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761 | 回覆: 9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3 13:54:20

前言:

「有一天我要長眠於此——」
那我就做一隻鴿子,陪你。」
夢想是什麼,一定要很偉大嗎?
她努力睜大眼睛想看清這個世界,
卻什麼都看不明瞭,
他總是微笑,
從不是個強者卻不得不做個強者,
對愛情的理解,
也許就是無可奈何地相遇並喜歡,
那麼會有這樣一天,
在魔法森林裡,
我和你攜手同看日出日落嗎?


楔子  

  嘿咻——嘿咻——  

  短短的腿一刻不停地爬上對他而言有點高的階梯,爬到累了,小胖手乾脆也加入運動行列,四肢並用地攀上滑梯平台。無視令小惡魔們兩眼放光的長長滑道,反而抱住一段從旁斜伸到平台的粗大樹枝,兩腿一蕩,宛如人猿泰山般劃出半個漂亮弧度,穩穩踩上了牆頭,流暢的動作與他胖胖小小的身材毫不相稱,顯然已是熟門熟路了。  

  一大片水泥森林中難得一見的茵茵綠草展現在眼前,綠草之上,是再無高樓大廈阻攔住的令人心醉的湛藍天空。他深吸一口氣,張開雙臂,發自靈魂深處的渴望吶喊了出來:「我——要——飛——」  

  響應般,遠處突然飛起一大群鴿子。它們四處飛散,羽翼拂起的清風繞過某戶人家窗口的白簾,拂向床上躺著的人。那人微蹙雙眉,似乎在睡夢中也感受到了那聲叫喊。床頭櫃上,一副深黑色的相框靜靜地立著,相片上雍容華貴的婦人笑得矜持,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她身邊,穿著學士服的男子面無表情,黝黑的眼眸間一片漠然。  

  床上的人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直直凝視這張相片良久,伸手「啪」地將它按倒。他倚牆坐起,隨手點了根煙,淡藍煙霧裊裊升起,在空中舞出頹廢的圖案,溶進從窗口灑落的陽光中,淡去了。  

  莫名的情緒襲上心頭,男子煩躁地將嘴裡的煙丟出,金色的微芒劃過幽暗的內室,乾淨利落地沒入牆角的垃圾筒中。「鈴鈴鈴……」床頭櫃上的座機同時響起,男子撈過話筒,沒好氣地喂了一聲。  

  「火氣這麼大,吃錯藥了呀?」話筒中傳來帶笑的聲音,精神好得讓此刻的他想一拳打扁另一頭那傢伙可惡的笑臉。

  打電話的人顯然沒有感應到他心中所想,仍一副嬉皮笑臉的調調:「親愛的老闆昨天關照我問候你,看你厭世期過了沒,今天可有打算來上班?」  

  他的頭隱隱作痛,「若沒記錯,我半個月前已經遞上辭呈了吧?」  

  「同樣沒有記錯,老闆大人好像也沒接受,還大發慈悲放幾天假給你『調整狀態』。怎麼,厭世期還沒過?」

  「我不管,反正我辭呈已提前半個月交出了,現在我是自由身了。」  

  話筒那頭的人終於正經起來,「你認真的?好好的幹嗎要辭職,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做夢。」沉默半晌,他吐出這三個字。陽光已移到了床沿,他抬眸,凝視光束中跳著只有它們才知道的舞蹈的粉塵,「我夢見小時候的我,還有我母親。」  

  「伯母?」電話那頭的人渾身不自在起來,就像每次他面對紹羽的母親時一樣,「伯母去世已經一年了,你這麼遲鈍,現在才痛不欲生?」老實說,他並不覺得紹羽和他母親的感情有多好。她死後那一段時間,他還不是沒事人一樣照常上下班,吃喝拉撒,與朋友聚會?弄得他準備好的一大堆安慰之詞毫無用武之地。  

  「隨便你怎麼說,反正我們以後不再是同事了,恭喜我吧,不用天天面對某人可恨的嬉皮笑臉了。」

  「你說的某人不會是我吧?」有人開始哇哇大叫。  

  「算你有自知之明。」他哼笑,「看你這麼閒,幫我弄張機票。」  

  「你要離開?」  

  我要去飛。他轉頭望向窗外,如夢中一樣湛藍得令人心醉的天空。  

第1章  

  一顆豆大的水珠「啪」地砸在他眼皮上,震醒了魂遊四方的神志。他抬頭,看見黑壓壓的天空。已不知是第幾次了,明明剛才還是艷陽高照,下一瞬就像別人欠它一屁股債似的滿臉黑線。他還是不大能適應南方喜怒無常的天氣,不過躲雨的速度倒是日有長進。  

  頃刻間已是大雨滂沱,街上白茫茫一片,不時傳來逃竄的人相撞的聲音。他站在店面屋簷下,沁涼的雨意迎面撲來,倒是令人心曠神怡。他回頭,發現身後是一家書店,當下決定進去殺殺時間。  

  店裡很是空曠,時值午後,沒有開燈,有種雨天特有的朦朧,好在並不影響翻閱。一排排書架靠牆立著,書架上方醒目地貼著分門別類的標注。幾個女店員聚在門口的櫃檯旁,百無聊賴地耍著嘴皮。剛進門,他就聽見那些女店員交頭接耳。

  「來了一個,快說他會去哪個架?」  

  店外雨聲頗大,店裡卻是出乎意料的安靜,那些女店員大概是認為他聽不到,沒有壓低聲音。  

  「不用猜,肯定是財經雜誌那邊了。」一個有點傲慢的女音說。  

  「小敏姐,可他沒有穿西裝耶!」有人發問。  

  「真笨!氣質,看氣質啦!一看就知道是白領階層,知道什麼是白領嗎?」那個叫小敏的女孩不屑地說。

  他聽出了興致,故意裹足不前,裝作瀏覽店面的樣子。  

  「會看文學書吧。」冷不防有人說。  

  他吃了一驚,卻仍是朝原定目標走去,站住了,書架的標籤上寫的正是「文學」。  

  那群女店員發出某個擬聲詞,原先質疑小敏的女孩又問:「小詠,你難得猜一回,怎麼一猜就中?」

  小詠低聲說了什麼,他忍不住豎耳細聽,卻聽不清她說了什麼。顯然不只是他一人聽不清楚,因為發問的女孩又問了一遍。  

  「眉宇間很寂寞。」他突地抬頭望向櫃檯,女店員們仍是懶洋洋地倚著櫃檯,卻有一個女孩站在旁邊的書架前整理著書,額前長長的頭髮遮住了半邊臉,鼻子上搭著一副又大又沉的玻璃眼鏡。他略略吃了一驚,沒想到現在還有女孩敢戴著這種教練式的眼鏡招搖過市。  

  「好呀!好呀!」一聲大叫拉回他的思緒,卻是那個小敏,顯然只有她聽懂了小詠的話,正皺著眉頭猛搓手臂,「小詠,拜託你沒事別這麼酸行不行?我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眼鏡女孩模糊地笑了笑,又埋頭整理她的書。  

  他翻了翻幾本書,又逛了一圈,慢慢踱到收銀台前,問:「有沒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本書?」

  看到店員們一臉茫然的樣子,他就知道白問了。真讓人懷念,習慣了大型書城專業的店員,眼前這幾個顯然雇來看店的年輕女孩讓他想起了老家小街上那些小小破破的書店。他只在那住過一個夏天,卻總不能忘懷。  

  「那本書剛賣完,下星期才有。這邊有幾本風格相近的新書。」  

  一個聲音突兀地插進來,叫做小詠的女孩把一摞書擱到收銀台上,面孔在長長的劉海和大眼鏡後模糊不清。

  從書店出來,雨已停,卻也已近黃昏了,瑰麗的紅霞繚繞在西邊的天空,頭頂上方是泛著白色的藍,絲毫不見暴雨的痕跡。他在街上漫無邊際地晃,身旁的行人也似他這般悠閒。這個海邊的小城,到處都散發出慵懶的氣息。

  直至夜色濃郁,他才回到他住的地方。這棟四層的樓房住的全是租戶,一層兩戶。好在地方夠大,陽台廚衛等一併俱全,樓下又有鐵門,隔音、安全設施都算過得去了。他還是第一次住這種私人住宅,有些新奇,以前也僅在類似的同學家裡逗留過幾分鐘。不過,他至今還沒與他同住在四樓的另一名房客。  

  爬上四樓,他在裝了剛買的書的袋子裡翻找鑰匙,突然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他下意識回頭望去,眼熟至極的長長劉海和碩大鏡片躍入眼簾。  

  上樓的女孩顯然沒料到有人,小小吃了一驚。兩人在昏暗的樓道上對視幾秒,然後她面無表情地從上衣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對面的門,看樣子並未認出他。  

  他看著女孩的身影消失,忽然覺得她的動作真是利落又帥氣,反觀自己翻找鑰匙的舉止則婆婆媽媽。歎一口氣,他徑直扭開根本沒有反鎖的門柄。  

  又到了雨季,住過幾個城市,她還是最喜歡老家的雨,下的時候轟轟烈烈,停的時候乾淨利落,就如小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沒有顧客,小敏她們又聚在一起打屁了,好像是賭第一個進來的人會先去哪個書架。她沒什麼興趣參與,便縮在一旁整理剛進的書。店外大雨傾盆,小敏她們的聲音也不怎麼吵了,沉浸在熟悉的書香中,她覺得很幸福。

  是的,幸福。希望時間能夠靜止,這一刻永遠延續下去的幸福。但正因為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她才如此享受這種感覺。  

  正胡思亂想間,視線忽然暗了下來,她抬頭,看見門口一抹高瘦的背影。那人穿得很休閒,站得也很悠閒,但不知為什麼,他微仰頭望雨的剪影在白茫茫的雨瀑映襯下,讓她忽生淒涼之感。她笑,覺得自己的憂鬱症越來越嚴重了,說不準那人正想著今天晚上吃什麼呢。  

  那人突然回頭,猶豫了一下,走了進來。她掃了他一眼,只注意到他眼睛顏色很深,儘管一臉百無聊賴的樣子,眉間卻有一抹說不出的寂寥。小敏她們開始爭論起來,她鬼使神差地插了一嘴,竟然蒙對了。  

  她回頭繼續整理書,把那人拋在腦後,快要完工的時候,冷不防聽見有人在櫃檯詢問米蘭·昆德布的書,「那本書剛賣完。」她過去說,有點心虛,因為買走的人正是她。她以前買的那本丟在了父母家,這次趁工作之便,順手買下了一本,現在正躺在她的背包裡。本來讓給這人也無所謂,反正她已經看過了,但錢都付了,章也蓋了,想想還是省了那個麻煩。為了補償,她向那人推薦手上風格相似的書,都是她憑個人喜好加入書單中的。  

  還好,那人挑了兩本,她小小高興了一下,這才發現這個顧客正是她們剛剛討論的人,對他立刻添了幾分好感。

  下班後她一個人走路回家,有些晚了,寬闊的馬路上空空蕩蕩,短短一段路,她特地來回橫穿了幾回馬路,只是喜歡在路中間,順著綿延的路燈望到盡頭,那一片深沉的夜空。這樣望著的時候,心口便像有一個洞,風恍恍惚惚地吹過洞口,一種虛無的充實感。玩累了,就抬頭瞇眼看路燈穿透路邊斜伸出的葉子。在柔柔的燈光下,再滄桑、再傷痕纍纍的葉子也純淨起來,條條脈絡清清楚楚。  

  這一年來,陸陸續續打了幾份零工,最喜歡的還是目前這份工作,可以隨心所欲地看書,偶爾還能假公濟私一下。有時候像今天一樣遇上喜歡同一本書的顧客,就可以心情愉悅一整天。她愈發覺得當初的決定沒有錯。  

  腳步輕快地上了樓道,她猛然看到對面房間門前有道人影,心跳不由快了一拍,這才記起一個月前已有人搬進了那裡,不過在她刻意避開,加上一點點運氣之下,沒有照過面。昏暗的燈光下,那人的面孔模模糊糊。門關上的一剎那,她腦中最後的念頭是:最近高個子的男人怎麼多了起來?  

  看完那兩本書,已經是三天後了。許紹羽叫了外賣,泡了個澡,在陽台上站著吹了一會兒風,突然想起那家書店,他看了看表,九點多,略略躊躇,他還是抓起了鑰匙。  

  遠遠看見店裡柔柔的燈光,許紹羽鬆了口氣。進去時,才發現裡面已沒有顧客,那幾個女店員不知所蹤,櫃檯上只有一個女孩在記賬。沒有看到戴大眼鏡的店員,他略略有些失望。仍是往「文學」那邊走去,竟找到幾本嶄新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看來這家店進書頗快。他拿書去結賬,那個女孩正收拾東西,準備打烊。當她低頭幫他結賬時,許紹羽無意間掃見女孩耳邊大得出奇的髮夾竟是一個曬衣服用的夾子,不由駭然。  

  付了錢,他有點捨不得離開這家奇人輩出的書店,又在書架間轉了一圈,這才朝門口走去。拿衣夾當髮夾的女店員已拉上了半邊門,他側身欲出,沒想到那女孩突然轉過頭來,正撞上他。低呼一聲,原來是「髮夾」勾住了他襯衫胸前的紐扣,女孩散下的頭髮有幾縷仍緊緊地纏在夾子上。許紹羽只好挺直了腰,默默不作聲地任女孩解她的頭髮。過了半晌,胸前的扯動仍未見停息的跡象,他忍不住低頭去看,卻見到眼熟至極的長長的劉海。他微訝地「嗯」了一聲,剛被認出是小詠的女孩聞聲,原本笨拙的動作慌亂了起來,只聽「啪」的一聲響,夾子落地,小詠的手凝在了半空,指縫間幾綹頭髮末梢,掛著一顆不斷晃動的紐扣。  

  那晚沒有月亮,突如其來的風吹散了夏夜的燥熱,許紹羽拉下書店的鐵門,立起身。在外等候的小詠的背影在樹影下顯得有些羸弱。看見他走來,她伸出右手,兩指間小小的紐扣閃著淡淡的光。他默默接下,兩人相對無語,小詠掉轉腳步,走了。  

  許紹羽有些犯難,因為他的目的地與她相同,他不想被人誤會心懷不軌。躊躇一會,他還是遠遠跟了上去。

  路顯得有點長,前面小小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著,似乎沒有意識到夜已深。他總覺得她的腳步有些浮晃,就像微醺的人。走了一會,小詠突然橫穿到馬路對面。許紹羽皺眉,尋思這下真的誤會大了,她一定是發現後面有人跟著,想借此甩掉他。沒想到才走幾步,她又回到了馬路這邊。這樣的舉動陸陸續續又上演了幾回,他終於放棄理解這個女孩的行為。

  回到租住的樓下,他特地在大鐵門旁站了一會,才爬上樓。他差點在四樓轉彎處摔了一跤,因為小詠正背對著他蹲在地上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麼。聽見響聲,她轉頭,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燈光下,許紹羽看見她額前過長的頭髮已撥到了耳後,露出蒼白的膚色,平凡無奇的臉蛋上,一雙杏仁眼顯得又柔又大。他硬著頭皮越過她,裝模作樣地把鑰匙插入根本沒上鎖的門內,只覺得如芒刺在背。  

  過了好久,他才聽到對面房門關上的聲音。他倒在床上,長長吁了一口氣。手指無意間觸到褲袋裡一個硬硬的東西,掏出一看,原來是那個紐扣。他看了一會,突然低低笑了起來。念頭一轉,他起身打開房門,放輕了腳步走到樓梯轉彎處。牆角一塊破裂的磚縫中,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怯怯地伸出嫩莖,幾片營養不良的淡黃葉子點綴於上,不知為何卻顯得很有精神。許紹羽嘴角不由得一彎,正要起身,身後卻傳來了開門的聲音,他僵住,緩緩轉身,對上手上拿著針線包、面無表情的小詠。一陣穿堂風吹過,他那從不上鎖的房門咣噹一聲,為這不倫不類的一天下了最後的批注。  

  上班前,莫詠去取了新的隱形眼鏡,解放了幾天來被玻璃壓得隱隱作痛的鼻樑。白天一轉眼就過去,又到了她最喜歡的夜班時間。雖然老闆規定了輪班制,但實際上都是她一手包辦了,沒辦法,誰叫她一來沒有約會,二來又不害怕,甚至可說是喜歡走夜路呢。  

  靜謐的店裡,莫詠埋頭填寫工作日誌,額前的頭髮總是落下遮住視線,平常用的髮夾落在家裡了,她便從抽屜裡摸出不知為何會有的衣夾湊合著用,反正也沒人看見。快打烊時,來了一個人,買了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莫詠沒抬頭,眼皮微掀,視線只及那人下頜,看來是上次的高個男子。結賬後,那人也不急著走,莫詠沒理他,自顧自地準備關門,誰知轉身竟撞上他,夾子、頭髮、紐扣糾纏在一起。看到那個「髮夾」,她臉有點熱,想到剛剛就在別人眼皮底下頂著這麼一個夾子,本來就不靈活的手腳越發笨拙起來。那人也不吭聲,直挺挺地讓她「上下其手」。兩人的距離太近,她的臉頰感受到人體曖昧的溫度,莫名煩躁起來。偏偏那人又突然「嗯」了一聲,她手上不由用力,竟硬生生扯下了紐扣。那一刻,莫詠有種想哭的衝動。  

  那人倒好脾氣,仍是不做聲,隨後還幫她拉下笨重的鐵門。她傻傻地站著,看著手上那顆紐扣犯愁:怎麼辦呢,手邊又沒有針線。她突然想起《連城訣》中水笙用頭釵作針、衣絲作線幫狄雲縫製的那件羽毛衣,隨即又想到狄雲一腳把它踢還了水笙。歎了口氣,她決定忽視心中的罪惡感,原樣奉還這顆紐扣。  

  在這個人面前,莫詠有種異樣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他太沉默,如果他開口,她還有可能裝出笑臉哈啦幾句。可現在,任何虛與委蛇都像是褻瀆了什麼。但那又如何?她無意去探究這個,轉身走了。很久以前她就懂得,在這個寂寞的世界,離開是避免彼此憎恨的唯一選擇。  

  回到家,她在樓梯轉角處意外發現一株扎根於磚縫的金魚草,低落的情緒立即一掃而空。她蹲下饒有興趣地研究,卻沒有移植的意思。過去在家裡,從她的房間門口往外望去,可以看見隔壁牆頭上一大叢金魚草,很瘦弱,卻神采奕奕地迎風招展。後來她忍不住,挖了一小簇種在房裡的盆栽中,沒想到一段時間後就枯死了。留在牆頭的卻仍頑強地掙扎著。那之後,她學會了不插手、不打擾別人的命運。  

  身後傳來腳步聲,莫詠回頭,一眼就認出了那人。瞪著他走進對面的房間,她心中的震撼可想而知,可回到房間,看見床頭的針線包,她的思緒就被另一個難題佔據了。猶豫了半晌,她還是拿起針線包走了出去。出乎她意料的是,對面的房門竟然大敞,她很快就找到了答案:轉彎處,牆角,剛剛她蹲著的地方,分毫不差地蹲著一個穿著襯衫的人。據她所知,那件襯衫胸前還少了一個紐扣。蹲在牆角的人聞聲轉頭,臉上浮著可疑的紅雲。然後莫詠聽見對面房門吹得關上的聲音,她很冷靜地開始考慮一個問題:他有帶鑰匙嗎?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3 13:55:16

第2章(1)  

  幸運的是,房東是個好脾氣的人,美中不足的是,房東喜歡搓麻將。放下電話,許紹羽如是想。在將近十二點的深夜,房東爽快地答應了送鑰匙過來,不過,得等他搓完一圈。許紹羽歸心似箭,倒不是他有多戀家,只是他不知如何與小詠相處。他環視這個與他的房間格局相似的小套間,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真看不出這是女孩子的房間。佈置簡潔至極,沙發和置物櫃倒很大,可都很老舊了,顯然是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客廳沒有電視,唯一比他的房間多出來的電器就是一部小巧的電話。門口沒有鞋架,老實說擺在過道的那幾雙鞋也用不著鞋架。只是,他看著腳上的男式拖鞋和身上這件男式T恤,不敢深究它的出處。  

  臥室的門開了,許紹羽反射性地坐直,目不斜視。小詠走出來,把補好的襯衫遞還給他。他接過,不經意間瞥見她腳上超大的拖鞋和身上與他身上這條T恤同一式樣的衣服,不由怔然。想起她那副大大醜醜的玻璃眼鏡和用來夾頭髮的衣夾,他對眼前的女孩又多了幾分敬畏。  

  他輕咳一聲,道了句「謝謝」。小詠不做聲,只點了點頭。許紹羽沉默一會,又補充說:「房東一會就來。」

  小詠仍是沒有反應。  

  他覺得背上開始淌汗了,正考慮要不要開口告辭,一個玻璃杯卻遞到他面前。他郝然,又輕聲道謝。接下玻璃杯時,他注意到小詠的手小小胖胖的,就如小孩子的手,莫名地想笑,急忙再咳一聲掩飾過去。指尖透過玻璃感受到杯內涼涼的溫度,在這個夏夜,奇異地安撫了心頭的不自在。在客廳柔和的黃色燈光下,聽著另一頭小詠輕輕翻動紙張的聲音,許紹羽忽然覺得無比安寧。一個月前辭掉工作來到這個南方小城,走得堅決,但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尋求什麼。賴床,在街上閒逛,狂看閒書,日夜顛倒地玩遊戲,他努力讓自己活得悠閒,或者說是頹廢,心中仍是虛虛實實,不知所措。沒想到,在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夜晚,陌生的女子身邊,竟有了安定的感覺。  

  這個女孩,真的不知該如何形容。好友的妹妹活潑叛逆,整日不知所蹤,難得出現在家幾回;偶像更換頻繁得讓他永遠記不住名字,房間裡更是從椅背到天花板都貼滿了海報,每次他經過都覺得自己是上古人類。大學的女孩子倒沒那麼奇怪,只是太強了,偶爾聽到不知從什麼渠道傳出的女生寢室夜談內容,足以讓他相信男性除了傳宗接代外渾身上下一無是處,送進屠宰場還會被人嫌肉太硬,真的看不出來這些平日巧笑嫣然的女生這麼女權主義。後來出去上學,又不習慣外國女孩的直白。  

  許紹羽細細想起,從小到大,還真沒與女孩子走得太近過。他側頭看向小詠,她額前的頭髮垂落腮邊,面容不大真切。有些零亂的發角翹在細長的脖頸,在昏黃的燈光下,似乎可以看見柔和的線條上細細的汗毛。他飛快移開目光,忽生一種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的錯覺。  

  平心而論,這女孩真的沒什麼性別感,似乎也不怎麼在意自己的形象(想到她的眼鏡的髮夾,他又想笑了),個性冷冷的,與她和同事有些疏離,招待顧客也不熱乎。還有——膽子蠻大,喜歡植物,責任感出乎意料的強。許紹羽腦中亂七八糟地下了幾個結論,幾乎真要以為自己與小詠是多年的老友,而不是半生不熟的新鄰居了。  

  莫詠從未想過自己會讓陌生男子踏進家門,但等她意識到時,她已這麼做了。還好這位「沉默是金」先生保持了他一貫的風格,沒有多問,或是說什麼「真不好意思」、「方便嗎」之類的廢話,不然她會不客氣地讓他在樓道上吹一夜冷風。

  她挖出一條自己當作睡衣用的男士T恤,遞給「沉默是金」先生。他一愣,顯然不明白她的意思,「換下那件襯衫,我要縫紐扣。」莫詠只好出聲說明。他倒是知道自己找浴室換衣服,她真怕他呆呆地就在客廳脫起來。  

  等他從浴室出來時,莫詠忍不住嫉妒起來:自己可以當連衣裙穿的T恤,套在他身上卻再合身不過,還平添一份慵懶的感覺。她終於首次正眼打量他:高高瘦瘦,長得還不錯,慢條斯理的動作總讓她覺得他臉上應該架著一副很書生的眼鏡。不過可惜,沒有。初見時他眼睛深深的顏色就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今近看之下,她發現這雙眼似乎沒什麼溫度。不管他表現得多麼溫順,她仍下意識地將他定義為非我族類。  

  莫詠躲進臥室,三兩針便把紐扣縫上了,再出來時,「沉默是金」先生已給房東打完電話,正規規矩矩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她把襯衫還給他,順手倒了杯水。  

  「謝謝。」他低聲道。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話,很溫和的嗓音,卻不知怎的有絲變聲期少年的稚氣。她的耳朵癢起來,像是被風刮過。忍住戰慄的衝動,她在沙發另一頭坐下,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看。  

  如果要莫詠選擇,她寧願躲回臥室,反正這個人看起來「很乖」,絕不會把她的客廳搬走。但是不行,他住在對面,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她不想給人留下拒人千里之外的印象,簡而言之,她得「陪客」。  

  「沉默是金」先生一如既往地沉默,莫詠低頭看書,心裡第一千萬次地感歎自己蓄起額前劉海的決定真是無比英明。碰到尷尬的場面,頭一低,你看不到我,我看不到你,給彼此省了應付的麻煩。以前這麼對小敏說時,曾被她罵有病,說她是逃避現實。逃避現實嗎?也許是吧。可她看不出這樣做有什麼錯,不令人尷尬,給自己輕鬆。再說了,碰到必須聊天的場合,她也可以很「誠懇」地擠出笑臉,滔滔不絕,從自己的祖宗八代聊到對方的後世子孫。可身邊這位先生卻不給她這個機會,她有什麼辦法呢?  

  換了另一個人,在這樣接二連三的巧合下,恐怕兩人早已成睦鄰了。莫詠真的很佩服他,打死也不吭一聲,她也只好陪他冷場。現在她只盼望房東快點來,然後房門一關,撒鹽保佑自己不要再碰上這位令她不知如何應付的芳鄰了。

  房東出現在門口時,她感激得真想跳過去擁抱他圓圓的啤酒肚,房東大叔熟悉的酒糟鼻從沒有一刻顯得如此可愛。不過,「沉默是金」先生也很識相,匆匆道了一聲「晚安」便逃了,只是莫詠一點都不想為他鼓掌,相反她狠狠地瞪著已不見人影的大門,因為——他把她的睡衣給穿走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她發現房門口放著一個紙袋,裡面整整齊齊地疊著散發著清香的男式T恤,上面還擺著一張卡片,用鋼筆龍飛鳳舞地寫著「多謝」兩個字,最逗趣的是下方還畫了一個低頭抱拳的古代俠士,寥寥幾筆卻是栩栩如生。莫詠不禁笑了出來,開始覺得,有這麼一位鄰居其實也不錯。  

  今天不宜出門,許紹羽瞪著緊閉的大鐵門想。他剛剛吃完早餐回來,卻發現沒有帶鑰匙,連大門都進不去。站了一會,始終不見同樓的住戶出入。算了,他當下決定去書店逛逛。這半個月來,他不時光臨那家書店,有時買一兩本書,有時只是純粹地看看。那些女店員已經認得他了,有時還會跟他開開玩笑,反而住在對面的小詠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推薦書時也是公事公辦的口吻。老實說,他不大願意接近她,也許是她周圍「生人勿近」的氣息。  

  來到書店,卻沒有見到小詠,這倒是很難得。那幾個女店員熱情地打招呼,他點頭敷衍過去,便躲到一旁看書。剛開店不久,沒什麼人,女店員們又聊起天來,他本不在意,卻突然聽到小詠的名字,耳朵不由豎了起來。  

  「對啊對啊,明明私下跟我聊得好開心,第二天又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  

  「你也有這種感覺呀?真懷疑她是不是雙重人格。」  

  「沒見過那麼敬業的,夜班天天上,書單天天寫,整天只會書書書,也不喜歡跟大家一起去玩。」

  「得了得了,小詠哪裡惹你們了,淨在背後議論她?」冷不防一人不耐煩地說,竟是叫做「小敏姐」的女孩。

  其他人立刻不吭聲了,半晌,只有一個女孩怯怯地問:「我們只是好奇嘛,小詠跟我們好不一樣哦。小敏姐,你不是說你跟小詠是初中同學嗎,她以前也是這樣的呀?」  

第2章(2)  

  許紹羽聞言,不禁多看了小敏幾眼,那是個頗「艷」的女孩,瓜子臉,丹鳳眼,細長的眉毛高高翹起,叫人一看就不敢多惹。他一直以為她對小詠有敵意,沒想到她現在竟幫小詠說話,而且兩人竟然還是同學。  

  小敏冷冷地說:「你們覺得小詠以前會是怎樣?」  

  「我們就是不知道才問的嘛。不過,她以前有發生過什麼不好的事嗎?」  

  「不好的事?」小敏哼聲,「小詠初中時就很有名。」  

  圍著她的女孩眼睛亮了起來。  

  「她很喜歡逃課,而且逃的都是主課。」  

  「要想見到她,只能在美術、歷史這些課。」  

  「不過早上第一節課她是絕對沒影的,因為她爬不起來。」  

  「你們猜她成績怎樣?」小敏不懷好意地問。  

  「那還用說,總不會很好吧?」那個女孩撇了撇嘴。  

  「Bingo!她一向是年級前幾名,升學考時還拿了全校第一。但是她沒有去上重點高中,反而報了一所名不見經傳的學校。然後她考上了重點大學,又在畢業前一年主動退學了。」小敏說完,滿意地環視身邊嘴巴張成「O」形的女孩子,冷冷一笑,「怎麼,你們原先是不是以為她是那種在學校被人欺負,或是被男人拋棄性格大變的怪胎?」

  女孩子們不好意思地交換了目光,這些正是她們以前八卦閒聊的內容,沒想到竟落到了小敏耳裡。

  「小詠什麼都不說,個性又那麼特別,我們才會胡思亂想的。」  

  「現在變成『特別』,不是『怪』了?」小敏仍冷言冷語,「所以小詠才不提她的事的。她說現在的人太看重背景了,同一個人,過去的經歷不一樣,別人對她的看法也天差地別。」  

  「小敏姐,那你又是怎麼和小詠混熟的?我一直覺得你有大姐大的氣質,按理說不會理那些優等生才對。」

  「哎呀,」小敏突然眉飛色舞起來,「我以前是混過一段日子啦。剛入學時和小詠同桌,又見她老是蹺課,我還以為她是同一國的,蠻罩她的。後來知道上當受騙,小詠也是不冷不熱的樣子,你們知道,很多成績好的人鼻孔都長在頭頂上,看不起我們這些人。我當小詠也是這樣,就不再理她了。隔了好幾年在街上碰到她時,不知怎地竟叫住了她,她倒蠻高興,我這才知道她的個性就是不冷不熱的。不過,當她聽到我在書店工作,一副羨慕得不行的樣子時,我也很驚訝呢,她原先那份工作工資可高多了。「  

  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落進許紹羽耳裡,直至他回到住的地方,仍在他腦中盤旋。他說不清自己的感覺,只是心頭有些騷動,什麼東西隱隱呼之欲出。坐立不安,乾脆走到陽台上透氣。意外地,他竟看到大鐵門外站著的正是佔據他思緒的女孩。他花了三分鐘觀察小詠,這段時間內她共看了十一次表,往巷口張望了二十三次,來回走了三圈。  

  她在幹什麼?許紹羽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抓起鑰匙走下樓。開了大鐵門,小詠似乎沒注意到他。他任鐵門敞著,踱到掛在門外的信箱前站了一會,信箱裡塞了幾片樹葉,他細細研究,把每片葉子的形狀在腦中又勾畫了一回,然後轉去欣賞牆角那棵枝葉繁盛的空心果樹。不知過了多久,巷口轉出一輛機車,小詠迎上前,埋怨了幾句,跨上車子走了。

  許紹羽忍俊不禁,搖頭,覺得自己和那個裝樹葉的信箱一樣,呆呆的。  

  今天要去訂書,路有一點遠,她特地打電話給店裡的送書員,讓他載她去。美美地睡了一覺,十點二十五分精神抖擻地走下樓。十點三十一分時那傢伙還不出現,又遲到了。有時候小詠真懷疑他是不是男人,身為女性的她習慣早到等人,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反而拖拖拉拉。十點四十分,她正等得不耐煩,身後的鐵門突然開了,她沒回頭,反正同樓的住戶她也不認識幾個。  

  過了好一會身後也不見有人出來,莫詠奇怪了,微偏臉一看,正對上那抹高高瘦瘦的背影。啊,「沉默是金」大俠。

  自從受到那張畫著古代俠士的卡片後,她就這麼偷偷叫他了。這幾個星期,他來書店很勤,卻從沒主動來「睦鄰」一番。小敏她們最近老是談論他,話題就繞著他的長相打轉,較活潑的已經跟他搭話了,可他總是笑笑,不說話。他這副德性,她已經見怪不怪了。兩人唯一說得上話的,便是他到櫃檯上問有什麼好書的時候。小敏她們根本不喜歡看文學書,她只好勉為其難地介紹幾本。下次他仍是不直接問她,硬是要到櫃檯上碰軟釘子。更叫莫詠看不慣的是,不管她介紹什麼書,他照單全收,也不懂選擇一下。有一次她起了壞心,塞了本最俗爛的言情小說給他,第二天小敏特地問他讀後有什麼感想,這呆子竟回答:「太過非現實主義了,不好說。」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  

  只是,他到底在看什麼?莫詠不著痕跡地移了一個角度,用眼角瞄他。「沉默是金」大俠一臉肅穆地對著門前那個只會有樹葉的信箱致敬,足足「敬」了七分鐘。看他的表情,似乎從那幾片爛葉子被蟲蛀出的痕跡中看出了維納斯之類的美學。七分鐘後,他仰望頭頂上的空心果樹,其專注程度令莫詠懷疑四月份被附近的小孩打撈一空的空心果是否還有餘孽苟存。

  正當她幾乎要忍不住出聲打斷他的冥思,死工讀生終於在千呼萬喚後出現了。莫詠朝他直翻白眼,意思意思地責怪了幾句,明白多說無用,他下次仍不會守時。樓下一位住戶與她擦身而過,她聽見身後模模糊糊有人說:「先生,又忘了帶鑰匙嗎?」她抽空撥了一眼朝後望去,只看見「沉默是金」大俠尷尬的笑臉。某個念頭飛快地從腦中閃過,莫詠還來不及捉住,工讀生就發動了車。  

  直到晚上回來,看到白天被人致敬了很久的信箱,她才想到:莫非他以為我忘了帶鑰匙,特地下來開門等我進去?她想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但「沉默是金」大俠今早古怪的舉止卻在眼前一遍遍重演,令她不懷疑也難。  

  走上樓,莫詠掏出鑰匙,卻遲疑著沒有開門。她回頭,怔怔地看著對面那扇緊閉的門。突然一聲輕響,門開了,她望進他古潭一般的黑眸中,只是這回,她不再覺得這潭水沒有溫度。當莫詠意識到時,她已輕笑出聲,然後問:「『沉默是金』先生,尊姓大名?」  

  眼前這男子一怔,隨即輕彎嘴角,用他那好聽的嗓音回答:「許紹羽。」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3 13:56:14

第3章(1)  

  一覺醒來,已是萬家燈火,一碗泡麵解決了生計,許紹羽靜坐於黑暗的客廳中,半敞的窗戶外傳來外面馬路卡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樓下不知哪戶隱約傳來麻將聲,還有附近的狗不甘寂寞地低鳴。他卻覺得出奇的寂靜,那寂靜,似乎是從心臟中逸出,浸透了他的四肢。樹影幢幢,風帶來凡世的喧囂,他不敢再放任自己深思下去,起身出門。  

  踏上大街,腳步習慣性地朝固定方向走去。遠遠望見小詠置於書架間孤獨的身影,這才記起晚上一向只有她一個人在,他有些遲疑。雖然不知道小詠為什麼突然改變了態度,但他絲毫沒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反而稍稍不自在。他正考慮要不要打道回府,小詠卻已經瞅見了站在門口的他。  

  「你來啦!」她朝他一笑。那笑容非常之燦爛,許紹羽卻莫名地毛骨悚然(這個人真的是小詠嗎)。

  「你好。」他很客氣地打了個招呼,照老樣隨便翻翻。  

  週末夜晚,大街上比平時多了好幾倍人,成群結隊的少年仔們出來尋歡作樂,少年少女的嬉笑怒罵伴著涼風飄進店裡。相比之下,這家書店就像被繁華的塵世拋棄了般,靜立一角獨自咀嚼著寂寞。  

  小詠置身於書堆中時如此渾然忘我,許紹羽略略安心了些。一個夜晚平靜地過去,又到了打烊時間,他自發地幫小詠關門,突然想起之前那次尷尬的髮夾事件。他朝小詠望去,正對上她帶著笑意的眼睛,顯然兩人想到一塊去了。氣氛輕鬆了些,兩人並肩往回走,一路上小詠不停嘰嘰喳喳。  

  "「真的好糗,我難得用衣夾夾一回頭髮,就被你看了去,而且還纏住你的紐扣,那天應該去買彩票的……你知道嗎,如果你沒有主動把睡衣還給我,我也不會主動跟你要的,不過會每見你一次,就在心裡臭罵你一回!」"

  她的話題層出不窮一會兒說起最近看的書,一會兒又扯到他們的房東,末了還問起他平時週末的消遣方式。許紹羽仔細想了想,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答:「如果朋友不約我,就回家,跟電腦下象棋。」  

  小詠奇怪地瞥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憐憫?),然後問:「這麼說你目前是在度假嘍?」  

  「旅遊。」他挑了一個比較恰當的字眼。  

  「那你真是挑對了地方……」小詠又滔滔不絕起來。  

  許紹羽困惑地看她一眼,隱隱覺得有一些不對勁。也許小詠本就是個活潑的女孩,原先只是對他這個陌生人有戒心,現在熟了,就熱絡起來?很合理的解釋,他卻不認為適用在小詠身上。她活潑得有些過頭了,仔細聽時,嗓音還帶絲顫抖,就像初次上演講台的緊張的小學生。  

  許紹羽靜靜聽著,不期然想起那些女店員議論小詠的話,以及小敏的維護之辭,胸口莫名地沉悶起來。他慢慢地,增加了回應。小詠顯得很高興,氣氛漸漸在有來有往中趨向自然。  

  不知不覺到了家門口,互道了晚安,許紹羽正要回房,小詠卻叫住了他。他回身,女孩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眼睛在蒼白的臉上顯得又黑又大,遲疑著,她問:「我是不是很吵?」  

  許紹羽怔住,看著一臉認真的小詠許久,說:「不會,你很可愛。」這麼答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用了十二分真心。

  可小詠神色卻變得無比古怪。什麼話都沒說就「砰」地關上了門。  

  啊,我快撐不住了!莫詠聽見自己在心裡吶喊。她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只知道不能讓嘴巴停下來。所以她才不想招惹許紹羽,這麼長一段路,手邊又沒有別的事做,兩個人並肩走不聊天會很奇怪,偏偏身邊這人又是出奇的不愛說話。她知道她在不太熟的人面前會表現得很開朗活潑,但現在的人不是通常都很能侃嗎,哪有像這個許紹羽一樣悶不吭聲的?

  這出單簧戲她唱得無比艱辛,聲音已經開始顫抖了。「那你會怎樣回答呢?」這句話如天籟般傳進她耳裡。小詠兩眼濕潤地愣住,努力回想自己剛剛談到什麼,對了,是韓劇中的相親場面。  

  「我不可能去相親啦,不過若被問起愛好,我當然會說是看書和睡覺。你呢?」  

  「嗯,下象棋,看書。」  

  「下象棋?你的興趣有點老頭子耶。我就玩不來了,小時候跟弟弟下棋,每次都因為想太久被他罵。」

  「你有弟弟?」  

  「不良少年一個啦。你呢,有沒有兄弟姐妹?」  

  「我是獨子。」  

  「現在獨生子蠻多的,上學時同學知道我有弟弟,特地來問我家有沒有被罰款,真是氣死人。」  

  看到熟悉的房門時,莫詠真的鬆了一口氣,也有點不好意思。讓許紹羽陪她說這麼多話,真的是相當勉強他了。當問出最後一句話時,她也吃了一驚。看到許紹羽微訝挑眉,回答說「你很可愛」,她不知該如何反應。沒有被討厭的欣喜和暴露了自己的窘迫同時攫住了莫詠,她做了個很不禮貌的動作:當著別人的面「砰」地關上了門。  

  第二天,她沒精打采地去上班。許紹羽整個上午都沒出現,她的心情好了些,偏偏小敏午休時又提起他。「啪」,莫詠一手折斷了方便筷,惡狠狠地警告:「不要在我面前提起那個人。」  

  「為什麼?」小敏奇怪,「你最近跟帥哥關係不是挺好的嗎?」櫃檯上只有她們兩個人,其他人都打盹去了。平時莫詠喜歡在午休時和小敏拌拌嘴的,但今天許紹羽這顆老鼠屎破壞了她的好心情。  

  「天底下為什麼會有鄰居這種東西?」她呻吟,「如果他不住在我對門我才懶得理他哩。天知道跟他說話有多容易冷場,老大一個人像石頭一樣,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我覺得有問題的是你。」小敏朝她翻白眼,「誰規定是鄰居就要處好關係的?你快改改這毛病吧,不管喜不喜歡,能躲的人就躲,不能躲的人就對人家無比熱情,做人哪有這麼假的?你這種人應該被流放到無人荒島去。」

  「我也想呀,」莫詠嘀咕,「但你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嘛。我只好盡力讓周圍的人感覺舒坦一點。」

  「就是這樣才嚇人,聽聽那些小丫頭怎麼議論你:『私底下聊得挺熱絡,第二天上班就翻臉不認人。』你討厭人,就直接表現出來呀,幹嗎做兩面人!」  

  「我並沒有討厭她們,只是不喜歡與人深交而已。可是兩個人獨處不說話氣氛很尷尬耶,而人多的時候,就用不著我活絡氣氛了,我當然願意在旁邊納涼了。」  

  小敏無言,轉而瞪窗外的天空。  

  「小敏,你在幹嗎?」  

  「我在祈禱天上落一道雷把你這個怪人劈死。」  

  小詠在躲他。  

  倒不是許紹羽有多注意她的一舉一動,但她表現得太過明顯,要他不察覺到都難。這一個星期內他們在樓梯上碰到三次,每次小詠的鞋帶都「恰巧」鬆了,她只好低頭彎腰順便躲過他的招呼。而且她似乎患上了「許紹羽條件性腹痛」,只要他光臨書店,她保準跑洗手間,而且不等他離開就絕不出來。  

  許紹羽有些犯愁,因為沒有人介紹書給他看,好幾次他都空手而歸了。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晚上的話怎麼得罪小詠了。與女孩子相處的經驗貧乏得可憐,而小詠又是這樣一個古怪的女孩。他歎氣,隨便從書架抽出一本書,心思卻無法專注在書頁上。那女孩似乎太常佔據他目前的生活,而兩人甚至還談不上熟悉。只是,太過熱情的小詠讓他無所適從,避他唯恐不及的小詠又令他煩惱,他現在非常懷念他們原先的狀況。  

  目前的情況讓許紹羽想起小時候回老家,外公的大雜院裡還住著幾戶人家,那些孩子們在院子裡玩官兵遊戲,而初來乍到的他只敢在旁怯怯地看。後來不知是誰發現了他,要把他拉進去玩,他卻死命抵抗,還差點哭了出來。那之後,他們玩耍時總是噓他,不讓他看。自己似乎仍沒長大,很多時候都寧願躲著注視別人,感覺無比滿足,無比安全。

  他透過玻璃窗望著遠處縹緲的天空,突然想到離開。最近午夜醒來,瞪著樹影幢幢的天花板,只覺心臟正中的破洞越來越大。如果沒碰上小詠,也許這個小城已乏味黑白,他也早飛去另一個陌生的城市。可是以後呢,就這樣一個城市一個城市地流浪下去嗎,他到底想抓住什麼呢?  

  耳邊一個響指打斷許紹羽飄離的思緒,他回神,發現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笑嘻嘻的女孩。  

  「帥哥,想誰想到發呆呢?」小敏肆無忌憚地取笑他。  

  他笑笑,沒有把她的玩笑話當真。  

  「你犯了什麼事,讓小詠躲你躲得這麼勤?」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小敏顯然也不期待他會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聽小詠說你就住在她對門,為了你們兩個好過,我好心指點你一下。小詠呢,與人交往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她伸出食指在許紹羽面前晃了下,「她會防心很重,沉默寡言,而且如果沒有必要進一步接觸,她就會一直維持這種態度。如果實在避不開,那就發展到第二階段了,你應該見識到小詠的活潑和聒噪了吧?有些人會被嚇跑。大多數人就停留泛泛之交的層次了。不過你比較特別,反而是小詠被嚇跑了。」  

  許紹羽看著她,破天荒地開口問:「你想告訴我什麼?」  

  小敏倒是被問住了,皺皺眉頭,「嗯,我也不知道,只不過小敏的樣子我看不過去……你千萬別放棄她。」

  他沉默。小敏的話似乎毫無目標,又似乎透露了什麼。只是,她說的「別放棄她」是什麼意思。他覺得自己始終處在被動的位置,小詠漠視他,對他友好或是敬而遠之,這些都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從沒想過太多,只是隨心而為,談何放棄一個陌生的女孩?  

第3章(2)  

  仍是沒有買到書,跨出店門,許紹羽沒有朝回家的方向走。不想回那間冷清的房子,真是越來越怕寂寞了,以前求學的時候,卻是很歡迎寂寞的。那時心裡總有一股怨懣和傲氣支撐著他,現在,怨懣的原因消失了,也不覺得抵抗有什麼意義了,一切消極的情緒都能登堂入室。  

  就這樣在街上漫無邊際地閒逛,直到華燈初上。他回到自家樓道,竟看到面惡心善的房東先生站在對面門前。「哎呀,許先生,你知道對門的丫頭去哪了嗎?她家裡打電話來,好像是有人病了還是什麼的。」房東大叔操著口音濃重的普通話說,不住地咕噥,「那丫頭說不是天災人禍就不要傳話給她,家人病了應該是禍事吧!」  

  許紹羽微訝,雙腳卻自發地奔下樓。  

  他跑回書店,卻瞥見小詠又要往店後頭閃,未經思索便喊:「小詠!」  

  小詠愣在原地。  

  「你家有人病了,叫你打電話回去。」他輕喘。  

  小詠的神情瞬間變得有些奇怪,就像戴上了一副面具。她默不作聲地回到櫃檯撥電話。許紹羽猶豫了一下,正打算離開,卻被小詠叫住了。  

  「你等一下。」她說,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那通電話有點長,但似乎都是另一頭在講話,小詠自始至終只是偶爾發一個單音節詞。等她掛上電話轉過頭時,臉上沒有任何擔心焦慮的痕跡,卻瞪他,問:「你剛剛叫我什麼?」  

  許紹羽怔然,這才意識到情急脫口而出的「小詠」太過親暱,「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全名。」他說,抑制不了臉上微熱的感覺。  

  小詠盯了他好一會,突然轉身伏在櫃檯上,雙肩微微抽動。  

  「這是我的工作證,真不知道你眼睛長來幹什麼的。」她朝後伸出一隻手,聲音似乎帶著笑。  

  「哪有人這樣的,只留房東的電話號碼,還告訴人家除非天災人禍不要傳話,你有沒有良心?」  

  「老爸五十大壽叫你回來啦。乖乖認個錯,看看能不能回學校讀完最後一年,又是他們的掌上明珠了,你撐什麼撐?」  

  「反正我話已經傳到了你最好回來,別到時候連累我也不好過。」  

  弟弟發完牢騷,「喳」一聲掛了電話。莫詠在心底笑了一聲:掌上明珠?只因為不肯繼續上完大學就被趕出來,這叫掌上明珠?她若無其事地轉身,瞪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你剛剛叫我什麼?」小詠?!叫得那麼親熱,害她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明明不熟的。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全名。」  

  聽到這個回答,她怔住了,腦中飛快地搜索記憶,她似乎真的從未告訴過許紹羽自己的名字,「小詠」大概也是他從小敏她們那聽來的。  

  她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略顯窘迫的男子,思緒翻騰。這人不知道她的全名,竟從沒開口問過。初識時,那件烏龍事件使他們不可避免地交集,後來,全是她單方面地排斥他,主動示好,又因莫名的心結躲避他,這人似乎一直站在那,沒有主動跨過一步。他,原本也是不想跟任何人有所牽扯的吧?  

  莫詠突然想笑,一直以來,她努力逃避一切的人際關係,躲不過時便抱怨別人為什麼要出現在她面前,卻從未想過別人是否也跟她一樣無可奈何。  

  她把工作證掛回制服胸前,問許紹羽:「你待會有事嗎?」  

  許紹羽搖頭。  

  她彎腰從櫃檯底下拿出兩雙溜冰鞋,邀他:「那就跟我去溜冰吧。」敬業這麼久,偶爾蹺一下班,諒老闆也不敢有意見。  

  這個夏天的晚上異常的涼爽,月亮也很給面子地披灑光輝,空地上視物度極佳。那呆子就這樣被她拉來,兩人就著月光綁上直輪溜冰鞋。  

  莫詠心情很好,一邊滑一邊對許紹羽說:「這裡原先是個露天溜冰場,我小時候經常偷偷帶老弟過來玩。後來溜冰場關門了,這個空地也不知怎麼竟沒被利用。地面還是很光滑,又空曠又不會吵到人。我和小敏偶爾會在週日晚上來玩。還好我買的是可變尺寸的溜冰鞋,不然你還穿不上呢。」  

  當初發現這裡時,第一個反應就是去告訴老弟,不過,那個老氣橫秋,陪她一起偷跑一起挨罵的小屁孩已經不在了。弟弟的功課一向不好,上完了中專便繼承家業。小時候父母總是偏向有點小聰明的她,久而久之,關係那麼好的姐弟竟也會疏遠起來。  

  「死小子,也不會問一下我在外頭過得好不好,不怕我不聲不響就死在外面了嗎?」她抬頭,望著突然朦朧起來的月亮,喃喃自語。  

  「小心。」  

  耳邊忽然有人溫聲提醒。莫詠嚇了一跳,這才記起身邊還有個被她不小心忘了的許紹羽。想到剛剛的自言自語有可能被他聽了去,她臉上熱了起來,想狠狠瞪他一眼,又忍住了。  

  許紹羽不緊不慢地跟著她,腳下沒有什麼花哨的動作,身形卻很自然優雅,顯然是個箇中高手。  

  「為什麼男孩子溜冰的姿勢都那麼帥,真不公平!」莫詠忍不住偷偷抱怨一聲。臭老弟也是,明明是她先學溜冰,結果老弟幾次下來就學會了亂七八糟一堆花樣,而她呢,到現在仍是只能前滑,連加快速度都不敢。  

  她低頭,看自己的影子和許紹羽的影子淡淡相依,心頭不由得一動。長這麼大,身邊有來往的男孩子大都是成績優秀的男同學,表面上客客氣氣,課業上卻鬥個你死我活,要麼就是不屑她這種相貌平凡的女生,一心只為前程計。以前玩孤僻,班上的人十有八九叫不上名來,更別提像其他學生一樣來幾場大學「必修課」——戀愛了。這許紹羽長得著實不錯,雖然有點像無業遊民,不過看他買書的頻率,應該不至於要靠她養,而且個性似乎不懂得任何拒絕別人——要不要拐他體驗一下呢?  

  腦中亂七八糟地想著,腳下卻冷不防一個閃神,莫詠的手在空中掄了幾圈,眼看就要與地面親密接觸。許紹羽連忙劃個後弧,搶在前頭接住她。她驚魂未定地抓穩了許紹羽的手臂,抬頭,四目相對,頓時頭腦一片清明。  

  第一次看到許紹羽時,她就覺得他的眼睛有點冷,後來雖然瞭解他的個性很溫和,但她始終認為許紹羽不像他顯露出來的那樣簡單。如今近看之下,黑磁石般的雙瞳就似脫離了他這個人,從靈魂深處幽幽地淡睨外界。那黑眸深處的防備絕不是一朝一夕積累成的。  

  她默默鬆開了手,朝許紹羽若無其事地笑笑,「謝謝。」  

  兩人又滑了一圈,拎著溜冰鞋踏著月色回家,一路無言,氣氛倒也平和。  

  直到爬上四樓,莫詠終於見識到了許紹羽變臉,那效果極為驚人:皺起了眉,眸色更加深重,卻像要噴出火來。一瞬間就像行屍走肉突然有了靈魂,又似冰冷的潭水竟冒起了煙,整個人的氣息都大不一樣了。她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門前地板上坐著一個戴眼鏡的男子。  

  他看見許紹羽,眼睛一亮,跳起來狂呼:「紹羽呀,終於找到你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3 13:57:09

第4章(1)  

  許紹羽的頭不是普通的疼,他很後悔當初叫於陽幫他訂機票,也沒有刻意隱瞞自己的地址,因為他原本以為,於陽不會勤快到跑來人生地不熟的小城來找他。浴室裡傳來愜意的歌聲,讓他更想對那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實施暴力。他自認為是個性格溫和的人,也不喜歡暴力,但世界上總有那麼一張嬉皮笑臉,使他體內的暴力因子急速增長。  

  浴室的門開了,於陽披著浴衣神清氣爽地走出來,看到許紹羽對著牆壁發呆,笑嘻嘻地用食指戳戳他的頭,「怎麼,知道你害我淒淒慘慘地等了那麼久,在面壁思過呀?」  

  許紹羽沒好氣地瞄他一眼,撇過臉不想跟他計較。於陽卻又得寸進尺地一肘撞來,他差點跌下沙發。轟!怒火狂飆。他騰地翻身將於陽壓制在沙發上,掐住他的脖子低吼:「你小子不知道什麼叫做適可而止嗎?」  

  話音未落,半掩著的大門忽然開了,莫詠探進頭來,「你們要的拖鞋……」聲音僵在半空中。  

  許紹羽下意識地順著她的目光看,看見自己跨在於陽身上不雅的姿勢,還有底下那傢伙半敞的浴衣,曖昧地露出沐浴過後白裡透紅的肌膚……  

  「砰!」兩隻拖鞋墜地的聲音,最後一聲則是門大力地摔上。他掩面低吟,偏偏於陽又唯恐天下不亂似的大叫出來:「強暴啦!」  

  「閉嘴!」他不再客氣地一拳揍下去,翻身到門口撿拖鞋。  

  「本來就是嘛,你強加施行暴力於我……」  

  「你是不是要我把拖鞋塞進你嘴裡?」許紹羽陰森森地發問,成功制止了搗蛋分子。  

  「你怎麼找到這的?」他把拖鞋擲到那傢伙腳下,沒好氣地問。  

  「嘿嘿,我早在高中時就來這兒旅遊過了,差不多把大街小巷都逛熟了。別以為你的地址有多複雜,這種程度還難不倒我。」  

  「你頂頭上司肯放你?」  

  「我休的是年假,他本來不肯的,不過一聽我是來找你的,馬上就放行了。」  

  「找我幹什麼?」  

  「老闆當然是想勸你復職,我呢,只不過是借口來重遊故地而已。」  

  「那你幹嗎要出現在我面前?」  

  「有人免費提供食宿,傻子才不來找你呢。」於陽一臉賊笑地湊過來,「幸好來找你了,不然不是被你這傢伙蒙在鼓裡。」  

  許紹羽把他的臉推回去,「你在說什麼?」  

  「艷遇啊!你敢說剛剛那女孩不是!」  

  「她只是鄰居。」  

  「少來,」於陽怪叫,「哪有鄰居半夜三更還一起出去的?再說了,你這傢伙向來是不近女色的,看到雌性動物跑得比誰都快,哪有可能為了我向一個普通鄰居借拖鞋?」他再搖搖頭,補充道,「不過你也太沒眼光了吧,那女孩子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沒臉蛋的,看起來也有點陰沉,你究竟是看上她哪點了?」  

  許紹羽懶得再搭理他,直接扔一張被單到他臉上,「睡你的覺吧!」  

  「什麼,你就忍心讓千里迢迢勞累不堪的結拜兄弟睡在沙發上!」於陽怪叫,回答他的卻是轟然關上的臥室門。第二天,許紹羽一大早就被於陽給拉出被窩,陪他走半個城市吃了三份早餐,又逛了另半邊城去追憶他所謂逝去的青春。

  「想當年,我和第一天就把到的漂亮美眉就是在這條河邊約會的,我差點成功親到了她,如果不是被她推下水。還好那時這條河還沒變成臭水溝。這個水上樂園還在啊!我們進去看看今天穿泳衣的女孩子多不多。」然後,於陽另一隻未青的眼也青了,迅速就由「家有賤狗」升級為「國寶熊貓」。  

  好不容易逛完了一圈,已是午後,看見熟悉的店面,頭痛欲裂的許紹羽不假思索就拉於陽進去休息。剛一踏進店門他就後悔了,因為於陽立刻發現了莫詠,「鄰居小姐,原來你是在這工作呀,謝謝你的拖鞋。」  

  莫詠沒答話,不知怎的也沒搭理他。於陽也不覺尷尬,環視店裡一周,眼睛一亮,湊到他耳邊說:「櫃檯上那個女孩子不是正點多了,你怎麼不選她?」  

  許紹羽下意識地看去,櫃檯上只有一個女孩子,正是小敏。他駭然,正想提醒於陽不要招惹她,卻見他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看。  

  「好面熟啊……」他聽見於陽喃喃自語。  

  那邊小敏卻已注意到於陽不禮貌的目光,丹風眼刷刷地瞪了回來。  

  於陽竟有膽上前搭訕:「嗨,帥妹,我是那邊那個美眉的鄰居的好友,我一見你就很有熟悉感呢。」

  「我可不認識不知從哪冒出來的熊貓。」小敏掃了一眼他青腫的眼圈,撇撇嘴。  

  於陽仍是笑嘻嘻地猛盯著她,突然擊掌,「啊!我想起來了,這附近是不是有所學校?那年我去找廁所,竟然被一個黃毛太妹扁了一頓,超級慘的。那個太妹好像也是丹鳳眼呢,難怪我覺得你眼熟。」  

  小敏皺起了眉頭,「這情節好熟悉呢。」她多看了於陽幾眼,乾脆動手把他的眼鏡摘下。「赫!」她倒抽口氣,「你就是那個偷窺女生廁所的色狼!」  

  「我哪有偷窺,只是跑錯廁所而已,誰叫它根本沒有標記!」於陽下意識反駁,隨即才反應過來,「你你你!」他抽的氣更長,「難道你就是把我扁得三天不能把美眉的黃毛太妹!」  

  一直呆呆地聽著他們對話的許紹羽接收到了從小敏眼中洩露而出的凶光,頭愈發疼痛起來。  

  莫詠整夜都沒睡好,一閉眼,她的腦中就浮現出許紹羽把那個叫什麼於陽的人壓在身下的情景。「咕嚕。」她聽到自己吞下一大口口水,啊!不能怪她,雖然不少BL漫畫上有更勁爆的畫面,但真人實物的效果實在太震撼了。不過她總覺得位置顛倒了,應該是許紹羽在下面才對,畢竟他看起來比較弱……這麼說起來,許紹羽當時的表情好生動哦,臉頰紅紅的,眼中似乎有火焰在燃燒——慾火?跟他平時溫開水似的神情簡直天差地別,看來於陽真的蠻特別的。  

  胡思亂想的結果就是帶著睡眠不足的壞脾氣上班,當下午那兩個罪魁禍首還有膽跟她打招呼時,莫詠的臉色更差了。

  小敏不知何時來到她身邊,感歎道:「帥哥怎麼會有這麼一個活寶朋友呢?」  

  她朝櫃檯看去,那個於陽短短時間內就跟其他女店員打得火熱,就像公孔雀般搔首弄姿,引得周圍不長進的花癡女陣陣傻笑。而許紹羽硬是被於陽拉住,不得脫身,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不時狠狠瞪向於陽,盡毀平日好好先生的形象。

  「帥哥跟平時不大一樣呢。」同樣在觀察他們的小敏又說,曖昧地撞撞她,「他們的感情是不是很特別?」

  莫詠聞言,眼前又浮現出昨晚撞見的場景。她抓起一本書拍拍頭,禁止自己再胡思亂想。理他呢!不管那兩人是純粹的好友還是真有曖昧都不關她的事,她只希望今晚能睡個好覺。  

  下班時,於陽邀請女孩子們一起去PUB喝酒,許紹羽要回去補眠,於陽不讓,最後終於在他的瞪視下放行了,而小敏自然是不肯跟這個不對盤的傢伙去的,莫詠值夜班,也省了麻煩。  

  當天晚上,來了好幾個顧客,好不容易都走了,莫詠才鬆一口氣,卻看見於陽腳步有些浮晃地走進來。

  「還好你沒走,不然我得像昨天一樣等半天才有人開門讓我進去。」他倚在櫃檯上,笑嘻嘻地說,神志似乎還算清醒,「你那些同事實在太可怕了,我差點被她們灌醉,現在的女生啊!」於陽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瓶紅酒,「順便買的,你喜不喜歡喝?如果不喜歡我帶回去給紹羽。」  

  莫詠看著紅酒掙扎半晌,終於放棄抵抗誘惑,找出兩個酒杯。沒辦法,誰叫她什麼酒都不喜歡,卻偏偏鍾情紅酒呢。

  於陽高興起來,倒著酒滔滔不絕:「你終於肯賞臉啦!我還以為我哪裡得罪了你呢,得罪紹羽的芳鄰罪過可大了。話說回來,你能不能開口說句話呀?」  

  莫詠小口啜了一口紅酒,細細感受舌齒間漫延開來的芳醇,隨口應了一句:「說什麼?」  

  「說紹羽啊,你們怎麼認識的?」  

  這人是白癡嗎?她白他一眼,「我們是鄰居。」  

  「僅僅是鄰居?」於陽笑得有些淫蕩。  

  莫詠當下決定不理他,側過身繼續品酒。  

  「不是我說,以我敏銳的直覺,你們絕沒有那麼單純。看在你是紹羽極少數要好的女性朋友的分上,我免費透露給你一些情報,不過你先告訴我,你覺得紹羽如何?」  

  「我突然覺得你像一個人。」  

  「嗯?」  

  「小敏。」雖然她不瞭解詳情,不過小敏肯定跟許紹羽煽風點火過,眼前的於陽又是一個熱衷出賣朋友的人。

  「小敏是誰?」於陽呆呆地問,隨即跳了起來,「你說那個太妹啊,鬼才和她像咧!超級暴力女一個。」

  莫詠不由得暗笑,白天他們兩個「故人相識」後,小敏差點就讓於陽重溫了初識的情景,要不是看在許紹羽的面子上,此刻肯定不能坐在這喝酒。  

  於陽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別轉移話題,快回答!」  

  她其實用不著理會於陽,可答案卻不知不覺溜出嘴邊:「那傢伙像塊石頭,好像多說一句話就要了他的命似的。看起來是個好好先生,實際上心防重得很。」  

  於陽神色古怪地盯著她,許久才摸摸鼻子,低笑一聲,「你還真敢說,」他咕噥道,「不過你真嚇了我一跳,我妹跟紹羽那麼熟,都看不出他有心結,你未免太瞭解他了吧。」  

  「心結?」  

  「就是紹羽他媽啦,她可是個女暴君,從小管紹羽很嚴的。紹羽現在發神經,我猜肯定是跟她的死有關。」

  「她死了?」  

  「嗯,一年前飛機失事。」  

  莫詠面無表情地看他,「這就是你說的情報?太沒價值了吧。」  

  「喂喂喂,你太打擊人了吧?要不是紹羽似乎對你不錯,我才不會告訴你這些呢。雖然我想多個人幫忙把他變正常,但是把希望放在你身上看起來真是太不智了。」  

  「你見過他正常的樣子嗎?」  

  於陽一愣,「好像沒有。」看到莫詠一副「我就知道」的樣子,他又不服氣地叫起來,「紹羽現在已經正常多了,高中他剛入學的時候,就像一個冰人,還好碰上了我,要不然……哼!」  

  冰人?莫詠腦海中瞬間出現「許紹羽冰人」變成「許紹羽石頭人」的畫面,「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人怎麼這麼不上道啊?」於陽瞪大眼,「我說的可是真的。沒有笑容,沒有表情,說話也平平沒有語調,你要是看到那時的紹羽保準也會起雞皮疙瘩的。想當年我可是費了好大工夫才能惹他生氣,更是跟他幹了一架之後才成功改造他的。結果呢,他對別人彬彬有禮,對我就動輒拳腳,真是好心沒好報。」  

  「那肯定是遇見你之後他才發現其他人是多麼的可愛。」莫詠涼涼地插話。  

  「紹羽也是這麼說的,不過我知道他是不好意思啦。」於陽很厚顏無恥地承認。  

  莫詠對這個人的厚臉皮肅然起敬,當下放開顧忌問:「我現在最感興趣的是,你跟許紹羽是正常關係嗎?」

  「什麼意思?」於陽一頭霧水。  

  「就是……你們是不是石英混合物啦!」  

  於陽仍是一臉糊塗。莫詠不得已做進一步提示——敲敲玻璃窗,立即就目睹了於陽的臉色由白轉青再轉白的奇觀。當他恢復正常時,卻笑得像隻狐狸,「這個嘛,我得徵求紹羽的意見才能回答你,不過你最好直接去問他。」

  莫詠翻翻白眼,表示她一點都不欣賞他的建議。於陽又東扯西扯地聊了一些廢話,她始終興趣缺缺,只悶頭喝酒,等於陽發現時,一瓶紅酒已見了底。他瞪眼看著這個神色不變的小個子女孩,開始懷疑這家店是不是真的書店了,該不會是掛羊頭賣狗肉,其實是一間情趣酒吧吧,要不這些女孩怎麼個個都是酒國豪傑呢?  

  回去的時候,夜已深,風吹得莫詠有了醉意,她很喜歡這種微醺的感覺,總讓她想起第一次和弟弟偷喝父親的紅酒時放肆的快樂。於陽仍在身邊嘮嘮叨叨,已經開始語無倫次了,她沒費神去聽他說些什麼,只是有點煩惱若他在半路上掛倒,她該是撇下他還是拖他回去。還好他堅持到了家門口。  

  上樓的時候,於陽差點摔了下去,莫詠不得不扯住他的袖口,而她自己也覺得眼前的景像有些模糊了。於陽終於成功地在四樓樓道上摔得四平八達。莫詠很沒義氣地「撲哧」笑了出來,然後對面的房門開了,許紹羽探身出來。「你來得正好,他就交給你了。」她伸手指指腳下那團肉泥,一邊在口袋中摸索鑰匙。開門頗費了她一番工夫,門「嗒卡」退開那一瞬,室內的黑暗也鋪天蓋地地迎面罩了過來。  

  許紹羽是在夢中驚醒的,他掀開眼,只見一室的黑暗,風穿過敞開的窗口撲到身上,涼颼颼的,一件襯衫已被冷汗浸透。他走進浴室沖了一個澡,換了衣服。出來時思緒仍不能平靜。無意識地,他從抽屜裡層翻出一包未抽完的煙,點燃了,並不抽,只靜靜地凝視泛藍的煙霧升在空中繞出細長的符號。他並不常常抽煙,只是習慣在做了不舒服的夢後用它們鎮定一下心神。搬到這裡後那包湮沒有再被動過,可於陽一出現,連帶著也喚醒了他做噩夢的習慣。那其實也不算是噩夢,只是小時候的事罷了,可是身體卻有如此強烈的反應。這是否意味著自始至終,他還是不能擺脫那個女人。許紹羽淡淡地一彎嘴角,諷笑,「說什麼呢,你要飛?真是拜託了。」他沒頭沒腦地囈出詞不達意的斷句,躺倒在身後的床上,意識和身體一樣渙散。  

  意識逐漸模糊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他一下子清醒過來,瞥了眼壁鐘,竟已過了十一點,於陽還沒回來。他起身開門去看個究竟,卻見到莫詠倚在對面門上。她的兩頰微紅,平日裡清澈犀利的眼眸顯得有些迷濛。經她提醒,許紹羽才注意到她腳下的人形物體。他過去將於陽拖回房,那傢伙嘴裡不清不楚地念著:「一瓶紅酒,厲害,服了……」

  莫詠也喝酒了?他心念一動,轉頭望去,對面的房門開了,他的芳鄰倚著門沿,半坐在地上。  

  他將於陽丟在沙發上,走到莫詠身邊試探地喚了一聲:「莫詠?」莫詠眼睛緊閉,毫無反應。他輕輕拍拍她的肩,「莫詠?」她動了動,沒有睜眼,身子卻反而滑了下來。許紹羽眼明手快地伸手攬住她,莫詠「掛」在他臂彎,不動了。沒辦法,他硬著頭皮彎腰將她抱起,依著上次的印象找到她的臥室。  

  臂彎中的女孩軟軟的,他的胸口不由得也柔和起來,輕輕將她放在床上,幫她脫了鞋,想了想,他又倒了一杯水擺在床頭的櫃上。做好了這一切,他卻仍移不開腳步。就著柔柔的床頭燈,他凝視床上的女孩。平時總遮住半邊臉頰的長長劉海披散在耳旁,露出平凡無奇的一張面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閉上了那雙總像在瞪人的大眼,她給人的感覺柔弱了許多。許紹羽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什麼都不想,又似乎感覺到了什麼。  

  空氣突然快速流動起來,莫詠無意識地蜷起身體。他回過神來,掀起一條薄被,俯身幫她蓋上。剛要退開,卻冷不防對上莫詠清澈的目光,他怔住,一時不知做何反應,她卻伸手攬住他的脖子,「爸爸……」  

第4章(2)  

  耳邊傳來一聲軟軟的咕噥。許紹羽僵住了。  

  頸間的小手緊緊巴著他,他雙手支在她身側,努力撐開兩人的距離,卻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她若有似無的溫度。臉頰癢癢的,是她的長髮,鼻間縈繞著淡淡的薄荷香味,他突然有些煩躁。「莫詠。」他低喚,騰出一隻手去解她緊緊相扣的十指。冰冰的小手終於有了鬆動的跡象,他鬆了口氣,正欲起身,脖子卻突然被人重拉了一下。許紹羽猝不及防,跌在了床上,臉擦過莫詠溫熱的臉頰。他再也不顧會吵醒莫詠跳起來衝出屋子。  

  回到自己的房間,許紹羽坐倒在沙發上,筋疲力盡地抹了抹臉,「亂七八糟。」他喃喃,突然嘗到唇間一縷淡淡的紅酒餘味。  

  他的臉無法抑制地熱了起來。  

  莫詠醒來時,感覺不到自己的頭,她嘗試著移動脖子,隨即呻吟出聲。她伸手抱住頭,記起昨天那瓶紅酒的味道。宿醉真不好受,雖然沒有頭痛欲裂,但頂著百多斤重的腦袋的感覺令人很不舒服。她艱難地側頭看了眼枕邊的鬧鈴,不由慘叫。  

  算了,反正已經遲到這麼久了,乾脆賴床賴個舒服。主意一定,她也放鬆了身子。  

  呆呆地瞪著雪白的天花板,莫詠回想起昨晚做的夢。第一次偷酒喝的下場,便是渾身出酒疹地癱軟在地板上,父親下班回家,看到的就是他的乖兒乖女睡在地上,旁邊還滾著空酒瓶。七歲的她雖然身體不聽使喚,意識卻是清醒的。她記得父親把她抱到床上,溫熱寬厚的手掌,無比安心的感覺。只是長大後,那種感覺卻不復存在,是她變冷血了嗎?如果現在父親死了,她也許會哭,但流下的每一滴淚都是她覺得應該要流的,是一個死了父親的女兒應該流的,而莫詠這個人並沒有感受到多少悲傷。每當這麼想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心寒,好像這個身體不知道如何去愛一個人似的。  

  她搖頭,甩去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突然覺得很渴。一動不動地趴在床上,權衡了一下舒舒服服地待在床上的慾望和乾渴的喉嚨,莫詠終於不情不願地坐起來,卻瞥見床頭櫃上靜靜佇立的一杯水。她愣住,努力回想昨晚的一切。她開了房門,然後呢?然後……就不記得了。她低頭看著自己,仍穿著昨天那套衣服,鞋子也脫了,被也蓋了。一切似乎很正常,但她不記得她有用紙杯喝水的習慣,雖說酒醉的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足足回想了一刻鐘,她終於下了結論:有水就儘管喝,管它是怎麼來的!  

  午後莫詠回去上班有些意外許紹羽和於陽都在那兒,尤其是於陽,明明昨天醉得比她還厲害,現在卻神清氣爽地與那些女孩打情罵俏。她走向小敏,想解釋早上的蹺班,「昨晚……」  

  「不用說了,」小敏笑嘻嘻地打斷她,「帥哥一大早就來幫你請假了,瞧,人家對你多好!」  

  許紹羽?莫詠狐疑地看向躲在另一頭看書的高個男子。他對上她的視線,有些慌張地移開目光。她不以為意,接下小敏手中的活。  

  「小詠!」櫃檯上某個難得勤快的女孩喊她,「《窮爸爸,富爸爸》還剩下幾本?」  

  她還未來得及回答,「砰!」好大一聲,她扭頭一看,許紹羽正手忙腳亂地拾起散落在地的幾本書。

  「他今天怎麼啦?陰陽怪氣的。」小敏好奇地問她。  

  她聳肩,「誰知道,大概是吃錯藥了。」  

  櫃檯上突然爆出一陣大笑,她們一齊看去,那只姓于的猴子又在那搔首弄姿了。小敏冷哼一聲:「公孔雀,上輩子沒見過女人似的。」  

  莫詠低笑,「別說,他的酒量還真不錯,昨天喝了那麼多,今天又生龍活虎了。」  

  「我越看他越像一種人。」  

  「什麼人?」  

  「牛郎。」  

  莫詠駭笑,「不至於吧?」  

  「不然你去問一下帥哥,看我猜得對不對。」小敏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莫詠笑笑,沒有當真,小敏竟橫眉豎眼起來。她沒法,只好去找許紹羽。  

  「許紹羽。」  

  「嗯?」他的聲音有些不自然,臉上似乎還浮著紅暈。  

  莫詠眨眨眼,以為是她看錯了,「小敏想知道於陽是幹什麼的。」  

  他有些詫異,但還是老實回答了。  

  小敏此刻也忍不住跑來,「怎樣?」  

  「雖不中亦不遠矣。」  

  「到底是什麼?」  

  「男公關。」  

  許紹羽嘴唇動了動,想辯解他原先說的沒這麼難聽,但看到莫詠眼中的笑意,又把話吞了回去。  

  於陽竟也湊過來,絲毫不知自己正被取笑,「不會吧,紹羽!你逛這家書店逛了一個月,那些女孩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太遜了吧!」  

  「對哦!帥哥到底姓什麼?」小敏難得會接於陽的話頭。  

  莫詠突然明白剛才櫃檯那陣大笑的由來了,她腦中自動浮現《薰衣草》中那個操著台灣口音擠眉弄眼地做出一副酷相演苦情戲的男明星,只是男明星的臉換成了許紹羽的。她跳到許紹羽身後,「讓我躲一下。」她說,極力克制聲音中的笑意。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她躲在他修長的身軀和書架之間,悶笑到全身顫抖,最後不得不將額頭靠在許紹羽背上休息,全然沒有注意到他突然僵直的身體。  

  於陽的假期結束了,臨走前一夜,他呼朋喚伴,連幾日來與他拌嘴拌得最凶的小敏也被拉去KTV了。許紹羽和莫詠自然也在劫難逃。  

  那夜莫詠醉酒後,許紹羽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後來乾脆連書店也不去了,反倒是於陽,也不知是喜歡被女店員門「眾花捧月」的感覺,還是享受與小敏鬥嘴的樂趣,天天到店裡報到,一待就是半天。  

  晚上,經不住於陽的奪命連環CALL,許紹羽乖乖找到了那家KTV,熱情的店員小妹們已經在包廂裡又蹦又跳了,他連忙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這才發現長沙發上還坐了一個人,正是莫詠。他的心跳突然漏跳了一拍,胡亂找了一句話說:「今晚不用值班嗎?」  

  「嗯,」莫詠聳聳肩,一臉奇怪地瞟了他一眼,「小敏打電話跟老闆報告了。」  

  她們的老闆還真好,許紹羽尋思,一時又無話可說,只好靜靜轉著手中的啤酒罐。眼角瞥見莫詠仰頭喝了什麼,他一驚,抬眸細看莫詠手中的酒杯,杯中的無色透明液體顯然不是啤酒,猜想KTV應該不會提供除啤酒外的酒精飲料,暗鬆了一口氣。  

  包廂裡突然傳出一陣哄笑,原來是小敏和於陽這對冤家被推到了一起對唱,兩人一邊唇槍舌劍一邊噼裡啪啦地翻著點歌簿,一致對對唱情歌嗤之以鼻,最後終於達成共識,選了一首《你好毒》。許紹羽啞然失笑,不小心對上於陽邪惡的目光,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果然,這方唯一的樂土也不得安寧了,於陽扔下話筒把他架到屏幕前。他認命地拾起話筒,卻發現身邊又多了一個人——莫詠皺著眉被小敏推了上來。許紹羽突生一股衝動,想揪出於陽狠狠地扁一頓。  

  匆匆地對唱完一首歌,他連自己唱了些什麼都不知道,就逃回座位上了。莫詠被她的同事阻住了,沒能成功逃出生天,反倒是於陽粘了上來。  

  「哥們,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你看大家都在讚你們唱得真摯呢。」那傢伙奸笑地說。  

  許紹羽冷冷掃他一眼,故意忽略他話中的曖昧之意。等了半晌,於陽竟然沒有再瘋言瘋語,一反常態地安靜起來。

  突然,於陽搶過他手中的啤酒,仰頭喝了一口,「真是個好地方,」他淡笑,語氣卻無一絲戲謔之意,「將來我老了,就跑到這裡來過悠閒日子。」  

  許紹羽一聲不吭,等他的下文。  

  「你回來吧。」於陽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不是勸你回公司,說實話,我也打算辭職。」  

  他倒沒料到於陽會這麼說,不由詫異地盯著他。  

  於陽聳聳肩,「你還記得大學時很罩我們的那個學長嗎?他最近找上我,想跟我們合夥。」  

  「你們想自己幹?」  

  「嗯,倒不是不滿意現在的工作,不過你不想試一下嗎,從頭開始,讓事業在自己的手中一點一滴地發展壯大,那種感覺絕對是為別人做嫁妝無法比擬的。不過,少了你可不行。」  

  「很好呀,」許紹羽淡淡地說,「我盡量幫忙,不過我不會入伙。」  

  「別說得那麼絕對,你再好好考慮一下,我會等你的好消息。而且不管怎樣,我心中的搭檔非你莫屬。」

  他抬頭,對上於陽瞭然的眼,那句「別再等了」不只怎麼突然說不出口。他放棄,默默看著電視屏幕前昏暗妖冶的燈光下,包圍在一群手舞足蹈的妖媚女子中,微蹙著眉的莫詠,那雙眼,明淨如水。  

  好無聊!莫詠躲在角落,有一口沒一口地喝著飲料,如是想。從小到大,她最不喜歡這種場合了,雖然很愛聽流行歌曲,偶爾也哼幾句,但是她能記得全部歌詞的就沒幾首。而且她也不覺得自己那破嗓子能拿出來見人,還是留著在家裡和小弟一起不顧形象地嘶吼比較爽。  

  她懶懶地數著於陽搶話筒的次數,第十一首了吧,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麥霸。她開始後悔沒有帶一本書來打發時間,現在包廂裡唯一有字的便是點歌簿和賬單,難不成真的得淪落到去研究啤酒多少錢一瓶?正哀歎著,許紹羽皺著眉走了進來,顯然很不欣賞於陽高分貝的鬼哭狼嚎。莫詠看著他小心躲開人,在她這張沙發上坐下。看見她,他似乎吃了一驚,竟然破天荒地主動搭話,不過也就這麼一句話,他又老僧入定起來。  

  她的眼睛不由得溜到許紹羽把玩著啤酒罐的手上,好傢伙,長這麼修長的手指幹什麼,又不彈鋼琴!她不平地望望自己短短小小、孩子氣的雙手。  

  她這個鄰居已經好幾天沒有在書店露面了,放任於陽那隻大淫蟲把店裡的女孩逗得春心蕩漾。小敏揣測許紹羽是被於陽擾得厭煩,乾脆踢他出來放羊吃草。她倒傾向於相信他是荷包空了沒錢買書。這段日子他從店裡搬了多少書呀,莫詠很懷疑等他要離開時帶得走那麼多書嗎,如果帶不走,她倒是很樂意接收的。  

  身旁突然一陣躁動,未等莫詠反應過來,已被拉到電視前,與顯然同樣也是受害者的許紹羽大眼瞪小眼。不知是不是燈光問題,她總覺得許紹羽的耳際發紅,害她的臉也莫名燥熱起來。不就是對唱嘛,臉紅什麼。莫詠暗罵自己,認命地歎了口氣。她示意許紹羽附耳過來,但他眼神遊移不定,就是不看她。她只好拽他,「對唱歌曲我只會一首《水晶》,你會不會唱?如果不會我們冒死殺出重圍。」她在許紹羽耳邊悄聲說,注意到他耳朵的顏色越來越深。  

  「快唱快唱,咬什麼耳朵!」  

  有人起哄,正是於陽,莫詠轉頭免費贈送了一對白眼給他。  

  沒想到許紹羽的歌喉還不錯,以前就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經過話筒透出卻別有一番韻味,不像她一樣都變了聲。她極力忽視被搭檔的歌聲激起的戰慄感,很認真很認真地控制自己不要走調。唱到「你的眼睛,好像水晶」時,兩人極其自然地對視一眼。  

  一起溜冰那晚,莫詠在許紹羽的眼睛裡清清楚楚地看到疏冷和防備,後來跟小敏聊時,她曾打了個不倫不類的比喻:「就像中世紀的城堡一樣,睡美人待的那種——外面一層又一層密密的荊棘。」可這次,她意外地沒有看到他眼中的荊棘,取而代之的是她讀不懂的神色。一點點緊張,一點點迷惑,還有什麼?可沒等她研究出來,許紹羽飛快別開了眼。

  一曲唱畢,許紹羽成功突圍,莫詠卻仍被別人拉住不放。一瞬間,潮水般的失落一波波湧來,她有一種被人遺棄的惱怒感。皺眉往許紹羽坐的地方看去,他和於陽不知在說些什麼,兩人的表情都很平靜。不知是不是錯覺,她竟在許紹羽的臉上看到一閃而過的孩子般的倔強。  

  莫詠沒有留到最後,瞅準了機會便借尿遁溜了出來,卻在門口撞上許紹羽,「你也要開溜呀?」她朝他瞭然地笑笑,心裡卻暗歎怎麼老是碰上他。  

  許紹羽正欲回答,神色卻突然一變,「小心!」  

  她感到脖子上一陣冰涼,臉頰卻貼上溫熱的胸膛,耳畔隨即傳來機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意識到自己正被許紹羽攬在懷裡,她忙不迭跳開。脖頸赤裸的肌膚還殘留著許紹羽手心的觸感,不用摸她都能肯定那裡泛起了雞皮疙瘩。「你的手真涼!」話一出口兩人的表情都僵硬了。  

  呃,氣氛尷尬,莫詠連忙胡亂找了個借口:「我趕回家接電話,先走了。」便匆匆跳上KTV門口等客的機車中隨便一輛。  

  一直到進了家門口,雜亂的心跳仍是不能平息下來,她到浴室拿了條毛巾往脖子上死命擦了一通,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終於淡了些,「亂七八糟。」她喃喃,把毛巾往椅背上一擱,無意間掃見牆頭日曆上那個圈起的日子,心,不由沉重了起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3 13:58:04

第5章(1)  

  許紹羽關上門,轉身面對一團凌亂的客廳。昨晚於陽從KTV帶了一打啤酒回來,鬧了他一整夜,一打啤酒多數進了於陽的嘴,而苦命的他只好奉陪聽於陽嘮叨他高中時是如何大無畏地拯救他出「冰山」之中,又如何放棄喜歡的學校只為不讓他孤身出國,再後來又是怎樣在公司裡罩他,替他打點人際關係云云。而他還不能嗤之以鼻,否則於陽冰會以能把死人吵醒的音量狼嗥「你死沒良心的」。現在那位仁兄坐飛機神清氣爽地回去了,留他收拾滿客廳的狼藉。  

  捲起袖子,許紹羽認命地打掃起來。把客廳恢復原貌後,他面朝窗口坐下,覺得很是疲累,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出自內心的疲累。於陽那樣子,他是知道的。雖然在KTV時於陽一副「我相信你會回來」的樣子,但其實他也很不安吧,害怕他真的就這麼沉淪下去了,所以才會扯出幾百年前的事,讓他記住多年的交情。  

  「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他不由低語,話出口才發現自己說了什麼。搖搖頭,他起身走進浴室,洗去一身髒亂。門鈴聲突然透過蓮蓬頭的水流隱隱傳來,許紹羽皺眉,第一個反應是一小時前才拖走行李的於陽又落了什麼東西。

  「真受不了這傢伙。」他匆匆擦乾水珠,隨手披上浴袍跑去開門。「不是說過門從來不……」最後一個「鎖」字自發消失在喉間。  

  門外,拎著一個大袋的莫詠眨眨眼睛,似笑非笑地說:「原來你家的門從來不鎖呀。」  

  許紹羽尷尬得說不出話來,隨即意識到自己是怎樣一副狀態,可莫詠似乎不知道她面對著一個衣冠不整的男子,仍是一派輕鬆的樣子,「於陽剛到店裡來,說他忘了還你這些東西,叫我轉交給你。」她的視線故作隨意地溜向一旁,恰好讓許紹羽看到她紅透的耳根。  

  他不由得嘴角輕勾,突然不覺得那麼窘迫了,「你先進來隨便坐。」  

  他回浴室梳理了頭髮,換上家居服走進客廳。莫詠果然很隨便地打開電視,玩起他的遊戲來。  

  「今天不上班嗎?」許紹羽問她,一邊翻開那袋東西,解酒藥、一包他慣抽牌子的煙、一部新手機、上次被於陽踩壞的遊戲新碟,還有……這是什麼?他抓起一張DVD確定這並不在於陽弄壞的物品之列。翻到另一面,一個穿著護士裝的惹火女郎赫然入目,他臉上冒出幾條黑線,偷偷看了眼沉迷於遊戲中的莫詠。還好,她臉上表情不像是看過袋裡的東西的樣子。他連忙把那張A片塞回袋中,肚子裡第N遍罵著「死於陽」。袋裡竟然還有一個小紙盒,不會是……許紹羽小心翼翼地拿起,果然是他想的那種東西!打開的盒口還塞著一張紙片,上面是於陽萬年不變的丑字:「美味幫你送上門了,好好享用吧!別悶壞了喲。」  

  他鎮靜地把紙盒藏好,字條撕個粉碎,順便撫平額上跳動的青筋。轉過身,莫詠仍一臉專注地盯著屏幕,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被別人當成了「美味」送進狼口。  

  「今天不上班嗎?」許紹羽又再問了一遍。  

  「對了!」莫詠終於聽見了,卻風馬牛不相及地叫了一聲,扔下遙控面板蹬蹬蹬跑出房門。片刻,她抱著一個花盆跑到許紹羽面前。  

  「這是……」  

  「金魚草!就是那株長在樓梯轉角的小草,我挖了回來,明天我要回老家一趟,你替我澆一下水。」莫詠把花盆小心翼翼地放在窗台上,讓陽光落在那株植物身上,「好了,」她拍拍手上的泥,「於陽說他走後你會很鬱悶,特地求我陪你看碟,你要看什麼碟呀?」  

  許紹羽掩面,非常希望這輩子不認識於陽,「我並不想看碟。」  

  「這樣子呀,那我陪你聊天?」  

  他聞言不由得看向莫詠,她似乎有些反常,神色也帶著抹強顏歡笑,連聲音也故作輕快,是什麼令她不安?

  「好,你想聊什麼?」  

  「有一件事情我疑惑好久了,一直不敢問你。」莫詠心不在焉地撥弄著金魚草,抬眼覷他,「你和於陽……是正常關係嗎?」  

  許紹羽不解。  

  「我的意思是……你們看起來好曖昧哦……」  

  許紹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睜大眼瞪著莫詠,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以為我們有可能嗎?」現在的女生腦袋裡裝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就是不知道才問的呀……好啦,我明白你想說不可能。不過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樣嗎?現在這種事情那麼平常,說不準你們自己也沒發覺呢。」  

  他挫敗地坐倒在沙發,揉揉發疼的額角,「你要我怎麼證明?」  

  「證明啊……」莫詠突然湊臉過來俯視著他,玩笑般說:「不然你讓我吻一下試試?」  

  許紹羽清醒過來,這不像莫詠會開的玩笑,「莫詠,」他靜靜地問,「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莫詠茫然重複一遍,突然靜下來,「沒什麼,只是有點怕而已。」她面無表情地說。

  這正是許紹羽熟悉的莫詠,可是他望著她空空洞洞的雙眼,又後悔多此一問起來,「害怕什麼?」

  莫詠沉默半晌,聳聳肩,「我要走了,別忘了給金魚草澆水,謝了。」  

  下午坐車回老家,在旅館住一晚,第二天回家裡看一下,再去旅館待一晚,回來剛好上午班,共請兩天假。莫詠在心裡把計劃重述了一遍,其實真正只用一天就夠了,但這次不在老家多留一會,就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回去了。午休時跟小敏說了大概情況,碰上於陽拎著行李來拜託她轉交東西。那些花癡女當場和他上演一出「十八相送」,看得她和小敏直翻白眼。  

  買好了車票回家,收拾了換洗衣服,對著日曆上那個大大的圓圈,她心神不定。回老家一趟,算是給弟弟上次的電話一個交代;挑在爸爸生辰前一天,是自知他不想在宴席上被她敗興。她自認很冷靜地分析了一切,卻仍是控制不住地膽怯,到底還是不夠灑脫。莫詠歎氣,再不想一個人待著,拎起於陽給她的袋子就去敲對面的房門。  

  門開了,她的注意力不由轉移:好一副美男出浴圖!她在心裡吹了聲色狼式的口哨。許紹羽平素服服帖帖的頭髮此時很有個性地凌亂著,浴袍領口也半敞,露出胸前被熱氣熨成粉紅的肌膚……沒想到看起來偏瘦的體格原來還不賴。總之,眼前的男子一改平日斯文內斂的形象,突然變得魅惑起來。真是可惜了,偏偏敲門的是個營養不良的醜丫頭,而不是身材惹火的性感女郎,平白糟蹋了「盛裝」應門的大帥哥。莫詠自嘲地想,一邊得意自己面不改色的功夫。  

  一粒水珠突然從許紹羽額前的濕發滑下,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反射性地閉上單眼,原先尷尬僵硬的神色立即稚氣起來。好卡哇依呀!莫詠心中狂喊,費盡全身力氣克制自己不撲上去。沒辦法,她天生對可愛的事物沒有免疫力,馬上就破功,臉熱心跳起來。  

  不敢再看許紹羽,她應邀進了房門,立刻被散落在電視前的遊戲吸引住了。這款遊戲以前在家時曾與小弟一起玩過,兩人合作無間,終於趕在爸爸發火前打通關。她老實不客氣地插上電源,遊戲顯然已經換代了,但經典的場景還在,饒有興味地孤身過了幾關,突然有些淒涼起來。畫面漸漸模糊了,她用力眨眨眼,死命盯著屏幕。可惡,明明剛剛已經忘了回家這件事,怎麼又想起來了!嗚,她好懷念那個臭屁的老弟,好懷念那個一視同仁的爸爸,也好希望自己不會讀書,仍只是一個坐在房門前呆望著牆頭金魚草的傻丫頭。  

  突然聽到不知何時進來的許紹羽的問話,莫詠驀地記起一件事,牆角的那株金魚草已經結苞要開花了,仍然很瘦弱泛黃。前幾天她終於忍不住把它挖出來移栽,下決心要小心照料它到開花了,差點就忘了交代這事,這幾天正是關鍵期!

  她連忙跑回去把金魚草搬過來,躊躇著不想離開。於陽走前神秘兮兮地要她邀許紹羽一起看碟,她原只當是耳邊風,現在也作為借口搬了出來,可許紹羽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換了平時,莫詠早就識趣地跑開,或是甩都不甩他,可她實在不想一個人獨處,不由得又用上「把場面炒熱」的理論。她也知道自己活潑得不自然,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連自己都被那句玩笑話給嚇到了。  

  當許紹羽問她「你怎麼了」時,莫詠的感覺就似脹滿了氣的氣球突然被針扎中一般。他的眼睛,就如一面黑色的鏡子,照出她的惶然,那麼可笑,那麼懦弱。  

  「我只是害怕……」在這樣清澈的目光下,她差點就把心裡的話吐露出來。  

  是的,她只是害怕,害怕回到擁有那麼多回憶的家,害怕見到曾經眷戀如今卻不再的家人,害怕發現殘酷的原來是自己……可是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離開車的時間越來越近,終究還是要回老家,還是要忍受弟弟的疏遠、父親的憤怒,然後發現自己的心一點感覺都沒有,只要能繼續過她喜歡的生活,其實可以背棄所有人。這個許紹羽,也不過是另一個心裡有傷未治癒的人罷了,一時衝動揭開自己的面具,只會換來被人看透的不安。只是,還是感激,在害怕獨處的時候,在扮演自己不喜歡的角色的時候,有這麼一個人,看出了你的無措,靜靜問一句:「你怎麼了?」  

  天很陰,似乎又要下雨了。從莫詠離開第二天開始,天氣就變得陰陽怪氣。昨晚下了一場雨,不是夏日午後那種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暴雨,而是濕濕綿綿,如咽如泣的細雨。雖然氣溫不見降低,但伴隨著水汽帶來的涼意似乎已預示著這個夏天的終結。  

  許紹羽坐立難安,莫詠說過她今天回來,那盆金魚草,他已移進客廳裡,怕它放在窗台上會被陰風冷雨傷害。他無意識地凝視著金魚草瘦弱的身姿,腦中卻不由想起莫詠。這幾天,他想到她的次數讓他感到不安,也許是她臨走前古怪的表現所致吧。有那麼一刻,他真的以為莫詠會在他面前崩潰,但她沒有,她退了回去。而他,卻不知道是該鬆一口氣,還是該覺得遺憾。  

第5章(2)  

  回想起與莫詠結識的經過,每次就要到此為止時,都有突然的事情插入,打破僵局。上一次,她莫名其妙地熱絡待他,又莫名其妙地躲著他,然後她家中的電話忽然而至,讓兩人的相處模式終於自然了些。內心裡,許紹羽更願意面對那個淡淡的、酷酷的莫詠,而不習慣她對他展現顯然是應付泛泛之交的牽強活潑。  

  可莫詠酒醉那夜後,他雖然竭力把那當作一樁意外,也並不打算告訴莫詠徒添不必要的尷尬,但他自己卻無法以平和的心態面對她,無波的心湖,被那一夜攪亂了,他無法控制。可莫詠呢,卻輕輕鬆鬆地把盆栽交給他照顧,對他胡言亂語,讓他看見她面具上的裂痕。他身不由己地注意她,關心她,想著她。  

  不願放任自己深思下去,許紹羽拿傘出門。於陽把他的睡眠時間拆得七零八散,天氣又突變,今早一起床就覺得頭重。他順路買了紅糖和生薑,這是最好的感冒良藥,以前在國外,靠著紅糖姜水他不知逃過了多少咳嗽鼻水齊來的難受日子。

  細雨已飄落,不大,但很密,若不撐傘,一會兒頭髮准滴下水來。許紹羽握著傘柄,穿梭在黃昏街道,因傘具變得突然親近的人群中。路上的車輛已開了車燈,昏黃的光束使紛紛揚揚的雨絲再無處可藏。他側頭欣賞這一平常卻很少被人注意到的圖畫,倏地想起有一夜,他跟在莫詠後面回家,一路上就見她來來回回地穿越空曠的馬路,玩得不亦樂乎。那時只覺得這個女孩不可理解,後來試著在深夜的馬路中央停留,才領會了那種奇妙荒涼的感覺:一盞盞路燈連綿至不斷縮小的道路盡頭,那裡空蕩蕩的,似乎連接了另一個未知的世界。他莫名聯想到黃泉之路,通向日本神話中,那對創世的夫妻生死訣別的國度的路。  

  然後許紹羽看到了莫詠。雨很密了,車燈照得人眼花繚亂,他們之間隔著一條很寬很寬的馬路,但是他就是看到了她,蒼白的臉,沒有打傘,橫穿馬路,夾在一輛車和一條流浪狗之間。  

  她不緊不慢地走著,那輛車距她還有一段距離,嘴裡叼著什麼東西的流浪狗從她身邊優哉游哉地走過。骨頭突然落在地上,狗回頭去撿,沒有注意到已駛近的車。莫詠突然停下腳步,正擋在一條眼裡只有晚餐的野狗前頭,面對一輛沒有減速的車。  

  刺眼的燈下,許紹羽看見莫詠直直迎著奔馳而來的汽車,濕發凌亂的側臉沒有表情。急剎車的聲音響起,受到驚嚇的流浪狗幾步竄進了人潮,不見了影蹤。馬路中間,只餘下一個女孩和一輛車,兩者之間不足一尺。司機探出頭來罵了句什麼,女孩置若罔聞,面無表情地走了。沒有人注意到馬路邊不知何時掉落了一把傘,無主浮萍般在泥濘中滾著。那個挺直著背穿過雨霧的女孩自然也不知道跟在她身後的高個男子,頭髮已經濕了。  

  許紹羽無法形容他的感覺,那一瞬間,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的感覺。他沒有叫住莫詠,只是跟著她遠遠看她進了鐵門。他上樓,回到自己的房子坐了一會兒,突然記起要煮紅糖姜水。放好材料,他換下濕衣服,又坐了一會,什麼都不想。等他回過神時,鍋裡的水煮得只剩下一碗了。他把糖水倒進碗裡,敲響了對面的門。樓道很黑,燈不知怎麼沒開。

  莫詠好一會才來應門,小小的臉在從屋裡洩出的燈光中閃閃發光。  

  「我煮了紅糖姜水,你要不要喝一些?」他說,站在門口沒有進去。  

  「哦。」莫詠沒有多問就接過碗,低下頭一邊吹氣一邊小口啜飲散發著姜香的液體,「樓道的燈似乎壞了。」她漫不經心道,語氣很平靜。  

  許紹羽沒有回答。他單手按著門框,垂眸注視莫詠因低頭而露出的白皙後頸,突然輕輕側身,越過莫詠握住門柄,把她圈在自己和門板中。  

  頭低些,再低些,他的下巴幾乎觸到了莫詠濕潤的頭髮,鼻間嗅到隱隱的薄荷香,身體感受到困在臂彎間這具小小身軀散發的溫熱,他似乎一直在顫動的心這才安定了些。莫詠一無所覺,仍低頭小口小口含吞著糖水。維持這個姿勢,許紹羽靜靜地站了幾分鐘,然後鬆開門柄,退後一步。  

  「要走了嗎?碗給你,很好喝,謝謝。」  

  在回去之前其實就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仍會那麼難受。見過了他們,紛亂的頭腦使莫詠沒有照原計劃立刻去搭車。漫無邊際地逛著,雙腳似有意識般帶著她穿過一條條小巷。那些蛛網般的小路,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老家的小鎮,其實住的時間並不長,最重要的中學時期都是在城裡度過的,她原本以為對這個離城僅有兩小時車程的小鎮沒有什麼感情。最多的記憶,就是隔幾個星期回家時,在黃昏的車站下車,天邊如血的殘陽;或是在漫長的暑假,門外總是令人炫目的陽光,交織著艷陽中不斷搖擺的金魚草。  

  等她意識到時,她已在車站前停下了腳步。又是黃昏,天際的血色紅雲張牙舞爪,如群魔出洞般飛揚跋扈,她突然記起此時正是所謂的逢魔時刻。第一次接觸這個詞是在小學時看的一部經典漫畫,裡面有個短篇,主角是個借助一部魔幻電影一舉成名的童星,他在影片中飾演獨自於魔法森林看守妖魔之門的小妖精。妖魔之門每日黃昏自動開啟,悶了一整天的妖魔們便從這道門湧向人間發洩,小妖精的工作就是在天黑時分關上妖魔之門,那之後仍滯留人間的妖魔就會魂消神散。有一天,一個人間女孩誤闖進了魔法森林,妖精為她指引回途,卻將她的身影留在了心中。抵擋不住思戀,他跨過了妖魔之門,來到人間。  

  他在女孩的學校找到了她,可女孩身邊已有了情投意合的戀人。因為妖精的失職,一群群的妖魔湧入人間,首當其衝的便是處於妖魔之門所在方位的學校。混亂中,那對戀人真情流露,妖精終於死心。為了保護女孩,他向樹神求助,重新關閉了妖魔之門,代價便是永世不得再進人間。  

  飾演小妖精的少年本人就有一種純澈孤寂的氣質,成名了,他的父母卻在多年不和後離婚,誰都顧不上他,最後他墜機身亡,影迷都說,他的靈魂附到了影片中的妖精身上。數年後,一個女孩從朋友那借了這部影片。女孩的父母是工作狂,她經常是一個人住在空蕩蕩的家裡。後來她在家裡失蹤了,錄像機開著,裡面正是那卷影帶。女孩的朋友取回了錄像帶,不經意間在影片結尾,原本是空白帶的部分瞥見了妖精的背影,陪伴在他身邊的,還有一個很是眼熟的女孩。

  這個故事一直深埋在莫詠的心中,那時仍懵懂不知何故,後來她才發現,她其實很嚮往那種結局,有著相似傷痛的兩人,在幽靜的森林裡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心也因對方的體溫變得溫暖平靜。  

  坐在車上,莫詠將臉頰貼近車窗,目光追隨著西邊天空火紅的雲朵,竭力想看清雲朵後面是不是有一道門,門那邊,是不是抱膝坐著個小小寂寥的身影,哦不,現在應該是兩個人了,手牽著手,不再彷徨孤單。  

  最後一道霞光也消失了,車裡點起了燈,莫詠看見自己在車窗上的映影,虛虛實實,卻仍能看出蒼白茫然之色。她低哂,忽生自憐自厭之感。閉上眼不再看玻璃窗裡頭發凌亂、臉色憔悴的女孩,臉頰上一片冰涼,頗符合她現在的心境。

  兩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車窗外已是熟悉的城市的璀璨燈火。她靜靜下了車,沒有理會座位上的行李包。有濛濛夜雨,整個城市濕潤一片,她站在馬路旁,等著車輛減少。路邊一隻在垃圾箱裡翻找的流浪狗引起了她的注意,原本就對流浪的動物心存好感,覺得它們不失野性,卻又聰明地與人類保持距離。現在,那只流浪狗在吃剩的飯盒裡找到了一大塊排骨,高興地抖抖身子,注視著它的莫詠心裡也掠過淡淡的欣喜,彷彿也跟它一樣,很簡單就快樂起來。  

  馬路上只剩下一輛車子不緊不慢地駛來,她與流浪狗不約而同地橫穿馬路。突然,她由眼角瞟見那只流浪狗停了下來,而車子離他們僅幾米之遙了。下意識地,莫詠停下腳步擋在流浪狗面前,她扭頭靜靜地看著越來越刺眼的車頭燈光,腦海裡一片空曠。  

  就在她的腿已感覺到車頭堅硬的觸感之際,車子停住了,司機從窗戶探出頭來,伸出中指,嘴巴快速張合。她猜他在罵人,但罵的是什麼她卻聽不見。莫詠禮貌地站在原地任他罵了十秒鐘,然後繼續走她的路,腳步卻變得輕快了些。一直壓在心上的某種沉甸甸的東西,也瞬間消散了。  

  回到家,她輕哼著歌擦乾頭髮,順便洗了個熱水澡。剛換上家居服,坐下休息沒多久,門上就響起了輕敲聲。莫詠連忙梳順頭髮,跑去應門。果不其然,外面站著她可愛的鄰居,手裡還端著一個碗,她心情愉快地乖乖接過來。紅糖水散發著熱氣,她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喝,四肢漸漸暖和起來。  

  許紹羽忽然動了動,莫詠敏感地意識到從四周逼近的人體的溫熱。她有一種錯覺,以為許紹羽下一秒就會擁她入懷,可是他沒有,只是圍著她。莫詠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她不抬頭,放慢了速度喝著紅糖水。幾分鐘後,那種若即若離的曖昧感終於消失了,她這才抬頭,很客氣、很平靜地向許紹羽道謝。  

  掩上門,她背貼著門板站了一會,心臟在胸膛中激跳著,全身所有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在了臉部,煙燒火燎。她走進浴室開冷水潑臉,卻仍冷卻不下兩邊臉頰的紅雲,鏡中的女孩,滿臉濕漉漉的,那眼波,柔得似乎要滴下水來。她吃了一驚,一揚手潑糊了鏡面。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3 13:59:03

第6章(1)  

  許紹羽早上醒來時,覺得頭很沉重,喉嚨很乾。他從床上坐起,一瞬間房間裡的擺設都扭曲了。他歎氣,知道自己發燒了。他勉強爬起來套上外衣,打算到樓下藥局買藥。臥室裡突然響起奇怪的聲音,他茫然四顧,好半天才發現是於陽送他的手機在響,「喂?」探身抓過它,他說,感覺喉嚨就像被沙子磨過似的。  

  沒有動靜,半晌,才聽見那邊遲疑地問:「請問……你是許紹羽吧?」  

  許紹羽聞言再看了眼來電顯示,上面是「陽」沒錯,他沒好氣地回答:「不然你以為會是誰?」  

  「哇!紹羽,你的聲音怎麼變得這麼嗲?」  

  「有事快說,我沒力氣跟你哈啦。」他懶懶道。  

  於陽卻反常地沒有哇哇大叫,竟然吞吞吐吐起來:「紹羽,那邊最近找上我……」  

  「那邊」這個詞就像一道閃電霎時劈開了許紹羽腦中混混沌沌的雲霧,可過後,濃霧又瀰漫開來,「那邊是誰?」他說,心臟有點緊縮,似乎大腦中某個角落清晰地貯存著「那邊」的一切信息,卻又欲蓋彌彰地想盡力避開它。

  於陽頓了頓,沒有理會他的問題,逕直說下去:「那邊找我,問我有沒有你的聯絡方式,說是……那個人昨天出車禍死了,想讓你回去一下。」  

  許紹羽沉默半晌,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紹羽……」於陽似乎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出口,只歎氣掛了電話。  

  許紹羽慢吞吞地放下手機,脫掉剛披上的外衣,重又躺回床上,須臾又沉沉睡去。  

  夢境紛亂。  

  臥室裡,沒有。客廳裡,沒有。洗手間、廚房……一扇扇門都扭曲著張大口,彷彿在嘲笑他,唯一緊閉的,是大門,沉默地冷冷地傳達某人的離去。腳下涼涼的,他低頭看見木地板上自己赤著的小腳,他不由得皺起眉,竭力想弄清自己在幹什麼。腦海中縈繞著一個詞,他輕輕把它吐出來:「媽媽……」  

  「我要飛——」幾乎同時,一聲吶喊越過了他微弱的嗓音。他循聲望去,看見過道盡頭那扇敞著的窗戶外,一個小男孩背對著他站在牆頭,對著無邊的蔚藍張開雙臂。映在藍天下飛翔的背影,莫名地刺痛了他的眼,他一陣昏眩,只感到眼前的走道不停地搖晃,拉長,牆頭上的小男孩,也越來越遠……  

  他慢慢地睜開眼,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身旁傳來輕輕走動的聲音,他偏頭,在昏暗中瞥見一個女子的身影。

  「媽……」他脫口欲叫,又驚覺地消了聲。剛從心底驀然湧起的彩色泡泡搖擺不定地變淡,終於在他看清了那女子時,化為了飛灑的水霧。  

  「是你……」  

  女子湊過來,輕快地說:「你醒了,感覺怎樣?」  

  他呼吸著莫詠身上淡淡的薄荷香,心情平靜了些,「還好……你怎麼在這?」  

  「我來照顧病人啊。」莫詠扯扯身上的圍裙,「粥要熬好了,你有力氣坐起來吃嗎?」不待他回答,她又伸手按住他的額頭,「退了些,不過還有點熱。」  

  她沁涼的小手貼在額上的感覺很舒服,許紹羽手指動了動,幾欲抓回她抽離的手。  

  「我去給你盛粥來。」莫詠說著轉身。  

  他再度動了動手指,這次卻真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我現在還不想吃……你能就待在這嗎?」  

  莫詠好一會都沒說話,只反手把他冰涼的手指塞回被子裡,輕輕拉下圍裙。  

  許紹羽迷迷糊糊地躺著,感到她在床邊坐下,扭亮了床頭小燈,然後,便傳來了紙張翻動的聲音。

  「我剛剛做了一個夢,」他忽然忍不住開口,莫詠沒有出聲,他知道她正等著他說下去,「夢見小時候有一次也是發燒,那一天我原本應該去領獎的,那邊也有人要來,我母親很是期待這次頒獎典禮,可我卻病了,她很生氣。那天我睡醒後找她,可家裡哪裡都沒看到她。我想當時我頭腦應該還沒清醒吧,因為看到的東西都是扭曲的,而且地板很冷很冷……」那個女人,她氣壞了,兒子的病讓她失去了一次揚眉吐氣的機會,所以她丟下生病的兒子,出門去了。  

  母親原本是美術專業出身,還是學生時就認識了出身於政界大家的父親。嫁進豪門後,高傲的母親受不了夫家人的虛偽勢利,而父親那邊的親戚也看不起沒有什麼背景的母親。母親終於與他們決裂了,離開後,才驚覺自己已有孕。男方的態度高高在上,宣稱只要孩子,不要母親,還假惺惺地曉以大義,說孩子跟著母親沒有未來。  

  許紹羽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度過那些日子的,獨自一個人生下了孩子,放棄了曾經那麼執著追求的藝術,轉向她原本嗤之以鼻的商業。從他有記憶起,母親就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了,他也早有了一個豪華而冰冷的家。然後,就是應母親的要求,上數不清的才藝班,應付各種各樣的家庭教師。  

  年幼的他是那麼竭力想討好母親,是那麼渴求地凝望她果決的背影,那種心情,後來回想仍是不可思議。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變得冰冷起來的呢?大概是那次生病未能出席頒獎典禮而被母親遺棄在家之後吧。病好以後,愈加沉默了,對母親的腳步聲也不那麼敏感了。仍是一個人去上小提琴課,在司機的目送下走進補習班的大門,然後折出來,到附近的兒童公園坐上一兩個小時。偶爾會拉小提琴給鴿子聽,或是長時間地仰望漠然的藍天。更多的時候,會爬上滑梯,站在圍牆上,大聲喊一句「我要飛」。那樣,那樣自由的鴿子,那樣,那樣蔚藍的天空,看得眼睛都模糊了,心也隱隱抽痛。

  陽奉陰違的日子結束於父親那邊的人找上門來,先前都是按照母親的命令拒絕與他們交談,可那天,在學校門口見到那輛已很熟悉的黑色轎車,他一言不發就拉開了車門。對母親已經失望的心沒有產生對「那邊」的好感,卻終於明瞭母親這樣對待他的原因。就像在聽陌生人的故事一般,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再也不想為那個女人牽動任何情緒了。唯一的一次,是在出國前夕,打掃房子時整理出許多油畫,那個女人望著油畫時難言的表情,深深地觸動他的心。他這才驚覺,所謂的無動於衷,其實是自欺欺人。  

  「她死了,他也死了,那我算什麼呢……」斷斷續續、無意識地喃著,竟把心裡最大的彷徨也說了出來。許紹羽靜默半晌,終於忍不住問眼前的女人:「你不是一直很恨他,一直想報復他嗎?現在他死了,你呢,你在哪裡呢?」

  女人沒有回答,垂頭靜靜地看著他。  

  片刻,她有了動作。許紹羽只覺得旁邊的床鋪微微一沉,手肘觸及溫熱柔軟的物體。她在他耳邊輕輕問:「知道我是誰嗎?」  

  「莫詠。」許紹羽道,不由自主地偎近身邊的熱源。鼻間儘是薄荷的氣味,他輕輕歎息。  

  上班的時候,莫詠一直心神不寧,格外不喜歡有人近身,因為那總讓她憶起昨晚縈繞身畔的另一個人身上溫熱的氣息。她無法為許紹羽的舉動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如果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大家都會好過些,她當時確實也這麼做了,但過後卻無法忽視那種感覺。他就像小心呵護失而復得的寶貝似的,溫柔得讓她想哭。  

  第三次算錯賬後,莫詠發狠地決定,回去後就找許紹羽問個明白,如果他裝傻她也裝傻,如果他說是開玩笑就踹他一腳,如果、如果……她心一跳,不敢再如果下去,搖頭甩開這一問題。  

  雖說是下了決心,莫詠仍是在樓道上轉了幾圈才敲響了對面的門。沒有反應,她又加重了力度。仍是毫無動靜,她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連忙把淚拭去,她記起許紹羽沒有鎖門的習慣。試探著轉動門柄,門悄無聲息地開了,莫詠探頭望去,客廳空無一人,臥室的門卻是半掩著的。她推開臥室門,看到躺在床上的許紹羽。她的腳步不由得放柔了,慢慢移到床前。

  許紹羽的被子沒有蓋好,頭髮也略顯凌亂,微蹙著眉。與平日總是一副溫溫表情的他相比,睡著的許紹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稚氣。莫詠歪著頭看他,唇邊不由浮起笑花。過了好一會,她才看出許紹羽的臉色潮紅得不正常。伸手探了探,手心傳來的溫度嚇了她一跳。急急忙忙跑回自己的房間翻出退燒藥,半哄半騙地喂燒得迷迷糊糊的許紹羽吃藥,又擰了條手巾搭在他額頭。  

  晚上,莫詠一直待在許紹羽房裡,時不時換條毛巾,測測體溫,至破曉的時候,溫度終於降下了,她才放了心。飢餓感湧上來,她看了眼沉睡中的許紹羽,略為躊躇,還是放棄了離開去買早餐的念頭。她從許紹羽的廚房裡搜刮出一盒泡麵和一些米,先用泡麵犒勞了自己,然後繫上圍裙煮起粥來。站在廚房裡,莫詠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是她第一次為家人之外的人洗手做羹湯,而且一點都不彆扭,彷彿一切都順理成章似的。  

  粥快煮好時,許紹羽醒了,雖然仍是恍恍惚惚的樣子。他拉住她,要她留下,那一瞬莫詠似乎看到了一個害怕寂寞的小男孩。她聽著許紹羽夢囈般的話語,頓生一抹沉重的無力感。要我做什麼呢,她垂眸看著這個男子。早就知道許紹羽心裡有片陰暗的角落,也早知他與他母親之間有心結,可一直沒有興趣去探知。因為不想與別人有太多牽扯,還因為,她無法感受到別人生命中的悲傷。當一個人在她面前啜泣時,她能夠做的,也只有靜默罷了。  

  從來沒有一刻,莫詠如此憎惡自己的冷血,如此想做一些比靜默更多的事。她在床沿坐下,脫了鞋子,蜷縮到許紹羽身邊。並沒有碰到他,可他熾熱的體溫仍是傳到了她這邊。莫詠覺得身體燙了起來,可心卻奇異地平靜柔軟。「你有夢想嗎?」她問許紹羽。  

  「夢想?」許紹羽含糊不清地道,用回憶什麼似的語氣慢慢念出:「我……想……飛……」  

  想飛嗎?莫詠不由輕笑,好可愛的夢想呢,「我的夢想呢,」她自言自語,沒有注意到許紹羽貼近的身體,「是在老之前,找一個被樹木包圍寥無人跡的草地,安安靜靜地結束自己的生命。」  

  手臂突然傳來一陣疼痛,低頭一看,卻是許紹羽的手不知何時越了過來,正緊緊抓住她,「你幹嗎?」莫詠皺眉。許紹羽仍是閉著眼,眉間卻多了幾道皺褶。他似是不明白她在問什麼,好一會才慢慢放鬆了手勁。  

  「為什麼?」他問,聲音澀澀的。  

  莫詠眨眨眼,「因為我覺得活那麼長時間沒有必要呀。哭過,笑過,也就活過了,我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知道人尋求著些什麼,那就夠了。在這個世界上活了這些年,我仍是不喜歡人,不喜歡複雜虛假的關係,所以在沒被污染之前,在還沒有厭惡自己之前,選一種喜歡的方式結束生命,感覺會比較舒服。」  

  「沒有其他原因了嗎?」  

  「沒有呢。我知道這種想法有些病態,可是,就這麼想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很早之前就有這個夢想了,至今仍未找到能讓我留戀這個世界的東西。以前跟別人說,他們都以為我肯定受過什麼打擊,才這麼悲觀。我倒覺得是我的生活太平順,才不懂珍惜生命呢。小學,中學,到大學,都是很平常很平常地度過的,沒有墮落,成績也沒有差到被人歧視的地步,在弟弟還沒疏遠之前,跟家人的關係真的很好,但那時就已產生這種想法了。即使是現在,因為退學跟父母鬧翻,雖然覺得對不起他們,想到過去還會忍不住哭,可是……仍是覺得沒有什麼是不能捨棄的。」她說完,忽然嘻嘻一笑,「你也真奇怪,不會覺得我的夢想很幼稚,像是說著玩的嗎?」  

  許紹羽沒有回答,就在莫詠以為他已經睡著了時,他突然冒出一句:「真的,沒有什麼東西讓你留戀嗎?」

  莫詠移動身體,完完全全蜷進許紹羽的懷裡。  

  「沒有呢。」她咕噥,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許紹羽醒來時,有種說不清的異樣。天花板還是同樣的天花板,牆壁仍是空空白白的牆壁,他的思緒在房間裡轉了一圈,才發現令他有這種感覺的源頭就在身邊。他緩緩轉頭,莫詠安靜的睡顏映入眼簾。兩人的距離如此接近,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見莫詠的睫毛在緊閉的眼瞼下投出的蝶形淡影  

  許紹羽兩眼眨也不眨地盯著枕邊人好久,昨夜的記憶漸漸湧回腦中。心情莫名柔和下來,他探出一隻手,輕輕撥開莫詠額前的散發。莫詠被驚擾似的猛然睜開眼,一臉防備地瞪著他,一會才像是認出了他,鬆懈下來,她很可愛地揉揉眼睛,含糊不清地說:「你醒啦?」  

  許紹羽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輕應了聲。  

  莫詠像貓一樣在他肩上蹭了蹭,坐起身來甩甩頭,「肚子好餓,昨晚的粥一直溫著,應該還能吃吧。」

  許紹羽看她:披散著頭髮,瞇縫著眼,很慵懶很慵懶的樣子。他卻似看了千萬遍般不以為意。正詫異於兩人之間流動的老夫老妻一樣自然的氣氛,眼光下移時,卻突然不自在起來。  

第6章(2)  

  他兩頰微熱著扭過臉去,耳邊只聽到莫詠整理衣服唏唏嗦嗦的聲音。莫詠下了床,拖著腳出去了。雙人床空出了一半位置,平時睡慣了大床的許紹羽竟有些空虛起來。他聽著拖鞋走出他的屋子,房間裡重拾清晨的寂靜,心裡澀澀的。慢吞吞地爬起來,無精打采地梳洗了一下,走進廚房,電熱鍋裡的粥仍散發悠悠米香,他卻毫無食慾,看著它們發起呆來。

  輕快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莫詠探過頭來,眨眨眼睛,「怎麼,你看著就飽了呀?」  

  許紹羽微笑,陰鬱的情緒一掃而空,心跳似乎歡欣起來。他幫著莫詠拿碗筷,擺桌子,明明是淡而無味的白粥兩人面對面著吃卻別有一番風味。莫詠回她屋裡洗了臉,梳了頭,換下被壓得皺皺巴巴的大T恤,唇角也彎彎的,整個人神清氣爽,完全不見平日的陰鬱。  

  許紹羽喝完了三碗粥,莫詠仍在那小心翼翼地吹著她的小半碗,他不知怎麼想到了小口啃蘿蔔的兔子。從窗口灑進的陽光落在莫詠的黑髮上,白花花的,明媚而憂傷。  

  昨夜莫詠問他為什麼不覺得她的話語幼稚可笑。幼稚可笑嗎?在那個雨夜,他目睹莫詠面對急馳而來的汽車,不閃不躲、平靜而木然的表情後,怎麼可能會認為她是在開玩笑呢?他垂下眼,凝望燈光下,自己略顯蒼白的手。他再也不想體會一遍那種恐懼了。笑著說人世間沒什麼好留戀的莫詠,可能理解他忍不住圈住她時,失而復得的心情?這雙手,能夠留住她嗎?  

  莫詠沒有解釋她昨夜的行為,也未露出絲毫的窘迫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樣,彷彿與許紹羽相依共眠,醒來後一起吃早餐是很平常的事。收拾完碗筷後,她把他趕回床上休息,便去上班了。許紹羽迷迷糊糊地躺了一會,仍是爬了起來。被他埋在沙發底下的手機上顯示出好幾通未接電話,他知道是那邊的。關了機,他有些詫異自己平和的心緒,好像發一次燒,一次傾訴,就消去了鬱積多年的不諒解。母親不在了,他與那個只在報紙上見過的父親間,也再無糾葛。現在他唯一關心的問題是,如何留下莫詠。  

  門突然被人敲響,許紹羽開門,外面站著的並不是莫詠,而是小敏,「吶,」她挑眉,遞過來一個袋子,「小詠走不開,又怕你餓肚子,特地讓我送東西給你吃,你怎麼感謝我?」  

  「謝謝。」許紹羽接過袋子。  

  「不請我進去坐坐?」  

  許紹羽聞言詫異,卻仍是不做聲地讓到一旁。  

  「跟你開玩笑的啦,看你呆呆的,都不知道什麼叫做待客之道。我要回去了,拜拜。」  

  「等一下,」他叫住小敏,「能跟你談談嗎?」  

  小敏詫異揚眉,不置可否地跟著他進客廳。  

  「你知道莫詠的……夢想之類嗎?」他問她。  

  「哈!」小敏叫起來,「小詠跟你說了她的狗屁夢想嗎?你也覺得她很神經對不對?」  

  「我……」  

  小敏截住他的話頭:「她初中的時候就聊過她的想法了,當時我只以為她在開玩笑,沒想到現在她仍是那樣想,而且真的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什麼都可以不要一樣。我都不知道罵過她幾回有病了,沒見過這麼固執的人。」  

  「她是認真的。」  

  「她當然是,」小敏翻翻白眼,「你不會是想問我有什麼辦法敲醒她的石頭腦袋吧?告訴你,我無能無力。她那麼排斥與人深交,我算是她唯一較好的朋友了,但是她想死時是不會想到我的,因為她認為沒有她我也能活得下去。再說她的家人吧,退學之前她還可能顧慮到他們,可現在,她老爸那樣待她,把她趕了出來,就更加遂她的意了。你看,她現在了無牽掛,對我、對人、對前途都不感興趣,只想看幾年的書,然後拍拍屁股走人,我真是對她無可奈何。」她聳聳肩,接著說下去,「小詠最近和你蠻好的,我還指望著你能創造奇跡呢,加油啊!」她說完站起來,擺出一副「還有什麼事嗎」的表情看著許紹羽。  

  許紹羽搖搖頭,送她走出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上次你說過莫詠與人交往分三個階段,第三個階段是什麼?」「那個啊,」小敏眨眨眼,「我不希望你們發展到那種階段,所以我不告訴你。」  

  幾天前,若有人對莫詠說她會與一個男人同床共枕,而且還為他洗手做羹湯的話,她一定會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個笑話真好笑。」然後很捧場地「哈哈」兩聲。碰上許紹羽,感覺卻完全變了,一切似乎都是理所當然。  

  許紹羽給她送紅糖水那夜,走道燈光昏暗,空氣中有潮濕的水味,那個男子小心翼翼地環著她,身上有種令人很安心的氣息。這一切,都向她傳達著一種很溫柔很溫柔的信息。所以,她想為這個人做些什麼。  

  原本,不打算與許紹羽深交的,可還是告訴了他她的夢想,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倫不類的夢想,令她意外的是許紹羽即刻接受了。莫詠想,會不會是因為他的夢想也很孩子氣呢。想飛,其實,是想要自由吧,想從心上卸去在乎一個禁錮。

  她似乎更瞭解了他一些,但他卻對她大膽的舉動保持沉默。這是否代表,他也不排斥她,能接受她的靠近呢?抑或只是性格使然,不願提起令兩人都尷尬?想到後者,莫詠記賬的手不由一滯,剛剛記下的數字又混亂了。她皺眉,有些惱怒自己的心不在焉。眼角瞟見小敏走進門口,她的頭愈發痛起來。托小敏給許紹羽送飯本來就是很不智的行為,可記賬一向只由她負責,為了許紹羽的肚子,她不得不忍受讓小敏問東問西。所以她才不喜歡和別人親近的,牽扯太多,記掛太多,就會縛手縛腳的。  

  「好了,任務完成了,現在該你滿足我的好奇心了吧?」不出所料,小敏一進門就直奔向她,「你什麼時候成了帥哥的老媽子了?」  

  莫詠聳聳肩,「鄰居生病了,幫他買一下飯應該是很正常的事吧?」  

  「對別人來說很正常,可對你而言,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好吧,我只是不想鄰居因活活餓死在家而上報,打擾我的生活,成了吧?」  

  「這個說法勉強符合你的個性,不過我拒絕接受。」  

  莫詠沒好氣地翻白眼,「你是不是想聽到我跟那傢伙一夕之間感情升溫,到了噓暖問寒,無微不至的地步?」

  「最好是乾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飯。」小敏兩眼發亮地接口,隨之不屑冷笑,甩甩手,「不過我腦袋還沒有問題,像你這麼龜毛的人,注定了要做老處女。帥哥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恐怕我到牙齒掉光了都等不到你們兩個有什麼。」

  「……」莫詠噤聲,不敢反問小敏蓋同一床被子睡覺算不算「有什麼」。  

  「小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你的『交際三步曲』嗎?」  

  「記得記得,你不是說過你是唯一的例外嗎?」莫詠敷衍道。  

  「帥哥今天問我第三步是什麼。」  

  她低頭,手上的筆不停,似乎沒有聽見小敏的話,半晌才突然打破沉默,「那你怎麼說?」  

  「我沒告訴他,你想走到那一步嗎?」  

  想嗎?莫詠問自己,可心裡一片迷茫,潛意識裡,她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有何不可?」  

  當晚莫詠沒有上夜班,她早早收拾好,上超市買皮蛋和瘦肉,準備陪許紹羽吃皮蛋瘦肉粥。超市仍是她熟悉的超市,皮蛋瘦肉粥她也煮過好幾回了,可買東西的時候,心情就是很奇怪。她的注意力不斷被那些急匆匆地來買菜的家庭主婦所吸引,見到攜手提著購物籃挑菜的一男一女,更是忍不住多掃幾眼。想到在別人眼裡,她可能也是為了一個小家忙碌的主婦,她就不由微惱,些許不安。這種心情很是陌生,而她不喜歡陌生、不在掌控中的東西。  

  提著大袋小袋回家,莫詠一度想打退堂鼓,但最後還是蹙眉敲響了對面的房門。  

  「門沒鎖。」裡面傳來許紹羽溫溫的嗓音。  

  又不鎖門,有一天我一定要把他的家當搬光。莫詠做個鬼臉,扭開門。迎面正是客廳的窗戶,最後一絲夕陽的餘暉透過玻璃映進來,倚窗而站的許紹羽轉過身,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你回來啦。」他笑,身上仍套著睡衣,配上一頭亂髮,很居家的感覺。  

  莫詠剎那間竟答不上話,喉間像是被什麼噎住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許紹羽背光的剪影,慢慢走到他的面前。他很高,她很小,她必須仰頭看他,他也配合著低頭凝視她。那雙磁石般的眼睛,帶著淡淡笑意,映出她怔怔的神情。

  心被塞得滿滿的,甚至溢了出來,直衝至眼眶。莫詠眨眨眼,忍不住揚唇,「嗯,我回來了。」她綻出一朵很溫柔、很溫柔的笑花。一瞬間,滿心的懊惱不安,全都煙消雲散了。只為了一個倚窗等候她的男子,只為了一句「你回來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3 13:59:57

第7章(1)  

  這幾日,黃昏時分都會下一場濛濛小雨,天灰灰的,不見放晴。許紹羽出門時,路面仍微濕,薄衣已擋不住絲絲涼意。路上行人不多,本該很適合慢悠悠地欣賞夜景,可他卻有些心不在焉。  

  走到書店對面,他停下來,抬腕看了看表,時間尚早。不想進去,他便留在這邊,隔著馬路凝望那個燈下埋頭工作的女孩。  

  兩人雖然什麼都沒說,卻自然而然地親近起來,原本只是半生不熟的鄰居,現在,應該算得上朋友了。有時候早起,他會順便帶一份早餐上樓給習慣賴床的莫詠;每天晚上,他也會到店裡,幫總是值夜班的莫詠關門,與她一道回家。如果肚子餓,還能在路邊攤吃一頓夜宵。莫詠呢,更是租了一大堆日劇韓劇文藝片,抱過來與他搶電視機。托她的福,他已經能在面對屏幕時不下意識地找遊戲控制面板了。  

  他原以為日韓片都很媚俗,不過莫詠租的碟倒頗合他的口味。莫詠似乎偏好於唯美有深度的影片,她有個習慣,連續劇只要看第一集感覺不好,就整部都封殺,不會浪費時間看下去。還有,她對奇怪的劇情特別感興趣,像心理變態、師生戀之類的。可她偏偏對「電鋸殺人魔」等不屑一顧,搞了半天,他才明白她喜歡的是那種可怕又可悲,沒有絕對對錯的人物……  

  當她向他敞開心扉時,他只看到一個有些奇怪、有些可愛,除了人世界上一切事物她似乎都喜歡的女孩。誰會想到,她的豁達知足,竟是源於對生命不抱想望呢?  

  許紹羽發現他越來越喜歡注視莫詠了,就像現在一樣,不願在店裡面看書,貪戀著能明目張膽地遠遠望著她的樂趣。這樣望著的時候,心裡其實有點澀澀的,很希望這一刻能延續下去,這個女孩,不會在某一天,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帶著年輕的容顏消逝。他不知道他們以後會怎樣,也許她會離開,也許他離開。但是,不管他能不能再見到莫詠,他都希望她留下來。只要知道她在世界某一個角落存在著,即使不在一起,即使不相見,心中總是安慰的。  

  好幾次,話都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來,他隱隱有些害怕,害怕不能留下莫詠,害怕知道在她心中他其實不算什麼。

  視線裡的女孩突然動了,許紹羽看見她捂著嘴匆匆進了書店後間。發生什麼事了嗎?他不由有些擔心。快步穿過馬路走進書店,店裡空無一人,洗手間裡傳出聲響,莫詠從裡面走了出來,臉上濕漉漉的,唇色發白。  

  「你來啦。」她說,無精打采地擦乾水漬。  

  「不舒服嗎?」許紹羽問她,視線停留在她的嘴唇上。  

  莫詠聳肩,若無其事地說:「沒有啊,你怎麼會這麼想?」  

  他正要再問,門外突然響起沙沙聲。兩人不約而同地轉頭望去,卻是又下起了雨,一朵朵水花跳躍在被水光照得閃閃發亮的馬路上。  

  「下雨了,」莫詠說,轉而問他,「你帶傘了嗎?」  

  「沒有。」他唯一的一把傘不知何時遺落了,後來一直沒想到再買一把。  

  「店裡面剩一把傘,不知道夠不夠大。」  

  「那等雨停了再走吧。」  

  莫詠搖頭,「這種雨一般會下半個晚上,我現在就想回去。」  

  許紹羽應了聲,動手幫她收拾東西。拉下門,等在屋簷下的莫詠打開傘撐在他頭上,兩人立刻就感到這傘實在太小了。  

  「真的要走嗎?」他不確定地再問了一次。  

  莫詠沉默一會,小聲道:「雨不是很大,我現在就想回家。」語氣中帶絲歉意,更有濃濃的疲倦。

  許紹羽不再多說,把傘接了過來。  

  雨在昏黃的路燈下交織成密密銀絲,紛紛揚揚,在無人的夜裡分外靜謐。莫詠轉頭看了他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後突然靠了過來,挽住他撐傘的手。他臉上微熱,輕聲說:「沒關係的。」  

  莫詠不理,垂著頭低聲道:「你肩都濕了……」  

  雨點沙沙灑落傘上,傘下小小的世界卻分外安靜。莫詠搭在他臂上的手,隔著薄薄的布料傳過來絲絲涼意。他可以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不知是因為寒冷呢,還是因為這樣的親暱而感到不安?他也是,很多時候,和莫詠在一起只覺得溫暖安心,如相識了很久的朋友般自然。但在這樣溫柔的雨夜,這般潮濕的心情,心也不由顫抖起來,彷彿企盼著什麼,不安著什麼。害怕一說話就會洩露出這種異樣的情緒,而沉默,只會讓氣息中的曖昧越來越濃。  

  直至回到他們所住的樓層,兩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在樓道上停了好久,不願就這樣結束,卻又找不到待在一起的理由。最後,還是低聲道了「晚安」,各自回到自己的門前。在聽到莫詠的門鎖開啟那一刻,許紹羽終於叫住了她。

  「莫詠,你能不能留下來,為我?」他說,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  

  語焉不詳,但他知道莫詠會懂。可是,為何那背對著他的身影是那麼沉默,沉默得讓人憂傷?  

  良久,莫詠終於輕輕搖頭。  

  一早起床,莫詠就覺得胃部有些沉重。她吞了片藥,怔怔地看著鏡中臉色略顯蒼白的女孩,手上無意識地把玩著藥瓶子。這一年多來,她一直都很注意,有規律地生活,飲食上也小心了很多。也不過就是幾日前回老家,情緒低落沒有好好吃飯,還有照顧許紹羽那晚漏吃了一頓晚餐而已,胃竟然就不舒服起來。  

  有人敲門,她知道是許紹羽送早餐來了,歎口氣,她放好藥瓶,用力拍拍臉頰,讓自己別想太多。

  開了門,許紹羽並不進來,只把手上的早點遞給她,例行道了句「早點吃」。莫詠乖乖點頭,看他回到了對屋才關上門。她吃了幾口早點,突然皺眉停下來。胃在隱隱抽搐,而且有越演越烈的勢頭。莫詠推開桌子,起身走到洗手間乾嘔了一陣。什麼東西都沒有吐出來。人卻折騰得筋疲力盡。  

  從洗手間出來,她看著桌上的早點發呆,仍是坐了下來,小口小口地硬逼自己吃下去。還好,胃沒有再作怪,她不由長長吁了口氣。  

  上午的時光在書店裡匆匆過去,又到了吃中餐的時間,小敏問她想吃什麼菜,她猶豫了一下,搖搖頭,說:「今天胃口不好,晚點再吃吧。」雖然這樣又打亂了飲食,但她實在不想在吃飯時胃又鬧騰讓小敏擔心。撐過了下午,大家下班時莫詠到麵包坊買了麵包,又回來值夜班。晚上沒什麼人,她可以慢慢吃,不用擔心會引起同事的注意。  

  果然,吃完不久,她又跑到洗手間吐了一次,這次倒是把早餐和剛吃的麵包吐了出來,胃部也終於輕鬆不少。洗臉的時候她看見自己的臉色分外蒼白,嘴唇也沒了血色,很憔悴的樣子。  

  再出來時許紹羽已經到了,莫詠暗自慶幸沒有被他目睹那一幕。濃濃的疲倦感從心底湧上來,她突然好想回家,好好地睡上一覺。  

  許紹羽沒有帶傘,店裡剩下的那把傘又太小了,她卻是寧可被淋濕也要回自己的小屋去。許紹羽是不會拒絕她的,但是在路上,莫詠發現他一直護著她這邊,自己的半個肩卻都露在了傘外。她心裡猶豫著,仍是像情侶一樣挽住了他。兩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一把傘,對朋友而言太小,對戀人卻是剛剛好的。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戀人?她和許紹羽算是嗎?即使同床共眠過,即使現在已熟稔到一起吃飯,一起看碟到依偎著睡熟了,可僅僅這樣一個挽手動作,她都要積聚好一會勇氣,而且還不能控制地發抖。這樣的戀人,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莫詠的思緒滯留在戀人這個詞上無法離開。很久以前,她就決定自己的生命中再容不下戀人的位置,至少,容不下那種真心相待,將對方看得很重要的戀人。認真起來,許紹羽處於朋友之上戀人未滿的位置。但最近她未免太在乎他了,這種感覺,她不喜歡。  

  默默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就回到了家。在跨入房門之際莫詠聽見許紹羽問了她一個問題,一個她最害怕的問題。她不知道怎麼回答他。為他留下來,那就放棄了她的夢想,雖然是個可笑的夢想,但她卻是很認真地呵護著它的。放棄它,就等於否定了自己,又得重新面對令人疲倦的一切。拒絕他嗎?可為何會想哭,為何說不出口,為何不敢轉身面對他?

  最後,翻騰的胃拉回了她的思緒,她搖頭,聽見自己用很冰冷的語氣說:「那是不可能的。」身後沒有動靜,她知道許紹羽仍站在那裡,固執地要求更多的解釋。莫詠強迫自己轉過身,面無表情地迎上他難以言明的眼神。  

  「你是以什麼身份這樣問我,鄰居?朋友?還是情人?我是不會為了普通的鄰居或朋友捨棄我追求的人生的。至於情人,我想我們兩個還算不上。」  

  「還有,」她又道,「你不是問小敏我與人交往的第三步是什麼嗎?我現在告訴你,那就是在牽扯變深之前,遠遠逃開。所以許紹羽,我想我們最近走得太近了,以後,就當個普通鄰居吧。」  

  她當著許紹羽的面關上了門,同時她感到在心裡頭某個角落,有一扇門也隨之關閉了。面對著冰冷的門板,莫詠在漆黑的屋裡抱著胃蹲下來,「好痛。」她呻吟,給了眼角流下的淚一個很好的解釋。  

  被莫詠這樣直截了當地拒絕,許紹羽出乎意料地並未覺得沮喪,那晚他睡得很安穩,一夜無夢,直至天亮。也許,是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或者,他並沒有如自己所想的那麼看重她?正如莫詠問的一樣,他到底是以什麼立場干涉她的生活呢?這個問題在許紹羽腦中一閃而過,他卻放棄深究下去,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朝陽依舊絢爛,樓下那棵空心果樹依舊神采奕奕,早餐店的老闆臉上仍掛著和氣的笑容,他也如往常般多買了一份早點。上了樓,來到莫詠的門前,剛要敲門,手卻在半空中凝住了。莫詠的話在他耳邊響起,她說:「許紹羽,以後就當普通鄰居吧。」  

  許紹羽慢慢把手放下,怔忡了半晌,輕輕將袋子掛在門把上,轉身回到自己的房子。普通鄰居嗎?那是否意味著,再也不能為她買早點,再也沒有人搶他的電視,也不會看影碟看到頭靠著頭睡著了。普通鄰居,該是那種見了麵點個頭,寒暄幾句不鹹不淡的話的關係吧?不,以莫詠的個性,是連一句話都吝於說的。  

  他被巨大的失落感淹沒了,直至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被莫詠拒絕代表著什麼。如果昨晚他知道會和莫詠回到原點,甚至決裂,他還會把心中的想望說出口嗎?  

  會的。許紹羽下結論,嘴角輕扯,有點苦澀。也許不會在昨晚提出,但在今天,在明天,總有一天他還是會問莫詠,能不能再好好想一下,能不能再將自己的生命看重一點,能不能再仔細找找值得留戀的東西?只因為他真的希望她如此。就如夕陽罔顧人們的感歎惋惜,仍是隱沒入黃昏的霞光中一樣,莫詠不會曉得,她的存在,對他會是多大的安慰。

  他回想起與莫詠相識以來的事情:那個午後的傾盆大雨,他為躲雨進了一家書店,店員們打發無聊時光的遊戲,那個長髮遮面、戴著令人咋舌的笨重眼鏡的女孩說他「眉間很寂寞」,當天晚上,他就發現她是他的鄰居。  

  然後,女孩的眼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頭髮上的大衣夾,夾子纏住紐扣的烏龍事件,因為好奇女孩蹲在牆角看的什麼而被鎖在門外,以為她忘了帶鑰匙卻會錯了意,她對他的莫名熱情又莫名冷淡……  

  後來,當兩人相處終於自然起來時,一次酒醉,一抹無意間唇上的溫熱如石子在他的心湖中激起漣漪。在他為理清自己的心緒之前,卻親眼目睹了她靈魂中蒼白憔悴的一面,也是第一次,產生了如此強烈的渴望把一個人擁在懷中,不讓她消失的情感。他用他的袒露換來了她方式奇特的安慰,一夜之間,就如相知多年的好友般熟稔起來……  

  真的僅僅是以朋友的眼光去看待她的嗎?對她抱有的那種異樣心情只是因為彼此靈魂間殘缺的部分引起的同病相憐感嗎?  

第7章(2)  

  一聲呼哨打斷了許紹羽的沉思,他下意識循聲望去,捕捉到窗外一閃而過的大群灰白夾雜的鴿影。那是鄰近某戶人家每早的例行公事——放鴿。灰影消逝後,許紹羽的目光仍凝注在那一片方形的湛藍上,秒針滴滴答答地轉過,他輕輕笑了起來,心情突然之間就像那片天空一般明淨無陰霾,彷彿一直不敢正視的情感,也隨著那群無拘無束的鴿子遠去了。

  是的,他靜靜對自己說,我喜歡那個女孩。  

  那不是什麼驚濤駭浪的情感,甚至很難說清是在何時開始的。不知不覺間,越來越注意那個有點奇怪有點可愛的女孩,似朋友又似情人的曖昧間,這種注意變成了關心、欣賞、憐惜、不捨種種的混合,他已經無法形容莫詠對他的意義了。

  明瞭自己的心意,許紹羽卻感到淡淡的懊惱,混合著些許欣喜和淒涼。他記起了十幾歲的時候,母親有一次出席宴會,碰上了父親。那天晚上,從不允許自己喝醉的母親是被同事送回來的,她並未失態,只是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半夜時他聽到母親房裡有動靜,從門縫看去,他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女人坐在地板中央用打火機燒著什麼,一張一張地點燃,一張一張地看著它們化為灰燼。  

  他沒有再看下去,那些或許是父親的照片,或許是信什麼的,但必然與父親有關。知曉母親那樣對待他的原因之後,他曾詫異於她的驕傲,可看到這個突然變得陌生的女人在深夜裡木然地一下一下按著打火機,他才明瞭她是為了其他東西。再懂事一點,那「其他東西」的面目也越來越清晰。從此以後,就下意識地與人保持距離,特別是女性。男女之間會有什麼偉大的情感他不知道,他見識到的,首先是男女之情殘酷的一面。他不願重蹈母親的覆轍,將自我扭曲在說不清的情感中,他不願意,哪怕是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莫詠便是這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許紹羽模模糊糊感覺到,不管有多麼不願,多麼不甘,遇見了,喜歡了,便也只有這樣了。可這種領悟現在有多蒼白可笑,意識到自己在戀愛的同時也失戀了——母親若是知道了,怕也會冷冷地惡意地笑吧。房間突然顯得狹小煩悶起來,他起身出門,希望戶外的空氣能讓頭腦清醒一下。門柄扭開時有奇怪的感覺,他開門一看,上面掛著原本是在對面房門上的早點袋。豆漿已變得很冰涼了,就如莫詠的拒絕。他苦笑。  

  走上大街,腳步自發地轉向習慣的方向,當熟悉的店門躍入眼簾時,許紹羽才想到,目前的情況,莫詠應該不會希望在書店裡見到他。他停下腳步,天際不知何時出現了秋天特有的薄薄靄氣,他凝望天際良久,突然想,失去了莫詠的世界,也許就是這樣,灰濛濛的吧。  

  那天早上,莫詠不需要鬧鐘就醒了,漱洗後,她呆坐在餐桌旁,總覺得少了什麼東西,好一會她才弄清楚自己覺得不對勁的原因——每早的敲門聲,沒有準時響起。  

  當然不會啦,她沒精打采地想。人懶懶的,不想出去買早餐,胃痛的話就讓它痛去吧。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歎息著,仍舊是披上了外套。門一開,莫詠愣住了,熟悉的早點袋靜靜地掛在門柄上,似乎並未因沒有被放在往常的位置而不安。她伸出手,手指觸到的是一片溫熱,恍然就是將它掛在門上的那個人手心的溫度。  

  莫詠垂下頭,讓額際的頭髮披散面前,她不願表露自己的表情,即使是向一扇門,一袋早點。把袋子掛回到對門的把手上,她轉回自己的房子。  

  為什麼沒有人告訴她,拒絕別人,心情會這麼糟?莫詠好希望能胃疼,疼得死去活來,疼得無力再去顧及自己的心情。然而腹部上方的那個位置,毫無動靜。  

  八點之後,每個進書店的人都明顯感覺到一股低氣壓,氣壓的中心處站著一個小小的、長髮遮面的女孩。她沒有哭喪著臉,沒有怒容,也沒有算錯一次賬。只是,當她用空空洞洞的眼睛「看」著你,面無表情地平平念出「二十三元會員卡打折後十八元五角找您一元五角歡迎下次光臨謝謝」時,你會覺得頭頂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密密的黑雲壓了下來,額頭上也不由得出現幾道黑線。  

  第十三個顧客青著臉走出店門後,小敏好說歹說,外加動用武力,才把莫詠從櫃檯裡拖了下來,「你今天怪怪的,不會是累過頭了吧?去去去,一旁歇著。」  

  莫詠無可奈何地走進員工休息室,倒了一杯溫水,「真是難得,我最勤勞的員工竟也有被踢下來休息的時候。」

  身後突然有人說。她沒好氣地轉身,瞪了她名義上的老闆那永遠顯得懶洋洋的漂亮臉蛋一眼。  

  「我也沒想到某個一年到頭不見人影的老闆竟然會主動光臨。怎麼,終於想起你還有一家書店了?」

  年輕男子聳肩,「現在有兩家了,我老頭又在B城開了一家連鎖店,我今天就是為這事來的。他叫我調一個老店員過去,你們有誰想搬家嗎?」  

  「我怎麼知道?你老頭怎麼又開了一家,他是嫌你管一家書店竟沒有把它弄到關門大吉嗎?」  

  「不知道,我懶得猜。反正開店的大事都用不著我干,他叫我管兩家就管兩家,叫我調員工就調員工。」

  即使早就知道男子的懶勁已滲到了骨髓裡,莫詠仍是有股無力感,「你這麼懶,當初你老頭問你要幹什麼時幹嗎不明說你什麼都懶得干呢?這家書店現在還沒倒簡直是奇跡。」  

  「我懶得跟他爭嘛,剛好那時車子停在一家書店外,就隨口說了開書店咯。書店不倒閉,我有什麼辦法?不過第二家沒有你這樣奇怪的員工,應該很快就能關門。」  

  莫詠不想再與這個人多說話,「說吧,你竟然捨得對我說這麼多話,是有什麼事情要我幫忙?」  

  「聰明,」男子展顏一笑,「雖然那是一家快要倒閉的店,可惜我連胡搞一通讓它倒閉都懶,所以莫詠,替我去那邊幾天吧,要訂什麼書你全權負責,我請你住酒店。」  

  「謝了,」莫詠興趣缺缺道,「恐怕訂房還得我自己打電話,報銷還得我自己跑銀行吧。」  

  男子喟歎一聲,「莫詠,你太瞭解我了。你現在還沒有男朋友吧,乾脆我們倆湊一對如何?我老頭這個月逼迫相親的日子也快到了。」  

  莫詠忍不住翻白眼,隨手抓過紙筆,「我知道你連我去B城的日子都沒力氣決定,吶,這是假條,日子我填了,字也幫你簽了,你只須伸手把它收進口袋就行了。」  

  男子接過紙,掃了一眼,挑眉,「今天就去?你果然是我最勤快的員工,不過,未免勤快過頭了吧?」

  「你想問我原因嗎?」莫詠故意學他挑眉。  

  「不,我懶得聽。」男子微笑。  

  莫詠走出休息室,敲敲櫃檯,「小敏,老闆在B城開了家分店,我要過去幫忙幾天,這裡的事就交給你了。」

  「老闆來了?」小敏詫異,「怎麼沒看到他?肯定是從後門溜進來的!真是的,跟員工打一下招呼都嫌麻煩,哪有這種老闆!」  

  「老闆懶乃員工之大福。」莫詠聳肩,「也只有這種老闆,才會不問學歷背景,甚至在員工冗多時僅憑你的介紹就隨隨便便雇了我。他開了新店,你們有誰想過去嗎?」  

  小敏撇嘴,「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人,剛開張的店有一大堆事要做,而且在那邊哪有這樣的運氣,可以碰到像小詠你這樣讓人心安理得偷懶的人。話說回來,你要快去快回呀,我也就能撐幾天,都是被你慣的。」  

  莫詠置若罔聞,目光透過玻璃窗,落到天際那抹灰色上。這個城市,有著她最重要的年少時期的記憶,她熟悉它的每一條街,每一棵樹,甚至每一道落日的餘暉。  

  曾記得在每個春日,從滿天滿樹初綻的嫩芽下走過時,是怎樣淡淡的欣喜;對一切都朦朦朧朧的青澀時節,最喜歡的,也不過是夏日暴雨將臨的午後,嗅著空氣中濃郁的水汽,似睡似醒的感覺。那時刻,好像一切都是未知,不定形的,有無限的可能性,無限的歡喜,無限的悲哀。當陣雨的雷聲漸漸遠去時,秋季也來了,短暫得讓人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然後便是極端的冬季,不是陰風冷雨,就是晴朗十分的冬夜。天空就如水晶瑪瑙般,星星也從未與人如此接近,世界純淨,純淨得讓人落淚。  

  這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如氧氣般溶入了她的血液中,閉上眼,似乎都能感受都這個海濱小城的脈動。可當莫詠凝望著那角灰色的天空時,心裡卻只剩下一個名字。  

  「離開這裡去B城嗎?好像也不錯呢。」她喃道,回頭掃了一眼張目結舌的小敏,淡淡的笑飄落唇邊,輕忽如羽毛。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3 14:00:58

第8章(1)

  莫詠不在了。他如是想。  

  有這種感覺已經好幾天了,當然,他無法證實,除非二十四小時都守著對面的房門。在兩人目前的境況下,以莫詠的個性,有意無意都會避著他。實在不敢奢望兩人會在街上遇見,他又不願去書店讓大家尷尬,因此幾天下來都看不到莫詠並不足為奇,可是他就是知道莫詠不在了。  

  莫名地,許紹羽想起中學時看的一本書,那是他看過的唯一一本校園小說。小說的情節已忘光了,但其中的一個場景卻在此刻浮了起來:男孩和女孩是同學,女孩就坐在男孩的斜上方眼角就能瞄得到的位置,男孩一直都不知道女孩在他心目中的定位,直到有一天,女孩轉學了,男孩從此就覺得眼前的世界彷彿少了什麼,後來他才明白,是那個總是靜靜待在他的視網膜角落,直髮披肩的女孩消失了。無論他什麼時候側頭去看,剩下的,只有空空的座位。  

  同樣的,許紹羽清清楚楚地意識到,深夜的那扇門後,女主人並不在。即使隔著一條馬路的滾滾人潮,即使書架遮掩住了視線,他也確信,那個長髮遮臉,總是埋首書堆的女孩不在那裡。他好奇,小說中的男孩意識到這一點後,是否也像他一樣,有這麼強烈的悵然若失的感覺嗎。在此之前,他根本想像不到一個人在他生活中消失會令他如此不安。多年以後,當想到莫詠是否還在這個世界上時,他又會是如何惶然。許紹羽拒絕深思這個問題,決定去找唯一能幫她的人——小敏。

  「你來得正好,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唯一能幫他的人看到他就如見到了救命稻草一樣撲過來。

  「什麼?」許紹羽不解,「我只是……來問莫詠去哪了……怎麼了?」  

  小敏瞪他,「小詠去哪了?你連這都不知道?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吵嘴了?」  

  「算是吧。」許紹羽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答,臉莫名一熱,總覺得「吵嘴」這個詞帶著某種小敏強加的親暱。「我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惹她生氣了。」真的不該說嗎?他黯然。  

  「她生氣個屁!」小敏不顧形象地吼,「她肯定又逃了,這個膽小鬼!」  

  許紹羽識相地沒吭聲,任女霸王在他面前噴了半天的火,才若無其事地問:「那麼,可以告訴我莫詠去哪了嗎?」小敏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我們老闆開了一家新店,她去幫忙幾天,不過她好像想去那邊工作的樣子。」  

  許紹羽沉默,半晌才問:「是嗎?那麼她幾天後還是會回來一趟了?」  

  「不是幾天,是一個星期後啦,她請了十天的假。真是的,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呢,碰到問題只會逃,我還希望你們不會走到這一步呢。」小敏瞄了不知說什麼是好的許紹羽一眼,歎氣,「她明明這麼喜歡這個城市,明明這麼喜歡這份工作……看來她真的很看重你,才會捨得把這些都扔掉。」  

  許紹羽愕然,「她很看重我?」  

  「不然呢?」小敏翻白眼,「小詠這麼自我的人,會為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放棄對她而言很珍貴的東西嗎?」

  淡淡的喜悅在許紹羽的胸口泛開,可隨即就被一陣涼意蓋過了,「可惜,還是不夠看重呢。」他輕聲道,聽見自己的語氣中掩不住的失落。  

  一陣沉默,兩人都不知說什麼是好。  

  許紹羽道聲「先走了」,轉身離開,走到門口之際卻聽到小敏喚他:「許紹羽!」他微側身,詢問地看著他。

  小敏瞇起眼,白茫茫的光線從門口透進來,勾勒出那個男子的剪影,他週身散發出柔和的氣息,一點都不刺眼,可小敏就是覺得難以正視他。他身上有一種被壓抑住了卻很尖銳的東西,讓人心生不忍。她也不知自己為何叫住他,只得重複早已說過的話:「你對她而言……真的很不一樣。」  

  許紹羽揚眉,然後微笑了。  

  「謝謝。」他說,朝她頷首,走出了書店。  

  一個星期嗎?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呢。等待的時間總顯得特別漫長,但與先前不知莫詠何時會消失的忐忑不安相比,知道一個星期後總會見到她,令他心安了不少。至於之後她可能要離開這一點,他卻沒放多少心思在上面。許紹羽也對自己的平靜感到詫異,可他就是篤定,篤定什麼,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一連五天,他都窩在家裡,把莫詠特別喜歡的幾本書慢慢再讀了一遍,看倦了,就看碟,仍是莫詠買下收藏的那幾部。夜裡有些涼意,關了燈,穿著睡衣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音量調至最低,讓背景音樂若有似無地繞在耳邊。他一向喜歡獨自一人看碟的氣氛,但這幾晚卻很容易閃神。身邊的地板似乎空蕩蕩的,有風吹過的時候,總忍不住偏頭,看有沒有某個女孩一躍而起,念著「好冷好冷」噼噼啪啪地跑回她的屋裡抱出一條毯子,把他也裹進去。  

  還是習慣沒早到樓下的早餐店去,笑瞇瞇的店老闆昨天才開玩笑地問:「怎麼,跟女朋友吵架了,不幫她買愛心早餐了?」  

  許紹羽只是笑,反而是鄰桌的大媽插進話來:「不行哦,年輕人怎麼這麼小心眼呢,女孩子就是生來哄的,愛心早餐絕不能停。」  

  他點頭,「等她回來,我會的。」  

  「原來是氣跑了呀!」老闆和大媽異口同聲道。  

  許紹羽一怔,摸摸鼻子,想,應該是嚇跑了吧。但他很聰明地沒有說出來,只低頭猛喝豆漿。  

  不過今天,早餐店的氣氛卻有點凝重。一大群人圍在一張桌前,個個都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在這些人中,他看到了樓下曾幫他開過門的張先生和房東。  

  「許先生也來了,又多了一個生力軍。」房東大叔很熱情地招手。眾人的視線全轉到許紹羽身上,隨即又轉開了。他似乎在好幾個人臉上看到不以為然的神色,是看錯了還是哪裡得罪他們了?他不禁有些納悶。  

  「發生什麼事了?」他低聲問將他拉至身邊的房東大叔。  

  「衰事啊!這幾天夜裡,鄰巷的一個女學生仔和對門的小旺姨都碰上變態呢!」  

  「變態?」  

  「對啊!學生仔聽到有人在跟著她,不過因為很快就到了家,所以也沒當回事。昨晚小旺姨可是被跟了幾段路,後來她回頭一看,那個變態竟然脫起褲子來,嚇得她趕快跑到大路上。學生仔聽到小旺姨大叫大嚷,這才知道前天跟著她的人是變態,原來她還想是哪個同學在整她咧!」  

  「肯定是從外面來的,我們這個社區好幾年都是文明社區,雖然巷弄很多,但從沒出過事,好好的就給一個變態給擾了。」居委會一個大媽氣憤地插進話來。  

  「報警了吧?」  

  「派出所不抵事啦,沒出事他們只會說派一個人加強巡邏,一個人哪夠?我們自己也要組織巡邏隊才行,現在不就在商量這事嗎?」  

  聽居委會大媽說起,幾個人得意地挺挺胸,許紹羽看去,儘是些身強力壯,肌肉發達的年輕人。他恍然明白剛剛為什麼會遭人冷眼。他雖然有個頭,但偏瘦,加上長期不曬太陽,膚色未免白了些,而且又是個慢性子,動作慢條斯理的,難怪別人會對他這個房東口中的「生力軍」嗤之以鼻了。想到這裡,他連忙握拳在嘴邊假咳一聲,掩去唇角逸出的一絲笑意。

  大家七嘴八舌地商議了一番,將巡邏隊的任務分配完畢,本來沒有許紹羽什麼事,偏偏房東大叔激昂高亢地發表完意見,「我們每個人都要出一份力,大家都是上班的,巡邏隊沒空時,我們也要配合他們出來轉悠一下。」又尋求支持地多問了一句,「你說對吧,許先生?你是什麼時候閒呀,可以幫忙轉一下嘛。」  

  「呃,」許紹羽猝不及防,下意識地回答,「都閒。」大家紛紛側目,許紹羽在心裡偷偷苦笑,知道自己又被扣上一頂「無業遊民」的帽子了。  

  上班時間臨近,眾人陸陸續續離去,居委會大媽不小心絆到桌腳,一百七十多斤的老肉就要與地板親密接觸,站在她身後的許紹羽連忙伸手,剛好來得及單臂勾住她的腰。  

  「多謝了,後生仔。」大媽驚魂未定地緊抓著他的手。許紹羽搖搖頭,剛想說不用謝,冷不防手臂被她擰了下。他愣住,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身後急著上班的人卻催促他快走,他只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離開,沒聽到身後大媽自言自語:「看不出來,還蠻結實地嘛……」  

  一連兩晚,社區裡草木皆兵,所有雌性動物都會要求男士護送回家,連巷口小賣部滿臉皺紋的阿婆都藉故把她目了很久的賣香煙的阿公拉進店裡當保鏢,而獨行的陌生男人則常常莫名其妙地被怒目以視。  

  不過,兩天平安無事後,大家都沒那麼緊張了,基本上達成共識,認為變態也該被嚇跑了。許紹羽卻不安起來,因為這已是第七天了,黃昏已過,卻仍不見莫詠回來。擔心會錯過莫詠,他乾脆開了門,坐在正對著對面屋子緊閉的大門的沙發上看書。  

  隨著時針滴滴答答地轉過一圈又一圈,他翻頁的頻率越來越小,抬頭看鐘的次數卻越來越多。最後,許紹羽實在無法放任心中的不安擴大下去,把書放好下了樓。  

  巷子一片靜謐,門口的空心果樹在昏暗中散發陣陣清冽的甜香,稍稍安撫了他略快的心跳,那是已趨成熟的成串空心果。他朝巷口走去,打算出到大路上,如果碰不上莫詠,也許,會一路走到書店去看一下吧。  

  拐過一個彎,前方轉彎處突然響起一聲刺耳的貓叫,隨之是凌亂的腳步聲。許紹羽心一緊,飛奔過去,腦中只餘下一個名字:「莫詠!」  

  如果是忙於自己喜歡的事情的話,十天其實不長,看著一間書店在自己的親手佈置下逐漸成形,清點「假公濟私」購進的書,淡淡的喜悅在心中一波波泛開。因為有意搬來這裡,莫詠這幾天留意了一下住房和生活環境。  

  這是一座年輕的城市,發展的勢頭很旺,她以前常看到報紙拿這兩座城市比較,多數人都看好這裡,認為它好玩又充滿活力。可在戀舊的莫詠眼裡,它有很多不足之處:樹不比老城多,樹齡也不夠;街道雖然乾淨卻略嫌狹窄,在老城,夜間空空蕩蕩的寬闊的馬路常常讓她產生在馬路中央走的衝動。不過,如果搬來的話,她會努力適應它,發現它的好處的。

  十天間並沒有特別想念許紹羽,她果然不會對某個人放太重的感情。不過有時候,會突然發現自己在不自覺地發呆。沒關係,莫詠望著店外日漸沉靜的天空,想,時間會抹去一切的。  

  要回去的時候,竟有些害怕起來。車窗外計程碑一個個閃過,她心中類似近鄉情怯的荒謬情緒愈發濃郁。可一看到熟悉的街景,所有的不安都煙消雲散。莫詠迫不及待地下了車,抬頭望望路邊樹枝上剛結出的珍珠大小的青果,心情飛揚得幾乎要笑出來。本來應該回家洗澡休息去的,但時間尚早,精神又好,乾脆去店裡先跟小敏打個招呼吧!主意一定,腳步也輕快起來。  

  遠遠便望見書店裡擠滿了人,莫詠不禁納悶,這個時段是有些人來看書是沒錯,但不至於這麼熱鬧呀。她隨即記起暑期已經開始了,估計是她不在的時候開始舉辦例行的暑期優惠了吧。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小敏在發號施令,但仍有些手忙腳亂的感覺。莫詠暗笑:差點忘了在她之前,扮演「萬能店員」角色的可是小敏。  

  她徑直走向員工休息室打算換制服幫忙,卻不防被人叫住:「小姐,那裡是不能隨便進去的。」她不由好氣又好笑,轉身叉腰歪頭看小敏。  

  「小詠,原來是你!」小敏大喜,連忙把她推進員工休息室,「回來得正好,快換衣服出來幫忙!」

  直至晚上九時,她們才得以空閒,莫詠順手翻翻這幾天的賬單,揚眉,「小敏,你賬記得不錯嘛,看不出來是好久沒摸賬本的樣子。」  

  「你是誇我還是損我?」小敏白她一眼,抬抬下巴,「好歹我也曾是NO.1店員,店裡哪樣活難得倒……」不知想到什麼,她突然改口,謙虛起來,「不過,我現在讓賢嘍,你才是我們店裡不能缺少的人物。」  

  莫詠心裡一動,明白她是在拐著彎留她。  

  小敏停了一會,又說:「帥哥來過,問你去哪裡了。」  

  「哦。」莫詠輕應,心緒又有些紛亂起來。  

  一陣沉默,小敏突然猛拍她一下,「奶奶的,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了,走,我們關了店給你接風去!」

  原以為小敏會拉她去喝酒,沒想到她竟規規矩矩地帶她去吃肯德基。莫詠不由莞爾,憶起了初二小敏仍在混太妹時,剛入學的徒子徒孫來拜山,特地請她去喝酒,結果個個都被敲了一頓排頭,說是「小屁孩學什麼喝酒!」,最後移駕肯德基,她這個冒牌太妹也順道沾光飽餐了一頓,配菜便是那些小毛頭憋氣的表情。小敏其實很不適合混幫派呢。

  那一餐吃得並不多,話倒是多了不少,最討厭悲春傷秋的小敏難得也酸了一把,回憶起兩人的初中生活來。莫詠靜靜地聽著,笑著,偶爾為某個記憶是否正確與她爭幾句。說不感動是騙人的,可同時還有深深的無力感,像是無以為報的惶然。分手的時候,已近零點,小敏在告別時突然多加了一句:「路上小心。」  

  莫詠不由嗤笑,「你今天怎麼這麼婆婆媽媽起來?是誰曾三更半夜把我挖起來出來夜遊的?安啦。」

  這話好像說得太滿了,拐第三個彎的時候,她想。她一向不是神經過敏的人,所以,如果連她也覺得不對勁了,身後這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應該是在跟著她吧。離家只有兩條巷了,所以莫詠並不擔心,而且據她所知,這個社區的居民超級熱心,雖然這麼晚把他們吵醒很不好意思,但如果她喊救命的話,倒霉的絕對是後面的那個人。  

  只是……她好好奇好好奇哦!走了這麼多年的夜路,今天終於碰到了鬼,她超想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拐彎就到家了,莫詠深吸一口氣,在轉角停下了腳步,轉身。距她約十步的地方,一個男子也隨之停下了腳步。藉著一戶人家門前的照明燈,莫詠看清他頭髮凌亂,形容猥瑣,身上的衣服也很油污……總之,不大像正常人。  

  男人猶豫了一下,沒有跟上來,突然站在原地解起上衣紐扣來。  

  呃,原來是跳脫衣舞呀。莫詠眼眨也不眨地看著那個人,直到他開始動手扯腰帶……接下來就免了吧,能不能喊停呀?她偷偷地退後幾步,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  

第8章(2)  

  「喵——」好長一聲淒厲的叫聲響起,莫詠嚇了一跳,連忙往旁邊跑開幾步。那個男子顯然也被嚇著了,脫衣服的動作停了下來,直愣愣地看著她。身後突然響起腳步聲,莫詠冷不防撞進一具溫熱的胸膛。她的心猛然提得老高,終於破功低呼了一聲。  

  「莫詠!」剛衝出來的那個人立即認出了她,原來是許紹羽,他轉身扶穩她,問:「你沒事吧?」

  「呃……」她被這一連串「驚喜」搞懵了,一時之間竟答不上話來。透過許紹羽的肩,她瞟見那個本來是呆呆立著的男人突然奇怪低抽搐幾下,竟朝他們衝了過來,「小心!」她終於找到了該說的話,衝口而出。  

  後來,當叔叔阿姨歐巴桑歐吉桑舉著掃把鐵鍋衝出來時,只看到一個近乎全裸的男人四平八穩地躺在地上,那個高高瘦瘦、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許先生正摟著他的女朋友——不知道是哪個,因為她嚇得躲進了男朋友的懷裡,看不清臉,瑟瑟發抖。經巡邏隊員A考察,那個變態大概是踩到香蕉皮跌倒的,許先生真是運氣好啊(以上是巡邏隊員A的報告)。

  許紹羽沒有理會左鄰右舍圍著那個青年男子在講些什麼,他相當感激他,因為他成功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他才得以拉著莫詠脫身。莫詠的情況有些奇怪,他解決掉莫名其妙衝過來的男人後,她就突然撲過來,死抓住他不放,還抖得厲害。是嚇壞了嗎?不知道為什麼,許紹羽有點不能接受這種解釋。  

  緊握著莫詠的手,他們到了四樓的家。即使只在對門,她似乎也不願與他分開。沒法,許紹羽只好陪她到她的屋子裡,幫她放了熱水,然後趁她洗澡的時候,回自己屋裡洗了個戰鬥澡,換了衣服。想到剛剛把那個沒穿衣服的人摔過肩,他就覺得有點怪怪的,不洗一下不舒服。  

  回到莫詠那邊,她還沒出來,許紹羽送了口氣,走到窗前任自然風吹乾頭髮。不知過了多久,他心念一動,轉身看時,莫詠果然就站在身後,肩上披著毛巾,頭髮滴著水。許紹羽不假思索地走過去將她拉坐到沙發上,抓起毛巾就擦起她的頭發來。莫詠蒼白著臉,面無表情地任他擺佈。  

  他擦著擦著,突然有點心虛起來,偏偏這時莫詠的肩膀開始輕輕顫抖。他的動作僵住,懊惱自己怎麼隨便就行動了。衣擺突然被人扯了下,他低頭,看到莫詠的手正使力拉他,似乎是想讓他坐在身邊的樣子。  

  「要我坐下嗎?」他輕聲問。莫詠悶不吭聲地點頭。  

  許紹羽遲疑了一下,仍是坐在了她身邊。莫詠的頭慢慢移到了他肩上,臉埋到他脖頸間,「好噁心……」她低低道。

  「嗯?」許紹羽不明所以然。  

  「那個人……他撲過來的時候……褲子掉了……好噁心……」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心翼翼地問:「只是因為這個?」  

  「什麼叫做『只是』?」莫詠猛地抬頭,臉氣得通紅,「我都快吐了,那人真是的,幹嗎突然撲過來嘛,荼毒純真少女的眼睛……你還笑?」  

  許紹羽努力地控制面部表情,但仍是忍不住嘴角上揚。莫詠瞪他半晌,賭氣地又將頭放在他肩上,不看他。

  許紹羽嘴邊的弧度凝住了,隨著心頭一塊石頭放下,剛剛沒注意到的事情突然浮了出來:兩人都濕著頭髮,莫詠身上的薄荷味道,她在他脖頸間細微的鼻息……他的臉熱了起來,呼吸似乎也因為空氣中的曖昧有些紊亂。暗歎一聲,他伸手壞住莫詠軟軟的身子,恍然有種一輩子都不願放手的錯覺。  

  「莫詠。」  

  莫詠仍是沒抬頭,只輕輕應了一聲。  

  「你之前問我,是以什麼身份要求你的。我想,是喜歡你的人吧。」  

  莫詠一動也不動。  

  「莫詠,我很喜歡你,所以……」胸口冰冷的觸感制止了他以下的話。許紹羽輕輕推離莫詠,她臉上一片濡濕,低垂的睫毛上粘著幾滴淚珠,沒有看他。他無語了,默默拭去她的淚。  

  「大三期末考試前,」莫詠突然開口,說起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我的生活很沒有規律,結果考試完那天晚上,我因為胃疼被送進了校醫院。幾天後,醫生很遲疑地告訴我,他在我的胃發現了類似癌細胞的東西。」她輕笑一聲,「那個醫生是因為醫療事故才淪落到我們學校的醫院的,在那之前,他曾是個小有名氣的專家,但是他就是這麼告訴我的,『類似癌細胞的東西』。他建議我去大醫院詳細地檢查一下,我沒去。那時我早就厭倦了大學生活,不管有沒有得胃癌,都剛好以此為借口退學。家人,小敏,我都沒有告訴他們。一年半來我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感覺很好。然後,我想,我是不是故意的呢。因為不喜歡大學裡壓抑的氣氛,不喜歡像高中一樣換湯不換藥的制度,不喜歡自己和同學眼中其實也很迷茫的空洞,所以一直活得很頹廢,對待自己的身體也是很惡意的。因為想擺脫那些束縛,因為找不出可以留戀的東西,所以上天給了我這麼一個機會,讓我過想要的生活,連死亡的方式,也幫我安排好了。」她平靜地說完,直視許紹羽的眼睛,「有些荒謬對不對,我一直被人笑稚氣,不切實際,但我在很誠實地對待我自己。世界上奇怪的人那麼多,我只是有些可笑而已。可這又不妨礙別人,我只是循心而活。所以許紹羽,別勸我留下來或是去醫院之類的,就這樣順其自然……放手吧,你弄痛我了。」

  「對不起。」許紹羽說,緩緩鬆開握住莫詠肩頭的手,喉嚨乾澀無比。  

  莫詠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探身,貼上他的唇,又移開,「謝謝你的喜歡,我……也喜歡你。」低喃著又點了下,再吻,這次,不再離開。  

  不知是否將一切都坦白了的原因,莫詠一夜無夢,睡得極為安心。可醒來回到現實世界後,又不由心怯起來。昨晚直至離去,許紹羽都有沒有正視她,一味地沉默。雖然他平時就很安靜了,可昨夜的沉默,總帶著一絲壓抑著的悲哀。想到這,她的眼睛也不由得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她知道是自己任性了,貪戀著許紹羽的溫暖卻又固執地不肯放棄不算夢想的夢想。她清楚那是一種懦弱,因為害怕生命中太多必然的失敗與挫折,因為不敢承認自己面對這個世界時是多麼迷茫與彷徨,所以早早決定了自己的命運,當必須忍受什麼不如意時,可以這樣安慰自己:沒關係,反正不會太久了;當倦了追求世俗眼中所謂的成功時,可以對自己說:不要緊,我要這些幹什麼呢,反正很快就結束了。  

  正是因為抱著這些逃避的想法,所以不敢對任何東西留戀,久了,也無法留戀任何東西了。只是、只是……不是任何人都能如此懦弱的,她是真的不懼怕死亡,真的很嚮往那種境界,所以這也是一種忠於自己吧。既然這個靈魂在漸漸成長的過程中產生了這些想法,那麼她就完完全全地接受它。  

  有意無意地放任自己與家人間的疏遠陌生,為的是不讓他們為她太過傷心,她也少一點負擔。小敏被她反覆洗腦後,大概也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她的想法,再說,她的生活中比她重要的人還有很多。而許紹羽……對不起,我還是最愛我自己,所以,你最好是在還未深入前抽身退出,只是,我會非常非常遺憾的。  

  收起紛亂的思緒,莫詠下床去漱洗。起得早了,又不想做早餐吃,穿著睡衣在狹小的臥室走來走去,猶如困獸一般。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她肯定那是許羽的。怯怯地開了門,門外那個男子如同往日一樣乾乾淨淨,衝她提起手上的早點袋,嘴角微揚。那笑容,明淨如冬夜的天空,沒有一絲陰霾,至少是,看起來沒有陰霾。壓在莫詠心頭的硬物漸漸柔軟了,化為液體湧上眼眶,她連忙接過早餐,垂眼道:「謝謝。」謝什麼,她自己知道,他也肯定明瞭。  

  不知是否關係明朗了的原因,許紹羽把他的早點也帶了上來,陪她一起吃,以前則是好說歹說好不肯進她的房門。她嗜豆漿,他則偏好鹹粥,可今天她卻莫名眼饞起許紹羽碗裡的東西來。看他斯斯文文一勺一勺往形狀優美的唇邊送,真是……好讓人眼饞呀!蘇,口水擦一擦,趁許紹羽中途去廚房拿裝小菜的碟時,莫詠探身偷勺和一口米粥,滑而不膩,蔥香入口,果真好吃呢,難怪他會喜歡。意猶未盡地,她再偷了一勺,一邊回頭看看許紹羽回來了沒有,卻冷不防對上一雙詫異的眼。伸到一半的勺子連忙收了回來,她縮肩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許紹羽也笑,將粥推到莫詠面前,「要交換嗎?」莫詠連忙把豆漿推給他,心情大好地吃粥。  

  「書店週末沒有假期嗎?」許紹羽突然又問。  

  莫詠愣住,認真地想了下這個問題,「應該是有的,大家輪休吧,老闆說隨我們自己安排。」言罷,她又補充,「其實沒有人上班他也不會在乎啦。」  

  「你們老闆很有趣,」許紹羽話題一轉,「不過我怎麼沒見你週末休假過?」  

  「因為在家也沒事呀,反正是自己決定嘛,有時她們全都約會去了,就我和小敏守店呢。不過多數時候大家都很自覺,畢竟誰都不好意思太過分偷懶,店倒閉就對不起老闆了,雖然那傢伙可能會更高興。」  

  「那麼這個週末你空出時間來吧。」  

  莫詠的勺子凝在空中,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許紹羽,戲謔地問:「幹什麼,約會嗎?」  

  「嗯,約會。」許紹羽竟然面不改色地答。  

  莫詠再說不出話來,只能偷偷地想:關係,真的很不一樣了呢。  

  「約會?!」小敏的高分貝引得其他剛要出去吃中餐的店員紛紛停步側目。但她反應極快地假咳一下,裝出一副橫眉豎目的模樣,「我是說小詠難得想放假,你們以後週末可別全跑去約會了!」  

  待到店裡只剩下她們兩人了,她急急抓住莫詠,問:「你是說這個週末要和帥哥約會?是約會哦!」

  莫詠聳肩,「他是這麼說的。」  

  「我暈!」小敏手抵額頭,「昨天你和帥哥還是要死不活的樣子,今天就告訴我要約會了,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我有什麼辦法。」莫詠含糊帶過,不想讓小敏知道變態的事情。  

  「這是什麼口氣,一點都不像戀愛中的女人,瞧人家帥哥至少還主動約你呢。不過話說回來,我還真是看走眼了,沒想到帥哥這麼悶騷。」  

  悶騷?!莫詠實在無法把許紹羽和這兩人字聯繫在一起。如果沒有告訴他她的胃有問題,以他的個性,大概是不會這麼主動的吧?鼻子有點酸酸的,那邊小敏兀自說著:「不過他知道怎麼約會嗎?不會是去看電影,然後趁黑牽你的手吧?」

  「……」莫詠的傷感情緒都被她破壞光了,「你看連續劇看太多了。」  

  「那麼是很酷地開機車載你去兜風,兜著兜著就兜到了賓館咯?啊不對,你們就住對門,何必浪費那個錢呢。」

  「那是少男漫畫啦。」  

  「說起來這還是小詠你第一次約會吧,帥哥看起來也是菜菜的樣子,你都不擔心嗎?」  

  擔心?莫詠笑笑,和許紹羽在一起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因為對他們而言,所謂的約會,都只不過是為了多點陪伴的時間罷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3 14:01:55

第9章(1)  

  陽光透過幾縷薄雲飄灑下來,溫暖而不刺眼,天空早已不再是盛夏赤裸裸、熱情奔放的藍,多了層矜持的白紗,霧煞煞,別有一番嫻靜的風韻。總之,這是一個微風拂面的好天氣適合約會,出門逛街。  

  聽到身後輕快的腳步聲,許紹羽把視線從外面宜人的風景拉回來,轉身問:「挑好了?」  

  「嗯,」莫詠笑瞇瞇地摟著一大摞小說漫畫,臉上有種孩子般的光彩,「這家租書店書蠻全的,我找到了好些早就想重溫一遍的書呢,不過你可等久了吧?」  

  「我也有想看的漫畫。」他揚揚手中的全套《銀河英雄傳》,自動自發地接過那摞書。  

  這是他們第二周的「約會」了,他發現莫詠真的是很「生活」的女孩,吃飯不願去高級餐廳,偏偏喜歡去鑽什麼「小吃一條街」,點一些稀奇古怪的沒吃過的風味小吃;逛街買東西也對服飾店、精品店興趣缺缺,路邊小攤倒是會流連忘返,租書店、音像店更是一家都不放過。  

  看慣了於陽帶著粉雕玉琢的時尚女子出入西餐廳、俱樂部,莫詠的過度平民化讓他些好笑又在意料之中。她本來就是個率性,自我,看重自己的想法甚於世俗的價值觀的女子。只是有時候,許紹羽會有種兩人更像是同性朋友而非異性朋友的感覺。莫詠似乎真的把他當成了姐妹淘,拉著他大街小巷亂逛。  

  「小詠說你們的約會沒幹什麼特別的事?」第一次出去玩後不久,他陪莫詠去上夜班時被小敏堵住問。

  「嗯。」他老實點頭。  

  「怎麼可能,就算你們兩個不知道『浪漫』怎麼寫,也應該有去吃飯吧?」  

  「吃了。」  

  「吃了什麼?」  

  「鴨脖子和熱乾麵。」據說是武漢的著名小吃,莫詠專程拉他轉了兩次公交車去吃的。  

  小敏一副要暈倒的樣子,又不死心地追問:「然後呢?」  

  「然後……去買碟。」踏遍了三條街頭的音像店才找到了莫詠想看的那部片。  

  「噢,是不是一部外國情色片,小詠最近一直念著要找出來看。」小敏眼睛一亮,「你們在一起看?」

  「嗯。」  

  「有沒有感覺?」  

  「什麼感覺?」許紹羽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  

  小敏仰天長歎,「天啊!你們真的在談戀愛嗎?約會一點都不像約會,簡直是死黨一起逛街。更過分的是,小詠真的把你當男的嗎?竟然連A片都一起看,看出點火花來倒還罷了,偏偏又跟我說沒有感覺!」  

  許紹羽不知對她的話做何反應,只謹慎地挑了一句絕對沒問題的回話:「那不是A片。」  

  小敏連話都懶得跟他說,垂頭喪氣地走了。  

  莫詠恰好從員工室換衣服出來,問他:「小敏說了什麼?」  

  他據實答了。  

  「不像情侶約會嗎?」莫詠挑眉,「那怎樣才像?」  

  兩人沉思半晌,得不出個結論,然後莫詠突然歎氣,「乾脆就照她說的,下次我們去開房算了,夠情侶了吧?」

  他愕然,莫詠卻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也許是想到了莫詠說開房的事吧,許紹羽發覺街上的賓館原來是這麼多,原先不甚注意的「××賓館」字樣因為她的戲語現在卻不由得入了眼。他偏頭看走在他身邊的莫詠,她今天竟然穿了條淡藍色的裙子,外面卻搭上一條寬大的白色薄外套,率性又溫雅,比平日的牛仔褲長T恤不知淑女多少。其實,她還是把他當異性來看待的吧,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異性。

  「我想吃炸饅頭!」莫詠突然把他拉進路邊一間小店,「剛好配搾果汁。」店主連忙把兩人的份端上來,兩串一份,一串塗辣醬,一串塗煉乳。  

  許紹羽暗皺眉頭,不動聲色地把其中一串換了過來。  

  「我喜歡吃鹹的。」他輕聲解釋。  

  莫詠看他一眼,沒說什麼。婚禮進行曲的旋律突然在小店裡響起,許紹羽一愣,隨即想起那是於陽給他的手機設定的鈴聲。他掏出手機,來電顯示果然是於陽。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按下了通話鍵。聽不到五秒鐘他就有歎氣的衝動。

  「知道了。」耐著性子支持了三分鐘他才掛,於陽還在那邊不知感激地哇哇大叫。真是!如果不是有事相求,他不會將手機帶在身邊,讓那傢伙抓到機會拿另一件事煩他了。  

  「你最近好像總是在結婚?」對面的莫詠似笑非笑地問。  

  許紹羽微窘,知道她是在調侃他的手機鈴聲,「於陽打過來的,」他解釋,「他最近辭職了,跟一個學長合開了一間公司,問我要不要加入。」  

  「你怎麼說?」  

  「我告訴他要考慮一下,不過那傢伙太煩了,老是打電話催問。」其實他大可以直接拒絕的,可惡的於陽卻拿他要問的事要挾他。  

  莫詠又再看了他一眼,許紹羽不知何故突然感覺有點狼狽。他現在的心情,較剛辭職那時已平和了很多,答應於陽重新回到工作上也未嘗不可,只是自母親死後,突然產生的對整個世界的懷疑仍未完全消除。對於自己的職業,他有種矛盾的感覺。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多年來被母親鞭策出來的慣性作用,他過去才那麼努力地工作?頭緒還沒理清之前,他不想貿然地開始什麼。再說,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許紹羽看著不知何故開始神遊太虛的莫詠,默默地想。  

  直至離開,莫詠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也不打擾她,兩人慢悠悠地走在行人稀少的公園旁的人行道上,許紹羽偏頭欣賞將樹梢染紅了的夕陽,倒沒有被冷落的感覺。突然手上有了動靜,他低頭一看,莫詠牽起他的手正把玩。小小的孩子似的手指穿插在修長的指節間,同樣白皙,有一種奇異的和諧感。他唇邊淺笑,欣賞著這幅畫面,耳邊聽見莫詠拖著腔說:「其實我上學的時候,雖然不是什麼好學生,卻是個優等生哦。」  

  「嗯。」他心不在焉地應,目光捨不得離開兩人的手,不是很明白她想說什麼。  

  「因為我喜歡看書呀,也很享受學習的過程,成績才很好。正因為當過優等生,所以我很清楚,也許你能把一件事做好,但如果不是真正的喜歡,你是不可能把它做得很好的。」  

  許紹羽緩緩抬頭,對上莫詠無比認真的雙眼。她微笑著補充:「聽於陽說,你以前在公司很牛喔?」

  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她也一直微笑著與他對視。突然,他輕輕偏過頭去,按住雙眼。  

  「怎麼了?」  

  「很耀眼。」那映在她眼睛裡的落日餘暉,很耀眼,刺得他眼睛都熱了。  

  其實,說不感動是騙人的。她已經注意到了,自那夜起,許紹羽就特別小心她的飲食。兩人一起逛街吃東西,表面上要吃什麼隨她,但凡是酸辣或是冰的這些對胃刺激較大的食物,他都不露聲色地替她擋回去了。碰上學生放學,店裡較忙的黃昏時分,他總打電話來問她吃飯了沒,若是她還沒吃,他很快就會出現在店裡約她出去吃飯。  

  他的性格溫和,在這種時候也強硬不起來,但他只要微笑著輕問一句:「一起去吃吧?」那略帶無辜的語氣,似乎沒想到會被拒絕的神情,她拒絕不了。托他的福,現在女孩子們都知道他們在一起了,她不知道她們對此有何看法,也不關心。不過,也許是許紹羽總是溫溫的樣子吧,他一出現,那些女孩就勤快起來,趕她出去和許紹羽吃飯——天知道她們到底是怎麼想的。  

  莫詠心裡也明白,照許紹羽的這些表現,他怎麼可能會真的隨她放任自己的身體不管,只眷戀一時的溫暖呢。也許,會勸她去醫院吧,現在不說,是害怕她賭氣逃開嗎?她真是自私的人呢,任著他隱忍憂傷卻不做任何表示,抱著能拖一天就是一天的想法。正如所說,她只是在貪戀他的溫柔。  

  晚上接到的那通電話,證實了莫詠的猜測,那是於陽打過來的,「紹羽在你這嗎?」  

  「不在。」  

  「那就奇怪了,我還以為他到書店找你了呢,手機也不接……還是在洗澡?」  

  「可能吧。」  

  「他還叫我一弄到手就第一時間通知他呢,真是的……你一會就回去了吧?幫我告訴他他要的資料找全了,叫他上Email收一下。」  

  「什麼資料?」  

  「國外最好的研究癌症的醫院呀,突然就讓我去美國是幫他查一下,神秘兮兮的什麼都不肯說,問他是不是得癌症了,還當即叫我去死,現在要是大過年的多衰呀。」  

  莫詠靜默了一會,平靜地對著話筒說:「你最好還是自己告訴他吧,還有,別跟他說你曾打過電話給我。」

  「為什麼?」  

  「你這樣把他秘密拜託的事大肆宣揚,不怕他從此不接你的電話嗎?」  

  「是這樣嗎?」話筒那端於陽的聲音半信半疑,「不會是你得癌症了吧?」  

  她輕笑,「雖然現在不是大過年,我還是要叫你去死。」  

  九點整,一瓶熱牛奶準時放到了櫃檯上,莫詠老實不客氣地抓起就喝,一邊打量充當送奶工實在是暴殄天物的帥哥。

  「怎麼了?」許紹羽被她盯得有點毛骨悚然。  

  「頭髮,」莫詠比了比,「是濕的。」  

  「剛洗澡。」  

  「頭髮沒擦乾就出來吹風,小心感冒哦。」她說著走進員工休息室,打算翻出以前放在那的毛巾給許紹羽擦頭。找到毛巾正要出去,開門卻看見許紹羽背對著她正在講電話。莫詠輕輕掩上門,轉身面對狹小的斗室,開始甩著毛巾數起數來。數完300,她拉開門走出去。許紹羽剛剛收線,不動聲色地接過毛巾,道了聲謝。  

  「我有個地方特別想去一趟。」莫詠若無其事地對他說。  

  「那就週末去吧。」  

  「我想明天就去。」  

  許紹羽一愣,「明天才週四,你不上班嗎?」  

  「可以請假嘛!我就想明天去。」她聳聳肩。  

  許紹羽點頭,沒再說什麼。  

  想去的地方其實是個兒童公園,或者說是廢棄了的兒童公園。由於市區遷移,設施都已經搬去了新的公園。這裡人跡鮮少,草地也因為無人管理,野氣起來。莫詠領著許紹羽七拐八彎,鑽進一片四周圍著蔥鬱大樹的空地。  

  「呀!」她大叫一聲撲倒在軟綿綿的草地上,「好舒服!」幾隻原本在悠閒踱步的鴿子被她嚇了一跳,撲騰著翅膀躍起來,重又落到不遠的地方。  

  「這地方是高中逃學時偶然發現的,喜歡得很。後來去外地上學了,好幾年都沒來了,最近突然想起來,幸好還是老樣子,沒什麼改變。」  

  許紹羽輕應聲,在她身邊坐下,卻望著一個方向出神。  

  莫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有那幾隻不怕人的胖嘟嘟的鴿子在悠閒地散步。  

  「它們是公園搬遷時的漏網之鴿,不知吃什麼養得這麼肥,我們抓回去下酒可好?」  

  許紹羽輕笑,「它們使我想起來了小時候的事情。」  

  「嗯?」  

  他卻沒再說下去,只撥弄著身邊的草,仍是望著鴿子。  

  莫詠也不追問,翻身坐起,撿些枯枝野花插插弄弄,自顧自玩得不亦樂乎。大功告成,她滿意地拍拍手,扯許紹羽過來看。那是兩根樹枝用草葉綁成的十字架,斜插在地上,上面纏繞著些野花,更有串滿天星垂吊下來隨風輕輕擺來擺去。煞是野趣可愛。  

  「喏,莫詠之墓。」她笑得沒心沒肺,「我第一次發現這裡時,就想,以後若是能長眠於此該多好,可惜沒有人幫我挖墳。」  

第9章(2)  

  空氣霎時靜穆了,莫詠嘴角噙著笑,低頭凝視那小小的十字架,不去看許紹羽的表情,只瞟見他撐在地上的手微微縮緊了,骨節有些泛白。  

  「如果,」他開口,「如果你以後在這裡睡著了,那我就做一隻鴿子,留在這裡陪你。」  

  聲音輕輕的,很溫柔,也很認真,卻不知為何讓莫詠有點想哭。  

  「那就皆大歡喜了,」她語氣輕快地說,「你能飛了,我心滿意足地翹掉,咱們的夢想都實現了呢。」

  他們都沒有在這個話題上逗留,莫詠真的跑去追那幾隻鴿子,嘴裡直喊著「下酒菜下酒菜」。滿天鴿毛,伴隨著女孩的歡笑聲,給這個沒有陽光的下午增添了說不出的生氣。到最後,鴿子或許是被逼急了,竟撲扇著翅膀回頭過來狠狠地反攻。莫詠吃軟怕硬,連忙撲回許紹羽身邊。許紹羽猝不及防,竟被撲倒在地,懷裡護著莫詠柔軟的身子,青草的香氣鋪天蓋地地襲來。  

  他好一會才反應過來,輕輕喚道:「莫詠?」  

  莫詠緊緊環著他,臉埋在他懷中一動也不動。他擔心起來,欲坐起查看她是否撞到了哪裡,她卻在這時抬臉,貼住他的唇。許紹羽微詫欲語,莫詠的舌卻怯怯伸了過來,那樣膽怯的樣子呀——他不知怎地就心軟了,默默地回應她。

  青澀十足地唇舌交錯,體溫卻莫名地節節升高,頭腦也漸漸不清晰起來。「不對勁」這個念頭一閃而過,他突然抓住莫詠的手。額頭相抵地輕喘著,互相望進對方眼裡。莫詠的眼亮得驚人,滿臉紅暈,連唇也鮮艷欲滴——  

  許紹羽移開眼,愕然發現他的一隻手已伸進了莫詠腰間,而自己胸前的紐扣,也不知何時開了兩隻。莫詠也看了那兩隻紐扣,忙不迭站起來轉身背對他。許紹羽盯著紐扣半晌,才慢慢將它們扣好,心中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好像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莫詠若無其事地說。  

  氣氛再無原先的自然,即使是並肩行走,也小心翼翼地不與對方的身體接觸。許紹羽感到莫名煩躁,就如面對一扇緊閉的門,輕推它不開,又不敢用太過激烈的手段將門毀壞。他撇臉,在莫詠看不見的方向微乎其微地歎了口氣,無意間與路過行人雙目相對,那個明顯是遊客的金髮女子目光一凝,突然驚喜喊道:「艾瑞克!」他與莫詠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

  許紹羽看著那女子,腦中浮起模模糊糊的印象。  

  「凱瑟琳,原來是你。」他用英文說。「艾瑞克」是他的英文名,辭職後再沒被人叫過了,乍聽之下頗不習慣。凱瑟琳則是在國外讀書時的同學,之所以會對她有印象,是因為有段時間於陽老是念叨著約凱瑟琳又吃了個閉門羹。據他說,是「很有知性美的個性美人」。  

  凱瑟琳似乎很興奮,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他記掛著在旁等他的莫詠,輕描淡寫地帶過了。  

  「你有空嗎,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  

  「不好意思,」許紹羽歉然笑笑,「有朋友在等我。」  

  凱瑟琳彷彿才注意到莫詠的存在,「女朋友?」她懷疑地問。  

  許紹羽只是笑,頷首與她告別,轉身與莫詠會合。  

  莫詠一臉頑皮地偏頭打量他,突然說:「其實呀,我以前一直想找個很強的男朋友。」  

  「強?」  

  「唔,」莫詠點頭,「因為我很弱呀,對很多東西都無所謂,沒有什麼執著的目標,所以特別希望有個意志很堅定的人能支撐著我。看到那種執著追求什麼而勇往直前的人就特羨慕。」  

  「可是,我並不強。」他說,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如一幢搖擺欲墜的危樓。  

  「我知道。」莫詠直視前方,唇邊含著淡淡笑意。走了幾步,卻又開起玩笑來,「不過你打架夠強了啦,我早就想問你那晚是怎麼把那個人摔飛出去的。」  

  「啊,那個。」許紹羽有些尷尬,年少時上的一堆亂七八糟的補習班中,就有柔道訓練場。那時年幼,不瞭解什麼是柔道,看到有個「柔」字,以為該適合自己愛靜的性子,便去學了,一學就堅持了下來。話說回來,那晚似乎過於激動了,出手不加控制。  

  天邊雨色越來越濃,上了公交車,一前一後坐著。莫詠不知為何又沉鬱下來,怔怔望著車窗外出神。他想起她曾不經意說過,坐公交車越過城市時總有種超然的感覺,看著窗外人間百態浮雲流水地轉過,就如飄在雲端,俯瞰眾生一樣——只不過,也是寂寥的,因為那一切,與你無關。  

  莫詠低落的情緒,一直持續。回到大樓鐵門前,雨終於落下,驚醒了她的若有所思。許紹羽隨她停下腳步,看她仰頭迎接瞬間密集的雨點,等待她開口。因為他一直有種感覺,她想跟他說些什麼。  

  「許紹羽,」她開口了,「夠了,我們就走到這吧。」  

  他心中波瀾不驚,也許,是因為他一直在等著這句話。  

  「為什麼?」他問,只是覺得有必要這麼問。  

  莫詠回眸睇他,笑了,「你要原因嗎?好吧,我剛剛發現,我們倆差距太大了,在別人眼裡,你是天,我是地。以後認識你的人不免都要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嫌麻煩。」  

  「你真的這麼想?」  

  「也許吧。」莫詠聳肩,獨自走進大門,將他留在雨中。  

  如果不是許紹羽太理智的話,她也許就真的放任自己在那僻靜的林間對他為所欲為了。有個詞怎麼說來著,對了,「野合」,真是太恰當不過了。  

  唉,她真是越來越玩世不恭了,連這段感情,也因為決定在今天結束,變得玩票性質起來。可惜沒成功,可惜。

  對許紹羽說的話,其實是有幾分真的吧。那個金髮女子在與許紹羽說話時,臉上的表情騙不了人,她分明是對他有意思的。而許紹羽,不知是真的察覺不出來還是在裝傻,也變成了她所不熟悉的人:戴上了她看過太多的優等生的面具,矜持,冷淡。她突然意識到在世俗眼裡,許紹羽應該是那種讓人趨之若鶩的人,是比她「強」太多的人吧。這一點,從凱瑟琳「賜」給她的疑惑略帶輕蔑的一瞥中就清清楚楚流露出來。真奇怪,她現在才發現。從一開始,她就只看到許紹羽身上與她一樣,有顆缺憾的心。忽略表象看本質,她該為此自豪嗎?  

  莫詠拉開窗簾往下看,那個人還孤零零地立在雨中。  

  呆子,站在那幹嗎,還想再病一次嗎。她歎氣,抱膝坐在陽台上,偏頭凝睇那道身影。忍不住,把手掌拱成傘狀,隔著玻璃窗搭在那人頭上。已經說再見了呀,許紹羽,我不能真的為你撐傘了。這隻手,希望它能為你抵擋心雨。

  凌晨五點醒來,天空仍一片漆黑,雨不知何時停了,樓下也沒有人影。莫詠放了心,輕手輕腳略微梳洗,換下睡衣。箱子昨天已收拾好了,剩下的東西以後再拜託懶鬼老闆找人幫她搬吧,順便替她結房租,他也就這種時候能派上用場。

  最後再掃了眼屋內,莫詠提起箱子,「卡噠」一聲輕輕帶上門。側身,然後愣在原地:樓道的燈早已熄滅,一片昏暗之中,走道盡頭卻有一點星星火光在閃爍,依稀可見裊裊藍煙。  

  「你要走了嗎?」清冷的嗓音響起,熟悉的人影走近前來,帶來一股淡淡的煙草味,「我送你吧。」他說,很平靜地。  

  莫詠怔怔地看著他,看他熄了指間的煙,看他彎下腰,去提她手上的箱子。手指相觸瞬間,「咣當」,箱子掉在了地上,她抱住了他。  

  「對不起對不起……」她連聲說,聲音哽住了,一陣疼痛在胸口連珠爆發。不要,她不要許紹羽這麼平靜的樣子,她不要許紹羽這麼溫柔地待她,她好怕,怕他被她傷得再也無法痊癒——那是要怎樣的壓抑才能做到的平靜和溫柔呀!

  「我不走了,我留下來,我會聽你的話,去美國,去那間醫院。」她哽咽著斷斷續續地說。  

  許紹羽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你知道的呀,」他溫柔地摸摸她的頭髮,又補充,「我想也是,你應該知道了。」

  最近還好吧?不過,看紹羽竟捨得管一下公司在那邊的事務,看來你是死不了了的……不好意思,劃破了信紙,因為小敏剛剛在擰我。沒錯沒錯,我又回去了,不過可不是去玩。好不容易紹羽大發慈悲肯回來幫我們了,傻瓜才不抓緊機會壓搾他呢。讓我圓了多年的夢(光明正大地欺負紹羽),你是一大功臣呀,所以放心,醫療費包在公司身上了。不過我想那也是紹羽這麼投入工作的原因,他還是不願意動用他媽媽的遺產呢。  

  住在紹羽以前的房間房東最近問起你們,我告訴他說你們出國度蜜月去了,他一臉很震驚的樣子。我暈,你們是怎麼好上的,在房東眼皮底下互送秋波這麼長時間,竟然沒被發現,佩服佩服。不過,我拜託你上一下網好不好。醫院裡不能使用手機我可以諒解,但出來上一下網收個E-mail總不至於不行吧?害我竟要給你寫信,你不知道我幾百年沒摸筆了嗎?以前紹羽不肯裝電話讓我吃盡了苦頭,現在你更過分!我上輩子肯定是欠了你們一屁股債。最後一件事,小敏的全名到底是什麼?店裡的美眉都懾於她的淫威,不肯告訴我。  

  莫詠懶懶地把信紙攤在臉上,擋住剛移進這片草的第一縷陽光。遠處護士不知在呼喚著哪個病人,不過可不關她的事,反正不是她,她今天可是報備過了的。  

  天氣真好,微風熏人,陽光也暖洋洋的,她有點昏昏欲睡了。耳邊突然聽見有人輕輕踏上草坪,她心念一動,在來人未說話前懶懶出聲:「本人於×年×月×日下午四時長眠於此,請勿打擾。」  

  「我知道,」那人輕笑,「我只是送禮物來了。」  

  莫詠移開信紙,一隻肥嘟嘟的鴿子躍入眼簾——真的是那種讓她一看到就想抓來下酒的肥鴿——還有捧著鴿子的,一點都不肥的男子。  

  她笑,朝他伸出雙手,就如一隻振翅欲飛的白鴿——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2-13 14:02:55

番外篇之回家  

  出國之前,她答應許紹羽,如果治得好,她會努力與家人恢復關係。但是在那之前,一切保持原狀。所以在臨走之際,她最後一次回家,獨自一人。  

  是在太陽西斜時踏進家門的,仍是開放式的院落。她徑直穿過院子,走進正門。屋子很安靜,這個時候,陽光總照不進來,所以略顯昏暗。為了這個,母親總是在吃飯時與父親拌嘴,埋怨他當初蓋房子時沒挑好方位。  

  廚房裡洩露出橘黃燈光,她移近,看見一個婦人背對她在砧板上切著什麼,身形有些佝僂了。  

  「媽。」她輕叫。  

  婦人手一顫,切菜的動作停了下來,像是懷疑自己的耳朵似的,她半天都沒回頭。  

  終於她回頭了,笑容卻是無措慌張的,「小詠,回來怎麼不打個電話呢?」  

  她低頭,掩飾什麼似的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累了吧,你先到客廳坐著,我去給你倒水。」  

  「不用了,」莫詠喚住她,「你忙吧,我自己來就行了。爸爸和小介不在家嗎?」  

  「啊,他們一會兒就回來了。」婦人如夢初醒地答道,臉上飛快閃過一抹擔心。  

  莫詠捕捉到了,再不吭聲,點點頭,回到期客廳坐定。眼角餘光中,媽媽還是保持原姿勢不變,怔怔地看著她,好一會才緩緩轉身。  

  她悄悄地歎了口氣。媽媽其實與一對兒女都不是很親,她是那種外強中乾的女人,一碰上大事就六神無主,軟弱的本性畢露。這樣的媽媽當然只能籠罩在爸爸強勢的光環之下,她和小弟從小就會粘著老爸,對媽媽,其實在心裡是有些瞧不起的……唉。  

  婦人的腳步聲打斷莫詠的沉思,她似乎已經收拾好了心情,面上的微笑不再那麼僵硬,因此也顯得有些虛假,她問:「怎麼想到要回家,一會留下吃飯嗎?」莫詠一愣,倒是沒想到這個問題。這次回來沒有多想,隨便挑了個時間就上車了。記得上次還特意避開了吃飯時間……不過也沒有用,後來還是以爸爸的憤怒、媽媽的垂淚草草收場的。想來那晚他們的晚飯應該食不知味吧。莫怪媽媽要擔心了,她若真的留下,這一頓飯可不會好受。  

  莫詠正不知如何回答,光線突然暗了下來,她們齊抬頭,門口走進一對少男少女,原本正在嬉笑,一感到客廳的氣氛,立刻靜了下來。之中的男孩怔了怔,叫了出來:「姐……」  

  「小介,」婦人似是鬆了口氣,連忙對男孩說,「回來啦,過來陪你姐說說話,順便叫她留下來吃飯,我去看一下火。」匆匆忙忙又躲進了廚房。  

  男孩回頭對女孩說了什麼,女孩點點頭,轉身先走了。  

  「女朋友?」莫詠問弟弟。  

  「嗯,」小介點頭,「本來今天想叫她來吃飯的。」  

  「啊,」她笑,「為了老姐把女朋友趕走了,我好感動呀。」  

  小介瞪她一眼,「我才不是為了你呢,誰知道……」話沒說完,但兩人都明白。誰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場面呢?自家的事,外人在場只會徒添尷尬。  

  「莫詠,」小介打破沉重的氣氛,按他十一歲以後的習慣直呼她的名字,「你怎麼會突然回來?」

  她又笑了,她的家人真是瞭解她,知道她沒有事是不會回家的,誰都要問這個問題。  

  「我要離開一陣子,回來跟你們說一聲,房東的電話號碼不要再用了。若真有什麼事,找小敏吧,她能聯繫上我的。」  

  「一陣子?是多久?」  

  「大概幾年吧。」也有可能……  

  再次沉默下來,小介低頭不知在想什麼。莫詠突然頸上寒毛一豎,壓迫感從身後襲來。那感覺,就像中學時一邊偷看漫畫一邊提防著爸爸突襲一樣。  

  她沒回頭,低喊了聲「爸」,這才慢慢轉過身,僅來得及捕捉到男人臉上最後一抹神色,那神情,似乎是……激動?站在門口的男人眉頭皺了起來,但沒有立刻大發雷霆。沉默了半晌,他幾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嗯」,越過他們徑直上樓了。莫詠和小介交換了個眼光,彼此都有點遲疑不定:爸爸剛剛是答應了一聲嗎?這是否意味著……  

  「啊,」莫詠扯開笑容,「我要去搭車了,你再幫我跟爸媽說一聲吧。」  

  「你不留下來吃飯嗎?」  

  「不用了,突然回來,老媽肯定沒有煮我的份。要是搶你的飯吃,又要被你偷罵了。」她說完,最後看了眼通往二樓的樓梯,轉身離去。  

  家門口的一段筆直大路,她一直在拚命地眨眼睛。不許哭,莫詠。她命令自己。有什麼好哭的!  

  「姐——」  

  一聲喊叫,止住了她的腳步。她驚訝回頭,小介氣喘吁吁地追上來,遞給她一個紙袋,「我剛跟媽說了——她說昨天做了你最愛吃的鹽燜雞,還剩半隻在冰箱裡,要你帶著在車上吃。」  

  「哦。」她怔怔接過袋子,看著小弟有些汗濕的頭髮,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對女朋友要好一些,不要惹她難過哦。」  

  「我才不會呢!」小介直覺反駁,一怔之下反應過來,「你沒有權利說我啦!老姑婆一個,快找個人嫁了吧,只會在那裡眼紅別人……好了,我回去了。」  

  莫詠目送他在夜色下奔跑的身影,轉身,喃喃道:「死小孩,竟敢叫我老姑婆,不就比我小個幾歲嗎?」唇邊盪開笑意,差點,就笑出了淚花。  

  走到車站,她又怔住了。夜色籠罩之下的車站,人已稀少,零零落落的幾個乘客圍站在末班車前,等待著開車。有一個人卻站在門口燈光照耀下顯眼的地方,那高高瘦瘦的身影——套一句俗斃了的話說,化成灰都認得。  

  「我剛剛閒下來,突然就想接你了——怎麼了,怎麼哭了?」他手忙腳亂地替她拭淚。  

  「……」  

  「什麼?」  

  「我說,」莫詠大聲喊,哭得淅瀝嘩啦,「你幹嗎要來?我又得分一半鹽燜雞給你了。本來就很少了……」她明明已經忍住了的,都是死許紹羽啦,害她破功,嗚!  

番外篇之王子與公主之惡搞版  

  她的情況穩定下來後,當許紹羽提出要她搬到他在醫院附近買下的居所時,莫詠心想:大尾巴狼終於要露出本性了。

  「好啊。」她雲淡風輕地說(其實心裡爽得要死),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啊啊,真是超有感覺,她現在的心情就像言情小說裡的情婦轉正,入主豪門一樣。可惜咖啡杯裡裝的是牛奶,沖淡了壞女人的味道。  

  其實不能怪她無厘頭地胡思亂想。醫院她早就呆膩了,現在是看到白色就想吐。雖然天天都在狂K書,但她更懷念在書店工作時給書分門別類、聯絡出版社、閒時置身書架中看書那種全程參與的感覺。  

  許紹羽又不肯跟她談那種天雷勾地火的戀愛,照他的性子也「火」不起來——兩人交往至今,最火熱的竟還是那次在樹林她扯開了他的兩顆紐扣,說起來真是丟臉。所以許紹羽竟主動要她搬去與他住,難怪她會有脫離苦海、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覺,順便很小人地哼哼兩聲:許紹羽,忍不住了吧,男人本色呀!  

  搬家只花了一上午就搞定了,她有一個獨立的臥室,這一點她無可非議。把她的房間佈置得有她的個人風格後,莫詠洗了個香噴噴的熱水澡,又轉悠幾圈,就到了她在醫院平時睡覺的時間。許紹羽送來一杯牛奶,給了她一個額頭上的吻,微笑著道了句「晚安」,就回到隔壁他的房間去了。莫詠睜眼躺在床上等啊等,等到凌晨一點,聽見隔壁許紹羽關燈上床,然後……沒了動靜。在意識模糊之際,她最後的念頭是:早知道只是這樣,剛剛的晚安吻應該要他親嘴唇的。

  這就是王子與公主甜蜜生活的第一夜。  

  第二夜,仍是一杯溫牛奶和一個額頭上的晚安吻,莫詠眼巴巴地望著許紹羽好看的嘴唇,不敢開口。

  第三夜……  

  第四夜……  

  一個星期……  

  於是一個月後,公主的好朋友,小矮人七合一版本的小敏便接到三更半夜的越洋電話。  

  「小姐,你不知道這邊現在是深夜嗎,擾人清夢不怕遭天譴麼?」她打著呵欠說。  

  「小敏,我是不是一點女人味都沒有?」話筒裡傳來公主無精打采的聲音。  

  「啊,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只要稍加撩撥,他們就會撲上來了。」小敏說著,順便朝房間裡的穿衣鏡飛了個媚眼,她混太妹的時候,靠這一招不知釣上多少個色狼,下場當然都是被她狂扁一頓。真是令人懷念的熱血青春呀,哦呵呵呵——  

  收起遐思,她故意用百無聊賴的語氣說:「不過帥哥這種超級悶騷男另當別論,他不就你,你就去就他嘛。」心裡暗得意,哼哼,誰叫你們當初純來純去的叫人看了著急,別人好心撮合還遭白眼,現在熱戀起來還不是白癡一個?真是風水輪流轉,今日到我家呀。  

  「不要!書上都說男人比女人控制力要差的。我要誓死捍衛女性的尊嚴,絕對不能做主動的那個!」

  「他不會是無能吧?」  

  「那也該明說呀,不要讓我在這裡猜來猜去的,我可以配合他玩一下柏拉圖式的戀愛嘛。」  

  「或者有點變態傾向,不好意思跟你說?你知道,悶騷的人悶太久了會……」  

  「只要我做女王,勉強可以接受啦。」  

  聽著莫詠一本正經的語氣,小敏差點沒有笑翻,二十老幾了才初戀的人智商果然會變成負的,「呃,最後一個可能,他其實更喜歡同性。」  

  「怕的就是這個!」莫詠立刻在那頭接口,「我老早就不爽他對於陽的態度了,他就只會對於陽噴火,對我和其他人都很難發脾氣的。啊——越想越可疑!」電話抓狂掛掉。  

  小敏不可思議地瞪著話筒半晌,聳了聳肩。其實她本想告訴莫詠,如果許紹羽真的是同性戀的話,她那種干扁的身材其實會更有優勢的。  

  算了,干卿何事呢,還是睡她的大頭覺吧。唉,真有點寂寞,她也有好幾年沒有談戀愛了。隨意翻了翻床頭的《白鳥麗子》,裡頭掉出一張照片,那是小詠與帥哥初識那年大家在KTV裡照的——於陽的大頭躍然在目。呸呸呸,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找他,撒鹽撒鹽,去去晦氣。  

  故事發展到——公主懷疑王子有婚外情,對像便是那條惡龍(有人跳出來抗議:喂喂,我要看《白雪公主》,不要看《睡美人》!),而這種懷疑在惡龍入侵她與王子愛的城堡時終於爆發。  

  「嘖嘖,聽說你們住一塊了?恭喜呀恭喜。」於陽大咧咧地在屋子裡溜了一圈,「紹羽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呀……咦,怎麼有兩間臥室?」他看了莫詠一眼。  

  那眼光立刻就激起了莫詠殺人的衝動。  

  「所以我老早就告誡過紹羽了,他不聽,瞧瞧不就連幸福都沒了。看吧,不聽於陽言,吃虧在眼前……喏,這是我來時順手拿的傳單,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莫詠接過一看,赫然是某醫院隆胸術的廣告。「啪」的一聲,搔首弄姿的波霸美女立即就被貼回於陽臉上——「喜歡波霸是嗎?那就看到流光鼻血吧!」  

  當晚,王子回到家中時,當即就聞到了公主大戰惡龍的硝煙味。  

  「於陽來過了?」  

  「嗯。」莫詠一邊翻書一邊若無其事地應道,卻在他轉身時覷他。其實她也知道許紹羽比較愛她,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嫉妒於陽嘛。誰叫許紹羽噴火時(原來王子也是一條龍?)要比平時艷多了,令人驚艷呢!而這樣的景象卻被於陽獨佔了,旁人只能在他們兩人相處是驚鴻一瞥,讓她怎能不惱火呢?  

  「許紹羽,」莫詠狀似漫不經心地又問,「你喜不喜歡波霸?」  

  「嗯?」正打開電腦看圖表的許紹羽聞言全身的警戒線立刻像刺蝟的刺般豎起。沒辦法,若你的公主腦袋裡塞滿了奇奇怪怪的東西時,你也不得不時刻提高警惕了。她可以與你談柏拉圖烏托邦,但聽到心理變態、BL同樣也會兩眼放光。

  「無所謂喜不喜歡,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哦,沒有啦。」  

  好一會兒平安無事,許紹羽稍稍鬆懈了下來。他那現在應該在噼裡啪啦敲打鍵盤寫書評樂評的公主卻一反常態,在他身邊轉悠起來。  

  許紹羽的心重又提起,鼻間隱隱聞到莫詠慣用的薄荷沐浴液的味道。要命,她靠那麼近幹什麼,還有她哪來的性感睡衣,原先的卡通睡衣呢——他早就知道於陽來不會有什麼好事,不知道又灌輸莫詠什麼奇怪的思想了,所以他總忍不住對他發火。  

  「許紹羽,」莫詠終於甜笑著湊過臉來,「我可以吻你嗎?」  

  我能說不嗎?許紹羽暗歎,動手取下她的無框眼鏡——她在家裡是不戴隱形眼鏡的,雙唇貼了上去。

  抵在胸前的小手開始不安分起來,他就知道會這樣,兩手早有準備地握住她的手,還得分神不讓她咬到舌頭。四拳纏鬥間,「啪」的一聲,兩人都愣住了。許紹羽緩緩彎腰,捻起一顆白色的紐扣,挑眉似笑非笑地問:「這是什麼?」「嘿嘿嘿,你的紐扣怎麼老是掉?」莫詠乾笑,連連後退,什麼A計劃B計劃都不顧了。雖然意外地成功挑起了許紹羽的另一面,不過她終於明白於陽的心情了,那是旁觀者永遠不能體會的,她現在好像做錯事的幼稚園小屁孩哦。嗚嗚,王子發火起來,原來比惡龍更可怕(王子噴火啦,公主和惡龍瑟瑟發抖地抱成一團)。  

  「你得接受懲罰。」  

  什麼懲罰?SM嗎?不要啊,她還沒玩過呢。騎木馬聽起來還能忍受,燒蠟燭好像蠻痛的耶。  

  許紹羽似乎聽到自己溫和的面具「啪」地裂了一塊,額上的青筋也在隱隱跳動。為什麼她會想到這些奇怪的東西呢?所以他才不敢讓她得逞,總覺得一掉下去就會永世不得翻身的樣子——他還想多做幾年正常人呀。還有,為什麼他最親近的人都喜歡看他生氣?他自傲的好脾氣為何就沒人欣賞呢?  

  結果公主的懲罰就是含淚幫王子補衣服(我發誓,這次一定要補牢一點!),王子終於得到空閒抱頭緬懷ing……革命尚未成功,公主仍需努力!  

  —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