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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27 23:27:46

前言:

這真是上天開的最大的玩笑,
一直戴在手上怎麼拔也拔不下來的戒指,
竟然在今天、在廁所裡、在好友的挑釁下,
鬼使神差地掉了下來——
這是一個新生的預兆嗎,
為什麼她卻只感到苦澀和心底微微的痛?
而據說新任部門經理,
也和她「前夫」同一個姓——
哈哈,還是不要自己嚇自己了,
世界上哪有這麼巧的事發生嘛,
可現實卻總是愛捉弄人——
她的霸道、自大、愛吃醋的「前夫」,
不會就是上天賜給她的「第二春」吧?!


第1章(1)  

  衛嵐打心底裡討厭這樣的高中同學聚會——一群衣著光鮮、妝容艷麗的女人,約在暖暖初夏午後的STARBUCKS大堂。放著外頭的大好明媚陽光不去曬,盡愛嘰嘰咕咕地擠作一堆,翹著蘭花指緊握咖啡杯,眨著塗了厚重睫毛膏的兩排睫毛,以所謂「優雅低柔」的口吻互相炫耀自己的新工作、新男友和新血拼來的名牌奢侈品,盡可能地貶低別人抬高自己,還不時冒出兩聲不屑的訕笑,說兩句諸如「OH  MY  GOD,你怎麼還在『四大』,那裡不是人幹的啦,辛苦得要死,SALARY又不算高」之類氣死人的話語。  

  然而,可悲的是,她現在就身處於這樣一個同學聚會裡。周圍縈繞著咖啡的苦澀香氣和女士煙草的嗆鼻味道。衛嵐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身上的藍灰色連身小洋裝,邊上立刻有一女尖聲叫起來:「咦,衛嵐啊,你身上這件衣服好像是PRADA的哦?」  

  衛嵐表情尷尬地瞥了說話人一眼。她記得這個女人是當年高三五班的班花一朵,時光荏苒,當初的青春美少女如今已變身為美艷性感淑女。剛才聽她們聊起,這位美女找了個大款男友。  

  美女一雙電眼眨也不眨地盯住衛嵐,後者只好硬著頭皮開口:「呵呵……也許是吧,我買衣服不太記牌子。」要不要告訴美女,她身上這件所謂PRADA來自於人潮洶湧的襄陽路市場,殺完了價才一百八?  

  瞟了眼美女身上看似很昂貴的性感裙裝,衛嵐暗自打了個冷戰。還是不要好了。  

  「這樣哦。」美女明眸一睞,表情茫然不解、楚楚可憐,「也對哦,衛嵐從高中時起就比較特別呢,不喜歡和我們聚在一起討論明星,也不愛關注時尚美容類的咨訊。哪像我,成天就喜歡這些女孩子家家的東西,我男朋友都一直罵我不長進呢。」  

  「男朋友?」席間立刻有人嗤笑,「你男朋友有老婆了好不好?他嫌完家裡那個,還有空來嫌你啊?」

  被搶白了一句,美女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咬著唇不語。  

  這時,衛嵐感到桌下有人偷偷地踢了她一腳。她抬起頭,正對上好朋友錢千芊賊笑的臉。錢千芊和衛嵐是高中、大學同學,更是多年的手帕交,目前還在同一家公司做事。這會兒,錢千芊正沖衛嵐比了個「嘔吐」的姿勢,想必她也被這假模假樣的同學聚會噁心到不行了。  

  剛才出語諷刺美女的身著高級套裝的女子此時已經接過咖啡桌上的主導權。她用銳利的眼光瞄了一眼衛嵐,又瞄了一眼錢千芊,聲音寡淡地道:「你們兩個還在那家日企做事哦?真是,給人搾乾了都不知道。誰都知道日本老闆是全世界最摳的了,還是美商公司好,又規範,又有福利保障。」  

  「那——請問李莎你最近在哪裡高就呀?」錢千芊皮笑肉不笑。  

  被叫做「李莎」的女子有些驕傲地挺了挺胸,「我啊……我這人最沒定性了,這兩年換了好幾個東家。先是在GM做MARKETING,做得不爽就跳槽到UTC做VP嘍,不過現在又沒興趣做了,我準備辭職去美國YALE讀EMBA。」  

  嘩……一長串的英文單詞聽得衛嵐咋舌不已。這個李莎高中時是他們班上的外語課代表,看來她出了社會以後,在美商企業裡更是大大地如魚得水了。  

  錢千芊更是聽得銀牙暗咬。幹嗎,在美資做事了不起呀?還EMBA咧!又沒拿到畢業證書,當然誰都可以吹咯!她當下想找機會反擊,但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李莎,你工作那麼忙,想必都沒時間交男朋友咯?」剛才被李莎羞辱過的美女急著想扳回一城,「其實,女人在事業上那麼拚命有什麼必要呢?我們做女人的,最要緊是要找個好男人疼愛自己嘛。青春又沒幾年,全都拿去奉獻給事業,到老了孤苦伶仃一個人住,那才可憐呢。」  

  被人說中要害,李莎的臉色當即變得很難看。她頰邊肌肉抖了抖,迸出一句:「至少,我不和別的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美女也變了臉色,「有時候,和別的女人搶男人也是要資本的,沒點兒姿色可不行呢。」  

  這兩人越說越僵,衛嵐看得好尷尬,錢千芊看得好開心,心中暗笑:嘻嘻,狗咬狗一嘴毛。誰知就在這時,李莎竟然很技巧地把話題扯到她錢大小姐身上,「千芊目前也是單身貴族,還不是活得很滋潤?」  

  嗄?錢千芊兩眼翻白。這個李莎剛剛還說她在日企做牛做馬,這會兒馬上又改口說她活得很滋潤?不行,她要反擊!當下將手伸過桌面直指衛嵐,「衛嵐——衛嵐已經結婚了!她結婚時是我做的伴娘,我當時有接到新娘捧花哦,相信緣分離我不遠了。」  

  她此言一出,全場靜默。所有女人的眼光霎時間化為利箭,一支接一支射向衛嵐。事業有成的在心中想:我在職場上打拼奮鬥這麼多年,銀行存款每月成倍往上漲,每到年底都買南非鑽石犒勞自己,可是已經好久沒有試過被男人追求。做了人家情婦的在心中罵:可惡啊,我天生麗質,卻只能委屈自己做人家的第三者,沒有臉面、見不得光。可這個衛嵐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竟然已經明媒正娶成為「某太太」?  

  小小的STARBUCKS裡,衛嵐頓時成為眾矢之的,所有的女人都恨她。哼,畢業沒幾年,竟然敢結婚?忒不把我們這些美女才女放在眼裡了!  

  衛嵐被這陣勢嚇得不輕。面對眾女子殺人般的眼光,她冷汗流了滿額,只得咧開嘴,憨憨訕笑,「那個……其實……我……」  

  錢千芊立刻善解人意地接過話去:「衛嵐和她親親老公之間驚天地泣鬼神的浪漫愛情故事,我知道得最清楚,你們問我就對了!」  

  眾女子的殺人眼光立刻轉向錢千芊,然而後者不為所懼,照樣說得眉飛色舞,口沫橫飛:「衛嵐的老公叫任偉倫,當年在大學裡可是籃球社的超級大帥哥一枚哦,他對衛嵐一見鍾情,然後——『咻碰』!」她做了個「彗星撞地球」的手勢,繼續說道:「天雷勾動地火,他鉚足了勁兒一天一封情書狂追求她。當他死會的時候,全校的女生都傷心欲絕呢!那一年我們學校的小河有很多女人跳哦!」  

  聽到「任偉倫」這個名字,衛嵐立刻眼角抽搐,表情很精彩,活像垂死的魚。她心中默念:拜託了千芊,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奈何錢千芊就是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後來他們大學畢業去日本留學,任偉倫愛死衛嵐了,害怕她被日本男人追走嘛,於是就趕快買了鑽戒跟她求婚嘍!他求婚是在國際機場喲!當著千萬人的面單腿下跪喲!有沒有很感動?看,結婚戒指還戴在衛嵐手上呢!」說著她伸出手來一把抓住衛嵐的手,拉到桌面中央供眾人看個過癮。只見衛嵐白皙纖細的左手無名指上,確實套著一枚鉑金指環,上面鑲著細碎的鑽石,看上去典雅而浪漫。  

  眾女子鬱悶地對著那指環研究了好半晌。  

  李莎清了清喉嚨,率先發難:「這個鑽石成色不是很好嘛,看上去很暗淡呢。」  

  「可這是她老公在大學裡用打工賺來的錢給她買的,禮輕情意重哦。」錢千芊一句話輕鬆堵回她的酸葡萄語句。

  「我想起來了,上次情人節的時候,我男朋友也有送鑽戒給我哦,足足有四克拉呢!」美女也不甘示弱。

  「鑽戒?鑽戒是訂婚的時候才可以送的喲!怎麼,你男朋友打算重婚?這可要不得哦!」錢千芊叫得好大聲,讓原本趾高氣揚的美女當即閃到角落裡去悶頭飲泣。  

  衛嵐的手被眾人壓著按在桌子中央,她用力抽又抽不回,又不知道該如何向大家解釋。其實,她根本就……

  錢千芊見她忍不住要開口,連忙重重地咳了一聲,搶過話頭:「衛嵐,要不要一起去洗手間補個妝?」順便向衛嵐懺悔一下她的大嘴巴。  

  衛嵐表情尷尬地怒瞪她一眼,「我正有此意。我們還等什麼?」她咬牙切齒地揪著錢千芊的衣領往洗手間裡拖。

  兩人一離桌,餘下的眾人也開始咬牙切齒。胸悶啊……這個衛嵐當年在班里長相不是最美的、成績不是最棒的、男生緣也不是最好的,可為什麼她卻是全班女同學裡最早步入結婚禮堂的那一個?不甘心啊不甘心,不相信啊不相信……可是人家結婚戒指都已經亮閃閃地戴在手上了,又哪兒有餘地容得她們不相信?  

  衛嵐此刻的心情只有「怒火中燒」四個字可以形容。她將好友錢千芊拖進洗手間,用腳大力踹開每一間獨立隔間的木門,確定隔牆無耳,她立刻開始破口大罵:「死千芊你大腦秀逗了,啊?!你瞎掰什麼不好,幹嗎說我已經結婚了,啊?!你知不知道這樣說我會被你害死的,啊?!」  

  錢千芊被她罵得很愧疚,整個人身子往下縮,像條蟲似的耍賴蹲在地板上,小小聲地辯解:「可是,你確實已經結婚了呀……」  

  「可問題是——我、已、經、離、婚、了!」衛嵐氣得跳腳,終於吼出先前一直藏著掖著的實情。

  給她這麼一吼,錢千芊扁扁嘴,不說話了。可是過了一會,她又忍不住去招惹衛嵐:「可是,你至今還對任偉倫那傢伙念念不忘吧?」  

  「我沒有!」衛嵐俏臉漲紅,生氣地說,「我跟他離婚已經好幾年了,我現在連他長什麼樣子都記不得了。目前我人生的最大目標就是——盡快找到第二春!」她說得鏗鏘有力,信誓旦旦。  

  而錢千芊的表情卻很不屑,「切,什麼第二春?說得好聽。看你連戒指都捨不得脫下來,又有哪個男人敢追求你哦?」  

  「你——」氣死人了!衛嵐當即就伸出手給千芊看,「還不是因為那個蠢男人買的戒指太緊了!我是脫不下來,又不是不想脫。」說完了,她還想用行動來證明這戒指有多麼天殺得很,於是順手往左手無名指上一捋——天!出鬼了,那戒指居然就這麼輕輕鬆鬆地被她捋了下來!  

  錢千芊見此情景,立刻換上一副瞭然的神情,嘲笑她道:「呵,你再嘴硬啊。」她學衛嵐的口氣,嬌媚地眨眼,「我是脫不下來,又不是不想脫。我親親老公送我的定情戒指,當然是再用力也脫不下來嘍;我那麼愛他,怎麼捨得脫下來咧?」  

  「這個……」衛嵐呆愣地瞪著自己的左手無名指,無語了。怎麼……怎麼會這樣?這個戒指……她明明就無論如何也摘不下來的。當年和任偉倫那臭男人鬧離婚時,她還曾氣得想把這戒指摔到他臉上,結果她拔蘿蔔似的拔了半天,手指頭都快被她拔下來了,那戒指仍然是紋絲不動。  

  可是現在,為什麼這戒指儘是在關鍵時刻給她洩氣、在最不應該離開她的時候從她的手指上叛逃?天,虧她剛才還很義正詞嚴地拍胸保證「我是脫不下來,又不是不想脫」,結果不到三秒鐘,謊言不攻自破。  

第1章(2)  

  衛嵐尷尬得恨不得當場一頭撞死。錢千芊此時卻厚道起來,上前拍了拍她的肩頭,安慰道:「唉,情字弄人,癡癡纏纏,上天入地,也怨不得你這等俗世女子勘不破了。我知道你還愛著他,奈何,奈何……」  

  「奈何你個頭啊?」衛嵐沒好氣地白了好友一眼,又推了她一把,道:「等一下你先出去啦!你要負責幫我擺平那群女人,去向她們把事情的原委解釋清楚。」這樣她才有走出這扇門面對那群恐怖分子的勇氣。  

  「怎麼個擺平法?」錢千芊斜睨她一眼,「難道要我實話實說,告訴她們你已經離婚了?」  

  衛嵐啞然。如果這樣說的話,她鐵定會被那群女人嘲笑到死;但如果不這樣說的話,她又會被她們嫉妒到死。哪種死法比較好一點?她搔著後腦,難以抉擇。  

  錢千芊突然眸光一亮,「要不然……」  

  她望著衛嵐,期待好友的默契,而衛嵐也沒有辜負她殷切的期望,當即接上話去:「要不然,我們從後門逃跑,這樣既不用面對那群瘋婆的質問,又不用為剛才喝過的咖啡買單,一舉兩得,豈不爽哉?」  

  「哇,你真狠,我只是在心裡想想,你居然替我說出來了。」錢千芊大搖其頭。衛嵐這孩子思想品德大有問題。

  「反正那群女人今時今日都混得人模狗樣的,要麼是VP,要麼是EMBA,要麼傍到大款男友,我們偶爾叫她們買一下單又怎樣?」衛嵐聳了聳肩,說得很是理所當然。  

  「有道理哦,我們只是日企小貓兩隻,平常做牛做馬,加班加點,已經很可憐。」錢千芊連連點頭,「如果連喝個咖啡都要自己付賬就太過分了。」她面不改色地說著顛倒是非的話語,挽住衛嵐的手。兩個女人心安理得地拐向咖啡館後門,腳底抹油逃跑去也。  

  參加完一場同學聚會,一個好端端的雙休日便所剩無幾。衛嵐在回家的路上拐去超市買了泡麵和狗糧,這樣一來,家裡的一大一小就都可以吃飽喝足了。  

  衛嵐提著購物袋走進一個環境幽雅的居民小區。三年前她由日本回來時,用離婚時分到的一筆財產在這小區裡買下一間小套房。雖然是一樓,可是采光良好,而且有寬敞的陽台,方便養寵物。  

  走到公寓門口,門衛伯伯從傳達室裡探出頭來向她打招呼:「衛小姐,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哦,是不是有約會啊?」

  她笑了一下。天知道她已經連續三年沒有和男人約會了,看來身上這件襄陽路PRADA真的會使人容光煥發呢。她拐進走廊,走到房門口掏鑰匙開門。鑰匙聲響起來,門內的狗狗叫聲也隨即響起來。  

  「汪汪!」  

  衛嵐打開門,向自己的愛犬問好:「花輪,今天有沒有很乖啊?」  

  「汪汪!」被叫做「花輪」的黃色小土狗搖著尾巴回答她。  

  衛嵐進了門,提著狗狗的腿將它抱到沙發上,跟它說話:「花輪,今天在STARBUCKS裡發生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哦。」說著她向它展示自己空空的左手,「看,我的戒指脫下來了呢。」  

  「汪!」花輪表情茫然地看著自己的主人。  

  在它眼中,戒指大概就是人類的狗圈吧。戴著並不舒服,掉下來豈不是好事?  

  「這戒指我戴了好多年了,當初和他離婚的時候都沒有能夠摘下來呢,今天卻突然鬆脫了。」衛嵐撫摸著狗狗的黃毛,語氣溫柔地說道:「我把它看作是一個徵兆。花輪,你知道這個徵兆代表什麼意思嗎?」  

  「汪。」不知道。  

  「這代表——我也應該是時候再找個男人,重新認真地談一段戀愛了。」  

  「汪汪。」拜託,主人,這句話我已經聽你說了三年了。狗兒意興闌珊地趴趴坐在沙發上。  

  「今天同學聚會的時候,千芊拿我結婚的事出來吹噓,我當時覺得好丟臉哦。」衛嵐自嘲地笑笑,「原來出社會這麼多年,我惟一值得驕傲的事跡,就是嫁到一個疼我愛我的好老公。可惜,就連這個也是假的,真慘。」她吐了吐舌頭。

  「不過——不管了,這次我對你發誓,我一定要以認真負責的心態去對待下一次戀愛。」衛嵐說著,搔了搔狗兒的後頸,「花輪,我唱歌給你聽啊。」  

  「汪汪。」反正我有聽沒有懂,主人你愛怎麼唱就怎麼唱好了。  

  於是,衛嵐清了清喉嚨,抱著愛犬,坐在沙發上清唱起來:「過去讓它過去,來不及。重頭喜歡你,白雲纏繞著藍天。啊……如果不能夠永遠走在一起,那至少給我們,懷念的勇氣,擁抱的權利,好讓你明白,我心動的痕跡。」

  她的聲音低沉,帶一點點磁性的沙啞,輕輕吟唱出憂傷的歌詞。花輪雖然聽不懂,但也莫名地覺得很憂鬱,它嗚嗚低哼著趴在沙發上,開始回憶自己短暫「狗」生中那些有緣無分的愛情。  

  衛嵐唱完了,吐著舌頭嘻嘻一笑,「天,我的嗓子真好,唱片公司應該找我來出唱片才對。」  

  花輪受不了地瞥了她一眼。  

  她站起來,走到廚房燒開水為自己煮泡麵,又為花輪拆開狗糧的包裝袋。二十分鐘以後,這一人一狗都有得吃了。

  衛嵐把每天的泡麵時間看成是幸福的恩賜。她捧著麵碗坐在電視機前的綿軟沙發上,看著電視台播放的青春偶像劇,那裡面的男男女女講話一律拖長調,動不動就哭天抹淚尋死覓活。她明知道這些片子很假,但還是忍不住看得淚汪汪。

  花輪鄙視主人的這項愛好,慢吞吞地從她腳邊爬開,肥胖的身軀鑽到茶几底下,脊背用力向上一拱,漂亮!整張茶几翻倒了。  

  「花輪!」衛嵐尖叫著跳起來,急忙伸手去扶茶几上的花瓶和水果盤,「壞傢伙,你太不聽話了!」她拿拖鞋砸了花輪的頭一下,狗兒嗚嗚地叫著逃走。  

  衛嵐重重地歎了口氣,放下麵碗,蹲下身子開始收拾狗兒弄亂的殘局。她把花瓶和水果盤放到一旁的地板上,再把幾本書重新歸類塞進抽屜裡,這時候,有一張照片從泛黃的書頁中滑落,「啪」地掉在她腳面上。  

  她愣住了。  

  傻呆呆地蹲了好半晌,才想起來要去撿拾那張照片。她將那照片放到自己的膝蓋上,表情突然變得茫然。照片裡有一個圓圓臉、蓄著微卷長髮的女孩子,雙頰紅通通,顯得十分俏麗——那是19歲時的她。那個時候,她念大學的日文系,正在戀愛,她的初戀男友叫做任偉倫。  

  她的眼光停在照片裡圓臉女孩的身旁、一個理了美國大兵頭的高大男生的身上。照片裡的他是很帥的,眉毛很濃,鼻子很挺,牙齒很白。他身上穿了一件寬大的運動T恤,胳肢窩裡夾著一顆橘紅色的籃球。  

  「笑什麼笑,白癡死了……」衛嵐沖照片裡的男孩子罵道。  

  照片裡的男孩子被罵了也並不回嘴,仍是以燦爛的笑容對著她。  

  衛嵐把那張照片丟開。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先是結婚戒指脫離她的手指,再是記錄她嬰兒肥時期的照片重見天日。她心裡的煩躁只持續了三點三秒鐘,然後揮了揮手,坐回沙發上繼續大嚼泡麵。  

  電視機裡,悲情男女仍在嚶嚶哭泣。狗兒花輪小心翼翼地爬到主人身後,叼起那張發黃的照片跑了。

  它相信,這張照片和那個戒指一樣——是個徵兆來的。  

  (註:本節中所引用歌詞出自林曉培的《心動》,作詞:林夕,作曲:黃韻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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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27 23:28:39

第2章(1)  

  萬惡的星期一。衛嵐和錢千芊一起去那萬惡的日資企業上班,兩人在電梯口遇見,彼此交換了一個「好不倒霉」的神情。  

  「我覺得政府應該規定一個星期有三天假期,只休兩天實在太累了。」錢千芊一邊往嘴裡塞早餐包,一邊含糊不清地說著。  

  「那你乾脆叫政府規定錢姓美女不用上班好了。」衛嵐白了她一眼。  

  今日衛嵐身穿一套粉藍色的職業套裝,裙長過膝,腰間繫著纖細蛇紋皮帶。她喜歡藍色,連眼影和皮鞋都選用藍色系,在服裝風格清淡保守的日資企業裡顯得非常惹眼。老闆幾次找她談話,她不甩人家,照樣我行我素。  

  嚴格說來,衛嵐並不是那種拚命追求女性自身價值、在事業上要求極高的大女人。但她該凶悍的時候可是一點兒都不客氣;該溫柔的時候也能轉眼化成一池春水。只是那溫柔的時刻……自她離婚後就彷彿很少出現了。  

  「衛嵐,千芊,聽說今天貴部門會有天降神兵下凡哦!」在電梯裡,一個客服部的女職員企圖和銷售部二美女搭訕。

  錢千芊透過早餐包的油膩紙袋看著她。這個女職員名叫LILY,是公司裡的無線廣播電台。比如這會兒,他們銷售部都不知道的小道消息,她倒先知道了。  

  「怎麼說?那禿頂老頭要調走?」衛嵐挑起一邊眉毛問。「禿頂老頭」是銷售部的經理,日本人,她的直屬上司。在她初到這間企業工作之時,他曾經以各種名目騷擾過她。不過現在好了,那老頭看衛嵐脾氣凶悍不好惹,已經早早轉移了目標。  

  「不是啦,他才不調走呢,這一季銷售額做得這麼漂亮,他暗爽都來不及了。」LILY揮了揮手,笑得花枝亂顫,雖然錢千芊和衛嵐都不覺得她說的話有什麼好笑的。只聽LILY繼續說道:「聽說這次上頭從日本總部派來一個特助,專門輔佐你們家禿頂老頭呢。不過可惜那特助居然是個男的,禿頂老頭這回就算是想辣手摧花也沒機會咯。」

  「呵呵,男的?那我們這些美女不是很有機會?」錢千芊跟她哈啦。辦公室的生存潛規則就是這樣,別人講老闆八卦,你少攙和,盡量給它模糊焦點、閒扯一通就對了。  

  衛嵐卻低著頭不說話,她在想家裡那只胖胖的土狗花輪。昨天一整天,她都用花輪常吃的同品牌狗糧餵它,可是到了晚上,狗狗卻突然開始拉肚子,還胃痛得滿地打滾,她只好連夜把它送到寵物醫院去。  

  那只笨狗究竟吃了什麼?她有些忿忿地想著,碰巧這時,電梯到達銷售部所在樓層。她和錢千芊一起跨出鐵門,兩雙腳剛一踩到辦公室的深灰色地毯上,迎面便有一個驚喜等著她們——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捧閃亮的小紙花兜頭灑到衛嵐臉上,害她驚訝之下差點兒跌倒在地毯上。錢千芊的狀況也不比她好到哪裡去,有人在她頭頂上刺破了一個氣球,炸得她鬢髮亂飛。  

  「你們在搞什麼?!」衛嵐急忙站穩身體,抬起頭來瞪著滿屋子的同事。只見辦公室內綵帶飛揚,氣球高高掛,同事們一個個手持小喇叭和彩色噴霧罐,臉上都帶著尷尬的笑容,不知在興奮個什麼勁兒。  

  「啊,又弄錯了。」銷售員王嘉裡憨憨地笑著站出來解釋,「是這樣的啦,我們聽說今天日本總部調過來的那個特助會來報到,所以我們為他搞了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  

  盛大的歡迎儀式?衛嵐看了一眼堆滿了果殼和零食袋的狼藉桌面。果然很「盛大」,人家正主兒還沒到場呢,這群傢伙已經把歡迎「盛宴」上的食品磕個精光了。  

  「拜託你們看看清楚,進來的是我們,你們不要搞不清狀況就亂吠一通好不好?」錢千芊鬱悶地把破氣球從頭髮上扯下來,瞪著眾人,「那個特助是個男人,我們倆長得像男人嗎?」她目露凶光。敢說「像」就踹死你們!  

  王嘉裡表情很無辜,搔著頭道:「我們也知道那個特助是男的啊,可是電梯門開得那麼快,我們當然要提早做好準備嘛。」  

  「我們還聽說,那個新來的男特助是個史無前例的超級大帥哥哩!」另一名女銷售員雪梨眉飛色舞地插嘴,「我們想,用這一招歡迎他,他一定會對我們銷售部印象深刻……」  

  「然後他會愛上那個往他身上丟水球的女人,來中國後的每一天都會早起禱告、感謝上帝——自己怎麼會這麼好命,遇上這麼個慧質蘭心又有創意的絕代佳人?」衛嵐不無諷刺地接著雪梨的話往下說。  

  可是這個雪梨居然聽得很高興,點著頭連連附和:「是呀是呀,我也是想能這樣就是最好咯!」一邊舉起手中水球對準電梯方向,伺機而動。  

  衛嵐和錢千芊對望一眼。她們很想說,雖然她們和這群人每天在同一間辦公室裡工作,上班下班足足相處八個小時,可是她們和他們絕對不是同一個星球的物種。  

  雪梨扭動著雪梨一般肥圓的身體,正要繼續發花癡幻想帥哥特助的絕世美顏,銷售部裡真正的第一美女站出來說話了:「據我所知,任特助這次不是一個人來的。他的機要秘書吉原香奈小姐會跟隨他一起來。」  

  衛嵐靜靜地看著這個消息靈通的美女。美女的名字叫羅依茗,很好聽,和她的天使臉孔魔鬼身材很相配。羅依茗就是禿頂老頭在騷擾衛嵐失敗以後、第二個找上的對象。這第二次,那老頭騷擾得很順利,羅依茗乖巧地成為他的情婦,也順利升上總監助理的位置。  

  所以,對這個羅依茗,衛嵐心裡是有些看不起的。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她無須置喙。只是此刻,從羅依茗口中說出的話語讓衛嵐心裡小小地蕩漾了一下。她說那個特助姓「任」……  

  衛嵐的臉色開始逐漸泛白。天底下姓任的男人很多,可是姓「任」又剛從日本回國、又恰巧在做銷售這一行當、又長得很帥的男人……她閉了閉眼,心跳如擂鼓,又慌又亂地想著。不會那麼邪門吧?  

  正在這個時候,隨著「丁冬」一聲鈴響,電梯門再度開啟,裡面一前一後跨出兩個人來。眾銷售員一秒鐘也不多耽誤,立刻抓了紙花氣球猛撲上去,齊聲唱道:「歡迎歡迎!熱烈歡迎!熱烈歡迎特助先生蒞臨高田實業總公司S市分部!」

  衛嵐和錢千芊不約而同地用手摀住臉,實在不敢看那丟人的一幕。她們心裡確定特助先生現在很想馬上辭職,然後劫機飛回日本。  

  「唔?怎麼我三年沒回來,這裡的民風變得這麼淳樸了嗎?」帶著笑意的清朗嗓音自其中一人嘴裡發出。

  聽到這個聲音,衛嵐全身的血液迅速凍結。  

  此時此刻,她已經不知道「巧」字怎麼寫了。這個一聽就知道來人很欠扁的聲音,這種氣死人不償命的可惡語調……天底下除了她的「前夫」任偉倫之外還有第二個人能令人討厭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嗎?  

  她當下想化身為八隻腳的螃蟹,貼著牆壁橫向逃跑。可是那廂錢千芊已經倒抽一口冷氣,驚詫地尖叫出聲了:「天啊!衛嵐,他是任偉倫!」  

  很好,彷彿她不知道那個男人叫什麼名字似的。千芊,你叫得夠嘹亮清晰。衛嵐此刻很想假裝自己已經聾了,沒聽見任何人叫她,可是身後又傳來一聲清清悠悠的呼喚:「衛小姐,你好。」  

  衛小姐?衛小姐!他叫他的前妻「衛小姐」?他以極度天真的語調、彬彬有禮地稱呼她為「衛小姐」?怒火迅速地燃上心頭,衛嵐險些一口氣沒順過來嗆死在當場。她轉過身來,捶著胸口狂咳一氣,也順便看到了那張暌違三年的可惡俊臉——此刻正一臉平靜地橫在她眼睛前面作大特寫狀。  

  「你沒事吧?」任偉倫開口關心,語氣很平淡,純粹是對陌生人施放的那種沒什麼誠意的關心。  

  衛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漲紅著臉,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很好,只是沒想到你就是任特助。」  

  「特助?」任偉倫揚起眉,只詫異了一下,便語氣自然地往下說道:「不,我不是特助,我是你們新一任的經理。」

  「啊?!」這下子整個銷售部都開始慘叫。什麼?面前這個年紀輕輕嘴上無毛的帥哥是他們新一任的經理?那原來那個禿頂老頭,不,原來那個比較老成比較有滄桑感的經理跑哪兒去了?  

  任偉倫似乎看出了大家眼中的疑問,面無表情地解釋道:「佐佐木的任期到上個星期五就已經結束了。怎麼,他沒告訴你們嗎?我以為人事變動通知早在一個月以前就發到各位的電子郵箱裡了。」說著他皺了皺眉,彷彿在嫌棄這裡的人事部辦事不力。  

  他回過頭,沖身後的女子以日文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這時眾人才發現他身後站了一個身材小巧的日本美女,長長直髮,鐵灰色套裝,嘴唇塗得比血還紅,眼神冷得像座冰山。  

  這個女人——就是任特助,不,任經理的機要秘書吉原香奈?羅依茗瞠著一雙美目,巴巴地看了吉原香奈幾眼,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哇……她好命苦,跟了那禿頂老頭沒多久,什麼甜頭都還沒撈著呢,銷售部經理就換了人來做,那她先前忍著強烈嘔吐慾望拚命討好那老頭是為了什麼?白做功了,恨哪!  

  王嘉裡見到美人落淚,連忙拿了紙巾上去安慰。雪梨看到任偉倫果然一如她想像中的英俊,恨不得立時張開血盆大口撲上去。銷售部的辦公室裡亂成一鍋粥,所有人喧鬧不休,只有衛嵐和錢千芊兩個用手捧著頭部,彷彿快要暈倒了。

  這兩個女人頭碰頭地擠作一團,小聲對話——  

  「怎麼會是他?」衛嵐低叫。  

  「你問我,我哪知道?」錢千芊歎氣,「不過他可是你老公,你都不跟他打個招呼嗎?」  

  「他、是、我、前、夫。拜託你用詞精準一點。」衛嵐的聲音活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是經理,你以後要對他好一點,這樣我們大家才會有活路。」錢千芊很沒義氣地說。

  「經理個屁!」衛嵐忍不住罵粗話,「姑奶奶我要辭職,決不在他那種男人手底下討飯吃。」  

  這兩人的「小聲」對話一開始還挺小聲,後來隨著情緒逐漸高漲,音量也逐漸提高,到最後衛嵐說「屁」的時候,全辦公室的人都聽見了。  

  任偉倫撫著下巴,饒有興味地打量著這個好久不見的女子——他曾經的「妻子」。三年未見,她仍然漂亮得非常俗氣,脾氣暴躁得很討人嫌。她依然蓄著那個半長不短的卷髮,依然搽著小妖精似的水藍色眼影,穿著藍色套裝,臉上的表情凶神惡煞,和當初他們在日本離婚時沒什麼兩樣。呼……他用力吁出一口濁氣,排解胸腔內的鬱結。他受不了這個女人,當初一定是鬼迷心竅了才會愛到愛她發瘋。瞧,這女人多討厭,居然當著那麼多同事的面口出穢言。  

  越想,他越覺得當初離婚的決定是對的。雖然離婚不是由他提出來的,當他得知妻子執意要離婚時,還被打擊得大病了一場……想到這裡,任偉倫臉色有些微變,但他很快恢復正常,清了清喉嚨,朗聲說道:「我不知道這邊的人事部在操作上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但是從今天開始,我——任偉倫將會出任你們銷售部的新一任經理。在我任職期間,我希望大家可以相處愉快,也希望我們銷售部的業績能夠節節攀升……」  

  雪梨瘋狂拍手,有個帥哥當她上司,她當然很愉快。羅依茗繼續為自己多舛的命運而哭泣,王嘉裡繼續好言好語安慰她。冰山臉孔的吉原香奈看到這一幕,有些鄙夷地別開了眼光:銷售部裡淨是一些蠢人。  

  衛嵐則很有骨氣。前夫任偉倫在發表就職演說,她甩也不甩他,把臉轉向窗外觀看馬路上的車來車往,直到錢千芊用手肘頂了她一下。  

  「衛嵐,任經理在叫你的名字呢。」錢千芊叫「任經理」已經叫得很順口了。  

  衛嵐不情不願地回過頭來,只見任偉倫正雙手環肩、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兩人四目相對,彼此的眼中都似要噴出火苗來——不過不是舊情復燃的愛火,而是加上了「燒死你燒死你燒死你」註解的憤怒仇恨之火。  

  他討厭她,她亦然;她恨他,他也是。  

  如果不討厭、不怨恨,當初怎麼會離婚?  

  可是,如此討厭、怨恨對方的兩個人,又為什麼要重逢?  

  衛嵐在心裡嘀咕:老天爺真是壞心眼,讓她再度遇上這個男人,存心折她的壽。  

  任偉倫在肚子裡埋怨:這世上一定沒有真主,人海茫茫,為什麼又一次遇到她?  

  這結了百世冤家的二人,紅著眼怒瞪彼此,一直瞪到四隻眼睛都發酸,誰也不肯先讓步。  

  錢千芊在一旁觀摩這場沒有言語的戰爭,觀摩了好久,突然覺得自己昨天在STARBUCKS洗手間裡所說的那一席話實在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啊。於是她小聲地咕噥起來:「唉,情字弄人,癡癡纏纏,上天入地,也怨不得你這等俗世女子——哦,再加上男子——勘不破了……」  

  事實證明,任偉倫果然不是人,到任第一天就命令銷售部所有職員加班到晚上八點半。之前做的壞賬、草率簡陋的報表,一張一張重新返工。晚上九點二十九分,所有人在即將崩潰的前一秒鐘接到上司聖旨,終於——可以下班了!

  衛嵐匆匆拿了皮包,一邊在肚子裡詛咒這個新上任的老闆不得好死,一邊以超音速殺進電梯內。  

  錢千芊追在她身後喊:「衛嵐,等等我,一起去吃飯!」  

  「不了,我要去寵物醫院接花輪!」衛嵐在電梯裡衝她揮手。  

第2章(2)  

  電梯門關上,另一扇屬於經理級人物的專用電梯恰恰好開了門。任偉倫和吉原香奈從經理辦公室裡走出來,款款步入電梯中。  

  「任桑,晚上有什麼安排?」吉原香奈以日文問著,神情仍然是冷冰冰的,但眼睛裡閃著別樣的溫柔。她喜歡這個男人,他事業有成,外表英俊,幽默風趣,懂得尊重女士,不像日本男人那樣猴急。她跟隨他工作將近兩年,他連她的手都沒有碰過一下。唉,太尊重女士的男人……有時候也不好。她是多麼渴望他像別的男人一樣看見她就露出驚艷的表情,沒兩次約會就抱住她熱情親吻。可是——這個男人連此刻在電梯裡都和她隔了三米的距離,恪守男女界限,「如果不忙的話,帶我去江邊夜遊吧,我一直想看看那裡的夜景。」她眨了眨濃密的睫毛,提出邀約。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約了。」任偉倫對她展開有禮貌的微笑。  

  「莫非任桑在這裡有要好的女朋友?」吉原香奈挑起眉問。  

  「那倒沒有。」他笑道,不知怎麼的,這一刻腦海中竟然閃過衛嵐的臉來。他打了個寒戰,那個女人只是他討厭的前妻,可不是什麼「要好的女朋友」,「事實上,是我的狗病了,我要帶它去看大夫。」  

  「就是和我們一起乘飛機來的那只很可愛的土狗?」吉原香奈暗暗鬆了口氣。只要他身邊沒女人,一隻蠢狗——唔,她相信自己還能搞定。  

  「嗯,它有些水土不服,不肯吃東西。」任偉倫點點頭,又補一句:「它叫木村。」  

  「木村?」吉原香奈忍不住笑出來,「難道任桑喜歡日本偶像明星?」不然怎麼會給狗起這麼個名字?太無聊了吧?

  聽到這個問題,任偉倫的臉上頓時顯現出一種彆扭的神情來。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沒好氣地哼了一句:「是啊,只有笨蛋才會給狗起這種名字。」說完後,他將臉轉向觀光電梯的玻璃牆,望著外頭繽紛的霓虹夜色,心裡……突然泛起了淺淺的疼痛。  

  衛嵐以最快的速度殺到寵物醫院,看見愛犬花輪被關在籠子裡,正可憐巴巴地低聲吠叫著。  

  她看得好心疼,急忙撲過去抓著籠子外圍的鐵柵欄,朝裡頭的花輪飛吻,「花輪乖,花輪今天做手術了,一定很痛哦?」  

  「汪汪!」知道痛你還問?花輪用前爪去刨柵欄,心情很不爽。  

  這時醫生走過來,微笑著對衛嵐說:「你的狗有一個鐵胃哦,看看它都吃了些什麼。」說著,他把一個托盤放到衛嵐面前。  

  衛嵐定睛一看,好傢伙!是一張發黃、殘破的、泛著酸味兒的……照片!  

  「呀!」她當下叫出聲來。雖然這張照片被狗狗的胃酸腐蝕得不成樣子了,可是她仍然可以認出那照片上的兩個頭像——是她自己和任偉倫。  

  是,就是那張照片。那是19歲的她和他,在大學圖書館的門口緊緊相擁。那時候,她以為碰上了這一輩子最愛的男人,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想著他,都渴望見到他、擁抱他。那時候,他對她那樣好,每天寫一封情書給她,每天買了早點送到她宿舍樓下。那時候,他們說好了大學一畢業就結婚,而事實上,大學畢業以後,他們也真的結婚了……誰能想到,當初那樣好的一段愛情,現在竟然壞成這個樣子?  

  「死男人,活該被狗吃到肚子裡。」她衝著那張照片罵道。  

  醫生呆呆地看著她,以為碰上了神經病。  

  衛嵐有些怔忡地看著那張照片中被花輪咬掉半邊臉的任偉倫。19歲的任偉倫,看上去沒有現在這麼討厭,比較順眼。記得當初她是很愛他的,可是現在,她卻只希望他趕快從她身邊消失。她實在是一秒鐘也不想再見到那個混蛋男人。

  只是,明明確信自己是討厭他的,為什麼在再見到他容顏的那一刻,心臟卻不自覺地狠狠抽痛了一下?太討厭一個人,會影響心臟的某些功能嗎?比如心跳紊亂、呼吸急促、眼眶發酸……天,看來不僅影響心臟功能,還影響了她的視力。衛嵐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眼眶周圍,想竭力消除那酸脹感。  

  正在這個時候,她竟然又好死不死地聽到了那個她這輩子最不願意聽到的聲音——  

  「大夫,麻煩你看看我的狗,它自從下飛機以後,就一直沒什麼精神,也不願意吃東西。」  

  衛嵐立刻如臨大敵地回過頭,瞪住站在醫院走廊盡頭的高大人影。是任偉倫!見鬼了,他、他、他怎麼會在這裡?而且他手上還牽著一根狗繩,狗繩的另一頭還套著——  

  「木村!」衛嵐驚喜交加地大叫起來,連忙從椅子上蹦下來,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任偉倫牽著的那只土狗面前,用力摟住它的狗頭,「木村!我好想你哦!你怎麼會在這裡?來,親一下!」  

  什麼?主人竟然當著它的面奔向另一隻比它還蠢的狗?花輪吃醋了,伸爪狂刨籠子。  

  任偉倫的表情也非常精彩。他哭笑不得地瞪著自己的前妻。這世界真是該死的小!此刻在寵物醫院碰到她,已經是他整個夜晚的災難的開端。然而,還有更過分的——這個女人白天在公司裡對他擺盡臉色,簡直比他這個做上司的還囂張,這會兒卻熱情萬分地擁吻他的寵物?看吧,他就知道這女人大腦有問題,這隻狗永遠比他重要。跟這種本末倒置的女人結婚,婚姻不破裂才有鬼!  

  他沒發現自己正充滿妒意地盯著生了病的木村,粗聲粗氣地道:「喂,這狗又不是你的,你摸夠了沒有?」現在下了班,他沒必要再顧及老闆的顏面對她客客氣氣的了,索性吼給她聽。  

  衛嵐抬起頭來。  

  太誇張了,她眼中竟然含淚!拜託,人狗重逢有那麼感人嗎?任偉倫看得眼角抽搐。  

  衛嵐眼淚汪汪地瞪著任偉倫,用質問的口氣道:「你是在哪裡找到我的木村的?」  

  「我的」木村?這個所有格代詞好刺耳,聽得任偉倫眉毛一凜,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用比石頭還冷硬的聲音回答道:「在某個不負責任的女人離開以後,我自己一個人把它找回來,還好吃好喝地養了它三年。這狗就是麻煩,和它的女主人一樣惹人討厭,我每天踢它打它出氣,最近還準備把它宰了熬湯。」  

  「什……什麼?!」衛嵐倒抽一口冷氣,險些當場昏過去。她知道這男人品德壞,可是沒想到他沒良心到這等地步!「你……你竟敢虐待我的木村?!」她直指他鼻子,手指發顫。  

  「我就是虐待了,怎樣?不爽你咬我啊。」他得意地雙手環肩,頭昂得比天高。他當然不可能真的虐待木村,三年前,「某個不負責任的女人」走了以後,他在日本一個人住一間大房子,日子過得極度空虛。那個時候,是木村陪他度過那悲慘的歲月……唉,現在回頭想想,真是狗比人長情。  

  「死男人!」衛嵐忍不住跳起來破口大罵,「你這個變態,我們家木村哪裡惹到你了?你幹嗎欺負它啊?任偉倫,你這個人渣!日本那麼多地震,怎麼沒震死你?現在飛機那麼多失事的,怎麼沒摔死你?」  

  「你說什麼?瘋女人!」任偉倫這輩子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罵過(就算以前有過,也還不是被這瘋女人罵的?)。他白天竭力維持的紳士風度此刻全都給拋到了九霄雲外,鉚起來跟她對罵:「反正現在這隻狗是我在養,我高興怎麼對它就怎麼對它,關你什麼事?我的『前妻』,你未免管得太寬!」  

  「你你你!」衛嵐氣得血往上湧,臉蛋漲得紅彤彤,「上次離婚不算數,我們重新分財產,木村歸我!」

  「你說歸你就歸你,你當法院你家開的哦?」他毫不示弱地回嘴。  

  邊上的醫生看得傻眼了。天哪,這兩個人的心志都停留在十歲孩童的階段嗎?他平日在獸醫科裡看貓狗打架,也差不多就是這種低級的水準。而面前的這一男一女,男的很帥,女的很美,看上去兩個人的年紀加起來足足有六十歲了,居然還這麼幼稚,為了一隻土狗也能吵成這樣?  

  醫生實在看不下去了。身為一個醫者,他也有自己的驕傲。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你們再吵,這隻狗我不收治了。」他指著木村。  

  「什麼?」正在吵架的兩人停下怒叫,一齊轉頭瞪他。  

  「還有這一隻,本來我準備開藥給它,但現在我不開了。」醫生表情很酷,又指了指關在籠子裡的花輪。

  花輪嗚嗚叫屈。這一切明明不關它的事啊,為什麼要實施連坐法殃及無辜?  

  「醫生不要啊!」衛嵐聽到自己的愛犬一隻沒有藥吃,而另一隻連看病的資格都被剝奪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心疼得要死。她一把衝上去抓住醫生的手,「醫生,你別理那個死男人,我不認識他。求你了,快點兒給花輪開藥吧!」

  「哈!」任偉倫在她身後嘹亮地冷笑一聲,「這裡有個女人自稱不認識我,好像我們五年前沒有結過婚似的。」他面對別人時從來都不是這麼小心眼兒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見到她他就滿肚子的火氣。更別提她居然為了一隻叫「花輪」的狗跟他撇清關係,可惡,他任偉倫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這麼生氣過!  

  給狗取名叫「木村」就已經很過分,而她現在居然還養了一隻新歡叫「花輪」?笨蛋女人!  

  「你閉嘴啦!」衛嵐回過頭衝他吼。不管了,現在狗狗比較重要。她繼續哀求醫生:「醫生,你不可以不管花輪的!還有木村,你也要救救它!它年紀比較大,現在吃不下東西,很可憐啊。」她說得真情實意,只差沒流出幾滴眼淚來。

  醫生拿眼白睨著這兩隻笨狗,一隻因為吞吃照片而拉肚子,另一隻因為頭一次坐飛機而被嚇得有點兒傻了。他得出結論:真是什麼人養什麼狗。狗兒今日會這麼笨,一定是受了兩位主人的熏陶。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要我治可以,但你們兩個誰都不准再說一個字,否則我立刻把這兩隻狗丟出去。」  

  「可是明明是他——」  

  「關我什麼事——」  

  兩人還欲爭辯,醫生的殺人眼光一掃,他們都識相地閉上了嘴。  

  啊……世界清靜了。醫生如釋重負地吐出一口長氣,開始為寵物診病。他把花輪和木村放在相鄰的籠子裡,兩隻狗兒你看我我看你,研究彼此為什麼長得那麼像,順便研究彼此的主人為什麼這麼不對盤。  

  衛嵐坐在寵物醫院走廊的長椅上,頭靠著牆壁。拜她這個沒人性的新任上司所賜,她今天工作得很辛苦,脖子都酸了。她半瞇著眼,看著站在窗口背對著她的任偉倫。這男人很有骨氣嘛,不屑和她同坐一條凳子。不過,他喜歡站,就由得他站到腳軟好了。她衝他頎長的背影做個鬼臉,然後閉起了眼睛準備小憩一會兒。  

  而當任偉倫回過頭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某個笨女人歪著頭坐在長椅上,雙目緊闔,呼吸均勻,已經睡著了。她的平衡感很好,好幾次整個身體都要朝一邊摔倒下去,但她總是能及時地坐正身子,繼續沉醉黑甜鄉。

  看,這就是他的前妻。也不知道她大腦有沒有長,在滿是貓和狗的地方居然也能安然入睡。他充滿鄙夷地瞪著她,想在心裡嘲笑她兩句,可不知為什麼,腦中突然沒詞兒了。他就這麼眼巴巴地瞪著她,好久好久,突然小聲地罵了一句:「睡得像豬一樣。」然後,他有些狼狽地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走到她身旁,把衣服重重扔在她身上。  

  「唔……」她在夢中低吟一聲,雙手不自覺抱緊了他的外套,鼻子還用力嗅嗅,然後嘴角泛起了淡淡的微笑。

  「做到什麼美夢了?真是白癡。」他不屑地皺了皺濃眉,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盯著她看了太久,不禁賭氣地別開眼光。臉上,卻有一絲絲發燙了起來。  

  窗外,月色正明媚。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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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27 23:29:31

第3章(1)  

  任偉倫不得不承認,當年,他是深深愛過衛嵐的。  

  此刻,月正當頭,夜色濃厚。他牽著木村乘坐觀光電梯,回到租住的賓館套房內。房間裡沒有開燈,黑暗使人覺得寂寞。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按亮茶几上的小燈。木村很乖地爬到地毯的中央去睡覺。  

  半個小時以前,任偉倫在寵物醫院門口和衛嵐分別。那個女人仍舊像三年前那麼笨,居然執意要拉著她的花輪抄小路回家。她也不想想,黑燈瞎火的,如果真遇上了歹徒,一隻肥胖而愚蠢的小土狗能頂什麼用?  

  他想到這裡,突然覺得心裡有些煩躁。他起身走到酒櫃前,為自己斟了半杯威士忌,放在唇邊細細地啜飲著。

  也許是一個人面對一間房的孤寂太深重,讓他不禁想起了從前……  

  遇見衛嵐是在七年前。那時候他剛進大學,修讀國際金融系,又參加籃球社,又參加辯論隊,在校園裡很是意氣風發。很多女生崇拜他愛慕他,有一陣子,他每天收情書收到手酸。  

  他書讀得很棒。沒有課的時候,他多數泡在籃球場。雖然他的球技不如體育專業科班出身的那些球員那麼爐火純青,然而,熱門專業高材生的身份不締給他鍍上了一層金。再加上他外形英俊,因此,每次當他因為體力不支而下場休息時,都會有十幾個不同顏色形狀的飲料瓶遞到他面前。而這些飲料瓶的主人都是女生。  

  那時候,衛嵐並不在她們中間。他遇上衛嵐,純屬機緣巧合。  

  記得那是炎熱夏季的某一天。他參加完系裡的一場籃球比賽,渾身是汗地沿著校內的小河邊走,準備回寢室去洗澡。這時候,他看見河邊有一個女孩子。她身穿波西米亞風格的水藍色棉布長裙坐在草叢裡,赤著腳,膝蓋上擱著一塊畫板。

  這個女生八成是有毛病。這是當時他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這麼熱的天,這麼毒的太陽,只有腦筋不正常的人才會在陽光的暴曬下寫生。  

  然而,當這個女生不經意轉過頭來時,他愣住了。老天啊……他不可置信地瞪著她上身穿的薄如蟬翼的棉制白T恤。在日光的直射下,這件衣服被她身上不斷冒出的汗水濡濕,幾乎呈透明狀。可以一點都不誇張地說,是——完全暴露,一覽無遺。他幾乎可以透過她的T恤看到她裡面穿的水藍色內衣。  

  她……真的是有病吧?居然穿這種什麼都遮不住的衣服坐在河邊任人觀賞?當下,他腦中「轟」的一聲爆炸了,血往上湧,心跳狂亂,臉頰發燙。他像個木頭人似的死死瞪著這個奇怪的女生,只見她蓄著微微捲曲的長髮,發稍有些枯黃;她的臉色很紅潤,眉毛淡淡的,卻長了一雙像桂圓那麼大的圓眼睛,黑白分明;她的嘴唇很濕潤,彷彿抹了豬油似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盯著那兩片唇瓣,突然間覺得整個身子都燥熱起來。  

  這個女生……莫非不是人,而是這河裡的水妖?一時之間,他腦中冒出這麼個念頭來。  

  正在這時,那女生說話了:「你是誰?」  

  任偉倫愣住。她不認識他?他以為自己在校園裡很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可是這個女生的眼神好冷淡,表情好平靜。不會吧?她真的不認識他?  

  他頓時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小小的打擊,急忙岔開話題:「同學,你……出了很多汗,衣服都濕透了。」他有些尷尬地提醒她。  

  誰知那女生好笑地翻了個白眼,「怕什麼?我又不是裡面沒穿內衣。」酷酷的一句話,險些讓他當場一頭栽進河裡去。  

  與衛嵐的第一次見面,任偉倫落荒而逃。可是不知怎麼了,到了那天晚上,他卻開始失眠。在上鋪翻來覆去地怎麼也睡不著,腦海裡全是那透明的白T恤、枯黃的卷髮、桂圓似的大眼睛和濕潤的嘴唇。好不容易快到天亮時他睡著了兩個小時,其中有一個半小時在做夢,而夢裡——依舊是那透明的白T恤、枯黃的卷髮、桂圓似的大眼睛和濕潤的嘴唇。

  第二天,他像中了蠱似的又跑去河邊偷看她,沒敢上前跟她說話。晚上,再度失眠。  

  第三天,他在學校的食堂門口碰上了她。她沒認出他來,而他緊張得不會走路了,與迎面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那人將一盆番茄炒蛋統統翻倒在他衣服上。  

  第四天,他又去河邊看她,她沒來。他沮喪得一整天不想吃飯。  

  第五天,她又沒來。他在球場上發揮失常,把籃球扣進自家籃筐。  

  第六天,終於在河邊等到她。這天一定是他的幸運日,因為她居然主動跟他說話了。她對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後蹙起眉說:「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你是籃球隊的吧?」  

  當時,他緊張得快要暴斃了,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擠出一句:「其實……其實我是國際金融系的。」他多麼害怕讓她誤解他是大學校園裡那種只會打球、不會唸書的草包男生啊,所以趕快跟她解釋。  

  而她聽了,只是微微點了下頭,「唔。我叫衛嵐,日文系一年級的。」就這樣,算是認識了。她表面上雲淡風輕,他心裡如同山洪爆發。  

  他得知了她的名字,當天晚上就在夢中重現。他夢見他和她一起坐在河水清清的小河邊,他用手攬住她的肩頭,輕輕喚她:「嵐。」夢做到這裡,他猝然驚醒,滿頭滿身的冷汗,還以為自己變身為瓊瑤劇男主角了。  

  在這種烏龍狀況持續了將近兩個星期以後,任偉倫再也受不了了。他把這些天來的反常情緒都告訴自己的一位室友,那哥們兒聽了,手勢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兄弟,節哀順變吧,你、戀、愛、了。」  

  「你戀愛了」——四個字給了他當頭一棒。什麼?戀愛了?這樣簡單、這樣輕易地就戀愛了?學校裡那麼多美女喜歡他,他原本打定主意要矜持、要冷酷、要好好地挑上一挑,可是誰知道——自己那麼沒用,竟然愛上一個酷酷的、怪怪的、不太愛搭理他的日文系女生?  

  他不甘心。每天都不甘心,但又每天跑去河邊看她寫生。每一回她主動跟他說話,他都覺得受到老天的眷顧。如果哪一天她心情好對他笑了一下,他更是激動得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發抖。  

  就這樣不甘心了一個月以後,他終於決定向自己內心的渴望投降。他是真的喜歡衛嵐,實在無法否認;如果再一直這麼每天看著她卻不能擁抱她的話,他一定會死的。於是,他決定主動追求她。  

  任偉倫動用自己在日文系的人脈,順利弄到衛嵐的寢室電話和手機號碼。但是那個向他提供情報的男生對他說:「你想追衛嵐?呵呵,老兄,節哀順變。」  

  又是一個「節哀順變」!任偉倫急了,一把揪住那人問:「為什麼?難道她有男朋友了?」他心一沉。

  「那倒不是。」男生搖搖頭,補充道:「我只能說——帥哥你的喜好真特別。我們系裡的男生都有這樣的共識:衛嵐不是怪人,她是外星人。」  

  任偉倫聽到他這麼說,絲毫不氣餒。衛嵐是外星人?呵呵,好可愛的外星人啊,他喜歡這個貼切的形容。他想著想著,胸腔發熱了。別人沒有福分欣賞她的美,正好,這個便宜讓他撿到。  

  只是——追求外星人的過程,漫長而又艱苦。一開始,任偉倫往衛嵐的寢室送花,往她信箱裡塞情書。鮮花每天送,情書每天寫,一個月以後,佳人還是沒反應。  

  任偉倫坐不住了。於是拿手機發短信給她。從一開始的互道「你好」,到之後討論彼此喜歡的偶像明星、衣服品牌和流行歌曲——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他願意做手指運動,她就隨時候命、不痛不癢地陪他聊。那一陣子,國際金融系的同學經常看到任偉倫上課時捧著手機傻笑,他們都以為帥哥得了失心瘋。  

  兩人在短信裡聊得這麼投機,有一天,任偉倫終於鼓起勇氣發了這樣一條短信給她:「衛嵐,你一直欠我一個答案。」  

  「什麼答案?」那邊發來一串問號。  

  「就是——」他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在手機屏幕上打下:「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之後足足有三分鐘的時間,他的手機沒有響。那三分鐘對他而言是終身難忘的三分鐘。他數著自己的呼吸聲,心跳如同擂鼓,完蛋了,她不回信息給他,這是否意味著她拒絕了他,她不喜歡他?  

  在那三分鐘裡,他的心臟,狠狠抽痛了一下又一下,他終於嘗到被外星人襲擊的痛苦滋味。原來過去的那段日子,她只是陪他玩笑,一旦認真起來,她便逃得連影子也不見了。  

  然而,正在他感到萬分絕望的時刻,手機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是衛嵐!他立刻復活了,由地獄一路飛昇到天堂。他急忙抓過手機一看,她這樣說:「我剛才去翻了一下通訊錄,確定我不認識你這個號碼。鬱悶,居然和不認識的人發了一個月的短信。」  

  看到這個留言,任偉倫只差沒當場吐血身亡。鬱悶?他才鬱悶好不好?她居然說不認識他?那他之前送的花呢?寫的情書呢?這一個月以來每天和她短信傳情是為了什麼?他每晚失眠、飯量驟減、成績驟跌又是為了什麼?  

  看來日文系那位兄弟說得沒錯,衛嵐真的是外星人。他和她大腦波長不同,不管怎麼溝通也沒有用,放棄吧——他對自己說。他沮喪地丟開手機,從桌子底下用腳勾出一顆籃球,想拿到球場上去打,可是那球已經漏了氣,球身癟癟的,像一顆放了太久不新鮮的柳橙。  

  他渾身無力地趴在桌子上,眼睛又忍不住盯著自己的手機。明明告訴自己要放棄的,但心裡卻軟弱地給自己找借口:只要她主動打電話給他,只要一次……他就不放棄了,他就有動力繼續愛她。  

  然而,他等了三個小時又四十分鐘,電話終究沒有響。那天晚上,他徹夜不眠,買了一打啤酒一罐接一罐地喝,也不知道自己醉了沒有,到最後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手往臉上一摸,發現自己滿臉的淚水。

  好死不死的,第二天他去上課,居然在文史樓的走廊上碰見她和她的同學——後來他知道那個女生名叫錢千芊。

  「嗨。」衛嵐胳肢窩裡夾著書,揮著另一隻手跟他打招呼,表情很自然。  

  在那一刻,任偉倫幾乎要開始恨她了。她怎麼能這樣?她怎麼能這樣?!他瘋狂地愛她,鉚足了勁兒追求她,只換來她一句雲淡風輕的「嗨」?  

  他下定決心,再也不要被她影響。他抿緊了嘴唇,裝著不認識她,冷酷地從她身邊走過去。  

  在他身後,錢千芊對他心儀的女生說:「衛嵐,你認識他?你知不知道,他可是全校女生票選NO.1的夢中情人耶!」  

  看吧,他是白馬王子,他是夢中情人。全校的女生都知道,只有那個外星人不知道。他故意放慢腳步,想聽聽衛嵐怎麼說。  

  只聽衛嵐輕咳了一聲,微笑著說:「是嗎?我也覺得他長得挺帥的。不過,他好像看上去比較花心的樣子。」

  任偉倫暈倒。天啊,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這女人的大腦構造異於常人嗎?他癡心不悔地追了她這麼久,她反過來說他很花心?她究竟知不知道他是誰啊?他當下就氣得轉過身去,衝她背影大喝一聲:「你說什麼?」  

  衛嵐和錢千芊被這聲怒吼嚇到,花容失色地轉過頭來。  

  衛嵐看見他漲成豬肝色的憤怒臉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抱歉地對他說:「對不起,我們不應該在背後議論你。」

  任偉倫只差沒給她氣死。拜託,這根本不是問題的重點好不好?!他大步衝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手腕,扯著她就往外跑,「你跟我出來!」  

  他一直把衛嵐拉到小河邊,然後用力甩開她的手,害得她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在草叢裡。  

  「你幹什麼?」衛嵐有些生氣了。她覺得這個男生實在莫名其妙。  

  「我問你,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他氣急敗壞地衝她吼。看她那一副無辜的表情他心裡就慪,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錯似的。  

  「什麼『當成什麼』?」衛嵐不解地眨眨眼,「你沒事幹嗎發這麼大的火?」  

  「我沒事發火?衛嵐,你這個可惡的女人,我真恨不得親手掐死你!」他氣昏頭了,竟然開始亂罵人,「我肯定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今生才會遇到你!你幹嗎一臉白癡地看著我?我有說錯嗎?啊?!我還要說,你這女人根本沒感情,大腦有問題!」衛嵐呆住。她跟他又不熟,他幹嗎這樣罵她?她也生氣了。可惡,要比誰罵得狠是嗎?誰怕誰啊?

  「你才大腦有問題咧!我又沒惹你,又沒得罪過你,你幹嗎無緣無故罵我?帥哥了不起喔?我看你也沒帥到哪裡去,那些喜歡你的女人眼睛八成都長在肚臍上!」  

第3章(2)

  任偉倫也呆住。什麼,她居然跟他對罵?她根本連什麼狀況都搞不清楚,居然也能巧舌如簧地對他罵上這樣一長串?他極度憤怒之下,居然忍不住笑了,「你真狠,我算是敗給你了。」  

  耶?衛嵐眼睛一瞪,回敬他,「我就是贏你,怎樣?」  

  任偉倫瞠大了眼,莫可奈何地瞪著面前這個個子小小的女生。瞧她現在的樣子有多恐怖,目露凶光,汗流浹背,卷髮凌亂地散在肩頭,活像個瘋婆子。可是,他就這麼看著她,近距離地凝視著她桂圓一般的圓眼睛和濕潤的豬油嘴唇。他的心——突然柔軟得一塌糊塗。  

  他……就是愛她呵,不承認不行。他這輩子從來沒試過這麼喜歡一個人,沒想到第一次戀愛,就遇上這麼個主兒。天……他認了,他認了。他退後一步,放柔了聲音問她:「我之前送你那麼多花,你怎麼都沒反應?」  

  沒想到她一愣,「花?」  

  「你沒收到?」他急忙抓著她問。難道說……  

  「不,我收到了。」她點點頭,表情迷茫地回想,「只是前段時間收的花太多,我不知道是誰送的。」

  什麼?!任偉倫氣得吐血。難道除了他之外,還有別的男生在追求她?可惡啊,那個日文系的死小子還跟他說衛嵐是外星人,除了他任偉倫之外沒人會喜歡她!  

  「到底有幾個男生在追你?」他臉色很難看。敢跟帥哥搶女朋友,那群人都活得不耐煩了?  

  衛嵐一攤手,「沒人說過要追我,他們只是單純送花而已。」  

  任偉倫再度暈倒。呵,送花不是追求是什麼?他們男生閒錢比較多,所以特意拿來替花店打廣告嗎?衛嵐真是天才。他幾乎要開始同情他的那些情敵們了。  

  「那——我寫給你的情書咧?」他又問。  

  「情書?」衛嵐輕喘一聲,眼睛驀然發亮,「有這麼浪漫的東西,我怎麼從沒收到過?」  

  算了。他沒力地撫了把臉,不去追究了。一定又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沒準兒是他一念之差把情書寄去火星了。

  看來,對衛嵐這種思維邏輯與常人不同的女生,送花行不通,寫情書收不到,搞不好你一臉誠懇地向她示愛,她還以為你在念誦某愛情電影台詞。任偉倫重重地歎了口氣,上前拉起她的手,一臉鄭重地對她說:「衛嵐你聽好了,我——任偉倫現在開始要正式追求你,因為我喜歡你,很喜歡你。我說的『追求』,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說的『喜歡』,也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別再給我聽岔了。」  

  衛嵐愣住。她望著眼前這個高了她足足兩個頭的俊朗男生。他才十九歲,可是眼神堅決。他的手好溫暖,手指修長而粗糙,用力捉住她的手,讓她有些呼吸紊亂。「我……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有男生說要追我。」她囁嚅地說著,有些動容。

  任偉倫很聰明地保持沉默。他知道當然不止他一個男生追求她,但是,她這樣理解——很好,很好。

  「你……要怎麼追求我?」衛嵐仰起臉,望進他深邃的黑色瞳仁中。  

  他沉吟片刻,向她伸出手來,「第一步,把你的手機給我,我把我的號碼輸進去。」衛嵐乖乖地把手機交到他手裡,他滿意地笑了,輸入自己的手機號碼,暱稱設置為「親愛的帥帥男友」。然後,他把手機交還給她,叮囑道:「以後我打電話給你,不可以不接;我發短信給你,不可以不回。知道嗎?」  

  衛嵐半信半疑地瞪著手機裡那個新加入的號碼,片刻後,突然低叫一聲:「這個號碼我以前好像在哪兒看到過?」

  任偉倫無語。很好,他都不知道自己先前失眠醉酒流淚是為了什麼。  

  「那你看熟,爭取把它用心地記在腦子裡。」他似笑非笑地咧咧嘴,心中鬱悶。昨天還在和她發短信,她居然不記得他的號碼。  

  衛嵐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把手機放回上衣口袋裡。突然抬起頭來,定定地瞅著任偉倫好看的臉龐,「任偉倫,我覺得你這個人很奇怪。」  

  「怎麼說?」他挑起眉。  

  「你竟然想追我,光是這一點就很奇怪了。千芊跟我說,像我這種女人,誰想追我誰就是存心想折壽。」衛嵐很誠實地說。  

  任偉倫好笑地抿了抿嘴。他雖然不認識那個千芊是誰,但他絕對把她的話奉為真理。他歎了口氣,一手攬住衛嵐纖小的肩頭,「走吧。天氣熱,我帶你去喝冷飲。」  

  衛嵐看了他放在她肩頭的手掌一眼,半晌,點了點頭。其實被人追求的感覺也不錯,至少喝冷飲有人請客。

  兩個星期以後,任大帥哥在全校範圍內放出話來:他交女朋友了,目前正享受戀愛的甜蜜,閒雜人等勿擾。此言一出,校內女性悲泣之聲此起彼伏,衛嵐頓時成為全校女生痛恨詛咒的對象。  

  身為當事人之一的同窗好友,錢千芊覺得很迷惘。她怎麼就沒發覺衛嵐和任偉倫之間從何時開始擦出火花來了?她跑去問衛嵐:「你真的和他交往哦?」也不怕被全校那麼多女生踩死。  

  衛嵐想了想,很誠實地點頭,「是,交往了一陣子了。目前感覺還蠻好的。」  

  「廢話!」錢千芊拿手裡的書K她的頭,「你現在拐騙到手的是全校最帥氣最搶手的超級大帥哥耶!你敢說感覺不好試試看!」第一個打死你!  

  「不過……」衛嵐沉吟著,「我總是覺得有哪裡怪怪的……」  

  「什麼?!」錢千芊臉色一變,「小姐,你現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嘍?」  

  「不是啦,只是我以前沒談過戀愛,不知道現在這種感覺對不對。」衛嵐的表情有些困擾。其實,她是很認真地在經營這段感情,她也喜歡和任偉倫在一起的感覺,只是——「有時候我會覺得很奇怪,戀愛就是兩個人成天膩在一起,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去圖書館溫書嗎?那以後呢?大學畢業了怎麼辦?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工作,都變得很忙,那豈不是很難見得到面?那時候怎麼辦?要分手嗎?」  

  錢千芊翻個白眼,無話可說。想不到這個衛嵐還挺實際的嘛。她隔天就跑去報告任偉倫。她身為任大帥哥女朋友的閨中密友,經常充當戀愛軍師在兩人之間奔走。學校裡的女生除了嫉妒衛嵐之外,嫉妒她錢千芊的也不在少數。

  任偉倫得知了親親女友的困擾,立刻胸腔發熱,躊躇滿志地計劃兩人的未來。他彼時愛衛嵐愛得要死,恨不得每天25小時跟她粘在一起,只要能牽到她的手,他就覺得自己的人生再也沒有缺憾;只要她乖順地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一句話都不必說,他就覺得自己已經擁有了全世界的幸福。  

  這樣瘋狂而投入的熱戀,一輩子總歸只有一次了吧?他當下決定,畢業以後就馬上跟她結婚。  

  當天晚上,他徵詢親親女友的意見:「喂,我們以後結婚好嗎?」  

  衛嵐皺著眉毛想了三秒鐘,然後答應得很順口:「好啊。反正沒結過,不如試試看好了。」  

  就這麼簡單,一樁口頭婚約定下了。  

  錢千芊跌破眼鏡:OH  MY  GOD,這兩個人是什麼物種投的胎啊,交往不到一個月就決定要結婚?現在這麼草率,以後一定後悔!  

  果然,戀愛談了大半年以後,衛嵐和任偉倫開始吵架。兩人升上大三以後,吵架的頻率從原來的每月一次上升到每星期一次;吵架的話題涉獵廣泛,從「情人節你陪我看電影心不在焉」到「昨天在圖書館你對陌生男生笑」,什麼芝麻綠豆的小事兒他們都可以拿來吵。兩個人性格都很倔強,嘴上都是得理不饒人,一旦吵起架來,絕對是泰坦尼克號撞冰山、火星撞地球的那種級別。每次吵架完畢,兩個人互不理睬,錢千芊就開始倒霉。衛嵐每天凶巴巴地對著她不說話,任偉倫也是一看見她就像看見殺父仇人。他們把錢千芊當成傳聲筒,利用她互相對罵。  

  有好幾次,兩位當事人還在慪氣,錢千芊先受不了舉白旗了,「大哥,大姐,算我求你們了,你們倆性格不合,分手吧!」他們不分手,她只好自殺了。  

  結果,衛嵐衝她怒吼:「我老早就想分手了!還不是那個死男人纏著我不放!」  

  再來,任偉倫衝她咆哮:「分手就分手!大丈夫何患無妻!」  

  弄到最後,不管分不分手,錢千芊都要被他們罵到臭頭——這世界真是沒天理了。可是他們倆咧,吵完了架,依舊好得蜜裡調油,錢千芊為此吐血三公升。  

  就這樣,衛嵐和任偉倫轟轟烈烈地談了四年戀愛。直到大學畢業,這樣恐怖的一段感情,居然還在繼續。錢千芊實在想不通:老天哪,這樣也行喔?他們兩個怎麼能一邊恨對方恨得要死,一邊又相愛得好似沒有對方就不能活?

  正如先前約定的那樣,大學畢業以後,衛嵐和任偉倫結婚了,並且雙雙飛去日本留學。錢千芊這個戀愛軍師終於撿回半條命,功成身退。至於那一對冤家——他們在日本拿刀互砍也好,用拳頭互毆也罷,都再也不關她的事了。

  大半杯威士忌下肚,任偉倫有些醺醺然了。他望著睡在地毯上輕輕打呼的狗兒木村,回想起在大學裡的那段輕狂歲月,唇邊不禁泛起了淡淡的笑紋。多麼令人懷念的青春年少啊……那時候,時間那麼多,可以藉著戀愛肆意揮霍;那時候,愛或恨都很分明,眼淚或歡笑都很快意;那時候,他太年輕,頭一次戀愛,傾盡所有熱情……而現在,那個他曾經深深愛過、惟一深深愛過的女人,卻已經變成了他的「前妻」……他把玩著喝空了的酒杯,眼神逐漸開始失焦。  

  夜色漫長,他想起了19歲時的自己,今日這個28歲的自己,眼眶居然有些潮濕。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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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27 23:30:23

第4章(1)  

  深夜,衛嵐抱著狗兒花輪迴到自己的小套房。這隻狗仗著自己生了個小病,居然耍賴不肯在地上走,害她只能抱著它肥胖的身軀一步三喘地走回家。  

  掏出鑰匙開了門,她把狗兒扔在沙發上,狗兒低低吠叫,她雙手叉腰對它訓話:「叫什麼叫?今天我比你累。」

  「汪汪!汪汪!」花輪被摔得很疼,又想起主人今天當著它的面去抱另一隻狗,它心中更加不滿。

  「花輪,你想說什麼?」衛嵐費力地企圖去理解狗語,「啊,你是想說你想念木村是吧?其實,我也想念它。」

  「汪汪汪!」不是這樣的!主人顛倒是非!花輪大聲抗議。  

  而衛嵐十分善解「狗」意地往下說道:「木村是我在日本的時候養的狗寶寶,它長得很可愛對不對?」

  「汪汪!」可愛個頭,我比它俊多了!  

  「那個時候啊,我在日本很不開心,家裡房子很大,可是一整天都沒有人,只有木村每天陪我……」衛嵐坐到沙發上,把愛犬抱進懷裡,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聽,抓著它就訴苦:「也對哦,嫁給那種可惡的男人,我怎麼會開心得起來呢?怪不得有人對我說,男人不如狗——這話真的有幾分道理呢。」  

  「汪!」花輪不敢苟同地吠了一聲。主人,那個「有人」是你自己吧?  

  「現在我終於懂了,婚姻真的是人一生中最重大的事了。我當初實在是太年輕,也太草率了……」黑暗中,衛嵐的眼光有些模糊,她彷彿看見了記憶中當年那個為愛勇敢的少女。為愛不信邪,以為結婚能解決一切問題,結果,她也為愛付出了相應代價,摔得很重很痛……  

  大學畢業以後,衛嵐決定去日本留學。原因很簡單——她大學四年都在瞎混,除了日語和畫畫,她什麼也沒學會。

  任偉倫得知了她「遠大」的理想,立即跟她大吵一架:「你這個自私的女人!你去日本,要我怎麼辦?我一句日文也不會講,你讓我飛到那邊去每天裝啞巴打手勢哦?」  

  衛嵐皺著眉,試圖用理性的言語說服他:「你不想陪我去也可以,等我留學回來,我們再結婚啊。我又不會飛了。」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去?我是你男朋友,你男朋友叫你不要去,留在這裡嫁我,你肯不肯妥協?」任偉倫雙手環肩,黑眸深幽地盯著她倔強的表情。  

  「煩死了,不嫁了,分手好了。」衛嵐煩躁地把手一揮。她最受不了他拿男友身份逼她做這做那的。

  任偉倫臉色鐵青,咬著牙死死地瞪著她。很好,每次都是這樣,一吵架她就說分手,連眼睛都不眨一下。他簡直懷疑這個女人有沒有真正愛過他。記得在大二那年,他們之間第一次爆發劇烈的爭吵,她一氣之下說分手,他當時心痛如絞,三天三夜沒有睡,喝酒喝到險些暴屍街頭。結果過了一個星期,她仍是冷冷地不肯妥協,而他實在捨不得她,只能很孬種地回頭求她不要分手。  

  之後的每一次吵架,她都輕易地說分手,彷彿他的心一點兒都不會痛似的。這些年鍛煉下來,他的心也逐漸硬起來。她一次一次說分手,他一次一次拉下男人的顏面回去求她。再愛她、再寬容,忍耐也有個限度。這一回,看著她堅如磐石的表情,他也豁出去了:「好啊,你愛去日本就去!愛去非洲、愛去南極都隨便你!我們分手,正式分手!」然後他摔門而去,她哭著砸爛屋內所有能砸爛的東西。  

  結果——這個女人真是狠心啊,居然真的打算一個人去日本。  

  她臨上飛機的那天,錢千芊打電話給任偉倫,在聽筒裡大叫:「任偉倫,這次不是鬧著玩兒的,她是真的要去日本了!飛機兩個小時以後就起飛!」  

  當任偉倫聽到這句話時,他握著聽筒的手不停顫抖,心跳幾乎要停止,大腦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最愛的女人就要離開他的生命了。他急忙跑出家門,跳上一輛計程車去機場堵她。  

  當他匆匆趕到機場,看見衛嵐吃力地背著兩個大包包、紅著眼眶站在等待登機的人群中的那一刻,他終於明白,自己一定是上輩子欠了她的,今生才會這樣被她吃定。  

  他渾身顫抖地走上前去,用力抱緊她嬌小的身體,眼淚流下來。他知道自己是絕對不能沒有這個女人的,她要去非洲也好,她要去南極也罷,他都跟定她了。  

  到日本之後,他們結婚了。經過了那次分手的波折,他們發現自己更愛對方。衛嵐用自身攜帶的一筆存款在東京市郊附近租了一套狹小的房子,兩個人住很擁擠,可是對兩個相愛的人來說——非常足夠。  

  新婚的第一年,他們過了一段如膠似漆的快樂日子。衛嵐在一家中國餐館打工,晚上兼職為雜誌社畫插畫,一份薪水養兩個人;而任偉倫報讀了一家夜校,努力地學習日語。在那樣拮据的日子裡,兩個人都沒有怨言。這條辛苦的廝守之路是他們自己選的,他們在苦難中品嚐快樂。雖然經常吵架,但多年的愛情綁住他們,讓他們誰也捨不得先放棄。

  變數發生在兩人的經濟狀況逐漸好轉的時候。那時候任偉倫的日語水平已經相當不錯了,他開始在日本公司供職,每天很努力地工作,只想讓他心愛的女人早一點兒過上好日子。後來,他能夠養得起她了,他們換了大一點兒的房子,衛嵐乾脆從中國餐館辭了職,在家裡做全職太太,偶爾也為雜誌社畫插畫貼補家用。  

  於是,他越來越忙,她越來越閒。他在事業上越來越成功,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到了後來,他每晚回到家中時,只能看到她橫在沙發上等待的睡容。  

  在那段日子裡,衛嵐一直很乖。她對他比以前更好,十足溫存體貼,沒有一句怨言。她知道在異國奮鬥的生活不容易。她在餐館打工時吃過不少苦頭,她知道自己的丈夫現在也正在吃苦。所以,當心中的寂寞逐漸發酵、膨脹到她所不能承受的地步時,她沒有找借口跟他吵架,而是從外頭抱回了一隻瘦巴巴的小土狗。  

  那隻狗就是「木村」。那一天下著雨,她撿了木村回家,當任偉倫看到那只瘦小的、發抖的、毛皮上掛著雨滴的小動物時,他的口氣很不悅:「拜託,你連人都養不好了,還養狗幹什麼?你以為我們家閒錢很多喔?」是的,他說這話時語氣粗暴,態度惡劣。但他每天工作將近十二個小時,卻比日本同事少拿一半薪水,所以他認為自己當時有理由語氣粗暴,態度惡劣。  

  衛嵐沒有跟他爭辯。因為她知道,一旦爭辯起來,就將會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吵。她只是緊緊地抱住木村,發誓似的說著:「我會把它養好的。」  

  然後,她每天拿狗糧餵養木村,為它洗澡,為它梳毛,唱歌給它聽。這些工作用去她每天的不少時間,她不再感到那麼寂寞了,可是任偉倫卻不開心了。他不喜歡自己的太太每天抱著一隻狗自言自語,她跟狗親熱的時間比跟他還多。

  「這只笨狗有哪裡可愛?不如丟掉算了。」有一次,他半開玩笑地對她說。  

  沒想到她眼睛一瞪,用半是撒嬌半是嗔怪的口氣威脅他:「你是我的正牌老公,但木村是我的第二個老公,你敢把它丟掉,我就把你丟掉。」  

  當時,她是跟他開玩笑的。的確,他也確信她是跟他開玩笑的,所以粗心大意了,所以全然沒往腦子裡去。

  之後的某一個星期天早晨,他帶著木村上街去��。那天天氣很好,一切都很正常。他出門的時候,她還嬌滴滴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他牽著木村四處走,東晃西晃,閒適地到處看看。走到前一個路口時,鄰居家的太太還在跟他寒暄,直誇他的狗狗很可愛。可是走到下一個路口時,手中的狗繩突然變得很輕——  

  木村不見了。  

  他急了,四處去找。他知道這隻狗對衛嵐的重要性,它跑丟了,她一定會跟他大吵一架。他每天上班已經累得半死,不想把難得的一個休息日也浪費在吵架上頭。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兜轉了兩個小時,可是——木村這只怪狗彷彿從人間蒸發了,讓他遍尋不著。他沮喪地回到家,口很渴,腳很酸,實在沒心情向她好好解釋。  

  結果那個不講道理的女人竟然一口咬定:「是你故意把木村丟掉的,一定是。」然後背過身去不理他。

  「拜託,我那麼無聊丟它幹嗎?明明是它自己跑丟的,你不相信我也沒辦法。」她擺後背給他看,他的情緒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屁股坐到沙發上假裝看報紙,一隻眼偷偷瞄她。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都一個小時過去了,她還是不理他!這女人就這麼能賭氣嗎?  

  他忍不住了,「喂,你夠了吧?不過是一隻蠢狗走丟了而已,過兩天它會自己跑回來的啦,你那麼斤斤計較幹什麼?」他說這話原本旨在安慰她,但他又拉不下臉來真的對她示弱,所以語氣很兇惡。  

  他的話成功點燃她壓抑已久的怒火。她一氣之下抓起茶几上的一個茶杯就往他頭上扔,「臭男人,你去死!」

  「砰」的一聲,茶杯砸中他的額角,再掉到地板上,碎成片片。他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然後視線開始模糊——原來他流血了,血滴到他的眼睛裡。他也火了,一下子跳起來,「你打我?!」憤怒到幾乎失去理智,他原本想拿面前的煙缸回敬她,可是手指頓了一頓,終究還是捨不得砸疼她,改抓起沙發上的柔軟抱枕K她,「瘋女人,你才去死!」

  一時之間,兩個人彷彿又變回19歲時的輕狂幼稚,居然雙雙跳起來開始打架。  

  如果當時錢千芊在場目睹了這一幕,她一定會氣得七竅流血而亡,但她也一定會在自己氣死之前拚命阻止這兩個人互毆。可是錢千芊不在,偌大的房子裡只有他們兩個人,沒有人做和事老,只有滿屋子亂飛的報紙、茶杯墊、水果和枕頭,全部化身為武器,不斷有人被砸中,痛得哀哀亂叫。  

  「任偉倫!你有種再丟東西試試看!」衛嵐眼尖地看到老公的手機放在桌上,立刻抓起來高舉在手中,「這個手機買來十萬日元,折合人民幣八千塊。你要是再敢往我身上丟一張紙,我馬上砸爛它!」  

  呵,她威脅他?「我就丟!怎樣?」任偉倫毫不示弱,一腳踹翻身前的腳凳。下一秒鐘,「砰」的一聲,彩屏手機被她狠狠摔在地上,彩屏馬上變成黑屏。  

  很好,戰事升級。他們用一年多的時間賺來的這個家,即將在他們自己的手中化成廢品。  

第4章(2)  

  那天晚上,好似特洛伊軍隊再一次屠城,好似世界大戰第三度爆發。他們不記得這場架打了多久,直到最後,她生氣地衝向客廳裡的34寸純平彩電,他方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急忙衝上去抱住她的腰,「喂,你瘋了!」彩電她也砸,日子不用過了?  

  「放開我!任偉倫,你去死啦!去死去死去死……」衛嵐被他抱著,奮力掙扎,雙手亂舞,雙腳亂踢。她張開嘴,用牙齒咬他的手,可是他死命抱住她不放。  

  這女人真是他命中的剋星,她像發怒的小獸一樣咬傷他,他卻在這時覺得她好性感。抱著她奮力扭動的身軀,他居然渾身燥熱,恨不得就此將她壓在地板上,抵死纏綿。  

  那天晚上,他那樣想了,也那樣做了。他們在地板上一邊熱吻一邊互毆。激情過後,他抱著她嬌軟的身體,聽著她急促的喘氣聲,終於明白什麼叫做「最愛的人同時也是最恨的人」。他愛她愛得發狂,但有的時候,他真恨不得打扁這個可惡的女人。只在此刻,他們用粘膩的激情重歸於好,他才覺得心臟又重新回復了正常的跳動頻率。剛才她發瘋的時候,他也快要被她逼瘋了。  

  打架完畢,親熱完畢,他抱著她汗濕的身體進浴室洗澡。她閉著眼,死活不肯看他。他在她身上塗抹沐浴露,溫柔地用毛巾擦拭她的身體,想借此表達無聲的歉意。他以為這次爭吵就此告一段落,他們之間的問題吵過打過就算解決了。那一刻,他忘記了她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你敢把它丟掉,我就把你丟掉。」  

  第二天早晨,他睡醒了照常要叫老婆。可是這一回,叫了好幾聲,沒人應他。等他終於發現事態不對,從床上跳起來把房子翻遍時,他發現——她已經走了,所有行李都帶走,走得乾乾淨淨,不留一點餘地。  

  當時他想:這個女人就是這麼小心眼又記仇,他都已經跟她賠過禮道過歉了,她還要怎樣?她會這麼做,全是他以往縱容的結果。這次別理她,晾她兩天,她一定會乖乖地回來。  

  可是兩天以後,她沒回來。正在他心急如焚準備報警的時候,她從一個陌生的地址寄來一封律師函——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她要跟他離婚。  

  接到那封律師信時,任偉倫幾乎要精神崩潰了,他實在不敢相信她這次居然是認真的。以往兩人戀愛時,她經常用分手威脅他,可是他們太愛對方,怎麼分也分不開。然而這次,她竟連事先威脅都沒有,連面都不見,直接就要跟他離婚。

  拜妻子衛嵐所賜,任偉倫第二次嘗到心臟被活生生撕裂的極度痛楚。他痛苦得大病了一場,實在沒想到她會做得這麼絕。他深愛著她,她也深愛著他啊,有什麼事情不能好好解決,非要鬧到離婚的地步?一隻傻不隆冬的土狗,居然比他這個老公更重要?  

  他捱著病痛等了她好多天,她就是不肯露面;他瘋狂地打電話給她,她手機關機。漸漸地,他憤怒痛苦到極點,絕望了。好,一定要比誰更狠是嗎?他簽字,同意離婚!  

  就這樣,他們的婚姻維持了一年零九個月,正式宣告終結。  

  就這樣,衛嵐帶著心上的纍纍傷痕飛回自己的家鄉。手上的戒指雖然拔不掉,但她可以在心底把那個臭男人消掉。她可以不再愛他,她可以買新的房子,養新的狗,談新的戀愛。  

  故事講完了。花輪聽得義憤填膺,刨著沙發狂叫:天哪,它這個主人真是很蠢哎,為了那麼點兒小事就可以鬧離婚?呵,那在她長達七八十年的人類壽命中,她可以離很多次婚吶!她說不定還可以去參加什麼離婚比賽,比比看哪個人的離婚過程比較絕情,比比看哪個人的離婚理由更加荒謬……它絕對有理由相信,它的主人一定會拔得頭籌的!

  「花輪,你也覺得那個臭男人很過分吧?幸好木村現在還活著,不然我一定恨他一輩子。」衛嵐摸著狗兒的皮毛,自言自語。  

  「汪汪!汪汪!」主人,怎麼聽都是你比較過分啊!  

  「可是,花輪你知道嗎?其實當時決定離婚的時候,我也後悔了好幾回呢。我好幾次都忍不住打電話給他,可是一聽到聽筒裡面傳來接通音,我就嚇得趕緊掛掉電話了。我……我不想先低頭。」衛嵐說著,聲音有些唏噓。  

  「汪!」笨!先低一下頭會死啊?它花輪每一次要吃狗食時,不都低頭低得很爽快?  

  「我……我本來以為他不會同意離婚的,畢竟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我對他的感情還是挺有信心的。我……我那次寄離婚協議書給他,只不過是想嚇嚇他罷了。我以為他會來求我,會來好聲好氣哄我回家,可是沒想到他竟然真的簽字了哎!可惡的混蛋男人!他的心被狗吃了喔?」  

  「汪,汪汪,汪汪汪!」這個故事就是在教育它們狗類,在做每一件事之前都要用狗狗聰慧的腦袋想一想,不要不計後果,不要去吃人類的心。花輪在沙發上打滾。笑死它了!主人說得對,有的時候真的是人不如狗呢——人比狗笨多了。

  「花輪!你滾什麼滾?拉肚子拉得很高興哦?」衛嵐終於發現狗兒情緒莫名亢奮,於是抓起一個抱枕K它。

  「汪!」痛!狗兒大叫。  

  「對不起,花輪,我今天心情不好。」衛嵐丟開抱枕,把狗狗抱進懷裡,「他回來了,我情緒有點失常。」

  「汪。」是,你今天罵他罵得很凶悍。  

  「我……我有點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雖然從法律上講,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可是……可是他畢竟是任偉倫啊。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碰上第二個任偉倫了。」衛嵐說著說著,聲音漸漸小下去,鼻音越來越濃重,「他……畢竟是我這麼多年來惟一愛過的男人。我看到他現在事業這麼成功,其實心裡蠻替他高興的。可是,我也看到他身邊有一個很漂亮的日本小姐……」她說到這裡,驀然停了下來,自嘲地搖了搖頭,「天,我在介意什麼啊?都和他離婚了,從今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而且我也決定要認真面對下一段感情了呢。花輪,我們不應該再想他了,你說對不對?」她問著愛犬。  

  「汪汪。」主人,你自己想他,不關我的事哦。  

  「你也同意我的話哦?」衛嵐讚賞地拍了拍花輪的頭,「好,從今天開始你監督我,我們要一起努力去追尋新的幸福哦。」「汪汪汪!」隨便啦!狗兒受不了地斜睨她。人類還真是會自欺欺人呢。  

  「好了,花輪晚安。」衛嵐說著,就這樣在沙發上躺下來,也不拿枕頭,也不蓋棉被,只是把狗兒抱在胸前,自言自語地喃道:「我今晚有些寂寞呢。花輪,我就這麼抱著你睡好不好?」  

  「汪汪!」不好!它拒絕和笨女人同床共枕。  

  「好了,別叫了,快睡。」她拍它。  

  「汪汪!汪汪!」繼續抗議。  

  「你今天很不乖哦!再叫就把你關到廁所裡去。」  

  「汪……」  

  唉,狗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啊。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1-27 23:31:28

第5章(1)  

  抱著狗兒睡了一夜,就像懷裡揣著一個暖烘烘的小火爐,衛嵐第二天早晨醒來,心情舒暢了很多。然而,當她坐在梳妝台前、往眼瞼上塗抹水藍色眼影時,她突然想到,今天要上班,上班要見經理,而經理是她前夫--頓時,她「啪」的一下丟下手中棉棒,心浮氣躁起來。  

  明明昨天夜裡設想得好好的,下定決心要重新出發找幸福,不再被過去的傷心事所牽絆,可是真要實施起來,卻不是那麼簡單的。今後的每個星期,七天中有五天她都要對著任偉倫呢。她怎能在他的眼皮底下心安理得地重新出發?她怎能假裝過去的一切都沒發生、自欺欺人地去找幸福?  

  她忘不了那個男人……曾經是她的幸福啊……  

  想到這裡,衛嵐的心裡突然有一點兒脆弱了。她覺得自己很感性,於是哼著同樣很感性的王菲的歌曲出門,坐車,上班。走到公司所在的金融大廈,站在電梯口等電梯時,她正好唱到那一句--「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這時,身側走來一個人,她從電梯門的鏡面反光中看到那人的臉,下一秒鐘,她的眉頭突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是任偉倫。  

  身為經理級人物,他上班倒是很早嘛。衛嵐不自在地撇了撇嘴,心想:要不要上前跟他打聲招呼?如果要的話,是要叫他「經理」還是「前夫」?  

  她自娛自樂地想著,然後忍不住笑出聲來。從來沒有人會真的叫自己的前夫「前夫」吧?  

  任偉倫眼神寡淡地瞥了她一眼。他見到衛嵐,表現得非常平靜--平靜得簡直有些奇怪。他神色木然地瞪著電梯的鐵門,這時「丁冬」一聲,那扇門打開了,他側過身子,讓衛嵐先走進去。兩個人都暗暗地呼出一口氣來。  

  雖然剛才的那一分鐘裡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可是,空氣中凝聚起的壓力巨大得像暴風雨即將來臨,使衛嵐的心臟受到嚴峻考驗,險些從胸腔裡蹦出來。  

  奇怪了,她明明昨天還很有勇氣地和他對罵,怎麼今天卻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沉默得活似只病貓?

  電梯逐漸上升,他們兩個人都假裝電梯裡只有他(她)一個,不看對方,也不跟對方說一句話。  

  這時候,任偉倫衣袋裡的手機響起來。他接起,「我是任偉倫。你哪位?」然後,他神色放柔了,以日文嘰裡咕嚕地講了一大串話語。  

  然而衛嵐全聽得懂,她知道他在說:「是,吉原……今天下午三點要見供銷商,你替我把一切安排好……開會?開會放在中午……嗯,叫所有人提早去吃飯,然後提早進會議室準備,我上午沒時間……」  

  他很忙哦?衛嵐斜睨他一眼。他交代工作的時候,表情嚴肅中又帶著一抹親切;他眼神很堅定,語氣卻非常柔和。光是這麼看一眼,她就知道--他是一個好上司。而且,聽見他很有禮貌地叫他的美女秘書「吉原」,她心裡竟有點兒高興。這代表他們兩個的關係不是特別親近吧?  

  然後,她又看到了他拿著手機的左手--她呼吸猛然一窒。他……仍然戴著他們的結婚戒指?!  

  電梯裡光線慘白,那鑲了碎鑽的鉑金指環,在他左手無名指上發出淡雅的光輝。  

  衛嵐怔怔地看著那戒指,心跳紊亂了。離婚已經三年了,他為什麼還戴著它?是他小氣得不願意承認他們離婚了嗎?還是……直到今天他仍然懷念著她?  

  想到這裡,她伸手不自覺地撫了撫自己沒戴戒指的左手,心中起了些許愧疚。他仍然戴著那戒指,可她卻先他一步摘下來了,正如三年前的那一天早晨,他仍然在大床上沉睡,她卻躡手躡腳地爬下床,偷偷收拾行李,然後離開了他們共有的家。  

  那個決定--她當初做得很堅決,可是在後來的那些孤寂日子裡,她的心卻又好幾次被悔恨緊緊裹住,窒悶得透不過氣來……  

  正在這時,她聽見任偉倫對著手機說:「什麼領帶?灰綠色那一條?好,那條幫我送去乾洗,我大後天見總監時要戴。」  

  什麼?!聽到這幾句話,衛嵐的腦中轟然炸開來。虧她剛才還覺得愧疚,可是他下一秒鐘居然馬上吩咐他的秘書為他送洗領帶?他……他和那冰塊兒臉的日本女人是什麼關係?她記得他昨天到任時打的就是灰綠色領帶,難不成……難不成他和那女人昨天晚上在一起?  

  她立刻血往上湧,氣得頭昏眼花。好,太好了,離婚才三年,領帶已交由別人管理。任偉倫,你好沒良心!

  這一刻,衛嵐完全忘記當初是誰先提出離婚的。她轉過頭,死死地瞪住自己的前夫。也不管他是不是正在講電話,她語帶諷刺地故意說給他聽:「好奇怪哦,我們家花輪的狗圈兒昨天晚上不見了呢,我到處找都找不到,也不知道是落在哪個異性朋友家裡了。」  

  「啪」的一聲,任偉倫合上手機翻蓋,頰邊肌肉隱隱抽動,「也許是忘在寵物醫院。」明知道她是存心找碴,但她剛才說的「異性朋友」四個字聽起來很刺耳。  

  「哈!」衛嵐冷笑一聲,拿眼白睨著他,「你又知道了?你昨天沒陪那位日本小姐到處去逛啊?居然那麼有空跑去寵物醫院看夜景?」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竟然會說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話來?可是一張嘴,那些充滿酸味兒的字和詞便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排列組合成她最不希望聽到的語句。  

  任偉倫表情冷酷,「我昨晚是跟某個女人在一起,是那個女人大腦出了問題,記不清了。」  

  「咦?有嗎?我記得我昨天晚上明明是抱著一隻狗睡的。」停止,衛嵐,快停止!別再說這種蠢話了!她在心裡對自己叫道。然而那話語不肯停止地繼續向外流瀉,她真想一口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昨晚住賓館。」任偉倫臉色鐵青。他實在不明白,這個女人一大早的是犯了什麼毛病?他不想和她吵架,可她偏要挑起事端。  

  「賓館?也對哦,日本小姐初來乍到,沒地方睡,當然住賓館嘍。」她陰陽怪氣地哼道。  

  「衛嵐!你夠了吧?」任偉倫的忍耐到達極限。他轉過頭來,雙眼噴火地瞪住她,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想暗示我和吉原香奈搞曖昧?好,就算是這樣好了!我昨天和她在一起,在賓館開房,但這又該死的關你什麼事?你別忘了,我們已經離婚了!」這時電梯門打開,他生氣地大步跨出去,又回過頭來對她說了最後一句:「當初,是你先決定放棄我的。」  

  電梯的鐵門當著衛嵐的面關上。下一秒鐘,衛嵐氣急敗壞地用手捶了一下硬邦邦的牆面,「我剛才在說什麼啊?」她很氣自己說出那種蠢話,聽上去好像是自己在吃吉原香奈的醋似的。於是她用力地跟自己生氣,一心一意在肚子裡自我咒罵。因為在內心的最深處,她怯懦得不敢去承認,剛才他在電梯門口說的那最後一句話--讓她的心臟如遭雷擊一般地疼痛了。  

  他說:「當初,是你先決定放棄我的。」他會這麼說,代表他一定非常恨她吧?她為了一隻狗而和他離婚,他沒有理由不恨她吧?所以現在他愛上別人也不奇怪;因為當初是她先放棄他的,所以她沒有資格追究,也沒有資格……後悔。這些就是他想要告訴她的意思吧?  

  電梯內空間狹小,空氣很差。衛嵐突然覺得自己無法呼吸。任偉倫說得對,那關她什麼事呢?她既然不打算和他復合,又為什麼矛盾地介意他和別的女人發展感情?難道她希望他一輩子不再結婚才好嗎?  

  她心裡好亂。然而此刻,有一個人心裡比她更亂。  

  那是被電梯留在金融大廈樓頂32樓的任偉倫。原來剛才他和衛嵐忙著暗中較勁兒、吵架,誰都沒有去按樓層鍵。直到任偉倫氣呼呼地跨出了電梯門,他才發現自己走錯了樓層--他的辦公室在11樓。於是,他的憤怒值立刻上升一級。可惡,只要碰到那女人,他的生活就一團糟,他的生命就不會有坦途!他討厭她,他恨她,甚至恨不得把她一口咬死。可是,為什麼在今天早晨初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卻緊張得幾乎要停止呼吸?  

  原來,所有冷漠和從容,全是偽裝。瞥見她藍色身影的那一瞬間,他表面上平靜無波,手心卻在偷偷沁汗。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明明已經是快三十歲的成熟男人了,為什麼不敢面對和自己離婚三年的前妻?只是一段歷時一年零九個月的失敗婚姻罷了,誰的人生都會有失敗。他在商場上奮鬥了這麼多年,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為什麼每次一見到衛嵐的身影,他就不能自已地心跳加速、腦中一片空白?  

  他……實在太沒用了。任偉倫忍不住在心裡咒罵自己。三年前和她離婚時,他已經想得很清楚明白:這一輩子,絕對不會再碰感情。他至今戴著婚戒,就是希望那些對他有好感的女人能夠知難而退。年少時輕率瘋狂地愛了一場,他幾乎用盡所有熱情,換來心上的傷痕纍纍,到最後仍然是孑然一身。現在的他,事業正要騰飛,生活相當順遂,又何必再去徒增煩惱招惹感情?今生今世,愛過一個要人命的衛嵐--夠了。他不願意再次在感情上栽跟頭,更不會允許自己兩次跌入同一個陷阱!即使在內心的某一個角落,他仍然眷戀著那個傷透了他心的女人,可是,他是絕對不會和她復合的。絕對不會,絕對不會。  

  金融大廈的樓頂,風猛烈地刮著。任偉倫雙手緊握成拳,冷風將理智和自製灌入他的腦中。從今天起,他是她的經理,她是他的下屬,他與她之間--沒有第二種關係。  

  午飯時間,衛嵐照例和錢千芊一起坐在員工餐廳的角落裡吃東西。今天衛嵐買了一份炸雞,一顆鹵蛋,一盤蔬菜和一杯拿鐵咖啡。然而一個小時過去了,她的面前仍然擺放著一份炸雞,一顆鹵蛋,一盤蔬菜和一杯拿鐵咖啡。

  錢千芊看不過去了,「減肥?瘦身?東西不吃別浪費了,拿來孝敬我!」說著她用叉子去叉衛嵐盤子裡的雞肉。

  衛嵐一把拍開錢千芊的手,「去,沒看見我正在思考。」  

  「思考什麼?和前夫共事很值得思考嗎?」錢千芊受不了地翻個白眼,拿過衛嵐的咖啡喝了一口,「拜託,你們已經離婚三年了哎!反正沒可能復合了,他又沒重新追求你,你在那邊窮擔心個什麼勁兒?我勸你啊,早早收了心去找第二春才是正經事!」  

  「第二春?」衛嵐抬起頭,表情依舊有些困惑,「你覺得真的有可能嗎?」最近不是沒人追求她,只是那個追求者……她想起來就眼皮跳動。  

  「你是指14樓研發部的那個陳志鐸?」錢千芊當然知道好友有這樣一個追求者。那老兄實在叫人過目難忘,每天穿八十年代老式西裝、梳復古式油亮大背頭。雖然人長得還算端正,性格也相當忠厚老實,不過……唉,任偉倫這樣的帥哥回來了,衛嵐怎麼可能還看得上那個出土文物似的陳志鐸?  

  於是,錢千芊只好力勸衛嵐:「其實有的時候,男人的外表並不是最重要的。找老公嘛,最要緊是性格相合,結了婚不會天天吵架。」暗示得夠清楚明白了吧?  

  「我知道。」衛嵐歎口氣。  

  「而且,陳阿呆人長得也還不錯。」錢千芊說實話。光看那張臉,不看脖子以下的部分,是還不錯嘛。

  「既然人家長得不錯,那你還叫他陳阿呆?」衛嵐沒好氣地白了好友一眼。其實在心底她也知道,離過婚的女人沒資格太挑剔。有個老實的男人肯愛你,不介意你有過失婚經歷,已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事了。她如果夠聰明的話,就應該立刻接受陳志鐸的追求,可是……她想到任偉倫,還是忍不住心浮氣虛。  

  「好,我不叫他陳阿呆,你立刻答應跟他交往!」錢千芊用叉子指住衛嵐的鼻子,逼她立誓。昨天任偉倫第一次走進銷售部辦公室的那一剎那,錢千芊可沒有漏看衛嵐臉上的表情--憑著多年在這對冤家之間周旋的經驗,錢千芊立刻知道:完了!衛嵐對任偉倫肯定還有「什麼」!錢千芊一想到這個「什麼」,就覺得很想自殺。多年前衛嵐和任偉倫談戀愛,已經毀去她錢千芊半條老命,天哪,現在可別再來一次了,她受不了。  

  想來想去,錢千芊還是覺得衛嵐和陳志鐸比較合適,因此這一次,她決定力挺陳阿呆擄獲美人心--正在這個時候,錢千芊眼尖地瞥到身後走來一個方方正正的身影,她立刻花容失色,丟下手中刀叉,「衛嵐,我們吃飽了,回辦公室做事!」天啊,那個姓陳的真恐怖,茶色條紋西裝外套配上土黃色襯衫再加墨綠色領帶,看得錢千芊毛骨悚然。她要收回之前的想法,挺什麼挺,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她也不准衛嵐和這種史前怪物交往!  

  「幹嗎?」衛嵐表情迷惘,「你是吃完了,可是我還沒吃多少。」  

  「別吃了,今天晚上我請你吃火鍋,我們現在快走!」錢千芊從座位上跳起來。  

  「千芊,你搞什麼--」衛嵐說著回過頭,下一秒鐘,她愣在當場,臉上的笑容頓時變得很尷尬。

  「衛、衛嵐,你……中午好!錢小姐,你也中午好。」陳阿呆,不,陳志鐸站在桌前,憨傻地笑著和兩人打招呼。

  錢千芊當場翻個白眼。中午好?見了你,我今天一整天都不太好!  

  「陳工,你好。」衛嵐硬著頭皮道。這個陳志鐸是研發部的技術工程師,今年三十三歲,未婚。他鼻樑上架著巨型黑框眼鏡,厚重的眼鏡片上彷彿寫著「我是科學怪人」六個大字。就是這個男人,近一個月來很有誠意地追求她,每天送難看到爆的大紅色玫瑰給她,還力邀她一起去大劇院聽京韻大鼓。衛嵐看著這個男人,忍不住想哭。她的命真苦!繼任偉倫之後第二個正式追求她的男人,居然長得像她阿伯。  

  「你們……到員工餐廳來吃午飯嗎?」陳志鐸沒話找話說。  

  錢千芊十分不給他面子,當場把一口咖啡噴到桌面上,幸好衛嵐還比較有良心,「是,我們吃飽了,正要回去工作。」  

  「可是……衛嵐你都沒怎麼吃。」陳志鐸發現桌上食物大半未動,體貼地說道,「不吃午飯,下午工作會沒精神,血糖會降低,影響大腦供血,你們又整天對著電腦屏幕,輻射很厲害,嚴重一點還可能會昏倒……」  

  衛嵐和錢千芊現在就很想昏倒。她們一秒鐘都不敢耽擱了,連忙抓了自己的皮包就往外逃。兩人逃到電梯裡,錢千芊向衛嵐懺悔:「我錯了,不應該勸你和他交往,如果你接受了他,我們兩個都難免一死。」  

  衛嵐歎了口氣,心情很差。她現在就是沒得挑選,才會對任偉倫起了一點兒小小小小的……眷戀。如果追她的男人稍微像樣一點兒,她就不至於總是回頭望,總是忍不住去想:三年前的那個決定,是否做錯了?  

第5章(2)  

  下午一點半,兩個女人躡手躡腳地溜進銷售部的辦公室——咦,裡面一個人都沒有?她們互相對視了片刻,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今天上午任偉倫的機要秘書吉原香奈通知所有職員提早去吃飯,因為中午要開會,而她們在員工餐廳受到陳阿呆的驚嚇,居然把這茬兒給忘了。  

  「糟糕,我們忘記出席例會,任偉倫一定很生氣。」衛嵐一拍額頭,她很瞭解前夫的個性,「不如我們下午蹺班,這樣他就不會罵我們了。」  

  「你腦子有毛病哦?」錢千芊瞪她一眼,「他不會罵我們,可是他會把我們這個月的獎金全部扣光光。」

  衛嵐一想,也對。那男人小氣又記仇,她們可不能拿自己的獎金開玩笑。  

  於是,兩個女人面有愧色地來到會議室。推門一看,所有銷售部職員都乖乖地圍坐在圓桌邊上。不是吧?這群人平常最自由散漫了,今天怎麼這麼乖?  

  衛嵐定睛一看:雪梨打扮得很漂亮,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任偉倫——這個花癡女,就不能稍微收斂一點?羅依茗打扮得很性感,正脈脈含情地望著任偉倫——不是吧?禿頂老頭走了沒多久,她這麼快就轉移目標?最恐怖的是,銷售員王嘉裡居然也打扮得很英俊,正柔情萬千地望著羅依茗——天,他瞎攙和什麼?衛嵐要暈倒了。  

  任偉倫正在用PPT軟件向各位職員演示他新推行的三個月銷售滾動計劃,看見衛嵐和錢千芊兩個人像小偷似的躬著身子鑽進房間,他臉色一變,聲音中帶著怒意:「我今天上午說過什麼?」  

  「中午要開會,大家誰都不准遲到。」雪梨很狗腿地接上話去,芳心怦然:經理皺眉的樣子好酷哦。

  任偉倫不再說話了,冷冷地盯著衛嵐和錢千芊。面前的這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前妻,一個是他前妻的手帕交,他和她們倆淵源頗深。可是,他今天既然做了她們的上司,就必須樹立起上司的威嚴。他生平最討厭下屬開會遲到,這會兒看見遲到的是衛嵐,他心裡更加生氣——這女人中午跑出去幹什麼?她不好好工作,私事很多哦?  

  這時,坐在任偉倫身邊的吉原香奈插進話來:「經理,這種事應該要照規矩處罰吧?當月獎金扣百分之十,帶薪年假削掉一天。」她說的是日語,口氣很涼薄,聽得衛嵐和錢千芊兩個日文系出身的女生火冒三丈,卻又不敢發作。

  什麼嘛,機要秘書了不起啊?狐假虎威!錢千芊在肚子裡暗罵。  

  什麼嘛,美女了不起啊?穿那麼少坐在任偉倫旁邊,一看就知道沒安好心眼兒,想勾引誰?衛嵐也在肚子裡暗罵,不過罵的內容和錢千芊完全不一樣。  

  任偉倫看著這兩個表情倔強、死不悔改的女人,他沉吟了片刻,點點頭,「吉原,今天開會的遲到記錄,待會兒你COPY一份放到我辦公桌上,我要備案。」  

  死男人!衛嵐雙目噴火。前妻他也罰,而且罰得不留情面,他這是公報私仇、還是有了新人忘舊人?

  「好了,繼續!剛才我們討論到今年銷售部新發展的幾個境外經銷商……」任偉倫罰完了,再也不看衛嵐一眼,把注意力投回會議內容上。然而,會議重開了沒幾分鐘,又有人「篤篤篤」地敲門。  

  吉原香奈櫻唇一撇,踩著高跟鞋走過去開門。門一開,她愣住了,還以為自己錯開了時光隧道的大門。面前這個穿八十年代可笑西裝、繫上個世紀可笑領帶的眼鏡大叔是誰?他為什麼左手捧一束大紅玫瑰、右手捧一個白色塑料飯盒站在門口?  

  「天,殺了我吧。」錢千芊一看見門外的身影,立即哀號著伏倒在圓桌上。  

  然後,會議室內的所有職員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外形很復古的陳大工程師走進門來,臉上帶著竭力討好的笑容來到衛嵐面前,一本正經地對她說:「衛嵐,我擔心你中午飯吃得太少,營養不夠,所以特地買了滷味給你。還有這花……我本來不打算買的,可是我順路經過花店,看見今天的紅玫瑰開得很漂亮,所以……」他欲言又止,方正的臉上泛起紅暈。

  衛嵐無語地瞪著自己的追求者,很想周圍的世界就在這一秒鐘爆炸。天哪,這男人竟然把玫瑰花和滷味帶進會議室,別的職員看見了會怎麼想?任偉倫他……又會怎麼想?  

  事實上,任偉倫在看見陳志鐸的那一刻起,腦中已經存不下任何理智的想法了。他死死瞪著陳志鐸,心中的怒火值立刻飆升到回來以後的最高點。這個大叔是從什麼鬼地方鑽出來的?又送花,又送滷味,他到底想幹什麼?他想追求衛嵐?去他的!衛嵐長得這麼漂亮,這個大叔也不好好照照鏡子,他有哪一點配得上她?他憑什麼追求她?他活得不耐煩了,竟然闖到會議室來對他任偉倫的前妻大獻慇勤?該死的,他靠衛嵐那麼近幹什麼?他還跟她講話?他還對她傻笑?他還把手伸到她面前想碰她的臉?砍掉,砍掉!把他的手砍掉!  

  任偉倫沒發現自己瞪著陳志鐸的眼神活像個捉姦在床的嫉妒丈夫,他壓抑著萬丈怒火,冷冷開口問道:「請問你是哪個部門的?你們部門今天下午放假?你不用做事?」  

  「呃?」聽到這奇怪而帶著挑釁的問題,陳志鐸不由愣了一下,轉頭一看,會議桌的主位上坐了一個身穿深灰色西裝的男人。這男人面容英俊,氣度高貴,一看就是從海外歸來的鍍金人士,可是他臉色鐵青得像閻羅王,說話的口氣活像鐵面判官。他就是銷售部的新一任經理?長得很不錯嘛,可是……態度好像不怎麼友善。  

  陳志鐸搔了搔頭,很老實地回答:「我是研發部的技術工程師,我叫陳志鐸。我們部門今天下午不放假,可是我把圖紙畫完了,所以抽空過來看看衛嵐。」  

  「哦,原來是陳工。」任偉倫哼了一聲。研發部是嗎?好,改天他要請研發部的經理喝咖啡,順便叫他把這個陳志鐸炒掉!這個可怕的念頭驀然冒出來,讓任偉倫心裡驚了一跳。他怎麼這麼幼稚?重要的會議中途,居然瞎想這些有的沒的?眼前只不過有個男人想追求衛嵐,他就氣得失去理智想炒那個男人的魷魚——那以後呢?萬一衛嵐以後真的談起戀愛來了,他會不會憤怒得想殺人?萬一衛嵐最後要和別人結婚了,他會不會氣得想把她結婚的禮堂炸掉?  

  想到這裡,他的臉色灰敗了,額上冒出點點冷汗,沒想到自己竟然這麼在意,這麼嫉妒,這麼的……無法釋懷。他這是怎麼了?不是已經決定只專注發展事業、不再被感情所困擾了嗎?既然衛嵐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那麼她總有一天會交新的男朋友,會再次步入結婚禮堂,她這麼漂亮又可愛,當然不可能沒有人追……他猛然用手按住太陽穴!一想到衛嵐將會嫁給別的男人,他就想不下去了,太陽穴鼓漲著,神經隱隱抽痛。他抓起手邊咖啡仰頭猛灌一口,然後「哐啷」一聲把杯子用力砸在會議桌上。  

  咖啡翻倒了,吉原香奈低呼一聲,連忙掏出紙巾去擦。而其他職員見他們的經理真的生氣了,個個嚇得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惟有陳志鐸傻乎乎的搞不清狀況,依然站在原地不肯走。  

  衛嵐察覺到會議室內氣氛怪異,她輕輕地用手肘頂了頂陳志鐸的身體,低聲道:「你先出去,開完了會我找你。」其實她一點兒都不想找他,順口敷衍一下而已。  

  「那……你要記得吃東西。」陳志鐸依依不捨。  

  好樣的,他還捨不得走?!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終於繃斷了,任偉倫霍地站起身來,手撐桌面,「今天先散會,餘下的事項我們以後再討論。」然後轉向吉原香奈,「三點鐘和經銷商的會面你替我取消。」見鬼,以現在這種心情,他能和誰開會?沒把拳頭招呼到人家身上算是很客氣了!  

  「可是……」吉原香奈還想說什麼,任偉倫已經怒氣沖沖地大跨步衝出了會議室,「砰」的一聲巨響,門在他身後被重重摔上。  

  「經理生氣的樣子好性格啊,我好感動……」雪梨又羞又喜地用雙手捧住頰。  

  錢千芊朝天翻個白眼,這位大姐在這種情況下也能感動?真服了她!然後,錢千芊把眼光轉向衛嵐,無聲地用唇語對她說:你、完、了。  

  衛嵐沒力地撫著額,這個陳志鐸還死賴著不肯走,她當然完了。至於任偉倫……他剛才那個憤怒起身的背影,就這樣鮮明地停在她的心坎上,讓她竟然有些為他擔心了。這男人幹嗎發這麼大的火呢?氣壞自己的身體,多不值得。他雖然不再是她老公,可是……她的心仍然有慣性,忍不住想要去關注他的情緒波動。衛嵐歎了口氣,自己真沒用,已經離婚這麼久了,她管這閒事幹嗎?  

  散會以後,任偉倫把自己關在經理辦公室裡生悶氣整整兩個小時。沒人敢來招惹他,只有吉原香奈捧著咖啡走進辦公室,手勢輕柔地替他關上了門,語氣淡淡地在背後喚他:「任桑。」  

  任偉倫轉過頭來,看見自己的機要秘書,心裡有點內疚,忍不住對她苦笑了一下,「對不起,我今天的表現非常糟糕,還要你替我善後。」  

  「沒關係,老闆最大。你付我薪水,就是要我替你善後的。」吉原香奈衝他眨眨眼,端著咖啡杯走到他面前,關切地輕聲問:「今天為什麼發那麼大的火?」  

  兩年了。在任偉倫面前,吉原香奈一直都致力於扮演懂事明理的紅顏知己角色,也因此——可以跟隨在他身邊,做他的機要秘書,在他情緒不好時做個最善解人意的傾聽者,只期望有天他會發現她的美好,然後主動靠過來。

  吉原香奈有她自己的驕傲。她從不追求男人,她要男人逐步發現她是個多麼棒的女人,逐步發現他沒她不行,然後心甘情願地將她抱在懷裡。  

  誰知道這一回,她願意傾聽了,任偉倫卻皺起眉頭,「對不起,這回……是一些很私人的感情,我不想說。」

  吉原香奈愣住。他不想說?以往的每一次他都願意說,這次為何不想?還有,他既然不想說,又為何說出「私人感情」四個字來敲打她的心?  

  她冰雕般的臉龐微微顫動了一下,心裡頭有些慌,害怕自己紅顏知己的地位不保。然而,她畢竟是沉著而冷靜的女子。很快的,她便對他展開如花笑顏,「好,等你什麼時候想說了,打電話給我。你知道我手機24小時開機——」說到這裡,她故意頓了頓,語氣突然變得低啞性感,「為你。」  

  一點小小的挑逗,不用做得太明顯,但效果絕對不錯。吉原香奈自信地微笑著,優雅地旋身離去,齊膝裙擺在潔白玉腿上飄逸地翻飛成粉色波浪——這份嬌媚動人而絕不廉價的風情,有哪個男人能夠抵抗得了?  

  然而,任偉倫依舊苦惱地皺著眉,把眼光緩緩別了開去。  

  他不是笨蛋,吉原香奈喜歡他,他不是不知道。平常她偶爾對他發發嗲撒撒嬌,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太較真,失去一個好秘書。只是今天,他連寬容她稍稍賣弄風情的心思都沒有了。他的整顆心被衛嵐的藍色身影佔滿——不,他是被她給氣死。那女人眼睛瞎了?像陳志鐸這樣的傻瓜她也看得上?三年不見,她的審美眼光跌到這種水準?

  想著,他鬱結難平地用手捶了下桌面。他似乎天生跟咖啡有仇,被他這樣一捶,咖啡杯再度翻倒了。這一回沒有人替他收拾了,他用手指沾了沾那深褐色的液體,放到唇邊輕嘗——噫,難以言喻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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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27 23:32:37

第6章(1)  

  沒想到任偉倫這一生氣,就足足氣了兩個禮拜。在這兩個禮拜裡,整個銷售部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大家每天加班到深夜,臉色發白不說,黑眼圈比熊貓還嚴重。但是,由於經理大人的眉頭依然糾結,眼神依然憂鬱,所以下屬們的熊貓眼當然算不了什麼,大家肚子裡痛哭流涕,該加班的時候還是一點兒也不敢含糊。  

  「天哪,要是再這樣煎熬下去,我就沒有勇氣繼續喜歡經理了!我正式宣佈,我要移情別戀了!」某天,胖嘟嘟的女銷售員雪梨趁午休時間,在辦公室裡振臂高呼。  

  正在電腦前起草文件的羅依茗轉過身來,不屑地瞥了她一眼,「你省省吧。」這胖丫兒從來不知道「自知之明」四個字怎麼寫。  

  王嘉裡見心上人發話了,他立刻義不容辭地幫腔:「就是!搞不好就是因為你愛上經理,所以經理的心情才會變得這麼差。」他說到這裡,突然住口,表情奇怪地四下張望,「咦?衛嵐和錢千芊那兩個女人咧?又趁午休時間偷跑出去了?」

  事實上,衛嵐和錢千芊沒有偷跑。趁著午休時間寶貴,錢千芊扯了衛嵐到洗手間裡訓話。  

  在空無一人的洗手間裡,錢千芊雙手叉腰,表情很凶悍,「小姐,你現在打算怎麼辦?經理辦公室裡面那個瘋子是你前夫,現在我們大家受苦,你好歹表示一下啊!任偉倫再這樣瘋下去,我們部這個月的銷售額可以飆到全亞洲最高,然後我們所有人都有資格進瘋人院。」  

  「他是工作狂,這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是他老婆。」連續加班N天,衛嵐心情也不好,口氣硬邦邦。

  「我不管,反正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去向他求情啦!你對他好一點兒,多說幾句好聽的,實在不行就替他捶肩敲背下跪,總之叫他放過我們。」錢千芊是打定主意要賣友求榮了。  

  「我才不要咧!」衛嵐頭搖得像波浪鼓,連連後退,「我知道他就是公報私仇,故意整我。你叫我去,我鐵定會被他轟死。」「轟死又怎樣?你一個人死,總好過我們大家一起死!」錢千芊豁出去了,上前抓住衛嵐不讓她逃跑,總之今天一定要逼得她就範,「小姐,拜託你善良地回想一下下,任偉倫為什麼會變成工作狂?三年前他又不是這樣的,就是因為你和他離婚,所以他心情不爽嘛,他孤獨寂寞嘛,這樣才會寄情於工作的。還有,這次他為什麼會生氣?就是因為看見有男人追求你,他嫉妒嘛,他看不下去嘛,所以就胡亂發洩,還只會欺負我們這些毫不相干的可憐人。綜上所述,我可以肯定地說:那男人仍然愛你愛得發狂啦!你就拉下臉去求他兩句會怎樣?你好我好大家好,說不定他一看見你立刻百煉鋼化成繞指柔,你既可以造福世人,又有機會再度投入他的懷抱,變身經理夫人,多好啊!」  

  一席話說得衛嵐頭腦發漲,心跳「撲通、撲通」亂得不能自已。千芊竟然說任偉倫仍然愛她愛得發狂?拜託,別笑死人了,這不可能!這……這怎麼可能?那男人這幾天總擺出一張撲克臭臉對著她,這是陷入愛情的臉色嗎?還有,他對她說話總是凶巴巴又冷冰冰的,這是喜歡一個人會有的表現嗎?她不相信,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她越想越覺得千芊的話很荒謬,越想越覺得臉頰溫度上升,直到錢千芊語氣鄙夷地叫了一聲:「喂,你光是站在洗手間裡臉紅有什麼用?要臉紅去他面前臉紅啊!要我說,他愛你愛得半死,你也愛他愛得半死,你們兩個都別裝了!你快點去主動獻身給他啦,幫他降火氣,叫他別再折磨我們大家了!」  

  「千芊!」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衛嵐俏臉大紅,又羞又急之下抓起手邊的肥皂盒就去打錢千芊,口裡嚷嚷著:「我哪裡愛他了?鬼才愛他呢!要知道當初是我先甩他的,我多酷啊!你現在污蔑我喜歡他,我很沒面子!」  

  「你……」錢千芊死瞪著自己的好友,徹底無話可說了。這就是她所認識的外星人衛嵐——口是心非,死鴨子嘴硬。她現在等著她衛大小姐救命呢,這女人卻只想到自己的面子,真是氣死人了!  

  「最後問你一句,你去是不去?不去我跟你絕交哦!」錢千芊頭髮一甩,撂下狠話。  

  「反正,我沒喜歡他。」衛嵐仍然在這個問題上堅持。  

  「好好好,你沒喜歡他,你最討厭他,行了吧?我問你啊:到、底、去、不、去?!」  

  錢千芊吼得震耳欲聾,衛嵐還沒來得及開口回答,一個冷淡而透著鄙夷的女聲便插了進來:「你們在吵什麼?」

  兩人同時愣住,緩緩轉過頭去;只見吉原香奈雙手環肩斜倚在洗手間門口的琉璃屏風上,表情冷冷地凝睇二人,以日文說道:「午休時間已經結束了,二位有空在洗手間裡閒聊,不如回座位去更新一下你們的報表,或者給手頭上的客戶打幾個電話。如果你們的休息時間過長,我將不得不向任桑報告。」  

  衛嵐和錢千芊對視一眼。這次她們雖然被罵了,卻都沒有生氣,反而同時在心裡鬆了一口大氣。幸好這會兒進來的人是聽不懂中文的吉原香奈,如果換了是別人……後果實在不堪設想啊。  

  是夜。  

  豪華舒適的賓館套房內,任偉倫給狗兒木村洗澡。他把木村放進浴缸裡,在它身上塗滿泡沫,又用蓮蓬頭在它頭上灑水。木村很享受這舒服的感覺,嗚嗚地低聲哼叫著。  

  任偉倫笑瞇了眼。這段時間工作壓力大,上面給的銷售預測額高得嚇死人,他每天都神經繃緊著,見到下屬就臉色黑黑。只有下了班回到家裡,看到陪了自己多年的狗兒,他的心情才會放鬆些許。  

  可是,這個華麗而寬敞的賓館套房,終究不是他的「家」。不管室內空氣多麼馨香、溫度調得多麼適宜,他仍然感覺不到家的溫暖。每晚他一個人睡在一張大床上,難耐的寂寞咬住他的心。他跟狗兒說話,狗兒卻只會傻傻地看著他。

  說到底,他還是懷念到日本的那第一年、他和衛嵐兩個人同擠一張榻榻米的拮据歲月。雖然房間狹小,空氣潮濕,可是那時候,他有深愛的妻子陪在身邊,每天再苦再累,一回家能牽到她的手,吻到她的唇。  

  任偉倫給狗兒擦毛,大毛巾不小心擦到了狗兒的眼睛,木村不滿意了,提高聲音吠叫起來:主人心不在焉啦!

  「對不起哦。」任偉倫向木村道歉,但神思已經淡淡飄遠。賓館的落地窗太冰冷,關不住他熱望的心。今夜,他尤其寂寞,有點想念那一個人——她和他現在身處在同一個城市中、同一片星光下,她在做什麼呢?也許,她也在給她的狗洗澡……想到這裡,他臉上的表情柔和了,她是否也會像他一樣潦草地替狗兒擦毛,惹得狗兒汪汪吠叫?  

  又或者,她沒有乖乖待在家裡,而是在街頭夜遊,有人在她身邊陪著她?他想到這裡,腦中不自覺浮現出那個憨憨的陳志鐸的面孔。他神情一黯,他覺得那男人一點兒都配不上她。可是,配得上配不上,已經不是由他說了算。

  任偉倫丟開毛巾,走出浴室,坐到沙發上準備看電視。然而他一伸手,摸到的不是遙控器,卻是自己的手機,記得三年前,衛嵐曾憤怒地摔爛他的手機;可是在今晚的九點二十三分,他卻突然有一股衝動,想要打電話給她,想聽聽她的聲音。  

  他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撥下幾個號碼,然後又迅速刪除。他罵自己:傻瓜,都已經跟她沒關係了,你打給她幹什麼?要跟她聊什麼?聊寵物,還是聊她新任的追求者?  

  他望著手機屏幕,怔忡著。正在這個時候,手機卻自己響了起來。他一愣,連忙接起:「喂?我是任偉倫。」

  彼端沉默。他皺起眉,問道:「請問是哪位?」  

  這時候,那端傳來輕淺的喘息之聲,這聲音令他耳鼓一顫,心臟驀然緊縮了,「衛嵐?」他低叫出聲,心跳驀然加速。  

  「……是我啦。」那端的聲音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千芊在我旁邊,她逼著我打電話給你。」  

  「哦。」他低應,心中有些失落,「請問——有事嗎?」  

  「那個……」衛嵐的語氣欲言又止,頓了幾頓,終於說道:「我是覺得你這段時間情緒不太穩定,所以……就打來問問你,有沒有……什麼不開心的?」  

  「不開心?沒有啊。」他很想說他不開心,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嚥下。不開心又如何?她已不是他的妻子,她沒有義務開導他,他也不應該再對她傾訴煩心事了。況且,他可以對她說「我是因為你才心情低落」嗎?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選了個比較安全的說法:「最近工作上的事比較麻煩,上頭對我施壓,我只好對你們施壓。」  

  「怎麼可以這樣?真是壞上司!」她直覺地罵他。  

  可是今夜他沒生氣,反而低沉地笑了,「是,我是壞上司,你開會遲到一次,我就削掉你半個月獎金。」

  「啊?半個月這麼狠喔?」衛嵐驚叫一聲,竟然當真了。  

  他再度笑出聲來,「你真好騙。」他手裡握著手機,心情愉悅。這感覺多奇怪,今晚他和自己最恨的女人聊天,卻覺得享受到最單純的快樂,就連以往那些怒目相對的日子,今天想起來,也覺得分外可愛。  

  畢竟……曾經那樣深那樣真地愛過她呵……真心愛過的,怎麼能全然磨滅?就算再恨她、再心痛,心口的傷疤長好以後,他仍然發現,電話那一端的這個脾氣倔強、聲音卻嬌憨的女人,一直深植於他心底最柔軟的那個角落,像一根刺,怎麼拔也拔不掉。  

  「衛嵐,我們……」內心深處湧起的一股衝動讓他突然這樣說道:「我們——做朋友好不好?」  

  「啊?」衛嵐愣了一下。  

  「我是說……我們不要再吵架了。既然沒有緣分、做不成夫妻,那麼,我們做普通朋友好不好?」他說到這裡,語氣停頓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中有些赧然,「……因為,我還想關心你。」  

  電話那端響起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幾秒鐘過後,他聽見她有些結巴地這樣說道:「也、也好啊。其實,我……也有點兒想關心你。」  

  他輕輕地吁出一口氣。她說同意和他做朋友,他聽了心裡又是高興,又湧起一小星兒莫名的失落。

  「那……就這樣吧。我掛線了。」衛嵐輕聲說,「再見。」  

  再見?聽到這句告別,他胸腔猛地一窒,在自己的意識能夠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脫口而出:「別掛!你現在在哪裡?和錢千芊在一起嗎?」  

  衛嵐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後回答:「哦,是、是啊。」電話那一端的任偉倫看不見,她臉紅了。其實,她對他撒了謊。她身邊根本沒有什麼錢千芊,只有狗兒花輪匍匐在她腳邊,掀起眼皮鄙視地瞧著她。  

  今天中午,在錢千芊跟她說過那些話以後,她心裡就一直無法平靜。思緒轉了千百回,卻怎麼也無法從任偉倫身上轉開。她無法克制自己不停去想,他……真的還愛她嗎?真的眷戀著過去,忘不了那些相愛的快樂嗎?他想念她……和她想念他一樣嗎?  

  晚上回到家後,她像往常一樣跟狗兒說話,狗兒木然地瞅著她。於是她的心,突然就衝動起來。她找出手機撥電話給他,前九次她都害怕地消除輸入了一半的號碼,直到第十次,她鼓足了全身的勇氣,終於得以在電話那端聽到他的聲音。

  這一刻,窗外夜涼如水。衛嵐低低喘著,紅著臉,捧著這手機。突然,不知怎麼了,她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其實我現在一個人在家,你……要來嗎?」  

  聽到這句話,任偉倫怔住,大腦發熱了,握著手機的手忍不住微微顫抖。在心情如此脆弱的夜晚,她提出這樣的邀請,他怎麼能拒絕?然而,他還是沉吟了。要去找她嗎?還是要堅定自己先前的決心,和她劃清界限呢?一旦去找她,他怕自己會把持不住又愛上她;可是如果不去找她,他會失眠一整夜。他的心搖擺著,但又忍不住為自己的渴望找借口:不是已經說好做普通朋友了嗎?做朋友,當然是要見面的;要不然怎麼交流,怎麼增進友誼?他想到這兒,心安理得了,「你把地址報給我,我馬上過來。」  

  然後,他用心地抄下她家地址,把淺黃色的便條紙緊緊握在手心裡。木村似乎察覺到主人出門的心情迫切,它衝他嘲笑似的叫了起來。  

  「木村,別叫了!」他低聲呵斥,然而這時候,敲門聲竟然響了起來。任偉倫渾身一個機靈,又是驚詫又是心喜:難道……是衛嵐來了?她剛才在電話裡和他一邊聊天,一邊就乘計程車趕來了?她是想給他個驚喜吧?  

  他起身到玄關去開門,刻意放緩的腳步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然而門一開,他頓時愣住了——  

  門外站著的女人,不是衛嵐,而是他的機要秘書吉原香奈。她長髮凌亂,臉色泛著不正常的緋紅,身上洋溢著刺鼻的酒味兒。他正怔愣著,下一秒鐘,她全身無力地「噗通」一聲跌進他懷裡。  

第6章(2)  

  十分鐘以後。任偉倫雙手環肩坐在賓館套房的沙發上,有些哭笑不得地開口:「吉原,認識你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醉成這樣。」  

  吉原香奈此時正和衣躺在原本屬於他的那張大床上。她並沒有睡著,雙眼瞪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雙手奮力揮舞著,口中胡亂地叫喊:「好開心,好開心,好開心啊……」  

  有什麼好開心的?任偉倫皺了皺眉毛,有些不耐地抬腕看表——衛嵐在等著他呢。他一想到這個,一秒鐘都不能多等,立刻站起身來,「你在這裡睡吧,我有事要先走了。」  

  而正在這個時候——  

  「其實那個女人……就是你的前妻吧?」  

  吉原香奈帶著哭腔的聲音驀然在他身後響起,讓他瞬間僵住了腳步。他萬分驚詫地回頭,「你會說中文?」剛才那句話,竟然是用中文問出的。  

  「為了你,我自學了一年半。不過,這些對你來說,實在算不了什麼吧?完全無法感動你吧?」吉原香奈從床上坐起身子,撫了撫因酒醉而凌亂的長髮,咧嘴笑了,笑得好淒涼好悲傷,「任桑,原來這些年你一直把婚戒戴在手上,是為了她。是因為她,你才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離婚了吧?怪不得我那麼好,那麼努力,你卻從來看不到。」  

  任偉倫默然。他不知該怎麼向她解釋他和衛嵐之間的種種。吉原是相當優秀也相當迷人的女性——這一點他知道,可是他給不了她想要的,他無法讓自己愛她,此時惟有沉默以對。  

  「你……根本就還愛著她吧?」她問著,眼淚流下來,滑過她姣好的面頰,弄花了她臉上的粉妝,使她看起來尤其狼狽。  

  任偉倫緊緊閉著嘴,說不出一個字來。他……還愛著衛嵐嗎?這個問題太嚴重太犀利,他今夜感性而脆弱的心靈——不願去想,也想不透。他走回床邊,拿過一條毯子蓋在吉原香奈身上,有些憐惜、又有些無奈地對她說:「你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我叫木村陪你。」  

  木村聽見主人點名,立刻搖頭擺尾地跑了過來,像個忠實而又神氣的護衛那樣坐在床邊。  

  吉原香奈閉上眼,眼淚透過長長睫毛的阻隔,洶湧地、放肆地流下來。她愛的男人不愛她,所以只留下一條狗陪著她,多麼可悲——讓人無法不流淚的可悲。  

  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吉原香奈知道任偉倫是去找那個女人的。他雖然迴避了她剛才的最後一個問題,可是,他已經用行動給了她回答。  

  微涼的夜,清風陣陣,閃亮的星子綴了滿天。衛嵐手裡捧著紅酒杯站在自家陽台的馬賽克地面上仰望星空。她住一樓,星空對她來說很高、很遙遠,可是這一刻,她有些喝醉了,眼神迷濛起來,居然看到星星在深藍的天幕上跳舞,忽明忽暗,忽遠忽近。  

  花輪爬到主人腳邊,輕輕啃咬她腳上的拖鞋。它知道,主人在喝酒壯膽呢。  

  在掛下任偉倫電話的那一刻,衛嵐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衝到家中儲物櫃前找出那瓶儲藏了好久的干紅,拔下瓶塞,立刻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她想要藉著這個舉動來延續方才對他問出「你要來嗎」時的那股勇氣。  

  也許,是這黑夜偷施了魔法吧?今晚的她,居然變得膽大包天起來。剛才握著手機、聽著他淺淺呼吸聲的那一刻,她不知怎麼地就問出了那一句:「你……要來嗎?」之後在他長達數十秒的沉默中,她緊張得幾乎要把手機的機身握斷。

  幸好,他答應了來找她。否則這個懸在半空的尷尬邀請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呢。衛嵐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臉頰發燙了。是紅酒作祟,還是今夜星光太美、讓她輕易地迷醉了?  

  就在這個時候,花輪突然聲音響亮地「汪汪」吠叫起來。它聽見了從走廊裡傳來的腳步聲。  

  果然,大約十秒鐘過後,門鈴聲甚是悅耳地響了起來。衛嵐渾身一個激靈,連忙踩著拖鞋跑過去開門。

  「不行,等等!」她慌慌張張地跑到一半,突然又改變路線衝進浴室裡,抓起放在洗手台上的梳子梳了兩下自己略顯凌亂的卷髮,再拿起滾珠香水在手腕上滾一圈,想了想,又拿出口袋裡的淡彩潤唇膏往嘴上胡亂地抹了一層、再抹一層。最後,她抿著嘴,望著鏡子裡雙頰緋紅、雙唇盈潤的自己,忍不住輕聲笑了。天啊,她在期待什麼呢?他們說好了要做普通朋友的啊。她快步走到玄關處,鼓起勇氣「霍」的一下拉開鐵門。花輪也莫名興奮起來,搖頭晃腦地跑到門口,將狗頭探出門外張望。  

  走廊昏黃的燈光下站著一個男人,面上淺淺帶笑,眼神侷促,一隻手緊抓著外套的下擺,另一隻手捧著一把用粉藍色皺紙包著的白色雛菊。他把花遞給她,解釋似的急急說道:「花店還沒關門,所以順手買了一束……送你。」

  在這一瞬間,衛嵐以為自己看見了當年大學校園裡小河邊的那個冒失少年——青澀稚氣的臉孔,卻閃爍著不容置喙的愛慕。  

  是眼色朦朧了,還是時間倒轉了?她望著他和那束花,久久無法成言,整顆心融化了。怎麼辦、怎麼辦?她的生命中已經出現了一個任偉倫,放肆佔住她心房的大半位置。這樣的她,如何能看得到其他男人的影子?如何能心無芥蒂地重新出發去找幸福?  

  她有些靦腆地接過雛菊,輕輕地抱在懷裡。果然,這個曾經是她丈夫的男人是最瞭解她的,他知道她喜歡白色雛菊,喜歡把這潔白素馨包裹在粉藍色的皺紙裡。而陳志鐸即便送她一千朵一萬朵紅玫瑰,又怎麼抵得上這一夜她捧在懷中的淡淡芬芳?  

  「你……進來坐。」她沖任偉倫展開微笑,那微笑很友好,又含著幾分淡淡的羞怯。後者緩緩踱進來,花輪立刻搖著尾巴撲到他褲管上,用粘膩的口水歡迎他的到來。  

  「花輪乖,別咬了。」任偉倫蹲下身子,愛憐地摸了摸狗兒的腦袋。狗兒聽話地跑開。  

  他們在沙發上坐下來,四目相對,奇跡似的第一次沒有吵架。一時之間,彼此都有些羞澀了,不知該怎樣打開話題。

  衛嵐略感尷尬地清了清喉嚨,開口:「那個……要不要喝點小酒?」說著指了指茶几上的紅酒瓶。

  「不用了,我坐一下就走。」他緩緩搖了搖頭,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什麼。  

  「哦。」衛嵐點了下頭,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坐一下就走啊?這個「一下」聽起來好短暫。客廳的淡雅燈光下,她望著他黑湛湛的眸子,腦子裡突然冒出這麼個念頭來:她寧願這樣和他四目相對著、尷尬著、愚蠢著直到永久,也不願意自己一個人在這暗夜孤寂地聽著時鐘敲響、沒有人陪伴。  

  「那個……你今天在電話裡的提議,我覺得很好。」衛嵐搔了搔自己的頸後,訥訥地提出話題。  

  任偉倫微愕了一下,然後點了下頭,「嗯,像現在這樣不吵架、和平相處,是挺好的。」說完,他吞了口口水。內心深處有股衝動湧上來,他用自制力把它壓下去。  

  他看著衛嵐,燈光下她的臉蛋緋紅,嘴唇晶亮,眼波嫵媚而流轉,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馨香。這個他曾經最熟悉的女人,今夜看來居然像一隻水妖那樣神秘而性感。他的呼吸驀然有些急促了,「那個……我們以後就這樣相處,很好。」

  「對啊,做普通朋友,真的很好。」她也點頭,眼睛裡閃著渴望的光,嘴裡卻自欺欺人地說著「很好」。

  「嗯,做朋友看起來是正確的選擇。」他再點了一下頭。彷彿除了「做朋友」這個話題,他們就不會講別的話。

  「我同意。」她說著,語聲逐漸變得低啞,問:「我們……真的是朋友吧?」  

  「是……吧。」他身子不由自主向她靠近了一步。  

  「哦。」她閉上嘴,不問了。狹小的客廳裡,綿軟的沙發上,他們靠得那麼近,近得幾乎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急促得像打鼓,曖昧得像一支未唱完的情歌,停在最高潮處,搔得人心癢癢的。  

  他們沉默地聽著鐘擺的滴答聲。幾分鐘過後,換他來問:「我們……是朋友哦?」  

  「嗯,普通……朋友。」氣氛不對啊……空氣中彷彿有鴉片被點燃了,曖昧而勾挑的氣息鑽入她鼻間……衛嵐很想別開眼不去看任偉倫,可是她的眼睛似乎有自己的主張,仍然直勾勾地盯住他不放。  

  而他的雙眼深處,也隱約著了火。他定定望著她,彷彿她就是那兩團火焰的中心。  

  「普通朋友……是什麼定義?」他蹙起眉低問,喉結滾動著,把更多細微情緒吞嚥下去。  

  他蹙眉的樣子好英俊,令她心跳更亂,「就是、就是可以互相關心、互相照應,但是不可以……不可以……」她紅著臉,咬著唇,說不下去了。  

  「不可以……怎樣?」他問著,語聲模糊的問句裡更多的是低低喘息。  

  「不可以……不可以——」  

  下一秒鐘,兩個人驀然抱在一起,四片唇緊緊相貼,熱情地、繾綣地糾纏起來。黑夜、紅酒和雛菊把他們心中的情火點燃了。在這樣的夜裡,沒有什麼不可以。  

  沒有人知道是他先抱住她,還是她先吻住他。他們用力地擁抱彼此,瘋狂地親吻彼此。他們失去了所有理智,把那個關於「普通朋友」的約定拋到腦後。四肢交疊,唇舌交纏,兩顆心臟緊緊相貼,一齊劇烈跳動。  

  狗兒花輪聽見響動,慢吞吞地從廚房裡爬出來;看到這一幕,它害羞地用爪子摀住眼睛,又把身體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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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27 23:33:55

第7章(1)

  感覺……有點兒奇怪呢。  

  任偉倫在清晨日光的照射下緩緩睜開了眼睛,怎麼今天陽光的顏色和以往不一樣?他眨了眨眼——哦,原來是窗戶上掛的窗簾顏色換了。他身體動了一下,又立刻感覺到自己身下睡的床鋪又短又狹窄,完全有別於賓館裡那張超級豪華大床。然後,他睡眼��地翻了個身——下一秒鐘,「砰」的一聲,他高挺的鼻樑撞上了沙發的靠背。體內的瞌睡蟲這下子全給撞跑了,他急忙坐起身來,環視四周陌生的空間。天,這是哪裡?他為什麼會睡在一張花花綠綠的布藝沙發上?還有,為什麼他身上……沒穿衣服?  

  他還來不及消化自己的驚訝之情,就聽到沙發旁邊的地板上傳來一聲細微的呻吟:「唔,冷死了……」

  誰冷死了?他的拖鞋會說話?他以為自己還在夢裡,於是用力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唔,感覺到疼痛了,這就證明應該不是夢啊!他半信半疑地轉頭朝沙發底下一看——  

  「啊!」他嚇得忍不住大叫一聲。那裡躺著的不是他的拖鞋,而是一個渾身赤裸的活生生的女人——他的前妻衛嵐!

  衛嵐?!她為什麼會沒穿衣服睡在他沙發旁邊的地板上?!任偉倫徹底愣住了。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要命的事?他和衛嵐居然同住在一個屋簷下?更荒謬的是——他們兩個居然都沒穿衣服?這……意味著什麼?  

  他捧住有些昏漲的頭部,努力回想,腦海中逐漸浮現出昨晚那迷人的夜色、醇香的紅酒和淡雅芬芳的雛菊。然後,關於昨夜的記憶在他腦中清晰地回放了起來:他來找她,買了花送給她……他坐在沙發和她聊天,氣氛逐漸氤氳……然後,他們都沉默了,膠著的眼神變得曖昧……再然後,他突然一把擁她入懷,捧住她的臉頰熱吻——所有思緒到此戛然而止!任偉倫驚訝地倒抽一口冷氣,天,他把一切都想起來了——他和衛嵐上床了!他和他離了婚三年的前妻再度上床了!

  事情怎麼會演變成這樣?明明——他下定決心不跟她再有感情牽扯;明明——他們在電話裡達成協議要做普通朋友,可是為什麼昨晚他們之間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麼他會失去理智?為什麼她也沒有阻止?他呆坐在沙發上,心亂如麻。可是就在這倍感荒唐的時刻,他的心頭竟然湧起一小星兒的甜蜜來。他不自覺地回想起昨夜她乖巧而嬌憨地偎在他懷中的那一幕,然後,他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了……  

  等等!他居然在回味和衛嵐親熱時的情形?!任偉倫猛醒過來,他簡直要開始鄙視自己了!他低下頭,懊惱地用手捶了一下沙發墊。與此同時,沙發底下傳來了衛嵐像貓兒一樣綿軟的聲音——「阿……嚏!」她皺著鼻子,嬌怯怯地打了個噴嚏,然而噴嚏打完了,她居然還沒醒,一翻身繼續呼呼大睡。  

  任偉倫看得目瞪口呆,眼下這是什麼狀況?昨夜與他親熱纏綿的女人這會兒正舒舒服服地睡在他腳底下?

  他連忙從沙發上跳下來,隨手抓過自己的襯衫蓋在衛嵐赤裸的肩膀上,然後蹲在她身旁瞪視著她安睡的臉龐。地板那麼涼她也居然能睡得這麼香?真是的,也不怕感冒?  

  然而過了幾秒鐘,他恍然發覺自己才是真正腦子有毛病的那一個。這種時候他應該要趕快叫醒她才對吧?於是他傾身向前握住她肩頭,輕輕搖晃,「衛嵐,醒醒……」  

  他連續叫了十幾聲以後,衛嵐才悠悠醒轉。她睜開眼,神色迷茫地看著他,「任……偉倫?」他怎麼會在這裡?

  「昨天晚上,你就這麼在地板上睡了一夜。」他看著她因初醒而顯得呆滯的表情,半是憐惜、半是埋怨地說:「你笨死了,睡個覺也會掉到地上?感冒沒有找上你,算是你走運。」  

  「什麼?」衛嵐立刻睡意全消,兩顆桂圓一樣的圓眼睛瞪住他,「一定是你昨晚把我踹到沙發底下去的!我睡相這麼好,怎麼可能會自己掉下去?」  

  「那是因為我們昨天晚上——」他說到這裡,驀然住了口,俊臉漲紅了,尷尬地沉默了半晌,他才嘴硬地道:「算了,懶得跟你這種笨蛋吵架。快穿衣服啦!」由於羞惱,他的口氣顯得有些兇惡,他背過身穿衣服,不去理她。可是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身後掃來一記又快又狠的無影腿,他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踢中背部,痛得大叫一聲。  

  「喂,你幹嗎踢我?!」他轉過身來怒瞪她。這女人瘋了?  

  「誰叫你昨晚先踢我下床的?我現在還你一腳,很公平啊。」衛嵐雙手環肩,語氣涼涼地道。  

  「我……我踢你?」他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你這女人真是不講道理!」  

  「你這男人才不講道理!」她不甘示弱地回嘴。  

  「我哪裡不講道理?」他瞪著她。  

  「我又哪裡不講道理?」她白他一眼。  

  「你——」他氣結,「我懶得跟你說。」說著他別開頭,繼續穿他的衣服。  

  「我更沒閒工夫跟你吵。」她也別過臉,彎身撿起一條大毛巾披在身上。吵架的時候沒有穿衣服,彷彿氣勢一下子弱了很多似的,她不喜歡這種感覺。  

  就這樣,再度擁抱後的第二天清晨,他們用傻乎乎的吵嘴掩飾心中所有紛亂情緒。彷彿只要專心地怒目相對,就可以成功忽略這一刻空氣中浮起的絲絲甜意和由此引起的淡淡尷尬。吵完了,他們默默地穿衣,梳洗。然後,裝著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他們分工作早餐,沒有一句對話,默契卻好得驚人——衛嵐專心地在鐵盤上煎出兩個微焦的荷包蛋,任偉倫目不斜視地煮開水泡咖啡。狗兒花輪彷彿也感受到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怪異氣氛,它乖乖地趴在廚房地板上,集中精神吃狗食,一聲也不叫。  

  熱氣騰騰的早餐端上了柚木桌。他為她倒咖啡,挑起眉淡淡地問著:「幾顆糖?」  

  「一顆半,不加牛奶。」她也淡淡地答,頓了一會兒,反問:「荷包蛋上灑鹽巴還是胡椒粉?」說著潦草地把兩個調料罐推到他面前。  

  「都要,先灑鹽巴,再灑胡椒粉。」他回答著,心裡卻想:這個女人果然是一點兒都沒變,喝咖啡加糖還要一顆半,口味挑剔得很,真難伺候。  

  「哦。」衛嵐應著,心裡也想:這個男人的龜毛癖好這輩子是改不了了。其實先灑鹽巴或者先灑胡椒粉又有什麼分別?嘖嘖,就他毛病多。  

  問題問完了,用餐時間再度陷入沉默無聲的尷尬狀態。他和她都很專心地吃著盤子裡的早餐。  

  衛嵐低頭用小刀切著荷包蛋,微焦蛋白中的蛋黃驀地流出來,沾在銀亮的餐刀刀刃上,這情景看在她眼中竟顯得有些莫名的曖昧。她無法控制自己紛亂的思緒,每吃一口早餐,她都無法克制自己的大腦清晰地回想起昨晚的一幕又一幕。

  昨天晚上,他——抱了她。暌違三年之後,他的身體比她想像中更熟悉、更溫暖、更令她沉溺……當他輕柔地在她耳邊喘息著喚她「嵐」的時候,當他以丈夫疼愛妻子的那種方式溫柔地吻著她的時候,她的心裡溢滿了喜悅和激動。是太久沒有被男人的臂膀擁抱了?抑或——是她乾旱的心田一直只等著他的擁抱來滋潤?他,畢竟曾經是她至愛的丈夫啊……衛嵐望著餐盤中糊成一團的荷包蛋,眼眶不知為何有些乾澀。  

  儘管嘴上不願意承認,可是她心裡卻比誰都清楚,說什麼第二春,說什麼重新出發找幸福,全都是自欺欺人。她的身體和她的心靈——一直只要他,只接納他,只等著他呵。儘管嘴上說得再刻薄再難聽,心裡再不甘再怨懟,她——仍然要命地眷戀著他。  

  於是她不自覺地回想起一首由某位新加坡女歌者所演唱的老歌來。記得那首歌叫做《傷心》,歌詞裡有這樣一句:「無論我們怎麼吵、怎麼鬧,愛過的誰都無法忘掉。如果我這樣就看你走了,我一定會傷心到老。」  

  持著餐刀的手突然停了下來,有個脆弱的念頭在她心頭浮現,隨即牢固地紮了根——原來,在過去的三年中她一直是傷心的,她從來沒有真正快樂過。她離婚了,一個人住一間小套房,養一條狗,三年沒有戀愛。每天每天,她沒心沒肺地工作,沒頭沒腦地跟狗兒對話,自以為平順而安好地生活著,自以為一個人的日子也可以充實而富足,但其實——她從未充實過,也從未富足過。她的日子很空虛,她的心裡很貧瘠,因為那個她惟一深愛過的男人,已經變成她的「前夫」。當初是她一念之差從他身邊逃開,而現在,她連承認自己的悔恨都嫌太遲……  

  衛嵐把最後一口荷包蛋塞進嘴裡,堵住那即將從喉嚨口湧出的某種酸澀液體。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故作淡然地開口:「我們……就這樣了?」  

  她說的是疑問句,滿心希望他會回答她「不是」,可是沒想到他怔了一下,而後竟然輕輕地點了下頭,「嗯,我想……就這樣了。」  

  這答案讓衛嵐輕喘一聲,心口立時尖銳地疼痛起來。在經過了昨晚那樣甜蜜的兩情繾綣之後,她原以為他會說些什麼——什麼都好,但絕對不是一句輕描淡寫的「就這樣了」。可是,此刻坐在她對面的男人表情非常平靜,沒有一絲波動。衛嵐用手偷偷在桌子下面揪緊衣角,她心裡慌了,她覺得被擊敗了——或者說,他什麼都沒做而她卻率先認輸、不戰而敗了。

  於是她口不擇言起來:「你能這麼想就最好,我也覺得……昨晚根本是個錯誤。」她口氣生硬。  

  任偉倫正要端起咖啡杯的手頓了一下。幾秒鐘以後,他有些倉皇地抓起桌上的餐巾擦拭嘴角,語氣含混不清地說:「是啊,我……也這麼想。」  

  「那我們——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好了!反正我們是絕對不可能復合的!」  

  這一次她的反擊來得又快又急,令他身子猛然一震,眉間瞬間略過痛苦的神色。然而他隨即抿了一口咖啡,苦澀而滾燙的液體滑入喉嚨中,成功地壓抑了他內心深處的某種躁動。他迫使自己用盡量平靜的聲音回應道:「我同意。」

  「我也同意,比你更同意!」衛嵐尖銳地喊叫起來,急速襲上心頭的痛楚令她握著叉子的手微微顫抖。

  察覺到她語氣中不尋常的怒氣,任偉倫抬起頭望向她,抿起了嘴,不說話了。他眉宇糾結,眼色凝重,就這麼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他突然輕輕歎了口氣,然後放下刀叉,站起身來道:「謝謝你的早餐,我想……我該去上班了。」說完後,他轉身就走,不再多看她一眼。他腳步踏得很重,似乎在彰顯著某種決心,也似乎是想踏碎某種軟弱。  

  「等等!」見他果真說走就走,衛嵐立刻無法克制情緒地大叫出聲。她不甘心地起身跟了上去,幾乎是惡狠狠地在他身後說著:「我覺得……你這個人真是難以相處!」  

  任偉倫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道:「同感。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相處。」  

  「那就別做朋友了!」衛嵐雙手緊抓著桌沿,用盡全身力氣大喊。  

  而這一次,他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輕輕地替她帶上了門,那門板關上的聲音恰似一聲歎息,瘖啞而又悠長。

  狗兒花輪低低地嗚咽了幾聲,將下巴垂到地板上。室內異樣的氣氛令它食不下嚥。  

  衛嵐像個木頭人似的呆站在桌前——如同三年前一樣,她又把一切搞砸了。  

  她方才憤怒的叫喊還迴盪在早晨的空氣中,彷彿在提醒著她,這行為有多麼卑微,多麼愚蠢。她怎麼能妄想用傷人的話語來留住他呢?她怎麼能以為在三年前她那樣深重地傷害了他以後,他還有足夠的寬容和愛意來接納她呢?她怎麼能期待他依舊像19歲那年一樣深愛著她、為她癡狂、為她奮不顧身、為她棄守原則呢?  

  畢竟……那麼多年過去了呵。時間把愛偷換,多年以後的這個早晨,她突然猛醒了,發現自己還深愛著任偉倫,還想要回到他身邊去。可是,這有什麼用呢?  

  因為他的愛,已經不在原地等待了。他走開了,她卻一個人留在原地,孤單地愛著,一相情願、於事無補地愛著。這種愛——當然不會得到他的回應,也活該無法得到他的回應。  

  衛嵐抓著桌沿的手緩緩地、無力地垂了下來。她頹喪地在桌前坐了下來,眼淚一滴、兩滴、三滴……從眼眶中滑出,滴落溫潤的白瓷咖啡杯中,在褐色苦澀液體中激起淺淺漣漪。  

  她想,這一次,她真的會傷心到老了。  

  (註:本節中所引用歌詞出自陳潔儀《傷心》,作詞:陳秋離,作曲:許環良)  

  三天以後,衛嵐突然心血來潮地要請錢千芊去吃日本浮士繪料理。她狀似很不經意地對好友說:「喂,你知道嗎?我有好久沒有請你吃飯了呢。」  

  「你怎麼了?撿到錢包?中了彩票?還是釣到家財萬貫的金龜婿?」錢千芊詫異地看著衛嵐。據她所知,衛嵐可不是那種手頭有了閒錢就愛拚命請人吃飯的傻瓜冤大頭啊。  

  「總之你今晚有免費大餐吃了,怎樣?錢大美女賞不賞臉?」衛嵐語氣輕鬆地問著。  

  錢千芊卻聽得皺起了秀眉。她直覺地認為這幾天衛嵐的情緒有些不對勁兒,好像刻意地要表現出心情高興的樣子來似的。  

  「衛嵐,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當然沒事啦!你說我能有什麼事?」衛嵐呵呵笑著,臉上像開出一朵花兒,「我心情好嘛,偶爾也想奢侈一下,燒點兒錢請好朋友吃個晚飯,這有什麼不可以?」她挑起眉問著,語氣中竟有幾分強硬。  

  錢千芊聳了聳肩,不說話了。她雖然不敢肯定衛嵐這幾天是不是有什麼心事,但是她可以肯定:絕對不要在衛嵐「看起來」心情欠佳的時候忤逆她的意思,否則後果會很嚴重。  

  於是這天晚上下了班,錢千芊很乖地任衛嵐把她拖進一間價格昂貴的日本料理店裡,兩人點了數百塊錢的魚生和壽司。點完了菜,錢千芊剛抓起桌上的杯子,就著杯沿輕啜了一口酸甜爽口的青梅茶,這時,就聽到衛嵐一字一句、無比清晰地對她說:「給你講個笑話:我和任偉倫發生關係了。」  

  頓時,「噗」的一聲,錢千芊口裡的茶水盡數噴了出來。她被嗆得連連咳嗽,面孔漲得通紅,捶著胸口順了半天的氣,好不容易才找出一句話來表達心中的震驚:「你……你管這個叫笑話?!」天啊!衛嵐和任偉倫竟然「再度」發生關係了!這不叫笑話好不好?這簡直可以登上明天報紙的頭條!  

第7章(2)  

  「凡是愚蠢而可笑的事情,在我眼裡都是笑話。」衛嵐輕輕一聳肩。  

  「可……可是,他、他是你前夫耶!」錢千芊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你們、你們……怎麼會……發生……那樣的事?!」  

  衛嵐有些不自在地撇了撇嘴,申辯道:「那天晚上氣氛太好,加上我又喝了點酒,所以就——」她拿起桌上的兩個杯子互相碰撞一下,「擦槍走火咯!」  

  「可、可是……」可是這不是一個離婚女子和前夫上床的正當理由吧?錢千芊張口結舌。  

  「OK,笑話講完了。吃東西。」衛嵐「啪」的一下掰開手中的一次性餐筷,「我要開動咯!」她學日本人那樣雙手合十,垂涎三尺地看著面前的壽司。  

  而錢千芊此刻卻已化身為石佛,張大著嘴,眼神凝滯地瞪著衛嵐。好一會兒後,才困難地自喉嚨深處擠出聲音:「衛嵐,發生了這種事,你……你竟然一點兒都不在乎?!」  

  「哈,我為什麼要在乎?」衛嵐把一個鮭魚手卷塞進嘴裡,咀嚼兩下吞了下去,然後嘹亮地笑出聲來,「一x情而已嘛,又不犯法。只是我一x情的對象碰巧是我前夫而已。」  

  「可是,就因為他是你前夫,事情才嚴重呢……」錢千芊小聲地嘟噥。  

  「你說什麼?」衛嵐頓時瞇起眼,眼神中閃出挑釁的光。  

  錢千芊立刻聰明地閉上嘴。她看得出,衛嵐一定還愛著任偉倫,而那天晚上的「擦槍走火」,也絕對不是偶然事件。只是此刻,衛嵐臉上那故作輕鬆而又艱澀倔強的表情清楚明白地透露出這樣的信息:她不在乎那一夜的荒唐情緣,更不在乎和她發生一x情的那個男人!誰要是敢認為她在乎,她就跟誰急!  

  於是,錢千芊換了一個比較安全的問題:「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我能怎麼辦?」衛嵐聳了聳肩,口氣輕鬆地說:「不怎麼辦咯,就當那天晚上做了一場噩夢。」

  「噩夢否?春夢乎?」見她竭力要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錢千芊忍不住地就想開口損她。  

  沒想到衛嵐毫不生氣。她摸了摸垂到肩頭的卷髮,笑了,「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是春夢,可一覺醒來就成了噩夢了。」她這話雖然是調侃,卻也是實話。只是她無法對好友確切地說出:當任偉倫一臉平靜地對她說出「我們就這樣吧」的時候,她的心是那樣的因屈辱而抽痛著,讓她幾乎要失去呼吸和思考的能力。  

  此刻在千芊面前,她可以裝出心無芥蒂的樣子來傻吃、傻笑;可是在那一刻,她心裡難受得連哭都哭不出來。

  不過,她又能怎麼辦呢?愛情是兩個人共同經營的事業,當其中的一個人不打算參與、鐵了心要離開,那麼另一個人——通常是無法可想的。她愛任偉倫,但她不能強迫他也愛她,那屬於他們的愛情,早在三年前離婚協議書籤下的那一刻就落幕了。她的懊悔和醒悟,足足晚了三年。  

  衛嵐拿起杯子啜了口青梅茶,那味道酸酸的,還透著點兒苦澀。她確定自己不喜歡這個味道,在心裡忿忿地想著:真可惡,這家店明明很貴,可為什麼這裡的食物卻糟糕到令人難以下嚥?不行,改天她要到消協投訴去。  

  就在這時,她聽到錢千芊小心翼翼地開口嘟囔了一句什麼。她沒聽清,於是皺起眉問:「千芊,你說什麼?」

  然而錢千芊囁嚅著,好半晌都欲言又止。最後,她終於清了清喉嚨,斗膽說出:「我說……衛嵐,你好像快要哭出來了。」「啊?!你瞎說什麼?」衛嵐愣住,簡直要失笑當場了。千芊真是搞笑,誰好像快要哭出來了?好端端的哭什麼?有什麼值得哭的?她不解地眨巴著眼,眼前卻逐漸浮起一片迷霧,使她看不清楚錢千芊臉上的表情,只感到有什麼液體從眼眶裡跑出來,熱熱地在她臉頰上蜿蜒。然後,她低下頭,望著杯子裡的青梅茶,這時只聽「滴答」一聲,一滴液體落進茶杯裡,激起淡淡青色漣漪。  

  於是她不得不承認——她是真的哭了。眼淚比她所想像的要來得更洶湧,一滴接著一滴落到茶水裡,很快的,那杯茶就不能喝了。  

  錢千芊有些心疼地看著好友垂淚。她知道說什麼也沒用,以衛嵐的倔強和好面子,即便她心裡還深愛著任偉倫,嘴上也絕對不會承認什麼。  

  果然——  

  衛嵐無聲地哭了一會兒,終於抬起頭來。抹了把哭紅的眼,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我……我剛才被芥末嗆到了,好辣喔。」錢千芊善解人意地點了點頭,「嗯,我叫服務生替你換一杯青梅茶。」她體貼地不去點破衛嵐落淚的真正原因。

  衛嵐眼睛濕濕地看著錢千芊,突然,感慨地吐出一口氣,「千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以後會想你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錢千芊頓時心生警惕地皺起眉。  

  「我……」衛嵐別開了臉,表情在日本餐廳的昏暗燈光下顯得有些模糊,「我打算辭職,離開這間公司。因為,我沒有辦法每天就這麼看著他,卻什麼都不能做……」她說到這裡,自嘲地搖了搖頭,「是了,我是什麼也不能做。我們已經離婚了,而且……他現在是我上司呢。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可能,是吧?」  

  聽了這話,錢千芊無言了。雖然在內心的最深處她也知道,衛嵐和任偉倫是不適合在一起的——他們二人的性格都太過倔強、自我,面對所愛的人,都不肯示弱,也不肯認輸。可是此刻,當她看見衛嵐臉上落寞的表情和哭紅的雙眼,她的心裡也忍不住跟著酸楚起來。難道真像一首歌裡唱的那樣,「再完美的愛情,也終於輸給個性」?即使在最深愛的人面前,人們也做不到偶爾卑微一次、把高高的身段放下?  

  日本餐廳裡,柔美的音樂持續播放著。兩個女人沉默地啜著已經變了味兒的青梅茶,愛的困惑在她們心中蕩漾,久久不去。  

  這幾天,任偉倫的日子也非常不好過。  

  表面上看來,他的生活很順利。老闆沒有向他施壓,下屬們工作也很賣命,可是這些日子以來,他卻像得了某種疾病似的,渾身難受,胸口悶悶的透不過氣來。  

  其實,早在那天他從衛嵐的家裡倉皇出逃以後,這種窒悶的感覺就襲擊了他,並且在之後的幾天裡一直困擾著他,不曾有片刻停止。他自認是個成熟理性的男人,可是他無論如何也忘不了,那天晚上,他和衛嵐在分居三年以後再一次上床了。他們已不再是夫妻,卻分享了夫妻間的親密。在那晚擁她入懷的那一刻,他心裡清楚地意識到——原來在這分開的三年間,他一直是愛著她的。他從來也沒有停止過對她的想念,即便那想念中帶著恨意。而在三年後的今天,他好想讓她回到他身邊,他——還想和她在一起。  

  可是第二天早上醒來,他和她卻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吵起了嘴。這項事實仿若一桶冷水般澆醒了他,讓他明白:原來——他和衛嵐終究是不適合在一起的。他們的性格無法相容,即便再相愛,也永遠學不會該怎麼好好相處。

  所以,就什麼都不去努力、什麼都不去奢望地放棄了吧。也只能……這樣放棄了吧?任偉倫知道自己的行徑像極了一個不負責任的懦夫,可是他忘不了當年衛嵐和他離婚時的那種令他心神俱裂的痛楚。那痛楚深刻地烙印在回憶中,讓他變成了驚弓之鳥,也讓他明白了這樣一個道理:沒有了衛嵐,他也許會活得痛苦;可是如果他選擇和衛嵐再在一起,那麼最有可能的結果是彼此互相折磨、兩個人都活得很痛苦。  

  一個人痛苦,總好過兩個人痛苦。所以……還是放棄吧,他沒有理由不放棄的,不是嗎?任偉倫深重地歎了口氣,這個決定雖然顯得理智而成熟,可是每次一想起它,他就忍不住心中鬱結。他拿起手邊的咖啡杯,舉到唇邊啜飲了一口,卻只喝到空氣。  

  這時,他頭頂上方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讓我來吧。」然後,一隻雪白纖巧的手拿過了他手中的咖啡杯。

  任偉倫抬起頭,看到吉原香奈淺淺笑著的臉龐,這才想起自己是在辦公室裡。他抱歉地笑了一下,「對不起,剛才走神了,沒注意到你進來。」  

  吉原香奈不以為意地笑笑,「沒關係,就讓我這個做秘書的為老闆泡上最後一杯咖啡吧。」  

  「謝謝。」他真誠地說著,「人事部那邊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他們不會算你違約,該給的遣散金和各種津貼,一毛錢也不會少。」  

  「任桑,你知道我在乎的不是這個。」吉原香奈臉上雖然仍帶著笑容,可是眼神卻黯淡了下來。在那天晚上的醉酒告白之後,她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得到這個男人的心,所以惟有選擇主動辭職,來保全自己最後的尊嚴。雖然這個決定做得很漂亮,絲毫不拖泥帶水,然而在心底的某一個角落她仍然抱著希望,以為任偉倫會開口留她。  

  可是,他沒有。他沒有一絲挽留便批准了她的辭呈,並且出於愧疚,他熱心地為她向人事部解釋,讓她不用支付違約金,還可以得到一大筆遣散費。他甚至還為她寫了幾封充滿讚譽的推薦信,使她在今後的職場道路上多了塊有份量的敲門磚。然而,即便是如此,吉原香奈仍是怨恨他。任偉倫是一個好老闆,卻從未以一個男人的方式來看待她。他盡心極力地幫她,然而他所做的一切,都只讓她更加傷心。  

  吉原香奈幽怨地凝視著任偉倫好看的側臉,心中悲涼地低歎。她深深地愛著這個男人呵……可是他的心,早已被他手上的戒指圈住,給了他的前妻了。於是,她心有不甘地開口問道:「任桑,我走了以後,你……會和那個女人復合吧?」

  聽了這話,任偉倫忍不住苦笑,「如果我要和她復合,你在的時候就復合了。只是……不,我不會。人是不能走回頭路的。」他表情艱澀地搖了搖頭,語氣卻堅定,似在說服自己。  

  吉原香奈臉色一白。聽聽,多麼無情的話語啊!她的存在與否,從來就不能左右他的決定。原來她在他心中——竟然是一點兒份量也不佔的。  

  她想到這裡,心中苦澀已極,竟生出些絕望而不顧一切的念頭來。趁著頭腦發熱,她大著膽子,抖顫著聲音迸出一句:「那麼,任桑,在我走之前——抱我一次吧!」  

  任偉倫驀然睜大眼睛,「你——說什麼?」他萬萬沒想到一向高傲而自矜的吉原會說出這種話來。

  「抱我,任桑。這幾年來,你連我的手都沒有碰過一下。為什麼?難道我就這麼不可愛、就這麼沒有吸引力嗎?」吉原香奈漲紅了臉,分不出是因為羞澀還是因為憤怒。她伸手一把抓住任偉倫的手,將他從座位上拉起來,拉向自己的身體。下一秒鐘,她用力偎向他懷裡,將他的手放置在她胸口,「任桑,你沒有感覺嗎?你感受不到我的心跳嗎?那個女人雖然曾經是你的妻子,可是我比誰都愛你!我那麼愛你,你就不能也試著愛我嗎?」  

  「吉原你……」任偉倫的臉上也微微泛起了紅潮,不過那是不知所措的難堪的紅潮。他知道自己應該拒絕她,但不知道怎樣拒絕才能不傷她的心。他微微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可是她死命地抓住他不放,眼淚流了下來,滴落到他的手背上。  

  那滾燙的液體僵住了他的動作。他不忍心再掙扎了,只是深深地看著她,「吉原……」他輕喚著,表情內疚,「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我最恨聽到對不起。」吉原香奈哽咽著道。她好恨自己,上一次的屈辱還不夠嗎?她就這麼不長記性,又一次在他面前放下了所有的自尊?  

  然而,就在這兩人尷尬僵持的時刻——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衛嵐呆呆地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瞪視著屋內發生的這一幕。她看到任偉倫和吉原香奈靠得很近,兩人對望著,而他的手掌正停留在她的胸口。衛嵐倒抽一口冷氣,大腦混亂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真實抑或是幻覺。是……是假的吧?現在可是大白天呢,這裡可是辦公室呢……她伸手用力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另一隻手不自覺地一鬆,一個牛皮紙信封自她手指間滑落,無聲地掉在地板上。而那上面寫著三個大字——  

  辭職信。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1-27 23:34:59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1-1-27 23:35 編輯

第8章(1)  

  「我不辭職了,再也不辭職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家公司裡!我倒要看看任偉倫那個混蛋可以在我眼皮底下勾搭多少女人!」午休時分,銷售部的辦公室時怒罵聲不絕於耳。衛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氣得七竅生煙,一邊罵一邊把自己桌上的筆筒和紙巾盒往地上砸去,「可惡!那個死男人!我就知道他耐不住寂寞,我們才剛離婚他就和別的女人搞七拈三!」

  「衛嵐,你小聲一點兒!這裡可是公司耶,而且——你和任偉倫已經離婚三年了好不好?」錢千芊恨不得撲過去一把摀住衛嵐的嘴。這女人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想辭職,但她在公司裡這麼不顧影響地鬼吼鬼叫,要是被哪位上司聽見了,一定毫不留情地炒她魷魚。  

  錢千芊把椅子拉到衛嵐的面前,坐下來問:「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居然能讓她氣成這樣,並且改變辭職的決定?  

  「任偉倫和吉原香奈……他和吉原香奈……他們……」衛嵐喘著氣,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你是說他們之間——是『那種』關係?」雖然衛嵐沒說明白,可是錢千芊聽明白了,不禁瞪大了雙眼,「天啊……」  

  「你叫天也沒用,人家現在可是風流快活得很呢。」衛嵐吐了口氣,心中煩躁。  

  「可是,這太不可思議了!」錢千芊仍舊不敢相信,搖著頭道:「憑我對任偉倫的瞭解,他應該不是那種會和下屬有感情牽扯的上司啊……」  

  聽到這話,衛嵐忍不住苦笑,聲音瘖啞下來:「我是他前妻,我比你更瞭解他,可是……可是就連我也沒想到。」她一早就看出吉原香奈喜歡任偉倫,但讓她萬萬沒料到的是,原來吉原香奈的愛,並不是出自一廂情願。任偉倫想必也是願意接受她的吧?才會默許兩人在辦公室裡做出那種親密動作。  

  而她呢?她自己呢?身為任偉倫的前妻,她竟然要被迫觀看他和吉原香奈在辦公室裡上演那出感人的愛情大悲劇?衛嵐想到這一節,忍不住感到心底一陣悲哀。任偉倫已經有了新的感情歸屬,可是愚蠢的她呵,竟然在那天晚上不顧一切地再度投入他的懷抱,並且還指望著能夠重新回到他身邊!  

  衛嵐啊衛嵐,你對前夫的癡心妄想,在這個諷刺的事實面前,究竟顯得有多麼卑賤、多麼一文不值?她在心裡這樣質問著自己。  

  就在這個時候,經理辦公室的門打開了。吉原香奈率先走了出來,她眼眶微紅,表情有幾分尷尬。她走過衛嵐的座位時,腳步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想衛嵐對說些什麼。然而最終,她仍是什麼都沒說,默默地走出了銷售部的大門。

  衛嵐和錢千芊都沒有說話,直到吉原香奈的背影從門邊消失。  

  這時,任偉倫也從辦公室裡走了出來。他表情有些侷促地望著衛嵐,輕咳了一聲,柔聲道:「衛嵐,你可以進來一下嗎?我有話要跟你說。」  

  他溫文的語氣更激起衛嵐心中的怒火。對於一個剛在辦公室裡偷情而被下屬撞個正著的男人來說,他的表現可真是冷靜啊。衛嵐把眼光別開,冷冷道:「可是我沒話要跟你說。」  

  「衛嵐。」他微微加重語氣,「事情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樣,我想……你可能有些誤會。」確實,剛才衛嵐闖進來的那一刻,他結結實實地呆住了,一時之間竟忘了要向她解釋事情的原委,直到關上門和吉原香奈把一切都談妥之後,他才想起剛才的那一幕看在別人眼裡是多麼的曖昧。而衛嵐表現得那麼生氣,她一定是誤會了。  

  任偉倫歎了口氣。他雖然不認為自己和衛嵐之間有多少復合的可能,可是,他更不願意讓她誤會他和別的女人有什麼牽扯。一直以來,他的情感記錄上就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衛嵐——他的初戀情人、他的妻子、他的……前妻,在這一點上,他問心無愧,也不容別人置喙。  

  任偉倫望著自己的前妻:此時此刻,她的表情倔強得像一塊石頭。而她身邊,錢千芊臉上的表情也沒好看到哪裡去——看來她也誤會了。  

  「衛嵐,我們……可以進我辦公室裡談嗎?」任偉倫有絲尷尬地要求著。他不希望談論這種話題時有局外人在場。

  而衛嵐彷彿根本沒聽到他的話似的,她緩慢地彎下身子,揀起掉落在地上的筆筒,然後再裝模作樣地把圓珠筆一支一支插回筆筒裡去。  

  「好吧。」任偉倫歎了口氣。看來她是打定主意要讓錢千芊旁聽了,「我和吉原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種關係。」他真誠地說著。  

  「哦?我想像你們是哪種關係?」相比起任偉倫的真誠,衛嵐的口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陰陽怪氣了,「我還沒開始想像呢,你們就已經表演給我看了。」  

  「你……」任偉倫語塞了片刻。當衛嵐不願意合作的時候,和她談話真的很難,「我希望你知道,我和吉原從來就只是上司和下屬之間的關係。剛才你看到的,只是……」他說到這裡,語氣停頓了一下,表情有些尷尬,「總之,不管吉原對我有什麼樣的感情,我對她——從來沒有過任何超越工作界限的感情。」  

  這回衛嵐連話都不接,只是打鼻腔裡冷冷地哼了一聲。反倒是錢千芊心軟了起來,忍不住伸手輕輕拽了下衛嵐的衣角,「聽到沒?只是上司和下屬之間的關係哦,沒有任何超越工作界限的感情哦。」她幫著任偉倫重複重點字句。

  衛嵐推開錢千芊的手,扁著嘴不發一言。她該相信任偉倫嗎?這個男人的態度,是那樣的反反覆覆啊……那夜他們擁抱在一起的時候,他表現得那樣投入瘋狂,讓她幾乎要認定他是愛著她的了可是第二天一早,他立刻恢復了理智,優雅地退開身子,與她劃清界限;而到了今天,當她下定決心要辭職了,卻看見他和自己的秘書在辦公室裡拉拉扯扯,情狀曖昧。這樣的一個男人所說的話,她該相信嗎?退一步講,即便她相信了,事情又會有什麼改變呢?他已經清楚明白地表示了不願與她再在一起的決心啊!而那種決心——不容動搖。  

  想到這裡,衛嵐深深地垂下了頭。她在心裡冷笑著,笑自己傻,也笑自己軟弱。原來直到這一刻,她還不放棄地想著要回到他身去。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憨憨的男聲自銷售部的門口響起,打破滿室的尷尬沉默,「衛……衛嵐,你沒去吃午飯?這、這怎麼行呢?不吃午飯對胃不好的。」  

  一聽到這個聲音,錢千芊的肩膀立刻垮了下來,原來是陳志鐸陳大工程師來了。這個令人難以消受的古董級大叔啊,他為什麼總是無處不在呢?  

  可沒想到的是,這次衛嵐見了陳志鐸,眼中卻猛然散發出一種別樣的光芒來,那種光芒詭異得令人頭皮發麻。只見她站起身,快步走到陳志鐸面前,劈頭就問:「喂,我問你,你今年的帶薪年假還剩幾天?」  

  任偉倫立時蹙起濃眉:這女人想幹什麼?  

  陳志鐸雖然不明白衛嵐為什麼這麼問,但是心上人發問了,他當然要照實回答:「還……還剩七八天吧。」

  「很好,你馬上去人事部請假!我也請假,我們一起出國去玩!」衛嵐猛地一擊掌,眼睛也不眨地說出驚天地泣鬼神的話語來。  

  此言一出,陳志鐸愣住了,錢千芊愣住了;然而最為震驚、愣在當場絲毫不能做出任何反應的那個人——當然是任偉倫。  

  幾乎是不假思索的,洶湧的怒氣便像潮水一般襲上他的心頭。衛嵐這可惡的女人!她這是故意做給他看的吧?她是存心要氣死他吧?竟然當著他的面向另一個男人提出出國遊玩的邀約?!很好,好極了!這是賭氣嗎?這是報復嗎?瞧瞧,多麼幼稚的賭氣,多麼無聊的報復啊!他才不在意,一點兒都不在意那個女人究竟在發什麼瘋——任偉倫沒發現自己的臉色已經漲成了像豬肝一般的醬紅色,也沒發現自己的雙手正緊緊捏成了拳,每一個指關節都在微微顫抖著,他只是一語不發地站在原地,充滿妒意的陰鬱眼神在衛嵐和陳志鐸二人身上來回打轉。  

  倒是錢千芊驚詫萬分地叫了起來:「衛嵐!你、你瘋了嗎?!」的確,有哪個神志正常的女人願意和古董級人物陳大工程師一起出國遊玩?更何況,衛嵐心裡真正愛著的那個人是任偉倫啊!  

  衛嵐只當沒聽到好友的叫聲。她瞇著眼,一動不動地直盯著陳志鐸冷汗涔涔的容顏,「怎麼?不願意嗎?」她的口氣有絲挑釁。  

  被她這麼一問,陳志鐸額上的冷汗流得更洶湧了。他伸手推了推因汗意而滑下鼻樑的厚重黑框眼鏡,反覆嚥了好幾口唾沫,才終於迸出一句:「怎麼……怎麼會不願意呢?」衛嵐提出的邀請對他而言就像一個太過美好的夢想的實現。他徹底呆住了,怎麼也想不明白:他追了她這麼久,她一直都不假辭色,可是今天怎麼突然——「我……我一直以為你討厭我……」陳志鐸不敢置信地小聲喃喃著,這個驚喜來得太突然了,「衛嵐,我……」  

  「既然願意,就快去向人事部請假,越快越好,我等你的消息。」衛嵐用斬釘截鐵的語調打斷陳志鐸的結巴。說完以後,她轉過身,再無半分猶豫地走了出去;她的腳步用力而又惶急,一步一頓地踏在灰色地毯上,似乎是某種宣戰,讓站在一旁的任偉倫臉色更加難看。  

  歷史——又重演了。錢千芊無力地扶住額頭。她知道衛嵐就是這樣的傢伙,牛脾氣一旦上來了,什麼瘋狂的事都做得出來,也什麼後果都不管不顧。三年前,她一個衝動,就把自己變成了悲哀孤獨的失婚女子;而如今,她又預備重蹈覆轍了嗎?難道她覺得自己和任偉倫的關係還不夠糟糕,她非要把他們之間那最後一點兒復合的希望也給毀掉?

  「任偉倫,你看她……」錢千芊將臉轉向任偉倫,期望他能說點什麼。然而,在那張明明很是俊朗好看的面孔上,她卻只看到慪氣的鐵青臉色,和那抿得死緊的薄唇。錢千芊在心底無奈地歎了口氣:看來這一次,這一對冤家——是誰都不打算先低頭了。  

  事實證明,衛嵐是說到做到的人。她既然決定了要和陳志鐸一塊兒出國遊玩,就絕對不容許自己臨時反悔。

  「衛嵐,我……這幾天裡,我收集了一些本市各大旅行社的資料,你看……都在這裡了。」現在距離上次衛嵐提出出國的邀約已經有一個多星期了,可陳志鐸依然未從極度的驚喜中恢復過來,講話時仍然結結巴巴。  

  這不,今天,他用老土的黑色馬夾袋裝了一整袋旅遊資料,踩著他那輛八十年代的古董自行車,不遠萬里地送到衛嵐的小公寓裡來。衛嵐是面無表情地將他讓進了客廳,可是她的寵物狗花輪卻似乎並不歡迎他,一直站在他腳邊衝他低低吠叫著。  

  在狗兒凶狠的目光瞪視下,陳志鐸冷汗流滿了整個脊背。但他仍然仍然堅持說出來意:「那個,不知道衛嵐你喜歡去哪裡玩,我……我個人是比較傾向去英國啦,那裡有很悠久的歷史和文化,有大不列顛國家畫廊,有海德公園,還有世界著名的格林維治天文臺,我從小就想去那兒看看……」  

  「汪汪!汪汪!」花輪不滿地叫了起來。這是它第一次知道原來人類也可以這麼悶,面前這位看起來年紀不輕的大叔是在背誦不列顛簡史嗎?  

  衛嵐隨手拿起一本宣傳小冊子胡亂地翻著,眼光雖然停留在美麗鮮艷的宣傳圖片上,可是心思卻淡淡地飄遠了。難道她真的要和面前這個言語乏味、面目模糊的男人一同出國遊玩嗎?這一去,怕是她和任偉倫之間——就再也沒有任何可能了吧?  

  不過,這樣也好。也好呵……這樣一來,她就不必再存有任何幻想,幻想他還愛她,幻想她還有機會回到他的身邊去。  

  她幽幽地吁了口氣,隨即發現心臟的位置又不爭氣地疼痛了一下。果然,放棄是很痛苦的事呢。現在她終於開始理解三年前他們離婚時任偉倫所遭受的那種痛苦了。  

  而她面前的沙發上,陳志鐸依然在滔滔不絕地述說著自己對於旅遊的熱愛,「其實,我一直想去看看越南河內前幾年隕石砸下的坑洞,你知道嗎?只有當那個時候,我們才能真正意識到宇宙的無限力量和人類自身的渺小……」他平板的語調真的像是在背誦歷史或地理教科書,並且已經自說自話地把旅遊線路從歐洲改到了亞洲。  

  衛嵐索然無味地聽著,幸而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悅耳地響了起來。她立刻渾身一個激靈,飛身跑過去接,「喂?哪位?」她有些急切地問著。在那天和任偉倫在辦公室裡鬧翻以後,她一直在盼望著接到他的電話。也許在內心的某一角落,她仍然抱著奢想,奢想任偉倫能像當年那樣放下身段來找她,好聲好氣地勸她回頭。  

  然而聽筒裡卻傳來了錢千芊熟悉的聲音,她劈頭就問:「衛嵐,直到現在,你還是沒有改變主意嗎?」

  衛嵐心頭一陣煩躁,這並不是她此刻真正想聽到的聲音,「我為什麼要改變主意?」她有些賭氣地反問。

  「因為你不能和陳阿呆一起出國,你甚至不應該和他一起走出公司!你知道『一同出國遊玩』對一個女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嗎?那意味著你已經打算和陳阿呆發展一段認真的感情了!可是——我的天啊,你不會是真想和那個呆子談戀愛吧?!」錢千芊在電話那頭急得直跳腳。  

  衛嵐緩緩垂下了手臂,把聽筒倒扣在桌面上,任錢千芊苦口婆心的勸說徒勞地融入了鬱悶的空氣中。千芊說的這些道理,她不是不知道,只是……  

  她瞥了一眼正在興高采烈研究旅遊宣傳手冊的陳志鐸,又瞥了一眼趴在地板上無精打采的狗兒花輪——也許,只有它才能體會她內心深處難以化解的那種悲涼和自暴自棄吧?的確,如果不是自暴自棄,她為什麼要放任自己坐在這裡和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討論出國遊玩的事項呢?那是因為——她對任偉倫的眷戀,已經讓她變得絕望了呵,變得對一切都提不起精神來,只想白白糟蹋自己的時間和生命。  

  「衛嵐?衛嵐?」陳志鐸的喚聲打破她憂鬱的迷思,他高興地舉著一本小冊子在她眼前搖晃,「我想好了,我們就去日本,好不好?現在這個時節,那裡的櫻花開得正好;而且……而且我們還可以一起洗溫泉。」說到這兒,陳志鐸的方臉有些泛紅。衛嵐沒精打采地掀了掀眼皮。櫻花,溫泉……隨便吧,反正她是不會快樂的了。她淡淡點了下頭,「你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吧。」  

  而陳志鐸聽了,更是欣喜若狂。他本來一直以為衛嵐是個個性極強的女生,可是沒想到她表現得這麼溫柔順從,是愛情的力量融化了她嗎?他陶醉地想著,不禁有些飄飄然了起來。  

  狗兒花輪用爪子在地板上刨了兩下,十分無奈地伸著舌頭。如果它會說人話,它很想說:主人這一次的決定——不叫決定,而叫造孽。  

  夜幕降臨。任偉倫站在28層高樓的豪華賓館套房裡,額頭靠著落地窗向下俯視。他站在這霓紅閃爍的高處,腳下的人和車都變得很渺小。可是這種俯望的感覺卻並沒有讓他感到快樂,相反的,他的心中竟生出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悲涼感覺來。  

  狗兒木村由他身後踱過來,懶懶地趴在他的腳邊。看到主人心情憂鬱,它這只寵物也覺得「狗」生了無生趣。

  任偉倫蹲下身子,撫摸狗兒背上土黃色的絨毛。摸著摸著,他突然低沉地打嘴裡迸出一句:「木村,你最瞭解她,你說,她會不會真的和那個男人一起出國?」  

  的確,這些天裡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煩惱著衛嵐的事。那個女人是最會賭氣的了——這一點他知道。並且他也知道,衛嵐每次賭氣,都會付諸於實際行動、造成無可挽回的嚴重後果。比如五年前,她決定拋下他一個人去日本;再比如三年前,她一怒之下決定和他離婚。  

  那個女人……還真是個超級麻煩製造者呢。任偉倫想起那些往事,忍不住又鬱悶起來。這些年裡,因為愛她,他確實受了不少苦,傷了好多次心。現在好了,她終於賭氣跑到別的男人懷裡去了,這顆燙手山芋終於飛走了,他以後終於可以清靜了,再也不用為她掛心了吧?  

  他這樣想著,抓了抓木村的後頸,自言自語道:「那個女人脾氣真的很壞呢,性子也差,腦子也有點問題。不過,這些都不關我的事,她又不是我什麼人,我為什麼要在乎她跟誰一起出國旅遊?」  

  木村長長地嗚咽了一聲,表示不敢苟同。  

  任偉倫皺起眉,繼續說道:「我沒騙你,我真的一點兒都不在乎。」  

  木村無語地瞥了主人一眼;然後,彷彿被人踩著了尾巴似的,它突然高聲吠叫起來,用爪子刨著地毯。任偉倫拍了拍它的頭,低斥著:「木村,別叫了!」  

  木村不理他,掙脫了他的懷抱逕自奔向門口,衝著那扇鏤著繁複花紋的木門繼續汪汪吠叫。任偉倫覺得奇怪,半信半疑地走過去拉開門板——  

  一個長髮女人一臉尷尬地站在門外。見了他,她努力擠出友善的笑容:「嗨。」  

  「千芊?」他立刻低叫出聲,「你怎麼來了?」來了也不敲門,站在門外發什麼呆?  

  錢千芊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用高跟鞋的鞋跟一下一下踏著地面,侷促地說:「我在公司員工通訊錄裡查到你住的賓館,所以就……」  

  任偉倫連忙把她讓進來,兩人在沙發上落了座。為了對這位昔日校友和今日下屬表示客氣,他揚著眉問:「要喝什麼?紅茶還是咖啡?」  

  然而錢千芊卻把秀眉一挑、美目一瞪,驀地從嘴裡迸出一句答非所問的話語:「任偉倫,我來就是要告訴你,你必須阻止衛嵐!」  

  「什麼?」他愣住。  

  「衛嵐已經決定和陳志鐸一起去日本了,就是明天的飛機!你必須得阻止她才行!」錢千芊神情激動地說道。

  什麼?!去日本?任偉倫神色一凜,腦中「轟」的一聲炸開來。衛嵐……竟然要帶別的男人一起重遊他們當初結婚的地方?頓時,強烈的妒意湧上心頭,讓他說出口的話語變得十分幼稚而且酸溜溜的:「去日本?那很好啊,看來她和那個陳大工程師發展得不錯嘛。」  

  「任偉倫!」錢千芊簡直氣結。這個男人非要這麼口是心非嗎?她受不了地吐出一口濁氣,腰桿一挺,一字一句地道:「任偉倫你聽著,我本來可以不用管這件事的!我本來完全可以置身事外,袖手旁觀,什麼也不做地看著你們倆慪氣、吵架、傷害彼此,一直到你們之間再也沒有復合的可能!可是,我認識你們太久,我把你們倆都當成是我的朋友,而且我知道:如果我真的不管你們,你們之間就完了!而我會為此而後悔一輩子,你們也會後悔一輩子的!」  

  鏗鏘有力的一席話讓任偉倫怔住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是神色深沉地瞪住錢千芊。  

  錢千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繼續往下說:「我不想讓你們後悔,更不想讓自己後悔,所以今天晚上我來了。我心裡很清楚,你和衛嵐絕對不是一對完美的情人——你們的脾氣都太臭,個性又太強,在一起絕對不會有好結果。可重要的是——你們愛著對方啊!」  

  任偉倫默然無語。此刻從別人的嘴裡聽到「你們愛著對方」這樣的話語,竟然顯得有幾分諷刺。是的,他愛她;也許,她也愛他——可是,這頂什麼用呢?在難以消融的個性差異和日復一日的爭吵面前,愛情究竟能有幾分份量?又能持續多久?  

  他無法否認自己仍然深深愛著衛嵐,可是,他太清楚追求這份愛情的下場。這一回,面對著可以預見的痛苦和傷痕,他退縮了。  

  錢千芊見任偉倫不說話,忍不住皺起眉問:「你只要回答我一句——你到底愛不愛她?」  

  任偉倫怔然片刻,苦笑,「千芊,這些年,你是看著我們走過來的。」他沒有正面回答,可是眼中的那一抹軟弱和動搖已經替他說出了答案。  

  「那好。」錢千芊點點頭,「既然那麼多年你們都走過來了,那為什麼不繼續走下去呢?我經常在女性勵志書上看到這樣一句話:『愛情可以解決一切』,你為什麼不讓愛情來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呢?」  

  她有些天真的話語換來任偉倫的再度苦笑。他抹了把臉,歎道:「千芊,你要知道,愛情不是萬靈丹,它不可能解決一切問題。而且,我已經用這所謂的『愛情』解決了太多次我和她之間的問題了。這些年裡,每次我們吵架,都是我先低頭求和,不管有沒有道理,我從來都是主動道歉的那一個。五年前她要去日本,我放下自己剛起步的工作飛過去陪她;三年前她要離婚,我用盡所有辦法也留不住她,只好放手,我把大部分財產都給她,只希望她過得好些。可是,有誰問過我過得好不好呢?有誰知道我那段時間活得有多痛苦呢?不要以為是男人就可以包容一切、承擔愛情中的所有,我們的心……也是會痛的。」他點著自己的胸口,語氣真誠而又遺憾。  

  被他這麼一說,錢千芊語塞了。在愛情這方面,她沒有太多經驗,她說不過已經是過來人的任偉倫。可是,若要她這樣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兩人分手,她做不到!當年在大學裡,她那麼拚命地勸他們兩個分手他們仍是結了婚;為什麼五年後的今天,這段長長的、堅韌的愛情卻要在當事人的任性和倔強中灰飛煙滅?  

  不行,這絕對不行!錢千芊用力搖頭,「我……我只知道,如果你愛她,你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她走!」

  任偉倫緊抿著嘴,不說話。  

  錢千芊急了,又叫:「我……我還知道,既然在這段感情中每次先低頭的都是你,那麼這次你就再低一回頭又怎麼樣?你得到的,絕對比你失去的多!」  

  任偉倫還是不說話,可是心裡的堅硬防線卻似乎崩塌了一角,他突然覺得有些心浮氣虛起來。  

  她都這麼說了還是不行哦?錢千芊氣得幾乎要血管爆裂,她什麼話也不想再說了,「噌」的一下站起身就往門外走。可惡,姑奶奶她也不幹了!反正這兩個當事人都不珍惜他們之間的愛情了,她幹嗎要在這邊「皇帝不急急太監」?她怒氣沖沖地走到門口,突然又轉過頭來,對坐在沙發上沉默的任偉倫說了最後一句:「我只知道一件事,沒有犧牲和讓步的愛情,不配稱作愛情。」說完後,她默默地替他關上門離開。那個瘦小而堅強的背影,竟讓目送著她的任偉倫有些怔忡了。

  錢千芊走後,偌大的豪華套房立刻陷入沉寂,只有中央空調的聲音嗡嗡鳴響著,持續製造著乾燥而冷颼颼的空氣。任偉倫呆坐在真皮沙發上,久久不能成言。他心裡知道,錢千芊的這最後一句話,是主觀而毫無道理的指責,只有從沒親身經歷過愛情的理想主義者才會這麼說。可是為什麼,今夜聽了這句話的他,竟會覺得臉頰有一絲發燙了、覺得心底湧上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脆弱和動搖?  

  他低下頭,小心地藏住眼底的寂寞,伸手摸了摸快要睡著的木村,小聲嘀咕:「那個女人說的話完全沒道理,是吧?」錢千芊又不是他,她怎麼知道他心底的矛盾和掙扎呢?  

  木村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輕輕叫了一聲。它只知道,它想念它昔日的女主人。  

第8章(2)  

  翌日上午 S市國際機場  

  衛嵐坐在寬敞明亮的候機大廳裡,腳邊放著兩個深藍色的手提箱。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上身穿了一件綴滿流蘇的水藍色露肩洋裝,下配同色繫緊身牛仔褲,頭上戴著大大的白色草帽。她臉上施了薄薄的粉黛,看上去清爽而俏麗。可是她的表情卻晦澀低沉,她耷拉著眼皮,嘴角下撇,眼睛裡閃著有些哀怨的光芒。這副晚娘面孔足以毀掉她所有悉心裝扮的美麗,然而——她並不在意。只是雙手環著肩頭,彷彿覺得冷似的,低低地埋下了臉,什麼都不想聽、不想看。

  今天她來到這裡,是要搭飛機去日本度假。大凡人出國遊玩都興致勃勃,可是她卻垂頭喪氣、沒精打采。她想起今天早上拎著行李招計程車時,花輪死死咬住她牛仔褲的褲管不讓她走,而好友錢千芊雖然上前抱起了狗兒、替她解了圍,可是她的眼睛裡也閃爍著不贊同的神色。  

  的的確確,誰都會認為這是個愚蠢至極的決定吧?為了和前夫賭氣,她竟然放任自己和一個完全不愛的男人一起出國度假——在這世界上,恐怕再沒有像她這樣愚笨可笑和意氣用事的女人了吧?衛嵐有些哀怨地瞥了一眼坐在她身旁、笑得一臉幸福的男子。而陳志鐸感覺到衛嵐在看他,他立刻轉過頭來,衝她咧開憨傻的笑容。  

  這個笑容讓衛嵐忍不住被猛力嚥下的口水嗆了一下。她皺起眉,心中湧起一股有苦說不出的鬱結感。這……難道就是她的未來嗎?千芊說過,當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一起出國遊玩,那麼這代表著她想和他發展一段認真的感情了。可是……衛嵐以幾乎是有些不可置信的眼光瞪著身邊的男子,也從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個挫敗而膽怯的自己。心底有一個聲音在拷問著她:這幼稚的慪氣,這荒唐的決定,這此時此刻坐在候機大廳裡生不如死的感覺——這一切真的是她想要的嗎?她為了氣任偉倫而把自己逼到這樣一個田地,她就真的比較快樂了嗎?  

  「衛……衛嵐。」陳志鐸結結巴巴而又帶著討好的喚聲響在耳邊。衛嵐猛然回神,發現他居然把臉湊向自己,厚重鏡片後的雙眼含情脈脈地望著她,柔聲問道:「如果,你……你不介意的話,這次去箱根……我訂了半山的雙人套房,而且是和式的……榻榻米。」說完後,他的臉漲紅了。  

  而衛嵐的臉色卻驀然轉為紙一般的慘白。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想……  

  原來呵。所有男人都一樣,即便是再老實再保守的男人,在和心儀女子相處時,都會想要求更進一步的親密接觸。衛嵐這樣想著,覺得胸口窒悶、透不過氣來。難道千芊所謂的「發展一段認真的關係」,竟是指這個?她冷汗涔涔而下,剛想開口拒絕,陳志鐸卻先她一步開口了:「衛、衛嵐你放心,如果你不願意,我是絕對不會做出你不喜歡的事來的!我、我本來就是很傳統的男人,不會要求婚前……婚前……」他說到這裡,臉龐已紅成豬肝色,但還是大著膽子提出卑微的要求:「只是,現在、我……可不可以摟著你的肩膀……呢?」  

  衛嵐怔住。他、他想摟她?這聽起來似乎是個合理的要求,可是……  

  「我……我知道你可能會不習慣,可是,我們畢竟已經在交往了,所以……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陳志鐸結巴得說不下去了。  

  他們已經在交往了?衛嵐為這話語怔忡了片刻,隨即一個悲哀的認知浮上心頭:是呵,在世人的眼中,他們的確已經算是在交往了呵。她的一時衝動,竟然把自己推到如此尷尬而難以脫身的位置了!她微張著嘴,好半天的呆愣之後,嘴裡竟然迸出一個連自己都難以消受的答案:「好。」  

  陳志鐸頓時大喜過望,抖抖索索地將手臂伸向衛嵐,在心裡經歷了無數次喜悅與羞澀的思想鬥爭之後,他終於一鼓作氣攬住衛嵐的肩頭,滿頭滿額的汗意顯示出他此刻心情是多麼緊張激動。  

  衛嵐卻在同一時間僵住了身子。肩膀被陌生男人環抱的感覺彷彿是被一條蛇纏上了,冰冷的、柔軟的、粘膩的錯覺揮之不去。她不自在地縮了縮頸子,卻發現他摟她摟得更緊,於是她只好低下頭苦笑,在心裡對自己說:很好,衛嵐,你的衝動和愚蠢再一次使你陷入窘境了。而這樣一來,你……就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想著任偉倫了吧?  

  她感覺煩躁地別開頭去,不想與陳志鐸汗濕的羞澀臉龐對著,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眼尖地瞥到一個淺灰色的裊娜倩影正拖著大皮箱走上電梯,準備進入候機大廳的玻璃門。  

  這個女人是……「吉原香奈!」衛嵐叫出聲來。  

  吉原香奈也看見了衛嵐,她那波斯貓一般美麗清冷的眸子頓時暗淡了下來。她朝他們走過來,唇角一扯,「你……和他一起?」她看著陳志鐸的目光有幾分輕蔑。  

  衛嵐尷尬地站起了身子,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惟有咬住下唇,望著面前這個語帶嘲諷的日本女子。

  只見吉原香奈紅唇一撇,又狀似無意地吐出一句低歎:「真可笑啊。」  

  「你說什麼?」衛嵐皺起眉,聽得出這話並不友好。  

  「我說你,真是可笑啊。衛嵐,如果你最終選擇的就是這種水準的男人的話,那麼——我想知道,我究竟是輸給誰了?」吉原香奈以日文說著,口氣涼薄。陳志鐸雖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卻也覺得渾身不舒坦。  

  而衛嵐早已被她話語中明顯的挑釁勾起了怒火。她眉毛一挑,問道:「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吉原香奈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但表情卻顯得有幾分不自然。這時衛嵐才注意到,她淺色墨鏡片後的雙眼中佈滿了血絲。這女人……是剛大哭過一場嗎?  

  「我只是覺得意外,你竟然會放棄好不容易贏回來的男人,還委屈自己和這個笨傢伙在一起。」吉原香奈毫不留情地以帶刺眼光上上下下掃了陳志鐸一遍,然後自嘲地笑了起來,「對了,既然有緣在這裡碰見,就知會你一聲吧,我要回國了,回日本總公司任職。呵呵,被男人傷透了心,我實在是沒有臉面繼續留在這裡呢。我想,下一次再回來的時候,我也許已經是任偉倫的上司了吧?不過坦白說,我並不喜歡這個城市,這裡的男人們——太無情了。」說完了,她把墨鏡往上推了推,長髮一甩,轉身就走。  

  衛嵐愣在原地。吉原香奈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難道說,任偉倫並沒有接受她的感情?他拒絕了吉原香奈嗎?難道說,任偉倫心裡的那個女人,其實並不是眼前這個黯然回國的日本女子,而是……而是……  

  揣著滿心的驚詫和疑惑,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瞪住吉原香奈的背影。然而,那個孤高又美麗的背影向前走了幾步,卻又突地折了回來。  

  吉原香奈一直大步走到衛嵐面前。她以一種極為複雜的眼光直視後者的眼睛,一字一頓、清晰有力地用中文說了最後一句:「我……真的很羨慕你,你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然後,她掩飾好眼中微微泛起的濕意,驕傲地挺起胸膛,這一次,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  

  陳志鐸呆呆地瞪著這個走路有風、高跟鞋踩得嘀嘟作響的日本女人。她這最後一句話,實在是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然而衛嵐的表情卻逐漸起了變化。漸漸地,她的眼眶開始泛紅;漸漸地,她的臉色開始轉白;漸漸地,她口中逸出低啞得幾不可聞的歎息;漸漸地,她提著行李的手開始微微顫抖;然後,彷彿有人拉動了定時炸彈的引信似的——她驀地一下跳起來,用力掙開陳志鐸摟住她肩膀的手!  

  「衛嵐?」陳志鐸嚇了一大跳,身子後退兩步,既尷尬又不可置信地瞪住面前突然翻臉的女子,「你、你怎麼了?!」  

  衛嵐低下頭,逃避他的視線,聲如蚊蚋:「對不起。」  

  「別、別說對不起,你……沒對不起我什麼。」陳志鐸慌了,連連搖手,口中不停地說著,「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你說一句,我馬上改!還是我剛才摟著你惹你不高興了?沒關係,你不喜歡,我可以不碰你的,我不勉強!我甚至可以道歉!」他情急之下,出口的話語竟然十分流暢。  

  然而衛嵐卻狠心截斷了他的話:「陳工,我只能說——對不起。」  

  「你別、別叫我陳工啊,這樣聽上去……太生分了……」陳志鐸汗如雨下,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

  「我……真的很對不起!」吼完這一句後,衛嵐驀然轉過身,把行李一扔,像瘋了似的朝候機大廳的門外發足飛奔。無論身後的陳志鐸怎樣喊她、怎樣追她,她都不管不顧了。  

  「汪汪!汪汪!汪……」  

  上午十點的豪華賓館套房裡,狗兒叫得正歡。  

  「木村,別叫了!」任偉倫忍不住拿起床頭櫃上的鬧鐘扔向狗兒所在的角落。今天他的心裡已經夠煩躁了,木村還要來火上澆油。  

  今天是週末,原本是可以睡懶覺的大好時光,可是他睡到清晨五點就醒了。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他都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亂得如同一團麻,怎樣理也理不清。  

  昨天晚上錢千芊的話語害他失眠了。雖然那並不是什麼有水平的言辭,可是在那一刻,那些尖銳的語句就這樣猛力擊中他心房最脆弱無防備的一角,令他猝不及防地心痛了。千芊這樣說:「沒有犧牲和讓步的愛情,不配稱作愛情。」

  任偉倫一把揮開棉被,從大床上坐起身,天花板上鑲嵌的大幅鏡面照出他頭髮凌亂如雞窩的頹廢模樣。他仰起頭,看著鏡子裡的男人:那雙眼睛裡充滿了困惑而渴望的神情,彷彿一隻野獸被一個巨大的鐵絲籠囚著,找不到出口,煩躁又氣餒。  

  「沒有犧牲和讓步的愛情,不配稱作愛情。」這話說起來好容易,可是做起來太難。在和衛嵐的這段感情裡,他不是沒有做出過犧牲,也一直在讓步。只是,如果要他每一次都犧牲、都讓步——他做不到。他沒有那麼好的個性、那麼寬廣的胸懷,可以消化掉所有愛情中的負面情緒。如果衛嵐也如他愛她一樣愛他,那麼她為什麼就不能偶爾一次做出犧牲、讓步呢?  

  又也許,她並不那麼愛他吧?她對他的愛,並沒有強烈到讓她願意放下自己的驕傲。在這段感情裡,他——始終是被動的。  

  他這樣想著,心情更糟,懶洋洋地下了床,踩著拖鞋來到落地窗前。今天的陽光很好,衛嵐的飛機……應該會准點起飛吧?她和那個男人……會玩得很開心吧?  

  正在這個時候,狗兒木村驚天動地地吠了起來:「汪汪!汪汪!汪汪!」  

  「木村!」任偉倫皺起眉:這隻狗今天真反常。他走過去蹲下身子,拎起它的腳爪,將它放到自己的膝蓋上,「老兄,你怎麼了?」  

  「汪汪!汪汪!」木村繼續狂叫。  

  「你究竟怎麼了?」任偉倫打一下狗兒的頭,「你餓了嗎?饞狗,還沒到吃飯時間呢。」  

  「汪汪!汪汪!」三度吠叫抗議。而與此同時,急促的敲門聲也在他身後響了起來。  

  任偉倫立刻轉過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扇門。他不記得自己有叫過客房服務,那麼在週末的這個時候——會是誰?誰來找他?  

  「汪汪!汪汪!汪……」木村很盡責地發出守衛家園的叫聲。  

  「汪汪!汪汪!汪……」誰知,這時門外居然傳來了呼應一般的狗叫聲!  

  任偉倫驀然瞪大了雙眼:莫非……莫非是——花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跑到門口的。只覺得腳下虛浮,頭腦發暈,然後下一秒鐘,他就以最快的速度衝到玄關去了。他伸出手去拉門把,可是手指微微顫抖著,竟然幾次握不住那個圓圓的把手。  

  終於,他一鼓作氣,猛然拉開門板——  

  門外站著的藍色身影頓時讓他失去了呼吸的功能。  

  「衛……衛嵐?!」好半晌後,他才回過神來,找到自己的聲音。面前站著的女子——確實是他的前妻衛嵐沒錯。她一身蔚藍,臉上帶著彆扭的神情,眼睛不敢望他,只好看著地下,懷裡抱著一隻黃毛土狗。  

  「汪汪!」看見自己舊日的女主人,木村十分興奮地撲到門口,然而,當它看見花輪的時候,它當即示威似的叫了起來。  

  「汪汪!」花輪迴敬它嘹亮無比的吠叫。  

  於是,這兩隻狗在這個原本稍顯安靜的早晨賣力地「汪汪」吠叫,你來我往,好不熱鬧。然而這兩隻狗的主人呢?

  任偉倫像瞪著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似的瞪著自己的前妻。他一千、一萬個想不到她會在這裡,會在計劃出國遊玩的當天早晨出現在他的房間門口,帶著尷尬而又羞澀的神色,絞著雙手,低垂著頭,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看他!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他問得有些結巴,分不清此刻心中的感覺是驚訝多些還是竊喜多些。畢竟,這意味著她沒有和那個陳工一起去日本,不是嗎?  

  「我……」衛嵐咬著嘴唇。她想:這一定是全世界最難以啟齒的話語了,「我……我是想來告訴你:我——不去日本了。」說完後,她重重吐出一口氣。  

  就是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語,讓任偉倫的心頭驀然泛起驚喜的火花。短暫的怔忡之後,心頭不自覺地泛上了融融暖意,先前的煩躁和不安頓時一掃而光,讓他忍不住彎起嘴角,問道:「哦?那是為什麼?」  

  「不……不為什麼,就是……不想去了。」衛嵐尷尬地用手把玩著藍色上衣的流蘇,小聲道。  

  「那機票錢浪費了,不是很可惜嗎?」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唇角上揚的弧度正在不斷加深,仍是慢條斯理地問著。

  「沒關係,錢……再賺好了。」她的臉漲紅了,襯著水藍色的流蘇上衣,更顯得嬌媚動人。  

  「那——」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  

  可衛嵐終於不耐煩了,她猛然抬起頭,直勾勾地望入他的眼眸深處,一字一頓地對他說:「任偉倫,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你覺得我很賤,也會讓我覺得自己很糗,所以我這輩子只會說一次,你要認真仔細地聽好。」  

  看她一臉嚴肅的樣子,他先是一愣,然後環起了雙肩,「我洗耳恭聽。」  

  「我……我想,我還喜歡著你,還……還想和你在一起。」衛嵐說著,羞窘地低下了頭。的確,說出了這些話,就等於卸下了自己一直高高掛起的自尊和驕傲——一生只此一次,她心甘情願地為愛而低頭了。  

  任偉倫聽了這話,眉毛一挑,「就這些?」雖然這句話讓他心裡小小地喜悅了一下,但他期待著更多。

  「不,還有。」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然後嚥了口唾沫,繼續說道:「可是我和你心裡都很清楚,我們的個性不合,在一起總是免不了吵架。所以,也許我們不該復合,離婚才是正確的決定。」  

  「什麼?」前一秒鐘才升起的喜悅立刻被失望所覆蓋,他不禁低叫出聲。  

  「但是,若真要這樣放棄,卻又實在不甘心。」她有些緊張地嚥了口唾沫,繼續說下去,「明明……是很無聊很討厭的傢伙,嘴巴又壞,脾氣又臭,經常把你氣得半死,可是,你就是捨不得離開他(她),無論用什麼辦法也忘不了他(她)。任偉倫,在我心目中,你就是這樣的傢伙,而你對我——恐怕也有同樣的感覺吧?」她揚眉問著,等待著他的答案。

  而他思忖片刻,緩緩點了下頭,「嗯。」  

  「既然我們都覺得對方很討厭,可是又都捨不得離開對方,那麼,我們不如這樣吧。」衛嵐說著,深深吸了一口氣,以幾乎顫抖成氣聲的語調說出之後的話語:「我們——重新交往看看。不刻意追求結果,不以結婚為前提,單純地作為兩個互相喜歡的人——重新交往看看好不好?也許這一次行得通,我們就再談戀愛、甚至再結婚;而如果這一次行不通,對我們而言……也沒有太大損失吧?」這最後一句,她語氣有些不確定地問著。  

  任偉倫緊抿著嘴唇,一隻手握著金屬製門把手,半晌不吭聲。光滑而冰涼的觸感在他手心裡融化開來,讓他有些恍惚了。衛嵐的提議成功地讓他心動了——畢竟,他是那麼愛她,可是……  

  就在衛嵐以為他要化身為石像、永遠沉默下去的時候,他突然開了口:「我不怕什麼損失,只怕……會再傷心。」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低啞了一個八度,神情中有種少見的脆弱。  

  衛嵐目光一凜,隨即心口抽搐了一下。看來三年前的那場離婚,的確傷他太深太重。她望著面前這個男人難得一見的柔弱表情,心不自覺地就被擰疼了,衝動的話忍不住脫口而出:「關於三年前的那件事……對不起。」  

  任偉倫驀然抬頭,「什麼?」這還是第一次他從衛嵐口中聽到「對不起」三個字。以往的她,一直那樣倔強好強。每當兩人爭吵時,即便錯的是她,說「對不起」的也總是他。可是今天,她竟然……  

  「我……覺得很抱歉,不該為一隻狗和你鬧離婚——這太愚蠢了。」衛嵐低垂著頭,心頭像被一塊大石壓著一般,沉甸甸的。她正在顛覆自己的原則。天知道從前,她的字典裡是沒有「對不起」這三個字的。可是,正如千芊在她上計程車前對她所說的那樣,「沒有犧牲和讓步的愛情,不配稱作愛情」,而她愛任偉倫,深深地、無法割捨地愛他——在最愛的人面前偶爾卑微一回,低下高昂的頭顱,又有什麼不可以呢?「在……在我心裡,你其實……比什麼都重要。我傻得直到現在才知道:為了你——我是可以放棄自尊的。」她說完這句話後,感覺畢生的勇氣都在這一刻被用盡了,她垮下肩膀,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也等著——他的答案。  

  好長好長時間的沉默,他望著她,她望著他。隔著一道敞開的木門,他們沉默對視。  

  空氣中——逐漸有火花暗暗點燃。  

  連狗兒都不叫了,兩位主人之間蔓延的怪異氣氛令它們心生警惕:他和她……這是怎麼了?是要親吻擁抱嗎?還是要跳起來指著對方的鼻子破口大罵呢?  

  終於——  

  「嗯,我明白了。」任偉倫鄭重其事地頷首,從衛嵐手中接過肥胖的花輪,愛憐地摸摸它的皮毛,「花輪真乖。」他笑了,笑眼彎彎,很是好看。  

  衛嵐瞪著桂圓一般的圓眼睛,不知道面前這個男人究竟意欲何為。他這樣做……算是答應了她的建議、還是拒絕了?她忍不住心頭的急切,低叫道:「任偉倫,你怎麼說?」  

  任偉倫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只是稍稍彎下腰來,做了一個瀟灑的「邀請」姿勢,「請進吧。」然後,他側過身子,將她讓進房間。  

  衛嵐走進房間,一屁股坐進真皮沙發裡,又急吼吼地問了一遍:「那個——關於我剛才所說的那個……重新交往的提議,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她羞窘極了,生平第一次為一個男人放下自尊,而那個男人卻很可惡地什麼都不說。

  任偉倫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在他的手勢示意下,兩隻土狗很乖地跑去蹲在牆角。然後,他拿起沙發上的酒瓶,為自己斟了一杯紅酒。他的動作優雅而有條不紊,他的眼光很溫柔,嘴角噙著笑意。  

  然後,他突然就開了口:「要我和一個曾經是我妻子的女人重新開始交往,我還真的有點不適應呢。」聲音清朗,語調高揚——聽得出說話人心情很好。  

  「那你是不答應了?!」衛嵐猛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可惡!這太傷自尊了,她都這樣低聲下氣求他了,他居然不答應?  

  任偉倫不置可否地一聳肩,一攤手,「你說呢,我親愛的前妻大人?」  

  「汪!」在牆角蹲著的木村叫了一聲:主人肯定是答應了啦!瞧他滿臉的笑容,心裡不知有多高興女主人回來求他呢!  

  「汪汪!」花輪叫了兩聲:它覺得情況不那麼樂觀耶。因為,在得知了自家主人當年的斑斑劣跡之後,它可不認為有哪個男人能大度到原諒這一切並再度接納她。而且,主人當年離婚的原因居然是一隻狗耶——而且還是一隻比它花輪長得醜多了的土狗!  

尾聲  

  兩年後  

  「你們……真的要這樣一直交往下去嗎?」  

  錢千芊今年三十歲了。在過去的兩年中,她桃花運很旺盛,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搞定了「戀愛、結婚、懷孕」這一系列人生大事。如今,她肚子裡的寶寶六個月了,而她親愛的兩位同學——衛嵐和任偉倫卻仍舊處於親密同居狀態,雖然兩人感情很好,卻從來不把「復婚」二字提上議事日程。  

  此時此刻,錢千芊正挺著大肚子參觀衛嵐的新居。三個月前,衛嵐和任偉倫一起在本市寸土寸金的豪華地段買了一套小公寓。如今裝修完畢,一切都光鮮明亮。  

  「我是無所謂咯。」聽到好友的問話,衛嵐聳了聳肩,「反正我們現在住在一起,和結婚也差不多,只是沒有那一紙婚書的保障罷了。其實,沒有也好;正因為我們沒有結婚,所以我就不會在吵架時鬧著要和他離婚。」  

  一席話說得錢千芊哭笑不得:衛嵐永遠是衛嵐,牛脾氣直到現在也沒有半點改觀;任偉倫能和她這樣的奇女子糾纏這麼多年,還那樣死心塌地愛她,真是偉大的好男人呀。  

  「那麼——你都不會有再度走進禮堂、披上婚紗的衝動嗎?」錢千芊忍不住問。身為已婚女子,她覺得結婚真是人生一大幸福。  

  衛嵐懶洋洋地坐進新買的粉藍色真皮沙發裡,呵呵笑道:「還好啦。不過我倒真的想過,如果我這輩子有幸再結一次婚的話,我一定要去租一款水藍色的婚紗來臭美一番。」  

  「水藍色婚紗?」錢千芊撇嘴,「那個很貴耶,而且它目前只在香港巡展,內地根本沒有引進呢!」

  「咦?這世上真的有水藍色婚紗喔?」衛嵐瞪圓眼睛,「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拜託,你都不看報紙的嗎?」  

  這時,任偉倫端著一盆水果,面帶微笑地從廚房裡走了出來,「在聊什麼?」  

  「在聊婚——」錢千芊才說了三個字就被衛嵐猛地踹了一腳,疼得立刻收住聲音。  

  衛嵐對任偉倫展開甜美笑容,「沒什麼,我們在聊什麼時候再帶木村和花輪去寵物展。」  

  「哦。」任偉倫點點頭,放下果盤,隨即換了副嚴肅的表情道:「衛嵐,今天的午飯是我做的,按約定應該由你來洗碗。還不快去?」  

  「喂,你要不要每次都這麼斤斤計較啊?」衛嵐不滿地皺眉叫嚷,癱在沙發上不肯走。  

  「喂,你要不要每次都這麼耍賴皮啊?」任偉倫毫不客氣地走上前去抱起她嬌小的身子,將她帶離沙發。

  錢千芊在一旁看得無語:這兩個人拌嘴的內容……還真有營養。  

  終於,一通胡攪蠻纏之後,衛嵐宣佈投降,不情不願地起身去洗碗。她前腳剛走出客廳,後腳任偉倫便一下子湊到錢千芊面前,小聲而急切地問道:「她怎麼說?」  

  果然,這男人心情很緊張呢。錢千芊朝天花板翻個白眼,慢條斯理地答道:「她說,要結婚的話可以,但你一定要去租那款價值連城的水藍色婚紗來給她穿才行。「她故意篡改衛嵐的原話。  

  「不是吧?她獅子大開口喔?」任偉倫被嚇到地把肩膀一縮,但臉上仍佈滿了溫柔的笑意。衛嵐一定不會知道,他已經托專人去定做了一枚藍色貓眼石戒指,正打算用那個來向她求婚呢。  

  這兩年的「重新交往」生活,有快樂有煩惱。雖然很多時候他和衛嵐會因為某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吵得不可開交,可是比起相愛的快樂來,所有痛苦都顯得那麼值得。在這兩年裡,他們朝夕相伴,每天吵啊鬧啊,好幾次揚言再也不相往來,卻怎麼也分不開、斷不了這綿長的感情;到了後來,即使是在氣頭上的時候也沒有人再提分手了,他們開始學會為愛情留有餘地,為對方放下驕傲,在兩人的戰爭中偶爾扮演一回輸家。  

  的確,真真應了那首歌裡唱的:「無論我們怎麼吵怎麼鬧,愛過的誰都無法忘掉;如果我這樣就看你走了,我一定會傷心到老。」  

  和衛嵐在一起,開心永遠比傷心更多——這也是任偉倫終於下定決心和衛嵐再度走入婚姻殿堂的原因。

  「可是——」錢千芊口氣很微弱地提出疑問,「我至今都想不明白耶:當初在大學裡好多女生追你,可你怎麼就那麼死心塌地地愛上衛嵐了呢?」不瞞他說,當年她錢千芊每次看到他任大帥哥而都忍不住會「驚艷」哩。  

  這個問題讓任偉倫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他側頭想了下,開口時聲音變得溫柔:「也許……也許因為世界上只有一個像衛嵐這樣的女人吧。迷糊、任性、凶悍、古怪……總之,我不知道該用什麼字眼兒來形容她。她幾乎是一無是處了,但卻又那麼要命的可愛。」  

  「情人眼裡出『衛嵐』?」錢千芊打趣兒地挑起一邊眉毛。  

  「出『衛嵐』?」任偉倫先是皺了皺眉,驚異於錢千芊把一句俗語改得如此彆扭;可是想了一想,又覺得她的說法聽著很受用,「是了,我找不到確切的詞語來形容那傢伙。真要形容的話,也許就像你說的,她……很『衛嵐』。」

  「說得好,她就是——很『衛嵐』!」錢千芊擊節讚歎。  

  正在這個時候,廚房裡傳來了驚天動地的鍋碗瓢盆墜地聲,緊接著是衛嵐的一聲慘叫:「任偉倫,我不小心把洗碗機的托盤掀翻了啦,你快點兒來救場啊!」  

  聽到這個急吼吼的大嗓門,錢千芊忍不住捂嘴低笑,戲謔地推了任偉倫一把,「出發,『衛嵐』騎士,快去解救你的公主。」任偉倫站起身,回頭衝她一笑,「是呵,希望解救成功了以後,公主會願意委身下嫁給騎士。」  

  錢千芊在他身後笑瞇了眼,不自覺地用手撫摩自己渾圓的腹部:看這一對冤家吵吵鬧鬧卻又相親相愛,是她最快樂的消遣和最有趣的麻煩。看樣子,她是個偉大的紅娘不是嗎?正是應了她的一句至理名言——「沒有犧牲和讓步的愛情,不配稱作愛情」,這一對相愛的人兒才終於沒有錯過彼此,把手牽住了,嬉笑怒罵之間,永遠也不算太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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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yang843
子爵 | 2011-1-29 22:37:16

感謝大大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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