年後

  一聲寒鴉啼,十里落葉黃。

  儘管現下情勢緊迫,前路茫茫,後有追兵,入林後聽到那聲乍響的鴉啼,花詠夜的唇角仍不由得一勾,記起常一身鴉黑的黝俊少年。

  噢,不對,他早就不是少年。

  上次見到他時是兩個月前之事,他不僅變得更高,雙肩更寬,胸膛也厚實得可以,臂膀和腰腹肌塊全硬邦邦,身形顯得瘦長,卻精勁有力。反觀她,四肢雖修長,個兒卻仍嬌嬌小小,看來是沒什麼往上長的本事了,不過她還是有足可說嘴之處,個兒雖不高,胸脯倒長得出色,圓圓鼓鼓的,將來與他共修時,他應該會喜歡……啊啊啊!現在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

  「蕊姊,這麼下去不是辦法,你先走,我去引開那些人!」

  「三姑娘,別去!」根本來不及阻止。

  花詠夜調頭往回跑,見林中有黑影朝她這邊奔來,她不避開,反倒射出六枚美蓉金針,邊揚聲大罵:「臭傢伙!來領死嗎?」

  金針準頭無失,幾聲哀叫頓時響起。

  她聽到連聲詛咒,樂得哈哈大笑。

  但,人不能太得意,一旦得意就容易忘形。

  待她察覺到暗器飛來時,欲避已不易,她往後下腰,硬是急使了一記鐵板橋,那柄小刀仍直直射入左肩胛。

  痛!混、混帳!

  悶哼一聲,她不敢停留,忙選了另一個方向拔腿疾奔,試圖引開那些人。

  跑跑跑,腦中無法多想,就是盡全速奔馳。

  不能被逮到,但又要拿自己當餌,釣著對方,跑到最後,她耳中似乎僅剩下雙足踩過厚厚黃葉上的聲響,沙沙,逤逤,刷刷……

  「啊!」眼前一花,不知被什麼東西絆倒,她整個兒往前栽。

  喘息,再喘息,停下來才覺得左肩疼痛如火燒,刀刃整個沒進血肉內,那讓她每一下的呼息吐納都帶著痛。

  她繃緊下巴,想拔出那柄小刀,又怕刀一出,登時會血流如注。

  咬緊牙關,她掙扎地撐起身子。朝她追來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她不想坐以待斃,跑啊、逃啊,不能落入那些人手裡。待脫險,她得好好叨念蕊姊姊一頓。頭痛啊頭痛,怎麼有這麼多事要她操煩?

  起身又奔一小段後,她再次撲倒,這次跌得頗重,牙齦和唇瓣全磕出血,前襟更是被左肩傷處的血染得濕漉漉。

  她意識未失,卻怎麼也使不出氣力。

  勉強拖著身子躲在樹幹後,高高枯木上停著一隻鴉,彎著頸,正用長喙理著黑翅窩,她恍惚看著,又是一笑。

  突然,烏鴉嘎嘎叫,拍拍翅膀驚飛,她心下一驚,忙收斂心神,傾耳細聽。

  ……事情透著邪。

  追在她身後的那些腳步聲,霎時間全沒了,林中瀰漫著一股詭譎的寂靜。

  好半晌過去……

  實在太安靜了,靜得教人心慌啊!

  她暗暗吞嚥唾沫,用力眨動眸子,然後大著膽子探身察看——

  可惡!有人!

  來人無聲無息,竟已逼到她眼前!

  她蹲坐,那人站立,兩人相距不出半臂,她一探身,僅瞄到對方兩隻黑靴,想也未想便出手襲擊。

  可惜,好沒用,她的殺招瞬間被擺平,雙腕被牢牢按住。

  然,挫敗的叫喊才逸出嬌唇,嘴角隨即翹高了,發怒的表情轉成笑顏。

  「余皂秋!」她喚聲滿是驚喜,本能想撲近他,一妄動,痛得她哀哀叫,麗容一下子皺成小籠包子。

  按著她雙腕的鐵臂改而摟住她,余皂秋定定盯著她的傷唇,又死死盯著沒入她左肩的刀柄,臉色奇詭,又是青、又是白,烏丸俊目縮湛。

  「傷不是……不是很嚴重,我適才疾奔,所以血流得多些,如此而已……」識得他三年,她漸漸摸清他五官神態所顯示出來的心緒,喜怒哀樂他說不出口,但全在他細微的五官變化裡,只要用心去看,就能看懂。

  「那些人,你把他們全打倒了嗎?我——啊!」她被打橫抱起。

  下一瞬,她發覺身子騰飛起來!

  週遭景物迅速往後飛掠,她在飛,他抱著她飛,輕身功夫絕妙至顛。

  安下心了,終於。

  她把自己交付給他,放任疲軟襲上四肢百骸,頭中的幻痛似乎也消止了,她微微笑,合睫,松心松神,反正……隨便他了啦!

  這是一間小小的、已無人居住的破敗民家。

  屋瓦坍塌了一小角,往那小洞看去,剛好瞧見一輪月,真妙。

  雖說破敗,她被放落的地方倒挺潔淨,榻墊透出干稻草的氣味,挺好。

  所以說,這兒是他出南浦三川辦事時,常「借住」之所了。

  「……事情說起來有點複雜……我跟著楊姑的小船隊送貨到咱們在江北的貨棧,『飛霞樓』護著女人,也做女人家的生意,咱們底下有間叫『捻花堂』的大鋪子,專賣胭脂水粉等等之類的小貨,這一年多,我跟著楊姑出去好幾回了……」跟從不言語的他在一塊兒,花詠夜話就多了,似乎成了一種習慣,只要在余皂秋身邊,她便無法克制地說說說。

  「蕊姊……嗯,就是當初被楊姑帶回『飛霞樓』治傷的那位,你那時也見過的,她姓傅,單名蕊。蕊姊養好傷後,一直跟著楊姑做事……」略頓,因男人扶起她的頭,在她頸後墊上軟軟一坨衣物,讓她好躺些。

  她對著那張緊繃的俊臉嫣然一笑,接著又道:「……貨還沒送到,船不能隨便停下,蕊姊前晚突然悄悄脫隊,楊姑撥出一小部分的人手尋她去向,我也下船尋她……我們分頭找,然後……然後……余皂秋,你要拔刀了是不?」

  闃黑的眼直勾勾望著她,手起手落,迅速封住血脈上三處穴位。

  「來吧!」花詠夜銀牙一咬。

  他動作快得不可思議,俐落得教人讚賞,等到刀從血肉中拔離,被「咚」一聲射進木桌後,花詠夜才感覺到痛。

  皺眉、扭鼻,她唉唉地歎氣苦笑。

  「還好那群河寇沒在刀上抹毒,要不然更慘。楊姑推敲,蕊姊可能發現那些人的蹤跡,咱們的船不停,她竟自個兒偷偷行動……真是的,才學會四、五套拳腳功夫就想殺過去,這傻姊姊,也不先找大夥兒商量……咦?」她喃喃說話的同時,男人手沒停過,一手輕按住她的傷處,另一手找到她腰帶上的扣環,迅速解開。

  她的襟口鬆了,他順勢撥開,裡邊的雪白中衣被血染紅,觸目驚心,他拉掉她繫在腋下的小結,小心翼翼掀開那層衣布。

  「余、余皂秋,我沒穿肚兜,那個……不太好穿……」但她的胸脯仍有遮掩,用的是上好的絲綢長布,不松不緊地裹了幾圈。

  心跳怦怦響,男人幫女人輕解羅衫,這場景她看到懶得看,換自個兒上場,果然不同凡響,所以啊,心很重要,因為是喜歡的人,當他親近過來時,悸動便一波接連一波。

第2章(2)  

  她也知曉,余皂秋的想潔其實很簡單——

  她受傷。

  他要幫她治傷。

  把刀拔掉了。

  要脫掉衣物才能檢視傷處。

  瞧,他的眼真的只盯著她的左ru上方,別無他想,表情嚴肅認真,很仔細地看著那道差點穿透她身體的口子。拜他那幾下封穴手法,她血流的狀況整個緩下。

  「唉……」幽幽歎氣,她覺得似乎該惱恨一下。

  好歹她花三也是一朵香美花,要臉有臉、要胸有胸、腰細腿長的,此時白嫩嫩地攤在他眼前,他卻只顧著她的傷。

  ……可是啊可是,正因如此,才讓她覺得他無比可愛啊!

  男人起身取來清水,力道很輕地清理她的傷,隨即在口子上撒落金創藥,因為那道傷窄而深,他先撒一些藥粉,等藥粉完全滲進血肉內,再撒第二次、第三次,如此做法重複好幾回。整個過程,他靠她好近,臉對著她的左ru上方,他呼息徐長平緩,絲毫不受影響,溫熱氣息拂在她皮膚上。

  花詠夜就沒他那股定力了。

  微汗的熱氣從毛孔滲出,心蒸騰著,身子也蒸騰著,她雙腮嫣紅,眸光水亮,想說話,喉兒卻堵堵的,左胸鼓動略劇。

  忽而,那張沉靜面龐抬起,他似乎察覺到她的隱隱躁動,頭略偏,目光不禁停在她隨著呼息起伏的胸脯上,高低、低高,納吐、吐納,他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才慢吞吞移向她紅潮輕布的小臉。

  她口乾舌燥。

  七十二姝說過,那些看對眼的男與女,只要一個眼神,淡淡的一個眼神,就足夠讓對方臉紅心熱,男的硬熱似鐵,女的濕潤如蜜,現下,她當真嘗到如此滋味,昏昏熱熱、濕濕潤潤,頭疼的是……只有她單方面陷進去吧?眼前的男人根本不知道他對她造成多大的「傷害」,僅是深究般注視著她!

  「余皂秋,你……你怎麼跑來這兒了?」問他話,他自然不會說明,這讓她養成一種習性,越來越懂得推敲,也越來越懂得他的表情變化。「是你師尊要你來的嗎?」

  他瞳心湛了湛,仍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

  她明白地輕應一聲,低柔又說:「近來這河段頻頻出事,在江湖上多少引起驚動,南浦老前輩之所以要你來,也是為了追蹤那批河寇,是嗎?」

  他瞳心又湛。

  這次,他唇瓣動了動,但始終無語,湛光的雙目依舊著魔般緊盯她。

  花詠夜忽地一笑。「還好你來了,你要不來,我可慘了。」

  她抬起手撫摸他的頰。

  很喜歡碰觸他,很喜歡他靜靜由著她碰觸,很喜歡他們之間靜靜流動的某種感情,彷彿他是專屬於她的東西,是她花三才能碰的人,只是這一撫摸,她心跳又促,逼得她得大口、大口地把氣吸進肺裡。

  「余皂秋,我、我們……」難受地扭動濕熱身子,她話沒說出,因他突然以一指抵住她眉心。

  又來這一招?花詠夜簡直哭笑不得。

  在他看來,八成以為她是流血過多,不舒坦,才會呼息困難、喘息冒汗,而最簡單的解決方法,便是讓她先好好睡上一覺,所以……他又用真氣烘緩她所有思緒,烘得她四肢百骸暖呼呼,大腦發熱,使不上勁,懶洋洋的身子便如隨波蕩漾的一片小葉,漂浪啊漂浪。

  「余皂秋……」合睫,隨著那股真氣運轉,她不再抵抗,只是內心仍不由得苦笑,暗忖著……他都二十多歲,還這麼「天真爛漫」,實在不成,這實在太暴殄天物了,實在是……不教不行啊!

  有人跟她面對面側臥著,那人氣息與她交融。

  花詠夜唇角輕翹,醒來時,男人守在她身邊,眼底那抹專注依舊,好似她睡了多久,他就在一旁觀看多久。

  「余皂秋,我覺得好些了,你的金創藥還挺管用呢……」

  她動了動,欲握他的手,發現他眼神變得古怪,然後視線往下移,頓住。

  「唔……」她也跟著往下看。原來是裹胸的絲綢長布鬆脫了,要掉不掉的,不只大洩春光,整個胸形都已露出。

  以他的「一直線」想法,此時八成疑惑著,為何她的衣物是一條長布吧?

  「……咦?呃!」花詠夜有被驚嚇到,因為他、他竟然動手了!

  在觀察過後,余皂秋忽地伸出一隻大掌,試探地裹住她一邊的ru。

  她心臟跳得好用力,怦怦、咚咚,感覺他五指收攏,力道略重,掌心終於完全貼熨下來,似乎對那女峰的重量和形狀很有興趣。

  ……好吧,她猜錯,他不是疑惑她的裹胸布,而是疑惑那條布底下的「東西」。女人有,男人沒有,她有,他沒有,之前替她止血治傷,他的眼只看到那把刀、那處傷,等一切穩定了,她異於男子的半裸女體終於引他注意了嗎……唔,所以說,也算有進展吧?

  她想笑,逸出唇的卻成申吟,如絲如縷。

  她細細喘息,螓首輕晃,腰身像條小蛇曼扭。

  他五指驀地一鬆,花詠夜忙按住那只欲撤的大手。「沒事的……余皂秋,我不是難受,我很好,很……很喜歡……」

  他看著她,一瞬也不瞬,瞳色起了變化,一道道細小湛光全成流金,在他鴉黑的目珠中流動。

  他彷彿迷惑著,對她此時的模樣又滿是好奇,尤其當他察覺了她的扭擺和喘息與他使的力道緊緊相關時,那隻大掌變得更加放肆,他玩著、掐著、揉著,一會兒重、一會兒輕,本能地來回摩挲。

  花詠夜真的很想笑,眼下勢態,有點出乎她意料啊!

  她其實想過的,如果要與余皂秋做那些男女親密事,一定得選個隱密的好所在,這個地方確實夠隱密,但屋頂有破洞,床板還會發出嘎嘎摩擦聲,怎麼也構不上一個「好」字……但,有月光,淡冷的皎色從破洞灑下,灑在他倆身上,只有月光便不同……

  她幽幽笑,順著慾望撫摸他,一直看著他。

  「余皂秋,這三年發生不少事啊……我家大姊正式接下『飛霞樓』樓主之任,我還莫名其妙多了個大姊夫。還有,我也開始學著走踏江湖,幫忙做事。還有……還有我家那個憨頭憨腦的二姊,不知怎地看上你師哥了,他們倆成一對,咱們倆也是一對,二姊說,她年年要去跟你師哥共修,我們也要的,豈可落他們之後……」

  左肩不方便活動,側躺著又會一直壓到傷處,她乾脆爬到他身上,用右手扯松他的腰帶,從開敞的前襟滑進去,雖不能完全碰觸到他的皮膚,然而隔著一層薄薄中衣,他的體熱早已透出。

  她的手也相當淘氣,或重或輕地撫弄,在平坦結實的男性胸肌上尋到翹起如豆的一點,恣意撥揉、捏掐。

  她聽到申吟。

  他在申吟。

  眉峰攏起,他雙目微瞇,淡斂的長睫在眼下形成陰影,那神態很無辜,彷彿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何事。

  然後是他的唇,抿著,想死死抿著,那些沙啞的聲音仍舊頑強地鑽出齒縫、溜出唇瓣,像負傷的小獸,低低唔唔,他越要克制,越克制不住,五官有些扭曲。

  「傻瓜,又沒人要你忍。」花詠夜好氣也好笑。「更何況,我喜歡聽你叫,悶悶的,啞啞的……唉,怎麼辦?看你忍著不叫,我會更想欺負你。」

  邊說,她的手離開他的襟口,卻又慢慢往下,才過丹田處便碰到那男性之物,因興奮而完全勃發,厚實頂冠顫顫地朝上昂揚。

  花詠夜才輕輕碰到而已,他整個人就像遭雷電轟擊,猛地震了好大一下,粗嘎叫聲沖喉而出,胸膛劇烈鼓伏。

  「沒事……沒事的……我只想碰碰你而已。余皂秋,我們慢慢來,一次學一點兒,不急的。」她柔聲道,小手在他丹田周圍徘徊,看著他深黝黝的眼,她微微一笑,安撫著,然後再一次大膽地碰觸他。

  余皂秋猛地又是一震,瞪大眼,緊緊與她對視。

  她雙腮嫣紅,身體發熱,勾起唇又笑。

  「十二金釵說,要與男人共修時,得看男人陽峰是否怒長,若沒法伸長,便是精力衰弱,不能做交接之事……而如果是怒而不大,僅僅變長卻不能完全脹大,那也不行的。還有啊,倘若是大而不堅,那表示他的骨節與筋腱狀況不佳……最後,還得看氣,如果……唔,既長又大又堅硬,卻硬而不熱,那是因體內真氣不足。」咬咬唇,她柔荑微收,隔著好薄的一層裡褲握住他,沉重、堅硬、灼燙,他在她手裡顫動,她滲出薄汗,呼息變得困難,帶笑低喃:「……余皂秋,你這樣很好、很好……」不只合格,絕對是「極品」!

  驀地,她驚叫了聲。

  男人被逗惹得獸性大起,鐵臂一收,突然摟緊她。

  他動作極快,摟住她,翻身,然後壓在她身上,瞬間兩人位置便對調了,但也弄痛她的肩傷了。

  聽到她發出哼疼聲,余皂秋立刻定住,動也不敢動。

  他的慾望仍明顯,沉甸甸地貼靠她。

  那張好看面龐還留有悸動的餘韻,目顫,唇紅,鼻翼歙張,熱氣灼燙,額面與頰面泛著濕氣,但他不敢再亂動。

  一時間,花詠夜內心柔情翻湧,說不出的情感漫漫滋生。

  她輕輕喘息,傷處的痛根本不算痛了,倒是胸口此時酸酸的,酸到泛疼的感覺,讓她真的很疼,很想疼他,好好地疼他……

  「不要起來!」她在他想起身檢查她肩傷時,用力拉住他的腕。「已經不痛了,真的。」見他表情怔怔然,似乎正暗暗評估她的話,她又拉拉他。「你躺下來,躺在我身邊,好不好?我們……我們這一次靜靜躺著就好,下次再繼續……」她抿唇一笑。「下次等我傷好,我再教你,總是嗯……要把你教會了才好啊。」

  你聽我話,我就待你好。

  余皂秋。余皂秋。我有小名喔,你要記住……

  他重新躺落,側躺著,和她面對面,眼睛一直望著她,臉上暗紅不退。

  花詠夜輕歎了聲,克制不住地朝他挪近,終於找到一個能與他親匿地交頸而眠,又不會壓疼傷口的姿勢。

  她在他耳邊悄聲說:「不能洩啊,精火是男人的根本,不能隨便洩出的。我曉得你現下不好受,但……男人需得練『閉精』之術,才能還精補腦。不要洩,我陪著你,我們一塊兒練呼息吐納,練一練,氣就平衡了,好不好?」

  在她的溫言勸慰下,男人把臉埋入她的發裡,露出半邊臉和大大的耳朵,她還覷見他微糾的眉心和緊抿的一邊嘴角,那模樣好生可憐,都是被她折騰出來的。

  她忍不住伸手去揉他的耳,帶著憐惜。

  「余皂秋,你怎會這麼可愛?明明年紀比我大,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了,怎麼還是這麼可愛呵……」讓她心泛疼的那種可愛。

  氣是雙向,道法是雙向,而她想,心一定也是雙向。

  即便懂得很多、聽了很多,許多事仍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此時此刻,她是對「男女共修」之事有一些體會了。

  重要的原來是心。

  她的心向著他。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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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45:50

第3章(1)  

  七日後

  「飛霞樓」臨江的一樓後院內,攀出女兒牆的那株紅梅生得極好,紅梅出牆,滿綻的花蔟隨風顫擺,一晃,落瓣紛紛,很有艷情淒清之味。

  江風寒氣逼人,然而,一個人真要發怒了,怒得心火熊熊燃燒,怕是再冷的天也不覺得凍。

  「你這小賤蹄子,這麼要死不活的,到底哪根筋不對啦?」

  聽到那聲罵,花詠夜也不急著回嘴,躺在後院雅軒的溫潤栗木地板上,她慢慢伸展腰肢,像只剛離開冬眠暖窩的小蛇,努力、努力地展開筋骨。

  現任「飛霞樓」樓主蒹花家大姊……花奪美,裸足踩過地板,鎖住玉踝的一條細銀鏈子發出細響,她停在花詠夜身邊,伸出足尖頂了頂三妹的腰側。

  「大姊腳髒。」花詠夜低嚅了聲。

  「我腳再髒,也有一堆男人願意舔!倒是你,想要就上,南浦散人那兒霜姨也同他老人家提過了,他樂見其成,你還顧忌什麼?」

  她哪有顧忌?只是想緩一點來嘛。花詠夜頭疼地暗歎。

  說到她們花家姊妹、甚至是七十二姝們,全是敢愛風流、相中便全力以赴的性情,這會兒輪到她了,但她看上的那一個,急不得,這三年多輕挲重摩的,也是前些天在那處無人居住的破舊民家方有些進展。

  那一晚,她和余皂秋窩著睡,隔天清晨醒來,他已幫她重新上好藥,還打水給她盥洗,生火煮了一鍋山菜粥。

  正午之前,他帶她離開,重回江岸時,遇到前來尋她下落的姊妹們。

  他先是跟她們的船隊回來,這原是讓她無比開心,以為他想多和她相處,以為他多少有點開竅,有了那種欲離離不開的心情……結果,全是她自作多情。

  他來到「飛霞樓」,停留不到一日,再次離去。

  她本還想是不是南浦散人又留下書信,請霜姨轉交給他,這事之前也有過幾回,他那位散人師尊常雲遊四海,遇上江湖事,要弟子去辦,總很不負責任地寫寫信,然後把燙手山芋丟到弟子手裡。有一回竟是請霜姨代為轉交他寫下的武功秘訣和秘笈,要余皂秋自個兒先練,能悟多少是多少。

  她還在為余皂秋的匆匆來、匆匆去苦惱,怪的是,隔天一早,「飛霞樓」內練劍陣的三十六位姊妹竟一塊兒出門,共乘五艘船往北川而行,幾位拳腳功夫還不錯的姊妹亦隨行,蕊姊便在其中。

  明擺著,他這是夥同樓中眾家姊妹要去大幹一場!

  她花三腦子竟然鈍到如此程度?最後才弄明白!

  頭痛,頭好痛啊!沒跟上,真恨!

  她滾了一圈,趴著,悶聲道:「時機到了,我就上,我在等時機嘛!再有,就算一大堆男人願意舔大姊的腳,那些男人也得先過大姊夫那一關,誰不怕死,誰就來舔……噢!」她腦袋瓜被狠敲一記爆栗。

  「敢拿你大姊夫壓我?不要命!」花奪美氣勢驚人,硬是把懶在地上的人兒扳正,跨坐在花詠夜腰上。

  她捏捏妹子的下巴,又不重不輕地拍了一小巴掌。「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發哪門子悶,人家瞞著你,不讓你跟,不就想讓你好好養傷嗎?」

  「人家傷都合口了,養什麼養嘛?」花詠夜大膽回話。

  花奪美哼笑,柳眉飛挑,兩手齊往她身上招呼,拉她腰帶、扯她衣衫,都快把她上身剝得光溜溜。

  瞧見花詠夜左ru上方、肩胛下緣的那道刀傷,復原狀況極佳,口子雖深,幸得沒傷到筋骨與臟腑,但……就是礙眼。

  「傷合口了又怎樣?白嫩嫩雪肌上多道疤,丑成這樣你還不好好養?」花奪美伸出玉指戳她額頭。「從今天起,給我乖乖用『玉香百合膏』,按三餐抹,要天天抹、日日搽,抹到疤痕不見為止,聽到沒?」

  「唔……」裝聾。

  花奪美根本是恨鐵不成鋼,微惱地又戳她一下。「你啊,笨死了!在這邊發悶,有啥屁用?你生氣給自個兒瞧,心裡不痛快,他會來理你嗎?要發火也要當著對方的面,這火發得才值得!」

  「咦?」花詠夜的眼珠子溜了溜。

  由於午後有位在江湖上頗有聲望的人物上門「求診」,所以花奪美說完話便先行離開了,與十二金釵在花廳和貴客相談,安排「就診」日期。

  等正事處理過,可以回樓上香閨略作休息時,樓主擰眉心想,那條「小蛇」茶不思、飯不想,不知是否仍要死不活地賴在地上?

  她足跟一踅,回到後院。

  被天光映得發亮的栗木地板上,「蛇」溜走了,卻留下一張紙,寫著大大幾個字——

  花三找人發火去。

  分別給大姊和霜姨留了紙條後,花詠夜走水路,一路往北。

  這條北川水路,她跟著楊姑和小船隊走過無數趟,已是識途老馬,需要推敲的僅是余皂秋和其他人可能停泊之處。這一點倒不難,她尚記得之前尋到蕊姊、被河寇追殺的那處河段,那群臭傢伙這幾日就算移動了,多少也要留下蛛絲馬跡,她如是想,余皂秋定也推想過。

  鎖定方向,船行不出兩日,便見不少北行的貨船、篷船紛紛泊岸,擠得江邊滿滿船隻,一打聽,才知前頭不遠處的一條小支流交會處出事了,說是有人追探到這一帶河寇的老窩,雙方打得正凶。

  花詠夜趕到時,「飛霞樓」五隻中型船連成一線阻在主、支流交會口。

  她驀地明白了,明白余皂秋為何需要「飛霞樓」的劍陣。

  劍陣是從原初的十二人,變化成二十四劍陣,後又演化到三十六劍陣、七十二劍陣,以防守為主,敵不動,我不動,敵若動,我隨其意而變,他請樓中練劍陣的姊妹們守住水路出口,這一守,潑水不進,天羅地網,形成甕中捉鱉之勢,而他則隻身獨闖,打得一窩子河寇死傷慘重。

  「小孟,我來!」花詠夜扯聲大嚷,這劍陣她下過苦功,走位與招式練得滾瓜爛熟,此時見左翼之位出現缺口,負責守位的小孟遭三人夾攻,這些惡寇是拘急跳牆了,打法十分凶狠,又頻發暗器,左右兩側的姊妹正奮力要騰出手過來支援,花詠夜一衝而上。

  「三姑娘!劍!」錯愕歸錯愕,小孟仍極快地解下背上另一把劍,拋過去。

  「三姑娘,你怎麼跑來了?」

  「三姑娘,你不好好養傷,來這兒幹什麼?」

  「三姑娘,你該不是瞞著霜姨和樓主偷溜出來的吧?」

  眾女搶著問話間,夾帶著男人的哀叫和怒罵聲,花詠夜接過劍後,已刷刷刷連下好幾劍,刺中三名惡寇的手腕和膝、踝處。

  「『飛霞樓』大戰北川河寇,我花三爬也要爬來湊熱鬧,不是嗎?」花詠夜嘿嘿笑道,再刺中一個,絕不手軟。

  「……三姑娘,怎麼我聽你這話,有些兒……嗯……怨氣!」

  「是嗎?」

  「三姑娘,你在……發火嗎?」

  「嘿嘿嘿,別怕,就算真發火,也不會對你們亂噴。」花詠夜揮劍擋掉一枚飛鏢,衝著暗器擲來的方向大叫:「找死!」手中一大把芙蓉金針隨即射出,去向之準,手法之快,教人避也難避,幾乎把對方那張臉射成劍豬。

  見那惡人倒地慘叫,血流滿面,在場的眾女心裡有底了——

  她們家的三姑娘確實很火大,而始作俑者絕對是男人,不關她們的事啊!呵呵呵,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不到半個時辰,劍陣一適應地形後,威力更強。

  狀況穩定後,花詠夜將左翼之位交回給小孟,她提劍往裡面挺進,一路上見到的男人倒的倒、傷的傷,被重手擊斃的並不多,大部分都是被人用分筋錯骨法卸開四肢關節,倒在地上哀叫,好幾位識武的樓中姊妹負責善後,繳下對方的刀劍,也忙著把人捆綁起來。

  這是她首次見識到余皂秋的「破壞力」。

  以藏在這條小支流的船隻數量來估計,這個巢穴至少聚集四百人以上,也不知道余皂秋怎麼打的,數百來艘的船毀掉一大半,作為掩護用的半人高土垛全都坍倒,整片樹林幾被夷為平地,像似他也懶得想什麼迂迴進攻之法,直直攻進去就對了,如大火燎原,遇神殺神、遇魔屠魔,誰敢來擋,全都得躺下。

  「蕊姑娘,別去啊!」

  「咱們得等余爺打來暗號才能深進,你別衝動!蕊姑娘,快回來」

  聽到眾姊妹叫喚,花詠夜急急回頭,就見傅蕊持劍急著追上一抹黑影,根本不理身後的喚聲,才眨眼工夫,她和那抹黑影便全都消失在樹林裡。

  這傻姊姊,一遇上這些河寇就夫心瘋了!

  但,怎能由著她去呢?

  「你們留下,別分散了,我去尋她」

  「三姑娘!」

  丟下話後,花詠夜拔腿直追,竄進林子裡。

  此處是敵方地盤,聰明的話,該是見林勿入,然而此時不得不為。

  奔進百來步,她跟丟了傅蕊的蹤影。

  佇足,凝神靜聽,不遠處似傳來刀劍聲,她循聲疾馳,不一會兒又斷了線索。

  然,那兵器交擊之聲再起,頃刻間卻又斷了,感覺像是一個邊打邊逃,另一個緊纏不放。

  這一次,刀劍聲清晰入耳,她朝那個方向飛竄。

  「蕊姊,小心他的地堂腿!」一見樹影後鬥在一起的兩個身影,花詠夜暗叫不妙,揚聲提點卻已不及。

  傅蕊被對方掃倒了。

  此刻距離一拉近,花詠夜手中金針立即疾射而出,那人硬是拿手臂受了她三根芙蓉金針,瞬間已把倒地的傅蕊搶將過去,薄刀往她頸上一架。

  「別過來!要她活命就給大爺老實待著!別動!」男人表情惡狠狠,額角被劃出口子,胸前和半張臉儘是血污,死瞪著手捏一排金針的花詠夜。

  「三姑娘,不能放他走!是他,我記得,是他帶的頭……絕不能放他走,不可以!你別管我,殺了他!殺了他!」傅蕊雙眸同樣死瞪著,一瞬也不瞬。

  花詠夜心臟提到喉頭。

  她見識過傅蕊發心病時的模樣,而此時此刻,傅蕊的神情已現狂亂,一旦發作就危險了。她從來沒這麼後悔過,後悔當初沒學學樓主大姊,把所有的芙蓉金針全拿去浸泡迷藥。

  「我帶的頭?」那人怪叫,突地定睛瞧得仔細。「嗯……呵呵……哈哈……原來啊原來,原來是這麼回事!你緊追本大爺不放,是大爺我曾領著底下人對你這小娘做過什麼嗎?啊!你的頰面有咬痕,是了是了,沒錯沒錯,本大爺最愛咬女人這地方,上了誰就咬誰,像給畜牲烙印,原來咱倆是老相好哪——」

  「住口!你住口!住口——」

  驀地——

  「我跟你走!」花詠夜大聲說出。

  「你放她,我跟你走。」她拋掉手中劍,再用一個明確的動作放掉指間與藏在腰間的所有金針,讓對方看清,然後慢慢靠近。

  「老子叫你站住!」

  被猛地一喝,花詠夜看到那刀口微微捺進傅蕊頸肉,血登時流出,她心頭一驚,定在原地。「你聽好,我是江南『飛霞樓』花三,這群女子全出於『飛霞樓』,我是她們的頭兒,你要找個人當保命符,誰比我更合適?」微舉高雙手,她嗓音冷靜且清朗。「所以,你何不放走她,換上我這一面最好的擋箭牌?」

  她的話起作用了,男人一雙賊忒兮兮的眼上上下下打量她。

  見對方動搖,花詠夜心緒略放鬆,正想著下一步該怎麼做,一瞬間,所有的心神、意識、五感全又暴繃!

  「惡鬼!惡鬼惡鬼惡鬼——」傅蕊大瘋,整個豁出去了,在她眼裡,哪有什麼利器橫在頸上?只有惡鬼,當年殺死她家人,帶頭凌辱她的惡鬼!而今,這隻鬼還想帶走三姑娘?不能夠……不能夠……不能夠!

  「蕊姊!」

  事情變化在瞬息,傅蕊後腦勺用力往後撞,那人未料及她會使這一招,被撞得鼻血噴流,刀柄一歪,在傅蕊頸上割下一痕。

  惡鬼仍蠻強地緊揪她一臂不放,但她還有另一手,她不覺痛,也沒想逃,只想要殺死惡鬼,她搶這短短一瞬間彎身,並伸長手臂勾到自己方才掉落的劍,惡鬼在這時重新從背後箍住她,她紅了眼,發狂大叫。

  「殺死你——」

  花詠夜拾起金針疾射出去的同時,險些腿軟,她眼睜睜看著傅蕊將那把劍刺進自己腰間,啵啵兩響,劍尖從那男人背後突露出來,也在同一時分,一顆小石激飛而至,力道強悍,直直打進惡人眉間!

  傅蕊真不覺疼,發心病時,感覺不到痛,她剛刺穿自己與惡鬼的身體,猛地又把劍拔出來,回過身,跨坐在惡鬼身上,一陣亂劈亂砍,瞪大狂亂雙眸,厲聲大叫,把那個已死透的人劃得面目全非。

  花詠夜剛要朝她奔去,肩膀卻被按住,她回眸,看到余皂秋,他身後還跟來好些位樓中姊妹。

  她沒想哭,卻不知為何眸中已泛滿淚水,又急又痛地道:「余皂秋,求求你,拜託,拜託你幫幫她,拜託你幫我幫幫她……」

  那張黝俊面龐有些高深莫測,像被她的模樣嚇著了,但,余皂秋這次沒定在原地想半天,反倒動得極快,他衝上去把傅蕊抓下來,出手連點她腰間與側背的幾處大穴。

  此時,花詠夜擠到他身邊,用撕下的衫擺緊緊纏住傅蕊腰上那個小窟窿,努力要止住出血。有另兩名姊妹趕過來幫忙,一個托高傅蕊的頭,一個照顧她頸上那處還算輕微的刀傷。

  「殺死惡鬼……惡鬼……殺死他……殺死他……」睜著眼,傅蕊仍喃喃不歇。

  「蕊姊,醒醒啊!他死了,沒有惡鬼了!你、你殺死惡鬼了,你把他們全殺死了……」眼淚依然流出來,止也難止,不受控制。然而,不只她哭了,在場姊妹們全一起掉淚,所以啊,如何能止?花詠夜用力吸吸鼻子,衝著那張頰面有著咬痕的秀臉咧嘴笑。

  「三姑娘……」

  「是啊,是我,蕊姊,是我。」

  「我把惡鬼殺死了,你不能跟他去,不能夠……」緊緊抓住花詠夜的手腕。

  「嗯!」花詠夜用力點頭。「我不跟他去!你殺死他,救了我,我們往後要一起玩,姊妹們全一起玩,我不跟他去。蕊姊……蕊姊……不要死,你別想死……」

第3章(2)

  傅蕊眸珠顫了顫,彷彿想著事,忽而,她勾唇笑,放鬆了抓握的力道。「三姑娘,我喜歡跟姊妹們一起玩,大家這麼好……這麼好……」

  「那就留下來,別死。」她是被她方才玉石俱焚的決心嚇到了。「蕊姊,你知不知道?咱們這一次在惡鬼老巢裡找到十多個姑娘,她們需要咱們的援手,你也曉得,『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你說啊,我們是不是該好好照顧這十多位姑娘?你若撒手不管,『飛霞樓』少掉一員大將,那可怎麼辦才好?」

  一聽,傅蕊輕抽了口氣,神智似乎又更清醒。

  她怔怔望著花詠夜,眸中漸聚水氣,許久許久,才嚅著唇啞聲說——

  「我……我們得照顧好那些姑娘,她們很可憐的,她們……她們很可憐的,三姑娘,我得照顧好她們,不能死,我不會死……三姑娘……她們唔……她們……唔哇啊啊啊——」她陡地放聲大哭,也終於能放聲大哭。

  壓在心頭的恨隨著哭聲化成綿綿悵惘,傅蕊哭自己的遭遇,也哭他人的不幸,但,能哭出來很好,大哭過後,意識便醒了,該放下的都能試著放下,心智將更加清明。

  「謝謝你,蕊姊,我……我謝謝你……」懸在半空、七上八下的心終於有地方置落,花詠夜淚水奔流,但唇瓣揚笑。

  她哭著,也笑著,難過著,也開心著。

  這是她有記憶以來,首次哭得淚汪汪又臉花花,但是,有什麼關係呢?她樂意哭,因為心裡漲滿感情,覺得老天爺還是有眼的,一切善惡終有報。

  然後,一隻大手撫上她的濕頰。

  她揚睫一瞧,與余皂秋的深目緊緊對上。

  他半跪在她面前,指端一下下拭去她的淚。

  他的手指粗糙卻溫熱,動作溫柔,臉上的神態很耐人尋味,似乎是苦惱著、迷惑著,再加上一些些的不知所措。

  花詠夜對著他笑,彎彎的淚眸,翹翹的唇角。

  ……啊,是了,她是專程來找他發火的!她突然記起。

  忽地,她臉一拉,撇開頭,喜與怒的轉換比翻書還快,明擺著不想理他,最後還招來樓中姊妹幫忙把傅蕊抬出林子。

  若要說她過河拆橋,利用他救人後又不理會他,她花詠夜也認了。

  沒錯,她就是過河拆橋,想怎樣?!

  有本事……哼,有本事來咬她啊!

  當地官府的派兵晚晚才到,花詠夜不清楚余皂秋是否事前有聯繫過那些人,也許官府是聽聞風聲後,才「慢慢」讓人趕過來。

  但,晚來總比不到好。

  官兵捉強盜,只是官兵到時,強盜早就被逮獲,讓官府撿這個現成便宜,余皂秋一臉無所謂,「飛霞樓」眾女更加不在乎,她們以女為尊,在乎的只有受了傷的姊妹和那些從賊窩地牢裡帶出來的姑娘們。

  傅蕊的傷勢最先要緊的是止血,再來是保持乾淨,然後再敷好上等金創藥,這些事現下都辦到了,怕只怕受傷引起的發熱,花詠夜遂讓船隊全力速行,往「飛霞樓」趕回,心想,有頗通醫術的金釵姊姊在一旁護持,必然無事。

  只是,在回「飛霞樓」的水路上,花詠夜和一起跟來的余皂秋很明顯地被眾女「排擠」了。

  似乎感覺得出花三姑娘心情不太妙,而始作俑者一直愣頭愣腦的,情況不明,氣氛太凝重,無人想領教這種洶湧的暗潮,所以眾女們紛紛從他倆乘坐的那艘船隻「逃」到另外的船隻去。

  當天入夜,船隻夜行,眾人分批護守。

  這艘中型船有兩層,共隔出四間小艙房,花詠夜結束守夜之職回到其中一間小房後,就著嵌緊在角落的臉盆架上的清水清理左肩刀傷。

  她的那處傷原已生肌合口,但經過今天一戰,細嫩的新肌被扯裂,又見血了,不過不很嚴重,只是打鬥時渾不覺疼,現下一放鬆,竟覺肩胛處的肌理陣陣抽痛。

  外頭來了人。

  那人沒費事掩去腳步聲,走近之後,就靜靜杵在門板外。

  他想幹什麼?

  怎麼?是不會自個兒推門進來嗎?

  呆!

  花詠夜咬咬唇,忽地把門板推開,呆在外面的人,不是余皂秋還能是誰?

  他烏圓眼瞳本來對著她雙腮微鼓的臉,隨即被她的玉肩引走注意,不是因為她的裸露,而是她正淡淡滲血的刀傷。

  他神情一凝。

  她不理人,轉身走回小艙房,他這次很自動自發地跟進去。

  花詠夜背對他坐在臉盆架邊的一張椅上,也不在乎自個兒春光輕洩,垂眸,她拿著淨布擦拭左肩,在聽到他走來的腳步聲時,她動作略頓,但仍繼續擦拭。

  她眉角不動聲色一抬,從磨亮的銅鏡中偷覷,覷見他取出金創藥粉,拔開瓶塞,正欲幫她上藥,她偏偏選在此時一扭巧肩,起身走了三步,一屁股坐到床榻上去,把他幹晾在原地。

  余皂秋明顯怔住,拿著藥瓶,動也不動。

  他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表情迷惑,但看看手裡的藥,再看看坐在榻邊的人,他還是靜默地走過去,想幫她上藥。

  花詠夜這次挪到另一張椅子,靠著窗,窗半敞著,此時夜風吹入,吹拂肩頸裸肌,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那抹高大的玄黑身影再度朝她走近,她又換位置,回到臉盆架邊的椅子。

  她從銅鏡中覷見他把窗子關上了,然後……不動了,沉靜站在那兒。

  突然,她就心軟了,因為他此刻的五官神態。

  他靜立著,發也沒梳好,只亂糟糟紮成一束,眉目微斂,長長墨睫半掩,他抿著薄唇,這麼一抿,讓下顎線條變得繃繃的……他不開心,迷惑而且很不開心。

  以他單純直接的想法,肯定弄不明白她的怒怨從何而來。

  他定是想著——

  她受傷了,就該靜養,所以不可以讓她跟來。

  若她來,動刀動劍的,才復原的傷口必定又會見紅。

  既然見紅,就該敷藥,她卻不肯理他,連碰都不給碰。

  他不能明白,但花詠夜心裡卻十分清楚,癥結在於,她僅是惱他的不開竅。

  他的性情本就異於常人,這一點她很明白,然,明白歸明白,由著他這麼久了,心裡多少有怨,感覺……嗯……好像都是她剃頭擔子一頭熱。

  結果跟他鬧這麼一場,他依舊不言語,嘴皮連掀都沒掀一下,只需擺出落寞樣,她便輸了。

  老實說,當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臉上出現近似遭人遺棄、茫然若失的神情時,那樣的力道太強,三兩下輕易就把她強撐出來的鐵石心腸融成一灘噗噗噗冒小泡的岩漿,更何況他五官生得好,濃眉深目鎖著輕郁,簡直讓人恨不得把全世間最好的玩意兒全堆到他面前,安慰他。

  她完蛋了,被吃得死死的,這一點絕不能教他知曉。

  暗自歎口氣,她起身走回榻邊,坐下,悶聲問:「你到底要不要幫我敷藥?」

  余皂秋迅速抬起臉,定定看她。

  忽然,那雙黑黝黝的眼裡爍著光,他的表情轉換好明顯,前一刻下雨,這一刻放睛。

  他三步縮成一大步,一下子便來到她身畔,瞧過她傷口狀況後,將金創藥粉仔仔細細地撒上,並確認藥粉完全滲入,最後再用長條淨布裹好她的左肩,等一切完成後,已又過去兩刻鐘,外面的夜色更沈,幾乎聽不到蟲鳴了。

  他把事做好後,沒離去,僅呆呆立在榻邊,一直看她,似乎等著她交代他做什麼,也像似……靜候著她對他做出些什麼。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花詠夜驀地出手拉他,挺耐人尋味的是,他功夫不知高出她多少倍,教她這麼一扯,整個人竟像絲毫不能抵抗般倒落而下,跌躺在榻上。

  順勢一翻,她跨坐在他腰腹上,居高臨下地盯住他。

  「張開嘴。」她心緒慢慢轉好中。

  他不很明白地微蹙眉峰,兩眼一瞬也不瞬。

  「張嘴,我要把舌頭放進去。」很平靜地說出這話,她左胸卻悸顫不已,心情變得好好,因為遭她壓制的男人臉皮忽而暗中透紅,尤其兩邊顴骨處,殷紅出兩團……唉,他害羞的模樣好可愛啊……完了完了,誰來救救她,他怎會這麼可口鮮美?

  然後,余皂秋聽話了,很乖地開啟雙唇。

  不知是否害羞過頭,他竟然掩起雙睫,密睫還輕顫顫的,等著她來欺負。

  不好好欺負一番如何對得起自己?

  花詠夜俯下臉,小舌如她所宣告的那樣,親密無端地放進他嘴裡。

  他的滋味嘗起來真好,外表明明剛硬如鐵,口中卻如此溫熱、柔軟。

  她把他紅潤的唇瓣舔得更泛光澤,她含住他的舌,吸吮著、纏捲著、逗弄著,她聽到粗嘎申吟從他喉中逸出,斷斷續續,低啞嗚咽,她感覺到他的緊繃。

  他在她身下隱隱顫抖,彷彿極度渴望,也充滿無助,他也在漂浮,放浪在一片慾海之中,回不了頭……

  「余皂秋,是時候了……」捧著男人熱燙的俊臉,她抵著他的軟唇幽幽吐氣。「你該是我的人了。」恬靜彎唇,她深深看他。「等手邊的事辦完後,我不要你走……我要帶你到一個沒人會打擾咱倆的地方,就只有你和我,只有我和你……余皂秋,你跟不跟我去?」問著、吻著,她貪暖的小嘴糾纏他的熱唇,又把身下的男人惹得滿面通紅,呼息粗嘎。

  那具精實的男性身軀抖得好厲害,可憐且可愛。

  你信我,跟著我……

  你聽我話,我就待你好……

  余皂秋!余皂秋!我有小名喔……

  只有你和我,只有我和你……跟不跟我去?

  余皂秋,你跟不跟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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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46:46

第4章(1)  

  日夜兼程,小船隊在翌日午時順利返抵江南「飛霞樓」。

  「飛霞樓」這邊已先接到楊姑捎來的飛鴿傳書,因此船隊剛到,樓中眾女早作好準備,迅速將傅蕊抬進雅閣裡醫治。

  另外,也需盡速安頓好此次從賊窩中找到的那幾名女子,安排她們回家,若是有人不願回去,又或者無家可歸了,那也得再作其他打算。

  如此忙碌五日,傅蕊傷勢也終於穩住了,懂醫的金釵姊妹還拍胸脯保證,往後傅蕊只需仔細將養,定能好轉,而知道這事,樓內眾女終能鬆口氣,興致一來,又是飲酒作樂當作慶賀。

  這天午後,花詠夜拉著余皂秋從「飛霞樓」後院溜出去,跳上一艘烏篷船,她解開粗繩,搖著大櫓,帶著男人離去。

  江上漫開冷霧,寒氣凍人,但她心窩發燙,燙得雙腮泛紅,船慢慢進入那片煙雲般的江霧時,她回眸瞥了眼矗立在江邊的樓,攀出後院牆面的那株紅梅樹正隨風翦翦,搖啊搖的,笑得花枝亂顫。

  笑吧,她也要笑的,裝得一臉尋常,其實竊竊地在內心偷笑。

  被她挾上篷船的男人原本默默坐在船頭,後來起身走來,接過搖櫓的活兒,他的大掌碰到她了,掌溫熱得異常,她偷覷他,發現他亦是一臉尋常,但透出暗紅的臉膚已洩出一些心緒,讓她竊笑得更嚴重。

  行了幾十里水路,江面虛迷如幻。

  烏篷船在花詠夜的指示下緩緩切進一面水林,林中之樹以寬闊的板根往水底紮下,每一株都高聳參天,切割出天然的水道。

  只聽到花詠夜清脆指路:「這邊。」、「那邊。」、「往左。」、「再往右。」船隻在變窄的水路上蜿蜒而行,約莫走了一刻鐘,終於出水林,前頭水道恢復寬敞,他們泊了岸,下船,繫好船繩,她拉著男人爬上一道石梯。

  石梯往上再往上,不斷延伸,深入林子中,忽地,眼前一片開朗,石梯的盡頭處有一棟精巧小樓。

  「余皂秋,這裡是『浪萍水謝』,是霜姨、大姊、二姊、小妹和我的家。」她拉他上樓,推開雕著精緻花紋的繡窗,指著窗外景物笑道:「底下這片林子是紫相思樹,葉子在月光下會閃閃發亮,是我大姊夫特意從西漠接來的樹種,在中原地方很罕見的。」秀指再指向更遠一些的地方。「瞧,紫相思林的那一邊,那兒也是『浪萍水謝』的範疇,種著許多柳樹,有六所較大的雅軒,有畫閣、迴廊和涼台等等,大姊、二姊和小妹住那邊,但我較喜歡這兒,地勢高也較為幽靜,所以這小樓是我的地方喔!」

  她突然靜了靜,收回指東指西的小手。

  接著,她轉而面對身旁男人,後者眼神無比專注,深深與她相視。

  「余皂秋,這是我的地方,所以只有你跟我,只有我跟你……你懂嗎?」她笑問,臉熱心熱,胸脯鼓動,濕潤熱氣從毛孔細細滲出。

  余皂秋不搖頭也不點頭。

  忽地,他一瞬也不瞬的雙目閉起,兩片薄紅唇瓣跟著張開。

  張嘴,我要把舌頭放進去……

  花詠夜見狀怔了怔,隨即笑出,雙眸亮晶晶。

  她如他所願,也如己所願,踮起腳,勾下他的頸,將小舌餵進他等待的嘴中。

  窗子不知被誰關上,她只曉得自己的雙手皆纏在他身上,無暇管那扇窗,然吹進樓內的寒風卻被阻擋在外了。

  貼近再貼緊,她的身子亦被牢牢抱住,兩人纏得太緊,步伐顛蹌,也不曉得怎麼走到榻邊的,兩人雙雙倒落在榻上。

  一倒下,余皂秋搶先躺平了,怕高大身軀要壓壞人家姑娘似的,但見他面龐紅暖,掩落的墨睫輕顫顫,唉,根本是他又害羞起來,當慣被動的那一方,便乖乖躺好,由著姑娘對他為所欲為。

  花詠夜趴在他身上,忍不住發笑,低柔笑音彷彿對他的耳中吹氣,吹得他氣息大亂、耳朵通紅,喉結髮顫般地上下蠕動。

  「余皂秋,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當然,我也是你的人,『共修』是一輩子的事,我想跟你在一起。」捧著他的臉,她柔聲呢喃,嗓中帶著連她自己也未去留意的感情,那是前所未有的悸動,在血液裡竄騰,燒著她。

  指尖勾勒著男人好看的眉目輪廓,她吻吻那張男性薄唇,低笑又道:「咱們『飛霞樓』的『玉房秘術』裡,有所謂女子的『三峰』,這『三峰』所生的醇美瓊漿,你要多飲多品,那是滋養精氣的聖品,不能放過,我慢慢教你啊……」

  嫩唇再次貼上他的嘴。「『三峰』裡的『頂峰』指的是姑娘家的舌與唇,又稱作『紅蓮峰』,從姑娘家舌下湧出,你得吸著,把那汁液嚥下,能強身健體的……」說著,她把唇兒貼緊,把香舌送進,男人當真聽話,按著她的指示乖乖操作,親密吸住她的唇舌,將她動情動欲後所湧出的舌下玉泉盡數吸食,他「吃」得好賣力,嘴牢牢罩住她的,舌緊緊糾纏,讓她嗚嗚咽咽地發出申吟。

  許久許久,花詠夜終於能呼吸,她伏在他胸前喘氣。

  說穿了,她也是生手一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想和他走共修之路,又不想身邊圍著七十二姝護航,那就只能靠自己,一步步慢慢來。

  她可以的。她的心向著他。

  這是一場苦刑,也是華麗的享樂。

  他為她、也為自己守住了,他一向聽她的話。

  如此雙修,他們交纏,然後放掉彼此,再交纏,再尋回平衡,一直持續到第三次纏綿,在全然大縱之後,男人在那縮緊的玉壺內傾洩而出,他背脊急急竄上一股灼火,直至天靈。

  深埋在一泉熱燙的玉潤中,余皂秋全身肌筋緊繃,不住地顫慄。

  他一直看她,眼耳口鼻,一瞬也不瞬地一直看著,彷彿此時此刻才與她相識。

  余皂秋。余皂秋。

  你信我,跟著我,我會教你許多事……

  他幾乎是咬牙切齒,獸般的嘎吼衝口而出,丹田氣海隨即一鬆。

  不再圈禁自己,他被挽留在她體內,他留下了,緊繃感陡去,高大身軀驀然放鬆,他喘息不已,身軀癱落,軟軟靠著她。

  你聽我話,我就待你好……

  我有小名,你要記住,我有小名喔,她們都喚我……

  「夜兒……」沙啞得幾難辨識。「夜兒……」

  花詠夜原本攬著他調息,讓他的臉擱在自個兒頸窩。

  她的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他那頭濃密髮絲,靜靜品嚐這一刻,然而在幽幽漫漫間,她聽到那聲啞喚——

  夜兒?

  那、那是她的小名!

  有人喚著她,他開口喚了她!

  「夜兒……夜兒……」他又喚,不知為何,那喚音帶著依戀的可憐語氣,很能觸動姑娘家的心。

  要聽他開尊口說說話,還得瞧有沒有緣分……

  花詠夜眸中泛淚,揚著唇,卻也掉淚,簡直莫名其妙又亂七八糟,但亂得好、糟得好,莫名其妙也挺好,反正她是又笑又哭,把臉埋進他的濃髮中。

  她想,這便是緣分。

  她等啊等、盼啊盼,終於,有了這場緣分,和他做了這些事,聽他低低喚出她的小名。

  「余皂秋,我終於等到你了。」

  她覺得自己挺行、挺有能耐,把他調教到願意開尊口了,好樂!

  她合眼輕笑,把他抱得更緊。

第4章(2)

  小睡過後,醒來時,男人已穿上中衣和褲子,盤腿端坐在她身畔,他拔背收顎,正在打坐,心神皆放在呼息吐納上,沉靜地練著氣。

  共修之後是最佳的練氣時機,他的散人師尊說他是不世出的習武美才,或者憑著本能,他早就意識到這一點,才會在此時收納精髓,行氣練功。

  花詠夜沒想擾他,僅是在他身旁靜伏著,眸光依依,難以離開那張面龐。

  他散著發,呼吸徐長,像是察覺到她的注視,他張開長目,往她這邊看過來。

  女子的臉容被青絲圈圍,好小、好巧,圓眸水亮,雙眉細濃,顧盼間帶著英氣,但……很嬌媚,尤其她朝他笑的時候,眉彎眼彎,瞳中的水光蕩漾、蕩漾,雙腮白裡透紅……

  他視線停在那張艷唇,唇兒微腫,鮮嫩欲滴,忽地,他丹田一陣熱,氣海騷動,適才打坐練功的靜心之氣不知洩到哪裡去,想移開眼,卻移不開,只會盯著她,俊臉紅紅。

  「我聽到你說話了,你喚我夜兒。」花詠夜拉拉他中衣袖口。

  余皂秋沒答話,垂目看著她在袖邊徘徊的小手,她伸指過來勾他,他的長指很自然地和她勾纏在一塊兒。

  「跟我說話。余皂秋,我想聽你說話。」她哄著。「我喜歡聽,你的聲音很好聽。」

  他飛快看了她一眼,抿著嘴,長指不動了,由著她纏玩,似乎又躲進自個兒的地方。花詠夜暗自歎口氣,才想逗他開心,那張薄而好看的嘴終於掀動——

  「……你、你有小名……夜兒。」

  花詠夜用力頷首,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我有小名,我是夜兒!」她大樂,笑顏可人,唇邊綻出兩點小梨渦。

  「余皂秋,我心裡真快活!」她歡叫了聲,裹著一張薄絲被在榻上滾來滾去,最後大大方方滾進男人懷裡。

  余皂秋仍盤腿維持打坐姿勢,懷裡卻多出一具綿軟水嫩的香軀。

  攀著他的肩,花詠夜揚起紅撲撲的小臉,他們近近相望好半晌,只看著彼此。

  然後,她一笑,低柔道:「余皂秋,你不愛說話,那就別跟其他人說,你來跟我說就好,你說,我喜歡聽,你說什麼我都愛聽。好不好?」

  他似乎有些怔然。

  沉默片刻,終於點點頭,他慢吞吞擠出一聲。「……好。」

  她衝著他又是一笑,露出貝齒,小手撫上他的頰,撫啊撫,指尖落在他唇上。

  他很受教,乖乖張開嘴,等她自個兒「喂進來」。

  花詠夜勾下他的頸,把舌餵進他口中,綿綿吻著,這整個過程,他一直沒合睫,深邃雙目無比貼近地觀看她。

  花詠夜原本淘氣地與他玩「大眼瞪小眼」的遊戲,但,他贏了,兩人親密地相濡以沫,唇舌糾纏,氣息相交,他仍舊看著她,看得她不得不閉眸,然而雙眸一合,其他感官變得更敏銳,她聽到自己的心音,聽到雙舌纏捲的聲音,聽到他的呼吸……她歎著、哼著、低吟著,紅潮染身,在她肌膚上作畫。

  她感覺得到,他一直看著她。

  「余皂秋……就我跟你……我們是夥伴,誰也不能拋下誰……」

  唇移到他耳畔,她環著他的頸,臉緊緊貼著他的。

  「你不可以讓別的姑娘這樣抱你、摸你、親你喔,唔……不對,如果有男的想這麼抱你、摸你、親你,那也不可以,你若跟別人亂來,我就不要你了,那樣很髒,我討厭那樣……」

  她又歎氣,歎得軟軟的,全是小女兒家的嬌態,這模樣大概只在他面前才會展露,平時面對「飛霞樓」眾女,那一大群姊妹們太會鬧事,她只曉得替她們操煩,不自覺小小老成了,但跟他在一塊兒,他沉默無語也有本事逗得她直發笑。

  收攏裸臂,面頰摩挲著他的發、他的耳,她低聲又道:「七十二姝說,欲行陰陽調和、取氣養生之道,其實多換換夥伴是好的,男人可御眾女,以陽峰吸取陰精,而女子谷神不死,則用之不竭,所以啊,若單是在一個男子身上無法滿足時,便該多試幾位……可是我不要,余皂秋,我只要固定的一個伴,我等到你了,這樣很好……」竊笑從心裡溜出唇,她不忍了,乾脆格格笑開。「你很好呢!」身強體壯,長相俊俏,更重要的是,他配合度高,學習能力強,打起一百隻燈籠都沒得找!

  忽然,她被放倒,男人以跪趴的姿勢將她困在身下,他的眼瞳深黝黝,裡頭映著兩個她。

  「余皂秋……」她略啞喚著。他的神態很耐人尋味。

  他慢慢放低身軀,面龐慢慢朝她俯下,然後,他也拿面頰貼上她的,對著那發紅的可愛耳輪吐氣。

  「我……就好……」

  他的話少得可憐,卻很好懂。

  花詠夜環住他的身軀,用力吸食他的氣味,心中悸動,柔聲道:「是啊,你就好……有你跟著我,那就好。」

  她的唇被吻住,男人對她索吻,輾轉舔吮,他漸漸學會主動出擊。

  唉,他這塊不世出的美才,現下受她調教,說不定往後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青出於藍更勝於藍,那、那她不是太不長進了嗎?

  不行不行,這可是關乎到她女兒家的「尊嚴」啊!共修之路要走得長久,就不能隨便敗下陣來,她一定要好好練,和他一直走下去。

  一直相伴著,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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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47:45

第5章(1)  

  隆冬降臨,北川上掀起幾場小飛雪,兩邊江岸的樹全白了頭,這個冬季較以往酷寒些許,但風雪來得急,去得也急,沒幾下,早早轉成春寒。

  才過幾日,岸邊的樹竟發了新芽,再幾天後,春的氣味越來越濃,充滿生機,拂過江面的風帶有甜味,像在某處穿過那些桃、李、杏花樹,淡淡暖暖的,把那些香氣全揉在一塊兒,往四處傳送。

  傍晚時分,一艘中型船隻老馬識途地泊在主、支流交會的某處隱密點,船中貨物早都送抵目的地,這是一艘回程的空船,不怕河寇劫財,只怕劫色,畢竟整船的女子生得皆好,環肥燕瘦,各有其姿,即便有些年紀的,那也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自北川最大的河寇巢穴整個被剿毀後,死傷太過慘重,完全不可能東山再起,這片江域平靜許久,已成三川中最安全的一段。再有,就算真有不長眼的採花賊摸上船,眾女一擺小劍陣,也能殺得對方片甲不留。

  一艘小篷船從中型船隻的側邊放落至江面。

  篷船上的人兒獨力搖櫓,搖啊搖,賣力地搖,緩緩往另一方水路而去。

  「三姑娘,要做晚飯了呀,等會兒回不回?」

  「那……今晚都不回嗎?那明兒個回『飛霞樓』,等不等三姑娘啊?」

  岸上,忙著生火燒水的大娘們雙手圈在嘴邊,大聲嚷嚷,問著篷船上的姑娘。

  「謝謝大娘!晚飯甭做我的分啊!明兒個等我,我會趕回來的!」花詠夜底盤極穩地站著,同樣圈手嚷回去。

  「那三姑娘跟余爺好好玩,別再頭疼,別一直掛心咱們啊!」

  原就心熱臉熱,聽到大娘們如是說,花詠夜真熱得滲汗,顴骨暈紅暈紅的。

  她和余皂秋共修之事,表面上沒宣張,但「飛霞樓」七十二姝是何等的人物,沒多久就感覺到了,她們說,嘗過巫山雲雨之樂的女子,膚上帶有不一樣的氣味,眸光、唇澤和膚色皆異,骨骼肌理會變得更柔軟,身形更窈窕,這些變化對她來說太細微,她能察覺的是心,心裡很快活,一想到他,就快活。

  她朝岸上的人揮揮手,回頭繼續搖櫓,小小篷船往支流深處溯上。

  船行約莫半個時辰,她泊好篷船,下船徒步走,進入一片北川黃竹林,竹林中心的小空地上,那處破敗的民家依舊靜立。

  這裡是余皂秋出南浦三川辦事時的野宿地點之一,在這兒,她和他有過第一次很親密的探觸,之後兩人共修了,她要是來到這方流域,都會獨自尋來,有時能遇到他或等到他,有時則沒這麼幸運。

  走近時,她邊張望著,嘴角不禁苦笑。

  唔,屋內暗暗的,好靜,他沒來。

  那就……等到明兒個吧,明兒個等不到人,就走。

  站在破屋前,她按捺內心湧上的失落感,胸口仍沉沉的。

  她下意識做了個深呼吸,百無聊賴地踅過身,整個人驀地一頓。

  在她身後,余皂秋靜佇不動,他手裡拎著兩條肥敦敦的鮮魚,肩上擱著釣竿,兩隻眼深炯有神,直瞧著她。

  花詠夜眨眨眸,笑了,沉鬱感一掃而盡。

  「我就想,要是來了,說不準能見到你,果真見著了。」嗓音在竹林內輕回,低幽柔軟,她內心歡快全靜靜地顯露在眉眸間。

  余皂秋沒回話,他又盯視她好半晌,然後走到屋前生火的地方,把魚擱在被砍掉的樹根平台上,把釣竿也放下。

  花詠夜見他走近,很自動地靠了過去,看到那兩條已去鰓除腸的肥魚,不禁笑問:「你今晚打算烤魚啊?不知小女子可否厚著臉皮討一頓吃的?」

  「夜兒餓嗎?」余皂秋忽而低問,眼神鄭重。

  「現在嗎?唔……即便現在不餓,等會兒也會餓啊!」

  「嗯。」嗯完,他竟走進屋內。

  ……現下是何情況?

  花詠夜在原地愣了愣,越想越迷惑,忙跟著進屋,就見他正用門邊角落的一大桶清水洗手、洗臉,洗完後,還用汗巾拭得乾乾淨淨。

  「余皂秋,『嗯』是什麼意思?是不餓就別吃?還是等會兒烤魚分我吃?還是——哇啊!」她突然被抱住,足尖離地了,圓眸極近地對上他的炯目。

  「我也不餓。」他聲音沙啞,氣息忽然變得燙人。

  花詠夜原是一頭霧水,然而一見男人丟出話之後,立即閉目,薄唇還微微開啟,所有的疑惑頓時解開——

  他以為,她現在不餓,他也還不餓,既然都不餓,就來「練功」練到肚子餓。

  她來尋他,不正是為了「練功」嗎?

  兩人聚少離多,更要珍惜每一次相逢的時光。

  每次望著他靜靜索吻的面龐,心中總是一片酸軟,既柔軟,卻帶酸楚,甜中夾帶微酸,不知七十二姝在面對共修對像時,是否也有她這樣的感覺?

  她以唇、以舌「喂食」著他,唇瓣甫相抵,他便纏綿地吸住她的小舌。

  血氣騰沖,她的頭有些暈。

  這些天走水路送貨,操煩的事略多,頭本來還疼著,此時熱氣順著背脊衝至腦頂,彷彿打通穴脈,暈暈然、飄飄然,渾身發暖。

  她被帶上榻,衣物正一件件從身上剝離。

  她的手同樣忙碌,急急拉扯他的衣褲。

  想貼近對方的慾念無比強大,赤裸的肌膚,毫無阻隔的親近,四肢如老樹上的籐,相互勾纏,軀幹伸展再伸展,來回摩挲,泌出的細汗彼此濡染。

  她和他都濕著,身軀潤潤,浮在溫暖水域之上。

  重複著、循環著,女與男,陰與陽,她和他。

  仰躺在榻上,屋頂破著的小洞猶在,淡淡的霞光透進,他的面龐迷濛而模糊,那雙眼卻猶然如黑曜石般閃爍,好美……好美……

  「余皂秋,你……好美……」巨大的氣翻攪著,她身軀波動,感情亦波動湧溢,洶湧澎湃。喜歡他,喜歡如此親密交接,喜歡到即便此刻死去,在他懷裡沉眠不起,那也無憾無悔。

  她再次攀上高浪,緊緊絞著他。

  他身軀興奮且劇震,血肉中的飽脹陽氣強力循流,陽峰再次吸食純陰之華。

  直到、直到極限,他整個爆洩,完全釋出,兩人的氣海相互撞擊,陰與陽交合出一個圓滿的氣場,包圍著他們倆。

  「夜兒,調息。」那聲沙嘎叮嚀烘著她的耳。

  花詠夜竟無力回應,眼皮沉甸甸。她不是不想調息行功,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直想合睫睡去。

  男人沒再逼她,而是過來配合她的呼吸吐納,他仍維持交接的姿態,體內所行之氣循流到她身體裡,幫著她。

  「余皂秋……」她閉眼低歎,筋骨柔軟,熱而充沛的氣流進四肢百骸,她沉浸在這種隨浪漂浮的狀態,他精實身軀像似川上的一葉長舟,托持著她,跟隨著她,小舟從此去,江海寄餘生……江海寄餘生……

  從幻境中的江海返回時,最先鑽進花詠夜腦中的念頭是——好香。

  烤魚的香味。

  她飢腸轆轆地醒來,下意識吞嚥唾沫。

  從榻上起身,發覺有誰替她套回雪白中衣,連腿間那片濕滑也拭淨了,她被人如此服侍,竟是半點記憶也無,看來這一小眠確實睡得極熟,若非肚餓,也不會輕易醒覺吧?

  深吸口氣,丹田處暖熱充盈,那是共修過後才有的滿足,這次如果不是他,她八成直接睡去。這些天出門在外,她睡得並不好,再加上頭疼,好不容易在他懷裡鬆懈心神了,根本沒力氣再去管什麼調息行氣。

  唉唉,所謂的共修,他抓到要領之後,簡直突飛猛進,如今還轉變成她需要他的帶領,也不知這狀況是好、是壞?

  腰和腿都有點酸,臀兒也有點疼,她拍拍暖熱雙頰,躍下床榻,然後套上外衫和靴襪,推門而出。

  屋外生起一堆火,烤著魚,也煮著一鍋野菜粥,她徐步走近,男人一直看她,雙目眨也不眨,直到她挨著他坐下,他仍是直勾勾地看著。

  「……怎麼了?」她問。唉,一直看、一直看,她……她也會不好意思啊!

  他沒答話,卻把手放在她腰後,接手她不斷捏揉自個兒肌肉的活兒。

  她臉蛋紅撲撲,咬唇笑著。「可能咱們動得太厲害了些,就覺得……有點酸疼,不過沒事的。」她像貓兒般伸長上身,跟著靠向他,享受他的揉按,慵懶喃道:「要是有『鈐雪鋪』的『如意蒲團』便好,大金釵說過,那玩意兒又鬆又軟,塞在蒲團裡的棉花是很特殊的品種,中原養不活的,得從南蠻一帶進貨。瞧,南蠻之地竟有棉花,確實是怪品種,但大金釵說那玩意兒好用極了,在蒲團上搖啊搖、動啊動,都像被水托著,好省力氣,而且極舒服。但是啊,想要訂製的人實在太多,常要等上兩、三年才拿得到貨,真是有錢也買不著呢……」

  從不期望男人會跟她聊天,閒話家常,那不是他們相處的方式,他習慣沉默,那就別說話,聽她說便好。她說啊說,那溫柔卻有力的大手一直在她腰臀間推拿捏揉,好半晌,她終於拉住他的手,重新坐直身子。

  「余皂秋,我好餓,怎麼辦?」軟軟說,略帶可憐神色,不自覺對他撒嬌。

  她的話讓他又動了起來,替她準備碗筷,替她盛來熱呼呼的粥,替她把烤好的魚除去細刺,把食物送到她面前。

  「吃。」難得擠出一宇。

  「好。」她展開笑顏,接過他遞來的食物,吃了口烤魚後,見他仍定定望著她,好似只要看著她吃,自個兒就飽了。

  「你也吃。」她將食物遞近他嘴邊,餵他。

  余皂秋很聽話地掀唇,就像每回等待她親吻那樣,張開口,含進她送上之物。

  他也挺「軟土深掘」的,一知道她會餵食後,竟然也不肯捧碗動箸了,靜靜杵著,完全放任自己去依賴,等她來喂。

  花詠夜實在拿他沒辦法,只得你一口、我一口,分享著所有食物,餵飽自己,也得餵飽偶爾很孩子氣的他。

  「別讓我操心啊,余皂秋,我已經有一大幫子人需要操煩了,你還不好好照顧自己?瞧,你雙頰是怎麼回事?上回見到你,還挺有肉的,怎麼現下都有些凹陷?你到底有沒有按三餐吃飯?」略頓,憂鬱地輕揪眉心。「你那位散人師尊也真是的,動不動就指使你,他只需要出張嘴,你就乖乖賣命,都沒想讓你好好過幾天舒心日子嗎?」

  「至於你那位師哥,未免也太過好命,啥事也甭做,就在他的南浦柳莊靜候,等著我家二姊一年兩回的『進貢』。」

  秀荑溫柔地摸摸他的臉,似思及何事,她咬咬唇,歎氣。

  「余皂秋,你說……女兒家真看上誰,為什麼總是奮不顧身,一股腦兒往裡頭栽?我家大姊是這樣、二姊是這樣,我這次送貨至江北『捻花堂』,那兒也是『飛霞樓』底下的一個分支,『捻花堂』的主事姓鍾,大夥兒都喚她翠姨……翠姨也是這樣,為了男人,什麼都不顧,傷心失意,轉也轉不出。余皂秋,你說,我是不是也會這樣?」

  她沒有得到答覆。

  男人沉默慣了,要從他口中挖到答案,都快比登天還難。

  但他默默動作著,拿起另一串烤魚,剝皮去骨,取最香嫩的魚肉湊近她嘴邊。

  她餵他,他也餵她,相互餵食,互相看顧。

  花詠夜衝著他笑,張嘴吃進,然後舉箸餵他,他也張嘴吃了。

  她忽而明白,她逃不開一樣的命運,畢竟她是花家的女兒,為了一個看上眼、入了心的男子,可以把自己豁出去。

  對他的慾念已化為行動,對他的感情無法解釋……就是他了,在她心版上深刻著,即使他永遠懵懵懂懂,無法在情感上作出相等的回應,那麼……她也沒辦法啊,就是一頭陷進去,越陷越深,哪能脫離?

  他識欲不識情,沒關係,她就當他最想癡纏的那一個。

  驀地,清厲哨音從遠處傳來。

  一陣陣,短音與長音交疊,是「飛霞樓」眾女在外用以聯絡的信號。

  花詠夜倏地站起,臉色微凝。「余皂秋,她們在找我,我要走了。咱們……後會有期。」她握握他的手,欲放開,小手反被扣住。

  「余皂秋?」

  「跟你去。」

  「咦?」花詠夜還沒回過神,已被他拉著跑,他的輕身功夫相當厲害,有他在前頭帶著,她都快騰飛起來。

  牢牢地,她握緊他的手。

第5章(2)  

  奔出黃竹林,搭上小篷船,男人搖櫓的臂力確實不一般,很快便與乘輕舟過來尋人的眾女們接頭。

  「顏大娘,出什麼事了?」花詠夜站在篷船這頭揚聲問。

  「三姑娘,找到您便好!楊姑那兒剛剛捎來消息,說二姑娘、徐姑,還有兩位隨行姊妹的一艘小座船,在前往南浦柳莊的水路上出事,她們棄船了,現下不知去向!」

  聞言,花詠夜面色一白,雙眸陡瞇。

  另一位大娘接著道:「二姑娘上南浦柳莊是去餵血的,余爺那位師哥隨波公子沒等到二姑娘那口純陽血,也急著打聽她們下落。」

  這會兒,換余皂秋面色一白,雙目細瞇。

  然而此時花詠夜心裡,哪還管那位隨波公子有沒有純陽血可喝?她沉穩下令道:「走,回主船,咱們往南浦尋人去!」

  既然棄船,按一向的做法,必然會約在「舊地方」會合。

  南浦水路這兒被「飛霞樓」眾女暗稱為「舊地方」的,正是位在三川交會處的「豐裕客棧」。

  花詠夜花了兩天,領著一小群人趕至時,三川的江面風平浪靜,銀月靜懸於天際,但離客棧不遠的渡頭正興起一頓廝殺。

  下流!太下流!

  十多名高壯粗漢擎刀、掄棍地合圍四名女子也就算了,竟然連撒漁網、撒石灰這種手段都使將出來,還要臉不要?

  怒氣橫生,未等船泊近,幾位練過輕功的女子已急急飛落,花詠夜絕對是沖第一,金針飛射,手持長劍,連連劃破幾張朝她罩來的細麻漁網。

  「三姑娘,二姑娘受傷了!」見自家人及時出現,徐姑大喜,忙隔空大喊。

  聞言,花詠夜更是急著想靠近此時被逼至另一端的花二身邊,然而阻在面前還有五、六名黑漢,她與他們纏鬥,心裡愈急,愈沒法取得上風。

  電光石火間,與她對打的粗漢們全咚、咚、咚地倒了一地。

  余皂秋!

  是了,還有他這一員無敵猛將隨船啊!

  她一見姊妹們遭人圍攻,頓時怒翻天,一時間竟忘了。

  就見一道黑旋風席捲過去,如入無人之境,他又是佛擋殺佛、遇魔屠魔的打法,直直往前推進。

  但深入北川河寇窩那次,他多用分筋錯骨的招式,現今他功力又增,也看不清他究竟使了什麼招,轉眼間,地上已橫七豎八地躺下一堆人。

  花詠夜先是一愣,隨即追在他身後,船上眾女亦都跟隨過來。

  徐姑、兩位當日隨行的大娘皆受了點傷,有人立即上前照料,至於傷勢最嚴重的花二,雙腿幾要站不住,余皂秋健臂一撈,搶在花詠夜之前抱穩她。

  不太對……

  花詠夜雙眸湛了湛,瞪著男人有些繃緊的側顏。

  不太對!

  他收著下顎,嘴角嚴肅微抿,盯住她家老二的目光太專注……她太熟悉他這樣的表情了,常是他陷進自個兒思緒中,很認真思索,想著他想做之事。

  「余皂秋,你想幹什麼?!」她咬牙問。「我二姊受傷了,你別動她!」

  「余皂秋,我的傷不礙事的呀,只是額角流了點血,眼睛被石灰弄疼了……」花二輕喘著,身上雖帶傷,然意識已定,一出口,未語先笑,不改愛嬌本性。「我已遲了近半個月,你師哥柳歸舟再不喝我的純陽血行氣,他那破敗身子肯定撐不住,你……你快送我上柳莊吧……」

  「花冷香!」又氣又急,花詠夜連名帶姓地叫,強硬伸手,欲從男人臂彎裡將人挖走。

  ……對了對了,忘記告訴你,你有一位師哥,他姓柳,名歸舟,咱們這就去住他的南浦柳莊……

  ……你師哥啊……腦子使得特別快,可惜身子骨破敗得可以……往後你武術上大有成就,得記得時時護他呀,有你這個師弟,他必也歡喜十分……

  「哎呀,糟了糟了,惹惱咱們家的小管家婆嘍!」花二慘白著臉,仍嘻嘻笑,忽道:「余皂秋,還不快帶我走?」

  「你敢?!」花詠夜凶霸霸瞪人。

  余皂秋倏地抬眼,像被她那聲發狠的恫嚇喚回神智。

  「你鬆手啊!」更用力挖人。

  ……你師哥啊……身子骨破敗得可以……得記得時時護他呀……

  「余皂秋!」花詠夜驚聲大叫。

  待她拔腿朝那抹玄黑身影追去時,架在她們中型座船側邊上的小篷船已被卸下,余皂秋不僅搶人,連船也搶!

  中型座船揚起三面帆,鼓滿風,急起直追。

  儘管如此,仍敵不過余皂秋的臂力,他搖著櫓,一眨眼篷船已消失在江面上,極可能憑著船身輕長,抄近道夜渡三川,往南浦趕回。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花詠夜一聲令下,把座船直直開往南浦,想在柳莊前來個守株待免。

  她當然感激余皂秋出手相肋,救下自家姊妹。

  但是,對於這整件事,她思緒起伏不定,除氣惱他帶走二姊外,她心裡也有點小小受傷——他,沒聽她的話。

  他沒聽她的話!

  他向來都順著她,從兩人識得以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忤逆」她。

  天大亮時,果然在柳莊外的浦邊逮到人。

  呃,不對,她沒逮到他,仍然辛苦又氣惱地追在他身後,從船上追到岸上,最後一路追進柳莊。

  「余皂秋,你站住!」她心臟促跳,俏臉通紅。

  聽到那聲清喝,余皂秋當真立定不動。

  臂彎裡挾著花二,他回首看她,像等著她追上來。

  可是,一等到花詠夜靠近,他又動了,往前奔出一小段距離,然後再度立定,兩眼緊盯著她追過來。

  「余皂秋,你、你不要跑!」

  他真的沒用跑的,卻是提氣竄飛,飛飛飛,一下子又拉開距離,又回首看她。

  氣死人啊!

  「三姑娘,余爺走走停停,是怕咱們會被困在柳莊的五行奇陣裡。」跟她一塊兒追來的徐姑躍到她身邊。

  花詠夜知道,柳莊前園的這片柳林非比尋常,南浦散人以陰陽五行的奇術設下機關,若無人帶路,想硬闖肯定要吃足苦頭。余皂秋跑一段、停一下,還緊盯她們腳步,確實是怕她們在柳林裡出意外。

  就算是這樣,她心裡仍悶。

  終於闖出園子,這會兒,余皂秋頭也不回地跑了,花詠夜提氣直追,追過前廳,穿過中堂,再追上迴廊,鬧得柳莊裡的僕役和侍童們全張口、瞪大眼,看得目不轉睛。

  「余皂秋,把我二姊還來!」

  身後的人兒怒火沖天,余皂秋心臟緊縮了縮,他畏痛般閉目,再張開時,已見聞訊朝這邊趕來的師哥。

  「你的護心藥。接住!」他把挾在臂彎裡的花二拋過去,見師哥寬袖翻捲,把人抱住了,他心神略鬆,轉過身想說話,一聲「夜兒」還沒喚出,凌厲掌風已招呼過來。

  他不敢回擊,只是閃避,但也不敢跑開,怕她衝到師哥那兒把「護心藥」搶走,兩人於是在迴廊上纏鬥起來。

  會氣死!真的,會氣死!花詠夜卯起來打,先是掌法,後變雙拳,再加上腿功,招招狠攻,完全沒一招防守。十招中,約莫有三招能打中他,她也曉得,那是他有意相讓,故意挨她的拳掌,讓她打著出氣。

  要真能解恨就好,偏偏打在他身,越打,她心越痛。

  有什麼用?

  真打打不贏,人家由著她打,她又狠不下心,有什麼用?!

  她忽而收手了。

  氣息不穩,她鬥敗般垂著肩,好累好累好累,感覺好像許久沒交睫睡去,累得渾身發軟,背靠著廊柱,她緩緩滑坐下來。

  一道高大陰影罩住她,不必抬頭也猜得出是誰。

  「走……走開啦……」一出聲,連自己都怔然,她嗓子竟帶哭音,哽咽著,實在太丟臉。

  那陰影沒有離開。

  從她低垂的眸線偷偷瞄去,男人的兩隻大黑靴朝她靠得更近,那挪近的方式有點「近君情怯」的味道,如果她不是太羞惱,肯定要笑出來,可惜現下,她心緒低下得很,笑不出。

  「我說走開,你聽不——」話尚未說完,她身子已然騰空。

  余皂秋再次違背她的意思……唔,不,應該說,他仍然聽從她的命令走開了,只不過,他是抱著她一塊兒走開。

  一驚,花詠夜揚起濕睫,這才發現迴廊四周圍著不少僕役正探頭探腦,徐姑也在,憂心地望著她。

  「徐姑,拜託,快去看看我二姊,我……我沒事的。」一交代完,她吸吸鼻子,衝著男人那張繃繃的、憂鬱的俊臉,惱怒問:「你要抱我去哪裡?」

  余皂秋悶聲答:「房裡。」

  「不去!放我下來!」紅著繡頰,用力捶了他的胸膛兩下。

  她的要求完全不被接受。

  男人變得很不聽話,動不動就「忤逆」她。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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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48:54

第6章(1)  

  他的院落頗大,但相當樸素,屋前沒有花木扶疏的園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極開闊的石板地練武場。

  進入屋中,先過小廳才到臥房,此時,花詠夜坐在男人大大的床榻上,這張榻大到足可躺下五、六人也不嫌擠。

  屋房中的擺設不多,但只要擺出來的,皆是上好玩意兒,且維持得相當整潔,顯示出即便他時常遵奉師命在外辦事,仍有人日日照顧著這座院落,等待他回來……看來他在這莊子,他師哥待他是極好、極好的。

  她待他……是不是還不夠好呢?

  事情鬧到現下,已說不清楚心中感受,她就是……就是隱隱驚懼著,怕自己之於他,永遠比不上他的師尊和師哥。這般相較之心很孩子氣,她也明白,但就是一直往牛角尖裡鑽,胡思亂想。唉,頭又疼了……

  她的手被托起,男人小心翼翼捧著,往她腕間穴位按揉。

  熱氣徐徐注進腕穴,雙掌刺麻刺麻的,她這時才意識到自個兒雙手微微腫著,指腹和掌心甚至有幾處瘀青……她打了他,他也任她洩恨,最後帶傷的卻是自己嗎?

  恍惚間,她瞅著他,那是一張眉宇間布著郁色的好看面龐。他一直是好看的,以前總是面無表情,讓她喜歡去猜他心思,後來在她面前,漸漸地,他表情變得豐富些了,又讓她著迷於那些細微神態。

  她好喜歡他。

  雖說對他仍有怨氣,她還是好喜歡他。

  她討厭自己鑽牛角尖。她、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緒……

  忽而,她抽回手,不讓他碰。

  他一怔,臉色白了白,看起來很受傷,唇瓣動了動似乎想說話。

  「我剛才打痛你了嗎?」花詠夜快他一步出聲,雙眸映著水光。

  余皂秋搖頭,略頓,再猛地搖頭,他胸口明顯鼓伏,硬是擠出話。「不痛……」

  她嘴角淡淡翹起,點點頭,染著模糊的輕郁。

  接著,似是想到什麼,她笑意略濃道:「我第一次聽你一口氣說那麼多話。」她扳起指頭一字字算著。「你、的、護、心、藥、接、住。余皂秋,你把我二姊丟給柳歸舟時,一口氣說出七個字。」

  她的話讓他又發傻,眉目怔怔,好半晌才道:「……師尊說……要顧著師哥……」他很努力搜索腦中字句,努力掀動薄唇,這次要說出很多、很多字才可以。「師哥腦子好,身骨……不好,師尊說……要顧著他,我、我要顧著他,夜兒……我不能不顧他……」

  「我知道。」花詠夜頷首。心裡酸酸的,她是當真明白他的想法,但明白歸明白,紛亂心緒仍需要時間想通。

  「余皂秋,你又說了好多話呢。」她撫上他的頰,用微腫的手心輕輕撫著他,幫他把散亂的髮絲撩到耳後,溫柔地碰觸著。

  他氣息忽地一濃,忍不住再度握住她的手,好小心握著,怕碰疼她。

  「夜兒手受傷……我、我揉一揉……」語氣聽得出焦急和憂鬱,甚至是提心吊膽的,就怕她不讓他按揉,把瘀血推開。

  花詠夜心一狠,衝著他笑,卻再次抽回手,倏地起身了。

  「余皂秋,我不氣了。」她稍頓,想了想,更正道:「至少沒那麼生氣了,只是……還是……嗯,有點兒……唉,你不要理我,我想……我自個兒會慢慢想通的。」很難說清楚、講明白,乾脆笑笑地帶過。

  她笑顏裡藏著無奈和落寞,一時間無法排解,而發過一頓脾氣之後,所有力氣都洩光,此時的她變得淡淡渺渺,彷彿什麼事都無所謂了。

  余皂秋跟著站起,杵在她面前,一瞬也不瞬地看著她過度蒼白的容顏。

  花詠夜抿唇一笑。

  這男人的脾性就是這樣,跟他槓上,他也槓回來,變得很不聽話,可是一旦她姿態軟了,他也跟著發軟,怔怔然、傻乎乎,比一灘爛泥還軟,完全的不知所措,讓她想走離一步,都得擺脫嚴重的罪惡感。

  「你、你要去哪裡?」他緊聲問,跟在她身後。

  花詠夜沒回眸,扶著門柱,很怕回頭看他,她又心軟。

  「余皂秋,我家二姊已在柳歸舟手裡,我再爭,也來不及。」一頓。「我想柳莊應會好好照顧我二姊,事情既已如此,我也不牽掛她了……我該走了。」

  身後的男人無語。

  他不說話,她也能猜出他此時表情,肯定還是怔怔然、傻乎乎。

  她舉步踏出他的屋房,腳步有些虛浮,有點頭重腳輕,但依然很執拗地往前走,然後,她感覺到有人尾隨在後,那人步伐靜若浮塵,卻強烈存在著。

  「余皂秋,我想……我們暫時別見面,這樣比較好。我還是很喜歡你,但是……你讓我想想,讓我再想想,不要來找我、不要見面……我知道自己很任性,但你……你就由著我吧,好嗎?」

  說完,她拾步再走,頭也不回,絕對不能回頭。

  跟在她身後的男人確實如她所想,怔怔然、傻乎乎,只是,他目中升起水霧。

  她不要他跟,他卻止不住腳步,一直跟著她走出自己的院落,然後偷覷她和那位徐姑說了一會兒話,又偷覷她在侍童帶領下走出那片設滿機關的柳林園子。

  他一直跟著她,直到她上了泊在浦邊埠頭的座船。

  他看到她一上船,身子突然一軟,猛地癱坐在甲板上,船上眾女全焦急地擁過去。

  他知道她頭又犯疼了。

  ……是他讓她痛成那樣嗎?

  怎麼辦?怎麼辦?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胸口痛到快要炸掉,有時練功過度,逼近走火入魔的臨界處,他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師尊說他是不世出的奇才,總可以化危機為轉機,可以一層層攀上武術高峰,但這一次不是,他左胸的疼痛前所未有,既陌生又熟悉,像是明明擁有的東西,一下子抽離了,那撕裂血肉的感覺教他渾身發顫。

  怎麼辦……怎麼辦……

  我們暫時別見面,這樣比較好……

  你讓我想想,讓我再想想,不要來找我、不要見面……你就由著我吧……

  他還能怎麼辦?

  三個月後

  江北最大客棧「富貴樓」今晚仍高朋滿座,但,此時整個堂上雖坐滿人,竟是鴉雀無聲,靜得八成連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

  這些天,中原武林出了天大的事,據幾位江湖包打聽所傳出的消息,半個月前,武林盟主余世麟接下苗疆五毒教教主薩渺渺所下的戰帖,戰帖裡寫的雖是「切磋武藝」、「以武會友」,其實大夥兒心知肚明,這場所謂的「切磋」完全關係到中原武林的聲勢,那是非贏不可。

  不過,教各大門派背脊發寒的是,又有消息傳出,說是三日前,盟主余世麟因閉關練武,一個調息出錯,竟險些走火入魔,事後儘管穩住了,內傷已成,還是需要長時間將養。

  眼看對頭已從西南苗疆遠道而來,若是咬牙應戰,結果堪憂啊!但如果臨時抽身,那、那又未免太失身份。眼下似乎只有延期一途,但……也得看五毒教的薩教主配不配合。

  如今,薩渺渺座下的十二名使婢已現身,將「富貴樓」三樓廂房全數包下,堂上各門各派趕來「關切」的江湖人士全都瞪大眼,眨也不眨地盯著隨店傢伙計上樓的十二名妙齡的苗家少女。

  直到最後一道曼妙姿影上了樓,大堂上終於聽到有人吐出好大一口氣。

  「美啊!呼∼∼婢子個個美若天仙,聽說教主本人更是美翻天呢!」

  「對了,怎麼不見教主本尊?」

  「這位仁兄,您有所不知,十二位使婢先行,來這兒替她們女教主大人先打點好一切,弄得乾乾淨淨,還得薰點香、撒點花瓣,換上自個兒帶出的被褥等等,排頭可大了。」

  眾位武林人士開始七嘴八舌,大談特談,堂上氛圍回復尋常,鬧哄哄。

  「咱們跟西南苗疆好不容易才相安無事好些年,如今五毒教又鬧騰起來。唉,全怪咱們盟主生得太招人疼,當年薩渺渺似乎對他頗有意思,偏偏他喜歡上另一名教中女子。」

  「這事在當年鬧得可凶了,那女子還是教主座下最得力的助手,很得薩渺渺喜愛,當時費了好大勁兒周旋,咱們盟主大人才把佳人迎娶進門,那苗疆姑娘也替他生了個兒子……可惜啊,盟主大人那孩子聽說是個癡兒,還是個啞巴,十歲那年生怪病,後來也沒了。至於那位苗疆來的盟主夫人似乎也不太適應中原水土,算算,都香消玉殞十多年嘍!就不知這位薩渺渺教主再掀風浪,究竟打什麼主意?」江湖風流史,永遠有人愛聽。

  「前輩,按您這麼說,五毒教教主應該有些年紀了吧?她究竟幾歲?」問話的少年操著江南才有的柔軟口音,個兒不高,四肢倒十分修長,圓眸清亮,豐潤的唇,脆脆的嗓音好似尚未完全變聲。他胸前平坦,膚色偏褐,坐姿大大咧咧,一腳都跨到長凳上,吃相正如秋風掃落葉,粗獷豪氣,若非如此,乍一見,五官秀麗得還真像個姑娘家。

  被追問,江湖混很久的老前輩話匣子一開,那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老前輩嘿嘿笑。「五毒教這位薩教主啊,在老夫還是少年郎時就登上教主之位了,如今老夫已六十有六,怎麼算,她都得比老夫大上幾歲,唔……咱瞧,沒個八十來歲也有七十五、六哩……」忽而,語氣壓低,一轉詭譎。「但是啊,聽說她日日修練房中秘術,五毒教以女為尊,她們養著無數男寵以供教主大人使用,唔……說到秘術,那可大有來頭,越練越返老還童,所以這位薩教主儘管年歲漸大,依舊貌美如花啊!」

  以女為尊?

  修練房中秘術?

  唔……如此說來,跟「飛霞樓」不就有點異曲同工的調調兒嗎?

  「哈哈哈,原來如此啊,多謝老前輩指點迷津。」女扮男裝,還特意用天然顏料抹黑皮膚的花詠夜咧嘴一笑,抓抓腋窩,活脫脫像個不修邊幅的少年郎。

  她豪爽地揮揮筷子,嚷嚷著。「吃啊!大夥兒快吃,菜這麼多,別餓著自己了,也千萬別跟咱客氣,小爺我啥沒有,就錢多多!」

  眾人也當她不過是個富家公子哥兒,一時想走踏江湖,因此跑出來玩個幾天過過癮罷了,全沒拿她當一回事。不過圍在她身邊倒有一好處,吃喝全免,還不錯,因此還會慇勤地捧著她,告訴她想知道之事。

  然而,從這一干江湖人士口中探得的消息,似乎該知道的,她全知道了,若想再進一步,嗯……是該冒點險啊!

  半夜三更,唧唧叫著的夏蟲也都停歇,寂靜的江北月夜中,一抹窈窕黑影竄上「富貴樓」屋頂,動作快捷地尋到最佳位置,靜伏著。

  等了片刻,確認沒引起絲毫動靜,黑影動手揭開一小片瓦蓋,再小心翼翼湊眼過去。

  「富貴樓」的頂層樓面今晚全給西南苗疆來的貴客包下,剛揭瓦,異香立刻盈於鼻間,教主座下的十二使婢果然將客房全薰了香,這西南香料與西漠胡商手中的東西又全然不同,很可以做個買賣。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假若五毒教哪天勢力伸進中原,跟「飛霞樓」做起相同營生,能合作,那還不錯,若合不來,可就得趁早摸清對方的底。

  下方這間房最為寬敞,數了數,有六名婢子正張羅佈置,換過新榻和被褥,擺上好幾團香枕,掛上一幕幕垂紗……垂紗?唔,原來薩教主也愛這一款嗎?

  黑影搔搔臉,將瓦蓋放回,爬呀爬,移到另一端。

  再次揭瓦偷窺,底下是其餘的六名使婢,她們圍著方桌正在進食,該是分兩班輪流做事,現下是這六位的休息時候。

  如此說來,教主大人尚未現身,還得等。

  放回小瓦蓋,黑影正欲起身,尚未抬睫便知不妙——有誰也來夜探!

  對方黑墨墨的身影如鬼魅幻現,待意識到時,那人已近身,兩人僅差半臂之距。

  憑本能,花詠夜出手就攻,哪知那人不閃不避,同樣攻過來,而且後發先至,她的掌風還沒掃中對方,身子便麻掉半邊。

  「你……」無聲。

  說不出話。

  連啞穴也被封住。

  她倒進那人懷裡,底下的十二使婢似乎察覺到房頂有人,在掀起騷動前,那人挾著她竄飛,遠遠離去。

  余皂秋!

  一被抱住,跌進那人懷裡,花詠夜便曉得對方是誰。

  她很熟悉他的身體,熟悉那每條精勁肌理是如何美好地分佈在他身上,熟悉他臂彎的力道,熟悉他透出衣衫的體熱……

  算一算,他們都三個月沒見了。

  她說,要他暫時別來找她,他真聽話了,完全沒再出現,而她也真糟,當時發那一頓脾氣,弄得別彆扭扭。

  二姊座船遭追擊一事,後來得知是「漁幫」下的手,「飛霞樓」這邊正要上門討公道,柳歸舟倒先下重手……所以,別人的事都解決了,她和他的事卻還懸著,他「很乖」地不來找她,她想乾脆就悶著頭、摸摸鼻子回去和他和好,倒是很難得地情怯起來。

  近君情怯啊……

  直到今夜,她遇上他……唔,這的確是個和好的好機會,對吧?

  是說,他點了她的穴,縱跳飛竄一大段路,現在兩人到什麼地方了?

  在與風競馳約莫一刻鐘後,男人挾她入林,林子形成片片陰影,是極佳的掩護,月光從枝葉細縫間篩落,明明滅滅,皎光點點。

  終於,他選了處月光較亮的草地,抱她坐下。

  她的臉迎著光,他則相反。

  她想撫摸他的臉,那張面龐明顯消瘦,幽暗中,稜角更顯分明,但她動彈不得,連唇瓣也還微微張著,沒能合起,最後只能望著他,用眸光緩緩滑過他的五官輪廓。

  男人深邃瞳心竄著什麼,朝她越靠越近,眼神緊緊揪住她的心。

  張嘴,我要把舌頭放進去……她對他說過。

  而此時,他有樣學樣,她嘴輕張著,他的唇抵近,舌探入她小口中。

第6章(2)  

  她任他予取予求,被動地隨他卷攪,於是,氣息愈來意濃,胸脯劇烈鼓動,舌下因而湧出玉泉,他吸吮舔舐,幾近貪婪。

  驀地,一股熱氣貫穿全身,穴位受封的麻感頓然消除,他雖出手解開穴道,雙臂仍牢牢擁緊她,帶著點蠻氣。

  氣血一通,花詠夜隨即「反擊」,努力回吻回去。

  四片糾纏的唇瓣好半晌才分開,兩人模樣都有些狼狽,熱燙的臉、發亮的眼、粗嘎的呼息、微腫紅潤的嘴。

  靜靜相視許久後,花詠夜摸上他的臉,嗓音略啞問:「這段時候,你有跟別的姑娘在一塊兒嗎?」

  余皂秋漂亮的長目瞪大,用力搖頭,搖得髮絲都散到胸前了。

  她淡淡揚唇,指端畫過他的頰。「那你半夜摸上『富貴樓』房頂,是打算偷窺那十二位貌美小姑娘嘍?」

  他更用力搖頭,微皺眉峰,擠出話。「是你偷窺。」

  「所以我偷窺別人,你也跟在暗處偷窺我?」原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余皂秋抿唇不語,算默認了,神情有點緊繃,像似……怕自己突然出現,要惹她發惱。

  「跟我說話。」她輕聲要求。

  他靜了片刻才聽話出聲,有些澀然地問:「那時你……你說要再想想……你想好了嗎?」

  「我還在想。」她老實回答。

  反正她是鑽進死胡同裡,對他越來越沒把握了,那樣的驚懼在心田里冒出芽,得靠她自個兒想通了才能拔除,才能從一團迷亂中繞出來。

  見他又不說話,神色難辨,她不自禁心軟,低幽又道:「我也……偶爾會想起你……」事實上是天天想、時時想。「想你人在哪兒?想你在做什麼事?是不是有別的姑娘喜歡你?」

  「沒有姑娘。」這次他答很快,眉峰一糾,不太開懷。「沒有。」

  「喔……」花詠夜表示明白地應了聲,深吸口氣,專注看他。「那麼……你怎會來這兒?是你那位散人師尊雲遊四海時,又應承了別人一堆事情,要你代為處理嗎?」

  忽而,他神情異變,那是極細微的變化。

  他不答話了,原是直勾勾注視她的目光竟微微調開,正轉著什麼心思似的。

  怎麼回事?「余皂秋?」她想扳回他的臉。

  驀然間,她再次騰飛而起!

  風呼呼掃過,身軀輕飄飄,不需她使一分一毫的氣力,因為余皂秋故技重施,又是連聲招呼也不打,挾著她就跑,他拔身竄出林子,在月夜中飛馳。

  是說,他究竟要帶她去哪裡啊?!

  兩刻鐘後。

  花詠夜瞄到那塊崗巖匾額,上頭有著「聚賢會德」四大字,據說,是前、前、前……唔,反正就是很久以前的某一代武林盟主,以指勁寫下的四個大字,誰當上盟主,誰就把這塊匾領回去堂上擺著,以彰顯盟主的身份和江湖地位。

  如此說來,他們現下溜進的這座園子,正是屬於現任盟主余世麟的「泉石山莊」啊!咦?等等!這山莊的主人姓「余」,余皂秋的「余」耶,這、這莫不是巧了些?

  弄明白此地是何處後,花詠夜更是不敢出聲,乖乖窩在男人懷裡,連呼吸都得費勁穩住。

  她這兩天打探過了,五毒教來訪,盟主練功卻傷了內息,這非常時期,武林各大門派皆有好手過來助威,不少江湖上成名的俠士也紛紛趕來,「泉石山莊」此時可說是住進了滿滿的厲害人物,她自然得更小心才行啊!

  忍著滿肚子疑惑,她讓他抱著,颼颼颼地連三縱躍,過牆、攀簷、再過牆,閃過掛滿燈籠的長長迴廊,輕易避開巡夜之人。

  他對這座莊園的格局似是瞭若指掌,深進再深進,來到一處別緻院落後,他終於放她下來,仍牽著她的手往前走。

  月色奇皎,園中花木與小亭的影兒淡淡投落在青石地上,造景小池與錯落的假山奇石鑲著一層潤光,他突然推開一扇房門,跨步進去。

  花詠夜自然而然跟著步進,心臟咚咚跳,重重在胸臆間鼓噪。

  月光透窗而進,屋中薄光,借用這麼微薄的光線,她打量著週遭擺設——

  木質上等的大床。床榻上擺著小小軟軟的被。

  一顆給孩子用的虎頭枕。虎頭枕邊緊挨著一個略扁的睡枕,看來是女子之物,因枕套上繡著幾朵大紅花。

  床尾擺著高高的桐木櫃。

  床帷有兩層,裡層是薄紗,夏天可用,外層是厚厚的絨,冬日時候再放下。

  床下方擱著一雙女子繡花鞋,以及一雙男童小鞋。

  這間屋子似乎不常有人進出,所有擺設都有些沾塵了。

  余皂秋忽而放開她的手,獨自坐在榻邊。

  花詠夜跟過去,挨在他身畔坐下,她忍不住摸摸那些繡在枕套、被面上的花紋,那些圖樣尋常漢家姑娘該是繡不出來,多是苗疆一帶常用的配色和花鳥圖樣。

  她正在看他的秘密。或許,不能說是秘密,他只是沒說,她也不曾去問,而此時擺在眼前的景物,是他的過去。

  「你小時候就住這兒嗎?」她故作輕快地問。他垂首靜默的模樣讓她胸口有些痛。「余皂秋,跟我說話好嗎?」

  他沒有很聽話,僅點了點頭回應,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擠出聲音。

  「娘……和我……我的小院……」

  「你十歲時跟著你散人師尊走了,就沒再回來?」她細細推敲,試探問。

  「想到就回來。」略頓。「我來,沒人知道。」

  花詠夜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回來」指的是回到這間屋子,而非整個「泉石山莊」。「那些江湖包打聽全都砸鍋了。」竟說他是癡兒、是啞巴,還說他十歲時就沒了,真該打!

  她笑,見他有些迷惑,也不多作解釋,撫著枕面的繡紋道:「余皂秋,這些好看的刺繡都是你阿娘一針一線親手繡的呀?」她誠心稱讚,想像著他小時候的樣子。

  他性情如此不尋常,與他相處,完全是在考驗人的耐性,得存心跟他「槓上」,輸光也痛快地跟他「賭上」、「耗上」,才會看到他有趣又生動的內在……所以說,他阿娘真好,是個很好、很好的娘呢!

  余皂秋驀地思及何事似的,側過身,他伸長手臂打開桐木櫃,從中取出一疊疊衣物。

  「也是娘繡的。」他抖開小小件的男童衣衫,領口與袖口都繡有圖樣,十分精緻,他表情雖沒多大變化,但把小衣衫遞到她眼下的舉措很有獻寶意味。

  「噢,好可愛啊!」那些刺繡固然好,但他的小衣服更好啊!

  從他手中搶過來,花詠夜抓著衣服前看後看,上看又下看,眼眸閃閃發亮,興奮得小手顫抖。「余皂秋,你小時候的衣服耶!怎麼這麼小?怎麼這麼可愛?你怎麼擠得進去?喔,天啊,真的好可愛、好可愛!余皂秋,這件送我啦!好嗎?好嗎?啊啊啊——那件我也要,還有這件跟那件!等一下!櫃子裡還有什麼?一定有小褲子對不對?我要看你的小褲子,拜託,讓我看好不好?」等他回答太慢,乾脆自個兒來。

  她本想爬過他的身體去開桐木櫃,腰卻被他牢牢抱住,身子便橫在他膝上了。

  她近近看他,臉紅,身體發熱。

  「夜兒……」

  「嗯?」

  「夜、夜兒……」

  「嗯。」

  靜了靜,男嗓低啞道:「夜兒……」

  花詠夜僅是笑著,不應聲了,她懷裡還很寶貝地抱著一堆小衣服。

  余皂秋其實不確定自己欲說什麼,就是想喚她的小名,這樣便好。

  「夜兒……」他俯下臉,熱息鑽進她口鼻中,吻了她的唇。

  花詠夜迷迷糊糊想,這樣,他們算是和好了吧?儘管有些事仍舊沒有答案,她沒辦法想那麼多了,所以……順其自然……

  吻至動情忘我時,她攀附著他,突然間,她頭還在發暈,神智猶然飄浮,整個人已被推進床榻內側。

  有人發現他們!

  她撥開散發,揚睫一瞧,只見余皂秋擋在榻前,和那道竄進的身影連番交手。

  高手過招,短短一個呼息之間,便已攻守了七、八招,屋中氣場陡繃!

  「尊駕是誰?夜闖『泉石山莊』所為何事?」

  那人剛問出,似是一口氣沒提上,竟猛地劇咳,疾退三步,邊咳邊瞪住余皂秋。

  余皂秋收住勢子,垂下臂膀。

  然後,他慢吞吞地往前一踏,站在屋內月光最為清亮的那小塊地方,他的面龐浸淫在玉華皎色之中。

  「余皂秋……」這一邊,花詠夜急聲喚著,穩住心神,七手八腳躍下床榻。

  余皂秋?

  余皂秋?

  聽到那聲叫喚,那人神情忽轉驚愕。

  「皂……皂秋?你是皂秋?」

  被喚出名字的余皂秋動也不動,面無表情。

  花詠夜對他此刻的神態並不陌生。

  剛識得他時,在旁偷偷覷著,總能看到他臉上出現這種疏離、飄忽的神情。

  無喜、無樂、無哀、無怒,無就是無,心緒被層層包裹,有耐性的人才能一塊兒來「玩」。

  眼前這位錦袍男子顯然識得他,他卻無表情,怎會如此?

  然後,那人看清他,臉上的驚愕轉為驚喜,微喘道——

  「皂秋……真是你……你武功竟練得這麼高,你、你……咳咳咳……嘔——」

  救命!有人吐血啦!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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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49:53

第7章(1)

  那是一張和余皂秋極相似的臉,但眼尾與嘴角有著淡淡細紋,很淡,得仔細找才能瞧見。

  可見,雖然身為武林盟主,日理萬機,得管東、管西、管南北,盟主大人依舊保養得極好,和余皂秋相較,除了嘴上多出一道修剪得極整潔的小鬍子外,他膚色較白,雙頰有肉,下顎也豐腴些,然而,儘管父子倆五官相似,眉目間的神氣又全然不同。

  看來看去,還是余皂秋這種外表冷冷的、內在愣愣的,若被點燃就是野火燎原的古怪性情最合她意。

  至於咱們生得一張桃花粉面的盟主大人,這一型絕對深受七十二姝喜愛,尤其是他嘔了血,俊龐死白,此時再被余皂秋以真氣助他行功,那張白慘慘的臉漸漸恢復紅潤,白裡透紅的模樣,必然更受樓中眾女們青睞啊!

  花詠夜守在正行氣助人療傷的余皂秋身邊。

  靜瞅著他們父子二人,肚裡原本生出的疑惑少了些,卻又增加更多新的。

  在她看來,余皂秋是挺喜歡自個兒阿娘的。跟她在「富貴樓」混過的那些江湖包打聽提過,說那位苗疆伊人香消玉殞十多年……那時的余皂秋年紀很小吧?可十多年過去,他還記得他阿娘,溜回「泉石山莊」第一個想瞧、想待的地方也是與娘親關連甚深的所在。

  連她都風聞了關於五毒教下戰帖,以及余世麟內息受損之事,成天在江湖上走踏的他,不可能不曉得,然而,他對盟主爹親大人的傷勢好似毫不在意,那個爹之於他,就只是個該稱作「爹」的人,如此而已。

  兩刻鐘前,當余世麟與他過招,牽動真氣以致嘔血,她一度還以為他會持續靜佇著,用深究眼神定定瞅著對方,他啊,每次遇上陌生或古怪事物,總要用那種眼神在旁觀察許久,若引起興趣了,就會一直看、一直看,眨也不眨,如他每回盯著大烏鴉那樣……

  結果是她先有動作,趕忙上前扶住余世麟。

  豈知下一瞬,余皂秋竟擠到身畔,硬生生將她擠開,幾是用搶的方式把人搶過去,不讓她碰。

  她內心小小納悶,不過仍是退開,讓他接手一切。

  他們席地盤腿而坐。

  盟主大人抱元守一,余皂秋在他身後,雙掌隔衣平貼他的背,注入源源不絕的真氣,盟主大人再以氣循流於任督二脈,調養內息。

  細汗滲出,輕布在余皂秋額面上,她想替他拭去,又怕擾了此時的行功。

  他總是拿真氣救人,即便他是武學奇才,許多武功一學就會、許多招式瞧過就記住、許多口訣一看便能體悟,但真氣還是得靠苦練,每日辛勤用功,一點一滴慢慢累積,看他這樣,心又疼了。

  而且話說回來,吵了那場亂七八糟的架,發彆扭後,她都足足三個月沒助他「練功」了。唉,陰陽還是要調和一下,他丹田才會越來越有力啊!

  好!瞧她的,包在她身上!這次得空就幫他多「補補」!

  就在花詠夜握緊小拳頭,內心對自己信誓旦旦的同時,這一方,余皂秋終於收回雙臂,結束這場行功。

  他合睫,雙掌托於丹田下方,深長而緩慢地呼吸吐納。

  好半晌,他吁出口氣,張開雙目。

  相當突兀地,他一把抓住花詠夜的手,將她拉近自己,不讓她靠近誰似的。

  「余皂秋!」見他終於睜開眼,花詠夜鬆了口氣,手腕雖被他緊緊扣住,緊到生疼,也無所謂了。

  「你流了好多汗,我幫你擦擦好嗎?」她柔聲詢問,但他神情怔怔然,似是聽不懂她的話。等不到回應,她主動用乾淨巾子拭淨他的面頰與額面,他依舊怔怔然,她倒也習慣了,衝著他微微笑。

  「他沒事了。」花詠夜輕聲道。

  誰沒事?

  余皂秋眼珠滾動,仍抓住她的手腕不放。

  「你爹,他很好,沒事。」她再道。「余皂秋,你沒事嗎?」趕緊用未被握住的一手貼貼他的額面。

  余皂秋搖搖頭,拉著她的手站起,轉身就走。

  他表情變化如此貧乏,與至親重逢,似乎也不帶任何意義,無喜怒、無愛恨,即使他方才助對方行氣療傷,耗費不少真氣,以他直線式的想法,八成僅是——

  有人吐血。

  此人是武林盟主。

  此人還算正派。

  可以救。

  ……如此罷了呀!

  「皂秋,等等……」好不容易守住氣海的余世麟終能開口說話。

  他起身,一手扶著桌子,雙目炯炯發亮。「別走。你都回來了,我是你爹,『泉石山莊』是你的家,你還上哪裡去?你……你……真沒想到啊,南浦前輩把你調教得這麼好,你內勁溫潤,行功時綿綿不絕,年少如你,有這般內勁實在世間少有,如果你肯留下相助為父……助我……助我……」他咳了幾聲,也不知真咳還是假咳。

  身旁男人沉默無語,花詠夜柳眉一皺,忍不住了,直接挑開來問道:「盟主大人留住余皂秋,是要他日日以真氣助您行功療傷嗎?」

  她是不清楚當年舊事,但將親生獨子托給外人,從此不再聞問,而對於江湖上關於自己獨子是癡兒、啞巴,甚至已亡的傳言,也從不澄清,全然當作從未有過這個孩子一般,到現下,他卻急著留人……他這個「爹」,會不會當得太勢利了些?

  但,她氣不太起來,頂多僅是厭煩,因為在余皂秋眼裡,爹就只是爹,余世麟從不曾進入他眼裡、心裡,既是如此,何須跟個外人生氣?

  他不生氣,她也就不生氣。

  他沒受傷,她也就不覺痛。

  面對如此質問,儘管意圖被直言而出,余世麟僅淡淡笑,不答反問:「姑娘是?」

  「花詠夜。」她清聲道。

  余世麟朗眉一挑,頷首。「原來是『飛霞樓』的花三姑娘。」他看著兩人牽在一塊兒的手,道:「三姑娘與我兒皂秋似乎很要好。」

  她還來不及回話,人已被拉著走。

  好吧,走就走,余皂秋不想說話,那就找個清靜地方,她和他慢慢再說。

  「皂秋,你阿娘會非常歡喜。」

  身後,余世麟嗓音一揚,語調徐徐緩緩,似很不經意地道出,但此話一出,余皂秋步伐竟頓了頓。

  乘勝追擊,余世麟小心翼翼、既低沉又溫柔再道:「如果你肯留下幫我,你阿娘在天之靈肯定十分欣慰。她掛心我,也一直牽掛你,看到你回來,擁有一身絕世修為,她肯定很歡喜,她一直希望咱們父子倆多親近親近,不是嗎?」

  堂堂大盟主,使出這招也……也太臭了吧?!

  花詠夜險些撲地,震驚地瞪大雙眸,然而更教她震驚的是——余皂秋整個立定不動了。

  糟!不妙!大大不妙!大大大不妙!

  這會兒換她想拖他走,他真不動,很不聽話,她乾脆跳到他面前,和他面對面,大眼瞪小眼。

  就算閣下是不世出的奇才,內勁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也不該拿來這樣浪費!瞪瞪瞪。很用力地瞪瞪瞪。她水眸笑時好可人意兒,瞪起人可凶狠了。

  「……」余皂秋不說話,連內心也無語。

  很氣他這樣,傻傻由著別人欺負。

  他不心疼自己,難道都體會不出她會心疼他嗎?混蛋!

  正自僵持不下,這夜半時分,一道女子傳音驀然響遍整座山莊——

  「余大盟主,您與渺渺有約,咱來赴約了,怎不出來相見呢?」

  那傳音一次又一次,越來越響亮,話音在夜風中迴響,整座沉靜的莊子陡地鬧起來,不一會兒,紛雜的腳步聲如無頭蒼蠅亂亂飛,終子朝這方院落飛來。

  「盟主!終於找著您!謝天謝地!」

  「盟主,薩渺渺的傳音越來越近,估計離這兒不出五里,片刻便至啊!」

  「盟主,您身上帶傷,薩渺渺下的帖子何必硬接?」

  「什麼?!接都接了,怎能縮頭當烏龜?你是要咱們盟主當烏龜嗎?!」

  「話不能這麼說,要不,就改期啊!今兒個薩渺渺就算打贏,那也勝之不武,她要想當真正的第一,就等盟主傷好再打!」

  有人冷哼。「要是她偏偏就愛勝之不武呢?你找誰講理去?」

  「別吵別吵了!咱們全聽盟主的!余盟主,您怎麼說?」

  「是啊,盟主大人,這、這眼下如何是好?」

  面對一干人七嘴八舌,余世麟輕拂錦袍,微噙笑,兩道目光誰也不瞧,直直望著打一開始就被眾人干晾在旁邊的一雙男女。

  他這一瞧,在場所有人自然跟隨,目光全調轉過去。

  王八蛋!

  花詠夜下意識擋在余皂秋身前,眾人打量她,她瞠圓眸子凶凶瞪回去。

  果然是父子檔,盟主大人……不,是盟主奸人此時瞅著他們倆的無辜眼神,余皂秋也會使,只不過前者別有心機,後者是真覺自己無辜。

  王、八、蛋!噢,她腹誹余世麟不就間接罵了余皂秋嗎?他是那個王八蛋的兒子啊!唉,連罵人都不能痛痛快快,頭真痛!

  「余皂秋,跟我走,好不好?」她拉拉他的手。

  「皂秋,我們父子倆該親近些,不是嗎?」

  余世麟此話一出,即刻引起軒然大波。

  父子……

  父、子?!

  盟主的兒子?!

  眾人驚愕不已,眼珠子都快突掉出來。

  然,大夥兒不及多問,薩渺渺的內勁傳音又來一波,笑意綿綿——

  「余大盟主,怎地閉門不開?這可不是中原的迎客之道啊!」

  人已殺到山莊門口!

  「余皂秋?!」花詠夜陡地驚喚,沒能挽緊男人那只臂膀。

  他又來「忤逆」她,不想他去,他偏偏要去!

  花詠夜不得不承認,倘若她不是如此著惱、這般焦慮,心不是這樣七上八下的話,她應該會認為自己挺走運,竟能在五毒教教主不按牌理出牌地夜訪「泉石山莊」時,在場湊上一腳。

  山莊敞開大門迎客,立有十根粗圓頂樑柱的大廳堂上燈火通明,來訪過夜的各門派好手擠上大廳,幾乎是將一身紅衣的薩渺渺與她的十二使婢團團圍困。

  江湖傳言,薩渺渺貌美如花,艷光四射,如今終能得見……見過後,嗯……八成她花詠夜從小生長在「花堆」裡,天天有「花」看,看得眼花撩亂,這位薩教主的美貌在她眼界裡,還差大小金釵們一小截,不過話說回來,倘若她真已七、八十歲,然外貌瞧起來卻頂多三十有五,那可就大大勝了,「飛霞樓」眾女都得甘拜下風。

  她拉回眸光,改而瞅著身旁的余皂秋。

  他從方才就一直「沉默」著,不說話是他的習性,她也慣了,不使用言語,她可以用眼神、用表情、用氣息和心與他「說話」,可是他把那扇互通的門關起,在他自己才曉得的地方,轉著心思。

  關於他是盟主之子的事已悄悄傳開,許多目光投落在他身上,他無感無覺,雙目直勾勾盯著,一直緊盯場中那抹紅影……薩渺渺成了他的「大烏鴉」嗎?她猜不透他,有點慌。

  忽地,他側過俊臉,對上她的視線。

  她一怔,想板起面孔,讓他明白她正在發惱,他竟拉拉她的手,似在安撫。

  她陡地愣住,忘記要生氣。

  ……他、他究竟想怎樣啊?

  「余大盟主,這一路山山水水從苗疆趕來,我時時想著咱倆以武會友的那場約定,可怎地聽說你練武傷了內息?我心下不安,這才連夜上門求證,擾了你與眾位,實在過意不去啊!」嘴上這麼說,薩渺渺一張美臉笑得很嬌,絲毫瞧不出有哪兒不好意思。

  余皂秋再次被引走注意力。

  真這麼好看嗎?唉,好吧,她也來看。花詠夜有點賭氣地調開眸線,決定不看他,至少堂上的江湖大事沒解決前,她都不看他!

  她試著抽回手,但沒用,秀荑落進他掌裡,他不輕不重握著,讓她擺脫不去。

  這一方,余世麟抱抱拳,微笑道:「確實練功不慎,血氣逆流,受了點小傷。」

  薩渺渺輕歎。「何必逞強呢?咱聽你說話中氣不足、呼吸有異,這不像小傷之狀,余大盟主。唉……你傷成這樣,我瞧著,心裡也不好受呵……」紅袖輕壓了壓左胸房。

  有!有有有!花詠夜有瞧出一些端倪,這位五毒教教主哪天若想找人切磋媚術,很可以上「飛霞樓」走走,她滿想看教主與七十二姝大鬥法呀!

  只是,在場的武林人士似乎很不欣賞,連續傳出好幾聲冷哼。

  余世麟一臉平靜,守禮回道:「多謝薩教主掛懷。」

  「我自然掛懷你,這麼牽牽掛掛,都好些年了。」此話一出,又有好些人猛抽氣。薩渺渺也不理會,又道:「那咱倆之間的約定……」說得好像男女之約,而非對鬥。「我想跟你來一場,但見你身上帶傷,又捨不得下重手,若非真打,那打起來有什麼意思?不過要我就此罷手,我也不怎麼情願。唉……如何是好?」話峰連轉,她忽又一笑,顯露女兒家嬌氣。「但,如果余大盟主肯留我,讓我助你療傷,咱倆作伴一些時日,渺渺便心滿意足了。」

  說坦白些,就是要中原武林盟主「以色事人」?高啊!花詠夜自歎不如。瞧瞧那一海票正義之士和江湖耆老,臉都綠掉,又綠得發紅,紅得發紫。

第7章(2)

  余世麟不怒反笑,依然有禮。「有人自會助我療傷,多謝薩教主如此愛護。」

  聞言,花詠夜眉兒一擰,薩渺渺則細眉一挑。

  「你傷得不輕,助你療傷之人必須耗去大量真氣為你護持,那人是誰?」說到最後,語中微現殺意。在她想法中,自覺那人必然是名女子,只有女子才會為自個兒的情哥哥甘心付出。

  王八蛋!花詠夜忍不住又暗罵一聲,睜睜看著余世麟將目光一橫,瞥向這邊,她本能地想擋在余皂秋身前,才有動作,反倒被余皂秋拉至身後,他大半身軀遮掩著她,只聽到余世麟又道——

  「我兒,余皂秋。」

  堂上嘩然。

  關於余皂秋之事雖傳開,但余世麟此時說出,完全證實了。

  「……你的兒子?」薩渺渺驚疑不定,媚目陡掃,隔著一段距離直直望著余皂秋。「我知道蘭嵐替你生下一子,她病故後,那孩子不也死了嗎?」

  「孩子沒死,他讓南浦散人帶走,如今回歸我余家。」

  聽到這話,花詠夜恨到跳腳。原來所謂的正派人士都可以如此不要臉,想先說先贏嗎?要說大家來說!她……她……咦?沒聲?!她又被點住啞穴!

  余皂秋頭也沒回,臂膀未抬,僅微一按她的手脈,一股氣衝至她喉間,她、她便啞掉。可惡可惡!

  氣不過,她偷偷使勁捏他腰側。

  無奈他肌肉剛硬,他乖乖由著她捏,她秀指倒掐痛了。

  這一方,薩渺渺雙眸發光,幾要看癡,喃喃道:「南浦散人……呵呵,好啊,所以說,他是跟著南浦散人習武練功,學得一身好本事。當年若非南浦散人出面,你要從五毒教帶走蘭嵐,那可難如登天……余大盟主,你這孩子,長得與你有七分像哩,餘下那三分,卻瞧不出半點蘭嵐的神氣,蘭嵐愛笑,唇角總輕輕翹著……你不愛笑嗎?」最後一問是對著余皂秋,她移形換位,倏忽逼近。

  堂上立時大亂。

  眾人往四方驚退,空出一個小場地,花詠夜只覺有股氣從余皂秋背後烘過來,他放開她的手。

  她五指欲抓握已然不及,人整個往後疾退,夾進人群裡。

  有人順手扶她一把,她驚得不及看清對方是誰,待立定,又是奮力擠擠擠,擠至最前頭。定睛瞧去,心臟都快嘔出口。

  余皂秋玄黑身影被一團火紅完全困住。

  薩渺渺招式變換得極快,快到根本看不清她的手與臂,只見紅袖畫出一道道流光,她雙足像似從未落地,輕身功夫如此之高,絕對是花詠夜平生僅見。

  高手試招,大亂的廳堂一下子靜下。

  眾人屏氣凝神,屏息觀看,連十二使婢亦瞧得目不轉睛。自懂事以來,她們沒遇過能在教主手下走過三招之人。

  余皂秋不止過三招,短短不到半刻鐘,連鬥五百招以上。

  他守於原地,以守為攻,不隨那紅影起舞,對方快,他亦快,以快打快,同樣看不清他的拳掌招式。

  這場打鬥全然無聲,聽不到雙方氣息,聽不到肢體碰撞聲,沉靜,迅如疾風,詭譎幻變。兩人確實過招,但未真正打上,招未老,已知對方下一式,於是頻頻變招,要快,唯快不破,若有絲毫遲疑,便露破綻。

  如攻來時那般突兀,那道紅影驀地一退,眨眼間已在十二使婢之側。

  場中,余皂秋雙臂輕垂,平靜佇立。

  他面無表情,目光微動,直到在人群裡找到花詠夜,才又默默將臉轉正。

  「極好……極好啊!」薩渺渺笑盈盈,愈加發亮的眸光亦隨著余皂秋往人群裡掃過一眼。

  她連聲招呼都不打,紅衫翩若驚鴻,飛掠而出,十二使婢隨即追上。

  許久許久……又許久許久……

  「泉石山莊」大堂上有誰忽地爆出一聲「好啊!」,這聲叫好遍染開來,隨即爆出更多、更多的讚聲,如浪似濤,鋪天蓋地。

  「盟主大人,英雄出少年!令郎……令郎……好本事啊!」

  「盟主大人,您後繼有人,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花詠夜杵在原地,怔然看著忽而被眾人團團圍住的余皂秋,他似是傻住,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處理」這群人。

  他往她所在的方向張望,隔著人海與她四目相接。

  她神情怔然,內心有些莫名落寞,也有些憂慮。

  她想著薩渺渺口中那聲「極好」……到底,什麼東西極好?

  花詠夜暗自引體內之氣,試著衝開啞穴,她的內勁不算弱,但南浦一派的點穴手法自成一格,她的氣衝不開。

  那個讓她不能說話的始作俑者出現在進迴廊的拱門口。

  心裡不太痛快,她調開眸,面向廊下。

  經薩渺渺鬧過一場,此時天色薄亮,冷青色天光夾有霧氣,淡淡輕籠著廊下那片雅致山水園。

  聽到男人沉穩的腳步聲靠近,她咬咬唇,忽覺自己行徑很孩子氣……幹麼不瞧他?她、她總要瞧他的。咬咬牙,她倏地轉過身,余皂秋出手迅捷,往她膻中一點,她喉間陡清,能夠言語了。

  然,能說話她卻不說話,連眉睫也未抬,僅定定平視他的胸。

  這一夜,他當紅。

  那些正道人士將他捧得高高的,讚他英雄出少年、誇他是不世出的奇才,他確實值得誇耀,那些都是他該得的。今夜與五毒教教主一會,他大大露臉,亦替他的散人師尊大大地擦亮招牌。

  廳堂上的眾人遲遲未散,即便她躲到這兒,仍依稀聽到前頭傳來的談笑聲,恭賀盟主大人虎父無犬子,恭賀他余家「還君明珠」,漂浪十餘年的寶貝血脈終於回歸等等之類……她還聽到幾個武林大家忙著向余世麟旁敲側擊,問余皂秋的生辰八宇,打探他可有心儀之人……

  心儀之人……他有嗎?

  如果有,他自個兒知道嗎?

  他一戰成名,今夜之事再經渲染,傳於江湖,他當定了眾人眼中的香餑餑。

  他本就有一副好皮相,武功高強,又是「泉石山莊」的少主,往後不知會有多少武林大家的千金等著他青睞,他一向聽她的話,因她早早下手為強,將他獨佔,倘若……倘若她要他別理那些美麗姑娘,他會聽嗎?

  「師尊說,拿她試招。」

  花詠夜聽到他說話,微微怔忡。

  他極少主動開口,但她不言不語,啥也不問,他靜了會兒,倒先解釋。

  「師尊說,『泉石山莊』有難,可以相幫……還說,我剛練成的掌法可以拿……拿五毒教教主試招。她的內功偏陰邪,極輕巧,我的純陽掌可以跟她玩玩……」略頓,嘴掀動,像是太多話欲說,得先讓腦子整理好順序。

  玩玩?

  花詠夜頭一暈。

  他害她擔心得要命、緊張得快掉淚,欲喊喊不出,而他卻只是遵照師尊之命,和人家玩玩而已……

  她快要搞不清楚這個武林了,亂七八糟的事一籮筐。

  「既是與薩渺渺試完招,『泉石山莊』之危亦解,你還會留下來嗎?」她嗓音輕啞,左胸微促,彷彿仍有些期待,期待他來跟著她。

  余皂秋眼珠湛動,靜了會兒才答:「娘……娘若在,我留下,她會歡喜。」

  可是你娘親已經不在了……她沒有說出口,心頭一酸,深吸口氣平息方寸間的不適。

  他這個人啊,有誰待他好,真心以待,他會很承那份情,一直記在心裡。

  被他記住,便是一輩子的事,深深刻劃在他心版上、骨血裡,這是他執著的一面,也是她所喜愛的一面。

  而她待他,是不是不夠好?

  跟他的娘親、師尊、師哥相較,她不夠好……

  「嗯……」最後,她點點頭表示明白,眸中映著青青天光,如水閃爍。

  「余大哥!」伴隨那聲清喚,拱門邊探出一張俏臉。

  花詠夜認得這個姑娘,她是蘇北大派「天罡門」的大小姐,喬真,年近十七,長相甚是嬌美,性子豪爽開朗,此次是跟著門主爹爹出來增廣見聞。

  瞧著喬真走近,極自然地拍拍余皂秋的肩膀,花詠夜不由得挑眉……適才在堂上,他已跟人家姑娘混熟了嗎?對了,這姑娘還稱他一聲「余大哥」呢!這麼快就哥哥、妹妹起來,就說,她真被這個武林弄得頭又疼了。

  她心頭堵著,有股宣洩不出的鬱悶。

  更教她難受的是,她留意到余皂秋的眼神,他目中極快刷過異彩,似十分欣喜。

  喬真對她展顏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她不曉得自己有沒有禮尚往來地回笑,因為此時此刻,她很難笑出,只聽到喬真說——

  「余大哥,跟我來,你信我啊,跟我來你絕對不後悔。」

  你信我,跟著我,聽我的話,我就待你好……

  他又遇到要待他好的人了嗎?

  那……那很好。

  有人肯待他好,都是好的。

  只是,花詠夜忽而明白了,她在他心裡,到底是可以被取代的。

  「夜兒,我要跟她去。」他對她說,不僅眼發光,整張俊臉都罩著淡淡的光。

  熱泉一下子衝到雙眸,她硬是咬牙忍住,對他點點頭。「去吧。」

  她當真佩服自己。

  花家的女兒全癡了,真動情,便癡得要命,但她一直想當「眾人皆睡我獨醒」的那一個,她辦得到的,她可以醒著感受那份痛,即便痛著,頭痛、心痛,雙眼威脅著要掉淚地熱得發痛,她都能辦到,清清醒醒。

  望著他隨著喬真走開的背影,明明啞穴已解,她喉頭仍緊縮得難受。

  他不再是專屬於她的余皂秋了。

  她沒有怪他,只覺得……或許緣分到此,他有他的路,而她有她的。

  在他命裡,她畢竟獨佔過一些時候,至於將來如何,已不是她能掌控。

  順其自然……她一直告訴自己,凡事順其自然,不是嗎?

  所以,就順其自然吧。

  淚珠溢出眸眶,滑落雙腮,也是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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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51:06

第8章(1)  

  掀睫,眼前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闃暗,她還在醉酒中嗎?

  身體輕蕩、漂浮、搖啊搖……不,她沒醉,而是人在船中,船行於江面,這一段水流應是湍急些。

  只是,她是何時上這艘船的?

  花詠夜抬手想揉揉額角,那隻手如有千斤重,她微蹙眉,徐長吸氣,留意到那股異香……原來被人下迷藥了。

  她很努力搜索記憶……那日天薄亮,她獨自離開「泉石山莊」,打算繞去江北「捻花堂」與眾女會合,那幾晚,她夜夜宿於舟船上,某晚還沾了些酒上船,沒誰陪她喝,只有自個兒的影子、夏夜的月娘。

  醉眼朦朧時,她聞到同樣的異香,之後意識盡滅。

  她被劫走多久?已一日了嗎?

  「當真拿那姑娘當條件,余少俠什麼都好說了。」

  這女子聲音她聽過,想啊……花詠夜,別懶,快想……啊!是薩渺渺!

  她方才說什麼……什麼少俠?

  是「俞少俠」?「於少俠」?還是……「余少俠」?

  花詠夜眼珠滾動,覷見牆面隱密的一角透進微光。

  她幾乎使盡吃奶的氣力才翻了個身滾過去,那是個小洞眼,約銅板大小,她曾跟著七十二姝上「柳紅院」觀看五十對五十的百人「牙床大戰」,那時就躲在牆後,用小洞眼偷瞧,跟現下情況頗像,因洞眼另一端真有一雙貼在一塊兒的男女。

  那男子盤腿而坐,從小洞眼瞧去,他眉目低垂,拔背收顎……很像每次共修過後,他盤坐在她身畔,打坐練氣的姿態。

  怎會是他?怎會是他?!花詠夜滿心驚愕。

  按理,他此時應是在「泉石山莊」,做那些讓他阿娘歡喜的事,還有「天罡門」那個嬌美可人的姑娘,他跟人家走,既然已去,怎會在這兒?

  異香薰得她目力有些模糊,她用力眨,以為很使勁了,其實僅虛弱扇睫。但耳力倒未受阻,她聽薩渺渺嬌笑又道——

  「那晚在『泉石山莊』堂上,我見你手握著她,與我打過一場後,你目光急急搜尋她,當時我便想,原來你心上有人,極好、極好。」她腰帶已鬆,身上紅衫欲掉不掉,她挨近他身後,飽挺胸ru大膽壓上他的背,親匿趴著。「聽說,余少俠發了頓大火,那些武林人士賴在『泉石山莊』想親近你,你要走,他們不允,你被惹惱,一陣長嘯險些震垮整座莊子……」愉悅歎道:「我可真想親眼看看你爹和那些人當時的慘樣。」

  一雙玉臂滑過男子寬肩,滑進衣襟內,紅唇在他耳畔吹氣。

  「你急著要找心上人,找不到,很慌吧?我有你要的,你有我要的,我先請那姑娘上船作客,要你服下軟筋散後才肯領你過來,你眉峰不生波,張嘴便把藥全吞了,呵呵呵,所以我才說極好極好。」略頓,她的手更囂張,開始解男子腰綁。「余皂秋啊余皂秋……你應該知道,五毒教的軟筋散不比一般,藥效一起,足讓高手暫時散功,而我讓你服下的那一帖還添了某種藥性啊……」腰綁鬆解,她的手如蛇般纏著他的身軀,平貼撫摸。

  簡直……傻眼!

  花詠夜張口欲叫,不知是否嗅了過多、過久的異香,她喉中緊澀,幾次都發不出聲音,即便發出,亦微弱得穿不過厚重牆面。

  洞眼外的景象,薩渺渺說的事,讓她情緒一層層交疊,腦中紛亂。

  她伏在地上喘息,微霧的雙眸一直要看清男人那張臉。

  余皂秋沒有絲毫動作,或許已無力掙扎。

  他衣衫被扯開了,褲頭已鬆,露出精實有力的深蜜色胸膛。

  薩渺渺膩著那具男身,見他不動如山,頗不甘心,忽而從他身後晃到身前,膩進他懷裡,坐在他的盤腿上。

  「你心裡喜歡誰,我也不管,你要想帶走那姑娘,要她完好無缺,就留下來多陪我幾天。余皂秋,要是能夠,咱可真想把你帶回苗疆養著,只是你武功奇高,我怕圈不住你,勢必得挑斷你手筋、腳筋,這麼想想,心又不捨,你這塊習武美才,資質奇高,我捨不得毀……」低笑。「再有,就是因為你這麼強,比你爹還招眼,跟你過招好痛快啊,才令我好生垂涎,想跟你共修個幾天……」

  他淡垂的面龐遭撫弄,漂亮薄唇落進女子口中,被吸吮著。

  花詠夜雙眸更霧了,不是傷心,而是極端憤怒!

  他何必來?何必啊?

  這麼傻、這麼呆,要他服藥他就服!人家欲凌辱他,他難道不知嗎?軟筋散……軟筋散……還是出於五毒教之物……一聽便知不妙,他還吃?至於另外添加的某種藥,九成九跟合歡散脫不了干係,她用腳趾頭想也猜得出。

  這算什麼共修?

  使強逼迫算什麼英雌好女?!

  這到底算什麼啊!

  原來五毒教英明神武的女教主到底及不上「飛霞樓」眾女,她們要的是男人們甘心情願匍匐於腳邊,踢都踢不走,即便踢飛了,還是乖乖爬回來癡纏,而薩渺渺這種強取手段,太不入流!太不入流!

  眼淚流不停,她沒想哭,但覷見洞眼外的事,自然氣到哭。

  心揪成一團,她拚命拉住意識,奮力想弄出一些聲響,讓他曉得她安好。

  她想起,以往跟樓中姊妹躲進密室「見習」男女之術時,密室通常內外都設有機栝,進得來便出得去,那麼,這個小密室裡定也設有機栝,她可以找出來,她要出去,她……她不要余皂秋委屈自己受那種罪,如果他樂意也就算了,好比他那日目中閃耀、雙頰泛蜜光地跟著「天罡門」的喬家小姐去,她知道那時他很開懷、很樂意,但這次不是,而那時的心痛與此時的心痛,滋味又全然不同。

  她真的希望他快活,是真的,這樣,她的心痛難受也才值得。

  身體沉重得難以驅使,淚要流,只好由著它流。

  她將心志和慢慢凝聚的力氣專注在指尖,下功夫,好不容易終於能動,她試過一次又一次,從指尖擴及到整隻手,然後前臂、上臂、肩頭……淚還在流,一直流。

  洞眼外響起女子動欲的嬌吟,那雙玉手正玩著男人,花詠夜不看、不聽、不想,只是很奮力很奮力、一點一滴地奪回掌控身體的權利。

  身軀極熱,熱中帶酸軟,滲進骨血、臟腑……余皂秋輕閉雙目,徐徐拉長呼吸,守著每一口吐納。

  他很靜。

  體內雖大縱不靜,但他心志很靜。

  守著氣,以南浦一派的心法呼吸,讓氣循流,走遍全身奇經八脈,與體內那股大縱相抗衡……漸漸、緩緩,神與氣相合,意與念同心,他五感大開,察覺到他一上船就試圖追蹤的那抹女子輕息,只是她氣息很弱,斷斷續續,極可能被下藥,或者中毒……是中毒嗎?是嗎?!他無法從那縷氣息中分辨出來!陡地,他胸臆動盪,氣微不穩,那股大縱趁勢又起,他的感覺浮出表面,意識到一雙手以他陌生的方式碰觸他,鼻中儘是那股味!

  背脊驟顫,肚腹如沉沉挨上一拳,他幾要嘔出!

  不能想!

  不能妄動!還不能!

  記住呼吸,抓住那起伏、吐納、鼓捺之法。

  他再度沉穩。

  靜……極靜……心志沉入完全靜黑,他被溫暖的水包裹住,彷彿回到孕育之狀,那是他以前打坐時從未到達的境界。

  突然間,他神魂破繭而出,急速飛掠,雙目未睜,眼前卻一片清明……他看見那隻大鴉,肥滾滾的身軀,長且硬的喙,奇異的眼珠,它振翅飛起,他隨它一飛沖天,它停在天台欄杆上理著毛,他隨大鴉躍落天台,看到蜷臥在地的小姑娘。

  他一直沒告訴她,那年,在小小天台上第一次瞧見她,她縮腿蜷伏、小手擱在潔顎下安眠的模樣,讓他想起甫出生的貓仔,軟綿綿,溫馴可愛,他盯著她看,手指發癢,極想摸摸她的髮絲、碰碰她的白頰。

  ……後來,她用力握住他的手,他驚愕到幾近駭然,不曉得原來靜靜的心也會掀起大浪,只因她的一握,隨意卻有力的一握,她細嫩小手握住他的大手,那力勁直撲他的胸房。

  胸房一鼓,倏然呼出,千萬紅塵萬千風,他神魂再飛,在這個境界,他似一抹歸魂,去向何方,全隨意念。

  ……他抓著釣竿和兩條魚,看到她佇立在破敗民家前,月光鑲著身,她的背影朦朧纖瘦,有著淡淡孤寂……然後她旋身過來,那張秀麗臉容忽而綻笑,那一笑,把所有孤寂之味盡數驅走,只因她瞧見他了。

  她看著他,笑得清爽開懷。

  他也一直沒對她說,在那個月光迷離的夜裡,見她出現在那裡,他左胸驟跳,跳得胸骨發痛,血液熱燙,熱氣往眼眶沖,因為來到那處民家,他也盼著見她,她不在,他難受得想哭,她真在眼前,他又激切得快要落淚……

  圓圓眸。圓圓腮。

  她的眼睛笑時彎彎的,狠瞪時總教他心頭猛跳。

  ……她瞠圓眸子狠瞪,瞪得他又想哭了,但他不能放手,他不能放下她二姊,那是師哥的救命藥,他在心里許了諾,得顧著師哥。

  所以,夜兒,你打我吧,愛怎麼打就怎麼打,打我出氣,就是別哭……

  ……她沮喪地滑坐在地,不再追打他,他的不安一波接連一波,兜頭罩落。

  他走近她,擁她入懷,她叫嚷著要他放開,那……那是不可能的!

  怎麼放?要怎麼放啊?!

  他要放得開,就不會在她說要暫時別見面之後,還一直跟在她身後,一路跟出柳莊,目送她上船離開,而後,又躲回自己房中,縮在棉被窩裡,待清醒時,滿臉都是淚……如果她知道他這麼愛哭,會不會笑話他?

  神魂又是疾馳,週遭光點明明滅滅,他尋找落點,然後看到兒時曾住下的那間房,有著娘親記憶的那個小小所在。

  ……她與他並肩坐在榻上,臉紅紅,興奮的眸子發亮,搶著他手裡的小衣衫,見一件搶一件,像似那有多寶貝,她開心得要命,還想要他的小褲子,直嚷著怎麼這麼可愛……他才想問,她怎會這麼可愛?可愛到讓他想與她這麼窩著,窩一輩子,就她而已,不會再有誰……

  他聽到她嗓音軟軟,道——

  「偷偷告訴你,我心裡很歡喜喔!因為我挺喜歡你,你很怪、很靜、很妙、很奇……我頭一遭這麼喜歡一個男孩子,你別跟旁人說,你……你也不要笑話我……」

  怎可能笑她?

  他……他也想告訴她,他很歡喜、很歡喜,又很喜歡、很喜歡,全身隱隱發顫,胸房波動不平,歡喜到頭重腳輕,喜歡到目眩神迷。

  可是,她明明喜歡他,她明明這麼說的!既是……既是喜歡他,為什麼偷偷走了,連句話也不留?

  他們雖說聚少離多,但每回分離前總要說過好些話、聊過好些事,然而在「泉石山莊」,她不告而別,他整個人不對勁,頭痛、胸悶,心緒低落到不能再低落,他再鈍,也感覺得出不尋常。

  她是不是還很生氣?氣他不聽話嗎?

  你信我,跟著我……你聽我話,我就待你好……

  他想跟她說,他信她,永遠、永遠追隨她,他要她待他好,只待他余皂秋一個人這麼樣的好。

  余皂秋,就我跟你,我們是夥伴,誰也不能拋下誰……

  不能拋下!她都這麼說了,難道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嗎?要不,為何拋下他?

  他留在原處,孤伶伶,即使無數又無數的人圍著他、纏著他,依舊孤獨。

第8章(2)  

  驀地,開通暢行的氣一窒,彷彿沉疴落心,滯礙難行。

  感覺再次浮出表面!

  他ru首疼痛,才覺痛,痛感猛又一波襲上,從胯間衝至脊骨、衝至腦門,沖得他氣息大亂!

  別、別去想!

  不能掉進那個泥沼!

  一掉進就是萬丈深崖,險極、凶極,怕是回不來,一入魔,就尋不到回頭路。

  所以,別想!余皂秋,別想別想別想!別想!

  你不可以讓別的姑娘這樣抱你、摸你、親你……

  你若跟別人亂來……

  你若跟別人亂來……

  我就不要你了,那樣很髒,我討厭那樣……那樣很髒,我討厭那樣……

  地震動了,他猶如座立在震央上的危樓,頃刻便要垮散。

  在時間長河上穿梭的神魂宛如折翅的鳥,倏地往下墜跌,既痛又苦,五內俱焚,終於啊終於,他到底守不住那口澄明之氣,腦中亂象盡出。

  「余皂秋,我破你氣海穴,瞧你怎麼守?」

  女嗓帶著濃怨,隨即,他丹田受到強大壓迫,劇痛刺入,他本能反擊了。

  他雙目並未睜開,一出手,竟精準無比地扣住薩渺渺雙手,十指盡數壓在她手脈上。

  他體內有股巨大的氣,腦中閃過五顏六色的模糊事物,如野馬奔騰、如野火燎原,越亂,氣越強,那似乎不屬於正道的純陽內力,偏邪巧,凝聚之速快得不可思議。

  聽到女子發出驚哼,掙不掉他的突擊,他內心興起前所未有的嗜血快感。

  就死吧……同歸於盡吧……

  那樣很髒……就同歸於盡……

  「你服了五毒教的軟筋散啊!你、你明明服了……余皂--唔嗚……」

  他如猛虎出柙,將人撲倒。

  他雙目一直未張,低頭咬住薩渺渺那張發出顫音的嘴。

  花詠夜在小小黑室中摸索。

  外頭聲響不斷,她眨掉眸中霧氣,拚命想看清楚週遭。

  幾乎是費盡吃奶的氣力,僵硬的指尖摸到一小塊微凹的牆石,她急急試著,知道有古怪,卻還找不到正確法子,直到薩渺渺那句帶怨伴恨的話,她心一抽,再次湊近洞眼。

  ……入魔?

  她看到那男子髮絲輕散,合睫,雙眉舒敞,那張好看的唇噙著一抹詭笑。

  她從未瞧他這樣笑過,教人骨子裡透寒,像似什麼都不在乎了,魂也不要、心也不要,而區區肉身又算得上什麼?他把自己讓出來,隨任何一抹靈佔有他的軀體,他是余皂秋,又不似余皂秋。

  「混……混蛋……余皂……余皂秋……」她吃力叫罵,捶打牆面。

  她看到薩渺渺伸出細長指甲欲刺他丹田,阻他行氣,看到他毫無預警地扣住薩渺渺手脈,後者無端震驚,已如何也甩脫不掉。

  她看到他俊臉上讓人毛骨悚然的笑不斷擴大,看他撲倒薩渺渺,咬住她驚喘的嘴,下一瞬,她以為又是淚水蒙了雙眸,才會看到他週身朦朧如鑲著薄光……那是氣,氣原是無形之物,肉眼瞧不見,但此時從他身上迸發而出的氣,奇詭地躍動,他彷彿是海市唇樓。

  可怖的是那個被他死命扣住的人。

  她看到如花似玉的一張臉變了形,窈窕曼妙的身段也變形了,薩渺渺瞪大眼,一開始還唧唧唔唔地哼聲,之後,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整個人膨脹再膨脹,被封住的小口逸出微光,被緊緊黏住的手腕劇烈顫抖,無處可逃。

  一時間,她很不能理解,只曉得余皂秋此時真氣亂竄,無處可發,正源源不絕又一股腦兒往薩渺渺體內「傾倒」。

  為什麼會生出這股狠勁?她實在不懂。

  然,以他這股狠勁再繼續狠下去,必定油盡燈枯……會死的!他難道不知嗎?

  混蛋!他究竟想些什麼?!

  她喊著他,一手拍擊牆面,另一手不斷試著扳動那處小機栝,不知是迷藥藥效漸退,抑或內心憂急如焚,她完全忘卻身體的虛軟與不適。

  余皂秋……余皂秋……

  他在烈火裡燒,痛已不覺痛,痛到麻痺,只覺恨極。

  既要死,就拖個人來墊底,狠狠折磨對方,即便消耗了自己,他很是痛快……很是痛快啊……

  你想幹什麼?混蛋!

  想死嗎?

  他捕捉到那抹細微叫喊,不再僅是如若游絲的氣息,那嗓音是他最最熟悉的,但語調極凶狠,他渾沌腦中驀地閃過那張小臉,和那雙圓瞠怒瞪他的水亮眸子,即便凶他,秀麗眉眸亦含情,他內心忽地泛甜,嘗到蜜味,這些年,她其實一直寵著他……

  你敢?!

  咱們是夥伴啊!丟下我去死?還有沒有道義?

  余皂秋!

  他驀然一凜,身心俱顫,瞬間竟汗出如漿,氣勁皆松。他鬆開雙手。

  他慘,蜷在他身旁的人比他更慘。

  他不瞧薩渺渺一眼,爬起來,顛顛搖搖,步伐踉蹌地朝那方藏著洞眼的牆面走去,尚未碰到,牆面陡開,花詠夜終於扳動機栝了。

  眼前驟亮,她本能舉臂遮光,再張眼,看到全身近乎赤裸的他。

  「余……余皂秋……你……耍什麼狠?」邊罵,雙腮濕漉漉的。「混蛋!」

  他似乎沒聽見她的話,只專注看她。

  直勾勾看著,他臉上有種莫名執拗,眼神偏狂。

  花詠夜勉強撐坐,喘息著正要說話,艙房中氣氛陡繃!

  十二名使婢覺察出異狀,破艙門而入。

  眼下之事瞬息萬變,她驚急、心顫、出聲提點,她急急往懷中摸出芙蓉金針,然金針捏在指間不及射出,一干使劍的小女子已全被打趴--余皂秋手起手落,無一贅招,速戰速決。

  速戰過後,他輕垂兩臂,十指微曲,背對著她佇立不動。

  黑髮披肩、散背,那是一具線條美極的軀體,背肌的優美弧度延伸而下,到他瘦削臀部、他強而有力的腿……

  「余皂秋……」喉嚨緊澀,花詠夜喚聲沙嘎。

  心仍高懸不下,胸中陣陣的痛逼得她咬牙撐起虛軟雙腿,試著走向他。

  在他腳邊,倒落著好幾條身軀,橫七豎八的,不是被制住週身大穴,便是被他重手擊昏。

  他立在十二使婢疊起來的人堆裡,聽到花詠夜那聲啞喚,身軀微乎其微一顫,晃了晃,再晃了晃,失神一般,然後,他側過臉,再慢慢轉過身,像是在闃黑中走了許久許久,走至瘋癲、狂亂,走到累壞了,終於望穿一條歸道……歸路那一頭,那個姑娘扶壁而立,臉容蒼白但眸光有神,她的眼睛覆著水氣,閃亮亮,裡頭漾著清晰可見的感情,勾住他心魂。

  姑娘的嬌唇動著,發出聲,似乎是說……似乎在說--

  「余皂秋,你別想死!」

  他呼吸一沉,心頭陡窒,掀唇欲語卻無聲。

  夜兒……

  他記得自己像是笑了,勾著嘴角,微微笑,然後……筆直倒落!

  無天、無地,神銷、氣耗,他意識盡滅。

  盡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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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52:16

第9章(1)

  驚呼噎在喉間,花詠夜根本不及扶住余皂秋那具如斷線傀儡的高大身軀。

  即便來得及,以她勉強撐持的狀況,怕也是一個壓著一個,兩人跌作一團。

  挨近他身邊,擁他入懷,他體熱忽高忽低,面龐死灰,她明明很堅強、很不愛哭,經過這一事,關乎著他,才曉得自己也有變成淚人兒的本事。

  在幫他找回衣物遮掩赤裸時,伏地如死的薩渺渺忽然動了動,極虛弱地申吟。

  她氣恨難平,揚高手臂想甩上幾巴掌洩憤,但一瞧見那張全然變樣的臉,她恨恨咬牙,如何也下不了手。

  五毒教教主的美貌盡毀,她整個先是膨脹如大球,余皂秋一撤手,她體內跟著散功散氣,肉身萎縮再萎縮,撐開的皮膚一弛,佈滿皺紋,一頭烏髮光澤盡失,干如稻草,張著嘴,她荷荷發出怪音,眸珠混濁,意識不清……強拿男人練房中術,終遭反噬了嗎?

  只是薩渺渺再慘,也解不了她心裡鬱悶。

  重新回到余皂秋身邊,她強撐著,盡可能替他套上衣褲。

  他不喜歡裸露,除非跟她在一塊兒,他一向害羞,剛開始的那段共修總要她哄著、誘著,如今被人折騰成這模樣,她的心簡直在淌血,怎麼捨得?

  十二使婢盡敗,偌大的座船已無人掌握,在江面上隨波橫流。

  攬著余皂秋,她摸出腰間的木哨,吹響,長音交疊短音。

  只可惜她此時丹田無力,用以聯絡的哨音無法吹出該有的清厲透勁,她吹過一次又一次、一遍再一遍,一個多時辰後,終子有船疾行而至……

  「我來。」

  「三姑娘,你好不容易不暈了,還得多養著,別忙啊!」

  「我沒事。嗅過咱們的『解迷香』,又用香草藥沐發浴身後,已經好多了。」花詠夜雖露淺笑,仍掩不住眉眸間的憂慮。她從楊姑手裡取走乾淨巾子,瞄了榻上昏迷不醒的余皂秋一眼,又道:「我來。我想看顧他。」

  楊姑歎口氣,沒再多勸,把船艙留給他們倆。

  花詠夜逾期未歸,一得知自家三姑娘出事,「飛霞樓」這次循線追來的座船可大有來頭,是武裝輕船,船身輕、行速快,兩側各配有一座小船炮,宜守宜攻,就是所有的船艙隔間全窄小了些,但窄小很好,她喜歡和他窩在一塊兒,不需要過大的所在。

  武裝輕船往南行,她要帶他回去,她想養好他。

  坐在榻邊,她輕撥男人髮絲,碰碰他的頰面,低啞喃喃:「余皂秋,把你養好了,咱倆也該說清楚,你要真喜歡蘇北『天罡門』那位喬家小姐,想跟她去,我也不惱的……」微一笑。「我就愛你這性情,喜歡便是真喜歡,不喜歡的,你也不懂虛與委蛇。」咬唇,心裡難受般閉閉眸。「你快些醒來吧,你肯醒,怎樣都好的,好不好?」

  對他有滿心愛憐,有時很難受,但也認了。

  她小心翼翼解開他的衣衫,開始替他擦拭面龐和身體。

  他的背部沒留下什麼傷,但胸前、腹部和大腿內側有著無數道指甲刮痕和齒痕……那時,他不肯依從,慾火不騰,薩渺渺惱羞成怒,自然下重手。仔細檢查,他腿間的元陽也帶傷,厚實頂峰曾被粗暴地摩挲、捏扯,傷口不大,但隱處已紅腫充血。

  呼吸困難,簡直被掐住脖子,花詠夜仰高頭,用力把眼眶中的熱氣逼退。

  只會哭能頂什麼用?他還得靠她照料!

  費了番勁兒才穩住心緒,她用溫水洗淨巾子,從頭到腳替他擦拭,水髒了再換過,如此換到第五盆水,才算將他稍微弄好。

  她在他衣袋中找到柳莊的上等金創藥,再取備於船中的「飛霞樓」的冰凝祛瘀膏,將兩者調和一起,用磨得細潤的小竹片刮了些,細心塗抹在他傷處上。

  往他傷痕纍纍的ru首抹藥時,那裡肌膚敏感些,昏迷的他,身體畏疼般微微一抽,那鞭子真像直直抽在她心版上,打得她滿地哀嚎。

  連做好幾個深呼吸,她嚥下喉中無形塊壘。

  紅著眼,頭一甩,她乾脆探出舌尖勾了點冰涼藥膏,貼近他另一邊的ru,輕輕將藥抹上。

  她的舌端柔軟無比,比手指還要靈動,在他傷上滑動,一遍遍將藥抹勻。

  當然,還有他腿間陽峰,那兒是男人全身上下最最脆弱之處,肌膚如此細嫩,卻又傷又腫……花詠夜心無邪念,當她同樣以舌尖勾藥為他塗抹時,心裡只暗暗希冀他能快快轉醒。這些不大不小的外傷她還能處理,但內傷……那致命的內傷,此時此際的她實在束手無策。

  她一被救上自家座船,立即請楊姑盡速聯絡「飛霞樓」眾女,請江南、江北各地的姊妹們全力追尋南浦散人的下落,務必要找到他老人家,余皂秋內息大亂,大鳴又大放,不是尋常大夫治得了的。

  她傾身埋首於他腿間時,他喉中滾出嘎音,腰際顫動,突然往榻內一側,翻滾閃躲她的碰觸。

  「余皂秋,沒事了,是我啊!」她急急上榻,讓他的頭枕在膝上,撫著他額面,嘴裡焦急又說:「是我,是夜兒,你忘了嗎?歌盡月寂花詠夜,我叫花詠夜,我是花詠夜,你記得嗎?記得嗎?我、我有小名……」她真怕,怕他真入魔,把兩人間的一切全忘懷,不再思憶。

  「夜兒……」終於,那張薄唇吐出聲音,余皂秋兩眼微啟,目中無神,意識似乎仍飄浮中,並未全然清醒。

  即便如此,也夠讓花詠夜歡喜,她捧著他的臉,哭著點頭。

  「是,是夜兒,不是別人,沒有別人。」

  「嗯……」垂下睫,他極倦般挨著她,臉色布著死氣。

  「余皂秋,我餵你喝水好嗎?你唇瓣好幹,若困,喝些水再睡,好嗎?」

  他沒哼聲,像又昏睡過去,但當花詠夜將茶杯舉近時,他雖閉目,兩唇倒張開一道細縫,很溫馴地啜著、飲著。

  哪知,那口血竟如此突兀地嘔出來!

  他內傷嚴重,嘔出的血將她杯中剩餘的清水盡數染紅,沾在他頰面與顎下的血紅,襯得那張俊臉更加死白虛弱。

  「余皂秋!」花詠夜快瘋了,緊緊抱住他,恨死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淚水完全忍不住,撲簌簌地流。

  緊擁著他,內心紛亂,她說了很多,也罵了很多,罵任何一個該罵之人,就連南浦散人也逃不過被剿的命運。

  「……還是當人家師尊的呢?師尊都不師尊,一天到晚雲遊四海,連徒弟生死都不管,當什麼師尊嘛……」吸吸鼻子,淚腮蹭著他的發。「下回見到你那個散人師尊,看我……看我拔不拔光他的鬍子……」

  驀地,船艙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白眉美髯、顴骨紅紅的老人站在那兒,摳著鼻頭,表情很無辜。

  花詠夜抬睫瞥去,不禁怔然,雙眸不由得瞠圓。

  那老人唉唉歎道:「三姑娘,咱這不是趕來了嗎?我可是跟在徒兒後頭收拾了一堆爛攤子,剛擺平『泉石山莊』的事呢!他那聲長嘯震垮了山莊大堂,石啊瓦啦柱的,壓傷好些武林朋友,擺平那兒,又趕來擺平這兒,連緩口氣的工夫都沒啊!」兩手一攤,有夠委屈似的。「你還想拔光咱的鬍子?」

  花詠夜抹掉眼淚,朝南浦散人一跪,磕頭說著:「求前輩救人!」罵歸罵,一瞧見「救命仙丹」現身,她繃緊的心魂終能稍緩。

  老人家見她眼眶紅紅、鼻頭紅紅,神情這般鄭重沉凝,遂也收起一貫嬉笑的態度。再說了,傷者可是他向來引以為豪、深覺當年確實是撿到寶的閉門徒兒,他怎可能袖手旁觀?

  於是,南浦散人隨船南下,在船上為余皂秋療傷,他雙掌平貼余皂秋寬背,輸以真氣,護守心脈,一日後,余皂秋已有起色,面龐不再灰敗沉寂。第二日,在師尊護守與引導下,余皂秋以南浦一派的呼吸吐納法打坐練氣。

  他根基原就打得極穩,面對薩渺渺的這一劫,他幾已散盡體內真氣,若非花詠夜在最後關頭喚住他,他真要與對方同歸於盡。一時間,他從極強轉為極弱,身體負荷過劇,又險些因心緒波動而走火入魔,才會虛弱至此……然,他余皂秋畢竟是百年難遇的習武美才,一恢復體力練功,亂竄的氣血便疏通了,內力以極快之速練回,聚於丹田。

  幾日過後,南浦散人見愛徒一切穩下,笑笑撫著他肩頭,又繼續很不負責任地雲遊去了。

  其實,該將余皂秋送回南浦柳莊將養,在柳莊,他肯定也會得到很好的照料,但花詠夜最後仍全權作主,把他渡回「浪萍水謝」,渡進她那座位在紫相思林畔的高處小樓。

  她想顧著他,直到他大好。

  住進「浪萍水謝」中的小樓,他半句言語也無,成天不是打坐,就是練氣。

  對他的異常沉默,花詠夜隱約感到不對勁,卻找不出原由。

  他甚至……不習慣讓她碰了。

  幾次替他上藥,他會極消極地躺在榻上,彷彿這具rou體已不屬自己,他會無法克制地僵硬、顫抖。好幾回,她瞥見他皺眉抿唇,面龐都快埋進枕裡,很忍耐著,忍得滿面通紅,連耳朵都染紅。

  她不懂,很不懂,但,事情不能這樣懸著,傷心又擾神。

  「余皂秋……你……你想著喬真嗎?」所以才不想讓她碰?

  那張麥色俊龐浮出疑惑,完全不懂她說些什麼似的,害她還得忍著心傷,強顏歡笑,一字字說清楚、講明白。

  「就是蘇北大派『天罡門』的那位喬大小姐啊,你跟她……處得很好吧?她瞧起來似乎很好,我、我……」我什麼我?她都快梗氣了,明明要自己別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還是可笑地發醋。

  聽到派別和喬大小姐名號,他黯淡目光竟爍了爍,不過隨即又黯下,光是如此,便教花詠夜既喜且悲了。

  她點點頭,再點點頭,繼續強顏歡笑。

  「那好,若她待你好,你去她身邊,那……那也是好的……也是好的……」

  他面龐忽而沉下,不知想些什麼,雙目再次失去神氣。

  她喚他,他也不理,像孩子般鬧脾氣,端藥給他喝,他也不喝,還得一匙匙逼著,跟他鬥耐性,他才肯張嘴,好不容易喂完藥,想跟他再談談,他倒是盤腿打坐,陷進自個兒的境界裡,不讓她觸及。

  該怎麼辦才好?

  頭疼啊頭疼,她心如刀割,想瀟灑放手竟如此之難,驚得她夜夜盜冷汗,完全摸索不出他的想法。

  幾日後,夏轉秋涼,花詠夜一早出水謝辦些瑣碎事,去了一趟「飛霞樓」。

  午後,她返回,獨自一個撐船穿過板根水林,邊撐著,邊沉想,偶爾望向剛剛被她從「飛霞樓」那兒帶上船的大玩意兒,那東西……那東西……明明極難入手啊,有錢也沒得買,今兒個倒有人送上門來,指定給她,而且分文不取!

  越想,越疑,腦中有個想法漸漸成形。

  她心臟怦怦跳,撐篙的手心都冒汗了。

  一刻鐘後,她泊了船,抱起那團大東西躍上石階,回自個兒的小樓。

  樓中幽靜一如往常,婢子知她習性,總是固定時候過來,伶俐地做好所有事情,又悄悄退出。

  她走進寢房,男子閉目、舒肩拔背盤腿而坐,又在練呼吸吐納。

  她沒擾他,但腳步放得再輕,以他的能耐,必早已意識到房中多了個人。

  她打量那張好看的男性面龐,略帶病氣,唇瓣色淡,卻很惹人心憐……忽而,那兩扇墨睫動了動,掀開,他的目力已恢復,就是眼神跟以往不太一樣,淡淡、懶懶、懨懨,糾結著什麼,她幾次想解,都被他的沉默不語擊退……不過這次她絕不退,不問個明白絕不退!

  「我想,這東西是你的吧?」花詠夜平聲靜氣問,把簇新的大蒲團拋上榻。

  蒲團軟呼呼,水製成似的,丟到榻上竟還起了波動,一股宜人馨香散發出來。

第9章(2)  

  見到大蒲團,余皂秋眉峰蹙了蹙,隨即思及什麼,刀裁般的劍眉一挑,俊頰竟生出兩團暈暖,簡直……秀色可餐。

  花詠夜暗自吞吞唾沫,罵自己定力不足,她還不能「暈」啊!

  走過去,她大刺刺上榻,也學他盤腿而坐。

  「這是『鈴雪鋪』的『如意蒲團』,還是蘇北『天罡門』的喬大小姐遣人送到『飛霞樓』,指定給我的。」略頓,她深呼吸,穩著語氣。「……我忘了一事,極重要的一件事,那間『鈴雪鋪』背後其實是有靠山的,屬於『天罡門』的小產業之一,如同咱們『飛霞樓』與江北的胭脂雜貨鋪『捻花堂』之間的關係,牽來牽去,都是一家子……余皂秋,那日在『泉石山莊』,你見著喬真,兩眼就發亮,只因為……因為她有門路拿到『如意蒲團』,是嗎?」

  薄薄唇瓣輕抿,他臉微側,顴骨猶紅。

  「跟我說話。」她輕聲命令。

  好半晌,余皂秋才道:「喬姑娘說……要、要結拜,當義兄妹,她就弄得到『如意蒲團』……要多少個都不成問題。」

  「所以,你和她結拜了?」

  他極快地望了她一眼。「嗯……」

  「那……這蒲團是你的了。」她把那團有錢也買不到的珍物推向他。

  「……是給你的。」他悶悶道。

  花詠夜螓首略偏,慢吞吞問:「余皂秋,如此說來,就是你送我東西了?」她不過提那麼一次,他便記住,怕她共修時腰酸背痛,真幫她找來好使的玩意兒嗎?

  纏縛於心的沉重感陡然一鬆,她臉也熱了,咬咬唇,又把推出去的蒲團慢慢拉回來自己這邊。

  余皂秋不答話,擱在膝上的大掌被一隻柔荑握住,他僵了僵,五指收握成拳。

  他異常的退縮動作花詠夜不是沒察覺,心裡成憂,唇角卻彎出一朵笑。

  「那時喬大小姐要你跟她去,要你信她、跟著她,還說絕對不會後悔,你聽她的話跟去了……余皂秋,你跟她上哪兒去了?」

  「……她在『泉石山莊』住下的那個院落。」

  秀眉微挑。「為什麼?」

  「她說有好東西給我看。我……我想看……」

  好、東、西?!花詠夜一聽,頭還真有些暈。別怪她亂想,到底是在「飛霞樓」那樣的環境浸潤生長,光提「好東西」三字,便起無限遐思啊……

  越想越歪了,她趕緊「撥亂反正」,穩住心,假咳兩聲清清喉嚨。「所以,你看到了?」

  「……嗯。」

  「那……那東西夠好?」

  「……嗯。」

  「那……你很中意?」

  「……嗯。」

  花詠夜,你拐彎抹角的是在幹什麼?!

  頭一甩,銀牙一咬,她終是問:「究竟是什麼好東西嘛?」

  他突然沉默,她又跟他鬥起耐性,小手穩穩抓住他。

  不管!她非討到一個說法不可!

  「枕頭……」好半晌,余皂秋嚅出聲音。「跟『如意蒲團』一樣的布面和內材,一顆大枕頭……她、她帶著它出門,沒有它,睡不好。」

  花詠夜瞪大眸,嘴微張。「……枕、枕頭?」

  他低應了聲。「薩渺渺離開後,好多人把我圍住,那些人一直說話、一直說……好吵……她、她也找我說話,自報門派和姓名,說自己是蘇北『天罡門』的大小姐……」

  她仍瞪大眸子,說話倒利索多了。「你聽到蘇北『天罡門』,立即想到喬家底下的『鈴雪鋪』,你在『泉石山莊』大顯身手,又是盟主之子,那些武林人士自是想親近你,喬大小姐自然也不例外。她主動親近,想跟你結為義兄妹,肯定是很佩服你的膽識和武藝。」

  「夜兒,我有問……能不能買到『如意蒲團』,她說只送不賣……她、她要結拜、要當義兄妹……」余皂秋微擰眉峰,語氣十足困擾。「夜兒,她只送不賣。」

  心頭一鬆,花詠夜忍著不斷冒出的笑氣,點點頭。「她知道你想要,卻明擺著只送不賣,要你非答應與她結拜不可,怕你不肯,還特地獻寶似地讓你看那顆同樣材質的枕頭,讓你小小體驗一下『如意蒲團』摸起來有多舒服、多溫手。」這位喬家小姐挺淘氣呢!

  唉唉,是說她東想西想、推敲再推敲,怎麼也想不到所謂的「好東西」竟是……一顆大枕頭?!原來喬大小姐出門在外,會認枕頭啊……

  「余皂秋,你多出這個義妹,往後她在江湖上行走,若真遇上什麼事,你既然當了人家義兄,就得替她費些心思了。」她咬咬唇,神情溫柔,心想著,他之所以這麼做,說到底全是為她,全是為她啊……

  秀白拇指挲了挲他的手背,她揚睫看他有些沉鬱的面龐,聲嗓低柔。「你跟著喬家小姐走了,從我身邊走開,我那時很難過,你說『夜兒,我要跟她去。』……我一直記得你說話的語氣,像是開心著、快活著,眼睛也是,閃著亮光呢,可是我心裡很悶,又痛又悶,但總不能把你拴著,只能不斷告訴自己,有人待你好,讓你開心快活,那就好,你想跟著別家姑娘,我再強留你,那也無用……」細細喘息,熱氣逼進眸中,近來的她實在太多愁善感!

  余皂秋聽得目瞪口呆,原就鬱悶的表情變得更呆。

  忽地,他回過神,眼眶竟紅了。

  他急急欲道,哪知越急,口齒越發不伶俐,試過幾次終才擠出聲音。

  「我沒有……沒有別家姑娘,她、她拿得到蒲團,那東西挺好……挺好的……有了蒲團,你就不會腰酸,就能舒舒服服的……我、我沒有別人……只有你……」說著說著,泛紅雙目浮出霧氣,淚水順頰滑落,無比無辜,萬般可憐。

  「你、你那時走掉了,一句話也不留,偷偷走掉……怎麼可以這樣?你把我丟在『泉石山莊』,你生我的氣,再也不理我、不管我了嗎?」

  這到底是個怎麼樣的誤會?天大加地大,大大誤會啊!花詠夜懵了。

  男人掉淚,通常有損大男人的氣勢,但她眼前這個不一樣,他瞧她的眼神,彷彿她有多冤屈他,既倔強又可憐,苦惱自傷,無法排解一般,惹得她滿心酸楚,深覺自己九死都不足以謝罪。

  「我沒有不理你啊,你……你自個兒說要留在『泉石山莊』的,你說你若留下,你阿娘肯定歡喜……既然你回歸『泉石山莊』,我也該離開,沒有理由再逗留不走。」

  「我沒有!」他生氣了,又哭又氣。

  「啊?」什麼意思?

  「我在那裡待下三天,幫那位余大盟主行功療傷,三日後,我就走了。」很不開心的三日,因為她走掉了。

  聞言,花詠夜眨眨眸,連續眨動好幾次,才推敲出來。

  「……你說的留下,是指助你爹療治內傷,而非回歸余家?」

  他淚眼瞪人。「我回歸余家幹什麼?!我……我有師尊、師哥……我、我有你,我有你,我、我……可是我已經……已經……」忽地,他俊臉偏向一邊,花詠夜發現他癟著嘴,似委屈到要放聲大哭,很用力才忍住。

  ……他已經怎樣?

  花詠夜等了等,不聞下文,見他傷心若此,她都快不能呼吸。

  她撲過去抱住他的腰,吻著他顫顫唇瓣。

  「對不起,余皂秋,是我不好,我沒有不理你,我……我喜愛你,好喜愛你,是我誤解你,別哭,余皂秋……別哭……你哭,我也要哭的……」

  在那一干武林人士面前,她懷裡的男人是頂天立地、武藝高絕、力抗敵派的江湖俠少,但此時此刻,他就像受盡委屈的孩子,得讓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哄著、誘著、親著,淚水終才止了,僵硬的身軀也慢慢放鬆。

  他被吻得往後一癱,頰面上的淚被細細舔走。

  這一次,他似又回到共修之初,忘記如何主動,需要她一次次的誘導。

  她極憐惜地吻遍他的臉,希望他別再不開心,希望滿滿情懷能藉著無數親吻傳遞到他心裡,讓他明白,她很喜愛他。

  秀指解開他的衣衫,她愛撫那片男性胸膛,如此溫暖,手心下是強而有力的鼓動,她的指滑向男人ru首,輕輕的、小心翼翼撫觸,那兒的咬傷初癒,肌膚相當細嫩,得仔細呵護。

  她俯首,輕輕含住,像以舌尖為他抹藥那樣,憐愛地寵他。

  驀地——

  她身軀往旁一跌,眼前陡花,她、她她竟是被推開!

  推開她的男人此刻翻身坐起,背對著她,寬肩震動,正大口、大口呼吸,他兩手握成拳頭,不知克制些什麼。

  花詠夜一頭霧水,伸手碰他,他卻避之如蛇蠍般疾退,離榻好幾步才站定。

  他旋過身,很憂鬱地看著她。

  「余皂秋,你不舒服是嗎?我、我們可以慢慢來,不急的,我沒要強迫你。」她屏息,柔聲道,左胸微疼。

  余皂秋不點頭也不搖頭,眼眶紅紅。「已經髒了。」

  她小臉迷惑。「什麼髒了?」

  「我已經髒了。」喉結滑動,他撇開臉,很困難地道:「她……她抱我、親我、摸我……你說這樣很髒,我……我已經髒了,你會討厭我的……」

  花詠夜徹底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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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0-12-19 11:53:39

第10章(1)  

  她說過的話,他是不是總放在心裡,斟酌再三?

  你不可以讓別的姑娘這樣抱你、摸你、親你……你若跟別人亂來,我就不要你了,那樣很髒,我討厭那樣……

  她記起自己說過的話。

  但她從來不知,那些話落進他心裡,以他直線條的思緒,竟能將她的本意扭曲到教人瞠目結舌的境地!

  會氣死……怎會笨成這樣?!

  薩渺渺拿她威脅,他半句不吭,乖乖束手就擒,辜負了一身驚世武藝。

  他險遭毒手摧殘,被迫去親近別的女人,身體任人玩弄,她看在眼裡,疼在心中,他傷,她亦傷,對他只有滿滿憐惜啊!

  笨死了、笨死了!他那股憨勁簡直……簡直要絞碎她的心!她若急到吐血、氣到暈厥、疼到昏倒,全是他的錯!

  等等!人呢?

  跑哪兒去了?

  花詠夜回過神來,寢房中僅剩她一個。

  跑什麼跑?難道是因「自曝其短」之後,不想面對她,所以乘機溜了嗎?

  這男人……這麼任性、這麼「難伺候」,她要是任他跑了,她「花詠夜」三個字就倒過來寫!

  躍下床榻,她急起直追。

  無人帶領,入「浪萍水謝」難,出「浪萍水謝」亦不易,尤其長舟入了板根水林,河道蜿蜒窄小,如走迷宮,一不留神就迷失了。

  余皂秋只想躲開,但心裡卻也清楚,躲得再遠,當日發生之事也不可能抹去。

  他該走的,身體上的傷已轉好,內息亦穩,失掉的真氣慢慢練,每日皆有進展。他確實該離開,在夜兒面前,他都快抬不起頭面對她……那日之事,她在那道門牆內應也聽聞了。

  然後,他迷路了。

  每株參天高的板根樹生得都一樣,水道的每處轉角也似乎相同,打轉啊打轉,轉到最後乾脆放棄,他收篙,在長舟上躺平,心中沉疴難去,壓得他都快無法呼吸,淚滲出眼角,默默流著。

  花詠夜尋到他的時候,他正是這副模樣,既是頹然自苦,又惹人心憐。

  將船靠近,她躍上他的長舟。

  他明明知道她追來了,卻靜臥不動,目光鬱鬱望向一旁,臉紅猶然過腮。

  ……不行了,即便惱他、氣他,望著他那張憂鬱俊臉,什麼氣也使不上來。

  她坐落,挨在他身旁,一手扯著他的衣袖。

  「我像是討厭你的模樣嗎?」低問,她喘息著,淚已濕睫。「非得要我挖出心來給你看,你才能知我心意嗎?余皂秋……我、我花三是如何喜愛你,你真的半點不知嗎?」人家女追男,隔層紗,為何她看上的這只如此難搞?

  余皂秋大受震動,側著的面龐調轉過來,但雙目仍低低垂著,沒有看她。

  花詠夜心絞難當,拉住他袖裡大掌,他仍是僵了僵,臉部線條無比緊繃。

  這樣一個大孩子般的男人,當他流露出脆弱神情,實在非尋常之人能夠抵擋,更何況,她花詠夜是正宗的凡胎俗骨,如何能抗拒?

  她傾向前去,牢牢吮住那張薄唇,她其實膽戰心障,很怕他拒絕。

  余皂秋沒有任何動作,全由著她,唇被封吻,他就被動地任由她吻,左胸房撲通撲通急跳,紅著的俊臉更加暈紅。

  那張抵著他唇瓣的小嘴忽而喃喃道:「你和薩渺渺的事,我瞧見了……那道牆藏著洞眼,我不只聽見,也瞧見她對你做的那些事……」男人低唔了聲,震撼至極似的,但,都被她的吻封住了。憐愛地吻過一會兒後,她繼而又道:「余大爺,請問你哪裡髒了?你一直這麼乾淨,乾淨到幾乎要我自慚形穢,即便別人使強逼你、迫你,你都能守住,告訴我啊,你到底哪裡髒?我……我見你這樣,心很痛很痛,你為什麼非得這麼折磨我不可?我待你……還是不夠好吧?才會讓你迷惑疑心,不能信我……」

  她淚水不要命地直淌,濡濕男人的臉。

  她明明是來追他、跟他解釋的,卻是越說越心傷,痛到她週身發顫。

  萬分突兀地,她放開他,起身欲走,一袖卻被拽住。

  「……你、你去哪裡?」余皂秋終於說話了,漂亮的雙目瞪得大大的,有些驚惶神氣。

  花詠夜慘慘一笑。「你說你髒了,我也把自個兒弄髒,那咱倆就對等了。」

  「弄……弄髒?」他心跳加急。

  「我出『浪萍水謝』隨便找個男人,有誰要我,都成的,我跟那些阿貓阿狗共度一夜,有別的男人抱了我,我也髒了,你就不避諱我了。」

  聞言,余皂秋瞬間驚白了一張俊臉,徹徹底底翻白,沒絲毫血色,連唇瓣也白得透灰,極慘。

  「不准!」他嘎聲喊,緊緊拽住她的袖。「你別想!」

  「你還管我嗎?你都不讓我碰了,還管我幹什麼?」她用力揮動幾下,沒法掙開他的抓握,心中一悲,忽地放聲大哭。

  「夜兒……夜兒……」余皂秋也哭,緊緊抱住她,擁著哭成淚人兒的她入懷,不知怎地,鬱結沉窒的心房終於有些動力。

  兩人的唇碰在一塊兒,他深深吻住她,怕她痛、怕她憂傷,更怕她不理會他,懷著這樣的心情,他吻得格外投入,滿心滿身皆是柔情。

  他不管著她,該怎麼辦?

  而她不來管他,他又該如何?

  兩人已如此深入彼此神魂,真要他放手,會死的……

  「夜兒,只有我……只有我而已……不要別人,只要我……沒有別人,沒有……」他低啞語調儘是乞求,卑微卻真誠。

  花詠夜嘗到他的淚,也嘗到自己的淚水,兩人糾纏如此之深,除了彼此,還能要誰?傻瓜……她和他都傻,卻都甘心當個傻子。

  情火燃燒,騰騰包裹了他們倆。

  這一次,他們忘卻共修之道,全權托付慾火,縱情縱慾,腦中所想的僅是親近對方,親近再親近,無一空隙地緊貼、深入。

  花詠夜格外憐惜懷裡男人,用手、用吻、用柔軟身軀憐愛著他,想抹去他壓在心底的那方闃暗。

  幽謐水林裡,小小長舟上,他們野合著,任長舟在水面上晃蕩,這場「漂浪」當真名副其實,在最最激情處,水花濺進,還弄濕好大片衣衫……

  過後。

  身子舒敞慵懶,內心鬱結鬆解,余皂秋微微翻身,貼著夜兒側臥,發燙的臉猶然擱在她頸窩,每一下呼吸都能嗅到她縱愛後膚上的香氣……他很愛那氣味,從她膚上散出來的,他才愛。

  花詠夜仰望幾乎要被綠葉遮蔽的天空,靜了好半晌,略啞問:「你那時根本不要命了,是嗎?」

  她問得不清不楚,但余皂秋一下子就懂她的話。他氣息一濃,不禁收攏擱在她腰側的臂膀,將她攬得更緊。

  花詠夜又道:「不可以這樣……余皂秋,不可以輕易就死。」她撫著他的手臂,撫上他俊毅的下顎和頰面,捧起他的臉。「再不可為了,聽到沒?你、你輕賤自己的性命,等於輕賤我的……因為對我而言,你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你傷害我所愛的,我會很生氣、很生氣,會氣你一輩子,永遠不原諒你,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原諒的……」

  猛地,她被狠命抱住,胸中的氣都快被擠光。

  男人臉頰緊貼她的臉,有些濕意,不斷摩挲著,熱熱氣息烘著她的耳。

  「不要……不、不會了……夜兒在我身邊,就好……只要你,不要別人,我……我聽你話、信你、跟著你,只要你就好,只有你……」

  只要她,就好。

  他的心澄澈透明,心版上永遠只有她。再清楚不過。

  「這樣才乖。」花詠夜破涕為笑,讚著,反手抱緊他。「你乖乖的,姊姊才疼你。」明明比人家小,硬要冒充。

  賴著她的這位「弟弟」把紅紅臉容抬起來,眼神烏亮,鼻翼歙動,他沒說話,但表情已道明一切,那種全心全意依賴著她、信守著她的表情,如此誠摯無偽,惹得她方寸既甜又痛,很要命啊……

  「余皂秋,我認了。唉……咱倆這樣玩,到底是誰抓住了誰?我瞧,你乾脆也認了吧。」她笑歎。

  「是我抓住你……抓住,不放了……」他尋找她的芳唇,心動吻住,身軀輕顫。「……夜兒,我……很早、很早就認了,很開心、很快活,認了……你別放手、別走……」

  她還能走到哪兒去?去得再遠,他永遠在心底。

  「余皂秋,咱們這條共修之路還要走一輩子呢,你可是極品中的極品,我哪裡捨得放手?」她笑著回吻,亦被他灼燙的唇舌奮力「攻擊」,他越學越壞,卻越來越可愛,唉。

  這一日,板根水林中春夢頻頻,風來回穿梭,含情弄欲,而甜香陣陣……

  秋高氣爽的時節,江河漫漫,傍晚時候氤氳如霧,小船行於當中,如在雲上。

  花詠夜獨自撐著船,熟門熟路地來到那處破敗民家。

  其實,民家舊是舊了些,已不算破敗,自從有人鳩佔鵲巢後,三不五時地整修,小小的地方很能遮風擋雨,而一開始僅是圖個方便、夜宿一宿的所在,竟漸漸添上他們倆的私人物品。唉,哪天真該仔細查查,瞧這處民家究竟還有主人沒有,若可,乾脆買下算了。

  一進門,她就被一雙鐵臂抱個正著,男人守株待兔許久,就等她自投羅網。

  她嬉笑了聲,藕臂勾住他的頸,玉腿一張,大膽親匿地環住他的腰,整個人如猴子攀樹般掛在他身上。

  唇舌交纏,身軀緊貼,男人抱著她倒臥榻上,女上男下,兩張嘴又長吻許久,吻得男人輕輕發出哼聲,花詠夜抵著他的唇發笑,終於稍微抬起頭。

  就著屋中幽微的光線,那張男性面龐瞧起來有些朦朧,內傷大愈後,臉色已不再慘白,此時更是透出暖紅,在臉膚上暈開。

  「余皂秋,唉,原來是你啊。」說得像是還有其他男人等在這兒似的。

  男人雙目一瞇,害羞神情盡掃而空。

  「等等!余皂——唔!」事實證明,她的這位「夥伴」很難開玩笑。她被推倒、壓制、禁錮、狠吻,他一較真,她的掙扎就變成可笑的鬧劇,是說……她也沒要掙扎啦,來啊來啊,好東西自個兒送上門,她花三不張口大吃一頓,怎對得起自己?

  兩人氣息交融,她撫著他的臉,低低問:「……這陣子,『泉石山莊』仍不斷派人騷擾你,想迎你回去,是嗎?」

  余皂秋沒答話,寬額抵著她的額頭,兩手揉亂她的衣衫,鬆了腰帶。

  花詠夜歎道:「你當日一戰成名,後又助你那位盟主爹行功療傷,想如以往那樣低調行事,總是難了……看你變成武林各大家眼中的香餑餑,我是又歡喜、又憂愁,好像……好像費了千辛萬苦終把孩子拉拔長大,現下孩子翅膀硬了,撲撲撲要飛走嘍……」

  「不走。」他簡短兩字,強而有力,眼神深邃無比。

  花詠夜嘻嘻又笑,鼻子蹭著他。

  「你不走,跟著我,就得跟到七老八十。」略頓了頓。「余皂秋,你說,我若活到八十,可不可能像薩渺渺,明明年紀一大把了,還似三十五、六歲的模樣?唉,都不知她養了多少男寵供她使用?」似心嚮往之。

  啊啊啊——就說這思維完全直線式的大男人開不得玩笑,竟狠瞪她一眼,還俯首咬她頸子,想把她吞了似!

  她喘息,笑著,亂揉他的散發,揉得亂七八糟,在他耳邊低低又說:「西南苗疆這陣子大鬧呢,薩渺渺破功又散了功,一條命雖說保住,但腦子已不太好使,她撐不住教主之位,那麼大一個五毒教,無人為首,底下教眾自然各擁其主,有得鬧了……

  「余皂秋,我家大姊說啊,趁著大亂,乾脆把西南香料和香藥盤過來,五毒教自個兒內哄,後院著火,沒心神和『飛霞樓』鬥,待經營一段時候,貨源穩固了,門道也暢通,到時他們若敢來亂,咱們也不怕的,你說好不好?」

  「夜兒……」男人沙啞低喚,唇在她嘴角游移。

  「嗯?」

  「不說話。」

  「你不說話,還是我不說話?咦?唔……」被很結實地吻了。

  嘻,好啦,不說話不說話,專心做。這是一條長長的修行之道,不專心會做不好的。

  ……可是,等等!

  她眼花了嗎?

  那、那那是什麼東西?!

  「余皂秋,為什麼這裡會有『如意蒲團』?你備了一個在這兒?!」

  男人不讓她說話,吻吻吻。

  他俊臉暈紅,眉目激情,拉著她坐上「盡如人意」的美好蒲團。

  唉呀呀,果然是名傳江湖的好蒲團,怎麼用,怎麼如意啊!

第10章(2)  

  四年後

  花詠夜穿著一身喜氣洋洋的桃紅衣裙,發分雙髻,髻上各簪著一朵小紅花。雪嫩臉淡淡妝點過,眉睫黑墨墨,水眸靈動有神,唇似花瓣,腮也似花瓣,蜜蜜暖暖綻紅……早已年過雙十,但今日這模樣,倒把她扮小了,尤其她咧嘴一笑,酒渦、梨渦全晃出來,瞧起來不滿十八。

  這裡是南浦柳莊,她人在余皂秋的院落裡,規規矩矩地坐在房中榻上。

  而這座院落的主人此時與她並肩而坐。

  看看她身旁男人,今兒個日子不一般,他挺配合地換上新衣,顏色藏青帶暗紅,還搭上一條杏色腰帶,不再從頭到腳盡黑,連髮絲也梳理得好好的,用絲線纏好,縛於背後。

  南浦柳莊今日大喜,「隨波公子」柳歸舟迎娶江南「飛霞樓」的花二為妻。

  花詠夜與其他幾位樓中姊妹一路伴著新嫁娘過來,算來是小喜娘一枚。

  呵呵,雖然以她這個年紀扮小喜娘是有些大了,反正是來湊湊熱鬧,而一想到她花家憨頭憨腦的老二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她頭痛的怪毛病一整個大好,開心快活得很呢!

  入夜,月兒高掛柳梢頭,柳莊前頭仍熱鬧著。沒辦法,只要被「飛霞樓」眾女霸住的地方,不可能安靜得了,大夥兒連三輪地鬧洞房,一向智珠在握的柳歸舟被整得頗慘,鬧完洞房,酒繼續喝、歌繼續唱、舞照跳、賭照玩,簡直想把柳莊變成「飛霞樓」第二。

  花詠夜想跟著鬧,卻被余皂秋趁亂偷偷挾走。

  挾她回房,倒不說話了,像是帶她來只為這樣並肩而坐,別無其他。

  「我是小喜娘喔,美嗎?」她故意晃動腦袋瓜,髻上的小紅花顫了顫。

  余皂秋目光一瞬也不瞬,瞧著她片刻才頷首。

  他有點怪,似是有什麼心事,她也不催他,陪著坐了好一會兒,還自動自發地把螓首往他胸膛一偏,大大方方靠著。

  奇怪,只是這樣靜坐著,聽著他的心音,數著他的心跳,她臉蛋竟也紅了。

  這個男人,她從十四歲與他結緣,算一算都相識七、八個年頭了,經她調教,他話依舊少得可憐,但冷淡沉默那是拿來唬弄外人的,私底下他可是該狂就狂、該野便野,既狂野又容易害羞,實在是天底下最最矛盾的人種,偏偏她就愛他這一味,沒得商量。

  他是她的。

  這些年,他一直陪她起舞,共修之路經霜伴雪,卻也帶欲含情,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只因為有他。

  「夜兒……」躊躇半晌,終於有點動靜。

  「嗯?」她玩著他修長五指,輕哼。

  「你……你……我養你。好嗎?」

  嘎?!

  花詠夜腦子一凜,倏地抬頭看他。沒想到……他的臉會紅成那樣,被顏料潑上似的,不是小害羞,是十二萬分害羞!

  「你……什麼意思?」她心怦怦跳。

  余皂秋抿唇不語了,忽地一把握住她的秀荑,抓著就走。

  「喂喂喂,你帶我去哪裡?余皂秋,你剛剛的話是什麼意思?你怎不回答?哪有人這樣啦!這樣很不道德耶,根本故意吊人胃口嘛!我——」她話音陡止,因為他突然轉動一隻很不起眼的小花瓶,瓶身方動,一面牆竟往後微微一捺,隨即滑開。

  他的寢房原來也暗藏玄機!

  她怔怔地被他帶進那個密室,整個人又傻了第二回。

  「我問過師哥,姑娘家得怎樣才肯成親,師哥說……他說,把姑娘帶進來這兒就好……」

  花詠夜被滿室的金銀財寶閃到眼花。

  眼前的密室,很俗氣地堆滿金條和銀元,有些甚至用麻布袋裝著,很隨意地擱在牆角,她還發現掉在地上的幾張地契,拾起來一瞧,上面打的全是余皂秋的名字!

  「你竟然是個大地主!」頭暈,他上哪兒弄來這麼些玩意兒?

  結果,咱們的大地主余皂秋大爺完全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眨眨眼,一臉迷惑。「是嗎?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那、那怎會有這些金條銀塊?你藏在這兒的,不是嗎?」

  略急,他掀唇無語,好一會兒才釐清思緒,一字字道:「師哥替我管著的,我……我出外辦事,辦妥了,那些人就送來這些東西,師哥把大部分撥給我,就擱這兒,我告訴師哥,隨便……隨便他處置,師哥腦子好,總能把這些東西派上用場,但……好像一直沒少過,還越來越佔位置……」表情竟有些小苦惱。「我沒管的,結果就變成這樣……」

  花詠夜再一次目瞪口呆。

  這算不算是江湖秘辛?

  一向給人無比清高、無比中立的南浦柳莊,原來……原來也會很市儈地收錢辦事?!

  南浦散人在江湖上極具聲望,以他的年歲和絕世武藝,儼然已成眾人公認的武林仲裁者,有什麼紛爭,找他準沒錯,比武林盟主還要好用,有他老人家出面,再棘手之事都能尋到解決之道。

  而說到南浦散人的大徒弟——「隨波公子」柳歸舟,完全承接師尊仲裁的能耐,這些年,幾樁江湖大案落到柳歸舟手裡,哪一件不是四兩撥千斤、輕輕鬆鬆解決了?哪裡知道,「江湖仲裁」竟是這般多金多銀的行業?!

  就說,這是個亂七八糟的江湖啊!

  在這個仲裁的「業界」裡,需要動腦、獻謀略的,想必柳歸舟已一肩承擔,但有計劃就必須有施行者,余皂秋成了最佳人選,他資質好、武功高、服從性強,師尊或師哥給了指令,他就按表操課,做得穩穩當當,不知覺間,替柳莊賺進了成山的金銀財寶。

  太猛了……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頭還昏昏然,眼前花花的,只能說,實在太猛了。

  說到底,他的師哥還算挺有良心,把他該得的部分全留住,加以管理,還幫他購地置產,這也算傻人有傻福嗎?

  「夜兒,你……你應了嗎?」

  聽到他略帶苦惱的問話,緊緊張張的,她心神漸穩,雙頰惹紅。

  「應什麼?」她低柔問。

  「……你讓我養著,好嗎?我……我只要你,我們不分開的,我們一直是一起的,是不是?」他拉住她的手,急急地想尋求保證。

  他的語氣如此卑微,她的心疼得厲害,全然無法招架。

  他這是在……跟她求親?

  「余皂秋!」她低喊,情感流露,忽地撞進他懷裡,好用力地抱住他。「你不養我,我都已決定纏你一輩子了,你嚷著要養我,我可是撿到天大便宜,難道還傻到跑給你追嗎?我讓你養,一輩子讓你養,養到你受不了我的那一天為止!」

  「不可能有那一天!」他緊緊環住她,雙目濕潤,身軀震動。「……夜兒,不可能有那一天。」雙臂再次擠壓她的背,抱得更緊,緊得不能再緊。

  他的感情偏執,近乎變態,花詠夜老早就知道,但,她放任著,因為喜愛他,要他也沉溺地喜愛上她。

  只是沉溺歸沉溺,在這密室中,為什麼除了金條、銀塊和地契,還會出現這種東西?!她……她應該沒眼花才是啊!

  「……余皂秋,為什麼這裡也有『如意蒲團』?!你到底跟你那位喬真義妹討了幾個?!」太誇張!

  可是,這世間沒有最誇張,只有更誇張。余皂秋竟一把扛起她,另一手抓來他珍藏於此的蒲團,退出密室,直奔房中那張大榻。

  他臉上出現狂喜,像把心愛之物全搶到手了,眼睛閃閃發亮。

  「余皂秋……」花詠夜頭暈目眩地被男人拉上蒲團。

  在這顆「盡如人意」的好蒲團上,他們倆很快黏在一起,一個疊著另一個,她頭更暈、眼更花,心卻發熱,漲滿情感,嘴角一直有笑,克制不住想笑。

  然後……他們倆就……漂浪啊漂浪……再漂浪啊漂浪……

  一起漂浪。

  這是她的漂浪人生,也是他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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