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陰符劫

第三章 鬼工掐絲

景泰五年臘月廿四，申時初，內官監景泰藍工坊。

江沈璧的皂靴踩過琉璃瓦碎屑，鎖魂釘的灼痛隨藥金煙氣起伏。三十丈長的龍窯吞吐青紫焰舌，窯工將銅胎埋入匣缽的動作整齊如軍陣，火照孔裡透出的光斑跳在陸逢燈的飛魚服上，映得女真狼紋忽明忽暗。

「景泰四年，工坊燒壞一方龍紋盤，窯官被活祭了窯神。」陸逢燈的刀鞘敲打窯磚，回聲悶如骨裂，「江把式這雙手若是抖了……」

「噤聲！」江沈璧突然拽他伏低。窯頂通風口垂下條絳紅絲絛，末端繫著半枚漢王玉璽——正是陳友諒當年的「統天元寶」印鈕。

鎖魂釘驟然發燙。幻象如潮水漫過：洪武二十三年，陳友諒之子陳理被密賜鴆酒，棺槨夾層裡塞滿未完工的景泰藍殘器。父親的聲音在耳畔炸響：「掐絲如排兵，釉色即陣圖！」

「喀嗒。」

玉璽鈕突然彈出銅針，江沈璧反手甩出火銃通條格擋。陸逢燈的繡春刀已劈開窯側暗門，寒氣裹著金鐵交鳴聲撲面而來。二十具無面陶俑環立密室，每尊掌心托著琺瑯胎器，釉色從天青到祭紅，正是北斗九宸星軌。

「坎宮斗母局。」江沈璧的指尖撫過陶俑頸部裂痕，「永樂年間纂《道藏》，這星陣該埋在武當山金殿底下。」

陸逢燈的六指刺青按上陶俑左眼，狼紋磷火順釉面流淌：「江把式不如猜猜，這些胎器裡封著什麼？」

話音未落，最末端的陶俑突然轉動。托盤上的「八寶紋梅瓶」迸出裂響，瓶身掐絲紋路如活蛇游走，金絲交錯處顯出薊州鎮布防圖！江沈璧的鎖魂釘幾乎要破臂而出——三年前陽和衛火器庫的方位，正標在圖上「死門」位。

「雙勾陰符。」他扯開袖口蘸取臂上血漬，塗抹掐絲金線。血珠沿金絲溝槽滾動，竟在釉面匯成遼東河流走向，「《考工記》載，武王伐紂時以血祭勾畫牧野陣圖，原來是這等伎倆。」

陸逢燈突然揮刀斬向梅瓶。刀刃觸及釉面瞬間，二十八支淬毒銀針從陶俑口鼻激射。江沈璧踹翻身旁「海水江崖爐」格擋，銅爐滾落砸碎地磚，露出底下寒氣森森的鉛井。

「火器局地窖？」他探頭下望，井壁上滿是焦黑掌印。最深處的鐵門刻著于謙《詠煤炭》詩句：「爝火燃回春浩浩」，鎖孔卻是工部火器局的蓮花密鑰形制。

陸逢燈的刀鞘抵住他後腰：「江總旗當年從這道門運出三十箱遼東佈防圖，換來瓦剌黃金萬兩。如今子承父業，倒是熟門熟路。」

鎖魂釘猛然刺痛。幻象再臨：父親渾身是血蜷縮井底，將某種金色粉末塞進他懷中：「沈璧記住，景泰藍非琺瑯，陰符出……」畫面被鐵門撞擊聲打斷，井底傳來指甲抓撓金屬的刺響。

「閃開！」江沈璧甩出改良雷火銃，鉛彈轟碎鐵鎖的剎那，腐臭味沖天而起。數十具「窯變屍」從門後湧出，皮膚呈窯變釉的鈞紅與天青，關節處金絲纏繞如提線傀儡。

陸逢燈的狼紋刺青暴起磷火，繡春刀劈開首具屍傀胸膛。蛆蟲混著景泰藍碎渣噴濺，屍腔內赫然裹著半截軍報：「總兵石亨劾于謙專權，帝令密裁。」

「景泰元年舊檔？」江沈璧以火銃柄撬開另一具屍傀頭顱，顱骨內藏著于謙調兵銅符，「這些是當年彈劾于少保的言官！」

屍傀突然集體頓足。掐絲金絲從七竅竄出，在密室頂端交織成「九邊軍鎮總圖」。陸逢燈斬斷三根金絲，女真文從斷口溢出：「丙寅年甲子月，破軍食日，九棺開。」

江沈璧的鎖魂釘藍光暴漲。幻象中父親握著火銃設計圖，圖角批註小楷：「甲子龍飛日，破軍星隕時，九棺鎖國祚。」字跡與于謙密信如出一轍。

「丙寅年是明年！」他扯住陸逢燈飛魚服，「甲子月即臘月，破軍星隕對應欽天監預言的『熒惑守心』——九口鐵棺要在年關前集齊！」

屍傀胸腔突然傳出機括聲。陸逢燈的刀鋒挑開屍體肋骨，青銅齒輪組咬合著「水運儀象台」縮微模型，齒輪間卡著片帶血指甲——江沈璧渾身冰涼，那指甲上的月牙痕，與母親遺物分毫不差。

「江把式好算計。」陸逢燈的刀尖挑起指甲，「令堂的遺骨，竟成了陰符的引子？」

「轟！」

地面突然塌陷。兩人墜入地下河道，湍流中浮著數百具景泰藍胎器。江沈璧的鎖魂釘觸水發燙，幻象鋪天蓋地：永樂年間鑄造永樂大鐘的銅液，竟混入人血與藥金；洪熙帝暴斃當夜，工部將「陰符」熔入鐘身……

「抓緊！」陸逢燈的刀刺入岩縫，左手狼紋浸血發光。河道盡頭出現九丈高的水閘，閘面景泰藍拼出北斗九星，斗柄處缺了塊掐絲琺瑯。

江沈璧摸出漢王玉璽按向缺口。玉璽嵌入瞬間，北斗星圖驟然倒轉，閘門轟鳴升起。幽綠磷火中，九口玄鐵棺懸於水輪之上，棺蓋陰刻九邊軍鎮圖，而首棺的鎮釘正是江家祖傳的火銃撞針！

「令尊的手筆。」陸逢燈的刀鞘敲打棺蓋，女真文在震動中浮現，「『甲子龍飛』原是火器局的天象銃，可引破軍星火焚城。」

江沈璧的鎖魂釘突然貫穿掌心。幻象終極呈現：陽和衛城頭，父親將天象銃設計圖塞入景泰藍梅瓶，瓦剌騎兵的箭雨穿透他胸膛前，最後的耳語是：「沈璧，陰符在釉中……」

「原來如此。」他踉蹌扶棺，血滴在棺蓋星圖，「所謂陰符，是將火器佈防圖熔入景泰藍釉料，借朝貢流布九邊。父親當年私開城門，是為毀去這亡國毒計！」

陸逢燈的繡春刀突然橫在他頸間：「故事編得動人，可惜永樂大鐘剛敲了酉時正——江把式，該去秦淮河找說書人了。」

水閘外傳來紛沓腳步。東廠幡子的鐵爪鉤穿過水霧，江沈璧最後瞥見鐵棺底的刻字：「大明國運，繫於釉色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