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我請了假，提早一個鐘頭到飲料店等小桔下班。姆米要開幹部會議，絕不可能比我早到。


當他趕到飲料店的時候，正好眼巴巴地看著小桔坐上我的後座。我向他揮手，就發動引擎離開。從後照鏡看到他咬牙切齒的表情，真是痛快極了。


然而到了戲院之後，我笑不出來了。


姆米仗著他的車子比較快，又沒載人，趕在我們前面到了戲院，連票都買好了。


「不好意思，大頭，」他毫無愧色地遞給我一張票。「他們已經沒有三張連號的座位了，只好委屈你坐後排。」


最好是沒座位啦，根本就是你故意的！


「怎麼這樣？」小桔為我不平,「問問看能不能換吧，差一點的位子也沒關係。」


「算了算了，」我維持著風度，「說不定待會戲院沒坐滿就可以換位子了。」


這是場面話，看到四周人山人海的情況就知道不可能。沒關係，真正的勝負現在才要開始。
我提議吃點東西，便領著小桔走向美食區。一路上我非常技巧地擋在她和姆米中間，不用看也知道姆米的表情有多難看。


小桔在一家速食店點了漢堡和可樂，收銀員剛下完單，姆米一個箭步擠到收銀機前，「我來付！」


「不用了，我付。」我把他拿著鈔票的手推開，把我的錢遞給收銀員。


小桔說：「你們不要這麼客氣，我自己付就好。」


我和姆米同時厲聲說：「不行！」把她嚇了一大跳。


就這樣推來推去互不相讓，忽然我手上的鈔票�飛出一張紙 。


「這什麼？」小桔順手撿起來一看，「○○花店送貨單，『真愛永恆』花束一束，收件人……周黎沁小姐？」


媽呀，我忘記把花店收據丟掉了！我這白癡！


「哇靠！」姆米的表情簡直像中了頭彩，「送花給黎的人果然是你！王大頭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不是，我……」我超想把那張收據吃下去。看到小桔的表情，我更是慌亂，她好像完全不認識我了。


「大頭你真不夠意思，為什麼不早跟我說你喜歡黎呢？我會幫你保密呀。難道你信不過我？」


「不是啦！我只是跟黎開個玩笑而已，因為她壓力太大老是亂發脾氣……」


姆米說：「可是你自己不是說你沒那個閒錢亂開玩笑嗎？而且真的不少錢欸，一千多塊的花束。嘖嘖，還『真愛永恆』哩。沒想到你這麼浪漫啊？」


「你閉嘴行不行？」我快要殺人了。


「哎呀哎呀，別害羞嘛。」他還在賣乖，「仔細想想，你入團第一天就說了，你是為了導演而來的。我還以為是開玩笑，沒想到是真的。不好意思，誤會你了。」


誤會個頭啦！不過現在重要的不是他的想法。


「小桔妳要相信我，我真的不是……」


小桔苦笑，「你明明就騙了我，還要我相信什麼？」


姆米幸災樂禍，「小桔，我們就原諒他吧，光是愛上團長的女人他就夠煩惱了，當然沒心情管我們這些酒肉朋友的想法啊。」


「也對，」小桔輕笑，接過收銀員遞過來的餐點，「說到戀愛，人是六親不認的。換了我也一樣。」


「小桔……」


「電影快開始了，我們趕快進場吧。」


那天晚上的電影到底演了什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只有一件事我非常清楚，就是：我、糗、大、了。

不出我所料，姆米很神勇地在一夜之內把消息傳遍了全團，第二天排練的時候，每個人都用不同等級的詭異態度面對我。有人一看到我就轉頭竊笑，有人一臉同情地頻頻搖頭。卡馬把我拖到一邊，語重心長地對我講了五分鐘「不可對別人的女人出手」的大道理。



等我好不容易擺脫卡馬，小桔走進了排練場，我飛快迎上去。



「嗨小桔。」



「哈囉。」她給我一記淡得像學校餐廳免費湯的笑容，忙著低頭整理包包。



「待會排練完，我載妳去上班。」



「不用，我跟別人有約。」



媽呀，我真的被打入冷宮了嗎？



不對，既然她對我送花給黎又對她說謊的事這麼不滿，不就表示她對我有點意思嗎？我絕對不能放棄！



「既然這樣，那我們再約……」



姆米冒出來打斷了我的話。「不好意思，男女主角現在要對台詞，請勿打擾。萬一待會排戲不順，你心愛的導演會生氣的。」



我忍無可忍，「姆米你鬧夠了沒？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這話應該是我說的吧？」他毫不退讓，「先送花給黎，又約小桔看電影，你到底想怎樣？想追遍全團的女生？還是想拿小桔當幌子來追黎？你給我說清楚，要是敢玩弄小桔，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我氣得七孔噴火，什麼都顧不了了。



「好，趁現在大家都在，我就說個清楚。」提高了聲音，「大家注意，麻煩看我這邊！」等眾人的視線集中過來，我高聲說：「今天我一定要好好澄清，我絕對沒有要追黎的意思，送那束花只是在開玩笑。事實上，光看到黎那張臉我就想吐！」



「說點新鮮的行不行？」背後冷冷的聲音讓我嚇了一跳，黎也來了，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老是重複類似的對白會被觀眾噓的。」



我有點愧疚，好像說得太過份了？然而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筆直走過的跩樣，又讓我上了火。



「妳來得正好，我再重複一次，上次那束花是……」



她一句話讓我氣堵咽喉，「什麼花？」



哇咧……「花店送到排練場的花啊！那時妳還一口咬定有人整妳……」



「有嗎？我不記得。」



「最好妳不記得啦！都嚇得落荒而逃了！」



阿萬噗哧一笑，「哎呀，大頭的心靈受到打擊嘍！」



全場大笑起來，我真想把頭伸進電扇�自我了斷。



大家笑了半晌後，黎才拍手打斷。



「好了，感謝大頭熱情贊助餘興節目，現在大家的心情都已經放鬆，可以排練了吧？」



這女人居然戲弄我！本來應該是我把她氣得火冒三丈才對啊！天理何在啊！



今天排的戲碼還是很悲慘。茱麗葉誤會羅密歐殺死她表哥〈其實是羅莎琳殺的〉，一怒和羅密歐翻臉，羅密歐只好找羅莎琳訴苦，兩人開始回憶以往相處的點滴。眼看著舊情就要復燃，茱麗葉一通電話來和好，羅密歐立刻飛奔而去。



原本的安排是兩人坐在羅莎琳的陽台上談話，但是黎排了好幾次，總覺得不夠曖昧。有人提議乾脆讓他們坐在床上，被黎一口否決。最後決定改成羅密歐躺在躺椅上傾訴心聲，羅莎琳坐在旁邊安慰他。



這樣一來，原先預備的陽台椅全部淘汰，還得再生一張豪華躺椅出來。不但超出預算，又增加搬運的困難。



當卡馬指出這些問題後，黎轉頭問我，「大頭有什麼意見？」



有什麼意見？我管他去死！剛剛被嘲笑的氣還沒有消哩。



但是我已經親口承諾要好好工作了，男子漢說話當然要算話。

「我可以找一張折疊式躺椅，上面用一些比較華麗的布當椅套，再加一些抱枕，感覺比較適合千金小姐。」


「好。」黎點頭，「那你這禮拜之前要拿椅套跟抱枕的花色給我看。」


我就知道，這女人的急性子一輩子也改不掉。「OK。」


有人用全場都聽得到的耳語聲說：「哇，合作無間哦。」


另一個傢夥接話，「愛的力量真偉大呀。」


又是一陣竊笑，真是夠了！


「麻煩你們不要公私不分好嗎？」我大聲說：「這樣導演也很困擾欸！」


「我沒差呀。」黎只顧在導演本上做紀錄，頭也不擡地說：「反正自作自受的人不是我。」


好個周大導，反正她徹底置身事外就是了？


排練完後，我跟在黎身後。


「喂，導演，妳管管他們行不行？戲也不好好排，只會亂傳別人八卦，成何體統啊！」


「不會啊，我覺得今天排得蠻順的。你不是說排戲的氣氛很重要嗎？」她輕拍我肩膀，一臉鄭重地說：「為了提供愉快的排戲氣氛，以後娛樂大家的工作就交給你了。」


「當我是小醜啊？」


她翻個白眼，「你幾歲了？對付無聊的八卦，最好的辨法就是不要理它，這種道理連小學生都懂。」


「要是不理它就沒事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多大明星被逼到自殺了！」


她一臉看到白癡的表情，「等你成了大明星再說吧。」


很好，反正全部的人一起來欺負我。


「還有，」她又回到工作模式，「既然要用躺椅，你的陽台椅就不用做了。」


我沒好氣地說：「已經做好啦，現在只差亮光漆了。」


「真的？」


居然懷疑我？我拿出手機上的的照片證明。


「做得很好呢。」


這還用說嗎？我可是姆指上挨了無數次的出槌，磨破好幾層皮，還被木屑嗆出一堆眼淚鼻涕，才讓自己重拾遺忘多年的工藝細胞，硬把椅子生出來。


「可惜派不上用場。」她遺憾的表情相當真誠，讓我不由得也變得體貼了。


「沒辦法，演戲就是這樣嘛。」


「是啊。為了答謝你的辛勞，這個送你。」她從背包�挖出一個東西：桃紅色的眼罩。


「給我這個幹嘛？」


「這是我買馬桶刷的贈品，不過我用不著。為了避免你看到我就吐，特準你以後戴著眼罩來排練。反正你只要用耳朵聽我講話就行了，眼睛不看我也沒關係。」她一臉誠懇地說：「你看你們導演多善良，還會照顧你脆弱的消化系統。不用感謝我了。」


「……妳想要我拿陽台椅砸妳嗎？」


她大笑，把背包往肩上一甩就走了出去。


什麼態度啊？活像大人在戲弄五歲小孩一樣。我才沒那麼幼稚哩！


好吧，也許是有一點點幼稚。不過只有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


但是，她的笑容又一次讓我肩膀沈重，心口緊縮。


到底是怎麼了？


※


看著眼前四五個凶神惡煞，我深深體會到理想跟現實的差別。


理想告訴我們，凡事要有先來後到，要守秩序，而且要有同情心，路見不平要拔刀相助。所以在結帳的時候，遇到插隊的客人，我二話不說開口制止，還把那不懂禮貌的傢夥轟出店門，贏得了其他客戶讚賞的眼神。


而現實就是，下了班以後，我被一群流氓在路上堵個正著。


雖然我英勇奮戰，但是猛虎難敵猴群，還是挨了好幾下。正當我抱著肚子蹲在地上，眼角瞄到被我轟出門的傢夥拿著木棍朝我揮來。


本來以為這下完蛋了，拿木棍的人卻被狠狠拉開，然後另一個人跳入戰局，替我挨了好幾拳。他一面還手，一面嘴�大叫：「我報警了！不怕死的就來吧！」


這個聲音……程城？

沒一會兒，遠處傳來警車的聲音，那夥流氓一哄而散。


我跟程城到派出所做了筆錄，又去醫院各縫了幾針，完事的時候天都快亮了。


情況實在很尷尬，這種時候我最不想欠的就是程城的人情。但是欠都欠了，總要答謝一下。

我買了啤酒請他，我們兩個坐在河堤上，望著逐漸泛白的天空。


「看來想扁你的人不只是黎一個哦。」他說。


「真不好意思啊，我天生顧人怨。」我聳肩，「你要是早知道被揍的人是我，應該也不會來救我了吧？」


「廢話。我救你幹什麼？讓你再去送花給我女朋友嗎？」


我急著分辯，「那個真的是……」


他搖手，喝了口啤酒。「隨你怎麼說，你喜歡自討沒趣是你的自由。」


我失笑，「我自討沒趣？你也自信過頭了吧？真的不怕黎被我追走？」


「我跟黎沒有那麼容易分開的。至少不會為了你分開。」


我說不出話來。說真的我很感謝他來救我，但是這話讓我很想扁他。


劈腿的人沒資格說這種話啦！


「是啊，你們是為了藝術而結合嘛。你八成從小就是熱愛戲劇的文藝青年吧？」


「錯。」他說：「我在上高中以前，一直覺得演戲很娘娘腔。」


「那為什麼……？」


「高一的時候，我本來想進羽毛球社，正在找辦公室，忽然看到一個大正妹走進戲劇社辦公室，我立刻改變心意，二話不說衝進戲劇社報名入社，還交了社費。」


這情況跟我還蠻像的哩。「結果你有追到那個正妹嗎？」


他搖頭。「後來才知道，她只是去借掃把的。」


我把啤酒噴了出來。「你唬我！」


「人頭擔保。」他一臉無奈，「但是社費都交了不能退，也只能乖乖待下來了。」


原來做事不用大腦的人不只我一個，可喜可賀。


「結果你反而對戲劇產生興趣是吧？」


「人生會在很奇怪的地方轉彎的。」他說。這話倒是沒錯。


不得不承認，我對他產生了相當的好感。別的不說，他一看到我被圍毆就二話不說跳出來幫忙，確實很有種。如果我不是在這種詭異的狀況下認識他就好了。


「那你對轉彎的結果滿意嗎？有彎到你喜歡的地方嗎？」


他苦笑，「這我就不知道了。」


「小桔很擔心你呢，她說你壓力太大了。」


小桔的名字讓他身體緊繃了一下，隨即放鬆下來。但是他一直沒有回頭看我。


「她實在沒必要擔心我，她自己已經被我害得夠慘了。」


「怎麼說？」


「她本來拍了幾支廣告，還蠻有前途的，聽我的勸告以後開始回絕，結果被經紀公司開除，以後就再也沒機會了。」


他站起身來，彷彿地面會燙傷他。「我只是覺得拍廣告太浪費她的才能。不管拍了多少支，在別人眼中她永遠只是個隨處可見的正妹而已。只有好好演戲，才能讓人家明白她的特別。但是劇團弄了這麼久還是原地踏步，她的時間就這樣被我消耗掉了，實在很對不起她。」


「可是我覺得小桔不在意欸。她說過她的夢想並不是當大明星，而是找到一個全心全意愛她的人。」


他苦笑，「這種人可遇不可求，搞不好一輩子也找不到一個。」又加了一句，「如果一次碰到兩個就更慘了。」


靠，酒後吐真言了！


「為什麼會更慘？這樣不是很幸福嗎？」


「幸福？」他大笑，聲音卻毫無笑意，「你知道每天都恨不得拿支斧頭把自己劈成兩半，是什麼心情嗎？」


「幹嘛這麼可憐，從兩個�面選一個不就好了？」


「廢話，就是沒辦法選才痛苦啊。」


我明知故問，「哇，你好了解哦。該不會是親身體驗吧？」


他發現自己話太多，眼神開始遊移。我繼續追問。


「應該已經是過去式了吧？」


他聳肩，「你說呢？」


「應該是吧，現在你跟黎……」


「那幹嘛還要問？」


我笑而不答，用啤酒堵我的嘴。


天已經整個泛白，太陽光從地平線伸出，越伸越長。程城望著太陽，伸手擋在額前避免刺眼。許久他才回過頭來。


「你到底為什麼要加入劇團？」


為了報答他的相救，我決定說實話。


「為了小桔的幸福。」


他一臉不敢置信，好像我說了史上最離譜的話。


「小桔的幸福？」


「是啊。我第一眼看到她的照片，就希望她幸福。」


他哭笑不得。「幸不幸福要她自己決定吧？」


「這個我會想辦法的。」


他收起笑容，點了點頭。「那你加油吧。謝謝你的啤酒。」


程城離開後很久，我仍然留在原地，看著太陽升起。


老實說，我為他難過。他不是個沒良心的人，他了解黎的優點，也了解小桔的才華，而且非常珍惜。他絕對不是存心傷害她們。


但是如果講一句「我不是故意的」就可以解決的話，南極的冰山也不會溶了。


自己要劈腿，自己就得承擔後果。我不會心軟的。


可是，為什麼我心情這麼差？

「黎，這是羅莎琳殺人時候的配樂，妳聽聽看。」


音效組的沙丁魚興沖沖地拿著他的錄音筆來向導演現寶，音樂怎麼樣我是不知道，不過他的錄音筆跟我的長得還真像。


放完一分鐘的音樂，黎還沒開口，他又急著接話。


「好像不夠陰森哦？沒關係，我再去找找。」然後又啪達啪達跑出辦公室，留下滿臉黑線的黎跟我。


黎說：「看到沒？人家多積極啊。學著點！」


我沒好氣地回她，「我還不夠積極？已經連著畫了九張設計圖了！」


是的，我的設計圖又被打了回票。全怪我手氣背，猜拳猜輸卡馬，最最麻煩的「羅莎琳臥房」就掉到我頭上了。


「我的圖到底哪�不好？妳再東挑西挑，佈景會來不及施工的。」


「我知道，我也很頭大呀。」


幹嘛頭大，將就一點不就好了？不過她的字典�是沒有「將就」這兩個字的。


老實說，我心情非常差。昨晚在MSN上，小桔對我說：「如果你真的喜歡黎，我會支持你的。」


對她來說，我就只是個可以把她的情敵追走，讓她順利扶正的幫手嗎？我對她的心意，她完全看不見嗎？


我知道有些事急不得，就算再辛苦也要抱持希望繼續努力，但是一次又一次的挫折，真的很難消受。


結果今天的設計圖又被打槍，我的火氣真的要衝到天靈蓋了。本想豁出去跟黎下通牒，再挑毛病就翻臉，但是看到她認真地盯著我的設計圖，一臉苦惱和惋惜，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是說你設計得不好，可是就是少了點什麼。我希望她的房間能夠表現她內心的矛盾。一方面很拘謹守規矩，但是又渴望自由跟愛情……」


房間就房間，還要「內心的矛盾」？殺了我算了！


一個不小心，她那本厚得像棺材板的導演本掉到地上。我彎腰撿起，實在有夠重，天曉得她怎麼有辦法整天捧著這玩意兒晃來晃去。


翻開導演本，頓時眼睛一亮。黎的衣著相當乏味，千篇一律是T恤、襯衫配牛仔褲，顏色永遠是土色灰色黑色藍色，這本導演本的外觀也是漆黑笨重的資料夾。�面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劇本、排練日程表、角色分析、人物表、參考資料，每一頁都標滿五顏六色的重點，活像整盒顏料在上面開舞會。空白的地方寫了一堆筆記，還用鉛筆畫了很多超級少女趣味的花邊和插圖，還有一個個圓臉的小人兒，每個表情都很白癡。


我笑出聲來，黎紅了臉，一把將導演本奪回去。「笑什麼笑？」


「我腦中忽然浮現兩個字：悶騷。」


「欸，你放尊重點，導演本可是導演，不對，是整個劇團的聖經哦。」


「是是，阿門。」我虔誠地說：「話說回來，妳個性還真有點像羅莎琳哩。」


「對，外表溫柔內心兇狠。你小心哪天被我殺了。」


我想到一個念頭。


「乾脆就把羅莎琳的房間漆成這樣吧？白色的牆，上面有各種顏色長短不一的線條，還有可愛的塗鴉，妳覺得呢？」


「拜託，人家是千金小姐，又不是街頭藝術家！」


「這樣才能表現她內心熱情狂野的一面呀。」


「那你要怎樣表現她家境富裕又知書達禮的一面？」


這倒有點麻煩。


「角落放一個架子，上面滿滿的名牌包？什麼LV之類的？」


「那你要負責生LV出來嗎？」


也對。


「那加個鞋櫃？」不對，這樣一來我還是得去找一堆鞋子，會死人的。


正當我以為這個絕妙的好主意又要胎死腹中的時候，黎說話了。

「在牆上加一張羅莎琳開小提琴獨奏會的照片。放大的。而且羅莎琳要穿小禮服。」


我不禁拍手叫好。沒錯，小提琴，獨奏會，小禮服，還有放大的照片，這些東西在小老百姓眼中全都是金光閃閃又有氣質。這招帥！


「怎麼樣？你們導演不是只會罵人找麻煩哦？」


「是是。可是如果沒有我的話，誰來陪襯您的英明神武啊？」


真神奇，一想到點子，我心�的火氣一掃而空。


「好啦，我們兩個合作無間，可以吧？不過，你這麼認真工作，可能又會有人認為你在追我哦。」


「是哦？那為了證明我的清白，我在羅莎琳的牆上畫一隻加菲貓好了。」


她拍我肩膀，嚴肅地說：「說真的，裸男照片比較勁暴。這樣吧，你為藝術犧牲脫一下，我頒個最佳勇氣獎給你。」


「去妳的！色女！」


正要拿桌上的設計圖丟她，管服裝的佳君走了進來。


「對了佳君，」黎吩咐她，「小桔的服裝要再加一件，開演奏會用的小禮服。」


佳君面無表情地覆述：「OK。超級天後，加一件禮服襯托她的美貌。知道了。」她邊做紀錄邊走出去。


我下巴差點掉下來。靠，講話有必要這麼酸嗎？


黎也很尷尬。「她今天大概是心情不太好，所以……」看到我的表情，她歎了口氣，「你知道恰恰吧？她是本來的女主角。佳君跟她感情不錯，對恰恰退團的事不太滿意，所以對小桔有心結。」


「這叫遷怒吧？」


「我已經跟她談過，警告她不能太過份，所以她也很克制。基本上只要不影響排戲，我不會去幹涉團員間的私人恩怨。人總有討厭別人的權利吧？」


「那妳呢？」我忍不住要問，「妳也討厭小桔嗎？」


她聳肩，低頭看她的導演本，「她又沒得罪我。」


「不要裝了。妳到底對小桔有什麼想法？我保證不會說出去。」


她嘿嘿一笑。「少來這套。我早就學乖了，絕對不在男生面前批評其他的女孩，尤其是正妹。不管理由多充份，男生永遠只會認定：『反正妳們女孩子就是小心眼，愛嫉妒，見不得別的女生漂亮。』我才不跟你玩這套。」


我非常明智地抓到她的語病，「既然妳用了『批評』這字眼，就表示妳對小桔感覺也不好嘍？」


她再度嘿嘿一笑。「小桔是非常有才能，非常可愛的女孩。除此之外我什麼都沒說。」


我嘖嘖兩聲，「導演，您實在是太虛偽了。」


「給你一個良心的建議。男生最好也不要隨便批評女孩子，不然的話，小心別人認為你是因為追不到我，由愛生恨哦。」


「最好是啦！」


她笑了。是那種心情輕鬆愉快，沒有半點陰影的笑容。我從來不知道，有人可以笑得這麼燦爛。


胸口又開始痛了。真的很痛。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入秋之後我的住處反而變熱，而且又悶又濕，簡直不是人住的。此外，佈景的設計有進展也讓我興奮得難以闔眼。最後我抄起筆電，跳上機車直奔劇團辦公室。


辦公室窗戶朝西，下午西曬很熱，到了晚上卻是連電扇都不用開。等鐵血導演知道我一夜沒睡把設計圖趕出來，一定會感動得痛哭流涕。


真令人期待，期待到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地步。


自從仙女棒事件後，黎發現自己並不是孤軍奮戰，精神放鬆許多。雖然要求仍然嚴格，態度卻和緩下來，更不再拿瓦斯喇叭亂叭人。她對我的容忍度也大大提高，看她居然會跟我開玩笑就知道了。


但我卻感到很空虛。原本出招激怒她讓她跳腳，是我每天必備的娛樂，結果現在我的娛樂沒了，我自己反而變成她的娛樂，實在很淒涼。


幸好我又找到新的娛樂：爭取她的認可。當我拿出合格的桌巾，她那種想挑毛病又挑不出來的表情實在太有趣了，讓人欲罷不能。


與其讓她同情我或無視我，我更想要她稱讚我，要她心甘情願地承認王大頭確實很不錯，她之前錯怪我了。


只有達到這個目標，我才算是勝利。


停好車，我一擡頭，看見屋頂有人影晃動。怪了，我不是把屋頂的鎖換好了嗎？該不會是小偷吧？


衝到屋頂開門一看，靠，那位神祕客正站在圍牆上，雙臂展開，顯然打算來個免錢的高空彈跳。不對，是自由落體。


我飛撲上前抓住那人的腰，把他拖下圍牆。


「幹什麼？放手！」很耳熟的聲音。


「程城？」


他停止掙紮，迷迷糊糊地看我。「你誰啊？」


這傢夥是掉進酒缸了嗎？簡直要薰死我！


「你搞什麼鬼，沒事幹嘛學人家鬧自殺？」


「才，才不是哩！」他像神經病一樣笑個不停，「我是想體驗瀕臨死亡的滋味，把靈感從我腦袋�逼出來呀。」


「這樣搞只會把腦漿從腦袋�逼出來，白癡！」


把他拖回辦公室，讓他躺在行軍床上醒酒，我忍著酒臭味，把他製造出來的空瓶一一清掉。
「團長你到底什麼意思？大家忙排戲你在鬧自殺？有沒有考慮其他人的立場？要是你真的死在這�，劇團要怎麼辨？」


他伸手蓋著眼睛呵呵笑著，「放心，我絕對不會死的。」


「那當然，你是超人加綠巨人浩克，金剛不壞之身嘛。」真他媽氣死人！


一隻手腕伸到我面前來。「我要是有那個膽量，這隻手會只有這樣嗎？」


手腕上整齊地排著四五道刀傷，不深，只傷到表皮，但是都很新，才剛開始癒合。顯然是最近才割的。


我驚駭地望著程城，他也回望我。他的眼睛仍然佈滿血絲，眼神卻相當犀利。


「每次都一樣，只割到出血就手軟了。所以你放心，你們團長是個貪生怕死的窩囊廢，不會做出嚇死人的事情的。」說著又笑了起來，活像要把心肺肝腸一起咳出來的笑法。


我覺得胃�灌滿了冷氣機汙水。媽的我到底把自己捲進什麼麻煩�了？


「你到底怎麼了？少給我那套『找靈感』的屁話。」


沒反應。


「算了，我叫黎來跟你說。」


但是我的手停在按鍵上按不下去。我想讓黎看的是我辛苦做好的設計圖，而不是自己男朋友發瘋的德性。


「上次，」程城伸手按著額頭，聲音啞得像鴨叫。「上次跟你說過，我愛上兩個女孩的事情……」


果然是這件事，我胃�的冷氣汙水更冷了。「根本沒解決對吧？除了黎還有另一個女孩。」
他點頭。「她們都愛我，我也愛她們。我沒辦法選，說什麼都沒辦法。」


你當是王子選妃啊？


「所以呢？就拖著擺爛？」


他的笑容恐怖得連蝙蝠俠�的小醜都黯然無光。


「要是可以拖著擺爛就好了。我現在沒辦法正眼看她們，沒辦法讀書，沒辦法寫劇本，什麼都沒辦法做。我甚至不敢看我自己！每天早上起來我就在盼望，最好一出門就有台機車飆過來把我撞死，一切就解決了。」


「解決個屁！拿出誠意給她們一個交代不就好了？」


看到他的表情，我知道我又說了廢話。他就是做不到才會這麼痛苦。


不行了，再忍受他這副膿包樣我會崩潰。

「這樣吧，為了解除你的痛苦，我來幫你選。」我說：「你回去黎身邊，小桔給我。」


他跳了起來，眼睛瞪得像門神。


「想問我怎麼知道是小桔對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啊，大哥。」


我什麼都不管了，將那段引起一切事端的錄音放給他聽。他不敢相信。


「你……你跟蹤我們？」


「拜託，我那時候還不認識你們哩！只是不小心錄到的。」


他冷笑，但眼神仍然驚慌。「哦，所以你也是不小心加入劇團哦？」


「才怪，我是專程來找你們兩個的。」我理直氣壯，「第一，我自己才剛被劈腿，最恨腳踏兩條船的人，所以要給你個教訓。第二，我要拯救小桔，免得她為你浪費青春。」


「這就叫『為了小桔的幸福』？是為了你自己的幸福吧？」


「隨你怎麼說。好消息就是你不用再煩惱了，因為你沒有選擇。跟小桔分手，不然我就把錄音放給黎聽。」


他的表情就好像我放了隻殭屍追殺他一樣。我心�升起一陣歉意，但我很快把它壓了下去。做錯事的人又不是我！


「你要追小桔為什麼不光明正大追？用這種手段要脅我，有沒有這麼卑鄙啊？」


「『光明正大』四個字從你嘴�講出來真是笑話。」我冷冷地說：「本來還指望你能夠自己清醒好好做個了斷，我就不需要用賤招。但是今天看你這副德性，我知道是不可能了，只好推你一把。」


他諷刺地笑了，「我看是你沒辦法打動小桔吧？她不肯對我死心，你只好從我這�下手，對吧？大情聖？」


我厲聲說：「要不是你這樣猶豫不決，她早就死心了！拜託你拿點擔當出來，爽快點放了她吧！你真以為她跟你有未來嗎？」


這話打中要害了。程城原本酒醉通紅的臉，現在變得慘白。他的嘴唇微顫著，嘴角的淤血還沒退，是他上次幫我打架時留下來的。我的心又軟了。


對自己的救命恩人這麼不留情面，實在太不上道。


我輕聲說：「我本來一直以為你是個花心混蛋，但是現在我知道你真的很愛她。」


「廢話！」


「既然愛她就替她著想吧，不要再陷她於不義了。這種事要是不小心爆開，被攻擊得最慘的永遠是女方，這你應該清楚。小桔這樣的女孩應該要光明正大談戀愛，而不是一輩子當見不得人的第三者。」


他被我說動了，癱坐在行軍床上，臉埋在雙掌中，許久才出聲。


「我……我還沒有準備好，再給我一點時間……」


「對不起，根據常理，說這種話的人永遠也不會準備好。」


「如果我跟她分手，她會非常傷心。」


我堅決地說：「長痛不如短痛。」


「她一傷心就上不了台，這齣戲就完了。」


「媽的你到現在還在想演戲……」話說到一半我也想到，萬一公演泡湯，不要說劇團會完蛋，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出來的道具，還有即將做出來的美麗佈景就白費了。

很好，我也被傳染成劇團瘋子了。


「我會想辦法……對了，」我想到一招，「你不用跟她分手。讓她跟你分手。」


「什麼？」


「從明天開始，你要疏遠她，不跟她聯絡，讓她找不到你。我就趁這機會接近她，給她安慰，讓她忘了你，自己跟你分手。這樣小桔不會太傷心，戲可以演完，你也不用再為難了。反正只要避開她就好，逃避本來就是你的專長嘛。」


話說完我就想咬自己一口。講話那麼酸要死了啊！


程城並沒有動怒，只是低頭沈思。我全身冷汗直冒。


如果他拒絕呢？難道我真的要揭穿他嗎？真的要這樣對待奮不顧身救我的人嗎？我還沒好好跟他說聲謝謝！


如果黎聽到那段錄音，會是什麼表情？


不行！絕對不行！


正想開口取消前言，他說話了。


「好。」


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好？」


「就照你的意思。」他血紅的雙眼盯著我，之前的軟弱和猶豫一掃而空，「只有一個條件：你一定要對小桔很好，比我好幾百倍，永遠不能讓她傷心難過。你做得到嗎？」


我傻傻地點頭，「沒問題。」


「很好，就這麼定了。」


這時他手機響了，他並沒有接，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螢幕。鐵定是小桔打來的。


我知道他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約定是明天才開始，現在該怎麼辦？


「你接吧，我出去一下。」


「嗶」的一聲，程城把手機切斷了。然後他背起背包走出辦公室。


「程城。」我叫住他，卻不知該說什麼。


謝謝你救我不好意思破壞你跟小桔但是我是不得已的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做朋友……別蠢了！


「一切都會變好的。」這是我唯一相信的事。


他給我冷冷的一眼，走了。

第四章

女孩說，為了值得珍惜的東西，人必須要停止遊戲人間。


如果我說，那個值得我認真生活的人就是妳，妳會接受我嗎？


※
「你一個晚上把圖趕出來？哇。」黎揚起的眉毛都快放不下來了。她又說了一聲：「哇。」


就是這個，我想要的反應。真是痛快，把我整晚的疲累一掃而空。當然，如果沒有昨天晚上的騷動，我心情會更好。


「效果比我想得要好，」她手肘頂了我一記，「你只要有心做事，還是可以做好的嘛。」


我下巴一擡，「高手只有在必要的時候才會拿出真本事，瞭咩？」


「跩什麼跩，還不是靠我給你靈感？」


「可不是嗎？幸好妳跟羅莎琳一樣神經。」


她翻個白眼，「算了，我要留點口德，不跟你爭。」


「我看妳是口拙吧？」


她不理我，只顧研究設計圖， 顯然腦袋又被走位、燈光跟音效占滿了。


這樣很好，就維持下去吧。讓她永遠不知道程城的背叛，永遠生氣勃勃地在台上台下發號施令，精力充沛地罵人，這樣就好。


「等公演完以後，你有什麼計劃？」她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話，讓我呆了四五秒。不過答案很簡單。


「我要交一個全世界最可愛的女朋友。」


她又是一副「我在跟白癡講話」的表情，「廢話，我幾百年前就知道你要追小桔了。我問的是更長遠的計劃，事業學業之類的。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超商�吧？」


為什麼不能？我忍住到口的話，聳了聳肩，希望這個討厭的話題自己消失。


然而她不肯放過我。「等你追到小桔以後，你想要她怎麼跟別人介紹你？」


「簡單。『這是王大頭，全世界最愛我的男人。』不錯吧？」


「很浪漫，但是還不夠。女人不喜歡沒有目標的男人。」


我沒好氣地說：「是是是，男人就應該擠進大公司上班，每天作牛作馬累到爆肝，換一張好看的名片，再買一堆LV包包讓女朋友到處炫耀，這才叫有目標。了解了！」  


「小桔好像比較喜歡CHANEL哦。」


看我翻白眼，她正色說：「這位先生，我同學都是一畢業就去外商工作，薪水三萬起跳，只有我留在學校補修體育跟英文，天天混劇團，存款跟打工的錢全部拿來補貼劇團經費，你覺得我是那種金錢至上的人嗎？不只是我，我可以跟你擔保，這團�沒有這樣的人！」


「……」也對，愛慕虛榮的人才不會跑來混這種窮酸劇團。


「我所謂的目標，指的是值得你花費全部精力時間去努力完成的東西，不管是什麼。」


「去艋舺混義氣也行嗎？」


「閉嘴。你每天渾渾噩噩過日子，要女孩愛你的哪一點呢？」


我冷冷地說：「是啊，我應該努力學習程城的積極向上。」


「什麼意思？」


我決定在這話題擦槍走火之前趕快結束。


「意思是人各有志，不要拿妳那套來用在我身上。」


「你的志向就是什麼都不做？」


「我的志向是輕輕鬆鬆過日子。人生苦短啊。」


「人生苦短是講給有心做事的人聽的。沒有心的人根本無所謂長短，眼睛一眨人生就過了。」


「哪這麼誇張？」


「那你說，你最近一次覺得很滿足很充實，覺得自己很棒是什麼時候？」


設計圖剛完成的時候。還有黎剛剛稱讚我的時候。


我當然不會這樣回答。「我每天都覺得自己很棒啊。」


「你哦……」


「哈囉！」小桔走過來，雙手親熱地搭在我跟黎肩上。「在聊什麼這麼起勁？哎呀，我打擾了你們的兩人世界嗎？」


黎說：「妳再開這種玩笑，小心大頭會哭哦。」


我給了她一記白眼。


小桔露出一個短得幾乎看不見的笑容。「對了，黎，好久沒看到程城了，他最近怎麼樣？」


我很清楚，她是為了問這個問題才專程走過來的。昨天程城沒接她的電話還關機，她想必很不安。


「不錯啊，跟平常一樣。反正最近沒什麼需要他操心的事，不來也沒關係。」


「哦，這樣啊。」小桔眼中瞬間閃過的失落，我看得很清楚。


她又寒暄了幾句，走出辦公室。我知道她會找個隱秘的角落，一次又一次地撥程城的電話，天知道她已經撥過多少次了。但是電話一定不會接通。


如果她發現害她找不到程城的人是我，一定會恨我入骨吧？但是這不能怪我。


程城接受了我的要脅，不對，要求，表示他對小桔的愛也不過如此。我是在做好事拯救他們，還有黎。


我沒有錯。我告訴自己，我一點錯也沒有。

排練結束後，程城終於出現了。小桔在劇團�向來跟他保持距離，今天卻顧不得了，快步走到他面前。


「程城……」


「嗨，小桔。」程城看都沒看她一眼，筆直走向黎。「好了吧？該走了。」


「再等一下，我還有一些細節沒弄好。」


「明天再處理吧，走了。」不由分說把黎拖走了。


小桔怔怔地目送他們，她的表情─老天，我真不敢看她的表情─就像被羅密歐獨自遺棄在舞台上的羅莎琳。


我小心地靠近她。「嗨。」


她魂不守舍，我喊了她好幾聲才回神。


「什麼事？」


「妳還好嗎？好像心情不太好。」


「沒有啊，你想太多了。」她的臉白得跟粉筆一樣。


我深吸一口氣，「好吧，只是跟妳說一聲，如果有什麼煩惱，不要客氣，盡管來跟我談談，好嗎？」


「哦，好，謝謝。」


看她飛快離開的模樣，我差點以為我身上發出什麼惡臭。


我是為了妳好，小桔，真的。


※


「後來呢？有進展嗎？」在「流浪者」�，王小明問。


我搖頭，「她一直沒上線，電話跟簡訊都不回，排練的時候還一直躲我。」


「那她現在一定沒心情演戲了。」


「沒錯，演得越來越差。」


昨天的一場戲，是羅莎琳瀕臨瘋狂的吶喊，劇本�的女主角呼天搶地放聲嘶吼，非常激烈的戲碼，小桔卻水波不興，語氣冷得像在讀報紙。結果黎把全部的人留下來一遍一遍地重排，快到晚上十一點才不得不放人。真是惡夢一場。


「沒辦法，」王小明說：「因為這場戲跟她的遭遇有點類似，她必須要加倍封閉自己，免得在大家面前崩潰。」


我的太陽穴在跳動。小桔把自己封閉起來了。是我造成的。


「說真的，你要不要考慮收手？」


我跳起來，「為什麼？」


「照你的說法，程城是個容易走極端的人，把他逼急了後果可能會很不妙。」


「是他自己答應的啊。」


「他可不會這樣想，只會認為你脅迫他。況且，看來你要接近小桔也沒那麼容易，何必平白當壞人呢？」


「這種事本來就要慢慢來，哪有輕易放棄的道理？我是為了她好，不讓她一錯再錯，這樣有什麼不對？」


「不對的地方就是：她沒有拜託你救她，所以你的做法對她來說只是困擾。」


我不服氣。「如果你的朋友得了高血壓加心臟病，偏偏又貪吃，你是會把巧克力藏起來不給他吃，還是眼睜睜看他把自己吃死？」


「都不是。我會問他，要朋友還是要巧克力。如果他不接受我的好意，我只好離開，至少不用看他吃死。」


「這叫鄉願。」


「也許吧。不過經驗告訴我，隨便幹涉朋友的私生活，下場會很慘。非常慘。」


胃�升起陣陣寒意，可能是剛剛喝下去的冰咖啡太冰了。


老實說，當我在房東家門口，第一次察覺到黎對程城用情很深的時候，心�也覺得很不妙。我帶著半是好玩的心情介入這段三角關係，卻從來沒想到情況這麼嚴峻，一個沒弄好就會不可收拾。


話說回來，既然黎這麼愛程城，我更應該幫她把程城搶回來。


「那你也不要幹涉我啊。」


他笑了。「說的也是哦，那我就不囉嗦了。不過，你記得在你進劇團那天我告訴你的話嗎？」


「什麼話？」


他的表情讓我心�發毛，「動物為了求偶會弄得血流成河，人為了愛情也一樣。請多保重。」




  

我開始作惡夢，每天滿頭大汗地醒來，卻完全記不得到底夢見什麼。只覺得三魂七魄彷佛被狠狠扯出身體再硬塞回來。王小明可能會說是我的良心在作祟，但我並不覺得我有做過什麼愧對良心的事。


既然找不出做惡夢的原因，就不需要再糾結，這是我做人的一貫宗旨。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嗨，小桔。」


排練結束，我用最快的速度衝到小桔面前。


「掰，大頭。」她快步從我身旁掠過直奔出口，活像身後有人追殺她一樣。


「大頭，攔著她！」正在跟沙丁魚說話的黎朝我大叫。


我追了出去，小桔卻把停在門前的腳踏車推倒擋住我去路，等我把腳踏車扶起來，她已經不見蹤影。


黎看我空手而歸，無奈地歎了口氣。問她原因，她也只是簡短地回答：「沒事。」


沒事才有鬼！


莫非她發現小桔跟程城的事？我不禁頭皮發麻。


這時我注意到，阿萬、佳君，還有其他女生都是一臉的鄙夷不屑，我心�的惡寒更強了。


等人散得差不多，我上樓想找黎問清楚，一開門卻發現所有的女生都在辦公室�，每個人都表情嚴肅，殺氣沖天。


阿萬跳起來關門，「抱歉，限女士參加。」


「小氣！這是性別歧視！我要抗議！」


「我們只是在聊天啦。」


「聊什麼？小桔的閒話？」


阿萬臉上變色，「關你什麼事？」


「妳們要是想聯合起來搞排擠就關我事！我們是個團隊欸！」


「算了，讓他進來吧。」黎疲倦地說。


阿萬在我背後關上門，刻薄地說：「急什麼？再過兩天就輪到你了呀。」


「什麼？」


黎橫了阿萬一眼，說：「這幾天，小桔她，她約遍了全團的男生。」


「不可能！」我大聲說。


佳君說：「先是卡馬跟我炫耀他跟小桔的甜蜜約會，然後姆米鬼鬼祟祟一直在查最佳約會地點，沙丁魚那個白癡居然把他們合拍的大頭貼掛在部落格上，還要我去提醒他用密碼鎖住。」


其他人七嘴八舌討論，「不曉得今天輪到誰哦？」


「他們一定是約在外面會合，除非跟蹤她不然沒辦法知道。」


「胃口也太大了吧？」


「反正她是當家天後嘛，就算犯規劇團也不敢開除她。」


「好了！」黎厲聲打斷。我知道她最討厭女孩子當著男生面前數落其他女孩，此時一定是尷尬得不得了。我替她難過。


「你也知道小桔很受歡迎，有很多粉絲跟追求者。她向來很會應付他們，開開玩笑敷衍過去。我覺得這是Ok的，總不能打壞關係。但是她最近不知道怎麼了，不但戲演不好，居然做得這麼離譜。」

「一定是受到什麼打擊。」我低聲說。


「所以我才想找她談談，問她有什麼煩惱，結果她趁我不注意溜掉了。」


廢話，妳就是她的煩惱來源啊！


阿萬酸溜溜地說：「黎妳小心點，搞不好她接下來就對程城出手哦。」


黎火了，「我說夠了！」她轉向我，「你應該知道我有多為難吧？紙包不住火，等到男生發現她在玩他們就嚴重了。如果她約你……」


「她不會約我的。」她還指望我幫她消除情敵哩，怎麼會約我？


「反正你找機會勸勸她就是了。以男生的立場告訴她，萬一被拆穿會有多糟糕。」


我無力地笑笑。小桔才不怕被拆穿，她巴不得把事情鬧大，好逼程城出面。


不但程城容易走極端，小桔也不是省油的燈。


「好吧，有機會的話。」


然而機會一直沒有來。只要我一靠近小桔，一定會有人冒出來插話，顯然是小桔要求她的眾多愛慕者幫忙擋著我。看著這群暈頭轉向的親衛隊，我真想一人賞兩個巴掌。


你們還真以為得到正妹青睞啊？醒醒吧！


直到某天早上接到王小明電話，我才知道最該挨巴掌的人是我自己。

「跟你說一聲，昨天晚上程城帶小桔到店�來了。情況不妙。」他說：「小桔本來很高興，但是程城態度很冷淡，小桔說十句他才回一兩個字。最後他甚至完全不開口，只顧埋頭吃飯。」


我覺得脊椎骨結凍了。「然後呢？」


「我本來很怕小桔會抓狂砸店，但她只是坐著一直掉眼淚，等程城吃完他們就走了。總之小桔今天心情一定很差，你皮要繃緊一點。」


事實上，小桔的狀況絕對不能用「心情很差」來形容。


「為什麼忘記我？為什麼丟下我？我又不是你抽屜�的舊照片！我不是空氣也不是玻璃紙，為什麼你看不見我？我不是石頭也不是鐵塊，不能拿來隨便丟的。我會流淚也會流血，我會痛啊！為什麼？」


下午我們重排「羅莎琳的吶喊」，小桔完全變成了瘋狂的羅莎琳，跪在九宮格�撕心裂肺地哭號著。我敢打賭，在場所有人一定都嚇出了一身冷汗，卻沒人像我一樣驚恐。


正如王小明所說，當她不再封閉自己，就表示已經崩潰了。


排演結束後，她仍然跪在地上哭個不停。團員們手足無措地圍在她身邊，沒人敢開口。


黎白著臉走上前，「小桔……」


她的手剛碰到小桔肩膀，小桔立刻一躍而起，衝出門外。


全場一片靜默，就連佳君跟阿萬也不敢開口諷刺。


黎強打精神，「我想她是太入戲了，讓她冷靜一下吧。我們準備排下一場。」


她忙著翻劇本，我走過去對她說：「感覺不太妙。」


「可能是程城對她太兇了。」


「程城？」我以為我耳朵失靈了。


「我找程城去勸她，想說團長出馬會比較有效，可是好像效果太強了點。」她擠出笑容，「我想，等她平靜下來應該就好了。是吧？」


殺了我吧！


※


「小桔，等一下！」

飲料店一打烊，小桔看到我等在外面，轉頭就走。到底為什麼要躲我？


我追上去，「我有話跟妳說。」


「我很累，明天再說吧。」

「到了明天妳又不理我。」


「那就表示我不想跟你說話，你還不懂嗎？」


「妳到底對我有什麼不滿？」


「沒有不滿，但我也沒有義務喜歡你。」


我大聲說：「妳可以跟全團男生約會，卻不肯跟我講兩句話？」


她冷冷地瞪我，「抱歉，本交際花已經預約額滿，麻煩另請高明。」


「不是這意思，只是我很擔心妳。之前就說了，有什麼煩惱就來找我談……」


「『有煩惱就跟我談』，」她尖起嗓子學我說話，「男人講這種話很娘，你知道嗎？」


看到我的表情，她知道說得過火了些，表情稍緩。「只是提醒你一下，黎不喜歡沒有氣概的男人。」


我的怒氣頓時爆發。「不要再扯黎了！妳……」


妳沒有資格提她。我差點衝口而出。真險。


她挑釁地瞪我，「我怎樣？」


「我喜歡的人是妳。」我說。


她嗤之以鼻。「真的啊？謝謝你哦。」


「我是說真的！」


「你說是就是嘍。晚安。」


她頭也不回地走開，我沒有勇氣追上去。


不行了，非結束這場鬧劇不可。我撥了黎的電話。


「喂？抱歉吵醒妳了。問妳哦，後天的場地戡查，程城會去嗎？」


黎帶著呵欠回答：「應該吧，他以前都會去。這次就不曉得了。」


「妳叫他一定要去，我有東西給他看。」我說：「非常重要的東西。」

基金會提供的場地，比本來的小劇場好太多了。場地不大，設備卻是全新的，觀眾席的椅子舒服得讓人全身輕飄飄，希望觀眾不會在看戲的時候睡著。


今天要做的事很多，要熟悉設備，還要測試燈光跟音效，要調整走位動線來配合真正的舞台。我跟卡馬的工作是測量舞台大小，來決定佈景的尺寸。


大家忙成一團，有人不小心撞翻我們放在舞台邊的背包，又七手八腳地收拾。


小桔也來了，面無表情地站在台下，她憔悴得驚人，卻還是很漂亮。


我盡量不去看她，心�盼望程城快點出現。


今天我要告訴他，之前的約定取消，一切回到原點。為了表示誠意，我會當著他的面把錄音筆和筆電�的錄音檔全部刪掉。


王小明說的沒錯，真的要適可而止。雖然我的用心沒有錯，後果卻不是我能控制的。還不如把一切歸零，就像程城說的，憑我的魅力光明正大追求小桔。


做了這個決定後，我的心情輕鬆無比，也沒再做惡夢了。就算追不到小桔也無所謂，反正我已經盡力了。


唯一讓我腸胃微微抽搐的是黎。想到此後她的幸福還是得寄託在程城那軟弱無力的良心上，就覺得了無生趣。但是她的幸福也不是我能插手的。


只希望她能在戲劇�找到專屬於她，沒人能搶走的快樂。


「嘿，程城！」


男主角來了，黎高高興興地招呼他，小桔的臉色更加蒼白。


「來得正好，我們要試音效。」她朝著音控台喊：「好了，沙丁魚，開始吧！」


高傳真喇叭�傳出清晰的聲音，卻不是沙丁魚千辛萬苦找來的開場配樂，而是程城的聲音。


「小桔，我只求妳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有一天我們必須分開，妳一定要徹底忘了我，永遠不要回頭。」


「這話什麼意思？你想分開嗎？想分手就直說啊！現在就回去黎身邊啊！」


「不是。我只是一直在想，我應該給妳什麼樣的未來，如果不能給的話，又該怎麼辦……」


我的腦袋完全停擺，胃�有核子廢水在沸騰。全部的人呆若木雞，小桔雙手摀著嘴，堵住即將出口的尖叫。會場�冷得像北極。


「搞什麼鬼，這不是我的錄音筆！」沙丁魚大叫，切斷了音響。


程城緩緩回頭，視線對著我。他看起來像極了名偵探柯南�面從頭到腳黑漆漆，只露出一對銅鈴眼的殺人兇手。


「你叫我來，就是要我看這個嗎？」


「不……」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用驚人的速度移動到我面前，一拳打得我天旋地轉。


「你到底要不要臉？卑鄙無恥就算了，還不守信用？我都已經答應你的條件了還想怎麼樣？要我死嗎？」他的吼聲震得我耳膜發疼，「好，我現在就去死，小桔讓給你！你爽了吧？」
他四處張望，好像想找到逃生的出口。當他看到黎的時候，呆了十分之一秒，然後快步奔出門去。我爬起來想去追他，冷不防後面有人狠狠推了我一把，讓我摔在座位上。


「你滾開！」


小桔衝出去了。


我爬起來，一時不知該不該去追他們。程城應該不會真的去死吧？小桔追得上他嗎？


隨即我想到還有更大的麻煩的問題在等我：眼前這群人。他們正一個個盯著我，活像我是全身滴著綠色黏液的怪物。我終於明白小蟲困在蜘蛛網上的感覺，可笑的是這網還是我自己織的。


「大頭，現在是什麼狀況，你要不要解釋一下？」卡馬的聲音充滿冰冷的殺氣。


「可能是剛才打翻包包的時候，錄音筆弄錯了……」


「我是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姆米頹然坐倒在座位上，雙手抱頭。「小桔跟程城在一起，小桔居然跟程城在一起……」


我忍著寒顫和疼痛，硬著頭皮解釋，「我某天不小心在咖啡店錄到程城跟小桔的對話，覺得這樣搞地下情不太好，所以想來勸他們回頭……」


「你跟程城談了什麼條件？」


「呃，我要他放了小桔……」


「把她讓給你，是吧？」


「小桔妳為什麼要跟程城在一起……」姆米還在叼念。


「我只是，」我快撐不住了，「只是希望他不要再劈腿。」


「小桔啊啊啊啊啊……」


卡馬大吼：「姆米你閉嘴行不行？」


姆米跳起來，「不行！為什麼我要閉嘴？程城居然對我的小桔出手，我是受害者欸！」


我試著挽救局面，「他們已經分了，真的分了。所以小桔才會到處找人約會……」


「什麼？」所有男生都跳了起來。


該死！


「反正，那段錄音是很久以前的事，小桔跟程城已經結束了，我只是忘記把檔案刪掉而已。」


佳君尖聲說：「鬼才相信，你這騙子！」


很好，劈腿的人跟第三者跑掉了，我卻變成騙子。


為什麼，為什麼我要來管別人的閒事？


「總之他們就是分了，管妳信不信！」我急著對黎說：「黎，程城最愛的人是妳，這段錄音跟垃圾沒兩樣，妳就別管它了。我……」


看到她的表情，我說不下去了。她臉上是一片嚇人的空白，不是空洞，是空白。我差點以為她五官全消失了。


剎那間，我耳中聽到王小明對我說：「人為了愛情會弄得血流成河。」


血流成河……


「沙丁魚，把檔案弄好，重排一次。燈光組也準備好，我們要把燈Q走一遍。」她的聲音平平板板的，活像電腦合成語音。


「黎，妳聽我說……」


「我說重排，聽到沒有？」


我衝口而出，「排什麼排？妳就是這副德性，男朋友才會被搶走！」


帥，這話真是太有用了。


黎投給我淩厲的一眼，我不敢再講話。


她本來不需要面對這些事的。根本沒有必要知道。但是現在她卻在最糟糕的情況，以最糟糕的方式發現醜惡的事情。


全是我害的。


我做了什麼？他媽的我到底做了什麼？


我真想把錄音筆整枝吞下去。

相信沒有幾個演戲的人曾經遇過這麼苦悶的排練，大家都是一臉恨不得落荒而逃的表情。

好不容易一場戲排完，照理黎要講評。她站上舞台，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試了好幾次，終於擠出一句話：「辛苦了。」說著就飛快閃進後台。

我快步追上去，阿萬攔我，「你不要再火上加油了好不好？闖的禍還不夠多嗎？」

我推開她，衝向後台。正好看到黎推開更衣室旁邊的門，走出基金會大樓。

門外是基金會的廣場，下午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睛。廣場旁的庭園種了許多大樹，但是黎沒有躲進樹蔭，而是任由陽光直射她全身。

「不要站在這�，會曬傷的。」

「幫我計數。」她頭也不回地說。

「啥？」

「幫我算幾圈！」說著就伸直雙臂，在大太陽下原地旋轉起來。

一圈、兩圈、三圈……

「拜託不要轉了，我頭都暈了。」

她不肯停。「閉嘴，我要一口氣轉一千圈。」

轉一千圈要幹嘛？

我忽然想起，以前被倩逼著去看一部片子，「未婚妻的漫長等待」。女主角很奇怪，常常自己定一些規則。如果我能在幾分鐘之內走到路口，我未婚夫就會平安回來；如果火車在我睜眼之前通過山洞，他就會回來；如果我能連續跳十小時的青蛙跳，他就會……

我當時只覺得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那些規則跟她男人的死活有什麼關係？現在，看著眼前這個像電風扇一樣不斷旋轉的女孩，我終於明白了。

她只剩這件事可做了。

當一個人的世界脫離了她的掌握，她只能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來穩住自己。  

黎已經開始重心不穩，轉得東倒西歪，但她還是不肯停，再轉下去就要跌倒了。

我抓住她，大吼：「夠了沒？就算妳把自己轉成陀螺，程城還是不會回來啊！」

「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她惡狠狠地推開我，但是腳軟站不住，又跌回我懷�。「你明知道他偷吃，為什麼不跟我說？為什麼要站在旁邊看好戲？」

看我張口結舌，她笑了。

「不用回答。反正追到小桔最重要嘛，別人的死活關你屁事。對不對？」

我的靈魂再次被狠狠抽出。惡夢成真了。

每晚糾纏我的惡夢，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現在活生生地上演。

我只能想到一個回答：「他愛的是妳，他答應放棄小桔回到妳身邊。他選了妳。」

她冷笑，「是啊，被你脅迫的嘛。」

「他也可以拒絕我啊。如果是我的話，一定會跟妳攤牌然後去找小桔，但是他沒有。所以他還是比較在乎妳。」

「你以為講這種話我心情就會變好嗎？」

不會嗎？我現在已經什麼都搞不清楚了。

「進去吧，再曬下去會中暑。」

她抓住我領口，「帶我去。去你錄到他們講話的地方。」
「……何必呢？」

看到她的表情，我知道再多說也沒用。

看到「流浪者」吧台後面的店員不是王小明，我鬆了口氣。我現在沒臉見他。


做為犯罪現場的座位上已經坐了一對男女，我正想找別的位子，誰知黎大步走向他們。


「不好意思，可以請你們換個座位嗎？」


遇到這樣莫名其妙的要求，那兩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我也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她還是面不改色。


「這�還有別的空位，兩位坐哪�都可以吧？但是這個位子對我很重要，我一定要坐這�。所以麻煩你們換一下。」


眼看那兩人快要動怒了，我連忙湊上去陪笑臉。


「對不起對不起，我這位朋友家�出點了事情，所以心情不太好。這座位對她很有紀念意義，可不可以麻煩兩位讓給她呢？這樣吧，兩位今天吃的餐點我請客，好不好？」


動之以情加上誘之以利，那兩人終於讓位了。


黎面無表情坐下，「幹嘛詛咒我家�出事？」


「你家小狗跟小貓打架也是出事啊。」我沒好氣地說。


她哼了一聲，「你交際手腕挺高的，還會鞠躬哈腰哩，真看不出來。」


也不看看是誰害的！


「我是個高深莫測的男人。」


「是啊，滿肚子的秘密跟鬼點子，我已經充份見識過了。」


很好，又自掘墳墓了。


她四處張望，「這�我來過，程城帶我來的。結果他又帶她來？」


我知道她不需要我的答案。


「他們說了什麼？除了剛剛播出來的？」


「錄音筆不在我手上。」


「用回憶的啊。那段錄音你一定聽了幾百次吧？為了欣賞正妹天籟般的聲音？」


我忍住一頭撞死的衝動，絞盡腦汁，把那段對話背給她聽。有幾句我實在講不出口，試著糊弄過去，總是會被她抓包，一次又一次逼問原文。看來她是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傷口挖到最大。


說完之後，她一言不發地趴到桌上，臉深深埋在臂彎�。我盯著她的頭頂，心中第一百萬次祈禱，來個人救我脫離這個酷刑地獄。


這時我才注意到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晚班的店員也來了。看到王小明，我差點飆淚。誰叫我不聽他的勸告，才搞成這樣。


他看看我，又看看趴在桌上的黎，挑了挑眉。我猜他是在說：「自己保重吧，我救不了你。」


不過我猜錯了。十幾分鐘後他端著托盤走過來，在桌上放下兩杯飲料。


「巧克力香蕉雪泥。」


「我們沒點這個。」我說。


「本店贈送。」他說：「可以讓心情變好。」


他走後黎擡起頭來，雙眼腫得嚇人。「還真會扯。」


「他是好意。」我說。


我們沈默地喝著雪泥，直到黎開口。「我早該知道的。備胎就是備胎，永遠當不了女主角。」


「啥？」


「你不知道嗎？我除了跑腿小助理跟母老虎導演之外，還有另一個身份：萬年候補，也就是備胎的意思。」她輕笑，「說到候補我可專業著哩。任何時間任何場次，無論哪一個角色的演員出了狀況不能上台，我都可以立刻替補。因為每個角色的台詞跟走位我都倒背如流。」


「真的假的？每個角色？每一場？」看到她點頭，我下巴差點掉下來。


「不過哩，我只有在排練的時候發揮功能，公演的時候我還是乖乖演沒對白的龍套或路人。」


「妳從來沒得到角色？」


「有一次首演當天，小……女主角鬧頭痛，看來是非我上台不可了。我們還臨時改戲服，因為我肩膀太寬穿不下她的衣服。結果在開演前十分鐘，本尊看完醫生回來了，衣服一換照樣上台，我也照樣演路人。」


她連「小桔」兩個字都不願意說出來。


「為什麼？團員又不多，總該分配角色給妳吧。」


「我不是演戲的料。我很擅長看人演戲，但是自己演的時候完全不行。就像我高中老師說的：雖然很賣力，但是演來演去還是在演我自己。」


「妳高中就開始演戲了？」


「是啊。在我們學校話劇比賽是大事，大家都很拼命。高一的時候我們班演『羅密歐與茱麗葉』，還真巧。我自告奮勇演茱麗葉，老師喜歡我，就答應了。而且演羅密歐的剛好是我暗戀的男生，我高興得不得了。可惜啊，開心不了幾天我就得了重感冒，喉嚨腫起來出不了聲，只好讓候補代替我去排練。那個候補長得很可愛，而且很有才華，是天生的演員，就跟某人一樣。那陣子我天天坐在台下看他們排練，發現有了她之後，排戲的氣氛跟之前完全不一樣，每個人都練得非常起勁。還有我暗戀的男生，他看著候補的樣子，簡直就像活生生的羅密歐。就連老師也是越教越有精神。後來我感冒好了又回去排練，士氣馬上一落千丈。直到有一天老師把我叫去，很委婉地跟我說，她覺得另一個角色更適合我，希望我把茱麗葉的角色讓出來。然後就是剛剛那一句：我只會演我自己。」


「結果妳演哪個角色？」


「羅密歐的僕人。」


哇咧……


「那次比賽我們班得了冠軍，老師也很夠意思，不斷向全班稱讚我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但是這也只是更強調一個事實：我只能當龍套。而且不久之後，我喜歡的男生就跟茱麗葉在一起了。」


這真的是太慘了，我不禁搖頭。

「但我還是想，這樣也無所謂，因為我真的很喜歡演戲。路人也好僕人也好，候補也好跑腿助理也好，只要能跟大家一起背台詞練走位搭佈景，我就會很開心。所以每次話劇比賽我都會參加，也一直很知足。


「大一的時候，我跑去看戲劇系的期末公演。當我看到程城上台那一刻，心�就只有一個念頭：我想要一直跟在他身邊，跟他一起演戲。所以當他邀我一起組劇團的時候，我好想衝到山頂上放鞭炮，讓大家都知道我是全世界最快樂的人。


「然後，那個……小桔出現了。我一看到她就想，完了，我沒希望了。一邊是天生的女主角，一邊是萬年候補，白癡都知道要選哪一邊。程城絕對不可能多看我一眼的。」


她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絲緋紅，眼神也迷濛起來。


「但是他卻約了我。他約我出去，要我做他女朋友。你知道『死而無憾』是什麼感覺嗎？就是我當時的感覺。話說回來，」她笑得苦澀，「他大概是覺得小桔那樣的女孩很麻煩才決定選我吧。漂亮可愛的女生需要花很多時間去照顧，他應付不來。像我就很好搞定，沒空的時候放著讓我自生自滅就行了，一點都不費力。」


「恕我直說，妳真的好搞定才有鬼哩！」


她又笑了，嘴唇微微顫抖。


「我最不能原諒他的就是，我明明已經認命了，明明已經準備一輩子當沒人注意的備胎，他卻跑來要我當他的女主角，讓我產生希望，以為自己真的很特別，然後他又用這種方法，讓我知道原來我終究只是備胎。我寧可他一開始就跟小桔在一起，這樣我還不會這麼難過！」眼淚成串滑了下來。


我一直以為，說到被拋棄的心情沒人比我更懂，現在才知道我差遠了。黎受到的打擊，比我被倩拋棄的時候要大上幾十倍。


我只有一句話可說：「這是現實生活，不是舞台，妳只要演妳自己就夠了。候補還是女主角，也不是程城決定的。」


她眼睛微微睜大，然後嗤笑一聲。「你真會安慰人。」


「專業著哩。」


她把雪泥喝乾，說：「我要更正，你不跟我說是對的，換成我也沒辦法告訴別人說，喂，妳老公在劈腿。」


「但是妳也不會趁機撿便宜。」


「你自己知道就好。」


走出「流浪者」的時候，月亮已經出來了。雖然還不怎麼圓，月光倒是挺亮的。我正在牽車，回頭看到她站在十幾公尺外，擡頭癡癡地看著月亮。她的馬尾散開了，長髮隨風微微飄撫著她的臉頰和頸背。雖然舞台的聚光燈從來不曾打在她身上，但是此時的月光卻只為她一個人存在。灑滿她全身，好像要將她溶進光束�。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把她誤認成男人，覺得她比我還man，現在她卻像個水晶娃娃，纖細而脆弱，輕輕一破就會變成碎片，消失在風�。我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摒住呼吸。


「哈囉，妳在幹嘛？」我不敢太靠近，只能遠遠地問她。


她轉頭看我，眼睛像兩潭死水。「給你個良心的建議。當一個人站在你身邊，眼睛卻一直看著遠方的時候，就表示你不用對他抱著任何期待。要是有人早點跟我說這句話，我今天就不會這麼慘了。」


「我會記住的。上車吧。」


「我坐公車就好。」


「喂！」


「掰掰。」她走了。
我騎回辦公室，�面一個人也沒有。團員們把我跟黎的背包帶回來了，黎的放在桌上，我的丟在垃圾筒旁邊。


拎著兩個背包回到自己住處，我把錄音筆和筆電�的檔案全部刪光，但是只要一躺上床閉上眼睛，那段害死人的對話就會不斷在腦�重播。那是比打結的漁網還要亂的愛恨情仇，我連看都看不懂，居然還妄想解開它。


到底是給鬼迷了哪一竅啊！


  

惡夢不斷地昏迷到下午一點，眼睛還沒全睜開，阿萬的電話就來了。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歇斯底�的哭叫聲真是提神良藥。


說句我不知道的吧，我心想。「怎麼了？」


「姆米把恰恰找回來，說要換導演跟女主角！怎麼可以這麼亂來！」


「想也知道。女主角當然要換，黎一定也沒心情導戲了。」只是姆米做得未免太絕。


「我才不要！這時候換導演誰受得了？」


「黎怎麼說？」


「她不接電話，按電鈴也不開門，她根本什麼都不想管！」


「不然哩？換了妳妳要繼續嗎？考慮一下人家的心情吧。」


「好啊，程城心情不好就搞失蹤，恰恰心情不好就退團，現在黎也心情不好躲起來，姆米心情不好就隨便換人。只要心情不好，每個人都可以擺爛就對了！那我們其他人呢？我們辛苦排練認真做事，我們算什麼？」


我長歎一聲。她的心情不難理解，我也沒辦法接受讓別人來導「羅密歐與羅莎琳」。但是這種情況要黎怎麼導下去？


半小時後，我來到黎的住處門口，按了十幾聲電鈴，沒反應。


我放聲大叫：「周黎沁！背包不要啦？學生證、身分證還有手機通通送我是吧？我收下嘍！」


黎面無表情地開了門。


她的房間並不像羅莎琳的房間。四面牆都是純白的，連海報都沒貼。書本用具都擺得有條有理，整齊得很無趣。我還以為她一定會摔東西出氣，把房間砸成廢墟。


不過她的衣著就沒那麼無趣了。她在自家穿著一件黃色長T恤當家居服，T恤蓋到她的大腿中間，下面就是兩條毫無遮蔽的長腿，害我一下子不曉得眼睛該放哪�。


黎在茶幾前坐下，一言不發地檢查手機。看來程城並沒有打來。


我下定決心不提劇團的事，絕對不提，死也不提。


「聽說姆米準備叫恰恰回來當導演。」我還是去死吧。


「嗯。」她的意思應該是「關我屁事」。


「這樣中途換導演好像不太好，而且恰恰之前沒參加，根本不知道狀況。」


「本來就是恰恰退出才找我，現在她回來當然就用不著我了，備胎就是這樣呀。」


本來覺得她不回去也好，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妳投入這麼多心血，現在卻要輕易放手？」


她冷笑，「心血？老兄，這年頭心血值幾個錢？」


「程城對不起妳，劇團可沒對不起妳。好歹也是一路奮鬥過來的……」


「碰！」她把背包狠狠摔在茶幾上，「不是這個問題，OK？這齣戲本來就爛得要死，根本沒必要演。你告訴我它在講什麼？」她從背包拿出導演本，快速地翻著劇本，「羅密歐本來愛羅莎琳，等羅莎琳好不容易決定接受他，他卻變心愛上茱麗葉，羅莎琳想盡辦法挽回他都失敗，搞到自己精神崩潰。最後羅密歐跟茱麗葉轟轟烈烈地殉情，美麗的愛情故事被後人傳誦，羅莎琳卻得一輩子孤伶伶住在他們的墳墓旁邊，永遠搞不懂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這是什麼？他媽的這到底是什麼？」


她使盡全力，把原本視為聖經的導演本往房間角落一扔，紙頁頓時滿天飛舞。


「這麼殘忍這麼黑暗的故事，到底演來幹什麼？現實生活�已經一大堆了！」


我看著地上散落的紙張，五顏六色彷彿碎裂的美夢。那是她全心全意實現夢想的紀錄，說什麼也不該遭到這種對待。


「因為有人說我過得渾渾噩噩，所以我決定痛改前非，很努力地讀了幾本劇場實務的書。每一本都提到，舞台劇最重要的作者不是編劇也不是演員，而是導演。然後我又看到一句話，『作品就像作者的孩子』。所以說舞台劇就是導演的孩子，對吧？妳因為老公對不起妳就把孩子拋棄，這樣好像不太對。」


沒有回答。


「我知道妳不想回到劇團，因為那是程城的團，到處都是他的痕跡，光踏進辦公室，就可以聞到他的味道。但是這齣戲可沒有程城的痕跡。他頂多站在旁邊看，完全沒有插手，只是個掛名的團長。《羅密歐與羅莎琳》只屬於妳跟團員們，應該好好把握。劇本不好改一改就行了，沒必要嘔氣。要是拱手讓給恰恰，」我小心地說：「恐怕妳真的一輩子都只是當備胎的命。」


她瞪著我，我回瞪她。然後她站起身打開門。


「出去。」


「喂……」真夠頑固！


「出去，我要換衣服！」

辦公室的氣氛非常詭譎。


姆米不知用了多少甜言蜜語，把恰恰請回來擔任原職，卻引來團員反對，正在爭論不

休的時候，黎被我拖了回來，導演的位置當然也不用爭了。


至於恰恰接任女主角的爭議就不大了，至少團員沒人反對。


但是黎說：「抱歉，我會再安排角色給恰恰，但是女主角太重要，不能隨便換。」


眾人紛紛抗議，說他們不想跟小桔同台演戲，姆米還用非常難聽的代號稱呼小桔，被

阿萬狠狠踩了一腳。  


黎面不改色，「我這人就是這樣。要做就做到最好，所以一定要最好的女主角。除非

在場有人自認可以演得比小桔好，否則就把你們的意見收起來吧。 」


阿萬氣鼓鼓地說：「事情鬧這麼大，她沒臉回來啦！她要是真敢踏進這�，我們也不

會讓她好過。」


黎說：「我會負責讓她回來。至於之後的問題，就只好請大家合作一下了。」


也就是說她要去拜託小桔回來。雖然早猜到可能會這樣，我還是受到一些驚嚇。真的

要做到這個地步？


阿萬快哭了，「黎，妳不要這麼委屈嘛。早知道會害妳做這種事，我還寧可妳不要回

來。」
「現在說這個已經太晚了。」黎說。


※
黎說到做到，真的把小桔找回來了。嚴格說來是黎找程城，程城拜託小桔回來。黎還

要求全部團員人格保證，不能做出任何傷害小桔的舉動，把一群人氣得半死。程城還

是不放心，全程盯場保護小桔。


看到他終於不再做縮頭烏龜，我居然有點感動。團員們也只能默認，不然能怎麼辦？

把團長轟出去？


氣氛當然是糟得不得了。除了排戲，全部的人都不跟小桔說話，也把程城當隱形人。

小桔跟程城彼此不交談，程城一直想找黎說話，黎總是避著他。


在下我的處境就更微妙了。很多人因為錄音筆事件對我相當不爽，卻還是得給我幾分

面子，再怎麼說也是我把黎找回來的。卡馬盡可能避免跟我談話，卻非常大方地告訴

我，小桔曾經說過我是個「秘密很多，很難信任的人」。


奇怪的是，我一點也不在意小桔對我的看法。之前對她的情意，不知何時已經默默消

失掉了，簡直就像太陽下的乾冰。團員們不冷不熱的態度也還可以忍受，反正我這人

顧人怨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現在我只有一個心願，就是這齣戲能平平安安地公演結束，別再起風波。我會盡一切

力量撐到那個時候。


除了佈景之外，我還有一個重要工作。戲�必須三不五時出現茱麗葉的剪影，所以得

做一個真人大小的立板，用來把茱麗葉的輪廓剪影打在幕上。這工作基本上不難，只

要翻翻雜誌，找個身材好姿勢優美的模特兒，把圖抓下來放大，照著輪廓線裁出人形

木板就好了。


問題是做得太隨便是過不了黎這關的。


從頭到尾都以影子出現的茱麗葉，到底應該是什麼模樣呢？


我腦中直覺出現一個影像。擡頭看著月亮的女孩側影。一個不斷被忽視，只能跟在別

人身後當候補，收爛攤的女孩，沐浴在月光下。她面臨人生巨大的打擊，愛情、夢想

和自尊都殘破不堪，只能把自己的失落和傷心跟月亮分享。


我很想做出這個側影，只是黎八成不會答應，畢竟這個形象跟茱麗葉實在不合，拿來

代表羅莎琳還差不多。


對了，我跟程城談過一次話。我去找他，試著向他解釋，上次的事件真的不是故意的

，而是打翻背包的不幸結果。


他冷冷地看著我，丟下一句話。「我現在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絕對不會把小桔讓給

你。」


我閉緊嘴巴，沒把瞬間衝到嘴邊的話說出來。


──那就把黎讓給我吧。

第五章

所謂的真愛假愛，其實全是廢話。在愛情之前，人根本沒有力氣去思考真假。

※
「你覺得，人有可能只因為一個女孩的側影就愛上她嗎？」在「流浪者」�，我問王小明。


「當然有可能。」他說：「我之前認識一位仁兄，他只聽了一個女孩的錄音就愛上她了。」


我懶得回他，繼續在廣告紙背面嘗試畫出黎的側影，畫來畫去總是不對勁。


「我是說，搞不好根本不是愛，只是同情還有愧疚，畢竟是我害她這麼難過的。」


幹，我居然說出這麼婆婆媽媽的話，真是沒出息。


王小明輕笑，「到底喜不喜歡，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不是嗎？」


「清楚？你不曉得我是突槌王嗎？要是我說太陽從東邊出來，搞不好它明天就從西邊出來給你看哩。」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是個做事不經大腦的蠢蛋，這點我已經遭到報應了。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但是以我現在的狀況，搞不好連學乖都會出錯。


「所以你不打算去追黎？」


「現在根本不是時候。我決定以後採取任何行動以前，至少要先考慮一個月。」


「連今天的晚餐也是嗎？」他真是一天不說廢話就不痛快。


我沒好氣地回答：「搞不好哦！」


在黎跟程城的事徹底解決之前，原本就沒有我出場的餘地。而且我必須很慚愧地承認，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


之前那個天不怕地不怕，想到什麼就做什麼的王大頭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只留給我一堆悔恨，還有數不清的問號。


※


「導演，幫個忙吧？」


排練結束，我走向正在鎖門的黎。


「我在研究茱麗葉的投影要用什麼站姿，麻煩妳擺幾個pose讓我參考一下。」


黎微蹙著眉，鑲在濃眉下的眼睛一片陰暗。自從回到劇團後她就一直是這副表情。


「找別人吧，我最不擅長拍照擺pose了。」


我可憐兮兮地說：「別人都不理我啊。」


「我也不想理你。」好無情的回答。


「好吧，那我就去參考麥當勞叔叔的站姿好了。」


不用說，她投降了。


我原本希望能夠在空曠一點的地方拍照，又得考慮光線的問題，只好將就點留在辦公室。


黎試著擺了幾個姿勢，就像雜誌�報紙上，那些名媛千金的標準站姿，但是效果非常差，不管怎麼做都很僵硬不自然。基本上這種故作優雅的姿態原本就不適合她。


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連拍了好幾張才提出建議。


「最後一張。不要做任何動作，就像平常一樣自然地站著，擡頭看遠方。對了，頭髮放下來。」


她不太認同，但還是照做。沒有那晚的月光，感覺不太一樣，不過我已經很滿足了。


「就這樣嘍？結束了，收攤。」


我連忙阻止。「等一下，我又想到一個姿勢。妳兩隻手臂平伸，往上擡一點。對。然後右腳勾起來，腳底貼在左小腿上。」


「這是在幹嘛？」


我拿起相機，「大鵬展翅。貼在部落格首頁上一定很有笑果。」


「你去死！」她抓起桌上的面紙盒丟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容像火花在她臉上綻開。


我感到血管�有東西在翻滾，腦袋發暈全身無力。被十層樓高的海浪打到，失去意識隨波逐流大概就是這種感覺。


我只能做一件事來找回自主能力：繼續鬼扯。


「妳不要動用暴力哦。小心我到時真的給妳搬一個麥當勞叔叔上台。」


「你敢我就把你炸成薯條。」


她還在笑著，但眼中的陰影又慢慢爬回原位。


「很煩欸，被妳一講我真的想吃薯條了。妳要負責！」


「神經病！」

我敢打賭，天底下再也沒有比兩個人在麥當勞對坐，四隻眼睛緊盯桌面，彼此一言不發狂吃薯條更讓人鬱卒的景象了。


我打破沈默，「妳還好吧？」真是廢話！


「如果一個小時以後，我還沒有因為吃太多油炸物而長痘子，就表示我很好。」


很好，廢問廢答。


「妳每天看那兩個人在眼前晃來晃去，一定很辛苦。」


「是啊，尤其還有人沒事硬要提醒我，真是太辛苦了。」看到我的表情，她哼了一聲，抓了把薯條在餐巾上排圖案。「其實，在我眼前晃總比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親熱來得好。不過呢，只要一想到等解散以後他們不曉得會做什麼事，我就很想掐死他們。」


我捏了把冷汗，深深後悔提起這個話題。


她又繼續說：「可是接下來我就會想，這麼狗血的場景應該配什麼樣的配樂跟燈光，還有該怎麼收尾，然後我就沒力氣動手了。」


「妳再扯啊！」


她笑了，仍然是帶著陰影的微笑，不過能笑總是好事。


「程城有找妳談過嗎？」


「有啊。」她用薯條在倒出來的蕃茄醬�畫著圈圈。「他說他現在沒有跟小桔私下見面，天知道到底有沒有。他還說，我一直對他期望很高，不知不覺給了他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來。但是他又很感謝我給他壓力，一旦我不在，他就完全沒有創作的動力，跟廢人沒兩樣。所以他真的很需要我。」


「意思是他要復合？」


「但是呢，他也很需要小桔給他的安慰跟支持。意思就是要我給他時間，讓他想清楚該選誰。」


「怎麼還是這招？太爛了吧！」


她搖頭，「這年頭我們不說『爛』，要說『真誠』。他很『真誠』地把他差勁的一面秀出來給我看。」


「我敢打賭接下來他會很真誠的告訴妳，他實在沒辦法選，問妳可不可以乾脆不要選，一輩子維持現狀。」


「隨便。」她把薯條塞進嘴�，「要時間還是空間什麼的都隨便他，反正我現在除了演戲，什麼都不想管了。」


開始逃避了。把討厭的事情推到一邊不看不想不聽，也許它就會自己解決。


鐵血女導演居然變得這麼軟弱，真是讓我痛心。拿瓦斯喇叭朝程城後腦勺狠狠叭下去，再賞他一巴掌叫他滾不就好了？


看來我還是太蠢真了。


「妳不想分手對吧？」蕃茄醬忽然變得好酸。「妳還在等他放棄小桔回到妳身邊。因為他是第一個真正看到妳又選擇妳的人，妳希望他再選擇妳一次。」


她不耐煩地說：「我說了，我現在不想管……」


「妳沒義務要等他選吧？又不是寵物店�的小狗。」我不覺激動起來，「妳該不會以為全世界只有他看得到妳吧？總會有別人注意到妳的好。」


「廢話，我是好人啊，這誰不知道？只是『好人』這種東西，就是『沒必要多看一眼』的意思。」


「亂講。我……」


我一直看著妳。


看著她疑惑的眼神，我把話吞了回去。


我發過毒誓的。不能衝動，不能再感情用事。萬一許下無法實現的承諾，到頭來再對她說「對不起，我對妳只是同情」，我就真的是死不足惜了。


況且她需要的也不是我的承諾。


深吸一口氣，我說：「我的意思是，絕對不能讓他一箭雙雕。什麼年代了，還想享齊人之福左擁右抱，簡直是笑話。」


她輕笑一聲，我明白她眼中的嘲弄，沒好氣地說：「不是啦！我對小桔老早就死心了。」


「真的假的？這也太快了吧？」


我聳肩，「因為我被海浪打到頭啊。」


「啥？」


「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