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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3-6 14:01:00

前言:

一列開往東京的列車,
一宗離奇的血腥命案,
讓同坐一節車廂的陌生人暫時有了相逢的交錯點。
每個人都在尋找心的形狀。
她想要找到,所以前往東京。
個性冷漠語氣刻薄的少年想找到,
所以他執意要追查兇手
美麗溫柔的女子想要尋回自己,所以抹消過往。
在案情真相大白的時候,
他們也面臨著分別。
在列車到站之前,
每個坐在這裡的人,
都像是背負著他們不為人知的故事……


第1章(1)  

  小巧低矮的衣櫥,是四腳嵌了花邊的老舊西歐樣式。

  高度只及胸部。鏡面也不夠明亮。

  上下分兩層。為了節省面積所有衣物都採取折疊的方法放置。安籐雪彎著腰,幾乎半跪在地板上辛苦地翻找。

  她記得去年冬天買過一件粉紅色的大衣,幾乎還沒有穿過。

  「雪子——」

  拖著撒嬌意味的長音從樓下傳來。安籐雪慌慌張張地從地上爬起,胡亂捋了捋頭髮,「等、等一下!」

  「砰!」

  床頭櫃上的相框被驟然揚起的手肘碰倒,翻滾著與地面撞出清脆的聲響。安籐雪來不及收拾,便蹬蹬蹬地跑下樓梯。「好慢哦。」

  門外並排站著的是嬌小可愛如洋娃娃般的同學莉香以及她的護花使者河村清彥。

  「阿雪好慢呦!人家的腳都凍麻了。」臉頰被吹得紅通通的,莉香呵著手探頭探腦,「阿姨不在嗎?」

  「媽媽要工作。」壓抑著內心的不滿,安籐雪側身讓他們進入。莉香總是這樣,守時的美德是不要遲到也不要提前。況且還把河村帶來了。她這種蓬頭垢面的樣子讓他看到多麼難堪啊。

  「阿雪的房間無論看幾次都是一塵不染。」

  好奇地伸手在桌面摸了摸,莉香嘖嘖稱奇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又歪頭瞧了眼像根木樁一樣豎在走廊的河村清彥。

  「清彥怎麼不進來?」

  「安籐還沒有換好外出的衣服呢。莉香你先出來。」清俊的少年微微蹙眉,對安籐雪點了點頭,算是替女朋友的粗心致歉。

  「沒關係啦。我和雪子都是女孩子嘛。」莉香像是覺得他大驚小怪般地拖起長音,把他往走廊外推了兩步,「礙手礙腳的傢夥就先站在那吧。我們兩分鐘後就OK  !」

  安籐雪和莉香、河村都是從初中起就在同所學校的同學,所以她心裡很清楚這兩個傢夥。雖然知道莉香就是什麼都不會想太多的性格,也正是由於這樣才能成為朋友。但有時候也會像現在這樣覺得很受不了她。

  「快點換吧。」莉香轉頭催促,「河村還在外面等我們呢。」

  安籐雪輕歎了口氣。又不能對她說,讓她也最好到客廳一起等,只好繼續埋頭找衣服。

  「說起來阿雪你真是悠閒啊。謝師宴是在四點半。你到現在還沒有換好衣服。」

  安籐雪用力咬了下嘴唇,沒有去提醒莉香她們約好是在三點五十碰面。明明是她提前到了,卻把一切賴到別人頭上。就算沒有惡意,也不知道莉香這種性格清彥怎麼會忍耐得下來。

  「你在找什麼?衣服都翻得掉到地板上了。」莉香伏下身,幫她整理,「唉……難得考完入學試,大家都鬆了口氣,還想約雪子去東京玩呢。結果還要參加謝師宴。那個山田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我們感謝啊……」

  莉香嘮嘮叨叨地說著,除了刺耳的「東京」二字,安籐雪幾乎沒有聽見別的。

  莉香是那種滿口東京怎樣的女孩兒。因為姐姐在東京工作而常常掛在嘴邊炫耀,她們就是鄉下人,天生沒命去東京似的。

  安籐雪沒有告訴莉香她其實參加了東大的入學考。她幾乎可以想像莉香一定會嚷嚷著也要去地跟在她後面,雖然以莉香的成績她跟來也是無濟於事。

  翻找衣服的空當,安籐雪瞄了眼乖巧地折著衣袖的莉香。凍得果凍般半透明的皮膚、佔據眼睛二分之一的黑色瞳孔,雖然呆呆笨笨卻有種狸貓似的可愛感。一身成熟風味的粉色小套裝穿在她身上絲毫不覺老氣,更添了幾分嬌艷的味道。

  「哎?」掀起長長卷卷的睫毛,洋娃娃般的美少女發現她的注視而向她一笑,傻氣地露出八顆牙齒,「雪子在看什麼?我的頭髮亂掉了嗎?」

  「沒有。只是覺得你打扮得很可愛。」安籐雪挫敗地歎了口氣,決定放棄尋找消失的粉紅大衣。和美麗的莉香穿同款樣式的衣服,只會更加突顯自己的缺點。

  「這身嗎?」單純的莉香立刻高興起來,「是姐姐買給我的!太羨慕姐姐了!姐姐住在東京耶,每天都可以逛漂亮的精品店……」

  「姐姐每天都在辛苦的工作才對。」安籐雪翻了個白眼,不知道莉香的腦袋究竟都在想什麼。

  「我姐姐是給動畫片配音的專職聲優,是時下潮流的行業。」莉香提高聲調駁斥,「那也算是娛樂圈,怎麼能和普通的在大樓裡給男職員端茶水的粉領相比。」

  「什麼職業都有辛苦的一面。在你穿著姐姐花錢買的昂貴衣服時也最好能想到這點。」安籐雪很想這樣教訓她,但是沒有和莉香爭論到底。她其實羨慕莉香這種想到什麼就可以說出的性格,但是自己還是做不到。有些事忍耐一下,微笑一下就過去了,沒有必要發生爭執呢。何況莉香和她姐姐的事也輪不到自己來管。

  安籐雪習慣性地露出壓抑而陰暗的笑容。最後還是在莉香再三的催促下,隨便穿了件厚外套,換了鞋子就出門了。

  「忘了告訴雪子,今天好冷呢。」一出大門,莉香就像小貓似的縮起脖子,回頭露出頑皮的笑臉,「還好雪子穿得厚。」

  「安籐那麼聰明的女生會不知道天氣變化嗎?」河村清彥在前面哼著敲上莉上的頭,「就只有你這種傻瓜,才會連手套都沒戴就衝出門,害我追了一路!」

  聽著前面傳來的交談,安籐雪的心升起刺痛般的不快。雖然是在誇獎自己,但處處透出的卻是和莉香的親暱。本來是自己先喜歡河村的,但是男生果然還是喜歡美女吧。結果清彥還是成了莉香的男朋友。

  「討厭的傢夥!都叫你不要跟著我們啦!」莉香在前面憤憤地喊叫,「人家是要和雪子一起去參加謝師宴!」

  「反正目的地還不是一樣!一起走又有什麼關係?」河村清彥也大聲地回喊,「你不要總纏著安籐,這樣你怎麼長大啊!安籐也希望有獨處的空間吧。」

  是你們想要兩個人相處的空間吧。安籐雪無比郁卒地想著。又聽到河村繼續說:「你也不能一輩子黏著安籐啊。什麼事也要在一起,真搞不懂你們女孩子。那等安籐到東京念大學後,你要怎麼辦啊!」

  「咦?」穿著粉紅娃娃鞋的女孩子停下來,詫異地回頭,小口微張,「雪子——」

  安籐雪的心跳驟然加速。

  對了。她忘了清彥是學生會幹部,一定是幫忙整理志願意向書時看到過她的。大大咧咧的莉香一直以為自己肯定會直升本地女子學校反而沒有問過她。

  「雪子要去東京唸書?」莉香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莉香完全沒有聽說過。」

  是你自己從來就沒有認真地關心過我的事吧。這樣想著,安籐雪卻沒有辦法做到理直氣壯。幾乎可以預見莉香會生氣。但是如果在這裡和莉香吵架,等一下到了謝師宴,自己不就變成孤零零一個人了嗎?

  「太好了——」窘急無措的下一秒,卻看到莉香提起嘴角露出大大的笑臉。

  「莉香也要去東京找姐姐——」穿著粉紅大衣的女孩子甩開男朋友撲來抱住安籐雪的手臂,「莉香和雪子果然有緣分。」

  看到莉香沒有生氣,安籐雪鬆了口氣,可是……心底又隱隱浮現一抹焦躁。並不是真的討厭莉香,能在陌生的城市和老家的青梅竹馬在一起也很好。只是……莉香常常給她一種壓力。她找不到這壓力的源頭,只覺想要擺脫。

  被興奮的莉香半拖著向前走,一陣冷風迎面吹過,安籐雪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覺得頭有點痛。看來天氣確實是太冷了。青灰色的天空低得像壓在頭頂。

  「莉香想去念聲優學校。」莉香在耳邊嘮嘮叨叨地念著她的偉大計劃。清彥跟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偶爾對被拋下發出零星的抗議之聲。

  安籐雪只覺得頭越來越痛。忘了早上為什麼要興奮地找參加謝師宴穿的衣服,厭煩了這個小鎮的感覺強烈襲來,升起不顧一切想要逃走的衝動。選定舉行謝師宴的包場咖啡屋卻已經就在眼前了。

  「喂喂!栗原、河村!情侶二人組!又來得這麼遲——」

  剛一進門,室內溫暖的氣流湧來,安籐雪忍不住又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對面頭上綁著領巾不曉得在搞什麼的同學卻像沒有看到她似的,揚臂嚷嚷著招呼莉香和清彥。

  所以她才討厭和他們一起來。明明是小時候起的青梅竹馬三人組,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就成了被排擠在外的人。看了眼總是光彩照人的那兩個,想著還是分開坐比較好,安籐雪四處梭巡。

  「雪子——」莉香不容分說地拉住她的手,「我們去那裡坐!那邊有空位耶。」

  「喂……等等!」安籐雪眼尖地瞄到所謂「有空位」的座位是在班導旁邊。就算是畢業的謝師宴,大部分人還是當成同學會來對待,沒有誰真願意挨著老師坐吧。來不及責怪莉香的沒大腦,已經被拖了過去。

  「呀。原來是勝雄老師啊。」完全沒有拘束感,莉香親切地睜大眼睛,「還好不是山田先生呢。」

  「你在說什麼呀。」安籐雪差點站起來,「山田老師就坐在對面哦!」

  「哈哈。那真是不好意思!」莉香像頑皮小貓似的吐吐舌,沖鐵青著臉回頭望的山田扮了個鬼臉。

  「你這毛躁躁的丫頭也終於畢業了呢。」山田老師板著臉,「我終於能鬆口氣了。」

  「哈哈。討厭啦。最後還要罵人家。還是勝雄老師更溫柔呢。」親暱地抓住老師的衣袖,莉香像小孩子似的露出被嬌寵的笑容。

  安籐雪只是低頭捧著杯子小口地慢慢喝。

  聽著莉香和兩個老師熱絡地交談,白水的味道也漸漸變得有點發酸。明明自己才是班上的優等生,不管老師還是同學,卻都更注意莉香。自己究竟哪裡做得不對,而要一直被忽視呢?

  「安籐的學校怎麼樣了?有收到通知嗎?」

  勝雄老師忽然拋來的問題,令安籐雪差點被水嗆到,「啊?」

  「今年的競爭很大啊。」勝雄老師曾經勸告她考本地的大學,但是她固執地去參加了東大的入學考。

  「沒問題。」莉香飛快地截斷老師的話,「雪子最聰明了!一定可以考上的。」

  你這樣說,萬一我沒考上不是很丟臉嗎?安籐雪想著,放在桌子下的手用力地握起來。

  「雖然在我們學校名列前茅,但是東京畢竟……」勝雄老師猶豫著說,他是個喜歡十拿九穩的人,不讚賞賭博的方式。

  「老師怎麼這樣說!雪子如果考不上東大,那我們鎮上就沒有人可以考上東大了!」莉香說得既用力又大聲,立刻惹來四下的注目。

  「啊——安籐原來去考東大了啊。」果然,那邊立刻有同學驚異地回頭,「不是受推薦入了本地的女子大學嗎?」

  「我也一直這樣認為啊。安籐真是厲害啊。明明受推薦可以直升,卻放棄跑去考試……」飽受考試折磨的學子們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最後總結,「安籐果然和我們不一樣啊……」

  「看吧。」莉香得意洋洋地抱起雙臂,好像自己受了表揚似的,「雪子是我們班上的才女!目標是——東京OL!」

  「厲害啊!」

  反正謝師宴說穿了只是找借口大鬧一場,以宣洩考試期間積累的壓力,隨便有可以鼓動的話題,大家立刻沸騰起來,尖叫吹口哨,用力拍手。

  安籐雪的頭前所未有地炸痛,原本並不是很有把握的入學試,被勝雄老師的一句話弄得更是七上八下。勝雄老師並不是沒有根據就胡說八道的人,他說今年競爭率大一定是得到什麼情報吧。本來只是悄悄跑去參加了考試,即使落選也還有其他學校可以上。被莉香這樣一鬧卻弄得被大家都知道了。

  安籐雪如坐針氈。首先,她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成為東京OL的計劃……莉香這傢夥總是信口開河。

  「抱歉,我要去洗手間。」

  安籐雪沖對面的老師露出勉強的笑容。向咖啡店的服務生問清洗手間的位置,搖晃著走進去。

  鏡子裡,蒼白少女穿著無生氣的短灰大衣,看起來十分土氣。不顧水的冰冷,安籐雪堅持洗了手,又接了些水拍在額頭。向耳後掖了掖頭髮,希望自己看起來能利落一點。

  轉身要出來時,卻意外地看到清彥正和莉香在走廊轉角橡皮樹後面拉拉扯扯。並不是想要偷聽,但是對話自然而然地飄入耳裡。

  「你這個傢夥都在想什麼啊!」清彥低吼,「竟然把安籐考東大的事在大家面前說出來!你有沒有腦筋啊。」

  「哎?為什麼不可以啊?」

  「傻瓜!萬一安籐考不上怎麼辦?你不是害她丟臉嗎?」

  「雪子不可能考不上啦——」莉香的聲音大驚小怪地響起,「雪子最聰明了。」

  「那可是東大啊!我也沒把握說自己就百分百能考上!」

  「別把雪子和你這種笨蛋相提並論。」

  「我是笨蛋?」清彥的臉都氣紅了。

  「再說,我不是根本就沒參加入學考嗎?我一點也不覺得丟人啊。」莉香的話讓安籐雪的心「嗵」地加快一拍。莉香沒有參加大學的入學考?自己竟然不知道這種事。

  「那是你好不好!安籐可是很纖細呢。」

  「那怎麼辦呀。」莉香露出糟了的表情,「我都已經說出來了。話說回來,這都是清彥你的錯呀。明明是你先把雪子考東大的事說出來的嘛。」

  「當時只有我們三個嘛!誰叫你當著他們說啊。」

  「那我向雪子道歉吧。」

  「算了、算了。那不是更糟。」一副拿她沒辦法的樣子,清彥撓著頭,無奈地敲了下莉香的腦袋,「你呀,有時候很細心,有時候又太大意。」

  「這是因為人家認為雪子是不可能會落榜的。」莉香嘟著嘴巴強調,「雪子那麼聰明——」

  「所以就顯得你更像笨蛋了啊。」清彥失笑,「你這傢夥倒是一點沒自覺啊。」

  「那有什麼關係。雪子本來就是很聰明。能有雪子這樣的朋友,莉香覺得很驕傲呢。所以才想告訴大家嘛。」少女扁扁嘴,「清彥是在嫌莉香笨嗎?」

  「現在嫌也晚了。你就笨下去吧。」河村清彥無可奈何地笑笑,「好了,我們回座位去吧。」

  「你先回去吧。我要等雪子——」背靠著咖啡屋的粉紅裝飾磚,梳著整齊披肩發的少女擡起圓圓的臉,「雪子那麼怕寂寞,莉香不想放她一個人啊。」

  「那好吧。對了,」走了幾步的清彥又回頭,「等一下,要去我家吧。」

  「我先陪雪子回家。你不要和我們一起走。」莉香強調。

  「為什麼啊!早上也是這樣,我們明明就同路,為什麼不能一起走?」少年不解。

  莉香漲紅著臉,半晌才說:「反正、反正我就是不要當著雪子的面,和你一起走。」

  安籐雪急急地縮回頭,躲入洗手間的個人室,羞愧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莉香一點也不笨,原來她早就看出自己喜歡清彥了,所以才處處顧慮她的心情。想起莉香在自己面前,沒有一次叫過他的名字。遲鈍的是自己,還以為那是莉香的習慣,原來她是怕自己會難過。

  說什麼青梅竹馬的好朋友,結果她都不知道莉香沒有參加入學考的事。不,或許莉香說了,是她根本沒有留心聽。她一直只想著自己的事。明知莉香的成績不好,也只是想著反正有清彥在,清彥會幫她的。懷著這種陰暗的心情一次也沒有提出過幫莉香補習。

  想起那個靠在粉紅磚牆等著自己的洋娃娃般的少女,安籐雪覺得完全沒有面對她的勇氣。

  被大家喜歡的人一定有其被喜歡的道理。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待在莉香身邊有壓力。她討厭的並不是莉香,而是那個羨慕莉香又無法坦率承認的自己。

  簡直是狼狽逃走的感覺。

  以頭痛為借口,提前離開咖啡屋的安籐雪自嘲地想。一面掏出鑰匙,準備開門,卻瞥到停在門口的車子。有個男人默默地坐在駕駛座上抽煙,戴著墨鏡不經意地往這邊看一眼,又很快別開頭。

  心裡升起異樣的不安。安籐雪的手一抖,大串的鑰匙發出金屬撞擊的聲響,門卻從內側被拉開。

  「媽媽?」

  毫無準備的安籐雪嚇了一跳,「你在家?」平常都是七點過後才回來的母親,脖子上繫著精緻的緞制圍巾,潔淨美麗的臉上化著淡妝,一副還要出去的樣子。

  「你去哪了?」母親側身讓她進來,冷淡而冰冷的語氣。

  安籐雪一邊脫大衣一邊解釋:「今天是開謝師……」

  「別脫了,我們還要出去。」母親打斷她的話,瞥了她一眼,拎起手袋,微微皺了下眉,雖然沒有說什麼,安籐雪直覺認定她是在嫌棄自己的裝扮。確實,和一點也看不出已經四十歲的母親不同,自己不怎麼會打扮。

  「別愣著。」母親輕言輕語地說著,一面對著客廳的鏡子整理頭髮,「準備一下,我們去外面吃飯。」

  「喔。」其實她並不想去外面吃,但是難得媽媽有興致和自己一起出門。安籐雪忐忑不安地換了雙鞋,她也有很多事想和母親談。去東京唸書的事,租房子的問題,萬一落榜的話,究竟是上本地的女子大學還是明年重考呢。她有好多話,好多事都想和媽媽談。

  雖然知道一個人撫養自己的母親有不少艱難的事。工作也很忙。但是,那種強烈的被忽視感還是讓她覺得很難受。

  莉香之所以能養成任何事也輕易講出口的性格,是因為她有溫暖的家庭吧。安籐雪陰暗地笑了笑。厭惡自己這種總把不好的事歸咎到環境上的性格,卻又無力改變。

  軟弱地跟在母親身後,想要什麼卻總是不敢大聲表達自己的意見。這樣下去,一定會變成越來越陰暗的人吧。她總想著能改變就好了,說不定是出於這種想法,才會鼓起勇氣參加東大的考試。

  莉香所嚮往的佈滿精緻店舖的東京,感覺上光彩奪目,希望自己進入閃光的城市,變成堅強的人。

  安籐雪擡頭,在冷空氣裡呵了呵發涼的手心。

  天空看起來要下雪,太陽是白色的。

  安籐雪靜靜地看著白色的太陽,耳邊傳來母親的呼喚:「雪子——」

  和莉香一樣,這些人總是用她們習慣的方式稱呼自己,安籐雪收回渙散的神志,發現母親打開停在家門口的那輛車的車門,坐在副駕座上,正招呼自己快點上去。

  不知道怎麼的,安籐雪的心裡咯噔了一下。

  那輛車並不是計程車。

  開車的人就是自己進門時遠遠看著自己的那個男人。

  衣服雖然只是簡單的西裝,但是散發著優雅的風度。

  安籐雪默默地坐在車後座。看到車前鏡裡,男子溫柔地向母親微笑了一下。沈滯的空氣迴盪在車內,安籐雪隱隱預感到什麼,覺得心臟像被攥住了似的,打開車窗,在冷風裡麻木地喘氣。

  母親訂的位置是在一家高檔的法國餐廳。

  母親喜歡一切高檔的東西。平常買回家裡喝的紅茶,安籐雪都會小心地挑選牌子。

  而這個男人,也屬於高檔的類型。

  落座的時候,他禮貌地幫母親和她拉開椅子,點餐時和服務生講話也輕言細語。安籐雪猜不出他的年紀,眼角雖然有細紋,挺直的鼻骨和鋒利的嘴角卻讓他看起來顯得很年輕。

  吃法國菜不能講話。

  大家都吃得安靜而沈默,間或聽到叉子和盤子接觸時不小心碰撞出的輕悅聲響。餐具是銀製的,溫暖的餐廳堂皇而燈火通明。窗外的天色一寸寸黯淡下去,安籐雪低頭看著侍者擺上的甜點,手緊緊地纏住垂著雪白蕾絲的桌布。

  「雪子……」母親終於放下刀叉,「媽媽決定再婚了。」

  安籐雪無言地低著頭。

  「今天是把他正式介紹給你。」

  隨著母親柔和的語調,男子輕輕微笑,「你好,我是千葉光。」

  「千葉先生是我工作上的夥伴。我們彼此認識有一段時間了。」母親費力地說著,像是一直在想怎麼措辭。

  安籐雪捧著果汁杯,小口地喝。

  她還沒見過母親這個樣子。媽媽和她講話總是漫不經心,偶爾視線停在她身上又很快轉開。她不停地幫她想理由,想著媽媽太忙,媽媽是不想看到父親的影子傷心,媽媽很累想要獨處,媽媽……

  垂下眼睫,看著杯中晃動的汁液,安籐雪悵然微笑。

  恍惚地看了一眼對座的人,這個禮貌的男人,很適合優雅的母親。但是,她卻從來都只有一個爸爸。

  「千葉先生希望我們搬過去和他一起生活……」母親還在講著。

  「媽媽。」安籐雪輕聲打斷她,「我考了東京的大學。要去那邊唸書。可能無法參加你們的婚禮了,希望你們幸福。」她輕輕地站起身,向男子彎腰行禮,「媽媽就拜託您了。千葉叔叔。」

  「雪子,你要上東京唸書?」

  「嗯。」安籐雪用盡全力微笑著,撐住自己炸痛的額角。已經不能去想如果沒有考上該怎麼辦了。必須!只能!她一定要考上!

  因為這裡,已經沒有容身之所。

  擦了擦嘴角,安籐雪悵然地望向窗外。

  冷風吹起她的圍巾,安籐雪胡亂在脖子上繞了兩圈後隨便打了個結。雖然千葉先生堅持先送她回家,但在她堅持拒絕的情況下,也只能作罷。母親的臉色似乎又難看起來,但是安籐雪已經不再去想是否合乎禮儀,是否給母親丟人的問題了。母親並不是在徵詢她的意見,只是冷靜地宣告,她要結婚了。

  那自己,除了微笑傾聽,給予祝福,又還能說什麼呢。

  這一天已經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氣,她實在沒辦法顧慮更多的事。就算對千葉先生有什麼失禮的舉止也不想再考慮了。反正從頭到尾,她都不是母親依靠的對象。

  一個人,流浪般地漫步在街頭。

第1章(2)  

  隨便招了輛計程車,把身體交由同樣疲倦的坐墊。車窗外飄下細小的雪霰,眼淚這才慢慢地湧出。

  安籐雪用手背按住眼睛,無聲地哭泣。

  再也不想考慮形象的問題,反正從來沒有人愛過自己。

  不被母親愛的孩子,又怎麼可能得到其他人的喜愛?她並不是因為母親再婚才這麼說。手腕上的傷痕存在並非一兩天,媽媽一定看到過,卻從來沒有追問過。

  總是一個人回到沒有燈亮起的房間,做好兩人份的飯才從電話裡聽到母親冷淡的通知:我不回家吃飯了。

  即使遇到喜歡的人也不敢表白,雖然不能說這是母親造成的錯,但是從小迫於母親冷淡的眼神,才養成這種畏縮的性格。

  把身體投到熟悉的床單上,一個人放心地哭了會兒。垂下去的手指碰到什麼冰冷的東西。哭著起身,才想起是莉香來的時候,自己著急開門而碰翻的相框。

  紅著眼睛按下牆壁上的室燈開關。

  發現鏡面竟然在一摔之下出現了裂痕。

  自己視若珍寶的全家福照片。相片裡,小小的自己,左邊是父親,右邊是母親,一家人都笑得甜蜜蜜的。現在卻因為玻璃的裂痕而看起來也像是支離破碎的樣子。

  安籐雪忍不住痛哭出聲。

  是的,這個家早就已經碎裂了。只是她一直以來不想承認這點。

  父親走了,母親也就快成為別人的妻子。

  她實在不想再忍受被留下的滋味。

  安籐雪無比迅速地拉開衣櫃,取出大大的行李袋,胡亂扯出幾件衣服,諷刺般的,早上怎樣也無法找到的粉紅色大衣卻在這個時候掉了出來。

  保險證,健康卡……一切需要的證件還有必需的錢。

  安籐雪咬牙,一樣樣地把東西塞入口袋。

  距離放榜沒多久了。原本是想用電話去查詢,但是現在,她改變心意了。她根本沒有辦法去想如果失敗會怎樣,她不能也不想繼續留在這個城市,她要到東京去。

  去親自看榜單吧。就像那些生活在東京都市內的大小姐們一樣。

  就像莉香說的那樣:「雪子怎麼可能會考不上!」

  是的。不可能考不上的。不允許考不上的!

  擦乾眼淚。她一定可以的!她要拋下在這裡的一切,去沒有「過去」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安籐雪拎著大大的行李袋,費力地走出熄滅最後一盞燈的家門。

  黃昏漸晚,風裡夾著小朵的雪花吹打臉頰。

  安籐雪一步一步地朝著車站前進,臉上有著倔強的神情。

  像出逃一樣開始的旅行,果然太過匆忙,雨傘也沒有帶。渾身濕透地站在候車大廳,安籐雪覆在額上的劉海濕漉漉地淌水,人也凍得直打冷戰。

  「今天不是出行的好天氣呦。」售票處的職員頭也不擡地提醒。

  「是啊。小雪變成了雨加雪。」她是遭受了詛咒嗎?安籐雪的牙齒凍得格格直響,索性翻開手提袋,當場把大衣換上。穿上粉紅色的大衣,心情和身體都溫暖起來。抓緊手中的旅行袋,她想成為像莉香一樣的女孩。然後,在東京尋找到自己真正的夢想,漸漸變成自己該有的樣子。

  「入夜還會轉成大雪。」推了下眼鏡,售票先生十指在電腦鍵盤翻飛,「天氣很差。如果沒有急事,還是明天再走比較好。」

  但是如果明天失去了開始新生活的勇氣怎麼辦?安籐雪苦笑了一下,她很瞭解自己。所以才提了行李跑出來,根本不想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她在桌上留下了給母親的信。是的,現在已經無法回頭。去東京,找房子,開始新生活。一步一步,不管今夜風雪再大,她也只能向前了!

  「沒關係。我,一定要去東京。今天。」奇怪的語法拼出倔強的言辭,少女堅定地抿緊嘴角。

  售票口的職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終於還是沒有多問,把蓋了章的票從窗口遞出去。

  「二十分鐘後有一趟車。」

  安籐雪拎著行李袋,安靜地坐在空曠的候車大廳。

  果然是天氣不好的緣故,候車大廳空蕩蕩的,地板上有行人留下的潮濕雜亂的痕跡。

  清冷的時分,鎮上的人應該圍坐吃著晚餐吧。莉香的家一定是那樣。安籐雪想,到了東京,無論如何,她至少要通知莉香。想著會關心自己的人竟然是從小一起玩的朋友而不是母親,忍不住又有點酸楚。

  無事可做的時候時間過得異常的慢。

  安籐雪不時望向候車室的鐘錶,意識到自己不僅忘了雨傘也沒有戴手錶。出門時以為背走了所有的一切,現在才發現她幾乎是拋下了全部。

  不敢想像如果榜單上沒有她的名字,她要怎麼回頭。

  安籐雪握緊藏於衣袋中的手指。

  人影在面前晃來晃去。大多是下車的乘客。

  透過衣角的縫隙,看見在對面的台階,坐著抱膝歪頭睡著的少年。耳朵裡塞著耳機,雙眼緊閉。鬆垮垮的背包隨便地放在濕漉漉的骯髒地板上,臉色蒼白一副疲累的樣子。

  安籐雪收回散漫的視線,想去買杯熱咖啡,又擔心錯過列車進站。

  沒有什麼人的車站,似乎只有自己和對面的少年是要上車的樣子。安籐雪又看了眼掛鐘,卻驚訝地發現鍾竟然是停的。

  而此時,對面的少年突然掀起眼皮,拎起背包,頭也不回地向著進站口走。安籐雪慌張地拿好自己的行李,想著說不定是車來了,連忙追上去。走過檢票口的時候一問,果然到了發車時間。

  還沒有上車就已經出了一頭冷汗。安籐雪驚魂不定地拎著行李上了列車。真該感謝那少年啊,不然自己錯過車都不知道。她下意識地遊移視線,卻沒有發現剛才的少年。

  車裡果然沒什麼人,四處都空曠曠的;但是安籐雪還是循規蹈矩地找到自己車票上對照的號碼,把行李用力丟往行李架。

  「我來。」褐色的衣袖橫伸,修長有力的手穩重地扶住了被安籐雪各種雜物擠成一團的旅行袋,輕鬆地安置在頭頂的行李架上。

  安籐雪不好意思地回頭,站在身後的是穿著西裝三十歲左右的男子。

  「下車的時候,叫我一聲,我來幫你拿。」

  夾著皮包,像是個普通上班族的男人臉上有著溫柔的笑容,端整的五官看起來很英俊。

  安籐雪手足無措地點了點頭,慌慌張張地坐下去。

  「啊,那裡是靠窗的位置,有點冷。」男子站起身,「不介意的話,可以和我換一下。坐到這邊來吧。」

  安籐雪心中打鼓,雖然懷疑一個親切的人很過分,不過真的太親切了呢。

  「其實我有點暈車。」男子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來是這樣啊。安籐雪鬆了口氣。

  「好的,沒關係。」反正只是相差一排的座位罷了,換一下應該不要緊。不過這節車廂很空,他為什麼一定要和她換,而不是隨便坐到其他靠窗位置呢。安籐雪稍微想了一下,卻沒有深究。

  男子身邊的座位好像有什麼人,放了些零散的物品在座位上,人卻不在。左邊那排有個老婆婆緊緊地包裹著毯子,看起來不像剛上車的樣子。安籐雪想知道列車什麼時候會開動,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希望快點離開這個小鎮到東京去,卻懊惱地看著空落落的手腕,想起自己沒有手錶。

  「現在是七點二十分。」

  斜對座的人似乎注意到她的舉動。

  安籐雪連忙道謝,發現斜對座的是位優雅的美女。

  美女穿著萍綠色的套裝,笑起來一副迷人的樣子。毫無驕縱的感覺,是讓人覺得可以親近的淡雅美麗。安籐雪奇異地升起一種想要攀談的慾望,美女卻在嫣然一笑之後,重新埋首仔細研究攤在膝頭的報紙。

  沒有意識到東張西望和找人說話都是因為離家的緊張,安籐雪只覺得頭好像又在隱隱作痛。

  列車一晃,終於徐徐開動。

  有人「嗵」的一聲坐下去,發出很大的聲響。

  安籐雪覺得有什麼翻騰上來,她忍耐著拿起座位間的小桌子上擺放的一次性紙杯,給自己倒了杯水,水還是燙的,大概是乘務員不久前才更換過。小口地喝著,頭痛的感覺卻不見好轉。想到這也許不是因為感冒,而是暈車,安籐雪臉色難看了起來。

  怎麼會突然暈車了呢。自己果然像是遭到了詛咒。

  早知這樣,就不換座位了。或許還是坐在窗邊會好受一點,但是安籐雪很快責怪起自己。自私的本質還是沒有改變,遇到不如意只會抱怨別人。她不是很厭惡這樣的自己嗎?支著額角,安籐雪極力忍耐著不適,安慰自己說只要多坐一會兒適應了就好。身邊的位置應該有人,卻一直是空的。安籐雪把窗子打開了一點,又擔心地看了眼左邊與美女對座的睡著了的婆婆。終於還是把窗子又關緊了。

  想著各種各樣的事,東大失利的萬一……她已經不敢去想。只能盤算著找房子,然後找地方打工的種種。

  逕自想心事的好處,就是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看著映在窗上的風景不停地改變,卻不知道列車究竟開動了多久。安籐雪又好奇地看了眼自己身畔的座位,神秘的乘客依然沒有回來。

  一暖瓶的水似乎都被她喝光了。

  安籐雪有點不安地四下張望。大概是乘客稀少的緣故吧,乘務員也沒有出現。安籐雪猶疑地起身,想去洗手間。

  她看了眼手中的車票。十三號車廂,還真是不吉利的出行。

  安籐雪一邊收好車票,一邊向十三通十四號車廂的位置走去,兩節車廂的接壤處都有洗手間才對。如果看到有熱水爐,她也想把被自己一個人全喝光的暖瓶再添滿。

  走過兩排座位,肩膀被迎面行來的人撞了一下,淡淡的幽香隨之沁入心脾。安籐雪下意識深呼吸。

  「呀。抱歉,撞到你了。」輕柔好聽的聲音,原來是斜對座的美女。

  「沒關係。」安籐雪笑了笑,表示不介意。

  「你不舒服嗎?臉色很不好啊。」美女關心地問,「是不是剛才把你撞痛了?」

  「其實有點暈車……」安籐雪小小聲地說。她不想被和自己換座位的先生聽到,那樣會令他介意吧。那位先生也是很好心的人。

  「沒有吃暈車藥嗎?我袋子裡好像有。」美女笑起來很溫柔的樣子,安籐雪注意到她皮膚白皙,下巴處卻有顆小小的黑痣,反而添加了一抹俏皮。

  「不用了。我只要去吹吹風就好。」安籐雪不習慣讓陌生人照顧自己,但是心裡覺得感激,臉上自然帶出笑容。

  「喔。」美女輕蹙了下眉,不開心地回頭瞟了一眼,「可是那邊的洗手間通風好像不良的樣子。」她皺了皺鼻子,做出一個很臭的手勢。

  安籐雪忍不住輕笑出聲。沒想到美女也會說這樣的話啊。

  「那我去那邊好了。」安籐雪微笑,轉身向十二號車廂接壤處的洗手間走去。

  「回來記得和我要藥哦。」美女溫柔地笑了笑。

  安籐雪覺得不該再抱怨了,路上碰到好人,表示行程有好運氣。總是怨天尤人實在很惹人厭。

  列車不知怎麼的開始輕微地搖晃起來,像是要過隧道。

  一陣強烈的噁心翻騰上來,安籐雪開始後悔自己的逞強。

  掙紮著走到通風口,她站在車門旁,臉色蒼白地想,回去後得向那位小姐要暈車藥才對。車廂接連處的風很大,夾雜著細小的雪花翻飛。

  安籐雪抓緊扶欄,摀住嘴。至少不要吐在這裡。

  「對不起,你介意嗎?」

  忽然有人用很輕的聲音問。

  安籐雪捂著嘴往一旁看,穿著白色風衣的年輕男子背靠著另一邊的車壁,戴著一副銀邊鏡架的臉蒼白到血色全無,手裡夾著快要燃到盡頭的香煙。

  過了幾秒,她才恍然大悟,連忙擺手搖頭。

  原來對方誤以為她捂著嘴是介意香煙的味道啊。其實淡淡的煙草味反而對頭痛是種治療。

  「沒、沒關係的。您請便。」

  人家已經到這裡來抽煙了,如果再禁止,不是也太可憐了嗎?她注意到男子腳下好幾個香煙頭,夾煙的手指微微發顫,看起來好像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

  注意到這樣盯著人看很不禮貌,安籐雪強令自己收回視線。心裡卻在猜,這個人會不會是自己身畔那位一直沒出現的乘客?

  從香煙的數量上看,這個人恐怕在列車進她上車的那站開始,就已經站在這裡了。這麼冷的天氣裡,他恐怕不是單純想要吸煙,而是和她一樣在暈車才對。難道暈車這種事根本就不是適應一陣子便可以好了嗎?安籐雪憂慮地想著,那種強烈的嘔吐感又翻湧上來。

  「嘔……」她用力摀住嘴。

  「小姐,你怎麼了?」青年注意到她不對勁,立刻走過來,扶住她的腰,「你在暈車嗎?」

  「偶、偶洗兔……」

  「想吐?」

  安籐雪很佩服這個人竟然能明白自己支吾不清的語意。

  「對不起,有人嗎?」青年扶著安籐雪,另一手開始禮貌地叩擊洗手間的門。門把一直顯示著有人,但青年沒有放棄,「對不起,外面有位小姐不舒服。您能快點出來嗎?」

  安籐雪捂著嘴盯著門。

  洗手間的門良久紋絲未動,也聽不到回應的聲音。

  「這門是不是壞掉了……」青年心煩意亂地說著,有些無措地咬著另一手的指甲。

  安籐雪費力地仰頭,強力平息胸中沸騰的嘔吐感。

  「粉久都米人出來了嗎?」她不太敢開口地支吾著問。

  「我沒有注意……」青年一臉歉然地扶著她,「我去叫乘務員來,你堅持一下。」

  「真是奇怪啊……」安籐雪好奇地伸手往門上一推。原本應該是從內裡別住的門,竟然悠然開啟。

  「啊啊啊——」

  下一秒,安籐雪縱聲尖叫。

  門的那一邊,是個恐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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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3-6 14:01:56

第2章(1)  

  「涼,你現在在哪?」

  「宇宙村銀河系地球島……」

  「涼……不要開玩笑了。你媽媽很擔心你啊。」

  「嗤,我又不是小孩子。」

  「涼……」

  不顧手機裡不斷傳出的追問,少年逕自切斷通訊,不在意地把手機塞入背後的行囊。背包裡不斷閃爍著短信傳來的紅燈,少年面無表情地把掛在胸前的耳機塞入耳朵,阻隔一切雜音。

  月台上忙碌的人群成為遠去的背景,地下鐵的電梯分上升與下降,相互擦身,卻永久錯過。雙手插在衣袋裡,少年高高仰著頭。挺直的身體單薄卻帶有凜冽的氣勢。

  哼唱著哀愁的曲子,少年穩穩踏上堅實的土地。

  脫離那種只要向後倒去就會終結一切的感覺。

  電梯的盡頭,地下鐵外的世界,沒有想像中的晴朗。天空淅瀝地下著小雨,靠牆倒坐的流浪漢用已經濕了一半的報紙遮著頭臉。

  自行車的車鈴與汽車的喇叭此起彼伏構建喧囂都市的固定景色。雨大了起來,頭髮開始往下滴水,落在腳邊,打起小小的水花。

  有什麼在腿的周圍蹭來蹭去,他低下頭,看到半大不小的流浪狗。

  迅速地偏頭瞧了瞧,少年彎腰抱起小狗,朝對面的咖啡屋跑去。

  「抱歉,寵物不能入內。」

  不理會侍者的阻攔,少年一轉身,只是坐在了屋簷之下,既不懇求也不生氣,像是早有預料地流露出一種漠然的態度。

  他卸下背包,脫掉套頭毛衣,毫不在乎地用面料柔軟的高檔羊絨衫包裹住不停打顫的流浪狗。把掖在褲袋裡的半包餅乾拿出來,自己咬一半,另一半就塞到小狗的嘴裡。

  清脆的咬餅乾的聲音,伴隨雨水沙沙打在屋頂的聲響。撫摸著流浪狗打結的毛髮,有著一雙漠然眼眸的少年用看電視劇的目光觀賞如簾的雨拉開夜戲的幕布。

  街角的那一邊,相擁的情侶在熱情地接吻。兩人手中的透明雨傘滑落在地也無法妨礙他們親吻的專心。靠近他們的雨好像也會沸騰成白色的蒸汽。少年托著腮,出神地瞧著。開大MD的音量,伴隨耳邊循環的歌曲輕聲哼唱——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

  And  those  he  plays  never  suspect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He  doesn't  play  for  respect

  He  deals  the  cards  to  find  the  answer

  The  sacred  geometry  of  chance

  The  hidden  law  of  a  probable  outcome

  The  numbers  lead  a  dance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swo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He  may  play  the  jack  of  diamonds

  He  may  lay  the  queen  of  spades

  He  may  conceal  a  king  in  his  hand

  While  the  memory  of  it  fades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swo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And  if  I  told  you  that  I  loved  you

  You'd  maybe  think  there's  something  wrong

  I'm  not  a  man  of  too  many  faces

  The  mask  I  wear  is  one

  Those  who  speak  know  nothing

  And  find  out  to  their  cost

  Like  those  who  curse  their  luck  in

  And  those  who  fear  are  lost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swo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這音樂很好聽。」

  空曠的列車,相鄰的座位,穿著褐色西裝的男子似乎也聽到了少年循環播放的歌曲。他露出使人愉快的笑容,探身問:「是什麼名字?」

  少年扯下耳機,包裹在單眼皮下幽深的眼珠有種無法形容的冷淡,冷冰冰地回答:「《shape  of  my  heart》。」

  「哎?這個要怎麼翻譯呢?」男子用指肚摩挲著下頜,困惑地蹙眉,「我心的形狀?」

  「……」少年沒有搭理他,逕自扭頭望向窗外漸黑的夜色,持續飄降的雪花正在黑暗中不斷劃下閃亮的銀線。似一場散落的煙花。

  「雪一直在下,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停,真傷腦筋。」男子看了眼腕上的表,「車開得越來越慢了,你沒有發覺嗎?」

  少年終於不耐地瞥向他,「因為暈車才和別人換座位的人,不覺得話有點太多嗎?」

  過於明顯的諷刺與刻薄的語調,終於令男人閉上了嘴。

  「倒是和你換座位的女孩子一副暈車的樣子呢。」但是少年卻不放過他地掀起薄薄的唇瓣,尖刻地奚落,「我剛才看到她臉色難看地往洗手間去了。真是的,不管走到哪都有這種給人添麻煩的類型。」

  「原來她也暈車嗎?」男人不怎麼在意少年的諷刺,只是皺了下眉,接著站起身。

  「現在裝什麼好人。」少年囂張地哼笑,「不是你非要和人家換座位嗎?真是的。裝腔作勢地說什麼靠窗的位置比較冷。大人真是太噁心了。」

  男人苦笑了一下,沒有反駁,邁出一步又有些猶豫。

  「啊啊啊——」

  響徹車廂的尖叫聲驀然傳來。男人面色一變,正準備加快腳步,車身卻忽然劇烈地搖晃,隨即鐵軌發出哐噹一聲,列車停了下來。

  「啊啊啊——」安籐雪縱聲尖叫。

  門的那一邊,是個恐怖的世界。

  艷紅的鮮血因為天冷的緣故已經開始凝固。

  出其不意地推開門,卻目睹到驚悸的一幕。她幾乎是出於本能地發出厲聲嘶喊,隨即眼前一黑地向後倒去,還好身後的青年用手撐住她的腰。雖然他沒有失控到像女孩子般地大喊,但是後背抵在他懷中嚇得不敢再睜眼的安籐雪還是聽到了傳自他胸膛的失序的心跳。

  「發生了什麼?」

  穿著褐色西裝英俊溫柔的男人一臉緊張地第一個趕到。安籐雪呆呆地注視著已經被抱住她的青年關上的洗手間的門,臉色慘白地指著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

  「我聽到喊聲……」

  氣質優雅的美女好奇地探頭,緊跟在男子身後。

  「搞什麼啊,大喊大叫的……」穿著高領毛衣的少年雙手插在口袋裡冷淡地蹙緊眉頭,「發現死人了嗎?」

  「確、確實。」

  捂著嘴,白衣青年顫抖地吐出支離破碎的聲音:「那裡面……」

  「總之,先通知乘務員吧。」西裝男人很快恢復了鎮靜,「這位小姐,你扶她進去休息吧。」他望向綠衣美女。

  「好的。」美女小心地從青年懷裡扶起安籐雪,「別怕,大家都在這裡。啊。」她忽然回頭,「不能讓那位婆婆過來。她年紀大了,受不了驚的。」

  「是啊。大家快回座位去吧。這裡成了案發現場,我們都是外行,不要亂動比較好。」男子嚴肅地告誡,「我去通知列車長。」

  「說起來。」少年仰頭透過車門的玻璃望向黑寂的雪地,「車子從剛剛開始,好像停了。這裡並沒有車站的樣子……」

  白衣青年好像受到不小的驚嚇,緊跟著安籐雪,踉蹌地返回車廂。

  誠如安籐雪事先猜想的那樣,他的位置緊鄰安籐雪,是並排靠窗的座位。他一坐下去就搖起車窗,大口呼吸,半晌,才臉色難看地轉向安籐雪。

  「抱歉。這樣很冷吧。我馬上關掉。」

  「沒關係。剛才血腥的味道很刺鼻。」安籐雪喃喃開口,很理解對方的臉色為什麼那樣難看。自己的臉色一定也是這樣吧。捨棄舊有一切、憧憬美好未來的旅程為什麼這麼多災多難,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現在才意識到以前自以為苦惱的生活是多麼平靜且安穩了,她好像成了殺人案件中的第一發現者。

  她憮然地望向身邊還沒有恢復鎮靜的人。這樣說起來,他也一樣。而且他一直站在那裡,隔著扇門竟然有個死人,想起來一定很不舒服吧。那種如潮水乍然襲來的驚恐反而壓抑了嘔吐的衝動,安籐雪接過美女好心遞來的水杯,抿了一口。心撲通撲通地跳,感覺車子又緩緩地開了起來。

  ……

  「發生了什麼啊。」

  一直睡著的婆婆睜開眼,似乎感覺到車廂裡徘徊的不安。

  「沒事,出了點意外。」氣質優雅的美麗女子,沖老人家露出安撫的笑容。

  「你是誰啊。憑什麼問東問西的。」

  穿著高領毛衣的少年正激烈地和人爭吵。

  安籐雪緊握放在膝頭的杯子,滿懷不安地盯著爭吵中的二人。

  那位和自己換座位的先生通知了列車長。洗手間馬上鎖了起來並被叮囑為了不要造成恐慌,盡量不要把消息擴散出去。車長旋即報了警,接下來的小站上來了一位警員,面色不善地盤問他們的聯絡地址。

  「列車上突然發生這種事,誰也不願意看到;但是到東京之前,也沒有辦法聯絡更多的警力。我必須在到站之前,先取得你們的聯絡方式,否則到站之後你們也無法自由行動啊。」

  「這種事不是毫無道理嗎?我們難道是懷疑對像不成?」少年尖銳地冷笑。

  「是啊。」看起來很溫柔的美女,也一臉困擾的樣子,「雖然人是死在這邊的洗手間。但是犯人也有可能是其他車廂的人……」

  「我們都只能做好我們分內的事!」警官先生很不高興。他又不是東京署的人,只是臨時抽調在附近辦事,卻因為這趟車出了事故,而不得不上來做這些無聊的記錄。

  爭吵間,車子又停了下來。

  「嘔……」安籐雪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內臟飽受磨難。

  「很難受嗎……」身側的青年小心地遞來手絹。

  「不、不用了。」安籐雪勉強地搖搖頭。

  「都是因為車子走走停停才會這樣。」青年失神地看了眼窗外的雪景,「大概是雪下得太大了,不知道要開多久,才能到東京。」

  「你們上車時沒有接到氣象警告嗎?」警官一臉疲憊地暫時放棄和少年無休止的爭吵,一雙鷹眼卻鎖住十三號車廂內的眾人,「今天的風雪很大。列車一定會晚點!如果沒有急事的話,一般人不會堅持搭乘吧。」

  「所以你根本還是在懷疑我們嘍。」少年冷哼,嘴角不屑地一撇。

  這個人……安籐雪小心地觀望。這個少年就是她在車站上見到的那個男孩子呢。原來他也在這節車廂啊。之前一直沒有注意到,是因為他正好坐在自己前面,嗯,如果不是和那位……直下守先生換了座位,他們的位置應該是並排相鄰的呢。

  但是和初見面的印象不同,這個人一張嘴就是滿口刻薄的言辭。雖然長得漂亮卻讓人覺得很不舒服,相比之下……

  「真是沒辦法啊。反正注定是惹上麻煩事。」擡手往耳後別了別掉下來的頭髮,適才和自己換過座位,又去通知列車長的直下守先生因為是成年人的緣故嗎?雖然也苦笑著抱怨,卻顯得收斂而沈穩。

  「我叫直下守,在東京工作,出門是辦公事。雖然天氣不好,但是不希望家人擔心,還是想盡快回去。」直下先生沈靜地向警官說明,「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聯絡地址。如果東京方面的警官需要問什麼的話,也可以再找我。」

  「嗯。其實我也是例行公事啊。大家都配合一下就沒問題了。」警官小心地收起直下的名片,轉向安籐雪,「你是第一發現人是嗎?」

  安籐雪緊張得不知道怎麼接口。

  「我們一起發現的……」身邊的青年很輕很輕地說,安籐雪感激地側過臉,發現他心不在焉地低頭一直在咬手指,好像還沒有從驚嚇中回過神。

  「你們認識嗎?」警官不放棄任何一個細微可能的驗證。

  「啊?不、不認識。」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問自己,安籐雪一個勁地搖頭,「我是因為暈車,想到更通風的地方待一會兒,正好這位先生……」

  「羽野砂。」咬著指甲,青年輕柔地報上姓名。

  「嗯,正好羽野先生也在那裡。」安籐雪原本靈活的大腦像被僵住了似的,口齒遲鈍地講解事件發生的起始。她好像置身於一場莫名其妙的兇殺現場,如果莉香在的話,一定覺得像個好玩的遊戲,而她因為親眼目睹了死者的慘狀,實在無法輕鬆得起來。

  「你到了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裡了嗎?他在做什麼?」

  「哎?」

  「這只是例行盤察。」警官朝一旁受了驚般擡起頭的年輕人點了下頭,「羽野先生你不要介意。」

  安籐雪無形之中更緊張了,小心翼翼地揣度自己的用詞——

  「我、我到的時候,羽野先生在吸煙。」

  「是嗎?這車廂是禁煙車廂嗎?你為什麼要去那裡抽煙?」

  跟隨警官的追問,安籐雪越發覺得頭痛。不要把她的證言緊跟著拿去盤問另一個目擊者好不好,這樣給她很大壓力啊。

  羽野砂好像比她壓力更大的樣子一直低垂著頭,在安籐雪緊張的注視下小聲地說:「我也有點暈車,所以才在那裡吹風的。」

  「安籐小姐,你看到羽野先生的時候,他正在做什麼?你是一去那裡,就立刻注意到羽野先生嗎?這只是例行取證,請回答我!」

  安籐雪暗中歎氣。這樣的例行取證實在夠人受的,何況她當時一直不舒服,只想找個地方吹吹風,怎麼可能把注意力放在別人身上。但是如果這樣說,如果照實說出自己是在羽野先生向自己打了招呼後才注意到他,那警官一定馬上又會去盤問羽野先生之前一個人在那裡做什麼。

  偷偷瞟了一眼身側的白衣青年。看起來就很纖細神經質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太緊張了,一直在咬指甲。如果說他是因為目睹了死者而臉色蒼白,安籐雪卻又想起,一開始他站在車門附近就是一臉慘白的樣子。c

  這些話,應該直接說出來嗎?安籐雪握緊放在膝上的手,總覺得說出來會給警官帶來不好的誤導。而她也不想再增添羽野砂的壓力。這個人看起來緊繃到像再發生一點點事就會斷掉的弦一樣。

  「請回答我!安籐小姐。」

  「對不起,我實在很害怕。」安籐雪不願意隨便亂說不負責任的證辭,只好說,「我記不清了。」

  「那麼,你們是怎麼發現死者的呢?」

  「因為我想吐。羽野先生……」提到他的名字就感覺身邊的人一驚,安籐雪非常窘迫,但是不可能不提他把事情講清楚,「羽野先生就幫我敲門,希望洗手間的人快點出來,讓我進去。」

  「門開了?」筆尖在記事薄上「刷刷」地做著記錄,警官頭也不擡地問。

  「哈哈。」前座的少年倒趴在椅背上大笑起來,「你在講什麼怪談啊。警官先生。死人前來開門?哈哈。」

  畢竟車上出了這種事。這個人還能笑得出來實在太沒神經了。本來就被盤問得緊張到不行的安籐雪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是!門並沒有開,是我覺得太難受了,用手推了一把後,門才開的。」

  「這麼說,羽野先生敲門,門沒有動。你去碰,門才開?」警官一邊說,一邊又看了眼羽野砂。

  安籐雪覺得心裡真是有氣。

  「不是這樣!請不要誘導式問話好不好!」然後因為生氣,僵硬的大腦反而恢復了靈活的運作,安籐雪冷靜地解釋,「那扇洗手間的門是壞掉的。雖然顯示著『有人』表示裡面應該鎖好了,但是我一推就推開了,證明那門已經壞了。而羽野先生先前敲門的動作是因為太輕了,門才沒有動。」

  「啊,我並不是說他有嫌疑啦。」警官不滿意她太大聲似的用筆搔了搔頭,「不必解釋得這麼詳細啊。」

  你分明就是這個意思——安籐雪咬緊牙。如果羽野砂也是那邊那小子那樣一副襆襆的模樣她才沒心思管別人的事。但是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又纖細。總覺得不為他說幾句,就會被眼前這個心不甘情不願的筆錄警員給繞進去。

  「你是……」面對美女,警官馬上放柔了臉色。

  「我叫青柳碧。」氣質優雅的白皙美人嫣然一笑,「用假期回老家探望父母。想在假期結束前趕回去,才搭了這趟列車。」「這樣啊……結果還遇到這種事……嘖嘖。」警官往外瞄了眼,「唉,這車怎麼又停了!」

  「大概雪太大吧。」直下守低頭說著看了眼手錶。

  「我說,你。」警官不情願地把目光投向看起來就極不合作的少年。

  「桂木涼。」

  少年靠著座位站著,雙臂交叉地仰著貓咪一樣高傲的臉。乍看無表情的面孔仔細觀望儘是桀驁的痕跡。

  「案發時你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準確的案發時間。」少年冷哼,「可以不問這些突顯你愚蠢的問題嗎。」

  「……嗯。」深吸一口氣,滿臉青紫的警官再接再厲,「剛才直下先生說過,你們是聽到安籐小姐的尖叫聲才趕過去的。當時的時間,聽到尖叫的時間,你還記得嗎?年輕人應該有點記憶力吧。你當時在做什麼?」貌似警官也終於被惹火了。

  「我正在被嘮叨的男人糾纏啊。」少年掀起薄薄的唇瓣,不屑地仰起下巴沖身旁的直下守一揚。

  「當時我們在聊天。」性格沈穩的直下守並不生氣,「青柳小姐和那位婆婆也都在車廂內。」

  「也就是你們可以為彼此作證嘍。」警官的筆尖微頓,「不過這也得等法醫確認死亡時間才行。總之除了安籐小姐和羽野先生,其餘幾位一直都在車廂內嗎?」

  「我們只是莫不相幹的陌生人,怎麼可能會一直注意別人在幹什麼。」桂木涼每說一句話都像在冷笑。

  安籐雪小聲嘀咕著,覺得被特別提出來的自己和羽野砂還真是倒黴。但是……同情地望了眼警官,碰上桂木涼這種不合作的傢夥,警官先生也很倒黴就是了。

  「你最好注意你的態度。」筆尖一轉,中年警官陰沈地注視少年,「那位死去的乘客口袋裡放著的是第十三號車廂的車票。也就是說,他應該在上車之後成為你們中的一員才對;但是你們卻沒有人注意到他……不小心的話,也許會成為嫌疑犯哦。」

  「何必還要不小心,你的口氣不是已經完全把我們當成共犯了嗎?」

  安籐雪忍不住認同少年這句無禮的發言,偷偷望去,正好看到桂木涼提起嘴角,唇邊掛著縷殘酷的微笑交叉雙臂仰頭說:「殺人是什麼感覺呢。老實說,我還真想嘗試一下。」

  額角掛上長長的黑線,安籐雪睜大了眼。這、這是個性格惡劣到何種地步的人啊。雖然被厲聲盤詰她也很生氣,但畢竟車上是死了人啊。他怎麼能隨便講出這種話。

  「剛才只瞄了一眼,沒看清啊。人是怎麼死的,鮮血四濺的,好像還有腦漿啊。是不是敲打了頭部啊。」不顧周邊女性的臉色開始變白,少年逕自毫無神經地發言。

  「致命處並不是那裡!」警官忍不住糾正。

  「啊呀。」少年馬上抓住他的話柄,「刑警先生,這是可以告訴犯罪嫌疑人的事嗎?」

  「我沒有說過你們是嫌疑人!」警官快要氣爆炸了,「我只是奉令來記錄證人口供!以及確認你們的身份和聯絡方式罷了!請你稍微配合一下!」

第2章(2)

  聯絡方式?

  安籐雪臉色一黯,下意識握緊胸前的衣服。

  她離開家就沒有想過要再回去。

  父親去世後,那個從來沒有改變過佈置的家,她小心維持希望可以和以前一樣的家——已經不可能一樣了,早就不可能一樣了。媽媽要再婚搬走了,那裡很快將被轉賣吧……所以,在那之前,她搶先逃開了。

  在飄雪的傍晚,踏上前往東京的列車。希望能在另一個城市,拋棄舊有的一切,拋棄愚蠢的自己不肯放開的一切,開始新生活。

  為什麼會這麼不順利?這倒黴的車廂,這可惡的天氣。

  她根本不想再想這些事的……

  垂下眼睫,安籐雪陷入微妙的心事。

  而桂木涼倔強的聲音大聲響起:「不能!」

  硬生生地把她從沮喪的情結中拉回現實。

  安籐雪恍然醒來般地望去,少年正倚著座位斜立在那裡,交叉雙臂雙眼緊閉。

  「現在這裡死了人,你作為一個有可能提供線索的證人,就完全不願意幫忙回想一下嗎?」警官看起來真的憤怒了。

  「不願意。」少年緊閉著眼睛,一臉嫌惡地歪頭。

  「你!」

  「那你就給我錢啊。」少年揚高音調,「刷」地掀開眼簾,貓般的瞳孔充滿防備,挑釁地昂頭,睥睨眼前的男子,「想要知道我的資料?好啊,拿錢來。一句話一千元很便宜吧。」

  他掛著幾近殘酷的笑容真的伸出手去,警官氣得發顫卻拿他無可奈何。索性「霍」地一下子站起來,不知道是去聯絡總部還是要到其他車廂。

  少年冷哼了一聲,重新坐下。完全不管車廂裡的人都向他投去詫異的視線,自顧自地拎起掛在胸前的耳機,塞回耳朵裡。

  安籐雪忍不住愕然地盯著他瞧。

  他一臉漠然的樣子簡直像沒有經歷過剛才的事一樣。

  他怎麼這麼冷靜?死人了耶。而且按照警官透露的情報,那個人和他們一樣,原本是十三號車廂的乘客。為什麼他沒有出現在車廂裡,為什麼他會死在洗手間,兇手是針對性的殺人還是……這些可怕又無法不盤旋腦內害她頭痛不已的念頭,這個少年卻為什麼全然不在意?

  難道這個人的心真的像名字一樣,是完全冷血的嗎?

  「你的旅行袋放在這裡很容易絆到腳,還是放在上面吧。」直下守的聲音從前面的座位傳來,像是在說桂木涼。

  安籐雪探頭瞧了一眼,桂木涼的旅行袋沾滿已經幹掉的泥水,看起來髒兮兮又鬆垮垮的。和自己那個裝得滿滿的行李袋完全不同。而且就放在座位旁邊的地上,伸長腳就可以碰到。

  「不必了。」少年懶散地拒絕,「我說,你這個人的興趣難不成是專門幫人扛行李?」他發出短促而尖銳的笑聲,奚落道,「直下先生,這樣會讓人誤以為你是小偷哦。」

  安籐雪瞬間屏住呼吸瞪大眼珠。這、這個人竟然如此對待他人的好意!

  「怎麼會呢。」直下守的聲音不疾不徐,「我想一會兒一定還會有人過來盤問。地上還是整齊些方便過人。而且……」

  「婆婆起來會絆到呢。」坐在安籐雪可以直接望到的斜對角的青柳碧了然並嫣然地微笑,「直下先生是擔心這個吧。您真是個溫柔的人。」

  「哪裡。我沒有想這麼多,只是覺得……」

  「真受不了。」擅自打斷他人的對話,桂木涼霍地站起來,把背包一揚丟上行李架,忽地掠起的塵土,嚇得安籐雪往旁邊一縮。

  「啊、抱歉。」她尷尬地轉頭看向羽野砂,剛剛差點撞進他懷裡。

  「啊?什麼?」羽野砂心不在焉地擡起頭,眼神茫然,顯然沒留心聽身邊的對話。

  安籐雪望了眼少年用力丟上去的旅行袋,行李架正好是在靠窗這一列的頭頂上方。灰塵緩慢飄浮,坐在其下的羽野砂卻完全沒有發覺的樣子。讓安籐雪不禁有點擔心。

  「羽野先生你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啊。」羽野砂勉強微笑。

  雖然覺得羽野砂心事重重的樣子明顯不正常,但安籐雪沒有追問下去。大概每個人都有不想被別人知道的煩惱吧。像她,不是也正坐在一趟沒有退路的列車上嗎?

  完全不敢想像萬一落榜的情形……但是正因為沒有退路了。反而無法不去想。即使是原本對功課很有自信的她,在老師說了今年競爭率很大她不應該冒險之類的話後,也忍不住沮喪。

  但是這種小小的憂慮與生死離別根本無法相提並論,對安籐雪而言,這才是目前最恐懼觸及的難題。

  窗外一片一片的白雪接連不斷像紙片一樣飄落。取代月色覆蓋大地。

  暈車的症狀已經消失,代替嘔吐感在胸中起伏的卻是其他不安的感情。

  「原來婆婆是要回兒子家啊。」

  「是啊。兒媳會來車站接我。」

  「那就好了。東京也在下雪吧。這麼滑的路,婆婆一個人是不能讓人放心的。」

  「呵呵。耳朵不好使了。但是行走還沒問題。」

  山吹婆婆和青柳小姐的對話不時傳來,整個車廂也只有這兩個人像正常的遠途乘客般閒聊著。

  「安籐小姐也來一杯吧。」

  好聽的聲音拉回安籐雪的注意力。

  原來是青柳碧幫對座的婆婆沏茶,正淺笑著把一個紙杯遞向自己。

  青柳小姐真是好人。安籐雪感激地笑笑。

  「謝謝。不過不用叫我小姐的。青柳小姐年長啊。」安籐雪不好意思地說,「我叫安籐雪。直接叫我安籐好了。」

  「那怎麼可以呢。女孩子過了十六歲,當然就是小姐呀。」青柳碧瞇眼笑。簡單的小動作,卻有種帶著韻律的優雅。

  「青柳小姐是東京人嗎?」

  「是啊。怎麼了?」

  「沒有。只是覺得青柳小姐很有京都的味道,更像是京都人呢。」

  「你猜對了。我小時候住在京都,真的是有京都的口音嗎?」

  「完全不是這樣。」安籐雪慌忙解釋,「是因為您看起來氣質很特殊,像望族的大家閨秀一樣呢。」

  「哈。你可真有趣。」青柳碧撥開滑落肩膀的碎發,沖安籐雪露齒一笑,「只是普通的上班女郎。東京啊。所有的上班女郎都是一個樣。連髮型都相同。」

  「是這樣嗎……」安籐雪呆呆地捧著紙杯,嗅著裊裊升騰的馨香。莉香和自己所憧憬的大城市,聽起來好像也很辛苦的樣子。

  「嗯。對了,你頭還痛嗎?我這裡有治療頭痛的秘方。」青柳碧故作神秘地眨眨眼。

  「秘方?」只要能分散注意力不去想放榜的事,怎樣都好。安籐雪突然明白了有人喜歡和陌生人聊天的心情。

  「不管是什麼植物,只要有好聞的香味,都有壓抑頭痛的效果。」青柳碧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個塑料袋,倒出一團暗紫的東西放入安籐雪的紙杯。

  「這是什麼?」安籐雪好奇地盯著在水中暈染出漂亮的淡紫色效果的色塊,「乾燥花?」

  「是玫瑰茄。」

  沒理會安籐雪脫口而出「乾燥花」時,桂木涼發出的訕笑聲,青柳碧逕自解釋:「搭配玫瑰茶泡水喝,也可以單用。因為不是甜的,味道並不好。不過壓抑神經性的頭痛是有效果的。」

  「真是謝謝你了。」安籐雪卻因為桂木涼的笑聲羞得臉都紅了。自己確實是土包子,想也知道乾燥花是不可能拿來服用的……

  「小心呢——」前座傳來某人習慣性陰陽怪氣的長聲,「兇手還不知道是誰呦。別忘了我們都是嫌疑犯,喝水還是自己倒比較安心哦。」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青柳碧只是一笑了之,但是安籐雪卻忍不住反擊。人家青柳小姐好心給自己倒水喝,卻被桂木涼說成那樣。於情於理,她也不能沈默地聽之任之。

  「呵呵。沒關係。涼說得也有道理。」青柳碧嫻雅地退回自己的座位,對安籐雪笑著搖頭,表示她不在意。

  「別那麼輕鬆地叫我的名字。」傲慢地回敬。桂木涼單腿踩在座椅上,歪頭抱著腿,蜷成一團地閉著眼。額角頭髮耷拉下來,一副疲倦的樣子,比實際年紀看起來更幼小的臉其實很可愛,嘴裡卻一句不饒人。

  安籐雪鎖住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仔細想想,桂木涼確實也沒說什麼太過分的話。他有權禁止別人直呼他的姓名,就像自己不習慣被稱為小姐;但是他那種語氣,還有他那種為人處事的方法,都讓人看不順眼。

  自私自利,自我中心,把別人當笨蛋。這簡直是自己身上固有缺點的放大版。安籐雪咬牙切齒地想,絕對要糾正自己的性格,不然等變成桂木涼那樣就為時已晚。

  不過……說真的。他至少有一點比自己強。想到這裡,安籐雪沮喪地垂下頭。那種無論想到什麼都可以脫口而出的性格……她其實有一點點嚮往。

  當然了。坦率地表達意見,和不顧別人感受地出口傷人還是有距離的,她知道。但是無論如何,她明白她很難做到。就算有什麼看不過眼的地方,她也不可能像他那樣大聲反駁。

  會覺得其他人令自己難以忍受,往往是因為行事風格上的差異吧。

  安籐雪落寞地想起莉香和清彥的事,而乘務員推著車子進來,問他們有沒有需要吃宵夜的。

  「列車什麼時候能到東京?」坐在安籐雪身邊一直沈默的羽野砂,突然迫不及待地搶著問。

  「對不起。」乘務員一臉為難,「上一趟車因為積雪出了事故,列車長剛剛收到總部的通知,我們可能要在下站迫停。至少要等前面處理好了,才可以……」

  「那要等多久?」

  安籐雪訝然地回頭,羽野砂的音調好像很激動。

  「真是沒辦法啊。非常抱歉。」乘務員彎腰行禮,「還有,請各位不要隨便走動,因為迫停的關係。」她壓低聲線,「警官先生也做了一些聯絡,可能會有分部的人上車協助調查。總之,也是因為到東京恐怕還得有些時候的緣故,大家還是吃些點心吧。」

  「唉。」直下守站起身,拿著手機向外走。

  「啊,等一下,這位先生。」乘務員慌忙叫住他,「請不要……」

  「我們……」直下守很安靜地轉過身,「應該不是嫌疑犯吧。」

  「並不是要禁止各位的自由,只是警……」

  「迫停期間,我不希望車上少了什麼人啊。」正說著,那位臉色難看的警官也回來了,「這段時間車門是封閉的,車停或許是好事。總之,附近有警力支援會來,大家先配合一下嘛。」

  「我只想打個電話。」直下守唇邊泛起苦笑。

  「那就在這裡打嘛。」警官盯著他手中的手機。

  「我說,」桂木涼辛辣地插嘴,「難不成我們要上洗手間,也要就地解決!」

  「我可沒這麼說!」

  「不要吵好不好。」安籐雪摀住頭,覺得太陽穴附近又開始炸痛。玫瑰茄的芳香看來對她沒有效果,遙遠的東京不知道何時能到達,她可不想三更半夜的到站啊。真是多災多難的旅途。

  「……」直下守的臉色也很不好看,但終究還是沒有說話,轉了個身,大概是坐太久不舒服,他走到青柳碧那邊的窗口,背對著安籐雪的方向,麻利地移動手指。

  「呀。看不出來直下先生你是EM一族啊。」

  不知道是佩服直下守按手機字母鍵的速度,還是用EM的方式和直下守上班族的幹練形象不符,青柳碧脫口而出。

  「沒什麼……」直下守微微苦笑,「太晚了……我怕家人擔心。」後面他說得含含糊糊的。安籐雪幾乎聽不清,她想,直下先生其實是個害羞的人呢。

  「是啊。我兒子也會擔心吧。」圍著毛毯坐著的婆婆也開始不安。

  「啊,我幫您打電話吧。」直下守溫柔細心地彎下腰,「您把號碼告訴我,我來撥……」

  「那就謝謝你了啊。」

  「哪裡。出門在外,就要互相照顧。我也有母親啊。」

  淡淡的一句話,卻讓安籐雪紅了眼眶。

  她覺得直下先生一定是個孝子。從他對老年人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來。可是,自己……如果母親能給自己哪怕一點點關注的話,她也不想離開她獨自生活啊。左手握住右腕上的傷,安籐雪咬住嘴唇。

  身側傳來輕微的抽氣聲。

  安籐雪敏感地轉頭,除了自己其他人不可能聽到的聲音來自身畔的羽野砂。他臉色蒼白如紙,身體微微發顫,而且……

  他終於把手指咬破了。

  這、這麼大的人怎麼總是咬手指呢。安籐雪看著那指甲旁的血痕猛然想起洗手間的屍體,一瞬間打了個冷戰。

  雖然沒資格質評他人的習慣,但是看著真的覺得很痛。手上的傷,小小一點就會很痛,這一點,安籐雪有過很深的感觸。

  羽野先生,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還是在害怕什麼呢……咬手指,像是他不安時的習慣。可這也只是自己的猜想。畢竟,從一開始看到羽野砂,他就一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很緊張的樣子了。

  勉強讓自己不要想到奇怪的地方上去。安籐雪小心地問:「羽野先生。你要喝些熱水嗎?」

  對呢。一定是因為和自己同時目擊了那種場面,才不舒服的吧。普通人會這樣也是正常的。仿若無事置身事外的桂木涼才是怪胎。

  「不必了,謝謝你。」羽野砂飛快地擡眼,又飛快地垂下睫毛,「我不習慣在外面吃東西。」

  這、那旅行時要怎麼辦?安籐雪有點懵然。

  卻又聽見桂木涼在前面無比諷刺地說:「不是因為殺了人所以才吃不下嗎?」

  「你不要太過分!」

  拿著水杯站在通道間的安籐雪怒視桂木涼。

  後者卻露出一排白牙向她笑了笑。

  「你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安籐雪氣得漲紅了臉,雖然自己不擅長和陌生人爭吵,但是他實在……

  「其實,我從剛才就很介意一件事。」少年卻渾然不理她緩緩站起身,傲然地歪了下頭,把長過眼簾的劉海甩到一邊,唇邊揚著戲謔的微笑,漫不經心地瞥視羽野砂,「就是——羽野先生腰上別的東西不見了呢。」

  「嗯?」羽野砂停下咬指甲的動作,一副被驚醒般的樣子。

  「去了哪呢。」少年枕著放在座位椅背上的手臂,把身體欠過來,在離羽野砂很近的地方問,「喂,剛才發現死人時,你腰上好像有東西呀。羽野先生,能告訴我那是什麼嗎?」

  回應羽野砂瞬間驚惶的表情,是桂木涼露出一排白牙的險惡笑容。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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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3-6 14:02:48

第3章(1)  

  「東西?」

  站在直下守旁邊,盯著他發短信的警官瞬間回頭。

  「莫非是……」

  「凶器」——及時縮回口中的音節並沒有清晰地吐出,但是寫在警官臉上昭然若揭的表情以及桂木涼意有所指的笑容,令車廂內的人不約而同地一齊望向羽野砂。如果按照警官的思路,十三號車廂的人最可疑,那在安籐雪到達洗手間前一直站在那裡的羽野砂確實是他們之中最可疑的人。

  安籐雪突然想到,那個時候……

  自己因為受驚向後退,幸好羽野砂從後面抱住她,才沒有摔倒。當時一瞬間,她確實覺得有什麼頂在她腰上……按照桂木涼的說法,難道真的是羽野先生帶著什麼危險品嗎?

  她疑惑地望去。感受到少女質疑的目光,與車內瞬息無聲的氛圍,羽野砂慌亂地一下子站起來,腦袋「砰」地撞到上面的行李架,又接著「砰」地坐下來。

  「不、不是的。」他握緊雙手,指甲邊沿流血的痕跡再度加深,神色惶惑地擡眼,急著辯解,「沒有什麼……」

  「真的沒有嗎?」分明就是導火線的桂木涼卻輕笑一聲:「啊啊,那就是我看錯了吧。不過安籐的臉色也真夠難看的呢。坐在殺人犯旁邊害怕了嗎?」

  「既然你承認自己看錯了,就不要隨便說其他人是殺人犯!」安籐雪大聲反駁,雖然桂木涼的話確實讓她稍微胡思亂想了一下,但是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一起乘車只是碰巧運氣不好要被懷疑的羽野先生呢。嫌疑人的說法已經夠過分了,桂木涼竟然把殺人犯這種沒根據的話也說出來了。

  「哼。」桂木涼斂目冷笑。

  「安籐小姐。」警官無孔不入地插話進來,「當時你和羽野先生一起在案發現場對吧。你真的沒有發現他持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嗎?我不是在懷疑他,而是想幫他洗清嫌疑!請回答我!」

  這分明就是在懷疑啊。安籐雪確定自己討厭警界的這種作風了。但是討厭歸討厭,安籐雪並不喜歡撒謊。

  「當時我太慌張了。」她說,「並沒有注意羽野先生戴著什麼。只是他一直在吸煙,手裡不可能拿香煙之外的其他東西,但是……」

  她為難地頓了一下,瞥向身旁的羽野,「羽野先生,」她直接面對他問,「你抱住我時,我覺得你身上確實有什麼很硬的東西撞了我一下。對不起。」她只是複述出當時的實際情況。

  「哼。」桂木涼又尖銳地笑了一聲。

  安籐雪被他弄得極不舒服,「你不要笑得那麼得意!」她難耐怒火,「羽野先生即使真帶著什麼也絕不會是凶器,只要講清楚就好了啊。對不對啊。羽野先生?」她轉過頭問。

  真奇怪,她根本不是這種盛氣淩人的女孩子。發生這種事,應該默默地縮在角落裡才像平日的自己。但是……安籐雪也不明白為什麼,為什麼會做出這種像要替別人出頭的事呢。潛意識中,想要成為莉香那樣的女孩子嗎?厭棄了過往那個心裡只有自己的自我嗎?

  她雖然怒瞪著桂木涼,卻又覺得,她只是在反抗,向過往的自己反抗。

  即使是一句能夠安慰別人的話也好,比起什麼都不做,只關心著自己的事。這樣無疑要好得多。

  但是此刻的羽野砂,顯然並沒有因為安籐雪的安撫而穩定慌亂的情緒。不習慣被眾人盯著瞧,他無措地避開視線,嘴唇顫動只是重複說:「那、那只是……畫具而已。」

  「你在說什麼啊?」大概是他聲音實在太低了,警官沒聽清,重新問了一遍。

  羽野砂卻害怕地從座位上驚跳而起,終於大聲地嚷嚷:「只是普通的畫具呀。」一面擡頭拉下自己的工具箱,「是畫筆,安籐小姐說的一定是這個。我只是有隨身攜帶的習慣……」他驚惶地一邊說,一邊翻出來給大家看,手一抖,箱子翻了下來,稀�嘩啦地灑了滿地已經乾燥的顏料塊。

  各種型號的繪圖筆、餅狀水粉以及塑料橡皮等工具雨一樣灑下來,安籐雪的衣服上也被沾染了幾塊,但是安籐雪只覺得抱歉。

  羽野先生那麼文靜的人,被逼到這種地步,都是因為自己說那樣的話。不說就好了。安籐雪後悔地彎腰,麻利地把顏料重新收拾起來。

  「不用了,是我的錯。我不是故意的。」羽野砂無措地看著安籐雪肩膀的顏料塊,「你別動,會弄髒手。」他小心地拿紙巾輕覆在安籐雪肩上,把顏料塊剝下。

  「對不起。是我不好。」安籐雪感受著他指尖的輕緩動作,這樣一個小心翼翼的男人,連抽煙也要先請示身旁陌生女孩的人怎麼可能會殺人。她才應該為隨便講話的莽撞而道歉,「我沒關係的。還是快點收拾起來吧。」她彎下腰,不顧羽野的阻攔,繼續收拾散落的顏料,「等沾到地板上,就拿不下來了。」

  「是啊。還是快點撿起來好。」青柳碧也幫忙拾撿腳邊的顏料。警官大概覺得也太過分了,訥訥地沒說什麼,跟著撿了起來。

  空蕩蕩的十三號車廂,總共六名乘客。加上警官,除了婆婆不方便低頭、桂木涼陰陽怪氣,其他人都一塊彎腰收拾散落的顏色塊。乾燥保存的水粉落地分散成細碎的小塊,飛濺得四處都是。安籐雪一邊四處梭巡零星的散塊,一邊為了打破這種尷尬的沈默而開口:「羽野先生,你是不是喜歡畫畫?」

  「啊。」正要和她撿起同一塊顏料,羽野砂飛快地縮回不小心碰觸的手指,羞澀地低聲回應,「嗯……其實,我在學校負責美術教學……」

  「啊。原來你是老師啊。」警官大嗓門地說,「早說嘛。」

  「美術教師?」安籐雪微感詫異,但是又覺得這職業和神經纖細的羽野砂的形象還真是異常的相符。

  「嗯……因為新調動了學校,才要去東京的。是去上任,唉……」

  上任之初就碰到這種倒黴事,任誰也不會高興吧。安籐雪理解地想,同時伸手撿下一塊顏料,卻發現被踩住了。她下意識地皺眉,以為這種事只能是桂木涼做的。擡頭,卻一怔。

  抱臂環胸靠在車窗往外看的直下守像是完全沒發現他們在說什麼在做什麼的樣子,皺著眉頭不知道出神地想什麼。

  直下先生一定是在擔心家裡人吧。

  安籐雪想,否則,那麼溫柔的直下先生,怎麼會不幫忙一齊收拾呢。連那可惡的警官和美麗的青柳小姐都幫忙在整理呢。

  她剛想提醒直下守擡一下腳,卻聽到桂木涼奚落的話語冷冷地傳來:「呵呵。警官先生,不要以為老師全是正人君子呦。去新學校?不是在上一個任地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才被驅逐吧。」

  安籐雪顧不得撿顏料了,被他氣得血液逆流。一轉身,又看到羽野砂攥到青白的指關節。傷害一個脆弱的人是這麼開心的事嗎!!安籐雪憤怒地瞪向桂木涼,後者卻完全不在意地眼角微揚。清瘦的身體站在原地,帶著那種睥睨一切的傲慢神采。

  「你這個人,實在太沒禮貌了!」安籐雪不記得這是她第幾次向桂木涼抗議了,反正一向膽小不願發表個人看法的她,確實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這個少年激怒。

  「你難道不知道,語言,也是可以讓別人流血受傷的嗎?」她厲聲地問,「如果,你不懂得尊重別人,至少請乖乖閉嘴!如果,你每說一句話,都非得含沙射影,刺痛別人才開心,那就請你不要說話好嗎?」她握緊放在身體兩側的拳,覺得身體微微發抖。做這樣她不習慣的事,或許並不是為了羽野先生,而是,她實在無法忍受桂木涼自以為是的樣子!

  「哼。」

  良久,少年才微微勾起薄薄的唇角。忽然,他垂下視線,露出一個詭異的笑。

  「一個想尋死的人,管別人這麼多。未免太奇怪。呵呵……」撩起諷刺的眼波,他奚落地注視著臉色瞬間雪白的安籐雪,「看來,我猜對了呢。」

  安籐雪身體打顫,手中拾起的顏料塊又因為手指的鬆動而落了下去。

  被發現了嗎……

  真是討厭!

  眼淚湧出,她不敢眨眼,生怕眼淚不小心掉出來,而讓對面僵持的少年更得意。身體右側顫抖的手腕上,數道淺淺的劃痕……那是忍耐的證據。

  她一直希望能發現到的人,母親,卻一次也沒有對此發表過任何意見。

  這個目光犀利的少年卻注意到了……進而用這個來諷刺挖苦她。

  是的,很愚蠢吧。想用這種傷害自己的方法,去換取媽媽的關注,結果還是失敗了,被拋棄了。刻在手腕上的,只是想要被愛卻沒有得到過的證明!

  為什麼要這麼悲慘地被陌生的人一針見血地戳穿?他有什麼權利如此傷害她……就算她真的很傻。

  安籐雪幾乎要哭了。

  「說起來……」那邊的少年卻不肯放過她似的追加一句,「按照偵探小說的手法,通常你這樣的第一個發現現場的人往往正是兇手呢。」他摘下耳機,眼內儘是諷刺地望著她笑。

  車廂內很安靜。

  耳機裡的音樂緩緩地流出,是一首憂傷的調子。和聽它的主人,完全不同的風格。

  「啊!最後一塊,找到了!」

  青柳碧柔悅的聲音故意活潑地響起。將手中的顏料重新嵌入羽野砂的工具箱,裝作沒有聽到適才安籐雪與桂木涼間的爭執。她只是溫柔地拉起安籐雪的手,將她重新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這是獎勵呦。」

  青柳碧的手一抖,安籐雪覺得有什麼涼涼的東西套進了手腕。

  原來是青柳碧的手鏈隨著她擡手腕的動作滑到了自己手上。

  「青柳小姐……」她不安地擡眼。

  「只是裝飾,不值錢的。」青柳碧衝她一笑,「很『少女』的花紋與樣式。我已經不適合了。送你吧。」

  說是不值錢,但是,造型異常繁複的銀手鏈,好像是某種花的形狀。就像青柳小姐身上奇異幽涼的香水味,其實是與她非常相襯的。

  安籐雪當然知道這是出於青柳碧的善意與溫柔。

  手鏈擋住了腕上的傷。

  青柳小姐,只是不希望自己因為桂木涼的話而再受傷。

  真好的人……幫了自己,卻一句流於形表的話都沒有說。

  她感激地望向她,後者瞇著如月的眼眸,回到她自己的座位。安籐雪不解地想,為什麼世界上有像青柳小姐這麼善良的人,也有桂木涼那種刻薄尖酸的人呢。

  還有……

  她不解地望向直下守。

  為什麼直下先生那麼安靜,一句話都沒有說……靠窗而立的背影挺拔凜冽,卻散發一種寂寞的味道。

  「警官……」

  乘務員站在過道邊探頭探腦。

  被點到名的警員愣了一下,隨即走過去。

  不知道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的不安化為碎片,迅速滑落安籐雪的心底。看來是附近站的警員們來了。是要在到達東京前就解決這樁事還是要做什麼偵察檢驗的,安籐雪完全不瞭解。她只是普通的女高中生,要去東京看放榜。然後,如果順利的話,就去找房子,開始新的生活。原本只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短暫旅途……卻因為無法預計的殺人事件,而變得充滿變數。

  安籐雪不安地擡眼,車廂裡每個人都保持著短暫的靜默。大家是不是都和她一樣,其實充滿了不安?而這其中,是不是也包括那個惡語傷人的少年……

第3章(2)  

  「對不起。」回到車廂,警官的臉看起來比剛才更嚴肅,身後兩個瘦削的男子,雖然穿著便衣,但就是散發著警員的氛圍。

  「需要檢查一下各位的行李,請配合。」

  安籐雪聽到有人小聲地歎息,卻沒有分辨出是誰。

  隨即,直下守轉身,擡手,從高安籐雪一頭的行李架上拿下安籐雪的旅行袋。

  「這是你的。」他溫柔地把旅行袋交到安籐雪手中,「別害怕。他們只是例行檢查。之後,我再幫你放上去。」

  簡短的一句話,確實有效地安撫了安籐雪的心。

  安籐雪感受著陌生人善意賜予的溫暖,向直下守露出一個感激的笑臉。

  「我的只有公文袋。」直下守似乎不想多說話,直接把手中的東西遞給警官。

  「只有這個?你出門不帶其他東西嗎??」

  「我之前也說過,我只是出來辦公事,當天往返,不需要太多裝備啊。」直下守微微苦笑。

  「啊呀!相比這個……」另一個警官看著安籐雪塞得亂七八糟的旅行袋,「小姐。」他忍不住擡頭看她,「你的東西可真不少啊。」

  那種懷疑的目光,明顯把她當成離家出走的少女。雖然實際情況也差不多,安籐雪不舒服地咳了咳。

  「女孩子都是這樣的。」青柳碧善解人意地把話題帶到她那裡,「雖然只是回一趟老家,我也帶了很多瓶瓶罐罐的。」打開精緻的皮包,青柳碧隨身攜帶的不過是普通女子日常的化妝品一類。

  老婆婆的包裹更是只有老年人的衣物。

  在他們這裡沒有查到什麼,警官也沒有太深入。安籐雪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覺得警官一直在看羽野砂。

  難道……還是在懷疑他嗎?

  安籐雪心裡七上八下的。偷偷瞧了眼羽野,後者呆然地托腮,注視著一成不變的雪景。嘴邊染著一抹紅,不知道是剛才整理顏料時弄到的,還是沾到手指的血。

  「你們有搜查證明嗎?」

  桂木涼抱著他那沾染泥巴的旅行袋,目光犀利地瞪著警官。而先上車的那位警官已經習慣他這種不合作的態度了。

  「我說小哥,沒有問題的話,就不要胡攪蠻纏。」

  「雖然什麼也沒有,但就是不想讓你看!」少年「哼」的一聲別過頭,把旅行袋抱得死死的。

  簡直就是任性的小孩子。安籐雪倒是不想生他的氣了。好笑地看他一眼,突然發現雖然那旅行袋看起來髒兮兮的,卻是名牌。托莉香那個名牌狂的福,安籐雪對品牌也略知一二。看起來這少年像是好人家出身的孩子呢。怎麼性格這麼彆扭。

  不過自己也確實沒有說人家的資格就是了。安籐雪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又望了眼手腕上不時碰撞出叮叮聲響的銀鏈子。

  「羽野先生。這是什麼?」

  「啊……那是切割畫紙用的刀具。」

  羽野砂垂著頭,心不在焉地看著這幾個警官翻看他的箱子。

  「那些才剛剛整理過的。」安籐雪小聲地說著,站到羽野砂的身畔。

  羽野砂回頭,衝她露出淺淺的笑容。雖然是好像風一吹就會被掠走的浮雲般的微笑,安籐雪卻覺得很安慰。

  「……這些暫且不提。」重重地扣上羽野砂的工具箱,警官射來充滿審視意味的視線。

  「你為什麼要說謊?能回答我嗎?羽野先生!」

  「說、說謊?」眼神遊移,羽野砂顯露一抹動搖與慌張。

  「我第一次上車時問過你們各人的聯絡資料,與基本的案情取證,對吧?」警官先生的氣勢頗有咄咄逼人的架勢。

  「是、是啊。」

  「你說你暈車,所以到車廂通風口去抽煙。對吧?」

  「嗯,是啊……」

  「我們剛才用電腦聯網確認了你們的資料。」另一個警官開口,「一個擁有跳傘執照的人會暈新幹線,這是不是有點神奇?」

  「話不能這樣說……」

  青柳小姐不滿地插話,卻被警官粗暴地打斷:「十二號車廂有人證明,你在兩個車廂接壤的通道口處站了有兩個小時!足足兩個小時。在安籐小姐上車的時候,你就一直站在那裡吧。所以她一開始才沒有看到過你對吧。羽野先生,現在這麼糟糕的天氣,你站在那裡兩小時。你在幹什麼?無論是抽煙,還是拿暈車做理由,你不覺得這時間都太長了一點嗎?」「不是、不是的……」羽野砂咬著嘴唇,臉色蒼白地喃喃辯解,「我是……」

  「即使你是在觀賞雪景,那麼,為什麼一直站在那裡的你卻無法提供受害人什麼時候進的洗手間這些線索?那裡面發生了什麼,你應該是最清楚的人不是嗎?為什麼你會完全不知道!請回答我!」

  「我、我在想一些其他的事。」安籐雪覺得羽野砂簡直都要哭了,「我真的沒有精力去注意什麼人進去出來這些問題。」他厭煩地說。

  「那你為什麼要說謊?你為什麼要以暈車為理由?當時安籐小姐說了她暈車,你只是隨便順著她的話說謊吧!」

  「我為什麼要站在那裡,和這案件一點關係都沒有!」羽野砂大聲地說,臉色激動起來。茶色的細發在額角飄動,安籐雪還是第一次聽他這麼大聲講話。

  「我也沒有必要和你說!不管是暈車還是其他任何理由!總之,那是我自己的事!」羽野砂看起來真的被逼急了。

  「抱歉。」

  這個時候,一直把臉側過去看風景的直下守忽然調轉過頭。

  「警官先生……」他禮貌地沖警官點點頭,「您能和我出來一下嗎?我有話想說。」

  「出去?」警官一臉疑惑。

  「請您過來一下……」直下守已經向十二號車廂的通道邁步了,警官只好跟上去。

  安籐雪皺眉望著他們。

  隔著車門的玻璃,只能遠遠地看到兩個人在說話。但完全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麼。

  車廂的氣氛異常怪異。

  兩個警員在一旁等著,青柳小姐在安慰對座的婆婆。桂木涼陰沈著臉色瞪警員。而羽野先生整個人脫力般地倒坐在她身旁,額角全是汗。

  安籐雪想拿手帕幫他擦,又怕這樣做太逾矩。想要提醒他小心感冒,卻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說不出來。或者是覺得說出來他也聽不進去吧。那個人像丟了一半的魂似的,銀邊眼鏡上飄漾起濛濛水汽。

  窗外,夜幕已經完全掩上。

  一地白雪明亮地映襯蒼藍的夜空。

  安籐雪托著下巴,手肘支在收攏的雙膝上,茫然地想著這奇妙的一天。

  二十四小時不到的時間,她覺得她的人生正在發生什麼改變。

  背靠著咖啡屋粉紅壁紙等她的洋娃娃般的青梅竹馬、母親平靜地說要再婚了時放在盤子上的銀亮的刀叉、月台上睏倦的少年,以及手腕上叮叮作響的銀鏈子。

  拼圖般的碎塊在腦海飄浮,有聲音,有圖像。彼此全無任何關係,卻又覺得隱隱藏有某種細不可捉的聯繫。

  而她此刻,正和五個陌生人,坐在同一節車廂裡。

  嘴巴惡毒的少年、溫柔可親的美女、體弱的婆婆、神經質的美術老師,還有……

  「我們走吧。」

  不知何時已經折返回來的警官,竟然沒有再繼續盤詰羽野砂。冷淡地向同伴打了個招呼,三個人迅速離開了。列車發生命案,想必還有更多的事需要這幾個人處理;但是……

  安籐雪奇異地望向不知道和警官說了什麼就令他們沒有更深入調查羽野的直下守。

  「那個……」安籐雪忍不住輕聲悄問,「您和他們說了什麼呢?」

  而坐下來的男子淡淡一笑,停頓片刻才封指於唇做出噤聲的手勢:「——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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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1-3-6 14:03:41

第4章(1)  

  中途似乎停過片刻的雪又接連不斷地下起來。

  大雪覆蓋所有的一切,列車像脫軌般地獨立在宇宙之外。有人在這個夜晚死去,那種壓抑的氛圍似乎現在才慢慢在沈寂如水底的車廂裡擴散。不同尋常的寂靜讓安籐雪覺得喘不過氣。

  老年人多覺,婆婆又睡了。羽野先生一開始就不喜歡說話,而青柳小姐和直下先生也因為適才的搜查而異常沈默起來。

  安籐雪站起身,在車廂內來回踱步,間或望一望窗外的雪。

  希望列車能快點開動。她不喜歡這種墜入電影鏡頭中的恐怖感,而且……她握緊衣袋中的手。這麼安靜,會害她忍不住胡思亂想。去想未來、過去、母親、考試、放榜……

  「叮——」

  尖銳的鈴聲乍然響起,像石子投入太過靜謐的湖心。每個人都下意識探頭看了一下,是桂木涼。

  他陰晴不定地瞪著手中的手機。猶豫了很久,才終於摘下一邊的耳機,不耐煩地按通接聽鍵。

  「幹嗎——」簡短而無奈的口吻。

  「……對啦!哼。放心吧。」然後是冷笑,「死的人不是我,很失望吧。」

  安籐雪不是想要偷聽,只是實在無事可做,不由得就站住了腳,朝桂木涼投去詫異的目光。少年完全不在意其他人的視線,唇邊掛著冷笑,眼中是露骨的不屑與狠毒,每吐出一個字都像剃刀的光芒般鋒利。

  雙手扶著車窗邊的小木桌,安籐雪猜測,那……應該是家人打來的電話吧。大概是列車晚點,擔心他,才會想確認他的平安吧。反觀自己,她咬了下嘴唇。不戴手錶出門果然是正確的,這樣她就無法確切地感知流逝的時間,這樣她就有理由說服自己,媽媽只是因為還沒有發現她的離家出走,所以才沒有撥打她的手機。

  有人牽掛是件多麼值得羨慕的事啊。

  可是那個人……她複雜地注視一臉不耐煩的桂木涼。那個習慣刻薄的少年卻完全意識不到他的幸福,用著那樣的口吻對給他打電話確認他平安的親人如此凶悍。

  「我知道——」桂木涼陰陽怪氣地發出誇張而諷刺的笑聲,「我當然不會說出你的名字。你安心吧。聽你解釋?得了,反正還不是那套。哼!」不想再聽下去,他扣上手機蓋,隨便往桌上一丟。重新塞好耳機繼續板著冷淡疏離的臉與世隔絕。

  但是手機卻像不服輸似的接連響起。

  直下守好心地提醒他,反而被他凶狠地瞪了一眼。

  「你想幹什麼——」然後,少年惡狠狠地抓起手機,劈頭沖那邊怒吼,「不要來打擾我!」

  「涼……」

  這次,手機那邊傳來婉轉的女子的聲音,連站在窗邊的安籐雪都聽到了。她下意識回首,卻目睹令她瞠目的一幕。

  驟然色變的少年一言不發地探身拉開車窗,一揚手臂,將手機拋出一條弧線扔入茫茫大雪。如此激烈的動作好像也不能平復他的憤怒。打開的窗子也沒有關,桂木涼像無法壓抑滿身怒氣般地走向另一端的通風口。在走過的通道上留下一串噔噔的有力的跺腳聲。

  背靠緊閉的車門。

  桂木涼寂寞的側臉映在浮動夜色的玻璃上。獨自一人便沒有了凶狠刻薄的神情,縮在毛衣高領內的尖細下頜,垂覆長密睫毛的眼瞼,無論何時都挺直的背,無論何時都微垂的臉,疲憊孤寂卻高傲的少年。

  或許,只是個不會順暢表達情緒的小孩。

  安籐雪推開車廂與車廂間的門,靜靜地注視彆扭地偏著頭的他。

  「你,還是高中生吧。」她搭話,「出門做獨自旅行嗎?」

  「……」

  「我要到東京去。」雖然他不理她,但是安籐雪還是再接再厲,「也是一個人啊。」

  「……」

  希望他閉嘴的時候,他的話從來就沒有停過;希望他能開口時,他反而像蚌一樣緊緊地閉上倔強的唇線。安籐雪無奈地看著背部像黏在車門上不肯移動一寸的少年。

  「心情不好嗎?大家都是一樣。」

  只好學他的樣子把身體的重量交給另一側的門,安籐雪仰頭,呼吸被風吹入夾帶著雪花的微冷空氣。

  「竟然會遇到這種事。好像漫畫一樣……」安籐雪插著衣袋,一個人自言自語,「但是卻是真的。看到那樣的場面,卻還是可以吃得下飯,會覺得渴,還是想著自己一個人的事。因為死去的人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這樣的自己,很差勁。」

  身邊終於動了動,桂木涼轉過頭,漠然的眼睛閃動黑琉璃的光色。

  「可是,我覺得,即使是這樣的我,」安籐雪深吸了一口氣,對上他閃爍不定的眼睛,「也還是比你強很多。」

  少年不服輸地擡了下頭,潔淨的臉上飄過一抹警惕的忖疑。

  「我身邊一直都是些很好的人,好得讓我產生想逃跑的衝動,好得讓我難以維持正常的交往。」安籐雪苦澀地說,「好到讓我自卑,希望抹殺自己,成為別人那樣的人,所以才一個人離開……」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桂木涼突兀地插進來。

  「因為……」安籐雪攥緊口袋裡的手,其實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忽然有這種想要訴說的衝動。又為什麼要和這種惡劣的傢夥訴說。她只是不想看到他那種孤寂的側面,就像看到另一個自己似的……感覺太差勁了。

  「我覺得你……很過分。」她矛盾地偏頭,望向他。

  「過分?」少年冷淡地重複,語氣卻包含驚愕的成分。

  「你是怎樣的人,為什麼要用那種尖銳的口吻和別人講話。」安籐雪困難地表達,「……原本,這是與我無關的事。我完全沒有置喙的餘地。」

  「既然如……」

  「但是!」安籐雪大聲地截斷他,忽然轉過臉,短髮飄拂,閃亮的眼睛盯著他說,「我唯一確定知道的是,雖然你有權利說你想說的話、做你想做的事,你卻沒有權利傷害別人!」

  爸爸還活著的時候,也常常這樣教導自己的。臉色緋紅的少女胸口劇烈起伏。是的,她忘記了爸爸的話。雖然她表面上努力維持著那個家,力圖做到讓它和爸爸還在時一模一樣。爸爸買給她的衣櫃就算老土過時已經不合用了但她依然留著。可是,她卻忘了爸爸教過她的最重要的東西!

  是眼前這個少年讓她又重新想了起來。

  即使標榜自己是正確的,即使有任何理由作為借口,也不可以用輕率的行言去使另一個人受傷。

  「可以從別人那裡得到關懷,你以為是天經地義的嗎?」她大聲質問他,「你覺得,在這個晚上,因為不知道你在哪裡,而不停撥你手機的行為,是讓你覺得厭惡的做法嗎?」

  「這些和你……」

  「這些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是我卻覺得無法忍受。因為——」少女憤怒地拿出一直放在衣袋中握著一個手機的左手,「我一直都在等電話啊!」

  這樣的心情,像他這樣的人,怎麼可能理解?

  「我一直都希望能有人發現我不見了,能關心我在哪裡,能撥來一個熟悉的號碼啊。為什麼我這麼希望得到的東西,你卻可以毫不留戀地拋棄呢!」

  她喘著氣,幾乎要流淚了,「不是想要任何東西,那東西就會出現。你以為一直可以存在的人事物,也可能在明天消失。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會後悔今天晚上,沒有接剛剛的電話。可是後悔,也不能換回你失去的一切了啊。」就像她一樣,再怎麼渴望,爸爸也還是不存在了;再怎麼渴望,媽媽也還是沒有將她放在心裡;再怎麼渴望得到愛,也還是得不到。

  所以她不允許,有人如此輕視她得不到的東西。

  「打電話!」她舉著手機,保持遞向他的動作,「給你的家人打電話呀!告訴他們你平安啊。對被你掛斷電話的母親道歉啊!你沒有資格傷害會關心孩子在哪裡的父母!你沒有資格!像你這樣的人……」

  她咬住嘴唇,說不下去了。

  是的,像他這樣的人……狡黠而冷漠的眼神,自以為是的高傲,這些特質,都讓她看到缺點放大版的自己。

  桂木涼怔怔地看著高舉手臂的少女。

  雖然諷刺的話語可以不經思索脫口而出,但卻被冰冷的空氣凍結在喉嚨中無法順利發出。

  這個少女,臉蛋通紅。髮絲淩亂。身上沾著細碎的雪花。幽深的眼睛流露倔強而脆弱的眼神,為了他掛斷電話的事而氣憤。不……應該說,是在為她被自己的行為碰觸到的傷口而流淚。

  下意識地挺直背,桂木涼不自在地側過頭。

  「我從來,不記號碼……所以那個女人的號碼,我已經忘……」

  「在這裡呀!」

  少女大聲說著,驟然伸出的另一隻手緊握著應該已經被少年扔到雪中的手機。

  「你的手機在這裡呀!所以沒有借口了!桂木涼!」

  有人大聲地在念他的名字。少年被驚動般地扭頭,接著……

  視線牢牢地鎖定在安籐雪的手中。

  「你、你……」桂木涼淡漠的臉終於露出驚詫的表情。他重新審視安籐雪緋紅的臉,起伏的胸口以及她發上冰冷的水珠,愕然地發出聲音,「難道……」

  「我幫你撿回來了。」而少女像機器人一樣吐出無感情的字句。

  「撿回來?」他忍不住發出不像他的叫聲。

  少女緊緊地繃著臉,一言不發。

  「你是神經病嗎?你不知道車子雖然停了,但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再開起來嗎?外面這樣冰天雪地,你做這種傻瓜般的事……」桂木涼驚愕至極,「而且你是怎麼出去的?」車門明明就都是關的。難道……

  他臉色一變,視線鋒利地遊移,從安籐雪膝蓋的褲線看到她通紅的手。

  「你從窗子爬出去……」裡面那些人是呆子嗎?他們不知道阻攔嗎?

  「雖然直下先生阻止了,但是我還是覺得,你不能這樣扔掉這個東西。」安籐雪倔強道,「因為它很貴重!它不是手機,是你家裡人對你的關心。讓我看著我身邊的人如此輕慢地斬斷和家人的聯繫,很抱歉,今天的我,就是怎樣都做不到!」那種,她曾拚命想要維繫的微弱聯繫,不允許,有人如此輕視。

  「你這個人太奇怪了。你為什麼要為我做這種事。如果車子開起來,被留在下面的你會怎麼樣?啊啊。」桂木涼摀住發痛的頭,懊惱般地呻吟,「為什麼我總是遇到各種奇怪的人啊。」

  「我所做的任何事,都只是為了我自己。」安籐雪強硬地說,「我知道自己是這麼自私的一個人。所以,我才不能原諒。所以,我才不想看到同樣自私的你!」

  「真是……」少年無奈地偏了下頭,「好奇怪的理論。」

  「哼。」

  「但是……我卻不討厭這種強勢的女人。」唇邊浮現一抹惡質的微笑,少年重新撩起清亮的眼珠,「小心哦。安籐雪。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和五個嫌疑犯中的一個單獨相處。不害怕嗎?說不定我就是兇手哦。」

  「既然你知道處境危險,就更不要讓其他人擔心好不好?」無視他幼稚的恐嚇,安籐雪強悍地挑眉,依然維持伸過手臂的動作。

  桂木涼擡眼,默默地看著她。清亮的眼神,讓安籐雪覺得他像在審視自己。

  「你這人真怪啊……」喃喃說著,少年別過頭,背靠著窗外就是茫茫大雪的車門,「竟然操心別人的家事。」

  「我只是不希望你的家人為你這種惡劣的性格操心!」明明都活著,卻拒絕溝通。就像母親對待她那樣,安籐雪非常的不能理解。

  「說得好聽。」少年用鼻子哼道,「你看起來也不像和家人相處得很好的樣子。」

  習慣性地為了反擊說了諷刺的言語,但卻是第一次,在脫口而出後,他感到後悔。

  身側並肩站立的女孩兒並沒有反駁,被打擊到的消沈的微垂著頭的樣子卻讓他覺得難受。其實他並不是真的想要諷刺她,他只是……

  看了眼少女垂在肩膀的髮絲上還有沒有完全消失的冰晶,他移動手指,觸碰她冰冷的手,然後拿走握在其中的手機,「謝謝……」

  雖然還是不準備打電話,但是他破天荒地說了謝謝,用來代替無法說出口的「對不起。」

第4章(2)  

  雪花飛舞,像一首銀色的詩,緩緩降落。

  安籐雪與桂木涼,背靠同一扇車門。身後的兩塊玻璃交錯倒映彼此的背影。氣氛微妙而沈靜。只因為適才還刻薄尖銳的少年竟然靦腆地說了聲謝謝。

  指尖還殘留接觸的溫度。

  安籐雪聽到自己的心在胸腔內傳來「怦怦」鼓動的聲音。

  對於桂木涼一路的積怨,就像雪花遇到跳動的火焰,一下子,竟然消失了。這樣看他的側面,會覺得他只是個壞脾氣的孩子。

  不應該是這樣沈默吧……她忽然覺得有些尷尬。

  本來以為追上來之後,會和他大吵一架。可是,沒想到他會道謝呢。而且……她隱隱體會到了那句謝謝所包含的無法出口的真實意味。

  就像她一直以來,想對莉香說的話。

  「我說……」

  正想著要不要開口打破沈寂,卻忽然聽到少年的聲音,安籐雪乍然驚動般地擡頭,眼中所見,是正盯著她瞧的桂木涼。他站在旁邊側著身,四目相對,呼吸幾乎都會拂到臉上般的貼近。看得清少年蒼白的總是略帶倦容的臉,清秀的眉毛、冬日湖面般的眼眸以及蕩漾其間帶著些許恍惚的漣漪。

  「……作為謝禮,」嘴唇拉開狡黠的弧度,他湊在她耳邊說,「在到站之前,我來保護你吧。」

  「保護?」她愕然。

  「對。」眨眨眼睛,少年頑皮地微笑,「保護你不成為第二個遇害者。」

  還是初次看到他笑呢。從見面之初,這個人就板著一張「天下人皆欠我」的面具臉。姑且不論他的玩笑,安籐雪倒是很高興能看到他微笑的樣子。

  「哼。」於是安籐雪也放鬆語氣,「如果我就是兇手呢?」她俏皮地反問。車上只有他與她年齡相近,到現在才開始正常對話反而有點奇怪,「你不是也說過,按照偵探小說的邏輯,我最有是真兇的可能嗎?」

  桂木涼微微一笑,「反正我知道兇手不是你。」

  他那種頗為自信的神態,還有隱藏在玩笑間的認真語感,都讓安籐雪瞬間產生錯覺,好像他真的知道兇手是誰一樣。

  「喂喂。」她忍不住拍了拍巴掌,「不許嚇我哦。不要說得真有什麼兇手似的!」

  「嘩。看不出來你這麼天真。」他聳肩,「都出現屍體了。你難道還以為這是在拍攝電視劇?」

  「我希望是那樣呢。」安籐雪沮喪地歎口氣,「如果真的是拍整人的電視節目,除了我之外的你們,都是劇組的專業演員。周圍到處隱藏針孔式攝像機,到達終點之後,死去的人就立刻站起來復活。所有的人大喊一聲HAPPY!然後向我道歉……不是很圓滿嗎?」

  「喂喂。」桂木涼受驚般地瞪著大眼,加強語氣,「你在想什麼啊。」

  「我知道只是胡思亂想而已。」她任由背慢慢在玻璃上下滑,站得久了,膝蓋發酸便順勢蹲下來,「我只是……」她呆呆地睜著眼睛,「討厭會死人這種事……」

  桂木涼沈默了片刻,也跟著蹲了下來,把手垂在膝前,「……沒有人會喜歡那種事吧。」

  「那為什麼要殺人呢。」安籐雪不解地仰臉,望向比她略高一點的少年,「兇手是怎樣的人?殺人不是很恐怖的事嗎?」她只是看到那種鮮血四濺的場面都要暈倒了,親手去做不知道……

  「對了,」她忽然警惕地向後一閃,「你這傢夥,剛才對警官說過想嘗試殺人吧。」

  「哈哈。」被她防備性的姿態娛樂,少年笑出聲,故意露出白慘慘的牙齒,「是呀。不但殺人,而且還想殺人吸血。其實我的名字叫達古拉伯爵啊。」說著,還像征性地揮了揮後背不存在的蝙蝠翅。

  「噗嗤——」

  明明說著這麼嚴肅正經的話題,但是安籐雪還是忍不住笑出聲。兩個人鬧成一團,生疏的氣息瞬間消散。像認識很久,距離一下被拉近。

  安籐雪並不清楚這是為什麼,只是覺得在桂木涼身上,有種同類的感覺,好像可以讓她隨心所欲地表達出隱藏在內部不同層面的自己。這是以往,任何一個朋友包括莉香所無法做到的事。

  以前,她越是喜歡一個人,就越是無法表現自己真正的樣子。在河村清彥看來,或許自己根本就是個莫名其妙的傢夥。

  對於同年齡的男孩子,她也抱持冷漠的對待之策。

  而為什麼,桂木涼卻不同呢。

  難道是因為起初她是討厭他的嗎?

  也對。在討厭的人面前,是沒有必要介意形象的問題的。化敵為友,反而容易更親近。但是,真的是這樣嗎?她覺得這借口太牽強。

  畢竟,她也不是那麼討厭桂木涼。否則,無論任何理由,沒有人會為了討厭的人做那種事吧。安籐雪握緊通紅的手。剛才,在雪地中,認真摸索了一陣子,還是運氣好,才碰巧找得到被他丟出去的那部手機呢。

  「唉……」歎了口氣,桂木涼注視從車頂的縫隙飄落的雪霰,「為什麼想殺人……這動機還真複雜呢。」

  「唉?原來你還在想啊。」意外他的老實,安籐雪本人都差點忘記自己上一刻還在苦惱為什麼世上會有殺人犯。

  「什麼嘛。原來你只是隨便說說啊……」少年不高興地蹙眉,「我是認真在思考啊。」

  「你這樣子看起來好小哦。」她好奇地湊近。

  「女人的興趣真是善變哎!」

  「你不會是離家出走吧。」她問。

  「你才是那種離家出走的樣子呢!」他指責。

  「哼。」

  「哼!」他更大聲地哼回去。

  「……如果說真是兇殺。兇手真的會在我們之間嗎?」她小心地觀察他,還沒有忽略他適才一副篤定的樣子,「你為什麼敢肯定兇手不是我?警官先生都認定我們十三號車廂的人很可疑哦。」

  「什麼嘛。難道你很高興被人懷疑嗎?」桂木涼微微提高音調。哪有這種女人。

  「我只是好奇。」

  「你應該覺得——」他壓低聲線,瞪住她說,「恐、怖!」

  「雖然你這麼說……」安籐雪小聲說著,抱住雙膝,乾脆改蹲為坐,「但是我並不是那麼纖細的人。害怕的感覺已經過去了……反而會想奇怪的事。」

  「如果兇手在我們之間……」他拖著長音,眼睛閃亮亮地賣關子,「你猜會是誰?」

  「幹嗎?」她皺眉,「要玩偵探遊戲嗎?」

  他聳聳肩膀,不置可否。

  「那樣不是不公平嗎?你一副已經知道正確答案的樣子。」

  「世上哪有恆久的公平!再說我也需要驗證才行啊。」

  「說得你像真知道一樣。那你告訴我好不好?」她拉拉他的胳膊。

  以為會下意識地甩開她,卻發現自己竟然沒有這樣做。桂木涼盯著自己的手臂,瞬間皺起眉心。

  「原來你騙人——」把少年皺眉的動作誤以為是傷腦筋,安籐雪歡快地笑起來。

  「才沒有呢。」他急急地偏過頭,不想少女看出自己的不自在,「那是秘密!」

  「哼……那我就自己找出來!」

  「好啊。」他懶洋洋地哼笑,用來掩飾被拽住手臂而驟然加快的心跳,「我們來打賭好了!」

  「怎麼打?」她詫異。

  「你猜兇手,我找證據。一起行動!」

  「這樣不公平吧——」

  「怎麼會。我們可是在同一起跑線上啊。你對兇手無概念的話,我對證據也一樣。老實講,我根本對別人的事就沒興趣!」

  「沒興趣為什麼還……」安籐雪厚道地嚥回後半句。其實她想說,真的沒興趣,為什麼還要陪她做這種事。

  「哼。」但是好像已經猜到她要問什麼,少年板起臉。

  安籐雪隱隱覺得他故意的冷淡像是在掩飾某種害羞。

  算了……安籐雪放棄深究。

  既然那個板著冰雪臉,從名字到長相都冷冷的桂木涼難得露出活人應有的表情與這個年紀的少年應具備的好奇心與活力。她就不要破壞他的興致了。

  「那麼……」

  桂木涼雙手在膝上一撐,站起身,靈活地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腳。

  「謝謝。」身後的少女忽然叫住他,桂木涼回頭,正撞見少女臉上甜美的笑容。

  「哎?」這次輪到桂木涼驚訝,「你謝什麼……」他奇怪地注視她。

  謝謝你把我帶上這趟危險的列車呀。安籐雪眨眨眼睛逕自微笑沒有講話。如果不是在月台遇到桂木涼,或許她已經錯過這趟車了。如果每一個相遇都隱含一種契機,那麼,錯過列車的她,一定也無法成為此刻的她。但是既然大家都有那麼多的秘密,那麼她也就……

  「這是秘密。」

  她狡黠地一下一下點著頭,學著直下守適才的樣子封指於唇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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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1-3-6 14:04:36

第5章(1)  

  列車兩側亮起入夜後的小壁燈,幽幽的,像螢火蟲。

  桂木涼打著手電仰頭往車頂照,嘴裡不知道喃喃說著什麼。安籐雪背負雙手,好奇不安地跟在他身後。

  「我們一直不回去,大家會不會擔心?」

  「大家?」手電的光束停頓,少年的腳跟一轉,挑眉諷笑,「哼。只不過是碰巧倒黴,坐上同一列車的乘客罷了。他們為什麼要為不相識的人擔心?」語畢,桂木涼不自然地別過臉,補充,「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奇怪。」

  安籐雪不服氣地想要反駁,卻隨著車身突然搖動而險些摔倒。

  「哇呀。」

  「小心。」桂木涼失色,而安籐雪有驚無險地抓住一旁的扶手。

  「看來,列車終於開動了。」

  她撫平心跳,卻撫不去內心的芥蒂。他只是站在那邊,覺得她很笨似的看著她。也對,她垂下眼簾,說服自己他們只是同一列車的乘客,連朋友也不算。他並沒有攙扶甚至關心自己的義務,卻還是覺得沮喪。

  「但是討厭的傢夥卻一個也沒少。」他嘀咕。

  「哎?」

  「那些警官啊。」他交疊雙臂,一臉厭煩地說,「我最討厭這些傢夥。只知道用審視的眼光把別人當嫌犯,卻什麼也辦不到!哼。」

  「你才容易讓人誤解好不好……」安籐雪瞪著毫無自知之明的傢夥,「不要說得像是你知道兇手是誰!這樣很惹人討厭哦。警官先生也只是工作而已。這麼冷的天氣,上車查案……那個……」她忽地瞟他一眼,吞吞吐吐地問出內心的忖疑,「桂木涼,你為什麼這麼討厭警官……」從一開始,就擺出那副不合作的態度。

  「因為……」他猶豫了一下,卻終於彆扭地一昂頭,「哼。難道你懷疑我是兇手?」

  「要是懷疑你,就不會和你站在這裡了。」安籐雪心想,這傢夥分明是顧左右而言他。

  「說得也對。所以才說你單純啊。」桂木涼一臉挑釁地自下而上地緩緩瞟她,「這種時候,還是和多數人待在一起比較安全。」

  「那也不盡然吧。」被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惹惱,安籐雪反唇相譏,「你沒看過那部列車殺人的經典電影嗎?車廂裡所有的人都是兇手!大家互相幫忙做不在場證明!」

  「就因為有這部電影,所以那警官才一臉把我們當兇嫌的樣子。」桂木涼陰陰地說,「其實,那電影有漏洞。」

  「什麼漏洞?」安籐雪懷疑地問。

  「既然大家全部都是兇手。那麼單獨辦案的警官豈不是最危險的人?」茶色劉海下的眼睛一閃,他唇瓣一揚,「簡直就像落入狼群中的小羊,難道全車廂的人還敵不過一個警官?把他滅了不就OK了嗎?」

  「你在說什麼啊。」安籐雪忍不住提高音調,「很危險的思路啊!」

  「傻瓜。」他奇怪地瞥她,「以兇手的立場講,那是最安全的辦法。」

  「等一下。」她一手撫額,一手揪住他,「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我們不是在玩猜兇手的遊戲嗎?那應該是以偵探的立場出發,為什麼要站在兇手的角度上思考啊?」

  桂木涼怔了一下,旋即皺眉,「這只是我的習慣而已。」

  「……」

  以加害人的立場思考問題是習慣?安籐雪表情怪異地盯著他,覺得後背發涼。看起來,這傢夥說想要瞭解殺人的感覺不僅僅只是惡劣的玩笑。

  而少年看穿她在想什麼般的,露出惡質的微笑,「想要猜謎,就得從設謎面的人的角度著手。否則永遠只能落入被動的局。」

  「這麼複雜的話,我聽不懂……」

  「這樣都聽不懂。考試注定落榜吧。」

  「你!」

  他竟然面不改色說出她最介意的話!

  「你怎麼知道我……是去看榜。」她咬牙切齒。

  「你沒有聽過福爾摩斯的推理嗎?」他單手叉腰,好笑地望著她,「第一,剛才警官搜查的時候,我注意了你的行李。要搞清一個人的身份還有什麼比看他的隨身物品更重要呢。」他皺著眉心一揚下巴。

  她下意識地跟著點點頭。

  「第二……」他拖著長音,慢條斯理地瞟她一眼,看她一臉認真,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哈哈,你還真信啊。傻瓜,第二就是根本沒有第二!那只是我碰巧瞎猜的啦。」

  安籐雪的臉色驟然青紅交加。而桂木涼抱著肚子在一旁笑。

  「什、什麼福爾摩斯的推理……全是由結果倒推回去的理由。你從正面的角度看覺得很高深很佩服,但是從反向的角度一想,那根本全是因為作家先行設定好了預知答案,所以世界上哪有什麼推理。真是笑死我。」

  虛假地笑了兩聲,他撩起視線,望向安籐雪,「你怎麼不笑?」

  「……我一點也不覺得好笑。」

  安籐雪只是盯著他瞧。

  比起桂木涼究竟講了什麼黑色笑話,她更介意的是,他唇邊那抹永遠的嘲諷,眼中永遠冰冷的傲慢。她以為這是高傲,卻在看到他大笑之後空洞的目光後感到隱隱的悲哀。

  明明是不熟悉的人。

  明明是不知道他究竟有著怎樣過往經歷的人。

  卻為什麼,自以為是地認定,他是不快樂的人呢?

  又為什麼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是可以瞭解他的那種不快樂呢。

  「不要這樣好不好?」她說,「桂木涼。不要瞧不起別人,不要用否定的視角看待一切。」

  「你憑什麼這麼說。」他微笑,過了兩秒才反擊,「就因為我嘲笑了福爾摩斯先生嗎?但是那種先設定了兇手和答案寫出來的偵探小說,為什麼不可以嘲笑。」

  「你不是在嘲笑小說,是在嘲笑這個世界。」安籐雪說,「這樣太寂寞了。」是的,這樣太寂寞了。否定自己生存的地方,就是否定自己。否定和自己一樣身為人類的同伴,就是想要抹殺自己的一種潛意識。她忽然明白了,桂木涼為什麼說想要嘗試殺人的感覺。他想殺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桂木涼就站在那裡,距離她一臂之遙。但是在安籐雪看來,他的背後一片漆黑,延展著不知通往哪裡的黑暗甬道。心中有細微的波動起伏,她不假思索地拉住他的手。無法忍耐,那種好像下一秒,這個站在眼前的少年就會消失的可怕錯覺……

  「我討厭會死人……」安籐雪輕聲說,「很討厭啊。」

  那時,她之所以險些暈倒,並不是出於恐懼。比起染血的屍體,她無法忍耐的是死亡本身。

  「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她說,「你明白嗎?愛情與記憶,你以為沒有任何事可以撼動的存在,也會隨死亡一併消失。」就像父親和母親那樣……

  安籐雪悵然地站立。

  父親的樣子又浮現在腦海,但是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模糊一點點。記憶像一幅不停被橡皮擦拭的素描,只有活著的人才能繼續添加清晰的痕跡。

  「你真奇怪。」半晌,那彷彿一直背靠黑暗的少年忽然說,「想死的人並不是我,而是你不是嗎?」

  她知道他是指她腕上的傷痕。

  「所以啊……」她困難地發聲,「因為有那種經歷,所以後悔了,知道死了什麼也改變不了。」愚蠢地以為那樣會得到母親的注意,就像愚蠢地以為母親會牽掛離開的自己。愚蠢地以為……愛,是可以依靠努力而維繫。

  「……」桂木涼默默地注視微微發抖的少女,垂下頭,長長的劉海滑過眼底,他拉起她的手指,放在唇邊,「對不起……」

  細微到幾不可聞的聲音,透過皮膚的觸覺傳至心底。

  冰涼的唇,冰涼的手,那個連垂在她手腕上的頭髮都是冰冷的少年,像親吻貓咪般,輕緩而耐心地反覆碰觸,像要吻去那個舊有的傷痕。那道渴求被愛的證明。

  在細微的寂靜中,她聽到手上的銀鏈子輕輕地響動。

  她是和男生說話都會不自在的女孩兒,卻不會因桂木涼的親吻而害羞。在反覆而耐心地親吻後,那個少年慢慢擡起頭,清澈的眼睛,看著她,又緩緩垂下視線。他想要說什麼,卻像是說不出口。

  不是不能說,而是說不出。

  她明白那種感受。

  就像她其實想在離開老家前,去向莉香道謝,去向莉香道歉,但是說不出口。面前的這個孩子,和自己很像,所以討厭他,所以喜歡他,所以無法漠視他不去管。

  他們的心都破了,在不知名的地方存在一個空洞,找不到可以填補的東西。她只能小心地包裹起自己,而他卻豎起尖硬的刺來防備。她用傷害自己的方式肯定存在,而他用傷害別人的方式來尋找出口。桂木涼耳機中傳出的音樂,冰冰冷冷地環繞著他們,那麼寂寞,卻也那麼溫柔。

  安籐雪微笑。

  她說:「嗨。我們去玩偵探遊戲。」

  是的。說不出口的話,不用說了,她明白的,他們是同一種人。雖然與周邊格格不入,卻奇異地可以相互理解。是誰說過,自閉的孩子是星星的孩子。那他和她,可能同屬於那一顆星球吧。

  繞開了舊有的話題,是這個女孩子的溫柔。

  是他所缺失的溫柔。桂木涼無法微笑。他知道自己笑起來,一定又帶著諷刺的痕跡。他陰鬱地站立在那裡,半晌,才默默地轉身,將背影留給安籐雪。

  「……你猜。」

  向前走了幾步,他突然回頭,把手電自下往上一晃,眼底帶著貓一般慵懶的調皮。

  「猜什麼!討厭。」安籐雪用大聲抗議掩飾瞬間加快一拍的心速,「不要扮鬼臉嚇我!很恐怖哎!」

  「呵呵……原來安也怕鬼。」

  「你才奇怪!」她搓搓手臂上的小顆粒,「竟然隨身攜帶嚇人道具!」

  「怎麼可能,我本來就想搞清楚一些事,才從包裡拿出來的。」

  「哦?」她壓低眉線,還以為他剛才只是單純生氣扔了手機跑到沒人的通風口發呆,原來他根本就另有圖謀。

  「喂!」她突然有點受傷,「難不成你扔手機只是為了找個借口——」

  「噓——」他忽然搭指在她唇上一點,「我可沒有那麼說。」

  「你想查什麼?你在懷疑誰?」她抱臂審視他,不容他打馬虎。

  「我只是有點事搞不懂……」他一手捏著下巴,一手托著肘部,偏頭思索。

  「是什麼?我們一起想啊。」

  「你腦筋很靈嗎?」他斜眼瞥她,揶揄道,「擔心落榜的人……」

  「我考的可是東大!」她不服氣,「今年競爭率這麼高。我當然會擔心啊。」

  「嘖嘖,真幸福啊,擔心考試會落榜的女孩子。」他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吐字,有種陰陽怪氣的樣子,「相比之下,車上卻有人在謀策生死大事。」

  「哼。我偏偏不這樣想。兇手早就跑掉了,怎麼可能還留在車上啊,又不是漫畫!」安籐雪傾向現實主義。

  「唉。你用點腦筋,那死者是我們車廂的人,但是我根本沒見到他……」

  「那是因為他是在我們之前上車的吧!」

  「但是直下守他們也說沒見過他。」

  「這個……」安籐雪語結,「也、也許他走到其他車廂了呢。」

  「他為什麼不在十三號車廂,要一直待在其他車廂?」

  「這個……他、他走錯了呢。反正因為大雪嘛,今天人這麼少,隨便哪裡都空蕩蕩。那個人也許隨便坐了一個位置啊。」「有道理。那他幹嗎還特意跑到十三號車廂的洗手間?」

  「這些很有可能只是巧合啊!」安籐雪重申,「這一點也不重要吧!」

  「才怪,這點非常重要。」桂木涼瞥她一眼,故意搖頭歎氣,「所以說,女人……」

  「不要拿女人和推理一類的話來應付我!那你倒說說看,這點重要在哪裡?」

  「第一,他是十三號車廂的乘客。」桂木涼蹲下來,用手在地上比劃,「第二,他死在十三號車廂的洗手間。第三,十三號車廂包括我們在內共六人沒有一個聲稱見到過該男子。現在,是這三條已知條件放在我們面前……」

第5章(2)  

  「拜託你不要用數學公式的代入法來講解……」安籐雪跟著蹲下去,托著如鬥大的腦袋。她好不容易結束了考試,不要讓她回想起那種地獄般的日子……

  「如果我是兇手……」  少年淡色的眼睛沾染玻璃珠般無情的色彩,「我會想方設法撇清與被害人間的牽扯。那麼,具有流動性強的列車難道不是一個很好的殺人地點嗎?」

  「你能不能不要用如果你是兇手作為引言……」安籐雪抱住發寒的胳膊,這裡本來就是通風處,很冷的耶。

  「但是,這個兇手,必須要確定得知被害人會乘坐哪線列車,在何時、何地,甚至哪一車廂。要瞭解這些條件,如果不是熟悉或者至少是認識的人,那不是很困難嗎?所以,兇手和被害者是熟人。」桂木涼結論,「他們很可能是一起上車的。」

  「這麼說,兇手就不是我們車廂的人嘍?」

  「傻瓜。正因為如此,我們車廂的人才更可疑!」

  「為什麼啊?」安籐雪不解,「他們既然有可能同時乘車,而被害人又沒有在十三號車廂出現過,那兇手不是也……」

  「我不知道被害人為什麼沒有出現。但是,如果兇手希望不引人懷疑,他會在確定被害人的車廂號碼後,選擇不一樣的車廂才對吧。」

  「嗯……」安籐雪點點頭。

  「所以,被害人一直沒有出現,就反而證明兇手在這節車廂的可能。」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安籐雪困惑地問,「兇手怎麼能控制被害人不來十三號車廂呢?」

  「那原因我怎麼知道!」桂木涼理直氣壯。

  「……」安籐雪握緊雙拳,提醒自己要忍耐,「你、你……」但終於還是忍不住,她從牙縫裡迸發出聲音,「你不知道還在這裡裝成一副很懂的樣子?」

  「你沒有聽說過嗎?」少年理所當然道,「真相就存在於若幹假設之中,否則,你怎麼解釋那個人不在十三號車廂的事實?」

  「果然啊。」安籐雪終於爆發了,「推理這種事就是為了要自圓其說嗎?反正在我看來,我們車廂根本沒有一個像兇手!」「你不覺得他們全都可疑嗎?」桂木涼蹙眉,「安,你真沒有想像力。」

  「我現在覺得最可疑的人就是你。」安籐雪狠狠瞪他,「叫我安籐。」

  「直下守這個人很奇怪。」桂木涼不理她,逕自說,「羽野砂也不正常。青柳碧和婆婆也……」

  「你連婆婆也懷疑?」安籐雪試圖把手覆上他的頭頂,試試這個人有沒有發燒。

  「你這人真沒想像力。最不可能是兇手的人往往就是真兇是偵探小說的鐵律。」

  「婆婆根本就沒離開過十三號車廂!」安籐雪好大聲地喊回去。

  「那就要從案發時間考慮了。」桂木涼問,「你發現死人時是幾點?」

  「什麼死人啊。對死者尊重一點!」

  「好吧,死者……」

  「嗯……」安籐雪迷惑地回想,「是……七點二十以後。」她沒有戴手錶,不是很清楚具體時間。

  「你知道嗎?這點很重要。」桂木涼慎重地說,「法醫檢定出具體死亡時間後,就牽涉了我們的不在場證明問題。比如,被害人是在七點五分被害,那至你確認的七點二十這段之間,我們在做什麼,就很重要。」

  「哦。這樣啊,但還是很難懂……」

  「因為你是華生啊。」少年惡劣而狡黠地微笑。

  「就算我是華生,這車上也沒有福爾摩斯……」安籐雪托起發漲的額頭,突然靈光一現,「哎?桂木涼!你說,直下守會不會是便衣?」

  「為什麼這麼想?」

  「他剛才不知道和警官說了什麼,然後那些人就沒有再繼續追問羽野砂啊。」安籐雪對自己的推測堅信不疑。

  「你憑什麼一副言之確鑿的口吻?」

  「因為既然有兇手、有華生……就得有福爾摩斯嘛。」安籐雪悻悻然。

  桂木涼臉色一黑。這女生果然是在胡攪。

  「指望你能說出什麼實在太愚蠢了。」他喃喃說著站起身,重新打亮手電,「我還是得靠自己……」

  「你到底在找什麼?」

  「我在找怎麼能不通過十三號車廂到十二號車廂的方法。」

  「多簡單啊。」安籐雪愕然。

  「簡單?」桂木涼一怔。

  「從十一號車廂走過去不就得了。」

  桂木涼:「……」

  安籐雪:「我說了……很奇怪的話嗎?」

  「是很蠢啦!」

  桂木涼破天荒地湊到她耳邊大吼,「白癡!你想一下我們的位置好不好?我是指從我們這裡跑到十二號!不是從十一號走到十二號!我們本身在這裡!」他氣得抓過安籐雪的手在上面畫圖,「這裡!十三號與十四號間的通風口啊!是完全相反的位置,你怎麼會搞不清楚啊!」

  「我、我知道了啦。」他吼起來好大聲啊。安籐雪嚇得抽回手摀住耳朵。

  桂木涼奇怪地盯著自己的手,半晌一言不發。

  「你生氣啦……」安籐雪小心地問。

  「沒事……」過了一會,那個彆扭的孩子才小聲地說。

  「嗯。可是為什麼這個人想去十二號車箱不直接從十三號車箱走呢?」她就是不懂為什麼要有「不能通過十三號車廂」這個前提啊。

  「因為要是通過十三號車廂,不就被我們看到了嗎?」桂木涼不知道在為什麼而生氣,彆扭地扯著他自己的衣角,「所以兇手要在那個時間,用其他的方法到與十二號接壤的通風口。說起來,還有一點也想不通。」

  「是什麼?」

  「羽野砂。」

  少年悶悶地說:「兇手行兇時,他不是站在洗手間外嗎?為什麼他會毫不知情?」

  「這和警官的思路是一樣啊。」

  「不許說我和那幫傢夥們一樣!」少年反應很大。

  安籐雪下意識地縮起肩膀。

  不過,比起一開始冷嘲熱諷的桂木涼,會衝她大喊大叫的這個他,反而比較可愛。自己果然不正常,安籐雪開始懷疑自己有受虐傾向,不然,為什麼看到他發脾氣的樣子還隱隱覺得開心呢。一定是因為這個少年的行事思維都比較奇怪吧。奇怪到讓她可以暫時遺忘不愉快的事……

  「羽野先生……難道真的是目擊者?」搖搖頭,她否定自己的推論,「不會。羽野先生不像擅長說謊的人,他可能真的沒有注意到。」

  「那就更證明我開始的假設啦。」桂木涼冷嗤,「兇手和被害者認識!只能是這樣。否則,發現兇手出現,被害人不可能不掙紮喊叫,而只要他稍微發出點奇怪的聲音,站在外面抽煙的羽野砂就不可能沒發覺。因此……」

  「羽野的存在,證明了兇手與被害人是熟人?」

  「對!」

  「但是,兇手是怎麼能不讓羽野砂發現,進入並且離開洗手間?」

  「這就是我在找的東西啊。」桂木涼往頭頂轉手電,「我想……那個人,是通過十三至十四號車廂的通風口這裡爬到上面,然後到達十三號車廂的洗手間。」

  安籐雪目瞪口呆,「現在是什麼天氣?在運行的列車上面行走?普通人可以做到嗎?」

  「但是今天因為天氣的緣故,車速很慢啊,而且中途又總是停車。」

  「即使是停的,也沒人可以……」

  「當然可以了!平衡感好的傢夥就可以。」

  「桂木涼,你這種推理是通過答案求己知!而不是通過已知證明答案!」

  「哼。剛剛還說過數學不好的女人,這一會兒倒開始玩起證明條件了。」桂木涼倔傲地一揚下巴,「我當然是有……哎?」明晃晃的手電在某一處停頓。

  「怎麼了?」

  「噓——」

  用手一攔,他阻止安籐雪,自己皺眉往前走了一步,踮腳伸手像是在測量高度,隨即又回頭瞄了眼安籐雪。

  安籐雪想提問又怕打斷他的思路。

  過了半晌,才看到少年一歪頭,支著雪白的下頜說:「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3-6 14:05:34

第6章(1)  

  「我們來玩遊戲吧。」

  桂木涼氣定神閒地拿出一摞撲克,以利落的手法在併攏的膝蓋上交叉洗牌。安籐雪傻傻地望著他,以看珍禽異獸的眼神。

  這個傢夥逕自恍然大悟後一言不發地往回走,任她怎麼問也不回答。回來後就從他那堪比機器貓的四維旅行袋裡,變出一副紙牌。還一反常態地熱絡,招呼其他人過來打牌。

  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他以為自己是誰啊。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明明從一開始就板著臉對別人說了大堆刻薄話。他不怕這種邀約被拒絕嗎?

  桂木涼擡頭,又是那種露出兩排白牙的笑法。在別人或許會是爽朗的表情,出現在他身上,就是怎麼看怎麼包藏禍心。

  「紙牌?」青柳碧感興趣地湊近,「畢業旅行後就沒玩過了呢。」

  「是嗎?青柳小姐上的是京都的女子學校吧。」桂木涼輕輕一笑。他是那種只要願意,就可以和各種人都能相處的類型。當然了,百分之九十的情況下,他都不太樂意就是了。

  「你怎麼知道?」青柳碧眨眨濃密的睫毛。

  「畢業旅行+紙牌=女子學校。」桂木涼簡單總結,望了眼安籐雪,再補充,「兼,對比自己年輕的女孩子,永遠很溫柔。」「呵呵。你把女子學校形容得很危險哦。可惜不對!」青柳碧微笑,「我讀的是東藝。男女五五。」

  「東藝?那不是很厲害嗎?很多聲優、演員、歌手,都是從那裡畢業的啊。」安籐雪恍然大悟,「難怪青柳小姐的舉止特別優雅。好像女演員一樣華麗。」

  「哪裡。雖然接受了模特的培訓,但後來還是只當了個普通的女職員。」青柳碧微笑回想,「年輕的時候,很容易把未來想得太簡單。」

  「直下先生也參加吧。」桂木涼不停手地「嘩嘩」洗牌,濃密的劉海下目光微爍,「還有羽野先生,我們同車共濟,用玩牌的方法可以消除旅途的寂寞哦。」停了一下,他補充,「也可以忘記死人的事。」

  「你不要用這種不敬的語法……」安籐雪剛抗議。

  桂木涼立刻改口:「死者,是死者對吧。」明明就差不多的說法,女人就是不可思議!

  「我不擅長這個……」不出安籐雪預料,羽野砂小聲地拒絕。

  「一個人胡思亂想時間反而會很慢。」桂木涼提起唇角,微微一笑,「羽野先生不是希望列車快點到東京嗎?」

  「對呀,一起來打牌吧。」青柳碧笑盈盈地回頭,「婆婆也來嗎?」

  「我腦筋不行了。」婆婆和藹地看著青柳碧,幫她順了下耳邊的頭髮。

  「婆婆真像我母親……」青柳碧微笑著,任由婆婆整理肩膀上的碎發。

  「不是有說法嗎,老年人都一樣。」婆婆瞇起眼,「年輕人也都一樣,全是莽莽撞撞。」

  「那麼,玩什麼呢?」直下守感興趣地盯著桂木涼手裡的紙牌。

  「十三點。」桂木涼說,「但是要加懲罰。點數相差最遠的人要講自己的事。」他強調,「這樣才有趣呀。」

  安籐雪看著他臉上詭異的笑容不禁毛骨悚然。不曉得桂木涼又想出什麼整人的惡作劇。

  比較奇怪的還有一個……她望向跟著她一起換到左邊的羽野砂,原本以為這個人怎麼都不會被說服的。但是很顯然,他儘管不情願卻還是和大家坐到了一起。大概比起勉強自己做不願意的事,他更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被孤立。

  安籐雪望了眼窗外流動的夜色。

  懲罰遊戲、講故事以及殺人事件,這些有什麼關聯嗎?她滿頭霧水,但是卻肯定桂木涼這麼做有他的理由。

  十三點。

  紙牌遊戲中最簡單的一種。

  從2至10,每張牌的牌面等同數字。花色牌與王牌則為半點。參加遊戲的人可以根據自己手中現有的牌決定是否繼續要牌。翻牌時,誰最接近數字13,就是贏家。但是一旦大於13,就必輸無疑。

  「我覺得『十三點』是一種提醒人們不能貪心的遊戲。」安籐雪盯著手中的梅花10。再要一張,會更接近勝利;但是萬一要到的牌大於三,她就算出局,「所以我還是一張就OK吧。」

  「只是單純運氣問題。」直下守微笑地望著手中的方片6,「我得再要一張。」

  「……」羽野砂看著抓到的王牌,什麼也沒說,繼續抓牌。

  「我很擅長玩這個的。」青柳碧笑瞇瞇地,大方地說,「再要牌!」轉了兩圈,別人都不要了。只有羽野砂和青柳碧還在不停地要。

  「怎麼回事啊。」安籐雪窺向那二人,「你們的牌面那麼小嗎?」

  「……」羽野砂瞪著手裡一把的半點牌。無論如何都不想講故事,他咬牙,「再要一張!」

  「你也要嗎?」桂木涼微笑望向青柳碧。

  「嗯!」青柳碧笑瞇瞇地伸手。

  桂木涼推給他們一人一張,羽野砂翻開牌,面色突變,而青柳碧依然滿面笑容,然後大家亮牌。

  安籐雪的是十點。直下守是十二點。桂木涼是七。羽野砂最後一張牌不幸摸到十。加上先前的成了十四點。

  「羽野先生的牌好慘……」安籐雪同情地說,「前面八張竟然全是花牌,只能算四點,沒想到最後這張是十,一下子就出局了。」

  「青柳小姐的呢?」桂木涼十指交錯,托著下頜,劉海下幽亮的眼睛注視著青柳碧。

  「二十九點。」青柳碧微笑翻牌。

  「什麼?」安籐雪和羽野砂都吃了一驚。

  「你早就超了,為什麼還要牌?」安籐雪無法理解。

  青柳碧狡黠微笑,「對呀。其實我第一張牌也是十,本來想再靠近一點,結果第二張拿到八,反正也是輸了,」她大大方方地承認,「不如拖一個人下水啊。」

  「你真聰明。」桂木涼喃喃,「羽野先生的心理素質不好。看到對手要牌,就以為她的點數很小,結果自己也跟著要,反而一起出局了。」

  「按照十三點的玩法,出局就不計點數了。」安籐雪點點頭,隨即小聲叫,「那羽野先生你很吃虧呢。雖然你只超了一點,卻和青柳小姐一齊出局了。而青柳小姐反而從必輸無疑的立場贏到扳回一城的機會。」

  「對。」青柳碧嫣然,「十三點,是膽量與細心並存的遊戲。」

  「那青柳和羽野現在抽牌,誰的牌大,誰就受罰!」桂木涼將手中的牌熟練地一洗,隨即在膝頭鋪成流暢的扇面。

  羽野砂心情很糟地隨便抓了張。結果果然是他輸。

  「那麼,就是羽野先生要講自己的故事嘍。」用心理戰逃過一劫的青柳碧合起雙掌舉過頭頂沖羽野砂作了個對不起了的姿勢。

  羽野砂望著她呆了一呆,旋即低頭又開始咬指甲。

  安籐雪滿頭黑線地想,羽野先生又開始緊張了。這麼不願意說話的人竟然是教師,真是無法想像啊。

  「……抱歉,我不能說。」羽野砂的聲音沙啞而低柔。像雪片一樣,涼涼軟軟的,太過輕柔反而無從抗拒。

  「但是,這樣就違反遊戲的規則了。」在別人沒有開口前,他自己接了下去,「所以,用其他的方式來罰我好了。青柳小姐……」他沒有擡頭看她,只是說,「我可以畫你的畫像嗎?」

  「哎?好棒。我很想看羽野先生的畫呢。」青柳碧眉眼彎彎,「剛才幫羽野先生收拾畫具時,我有看到羽野先生的素描簿哦。水粉的花朵,好漂亮……」

  「嗯。顏料裡,我最喜歡水粉。」談到畫畫,不愛講話的羽野竟然多說了一句。

  「為什麼?」安籐雪不明白,「水粉不容易保存吧。」她以前也加入過學校的美術部。

  「因為能夠溶於水……」羽野砂還是低著頭,很輕地回答。

  這叫什麼答案?水粉當然能夠溶於水!不然怎麼叫水粉!

  「那是只有到了紙上,才能描繪出具體顏色的顏料。在落筆之前,不論怎麼調和,都不能先行預料。落紙之後的那一筆,會變成怎樣。因為它會與紙、與水相融合,產生奇異的變化。」青柳碧輕聲細語,「對吧。」最後,她明亮的眼睛灼灼地望向羽野砂。

  「對……」羽野砂低笑一聲,「就像人的命運一樣,其實是一種化學。不同的人遇到不同的人,產生不同的結果……」

  「那麼,羽野先生也要為我畫水粉嗎?」微偏下頭,青柳碧調整好坐姿。

  「不……你是用素描才能畫出的女子。」羽野砂打開他大大的素描薄,他並不看青柳碧,竟然就能毫不猶豫地飛快落筆。

  安籐雪聽不懂羽野砂和青柳碧的對話,只是出於好奇期待著羽野砂的畫。

  第二把牌的輸家是直下守。

  「我的故事嘛……」他淡淡地揚眉,「很平常。像普通人一樣唸書,工作,為生活奔波,就是這樣嘍。」

  「那個……」安籐雪鼓起勇氣,「直下先生是做什麼工作呢。」她還是懷疑他的身份。

  直下守輕輕笑了,握著一張牌的手指像是為難似的摩挲著嘴唇,「很普通的上班族。你們不會想聽的。」

  「每個人都不認真地遵守規則。」桂木涼生氣般地打了個響指,「這怎麼行。」

  「……」直下守從容微笑,表示他不會再談下去。

  「那麼這樣吧。」桂木涼勾起唇瓣,漾出一抹邪惡詭異的笑容,「比講故事更具現實意味的是發生在我們身邊的兇殺,直下先生,如果在我們中有人要為兇殺案負責,你認為是誰?」

  果然開始了。安籐雪悄悄地瞥向桂木涼,下意識坐直身體。

  「如果有什麼人該『肯定』負起責任……」直下守交加十指,寧靜微笑,「那麼應該是被害者。」

  「被害者?」這個答案太古怪,安籐雪不由得反問,向直下守投去詢問的眼神。

  「所謂兇殺,常常都不是無緣無故的。被別人憎恨的人,往往有他被憎恨的理由。如果做錯了事,我會抱著即使被我傷害的人殺死也不埋怨他的想法。」直下守噙著縷淡淡的笑,「所以,如果一定有誰該負責任,那麼,在沒有找到兇手的時候,就只有被害者了。」

  「聽起來像在為兇手開脫。」桂木涼奚落地哼了一聲。

  「我只是覺得兇手也很可憐。」直下守垂下眼簾,看著自己交疊的雙手,微笑,「我並不知道誰是兇手,但我瞭解,那一定是不幸的人。會產生殺害別人的意圖,或者早就有了被別人殺害的覺悟,這兩種人,都很不幸福。」

第6章(2)  

  「這樣的觀點。青柳小姐也認同嗎?」桂木涼眼波一掃,把問題拋向青柳碧。

  「哎?」青柳碧一怔,旋即把眉眼彎成一線,「直下先生的觀點很寬容。」

  「會對別人寬容的人,通常只因為自己也犯過不可寬恕的過錯。」直下守淡定地微笑,開玩笑般地說出的話,卻讓安籐雪心跳加速。

  「青柳小姐覺得兇手是怎樣的人?」桂木涼追問。

  「我怎麼會知道呢。」青柳碧不疾不徐地撩起耳邊的碎發,「那是警官們在調查的問題。」

  「桂木涼……」安籐雪忍不住問,「你又覺得兇手是怎樣的人?」

  「問得太遲了。」桂木涼歎了口氣,「華生,你真不夠資歷。」

  「……」安籐雪雙眼望天嚥氣吞聲。

  「兇手是誰我雖然不知道。但是……」桂木涼撩起如月色冰冷的視線,「如果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於我們中間,卻只能是你——」

  他向對面擲去一張紅桃A。

  「我?」

  被指名的人詫異地張開小口。

  「對,只能是你,青柳碧!」

  美女溫溫柔柔地坐在那裡,一副失笑的樣子並不生氣。

  「這個……也是遊戲的一種嗎?」她問。

  「可能吧。」桂木涼一笑,露出白色的牙齒,「我並不知道兇手是誰,只是說如果他在我們中間的話就只能是你。」

  「你不要胡說。」安籐雪抽了口冷氣,「別說這種沒根據的話!!我可以證明青柳小姐在我上車之後都沒有去過案發地。」安籐雪懷疑桂木涼大腦有問題,他怎麼會懷疑那麼溫柔的青柳碧。她的手上還殘留著青柳碧為她戴上手鏈時的溫暖,笑容與氣息都甜甜的美麗女子,怎麼可能是犯下血案的兇嫌!

  「是啊。就是因為有你的存在,我才這麼說。」桂木涼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無聊地洗著手中的紙牌,「你是青柳小姐為她自己找好用來證明清白的證人。」

  「證人?」

  不覺間,車廂已經一片寂靜。只有羽野砂的筆依然與素描簿接觸,不斷傳出沙沙聲。

  青柳碧端莊地坐著,臉上漾著包容且溫柔的微笑,她笑瞇瞇地看著桂木涼,就像看一個喜歡淘氣的小弟弟在講故事。

  婆婆睡著,羽野砂頭也不擡地專注畫畫,直下守什麼都沒說,桂木涼用目光和青柳碧相對峙。唯一感到震驚的似乎只有安籐雪自己。

  「我不懂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她說,「我去東京的決定做出還不到二十四小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搭乘這趟列車。青柳小姐又怎麼能找我當什麼人證?」

  「重點是你不僅笨……」桂木涼屈指彈了她一下,「而且還不戴手錶!」

  這和她不戴手錶有什麼關係?安籐雪顧不得滿頭霧水,摀住被彈得生疼的腦袋,惡狠狠地瞪向桂木涼。

  「你不是和我說過,你發現死者的時間是七點二十以後嗎?」桂木涼一副你喪失記憶了的表情回瞪安籐雪,「你連手錶都沒有,是誰告訴你當時是七點二十以後!」

  安籐雪回想。開車之後,她曾經想看手錶,結果發現沒戴。當時,坐在斜對角的美女,也就是青柳碧好心告訴她是七點二十。

  「但是,」她不服氣地代青柳碧質問,「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死亡時間很重要。」桂木涼似笑非笑地掀起薄薄的唇,「就是因為注意到你沒有戴手錶,這位好心並細心的青柳小姐,才會特意把當時是七點二十的概念灌輸給你。這樣,如果事後法醫檢驗,死者死於七點二十之後。那麼青柳小姐就可以取得她那時不在場的證明。但事實上當時根本不是七點二十。我的手機有報時功能,那是七點整。距離她告訴你的時間還有二十分鐘,足夠做很多事……」

  「就算我說錯一個時間,也什麼都不能說明。」青柳碧嫻靜莞爾。

  「是啊。」安籐雪雖然附和,卻覺得心口一陣揪緊。

  「聽我慢慢講嘛。」桂木涼用他那種慣有的表情涼涼地一笑,「不要著急。」

  「我一點也不急。」青柳碧徐徐微笑,坐得很穩。

  「在那空餘的時間內,青柳小姐曾經離開過座位。去了十四號車廂。」

  「我只是去洗手間。」

  「十四號車廂……」安籐雪驀然明白桂木涼之前為什麼要尋找從十四號車廂通往十二號車廂的方法。

  「然後,你在回來的時候,我們傻傻的可愛的熱心的暈車的安,」桂木涼故意加了一長串前綴,別有深意地看著安籐雪,「正巧也要往十四號車廂的通風口走,你故意撞了她一下。」

  「那是不小心。」青柳碧更正。

  「你撞她的目的,我待會再說。我要先問安籐雪一件事……」他轉頭,「安,你撞到青柳小姐的時候,有沒有聞到現在飄散的這種香水味?」

  安籐雪茫然四顧,發現每個人都在看她。為什麼她這麼倒黴,總要擔任取證的工作?羽野砂被懷疑的時候,被逼問的人好像也是自己。

  「有啊。」她委屈地說,「很幽涼的香味。我當時就覺得是和青柳小姐很相配的香氣。」

  「那麼,你回想一下。」桂木涼露出一抹詭異的微笑,看著流動在指掌間的紙牌,語氣卻不緊不慢,「在這之前。」他說,「在你上車的時候,青柳小姐第一次與你打招呼時,當時,她的身上,可有這股幽涼的香味?」

  「這個……」安籐雪的臉色驟然難看起來,像被人猛然點醒一個事實,「但是,」她極力不讓自己往不好的地方揣測,「青柳小姐也可以是去洗手間之後,再灑的香水,對女孩子來講,這並沒什麼!」

  「是啊。」桂木涼微笑,「因為是女人。厭惡血腥的味道。在殺人之後,還不忘在自己身上灑一點香水。也許是想遮掩血腥的氣息吧。」

  「你這樣講話,有些過分了。」輕輕柔柔的聲音響起。

  一直很安靜的青柳碧掀起烏黑濃密的眼睫,墨玉般的眼瞳幽涼地望向他,像終於開始抗議他無端的臆想。

  「我說的只是『故事』。」少年可愛地回以一個不像他會有的燦爛笑容。

  「也包括青柳小姐阻止安去十四號洗手間的事……」他吻了下手中的牌,「全是我個人的『想法』。」

  「青柳小姐說……」安籐雪蹙眉,當時是青柳碧告訴她那邊的通風口衛生不好,所以她才轉頭往另一邊的十三號與十二號接壤的通風口,「可是。」她真的不明白,「如果真像你說的,是青柳小姐……那她為什麼要阻止我去十四號的洗手間?十三號的洗手間有屍體不是嗎?她難道不怕被人發現?」

  「早晚會被人發現,青柳小姐希望發現者是你。」桂木涼下頜微揚,「因為這樣就可以給她更有力的證明。在案發期間,她唯一離開車廂的那次,是去了十四號車廂,是與十三號車廂的洗手間相反的位置。你這個與回身的她相撞的人,是證人。可以說,青柳小姐的膽量確實很大,她需要你的口供證詞。證明七點二十之後,她才離開車廂,也證明她沒有去過十三號車廂。」

  「如果不出意料的話,」少年微笑道,「被害者應該死在七點左右,而青柳小姐只需要有一個人證明她在七點二十前都沒有離開過車廂,就可以排除基本的嫌疑。」

  「所以才提前告訴我錯誤的時間?」安籐雪不願相信,但是……她還是忍不住朝青柳碧投去驚異的視線。

  「可是,」青柳碧聽到有趣的故事般眉眼彎成一線,「我是怎麼能不通過你們的身邊而從十四號車廂的洗手間走到十三號車廂的洗手間殺人呢?」

  「這就是我之前在想的問題……」

  無聊地看著手中不斷發出響聲的紙牌,桂木涼興趣缺缺的一遍遍洗牌。

  「難道那個就是……」安籐雪摀住自己的嘴,眼前卻浮現出桂木涼用手電筒向上探查的鏡頭。

  「我也很奇怪。」桂木涼說,「我雖然找到了位於十四號車廂通風口處果然有可以打開的暗窗,但是卻覺得柔弱的青柳小姐要快穩準地在列車上面走到十三與十二接壤的洗手間翻進去,這實在很難呢。」

  青柳碧無表情地看著他。

  少年忽然擡頭,狡黠微笑,「是你告訴了我答案。你受過走平行木的訓練。」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3-6 14:06:33

第7章(1)  

  「可以穿著七寸高跟鞋走寬度只有10CM的單行線。是模特的技巧啊……」柔軟的嘴唇蹭著手中的紙牌,桂木涼撩起漫不經心的視線注視窗外。遠方不知名的建築物亮起兩三盞小燈,轟隆隆的聲音傳來,列車正在進入隧道。

  窗外的景色變成一片漆黑。

  只有兩壁的小燈熒熒亮著,照應十三號車廂內凝滯般的寂靜。

  安籐雪不敢去看青柳碧。她不知道應該相信誰,應該相信什麼,她只能低頭看著相互交握的手,聽著羽野砂的筆在耳畔「沙沙」地響。

  「你所說的……全只是『故事』呢。」

  溫柔如月光的女子輕輕開口,語音中也逕自帶著一股優雅的幽涼。

  「雖然從你的結果往前推很完美,但是,你又有什麼證據呢?」

  「我並不需要證據那種事。」少年側著頭,咬了下微蜷的手指,羽野砂緊張時習慣性的小動作發生在他身上,卻只覺得帶著漫不經心的冷漠,「……雖然那也並非難事,只要把這些告訴警官先生,他們會很樂意地仔細查探你與死者之間的關係;但那並非我想知道的事。」忽然,他收回散漫的視線,望向青柳碧。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桂木涼認真地問,臉上的表情突然有了他的年紀應有的稚嫩,他說,「青柳小姐,人為什麼可以背叛甚至殺死曾經愛過的人?」

  轟隆隆。

  列車穿過隧道。

  因為雪的緣故,周邊乍然一亮。

  安籐雪看到青柳碧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而桂木涼則保持認真的凝望,就好像他會說這麼多的話,做這些事的理由,真的只想搞清楚這個問題一樣。

  他不是想要知道兇手是誰。他也不關心兇手會不會得到應有的懲治。

  他只想瞭解他所思索困惑的那個謎題。

  「你聽過這首歌嗎?」桂木涼摘下耳機,放大MD的音量。幽冷的夜晚,車廂內響起輕柔的前奏。

  「《shape  of  my  heart》?」

  直下守下意識念出曾向少年詢問過的曲名。

  「《這個殺手不太冷》的主題曲。」少年交疊手臂撐起下頜,「那是這世上唯一一部我喜歡的電影。」

  「沈默的殺手與年幼的少女,邪惡的警官,粗暴的現實,似是而非的善惡,窒息般的渴求以及無論如何都無法圓滿的結尾。連續看了七遍,始終不太懂,為什麼編劇不讓男主角得到幸福?」他輕輕地笑,「因為他是殺手。」安籐雪覺得他那一笑中包含了很多的東西,但是此刻的她,還不能全部瞭解,只是依稀覺得那種微笑的方式很落寞。

  「翻譯過來,歌曲叫做——心之形。」

  少年注視著自己的指尖,緩緩地開口,伴隨MD中男子低沈憂鬱的嗓音輕輕念著歌詞。

  他把玩紙牌當作一種自我冥想

  毫無疑問他是個出色的牌手

  他從來不為金錢去玩紙牌,但他總能夠贏

  他也不是為了贏得尊敬或者榮譽去玩

  他只是為了找到一個答案

  為了找到那關於一個莊嚴而神聖的幾何圖形的答案(為了找到自己心的形狀)

  那個遵循一個隱藏的運算法則且出現的概率微乎其微的答案

  紙牌上的數字跳起了舞(為了找到這個答案,無休止的數字遊戲,但他仍樂此不疲)

  我知道黑桃是戰士手上的劍(我知道黑桃是牌手重要棋子)

  我知道梅花也是戰爭的武器(我知道梅花也是牌手另一張王牌)

  我還知道在這紙牌藝術裡方塊意味著贏得金錢;

  但這都不是我心的形狀……

  他手中握著一張「方塊J」

  在後面壓著一張「黑桃Q」

  他最後還藏著一張「老K」

  但這些記憶已經漸漸淡去……

  如果我告訴你我愛你

  你可能會以為哪裡出毛病了

  其實我不是一個有多重身份而深藏不露的人

  我的面具只有一個

  其他那些說話的人他們什麼也不知道

  而且要想知道就要付出代價

  代價就像他們的運氣都會在某些時間某些地點受到詛咒

  還有那些害怕我的人也會失敗

  我知道黑桃是戰士手上的劍(我知道黑桃是牌手重要棋子)

  我知道梅花是戰爭的武器(我知道梅花也是牌手另一張王牌)

  我還知道在這紙牌藝術裡方塊意味著贏得金錢;

  但這都不是我心的形狀……

  「法國人的電影,真隱晦。」念完歌詞,少年說,「他們用牌手隱喻電影中的殺手。那個人在努力尋找他一早失去的自我,尋找自我的心應有的形狀。他天天與黑桃梅花方片打交道,卻唯獨找不到……」

  他微笑了一下,揚起手中的紅桃。

  「我一直想知道,殺人的感覺究竟是怎樣。」他帶著恍惚的表情問,「殺死曾經愛過的人,是出於怎樣的動機與理由。有的人在拚命尋找心的形狀,有的人卻可以埋葬自己的心。」茶色頭髮遮蓋著少年疲倦的臉,那一刻,安籐雪覺得眼前這個好像沒有歸處的他看起來好小好小。

  或許,在這個時候,她應該審視的是青柳碧應有的表情。

  但偏偏她就是沒有辦法把視線從桂木涼臉上移開。

  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像碰觸到不該碰觸的地方,她好像看到了他最脆弱的一面。她想弄懂這個少年的憂傷,她想瞭解這個少年的秘密,想知道這個少年究竟背負什麼才會顯現那種無奈的疲憊,以及她想要守護他刻薄面具之下淡不可察卻真實存在的溫柔。

  手腕上,有一串銀鏈子。

  是青柳碧送給她的。

  手指上,有灼熱的痕跡。

  是桂木涼曾經握住並親吻遺留的觸覺。

  羽野先生說要畫青柳小姐只需要一支鉛筆。她覺得桂木涼也是一樣。他們都美麗纖細,像淡淡的素描,彷彿橡皮一擦,就雪過無痕。然而,那張承載過什麼的畫紙,畢竟已經和嶄新的不再一樣。

  就像此刻的她,畢竟已經與之前的她不同了。

  如果說人與人相遇是一種化學,那麼……

  她的視線無法轉移,凝望著桂木涼淡色的頭髮,水色的眼瞳。以至於,當她忽然聽到身邊傳來啜泣聲,她幾乎是吃驚地跳了起來。

  總是溫柔微笑,即使被指為兇嫌也平靜如恆的青柳碧,忽然崩潰了。像一根拉得緊緊的鋼琴線,一直那麼鋒利堅固,卻突然一鬆手,就輕飄飄地落到了地面。

  「七年。」她擡起雙手摀住了臉,過了一會兒,聲音才從指縫裡傳出,「我愛那個人,七年。明明在相遇時就知道這個人不會屬於我,他已經有了妻子。但是,那麼狂熱地相愛了。我相信他愛我,並且一直等待,他終於會娶我……」眼淚一顆顆以直接從眼眶掉落的方式滴落她緊握的手指,依舊美麗的女子的聲音像行駛中的列車外輕飄飄的雪。

  「……我並不愚蠢,卻每次都相信了他說會娶我的謊言。」她閉了下眼睛,阻擋瞬間的光線,卻切割不斷透明的淚水。

  「他很怕被別人知道我們的事。」雖然桂木涼並沒有步步緊逼,但青柳碧卻宛如獨白般地喃語,「就像天下任何一個此類的故事,他從不讓我進入他的生活、他的世界裡,就像從來不曾有過我。」

  「所以……你就殺了他?」安籐雪心下一緊,「因為你得不到你愛的人?」

  「怎麼會呢。」青柳碧輕輕地揚唇,優雅而哀傷,美麗得像人魚那樣,「我並不會去殺一個我愛的男人。就像你問的一樣,人怎麼可能去害自己愛的人。」她望向桂木涼。

  「愛情消失了,」她說,「就在這二十四小時之內。昨天我愛這個人愛得發狂,但是今天,當他拒絕和我出現在同一車廂內的時候,我的愛情已經像昨天的雪般不復存在了。」

  老家的父母,不止一次地催她回來相親。

  她以旅行的借口,騙他一同前往。希望他能去見她的雙親,哪怕只是欺騙他們一下,說他是她的男朋友,好讓他們安心,只是這樣卑微的小小的願望。

  他竟然勃然大怒了。

  她曾為他說過一千句謊言,也曾聽他說過一萬句謊言,但是,竟然只是要他為她說一句謊話,他卻自私地不願意。

  但是,即使這樣,她依然沒有其他的想法。

  買了回程的車票,希望兩個人能夠停止爭執重歸於好。

  可是他說:「不要和我坐在一起,萬一被熟人看到不好。」

  是的,令她起殺機的,就只是這句話。

  這句話讓愛情雲散煙消。

  「沒有人可以殺心愛的人。」她怔怔地回答桂木涼,「會下得去手,是因為不再愛了。」

  是的。

  不再愛了。

  所以一邊微笑說好吧。

  一邊在心裡謀劃抹殺他的方法。

  就讓這個人隨雪花一樣,隨消失的愛情一樣,也乾脆地消失吧。

  約好中途在洗手間碰面。她按照約定的時間,以詭異的方式前往。凶器只是一支眉筆,只要位置正確,鉛筆亦可殺人。親暱地靠近,幫他最後一次整理衣衫。

  然後,狠狠地將那支眉筆刺入他脖頸的主動脈。

  小心地避開了鮮血噴湧的位置。

  卻無法壓抑那股刺鼻的血腥。

  當她噴好香水的時候,那扇門依稀開過一次。

  但是站在門邊的白衣男子,淡漠地別開臉,沒有任何表示。

  痛苦的跡象隨著那個人生命的完結而消失。

  留下的是什麼,誰也不知道。

  她說:「不再愛了……所以下得去手。」

  桂木涼接受這個答案了嗎,安籐雪不知道。

  她只知道一個女人不會為不再愛的人流眼淚,即使那看起來,就像人魚的眼淚。

  shape  of  my  heart……

  尖銳地擊碎了青柳碧防線的歌聲還在循環播放。

  每個人都在尋找心的形狀。

  她想要找到,所以前往東京。

  桂木涼想找到,所以他執意要問青柳碧。

  青柳碧想要尋回自己,所以抹消過往。

  羽野砂是否知道答案,所以一早沈默不語。

  直下守和婆婆又各自擁有怎樣或平淡或驚心動魄的人生呢。

  每個坐在這裡的人,都像是背負著他們不為人知的故事。

  僅僅在此二十四小時,彼此不搭線的人生暫時有了相逢的交錯點。

  她只是平凡的少女,看不懂他人內心的形狀。

  但是,她卻瞭解,她自己的心已經飄到了在這裡的某個人身上。

  「你……要通知警察嗎?」

  青柳碧低低地在問。

  「那是你的事,你的人生,我完全不想管。」

  桂木涼就像一開始那個刻薄少年一樣,戴回重複往返只播一首歌的耳機,但是唇邊卻收起了一直以來蘊含毒汁的笑意。

  「謝謝。」

  安籐雪看著青柳碧把右手搭在左手背放在膝上向前欠身,髮絲滑了一個弧掠過潔白的耳背。突顯出她下頜那粒黑色的美人痣。

  「我會自己去說明。幫我向婆婆說聲再見。」

  青柳碧就像初相遇時那樣,裊裊婷婷地向前行去,動作優雅輕盈,身姿凜冽挺直,像走在通往年少時光的平衡木上。

  安籐雪忽然發現她記不清被害人的臉,她不知道那個依稀只是普通中年男人的死者為什麼會讓美麗的青柳碧犯下這樣的罪行。她不認為那個滑落到自己手上的銀鏈子所帶有的溫度是一種虛偽的溫柔。

  幽涼的香氣還環繞在車廂內,十三號車廂卻已經消失了第二名乘客。

  安籐雪憶起這種花香的名稱。

  金盞花的花語意味著——離愁。

  「她……是去自首嗎?」

  「或許吧。」桂木涼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但那不是我們該管的問題。我們,只是普通的乘客而已。」

  是這樣嗎……

  安籐雪環望周邊的人,直下守雙臂環抱端坐在座位上目不斜視。但是為什麼,她卻知道,那種一言不發,就是直下先生特有的溫柔。

  猛地,寂靜中響起「喀嚓」的聲音。

  羽野砂撕下了正在畫的素描。青柳小姐曾經說過很想看,但終究還是沒能看到。安籐雪憮然地想著,看到羽野砂漠然地將畫稿折成紙飛機,打開車窗,擲向白色的雪地。

  雪花悠然輕緩地下著,星星卻漸漸暗去。

  婆婆一直安靜地睡著,但安籐雪覺得她其實並沒有真正睡著。

  她坐到青柳碧的位置上,擋住會透出風寒的窗口。列車又一次穿過隧道。黑暗中,安籐雪大睜著眼睛,對面的人也大睜著眼睛。旋即,有誰,握住她冰冷的手。幾乎沒有溫度卻很有力量。對面的眼睛在暗中閃著幽幽亮亮的光。感覺著不再是空落落的掌心,安籐雪終於放鬆地閉上眼睛。

  黎明來到之前,可以小睡片刻了。

  東京。

  安籐雪茫茫然地站在空落落的車廂裡。

  「我來幫你……」

  一邊說著,一邊幫她把旅行袋提下的高瘦男子在履行上車時說過的諾言。

  「直下先生……」

  安籐雪看著車窗外的擁擠人流正忙碌地穿梭月台。

  「這裡就是東京嗎?」

  「對呀。」男子微笑著,把旅行袋提在手中,「走吧,我們也下去吧。」

  安籐雪遲緩地轉身,回望只是乘坐不到二十四小時的車廂。那個人呢……難道只是夢境嗎……

  「別擔心。一切都會變好。」大大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的發頂,體貼得讓她有些想哭。他一定是以為,她在擔心兇殺案的事吧。但其實,她只是想著屬於一個少女微妙的心情。

  「直下先生,我可以問你問題嗎?」

  「當然啊。」他扶她走下車門。

  「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羽野先生的顏料灑落一地的時候,距離最近的你,卻連頭都沒有偏一下呢?」他明明是那麼溫柔的人,害她一直在想,會不會羽野砂才是兇手……

  直下守怔了一下,旋即很溫柔地笑了。在初晴陽光與滿地白雪的映襯中,視線越過安籐雪,凝望月台上的某一人。

  「……我們是舊識。」他淡淡地說。

  「哎?但是……」

  「後來鬧翻了。所以約好,即使今後,在什麼地方重逢,也要裝作陌生人的樣子。」

  「這麼說,那時你對警官說的話……」

  「嗯,我只是告訴他們羽野為什麼要站在那個通風口長達兩小時的理由。」直下守微微笑著,對安籐雪說,「所以並沒有那麼複雜,只是不想讓他難堪,那是個很敏感的人,他不想看到我。」

  只是這樣嗎……

  安籐雪覺得她像是問了一個不得了的問題,然後得到了一個不得了的答案,但是直下先生始終溫和淡然。於是,原本或許是很傳奇很轟轟烈烈的一段激烈的人生,就成了他口中選擇性輕描淡寫的三言兩語。

  但是,她知道的。隱含在如湖水般乍看平靜的表面下,直下守內心的某些東西,但也或許,她什麼也不知道,正如同她在人際交往中,總是遲鈍。

  「直下先生……我還有一個問題。」忽然間,她在月台上,看到某個人細瘦的身影正背著鬆垮垮的旅行袋,於是鼓起勇氣,她不想再像以往一樣,只能不停地等待與錯過。

  「如果,我在二十四小時不到的時間裡,突然喜歡上某個人,這樣,是不是很輕薄?」

  「怎麼會呢。」直下守微笑著回復年輕的少女,「喜歡上一個人,也許只需要一秒。但是忘記一個人,往往需要一生。所以,敢去喜歡別人的人,怎麼可以說是輕薄呢。」

  安籐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露出大大的笑臉。

  「謝謝你,直下先生。」她活潑地鞠躬,然後拎著大大的旅行袋跑向某個人,在中途,她忍不住回頭。

  她看到在陽光下,直下先生向站在角落處的羽野先生走過去,什麼都沒有說,就拉起那個人的手。以一種溫柔而不容拒絕的強勢,慎重仔細地用一方手帕把他受傷的手指裹纏繫好。然後擡頭,向他微微一笑。

  她嗅到沈重並哀傷的味道。

  那兩個人,自始至終,終究還是沒有向對方講過一句話。就在那裡,車站上,他漸漸鬆開他的手。繁華的人群擠入流動,他們分開,轉身,相互擦肩。雖然彼此的手上,一定還殘留適才另一人留下的溫度。直下先生的風衣捲起陽光下淡淡的塵土,注視著那個高瘦男子的背影,安籐雪的眼中突然湧出了眼淚。

  餘溫。

  是讓人想要哭泣的溫度。

  「你在幹什麼?想在月台上發呆到什麼時候,這裡不是你憧憬的東京嗎?幹嗎不像個鄉巴佬一樣張開嘴巴用力呼吸一下混沌的空氣?」

  身後響起某個人刻薄成性的諷刺。

  安籐雪卻覺得這一刻,這個聲音具有止住她眼淚的功效。

  「……桂木涼,其實,你還是挺厲害的。」

  想了半天,她吐出第一句話是這個。

  「什麼啊。」少年不能理解地皺眉。

  「你……不是找到了兇手嗎?你有很好的推理能力哦。」少女笨拙地誇獎他。

  「嗤。你竟然相信那種東西。」而少年漾起狡黠的微笑,「我知道她是兇手只有一個理由。」

  「嗯?」

  「我以前曾經偶然在大街上見過她和那個死人……啊,是死者!熱烈擁吻的場面。」

  「什麼?」安籐雪錯愕。

  「所以我早就說過,」少年狂傲地甩了下頭,「福爾摩斯的推理之所以精妙是因為他一早知道答案。所有的偵探故事,都只是黑色幽默。」

  不顧少女還愕然張著嘴巴,他冷淡地說了聲再見,就一點也不紳士地扔下她,走向迎面而來的人群,就像初見面那時一樣,一眨眼,就消失在月台。

第7章(2)

  安籐雪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這樣被迎頭澆了冷水。

  「什麼嘛——」少女用力地一揮旅行袋,「你這個大傻瓜!」

  她明明不想就這樣結束啊。

  難道他和她,真的只能是人生旅途上短暫交接的相逢嗎?

  如果這樣,為什麼還可惡地一再故意撩撥她?不知道女人的仇恨是很可怕的嗎?

  啊啊,真是氣死她了!

  安籐雪,十七歲。在經歷了有生以來最黑暗悲慘的二十四小時後,順利到達東京!

  迎接她的是初晴的陽光,以及嶄新的失戀。

  但是……

  兩個小時後。

  「065747號,安籐雪!我考上了!」

  站在東大榜單前激動到涕淚縱橫的少女A,好像還沒有察覺兩排號碼數字之下,那個789512號的後面,寫著一個名字,叫做——桂木涼。

  ……

  「我好像拿錯了手機。」

  而某地,某個少年B,正一臉錯愕地發現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想打的電話號碼。

  「那麼,這個難道是……」

  蹙起眉頭,在車廂的通風口,那個拿著手機的少女的形象躍入眼底。

  「王八蛋!她搞錯了!她把她的手機遞給了我!」

  所以說,一個故事的結束,往往意味著另一個故事,才只是剛剛開始……

  後續番外——《人魚哀歌》

  青嫩的葉子緊貼著窗子橫伸一枝,四月的綠,奪去安籐雪原本就無法集中在書本上的注意力。

  她托腮怔怔地眺望拖邐一抹澄黃的春日晴空。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

  原以為怎樣都無法再見面的桂木涼,竟然成了她的校友。雖然不在同一學院……那古怪的傢夥竟然念什麼藥理,真是看不出來。

  桂木涼是安籐雪在前往東京的列車上結識的少年。

  今年十七歲,與她同齡,卻長著一副小於實際年齡的美貌面孔。性格高傲,口舌刻薄,言辭尖銳,屬於令人完全無法親近的類型;但安籐雪卻奇異地被他接納,成為進行時中的情侶。

  說是情侶,又似乎不太恰當。安籐雪皺眉想,畢竟那傢夥一向對她呼來喝去。兩個人對事物的看法也不一樣,總是爭執大於相安無事。

  安籐雪也奇怪她怎麼會看上這個脾氣大又難以搞懂的男人。但是不管再怎麼爭執,兩個人還是會不自覺地湊到一塊,只能用「孽緣」來形容了吧。

  托住發漲的頭,安籐雪手肘一滑,課本嘩啦墜地。

  「安籐同學……」

  有人彎腰撿起她掉落的書,拍了拍塵土,一邊放回她的桌上,一邊迎上她心虛的眼睛,「現在是英文課哦!」

  安籐雪傻傻地聽著,遲鈍地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邊已經響起一片哄笑。

  年輕的英文老師微笑著踅返講台。安籐雪這才發現桌上放的還是上節課的課本。真是不知道已經發呆多久了。在哄笑聲中紅了臉,她勉強自己收回心神。討厭!都是桂木涼害她的!每天那傢夥都陰陽怪氣地晃過來,像特意來諷刺她幾句才能開始愉快的一天。今天來到學校後,卻完全沒有碰上平常躲也躲不開的身影。

  真是的,平常都會約好一起吃午飯啊。

  雖然兩個學院相距較遠。

  但是桂木涼一副不在意的樣子常常在大學裡四處逛來逛去,一副遊手好閒的樣子惹人生氣,似乎走到哪裡都能碰上的傢夥驟然不見了還真是不習慣呢。

  會不會是感冒了?安籐雪小聲嘀咕。

  一貫以給別人添麻煩為樂趣的傢夥,即使生病也只能說是驗證了他人詛咒的成功吧。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為今天不用見到桂木涼而開心呢?但是可以肯定,安籐雪不是其中的一個。

  「笨蛋……」托著腮,把頭再次偏向窗外,少女小聲地罵了一句。

  唉……

  午餐特意帶了兩份的……

  「啊——嚏!」

  「怎麼了?」正繫腰帶的老婦人停下手,「花粉過敏嗎?」

  「……」桂木涼揉了揉鼻子,「大概是某個蠢女人在罵我!」

  「您把右手擡一下。」老婦人側身將固定腰帶的繩子繞過去。

  「真是麻煩啊。」

  桂木涼喃喃地嘮叨著,把視線投向開滿杜鵑花的庭園。

  純和式的木製建築自然有著高出院落泥土的木板走廊,烏黑框架雪白拉門以及院中的池塘都是很有古風的老式格局,但庭院裡新栽的花草、位於前堂的小噴泉和太陽傘卻給人不倫不類的東西結合感。

  「討厭的地方……」

  極輕微地吐出即使身前的人也無法聽到的評判,有著精緻美貌的少年微不可察地蹙著眉。

  欠缺表情的臉孔,不笑時有種人偶般令人生畏的美,像戴著面具飾演能劇中「鬼」的演員。

  「穿好了嗎?」

  輕爽的笑語帶著溫柔的調子從隔扇那一邊傳來,眼角有顆美人痣的和服美女旋即淺笑著探過頭。長長的眼睛,雪白的皮膚和淺色的頭髮看起來都與桂木涼很相像,過於年輕的外貌卻不太敢令人相信竟是他的母親。

  「阿涼果然適合和服。」

  見到少年裝扮好的模樣,女子很開心似的雙掌合攏。

  「再戴上假髮就很完美了。」

  「哼。」桂木涼重重地哼了一聲,眼角一挑。在老婦人聽命主人行事將及腰的黑色假髮套在他頭上時終於大吼,「桂木梨究竟跑到哪裡去了——啊啊!我不要替她去相親啊!」

  「呵呵,沒有辦法啊。小梨身體不好嘛,阿涼你就委屈一下吧,替姐姐相親並沒有什麼不好啊。」

  「才怪!我為什麼要和男人相親啊!」

  「呵呵……你是以阿梨的身份去嘛。這次是很正式的相親,你祖父也很看重那個年輕人哦。何況在這種事情上,是絕對不可以失約的。阿涼你只要不說話,不會有人看出你是男孩子的,就暫時幫一下忙好了。反正你和阿梨長得一模一樣,由你相親,對對方不算失禮呦。」

  「啊啊——我再也不要回這個討厭的家了!」

  被半強迫地換上紫紋白花的長袖和服,頭上還繫了綢緞絲帶的少年一邊詛咒般地惡狠狠地揮動手臂,在徒勞無功地掙紮過後,還是被換上了穿不慣的木屐。

  「桂木梨!安籐雪!我不會放過你們的!」低垂著雪白的面靨,少年咬牙切齒地咒罵,拚命按動手機的字母鍵。該死的安!總在關鍵時刻關機!可惡!太可惡了!他本來想讓安幫忙才同意母親的無理要求的,沒想到直到最後一刻,他都無法打通安的電話!可惡!

  「我們該出門了。聽好,涼,絕對不能讓對方發現你是替身哦。」牽起他的手,優雅的女子嫣然回眸。微微吊起的眼角瞇成一線,小小的美人痣也跟著輕輕一揚。

  「等那個人和真正的梨見面後,還是會發現的啊。」避開目光不去看女子的眼睛,少年懊惱地撩起才剛被梳理好的劉海。

  「哎呀,這可不行。」女子停下腳步,伸出白色的手腕幫他重新固定,「不要動,涼。」她擡手摘下自己的髮飾,別在桂木涼的前額,然後用力往下捋了捋,「嗯。這樣就可以了。反正只是吃一頓飯,不會露餡的。」

  幽涼的香味從女子身上飄溢過來,桂木涼下意識地別過頭。任由女子牽著他的手往外走,卻始終不擡眼與她四目相對。

  「羽野先生我是安……」

  安籐雪推開美術社的門,冒冒失失地說了半句話,才發現乍然回頭的,除了羽野砂還有另外一個年輕女人。

  擔任社團顧問的羽野每天都在這裡畫素描。因為有過一起搭車的經歷而結識的安籐雪很瞭解羽野的習慣,所以直接來這裡找他,卻意外目睹他低頭正和紅著眼圈的年輕女子小聲說什麼的曖昧畫面。

  「對、對不起。我待會再來!」

  安籐雪慌張地低頭。

  「沒、沒關係。」好聽的聲音拉住她,安籐雪擡頭,有一頭烏黑長髮的年輕女人憔悴卻溫柔地衝她笑笑,「我們已經談完了。你有事找羽野吧,那我先走了。謝謝你。」後一句,她轉頭對羽野砂說。烏黑的頭髮隨著轉身的動作拉起漂亮的弧,安籐雪著迷地看著她,一直到她退出門外。

  「羽野先生,那是你的女朋友嗎?她好漂亮呢。」

  儘管羽野算是她的老師,但是安籐雪和羽野砂相識卻是在成為師生關係以前。比起同校的師生,兩個人的關係更像是朋友。

  「哪裡。」羽野砂微微苦笑,推開窗子,「她叫宮崎薔,教養學院的老師。你大概沒見過吧。」

  「呼,這樣啊。」安籐雪小聲歎氣,在隨著敞開的窗子吹入的春風裡懶洋洋地伸了個腰,「大學和高中不一樣,老師同學都太多了。我根本就記不住。」

  「呵呵……說得也對呢。」被她逗笑了,羽野砂清秀的臉終於漾起笑容,「房東後來沒有找過你麻煩吧。」

  「托羽野先生的福。」安籐雪輕快地道謝。

  因為等於是離家出走般地斬斷了和母親的聯繫獨自來到東京,安籐雪沒有滿十八歲,在很多方面都需要有監護人的簽字。

  她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原以為找房子有錢付房租就可以了呢。幸好在大學裡遇到羽野砂,在他的幫忙下,才取得一系列的文件。

  當初在車上是聽過羽野砂說,要轉來東京的學校。但是竟然成為她的老師,還真是出人意料。羽野先生也好,桂木涼也罷,都是十三號車廂送她的禮物。雖然發生過那種事,但安籐雪還是這樣認為。

  「打工的地方現在生意不太好,每天賣剩下的點心都會分給我們。」她提起手中裝有小點心的袋子,「反正也是免費的,羽野先生就不用客氣了。」

  「櫻花糕嗎?」隱藏在鏡片後的眼睛注視著印在袋子上的字符,「現在,也到了這樣的時節呢。」

  「對啊。不過學校裡沒有櫻樹,完全無法感覺。」

  「今天涼沒有和你在一起嗎?」羽野砂接過點心,轉身在教室內的洗手池洗手。

  「他偶爾也有想獨處的時間吧。」安籐雪坐下去,手肘撐在椅背上,托住不覺嘟起嘴巴的臉頰。

  「你是獨立性很強的孩子,那個人反而怕寂寞。」羽野砂把手在身上蹭了蹭,低頭打開點心袋。

  「撲哧——」

  「哎?」

  「羽野先生的白衣上全是顏料,越擦越髒的啦。」安籐雪笑著拿出手帕,「用這個擦好了。」還說桂木涼怕寂寞,依她看,羽野砂自己才像沒長大的小孩子。

  古怪地盯著她遞去的手帕,羽野砂怔了半晌才不自然地接過去。

  「那個……如果打工的地方有什麼麻煩,也可以來找我商量。」他小口地咬點心,動作和他的氣質一樣,文雅而小心翼翼。

  「羽野先生像怕咬痛櫻花糕呢。」她忍不住含笑。

  羽野砂卻反應很大地驟然擡頭。

  「對、對不起。」安籐雪慌忙道歉。一定是和桂木涼相處久了,沾染了那個人含沙射影蘊含諷刺的說話方式。

  「沒事……」過了一會,不知道又陷入什麼回想的羽野砂才向她笑了笑。這個勉強的笑容又令她想起剛才看到的女人,她也是這樣勉強卻柔和地衝自己微笑,優雅中透露出讓人覺得悲傷的氛圍。

  「剛剛的……宮崎老師。」安籐雪偷瞄著羽野砂,小心翼翼道,「和羽野先生交情很不錯嗎?」羽野是個怕生的人,很少見到他和誰那麼融洽。

  「宮崎是我初中的同學。」羽野砂望向窗外,神色帶了抹悵然,「……嗯。總之,」好像回想終於結束般,他用了總之這個詞,然後下定決心似的用力笑了一下,「我會來這裡,她也從中幫過忙。算是老朋友。」

  「我剛才看到她好像在哭哦。」安籐雪忍不住稍微八卦了點。

  「啊。不要和別人說。」羽野砂卻一臉認真地提醒她。

  「我、我知道啦。」不習慣看他這麼嚴肅,安籐雪被嚇了一跳。

  「……因為她是老師嘛,讓學生知道……總是不太好。」羽野砂含糊其詞地帶過。安籐雪見狀當然沒有再問下去。反正不可能是羽野先生把她弄哭的,她想。羽野雖然不愛說話,卻是個靠得住的人。對她這個萍水相逢的女孩子都給予很大照顧,更別說是老同學了,想必,宮崎老師也一定是有什麼麻煩事才來找羽野商量吧。

  吃著櫻花糕,她很快忘記剛剛的事。

  「您的愛好是讀書嗎?」

  微笑的西裝男子目光流連在對座少女的臉上。

  少女端莊地攏袖而坐,她穿著正統的長袖和服,微垂的臉蛋是古典的橢圓,像用極細小的梳子梳理過般的眉毛烏黑整齊地向上揚起,緊抿的唇線與隱藏在睫毛下半透明的茶色瞳孔,則帶了一點憂鬱的書卷氣。

  原本以為政界高官家的女兒必定趾高氣揚,抱著既然決定入仕就要找到靠山,勉強討好大小姐的想法,在見面之初就煙消雲散了。無須依靠身家背景,這位「桂木梨」小姐也擁有令人一見傾心的魅力。

  「是的。聽家父說過,伊澤先生在東大擔任講師的職位。」「少女」輕輕一笑,唇邊牽起一個若隱若現的梨渦,「……沒想到會是這樣年輕呢。」

  「那只是暫時的工作。」伊澤敬芝笑容可掬地看著賞心悅目的美女,「與其畢業後隨便進入不景氣的企業,還不如在母校任職。當然,那並不是適合我的長久之地。」

  「是啊……祖父似乎很欣賞您的能力,說過您是伊澤家年輕一輩的人才。」「少女」輕言細語,「您也希望追隨父兄朝政界發展嗎?」

  「能得到桂木宮良先生的肯定是一種榮幸。」伊澤敬芝用小勺攪了攪咖啡,「家父也曾經是桂木先生的幕僚。其實……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近來,您的祖父希望我去擔任秘書的職位……這也是家父的想法。所以,辭去學校的工作也是早晚的事。」他並不希望被政界的千金小姐看輕。

  「原來是這樣啊……」

  桂木涼輕描淡寫地應了聲,雙手擡起咖啡杯,喝茶似的輕輕地抿了一口。

  他就知道是這種齷齪的聯姻。

  難怪梨花要裝病。

  祖父拉攏可以利用的人才集中到身邊,然後為了使家族的權力代代傳承而挑選合眼的所謂「才俊」入贅;追逐名利的男人則為了得到桂木宮良的幫助,以結婚做跳板出賣自己。

  日本政界的世家,向來如此,是一個充滿汙染的爛泥塘!

  桂木涼薄薄的唇角溢上一抹冷笑,旋即以低頭擦嘴的方式掩蓋過去。

  頭髮如檀木烏黑的少女,穿著印有白梅花的絲質和服,皮膚雪白,嘴唇殷紅,一直半垂的眼簾像洋娃娃般有著黑纖維似的修長睫毛。看著她擡動手腕拿起別在胸前的手帕慢慢擦嘴的動作,不知為何,伊澤敬芝忽然想到西洋童話中的白雪公主。比起這身和服,桂木梨花更適合鑲滿閃亮蕾絲的長裙呢。伊澤敬芝微笑地沈醉在國王的幻想中,心滿意足地交疊起放在桌面的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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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3-6 14:07:24

第8章(1)  

  「白癡!」

  安籐雪是在下午三點半,準備收拾東西趕往打工地點的時候被桂木涼在校園西面截住的。少年從拐角的地方突然現身,猝不及防地拉起她的耳朵提氣大吼:「你今天都在幹什麼啊?」

  「哎?」被吼得驟然發暈,安籐雪嚇得猛眨眼睛,「涼?」

  「我找了你一個早晨好不好!」

  「你在胡說什麼,找你一早晨的人不是我嗎?」安籐雪深感委屈之餘,不小心說漏了自己一直在等他的事實,不過正在大發脾氣的桂木涼並沒有察覺。

  「我從六點就開始打你的手機。」梨花就是從那時開始裝病的,然後不幸就落到了他頭上。

  「我的手機昨晚就沒錢了。」安籐雪略感抱歉,「發生了什麼?」桂木涼的臉色好難看。

  「現在說也沒有用了,哼哼。」桂木涼緊緊地閉上了嘴。畢竟,讓女朋友知道他代替姐姐相親並不是光彩的事。何況他從來就不想讓安籐雪瞭解他家的事。雖然早上確實想過讓安幫他去相親,畢竟,安也是個可愛的女孩子啊。總比自己化妝成女人去要好太多吧!真是的,要找人代替也要找個女生啊。

  惡狠狠地擦嘴,口紅的味道好像還留在嘴巴上,真是噁心死了。

  「你幹什麼。」安籐雪拉扯他的衣袖,皺眉看,「別擦了!要破掉了!」她小心翼翼地問,「涼,難道你……」

  「怎樣?」桂木涼惡狠狠地瞪她。

  「在上學路上被變態強吻了?」

  「你這個女人都在想什麼啊!」桂木涼用力拉扯安籐雪的耳朵,「打工打成呆子了啊!」

  「你這樣一說我想起來了。」安籐雪慌張地推開他,「我要遲到了。別鬧了,我得走了,不然交不出下個月的房租就慘了。」

  「等一下——」桂木涼一把拽住安籐雪的風衣衣擺,理直氣壯地伸手,「我的點心!」

  「那個啊……」安籐雪滿頭黑線地轉身,用可憐巴巴的音調說,「我給羽野吃了……」

  「什麼?你竟然把我的點心拿給別的男人吃!」

  幾乎在桂木涼縱聲大吼的同時,安籐雪早有預料地護住了耳朵。

  「誰、誰知道你這個神出鬼沒的傢夥什麼時候會出現……那些蛋塔放久了就不能吃了,再說……」

  「再說個鬼啊!」桂木涼臉上的表情漸漸扭曲。

  「我真的要去打工了哦!」見勢不妙,安籐雪決定還是先跑再說。桂木涼像個小孩子一樣,總為莫名其妙的事大發脾氣。還好她這個人不會一一計較。想到在別人面前明明成熟到冷漠偏執的桂木涼,就只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越來越有幼兒化的傾向,安籐雪暗中咋舌,真是危險關係。

  搞不好什麼時候會變成母子的相處模式呢。

  幻想著那樣的鏡頭,安籐雪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在想什麼……」

  桂木涼瞇起狹長的眼睛。

  「沒什麼啊。」安籐雪目光遊移不敢與他四目相接。視線轉移中,忽然看到樹從中一抹熟悉的身影,「哎?」她下意識叫出聲。

  隔著一道樹牆。

  兩個正在爭執的男女,其中之一,不就是在羽野那裡看到過的宮崎薔嗎?

  「宮崎老師……」

  「那是什麼人?」桂木涼皺眉站在她身後問。

  「羽野的朋友……是不是有什麼麻煩?」安籐雪在想要不要去幫忙。

  「別傻了,那不是情人吵架嗎?」

  「說得也對……」安籐雪想了想,贊同地點點頭。校園的這個角落,向來都是情侶們……哎?話到一半,安籐雪滿面通紅地閉上嘴。這麼說起來,她和桂木涼,也、也屬於情人吵架?她偷偷地回頭瞄向桂木涼,卻發現他一臉凝重。

  「那個人是誰?」

  「不是說了嗎?」安籐雪搞不懂地眨眨眼,「羽野的朋……」

  「我是說那男的。」桂木涼忽然拉著安籐雪的手臂迫她一起蹲下身,隱蔽在樹從的陰影處。

  「男的?」安籐雪瞇眼撥開樹叢,偷偷地望去,「啊。是教英文的伊澤老師,原來他們是情侶啊……很般配呢。」

  「那男的是個怎麼樣的人?」

  「這個嘛……」歪頭思量的安籐雪,並沒有意識到桂木涼忽然關心起別人這個反常現象,「很英俊啊,而且人也不錯,對女學生很溫柔。」至少發現她走神,也並沒有像其他老師一樣發火。英文真的很流利,聽說他父親還在給什麼大政治家工作……條件很棒的金龜哦。一定有很多女學生愛慕他吧。難怪宮崎老師會紅著眼圈去找羽野哭訴。和條件太優的人談戀愛也是種壓力呢。

  「不過以前倒沒聽說他有女朋友啊……」安籐雪喃喃自語。

  「哼。」桂木涼重哼一聲。

  「你又哼什麼?」安籐雪怪異地回頭盯著他瞧,「你嫉妒啊。」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個人還挺合適。」蹲在樹叢中的少年交疊手臂撐住歪偏的頭,沒有絲毫表情的臉被青碧的葉子映襯得更顯雪白。

  「合適什麼?不好,我真的遲到了。」瞄了眼手錶,安籐雪驟然慌亂,霍地從樹從中站起身,被桂木涼一纏,她遲到鐵定啦。

  沒有再阻攔衝著反方向飛奔的少女,少年陰陰地自語:「適合做桂木家的人啊……嘖,表裡不一的傢夥。」

  「已經八點了呢。」

  穿著橘色風衣的少女加快腳步。

  樹葉被風吹動,在頭頂發出「沙沙」的聲響。黑暗的校園與白日喧囂的景色完全不同,有種幽冷懾人的恐怖。

  說起學校這種地方。不就是怪談最多的場所嗎?

  少女一邊想著,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早知道就不繞近路從西側進入了。靠近鐵絲網邊緣處的雜樹林枝葉搭成一張交錯的網承載檸檬黃的月光,往上仰望,有一種置身水底的昏暗錯覺,邊邊角角的石塊也在黑暗的隱蔽下化身為無法看清真面目的魑魅魍魎。

  「好冷……」

  在驟然吹來的風中打了個哆嗦,少女裹緊身上的風衣。此時,細碎的交談聲隱隱傳出。

  說話的人聲音壓抑又含混,但是少女卻因為耳熟的緣故停下了腳步。

  透過幾株交錯的樹木,站在開了一個大洞的鐵絲網處,背對自己而立的白衣男子,無論是飄逸的淺褐色頭髮,還是順著月光隱約可見的清瘦側面,都一眼可辨他的身份。

  「就這樣,便可以了嗎……」

  「……」

  「我明白了,抱歉,又讓你為難了……」

  說話的人有著一貫溫和的聲線,隔著鐵絲網伸出手,對方卻偏過頭沒有回應。小聲說了句什麼後,高個子的男子轉身離去。

  安籐雪這時才敢發出聲音:「羽野先生……」

  霍地轉身,看清少女的臉,羽野砂驟然緊繃的神情微微鬆懈,「安籐?你在這裡幹什麼。」他瞄了眼手腕,「已經八點多了。」

  「我把寫報告的資料丟在教室裡了。」

  「那也不用趕著回來吧。」羽野砂纖細的眉毛在月光下慢慢蹙起,「東京都內的治安並沒有你想像中的安全。」

  「但是……那是小組作業。」安籐雪偷偷吐了吐舌頭,「每個人都要完成自己的部分。」她不能因為自己的粗心而拖其他人後腿。

  「下次不要再這樣了。」羽野砂用中指推了推眼鏡,向她走來,「至少不要一個人。學校這麼大,不能說裡面就絕對安全,你沒有聽說過……」

  「啊——我不要聽!」安籐雪逃避性地立刻捂起耳朵,「不要給我講校園七大怪哦!」她打工結束後常常都要走夜路,聽了鬼故事以後會害怕的。

  「算了,我陪你一起去。」羽野砂往口袋裡摸了摸,但沒有摸到什麼又緩緩地拿出手。

  「羽野先生,你還沒有戒煙嗎?」

  「我可不記得自己曾經說過打算戒……」

  「漂亮的手指被熏成黃黃的,你的學生是會哭泣的呦。」

  「那就讓他們盡情哭泣好了。」

  「啊呀,這可不像羽野先生的口吻。對了,」與他並肩行走的安籐雪回頭看了一眼,「您是剛從外面回來嗎?」

  「嗯……」羽野砂支吾其詞不太想說。

  「這麼晚了,您回學校幹什麼?」安籐雪聰明地沒問送羽野回來的人是誰,事實上那個人她也認識。是上次列車殺人事件中結識的直下守。

  「宮崎打電話給我,說有事要和我談。」

  「宮崎老師?」腦海中自然浮現長髮烏黑的知性美人,安籐雪擔心地問,「你們約的是幾點?」

  「說好八點見面,但是臨時出了些狀況,所以我來遲了。」羽野砂歎了口氣,「不知道她還在不在,打她的手機,也沒有人接,但是還是得去確認一下。」

  「那我們就分頭行動吧。」校舍建築已近在眼前,穿越中庭的二個人站穩腳跟。

  「不行。」羽野砂直接駁回安籐雪的建議,「我先陪你去拿報告。」

  「喂!讓女士等待是一種失禮哦!」

  「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真是的。學校裡是不會有鬼怪的!」

  「剛才還拒聽鬼故事的人,還是不要這麼說吧。」

  「你們約在哪裡見面?」羽野這個人固執起來真是難以搞定,安籐雪可不想讓他因為自己的緣故,得罪了長髮飄飛的美人。

  「A幢二層的音樂教室。」

  「那正好順路。至少你先去和宮崎老師打聲招呼吧。」

  「……」想了想,羽野砂點點頭,「好吧,那先去看看,再陪你找資料,說不定宮崎不耐煩已經離開了。」

  「你好像不怎麼熱衷與美人的約會呢。」

  「……我不想參與別人感情的問題。」

  「羽野先生有時候很熱心,有時候又意外地冷漠呢。」

  「不是熱心或冷漠的問題。小孩子是不會明白的。」羽野砂拿出大人的殺手鑭,用年齡的差距來搪塞一切問題。

第8章(2)  

  說話間,二人已經穿過黑洞洞的走廊,到達了音樂教室的門口。

  緊閉的門內透出一點微黃的燈光,鋼琴的聲音由內傳出。安籐雪鬆了口氣,看來宮崎薔還並沒有離開。

  「宮崎老師,你在嗎?」

  安籐雪的手指碰到門時,心裡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雖然她說服自己令她手指顫抖的恐懼,只是緣於列車事件的後遺症。但是……

  無法形容的濕冷的感覺,粘膩鹹腥的海水般的氣味,隨著門悄然滑開的動作,攫住安籐雪驟然繃緊的神經。

  視野所及只是剎那的景象。

  圖像還來不及導入大腦,做出適當的反應,一隻手就從後面罩住了安籐雪的眼睛。

  「別看。」羽野砂的聲音也在發抖,卻極力壓抑著。

  安籐雪的肩膀不停地顫。雖然只有短短一秒,但是還是足以看清,宮崎薔倒在鋼琴前,張著大大的眼睛。那頭烏黑的長髮在順窗而入的風裡海藻般地亂舞,像瀕死的人魚。

  「究竟怎麼回事……」安籐雪的胸脯用力起伏,過了幾秒才終於發出聲音,「羽野先生……」她回頭靠在羽野胸前,緊緊抓住他的衣服,牙齒上下碰撞幾乎聽得到格格的聲響,「宮崎老師死了嗎?」

  「不知道。」羽野的聲音也很緊張,「打電話找救護車。不,打給警察吧。」他看得比較清楚,從地上的血跡來看,宮崎應該已經……

  兩個人抱成一團抖抖地退出音樂教室。羽野砂這才放開懷裡的安籐雪,兩個人神情緊張地望著對方,一時間手足無措。

  鋼琴曲的聲音戛然而止。

  黑暗的走廊只有搖蕩不定的月光。

  那好像幽靈彈奏的曲子不知何時又會再響起的恐怖深深地鉗制安籐雪的心臟,她往外掏手機的動作特別遲緩,按了幾次號碼都因為手太滑,而沒有成功。

  最後一次終於打通了,卻因為羽野砂急促的喘息後,一句等一下嚇得她又給掛斷了。

  「不能讓警察知道我在這裡。」羽野砂背靠著牆,臉色刷白。

  安籐雪怔了一下,才瞪大眼睛拚命點頭,「對,對!宮崎老師約你在這裡見面,人卻死了,一定會牽扯到你的。」

  「不、不是因為這個……」羽野砂臉色極差地咬手指,「怎麼會呢,怎麼偏偏在今天,其實……」他慌亂地不知道怎麼開口。

  「沒關係,你不要怕。」知道羽野砂容易緊張,安籐雪極力安撫他,「你有不在場證明!你之前應該和直下先生在一起對吧。不好意思……」面對羽野霍然射來的視線,安籐雪硬著頭皮說,「我看到了。在鐵絲網那邊……」

  「這樣啊……」隔了一會兒,注視著她的羽野砂垂頭喪氣地耷拉下腦袋,「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執拗地說著,把手插入衣袋,表情很複雜。

  「我明白,你是怕牽連直下先生嗎?但是……」安籐雪大腦一團混亂。

  「受盤查那種事已經夠了。對不起,安籐,你能自己報警嗎?」羽野砂投來希冀的視線。

  確實,一個人發現案發現場和兩個人發現案發現場似乎沒什麼區別。安籐雪也不希望羽野砂擾進這種事裡受到無端的審查。畢竟,她可是很明白那些警察的作風。

  「就這樣辦吧。」她說,「我來報案。羽野先生快點回去吧。」

  「我等警察來了再走。」羽野砂臉色蒼白地堅持。他怕安籐雪一個人會害怕。

  「那就晚了。」安籐雪用力推他,「我一個人報案!」

  「那我們一起下樓去吧。」

  安籐雪回頭看了眼緊閉的門,打了個哆嗦。沒有再說什麼,點了點頭,拽著羽野砂的胳膊,兩個人一併跌跌撞撞地走到樓下。

  身後漆黑的樓梯拐角不知道隱藏著什麼魑魅魍魎,雖然很想回頭,但安籐雪卻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在警察來到之前,羽野砂才快步奔離。

  仰頭。安籐雪深吸了口越發冰冷的空氣,握緊手指,強令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在夜色中,把視線迎向逐漸駛近的警車暈黃的車前燈。

  「這麼晚,你回學校幹什麼?」

  「來拿報告……」

  「那怎麼會走到音樂教室?」

  「在走廊上聽到鋼琴的聲音,所以……」

  「鋼琴的聲音?」

  負責筆錄的警官回頭,一旁的警官說了句:「是錄音機裡的音樂,死者之前大概在聽練習時的演奏帶吧。還需要找音樂社的學生來確認證物,校長說她是社辦的指導……」

  「宮崎老師是被害嗎?」安籐雪緊張地十指交握。案發現場現在驟集了大批人馬。家長會、理事會、學校的保安……交織的手電光束映得A幢樓前一片光亮,倒是讓她忘記了害怕。那個有點禿頂的理事在那邊衝著警察指手劃腳好像是問他們什麼時候把屍體運走……

  還好讓羽野先離開了,不然這會,理事大發脾氣的對象說不定就換成無辜的羽野砂了。安籐雪暗中慶幸,又不禁擔心。宮崎老師怎麼會遇害的呢,是什麼人殺死了宮崎老師?

  「這麼晚,遇害者為什麼還獨自逗留在學校呢。」警察皺眉思索,「是不是約好和什麼人見面呢。」

  安籐雪心裡一顫。

  「你來的時候,沒有發現其他人嗎?」警官問。

  「沒有。」安籐雪快速地否定。她只想保護羽野不受牽連,卻忽略了自己和羽野下樓時,來自身後那種遭人伺窺般的不安。

  「好了,暫時就這樣吧。」警官的筆在記錄簿上一敲,「你先……」這時,他懷裡的通迅器響了起來,男子轉了個身,走遠幾步,按接通鍵。聽了幾句,忽然臉色大變。

  安籐雪呆呆地看著他,不明白是否又發生了什麼。

  「那個,請問……」看著掛斷通迅後大步走來的警官,安籐雪想知道她能否回家了。

  「安籐小姐,我再問一次!」警官氣勢洶洶,「發現被害者時,你沒有看到任何人嗎?你是獨自一人嗎?」

  「當、當然。」安籐雪心裡一緊。

  「那麼,」警官嚴厲地說道,「請暫時和我們回警署協助調查。」

  「可是,我明天還要上……」

  「還不明白嗎?你在說謊吧,安籐小姐。」警官用與之前完全不同的冷冰視線審視安籐雪,「有人打電話去總部,他說他看到在八點一刻,你與本校教師羽野砂一併進入A幢教學樓!請問,你究竟是在掩飾什麼?是在掩護誰!」

  安籐雪如被雷擊。

  「不、不是這樣,不是您想的那樣!」

  「你和羽野砂是什麼關係?請到警署來好好說明一下吧!」

  啊啊啊——安籐雪在心中懊惱地大叫: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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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3-6 14:10:13

第9章(1)  

  「笨——蛋!」

  坐在椅子上的少年緊閉的眼角不停地跳,「你和羽野全是笨蛋!」

  獲得保釋的少女垂頭喪氣,「對不起,可是……」

  「沒有可是!」桂木涼用手在桌上一撐探過身體,在她耳邊用力吼,「你不知道作偽證是犯法嗎?提供虛假的證辭和情報幹擾警方視線,你真是厲害啊!」

  「不是這樣的。涼,你不要吼我。」安籐雪可憐兮兮地用手臂護住腦袋,「我沒有想那麼多啊,只是不希望羽野先生牽涉到麻煩事裡,而且他確實和這案子沒關係啊……」

  「哼!」桂木涼重重冷哼,「沒關係?那是我們認識他的人這麼說!告訴你,他現在可是頭號嫌疑對象。」

  「真的嗎?」安籐雪不安地搓手,「涼……不然,你去……」

  「我保不了啦。」桂木涼沒耐心地喊,「那傢夥緘口不語,奉行沈默是金,什麼都不肯說,怎麼幫他啊。」

  「可是他明明就是無辜啊。」安籐雪急得眼圈發紅,「我可以作證啊。」

  「你省省吧。」桂木涼下巴一揚,「警方現在還懷疑你是幫兇呢。現在是沒有證據,不然你根本走不出警局大門。」

  安籐雪撇了撇嘴,想要反駁。但看到穿著厚厚的對排扣大衣的桂木涼臉色慘白眼袋腫腫的樣子,知道他為了自己折騰了一夜,連覺也沒得睡。不由地閉上了嘴。

  「哈——嚏!」

  桂木涼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安籐雪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面前的咖啡杯推過去,討好地說:「那個……你喝點熱的。」

  氣鼓鼓地瞪了眼安籐雪,桂木涼接過咖啡就喝了一大口。卻在下一秒,「撲」地噴了出來。

  「好燙好燙。狠毒的女人!你想燙死我啊!」

  「什麼嘛……誰知道你貓舌啊,我喝明明不燙的……」

  「什麼?」少年慘叫,「你都已經喝過了,還給我喝?讓我吃你的口水?」

  「接吻的時候你不怕吃口水啊!」

  「不要混為一談!」

  「哼!」

  「哼!」

  兩個人重重地一別頭,瞪向不同方向。隔了兩秒,又一併轉回視線。僵持了幾秒鐘,同時噴笑出聲。

  「你和羽野還真可謂是倒黴二人組啊。」桂木涼奚落道,「你們一碰到一起,就會撞擊出什麼殺人案件一類的事……」

  「不要把我們形容成呼喚危險的人物……」安籐雪抗議無效地耷拉著腦袋,「對了,」她忽然擡頭,「羽野先生為什麼要被警局扣壓?」就算他不肯說出他在哪裡,也沒有證據能證明他是兇手啊。

  「因為現在證據對他很不利。」桂木涼又白了她一眼,「再加上某個人沒大腦的假證詞……」

  「我沒有說謊啊,我只是剔除掉羽野先生的存在。」安籐雪委屈。

  「問題就是他明明存在於案發地點啊,有人證明說他當時看到你和羽野在一起。」

  「那又怎樣啊,死者死去的時間和我們進入大樓的時間又不一致!」安籐雪理直氣壯。

  「問題是,誰來證明,那不是你們第二次進入大樓賊喊捉賊?」桂木涼嘿嘿冷笑,「而且,這位證人可神通的很呢,他對警方提供的線索可不只如此呦。」

  「還有什麼?」

  「比如什麼死去的宮崎薔曾經找他商量過情人變心的煩惱啊,說自己已經身懷有孕,情人卻勾搭上了年輕的女學生在外同居啊……」

  「等一下!」安籐雪指著自己的鼻尖瞠目結舌,「這裡的年輕女學生難道是……」

  「沒錯。」交疊起雙手撐住下頜的桂木涼投給她一個奚落大於同情的眼神,「就是你嘍。」

  「造謠!誹謗!」安籐雪氣得發抖,「一派胡言!」

  「可是你租的房子登記上的保證人是羽野砂簽的名吧。」

  「那是因為我在這裡認識的成年人就只有他啊!」

  「呼……」桂木涼朝自己修剪整潔的手指吹了口氣,「警察可不會這麼認為。」

  「這個該死的證人是誰啊!」安籐雪氣得捲衣袖,「他、他怎麼知道羽野作我的保證人,何況宮崎薔為什麼要找他商量情人變心的事啊!」宮崎老師商談的對象應該是羽野才對。而且……安籐雪揚了下眉,宮崎老師懷有身孕?腦海中又浮現當夜的畫面,飛舞的窗簾,錄音機的鋼琴曲,宮崎薔隨風舞動如紗的黑髮,以及大大的不敢置信的眼睛。她下意識地抓緊領口打了個冷戰。

  桂木涼瞇起細長的眼睛,唇邊浮起一抹冷笑,「伊澤敬芝。」

  「羽野先生,您知道伊澤敬芝這個人的事嗎?」

  「哎?」隔著一層玻璃,作為嫌疑人被扣壓的羽野砂在聽到這個名字的剎那,霍地擡起了一直低垂的視線。

  安籐雪一鼓作氣地說道:「現在這個人以證人的身份說了很多不利您的話呢,我認為您必須講出事情的真相,這也是為了信任著您的宮崎老師。」

  「我並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羽野砂交握住放在桌下的手,頭髮亂糟糟的明顯沒有睡過,「宮崎打電話叫我去學校,所以我才去的……」

  「您知道宮崎老師有身孕的事嗎?」好不容易托桂木涼的關係,才能來看羽野砂,安籐雪不希望把時間全浪費在羽野的不知所雲上。

  「哎?」羽野砂的眼神明顯對此一無所知,「有這種事嗎?」他反問,「宮崎沒有說過。她只是因為和情人處得不好,所以才找我商量。」

  「宮崎老師的情人究竟……」

  「據說對方原本就是和政界有牽扯的出身,而且要和黨派議員的女兒相親,所以想和宮崎分手。但是宮崎人又很固執,這些話我也已經和警察不知講了多少遍,不知為什麼,他們就是不去從那方面好好調查……」

  那是因為這番話都被人家搶先講過了啊。安籐雪額角劃下細密的黑線,而且還添油加醋的修改成了「師生戀」這麼有噱頭的版本呢。

  「羽野先生,其實你只要通知直下守。讓他來為你作證就可以了呀。那天你接到電話出門後,是因為遇到他才遲到吧。你們應該在一起不是嗎?」安籐雪說,「你是有充分不在場證明的呀。只要和他們說一聲,立刻就能洗清嫌疑了啊。」

  「反正我又不是兇手,遲早會查明真相的。」羽野砂明顯煩躁卻固執地堅持,「絕對不許和警方提起直下的事情!聽到沒有!安籐!」

  「但是這究竟是為什麼啊。」雖然知道羽野砂的性格一向執拗到不輸給桂木涼的地步,但寧肯被當成兇嫌也絕不許直下出來作證這未免太過分了。

  「那個人他現在有自己的家庭啊……」

  緩緩別過頭,羽野砂漾起寂寞的微笑,無比輕柔卻又無比苦澀地說。

  「所以……絕對不要,再把他和我這種人牽扯到一起……」他彎著背捏緊手指,「絕對不要……」

  安籐雪無法理解羽野砂彆扭的堅持。她搞不懂,在她看來,直下守是個好人。只要打一個電話,一定會過來幫忙。

  他們不是舊識嗎?

  而且看起來也並不是互相討厭的樣子,怎麼會這樣呢。安籐雪煩擾不堪地走出大門,大衣口袋裡揣著手機與直下守的名片,卻因為羽野的抗拒而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做才是正確的選擇。

  只不過……

  羽野砂適才寂寞的側臉,和宮崎薔憂鬱卻美麗的臉,竟然在大腦內重疊,有一種相似的為情而苦的錯覺呢。

  安籐雪用力甩了甩頭,終於掏出手機,撥打的卻是桂木涼的號碼。

  「梨花小姐竟然主動約我出來,真是意想不到呢。」

  穿著軟呢大衣的俊朗男子興高采烈地說著,一邊嫌惡地瞪了眼沒有適時幫他們拉開座位的服務生。轉頭面對身著華麗皮草的「美少女」時,卻又及時地換上另一副花花公子的嘴臉。

  頭髮挑起一半用紅緞帶紮束,其餘的長髮披灑及腰,擁有狹長眼角的美少女此次的裝扮雖然不似上次的和服來得有味道,卻更能體現本人略帶不馴的氣質與精神。

  「戀愛是兩個人的事呀。」「美少女」端起咖啡杯,俏皮狡黠的微笑,「上次有媽媽他們的陪伴,根本沒有辦法好好地和伊澤先生聊一聊我們年輕人的話題,難道伊澤先生不想瞭解真正的我嗎?」

  嬌媚的神情出現在那張古典美的臉上,別有一種妖嬈的風韻,伊澤敬芝看得錯不開眼珠。果然,這位大小姐並不只是人偶娃娃般的木頭美女呢,他反而更高興。

第9章(2)  

  「梨花小姐想去哪裡?我陪你去聽歌劇好嗎?」他興致勃勃。美貌、性格、家世、氣質,無一不具備的女人挾帶著必然錦繡的前程出現在他面前,自然要予以把握。

  手指撐在額角,膚色雪白的「美女」嫣然一笑。

  「我想去參觀一下伊澤先生的公寓……」

  伊澤敬芝臉色一變,「哎?」

  嬌縱的小姐旋即似嗔非嗔地飄來一個別具風情的眼神,「難道您的公寓裡藏著其他的女人?」

  「當然不是。只是……」

  「那就走呀。」美少女利落地推開椅子,旋身回眸,勾在肩膀的皮包一甩,嬌俏地眨眨眼睛,「我都不害怕。難道你還怕我吃掉你不成?」

  「哈哈,說笑了。」男人隨即跟了上去。

  留在桌上的信用卡簽單,美少女隨筆署下的卻是——桂木涼。

  4LDK的高級公寓位置向陽,高檔卻簡潔的傢俱鋪陳不難看出這裡的主人是個獨身男子。伊澤敬芝一進門就直奔冰箱,慇勤地討好像貓咪般慵閒散懶地坐在沙發上的大小姐,「喝西柚汁還是椰子汁?」

  「我想喝紅茶。」「美少女」放在膝蓋的手指不停地敲動,左顧右盼地打量客廳。左角有一個很厚的玻璃魚缸,熱帶魚扁平的身體遊來遊去,突出的眼珠呆滯地與側身俯望的她相對視。

  「好噁心。」

  「啊?確實很討厭的魚啊。」聽到桂木涼嫌惡的聲音,伊澤敬芝慌張地走過來,把手搭在他肩頭,「過這邊來坐吧。我去給你沏紅茶,我記得家裡好像有……」

  「養熱帶魚不是很麻煩嗎?」桂木涼直起身體,居高臨下地冷冷俯視插著數根軟管的魚缸,「既然討厭,為什麼還要養?」「是朋友送的,我也很無奈啊,早晚還是要扔掉。」把有生命的東西扔掉這種話毫不在意講出口的男人露出整齊的牙齒討好地微笑,「你要加方糖嗎?」

  「第一次見面時就覺得奇怪。」桂木涼不動生色地把長髮向肩後撥了撥,「伊澤先生無論喝什麼都拚命加方糖呢。」

  「哈哈,我大概不討厭甜的東西吧。」

  桂木涼冷冷地收回視線,向裡間走去,這種拚命加方糖的男人,真正的梨花也一定覺得很噁心。貪心的男人,是品嚐不出事物本身的滋味的。

  「那裡是我的臥室,很亂的。」伊澤敬芝忙不叠地把手放在門框上予以阻攔。

  美麗的少女回眸一笑,眼波湧動萬種風情:

  「連我,也不可以看嗎……」

  「如果你堅持的話……」喉結翻滾,他忍不住嘶啞了聲音,彎下腰,貼上「她」的耳朵。曖昧的眼神緩緩地打量送上門的大小姐,看來她對自己甚為滿意呢。腦海中幻想各種美事的時候,修長的手指一路攀上他的胸口,「美少女」低著頭,把頭枕在他胸口,玩弄著他的衣扣,「敬芝……你覺得我怎麼樣……你喜歡像我這樣的女孩子嗎……」

  「當、當然了。」他忙不叠地摟住「她」的腰,「能得到梨花小姐的青睞簡直是做夢般的事。」

  「哦?」美少女低垂的眼波閃動剃刀色的詭異,修長細白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挑起從衣扣解下的一根長長的髮絲,蜷握在漸漸收攏的掌心,「我也……」這樣認為呢。

  「是嗎?你也喜歡我?」伊澤敬芝一陣狂喜,用力去攬「少女」的肩。

  「不過,我突然想到有些事必須要做。」「少女」卻在下一秒毫不留情地推開他,向外走去,「我要走了。」

  「嗄?」被突然晾在原地,伊澤敬芝不明白大小姐怎麼說變臉就變臉。難道是他表現得太心急,還是誤會了她的意思?他慌亂地追上去,「梨花、梨花小姐。我們什麼時候再見。」

  膚色雪白的美人微笑著回頭,門廳處燈光陰暗的緣故,讓她的臉色也透露出一絲詭異的味道,「很快呢。親愛的……」

  「是的,爸爸,一切都很順利。」西裝筆挺的男子高興地拿著話筒,「梨花小姐也是個普通的女人,很容易就被我的魅力征服了,還表現得很主動呢,嗯……我知道的。」

  「吱——」刺耳的門鈴聲響起。

  「先抓緊時機和她定婚,得到桂木宮良作後盾,我一定會……」

  「吱——」門鈴聲繼續響著伴隨還有混亂的敲門聲。

  男子不耐煩地瞪向身後,「對不起,好像有人來了。真是的,我早就和公寓的理事會說過,不要因為一些小事就隨便來幹擾別人的私生活。日本的人權真是……好了,我們下次再聊。」

  伊澤敬芝不知道,在開門之後,等待他的是一副冰冷的手銬,他永遠也沒有「下一次」了。

  「經過法醫檢驗,宮崎薔根本沒有身孕,伊澤的證言不攻自破。」抿了口咖啡,坐在窗畔的少年托著臉頰望向玻璃之外穿梭在繁華街區的人群。

  「那只是她用來挽留情人的謊言吧。」坐在對面的少女剜下一小勺冰淇淋送入口中,「只有伊澤聽過並且信以為真。為了擺脫這個無法甩掉的女人,就乾脆殺了她,嫁禍給知道他們有交往的羽野。」

  「其實宮崎薔並沒有清楚的告訴羽野誰是她的秘密情人。她一直在為伊澤設想,沒想到卻遭遇這樣的下場。」安籐雪輕聲歎息,「好在你發現了他們交往的證據……幫羽野洗清了嫌疑。人真是不能看表面,我真是想不到平常一貫溫和的英文教師竟然是這種人。」

  「哼……」桂木涼諷刺地揚起唇角,「明知對方已經變心,卻用謊言相威脅的女人難道就不可怕?」

  「這個嘛……」安籐雪抓了抓臉,「或者只能說可悲吧。」

  想起不久前見過的長髮烏麗的憂鬱女子,已化為陽光下不可捕捉的飛灰。她不覺沈默,把下巴枕在交錯的手背。

  「算了。」桂木涼微微一笑,推過自己的杯子,「反正與我們無關。」

  「不過……」咬住杯子裡的吸管,安籐雪好奇地問,「你是怎麼知道伊澤家會有宮崎薔的頭髮?」  這是伊澤敬芝自己都沒有發現的事。經過警方之後的搜查,他衣櫃裡有半數以上的衣服,都系有那個女人的秀髮。

  就是這些頭髮粉碎了伊澤之前聲稱與宮崎只是普通同事的證詞。

  「女人會把自己的頭髮繫在情人的衣扣上,用來等待被另一個女人發現。」桂木涼奚落地說道,把頭轉向窗外。隔著一扇玻璃,窗外的人,與窗內的人,誰更像被囚禁在玻璃缸中的熱帶魚呢……

  「沒想到你還這麼懂女人的事。」安籐雪翻了個白眼,絲毫沒有察覺她正咬著桂木涼之前用過的吸管。

  「獨佔欲強的女人會做什麼,我多半都知道……」少年垂眸,唇角扯出一抹冰涼的微笑,低垂的眼簾中,自動浮現起眼角有顆痣的和服美人。

後續——番外《白雪公主的毒蘋果》  

  王後問:「鏡子啊鏡子,誰是全世界最美麗的人。」

  魔鏡回答:「是白雪公主……」

  被嫉妒扭曲了面孔的王後,兩次三番,對白雪公主痛下殺手。終於,白雪被一塊有毒的蘋果卡住喉嚨……

  以上,就是安徒生的著名童話《白雪公主》。

  但是,殺死白雪公主的究竟是王後,還是那面根本不該存在於人世間的魔鏡呢……

  任何人心裡都有一面這樣的魔鏡……

  像《藍鬍子》中,那扇不可以碰觸卻又真實存在於那裡的門……

  誘惑著,你來伸手推開。

  就在下一秒……

  「我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這個場合。」

  穿著A字裙的少女蜷指撫額,假裝看不到華麗堂皇的大廳裡冠蓋雲集的賓客名流。背靠插滿紫丁香花球的檀木花架,穿著黑色夜禮服卻鬆散袖口的少年啜了口盛滿半透明液體的酒杯,低垂的視線緩緩斜瞟,似笑非笑地揚起狹長的眼角,「不是你自己同意的嗎?」

  露出潔白的牙齒,少年促狹地微笑。

  「你這是報復!」少女小小聲地說著,提起穿著運動鞋的腳狠狠踏上少年的腳背。滿意地欣賞那張驟然變色冒出冷汗的完美臉孔以及像蟲子一樣扭動其上的精緻眉毛。

  事情的起源要追溯到一個星期前。

  安籐雪那位任性的男朋友,拎著皺巴巴的旅行袋出現在她租住的房間門口,宣佈他已經離家出走。並在安籐雪出於人道主義精神收留他過了一夜之後,再度宣佈他打算出門雲遊。

  某位少女纖細的靈魂當場爆發,拎著少年的耳朵,逼迫他說出家裡的電話號碼。

  「總是讓母親為你哭泣擔心的人是沒有資格活在世上的!」名為安籐雪的魔王攥緊手指關節發出嘎嘎的響動「你究竟有哪裡不滿而要間歇性地發作這麼幼稚的毛病啊!」

  「我就是討厭那個家!」  雖然被居高臨下的陰影所籠罩,用胳膊架在頭頂阻止魔女靠近的小花般的少年桂木涼依然無比固執地堅持,  「不然你就收留我住在你這兒吧。」

  「你不要妄想症升級!桂木涼!」  少女臉色緋紅咬牙切齒地強調,「結婚之前的夫妻是不可以同室而居的!」

  「噗嗤——哈哈哈。」  捧腹大笑的少年毫不留情,「不用擔多餘的心啊,就算和你睡在一張床上,也不會發生任何不純潔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說我沒有魅力嗎?」  少女握緊笤帚。

  「既然你有了這種自覺,那就……」  少年聳聳肩膀。

  「我只要活著就不可能看著你墮落到要去雲遊四野的地步!」  安籐雪真的生氣了,  「你給我回家去!」

  「哼……我被那個家吞食掉也沒有關係嗎?」

  「不要總把自己的家形容成是妖魔盤踞的宅邸!」

  「好啊,那至少你要在我需要你的時候,來保護我。」  少年理直氣壯。

  「可以對著女孩子說出請保護我這種話……」  安籐雪的額角攢動起小小的青筋,「你、你真是無法想像的存在啊……」

  桂木涼確實乖乖地回家去了,但在一周之後卻以請安籐雪來指點假期作業的名義把她拐來參加舞會。

  「至少你要和我說一聲啊!你看看我穿的是什麼樣子!」安籐雪羞憤交加,狠狠地以不屬於灰姑娘尺碼的大腳用力踐踏小王子的皮鞋。

  「活該!」儘管被痛扁到眼中含著淚水,桂木涼依然從牙縫裡堅持地迸發,「誰讓你要阻止我。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品嚐這種痛苦!當然要拖你一起下水啊。」

  「男人還這麼小肚雞腸!還有不許你把參加自己家裡的宴會說成是莫大的犧牲和忍耐!」安籐雪用力拉扯桂木涼外力作用下扭曲變形的臉。

  「如果不是犧牲和忍耐你幹嗎生氣扯我的臉啊。」桂木涼哇哇叫著試圖扳開安籐雪的手指。

  「發生了什麼事嗎?這位小姐……」

  屬於成年男子的渾厚聲音響在耳畔。

  安籐雪停下手中的動作,偏頭一瞧,穿著不同於場合背景的和服,拄著枴杖的老人正睜著清癯明亮的眼睛,微笑地注視自己。

  「咦?」老人佈滿皺紋卻特別矍鑠的面孔,以及鼻子附近的那塊標誌性的大痣,都給她極為眼熟的感覺呢。

  「這是我祖父。」揉著被扯到通紅的耳朵,桂木涼小聲抱怨著,躲到始作俑者安籐雪的身後,揚起諷刺般的聲調,「——大政客桂木宮良!」

  啊!安籐雪吃驚得驟然睜大眼珠。

  「小子!說話還是沒有禮貌。」拿桂木涼完全沒有辦法似的,老人只是彎了下眉毛,隨即和顏悅色地向安籐雪展露親切的笑容。

  「是凜的朋友嗎?歡迎歡迎。」

  安籐雪還沒有搞清老人口中的「凜」是誰,就有秘書打扮的男子走過來,向老人一陣耳語並指了指後面的方向,於是老人衝她歉然地一笑,在背身走去之前甩下一句:「凜!好好地招待客人!」

  桂木涼完全不受影響地吐了吐舌頭。

  「凜是誰?」安籐雪詭異地盯著他瞧。

  「那是祖父的任性。」桂木涼扯過她的衣袖,宣佈她的受刑到此為止,「我們到樓上去吧。」

  「真是太好了。」安籐雪迫不及待地想逃離這種衣香鬢影的環境。

  踏上木製的樓梯,桂木涼居高臨下地回瞥一層蠅營狗苟的鑽營名利者,冷淡道:「我出生的時候,祖父給我起的名字是桂木凜。」

  「我覺得這個名字比較有日本的味道。」安籐雪緊跟在後,生怕在這迷宮般的大房子裡踏錯一步而進入不該進入的地方。

  「但是父親起的名字是桂木涼。」少年眨了下眼瞼,長長的睫毛像黑色的絹絲一樣,在鼻樑附近的皮膚投射下華麗的陰影。

  「命名之爭?」安籐雪不理解地皺了皺鼻子,「反正聽起來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叫哪個都一樣吧。」說起來,她沒有見過桂木涼的家人。桂木涼好像很不喜歡他們似的,平常寧肯和她膩在一起,也盡量拖延回家的時間。

  「但是所謂命名,原本是父親的權利……」慢慢地微笑了一下,桂木涼趴在二樓的迴廊,托腮俯望。

  「所以最後你還是叫桂木涼嘍。是你父親勝利了。」安籐雪按住肚子,皺了下眉,她好像開始餓了。嗚嗚,難得參加一次上流人士的宴會,卻像是十二點以後走錯場地的灰姑娘。

  「是嗎……」桂木涼挑眉微笑。

  「對了,哪個是你父親?」安籐雪順著他的視線往下瞧,難得來一次,不認識一下他的家人似乎有點說不過去。

  「我也不知道。」少年依舊托著雪白的面孔,雖然勾起了唇角卻怎麼看也不像在微笑。

  「他不在嗎?」安籐雪理所當然地做出這樣的理解。

  「誰知道呢。」少年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轉身邁開一步,「喂——你到底過不過來?我房間有糖果可以吃哦。」他回眸眨了眨眼。

  「算你還有點良心。」用提在手裡的大布袋向少年的臀部揮去,少女很輕易地放棄繼續深究的打算,「哪!還不快點開路!」

  和式的房間。

  拉門之後,就是茶色木地板。

  沒有床,木板上淩亂地鋪著雪白的被褥。高高隆起的棉被外披灑著墨漆般的長髮。在頭髮方面承受過本能刺激的安籐雪當下發出尖叫。

  被紮紮實實抱了一個正著的桂木涼一臉厭煩地提起眼角。

  「桂木梨,不要躲在我房間睡覺,滾回你自己的屋子!」

  「呵呵……但是人家的房間在一樓,那裡好吵……」隨著懶洋洋慢悠悠的語速,赤裸的手臂滑出棉被,半個肩膀都裸露出來的美人讓安籐雪瞬間誤以為她沒有穿衣服。隨著桂木涼氣呼呼地掀開被子,才發覺她穿了件淺底白花的和服。大概是睡了很久的緣故,腰帶歪移,細嫩的腳踝毫不在意地與領口傾斜後裸露出的肩膊一併暴露在外。烏髮如紗披散在身體上,垂過腰間老長的一段距離幾乎拖曳在地。

  相貌和桂木涼極為相似的美人挑著同樣細長的眼角,嫵媚地望著安籐雪。

  「呀呀……」修剪整齊的指甲在膝頭彈鋼琴般地跳動,美人評頭論足地上下撩動視線,「迷惑住涼的人,原來就是你。」

  「什、什麼叫迷惑……」安籐雪下意識挺直腰背,抓緊手提袋。雖然桂木涼的家世確實讓她有點吃驚,但早就猜到他那種彆扭的性格肯定有什麼原因,故此也不至於到驚愕的地步。

  「你可不要誤會啊。」美人毫不在意地抱住雙腿,笑笑地抖了抖披散的頭髮,「我沒有說你們不適合,反而很感謝有你這樣一個人存在呢。」

  她說話總是妖妖嬈嬈的。安籐雪自己不是這種人,感覺不太適應。左右看了看,桂木涼這傢夥竟然神秘秘地消失了。「涼那個傢夥總是喜歡四處亂跑,學校放假的時候,他寧肯出門旅行也不待在家裡。」

  這倒是。安籐雪想起她和桂木涼初次相遇,就是在桂木涼的旅行中。

  「最近這樣的事,反而少了很多。我就在想,一定有什麼人綁定了他,原來是你。」美人端起肩膀,紫葡萄珠般烏溜溜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端詳安籐雪。

  「請問你是……」安籐雪有點疑惑,出現在桂木涼的臥室,敢睡在他的被褥裡,長得又和他那麼像……

  「我?」美人輕俏地眨眨眼,「我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姐,桂木梨花。不過涼那個愛記仇的小孩子,為了報復我以前管他叫桂木凜的事,就故意省掉那個花字一直叫我梨啊梨的。」

  原來這就是上次人魚事件中,涼代替相親的梨花小姐啊。安籐雪心裡嘀咕,果然是姐弟,除了臉蛋漂亮以外,個性都一樣爛。哎?等下!大腦倒帶!剛才她說了什麼?同父異母……

  安籐雪遲鈍地張大了嘴。

  「呦。這麼驚訝嗎?」美人慢悠悠地把頭髮攏到一處開始編成鬆散散的辮子,「像我們這樣的家,這種事情不是很多嗎。政客的大老婆都必須是門當戶對的大小姐,或是資助企業家的女兒,達成財政聯姻嘛。外面找的愛人,才是真正心愛的女人……啊。」她笑靨如花地補充,「不過你不用擔心,祖父早就放棄涼了,將來家業由我繼承,所以涼自由戀愛不會有人幹涉的。」

  「那小孩的脾氣我當然很清楚……」安籐雪才不擔心自己會成為什麼愛人之類的,她只是奇怪,「你們長得真的很像呢。」簡直是雙胞胎,竟然不是一個母親生的?

  「對呀。」美人巧笑倩兮地咬了下食指,「所以我以前都一直騙他說,我們是真正的姐弟。只是因為他是男孩子,所以早早被迎回家裡,當正室的孩子。而我這個可憐的姐姐則要和外室的情婦生活在狹小的房間過著偷偷摸摸見不得光亮的日子……」

  「什麼?」安籐雪不敢置信,「你和涼說過這種話?」她瞠目結舌。

  「對呀。」美人骨碌碌地轉著大眼睛,「那孩子真的相信了呢,因為我們很像呀,連出生日期也相同,他當然以為是雙胞胎吧。」

  安籐雪直覺昏眩,這、這個人叫什麼姐姐。

  「你為什麼這麼做?」難怪桂木涼和母親處得不好。原來他一直以為自己不是親生的。

  「呵呵。」美人抄起一旁的小扇子搖了搖,擋住溢出的甜美微笑,「人家那時候只是十二歲的小孩子嘛,又一直吃了很多苦,終於好不容易才被接到正宅裡呢,那個同天生的卻只因為是正室的孩子就可以什麼都有的傢夥,自然會視他為眼中釘吧……不過,」美人俏皮地露出半邊臉吐了吐舌,「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個笨小孩,現在可是我疼愛的弟弟哦。」

  「難、難不成……」安籐雪臉色鐵青地問,「你、你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向他解釋那是你騙他的?」

  「當然說過了。」美人歎氣搖頭,「可惜他好像不相信哦。」

  「都是你的錯啦!每個小孩子在小的時候,都會懷疑自己不是家裡的小孩!你還偏偏講那些可惡的話給他聽!好惡毒的姐姐!」安籐雪義憤填膺。

  「咧——」美人拉下眼皮扮了個淘氣的鬼臉,「那我又怎麼說——」她冷漠地恢復無表情的霜雪臉,這種翻臉的速度還真是和桂木涼如出一轍。

  「我也只是個小孩子呀。」美人煩惱般地抱了下頭,「為什麼我要吃那麼多苦?我也會有煩惱啊,想報復不是很合理嗎?我一點都不恨涼哦,我只是討厭那個叫做荊子的女人罷了。因為有她的存在,母親才無法和父親在一起呀。讓她為兒子煩惱一下,難道不是一種對我那可憐的媽媽的補償嗎?」

  「……」安籐雪額角黑線刷刷,她抱住自己混亂的頭,這種大戶人家的事她是不想弄得太清楚,也不想說誰對誰錯,小孩子是無辜的一類的話,只是……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是她唯一不明白的事。

  「傻瓜。」美人眼角一揚,風情萬種,「人家一直在煩惱怎麼和涼解釋,又怕他生氣嘛。但是現在告訴你嘍,接下來……」她眨眨眼,「——就交由你煩惱嘍,哦呵呵呵——」

  拖著長長的頭髮飄飄搖搖地走出臥室,美人惡意地一回眸。接著,又瞇眼甜甜地笑了起來。

  只留下一個握緊雙拳臉色鐵青突然間就好想暴打美眉的安籐雪。

  「哪,牛角麵包,紅豆麵包。你吃哪個?」

  托著一個小盤子,像靈巧的貓一樣,直到繞到面前才被人驚覺的少年無表情地保持伸出右手的姿勢。

  「你幹什麼去了?」

  安籐雪小心翼翼地揣測桂木涼的臉色。想著,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有沒有聽到自己和那個魔女的對話。

  「你不是喊餓嗎。」桂木涼不客氣地自己先拿了一個麵包撕了一角塞進嘴裡,「我下去拿兩塊點心上來填你的無底洞啊。」他笑笑,趁著安籐雪失神,出期不意地將另一個小麵包塞入她口中。

  「唔唔——」安籐雪撥開他的手,被塞得滿滿的嘴巴一邊支吾不清地咀嚼,一邊不忘在吞嚥的空隙間發表抗議,「——討厭鬼!」竟敢用那麼無禮的代名詞來稱呼一位淑女。終於嚥下最後一口麵包,安籐雪張開大嘴,剛想滔滔不絕地教訓無禮的小子,卻忽然想起桂木梨花洩露的天機而哽住了喉嚨。

  「幹嗎用那種同情的眼神看我?」

  桂木涼不爽地瞇眼,「難道你真的相信桂木梨那通胡言亂語了?」

  「哎?你知道?」

  「廢話!她一定和你說,她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是情婦生的小孩兒。還有什麼小的時候虐待我這個弟弟現在活在深深的悔恨中間……」桂木涼嫌惡地拍掉手上的麵包渣,「怎麼真有笨蛋相信啊。」

  「哎——」安籐雪一時間表情極為豐富,「難道……」她呆呆地問。

  「她騙你的啦。那個大話精。」

  「什麼?」安籐雪發出不知道是鬆了口氣還是憤怒的尖叫,「她為什麼要騙我!」

  「大概是看你傻乎乎的好玩吧。」

  「這叫什麼理由嘛!」

  「那女人天生就是騙人精……誰叫你要信。」

  「呼——」雙腿發軟,安籐雪驟然脫力般地倒坐在地板上,拍了拍胸口,「太好了。」

  「太好了?」

  「我還以為自己走進殘酷童話世界了呢。」擡起頭,少女露出大大的笑臉,「是謊話,真好呢,涼。」因為這樣,你就不會不幸福了呀。

  「……」抿起嘴唇,少年無表情地注視少女的臉,半晌,忽然偏過頭,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害羞的樣子。

  「呵呵,果然是我想太多了。」那邊抱住雙膝的少女歪著腦袋在說,「果然嘛,再怎麼有錢的人,也不可能像電視劇裡演的一樣啊,對不對,涼?」

  「是啊……」

  少年低柔地回應,慢慢地垂下眼睛。

  「幸好是謊言呢……」唇邊爬起詭異的涼涼的微笑。

  「姐姐……」

  小小的少年露出腦袋的一角,好奇地看著出現在客廳裡打扮得像洋娃娃卻面無表情的少女。

  「大人們叫我來陪你玩。」  小少年揚起甜甜的笑臉,好奇地眨著眼,試圖接近突然多出來的姐姐。

  「你知道嗎……」  一直沈默的好像人偶般的美麗少女忽然露出甜美的微笑,「其實你和我一樣,都是被帶回來的小孩哦。」

  「帶回來的……」

  「對呢。」  姐姐好甜蜜地笑著,卷卷的黑紫色長髮繫著鵝黃色絲帶,像童話裡的公主一樣,擁有美麗的容貌溫柔的笑容以及好聽的聲音。

  公主說,「你知道那裡是什麼嗎——」  她指向放在櫃子上的照片,桂木涼的母親桂木荊子正在相框裡優雅地微笑著。

  「那是媽媽。」

  「傻孩子。我是說你媽媽脖子上戴的那個項墜呀。」  姐姐很溫柔地拉起他的手,往前走了幾步,「你看,就是這條項鏈,你媽媽每天都戴著它吧。」

  「對呀。」

  「你不知道那裡面裝了什麼吧。」  姐姐笑瞇瞇地回頭,  「其實,那個可以打開的項墜裡裝有你爸爸的照片哦,是你親生父親的照片哦。你根本就不是這個家的小孩兒,我才是爸爸的親生女兒。」

  「你騙人!」  小孩子立刻反擊,  「我一直都住在這裡。」

  「但是爸爸一點都不愛你對吧。」  女孩子惡質地微笑道,「他只愛我的媽媽還有我呀,原因就是你是他的妻子和別的男人生的孩子。他根本就不在乎你。」

  「騙人騙人!大話精!如果那樣的話,我就不可能住在這裡了。對了,祖父、祖父最疼我了!」  少年激烈地反駁。

  「嘿嘿……」  少女眨眨狡黠的眼睛,「那是因為,那個所謂別的男人,其實就是祖父呀……這是我媽媽告訴我的。」

  「你、你騙人!」  男孩子只能呆呆地重複這句話,眼裡含著淚水。

  「不相信的話,你就去打開你媽媽的項鏈墜啊。」  少女得意洋洋地交疊起雙臂,「呵呵呵——去看看那裡面,裝地到底是誰的照片。」

  「騙人!騙子!」男孩子憤怒地握拳沖女孩子揮了揮,想要迫使她停止那種刺耳的笑聲。

  「哎呀……涼,你怎麼可以欺侮姐姐!」

  隨之進入客廳的男子嚴厲地喝止住他,並立刻把女兒攏在自己的臂彎裡,「梨花,你沒有事吧。」

  「爸爸……梨花好害怕,弟弟說這裡不是梨花的家,要讓梨花滾回到媽媽那裡去。」  少女瞬間變成楚楚動人的樣子,彎長的睫毛上掛著晶瑩的淚珠,  「爸爸,梨花要回媽媽那裡去!」

  「梨花……」  男人難過地說,「但是媽媽已經……總之。」

  他嚴厲地瞪向兒子,「絕對不可以欺侮姐姐!」

  「是她在欺負我!」

  看著女孩子在爸爸的肩膀衝他頑皮地扮鬼臉,少年氣得肺都要炸裂了。但是爸爸卻還是偏袒著那個新來的大話精。

  「爸爸根本不愛你。因為你不是他的孩子呀。」女孩子含著惡毒而甜蜜的微笑說出的話語,像有魔法般地植入少年心中。

  「不相信我的話,就去打開那條項鏈的墜子呀。看一看,裡面的照片究竟是誰。」惡意的咒語日夜在耳畔反覆低回。

  雖然只要鼓起勇氣,走進媽媽的房間,打開那條項鏈的環扣,就可以否定那個可惡的謊言。但是……

  眼角有一顆痣的和服美女,凜冽而美麗的樣子,低頭淺淺微笑的風韻。自己最喜歡最嚮往的母親,如果真的是魔女口中不潔的女人……

  究竟為什麼,害怕去確認一個謊言呢。

  是擔心失去在這個家中立足的地位,還是怕毀滅母親在心中美好的形象。又抑或,其實他是個膽小鬼。

  冷淡而疏遠的父母,貌合神離的夫妻。以及父親偶爾嫌惡他的眼神,還有祖父對自己異常的偏寵。

  一切都讓已被植入心中名為懷疑的種子,近乎偏執的茂盛。

  日積月累。

  他不想去信任任何一件東西。

  「涼,涼。」少女執拗的呼喚拉回思緒遊離的少年。

  「嗯?」淡淡地揚唇,他展露毫無破綻的微笑。

  「我覺得你好冷淡的樣子……」安籐雪困惑地伸指,擦去沾在少年唇邊的麵包屑。平常的桂木涼雖然習慣板著臉,卻最喜歡和她爭吵不休,孩子氣很重。今天回到理應讓他最放鬆的家裡,他反而像隻貓一樣陷入緊繃的防備狀態。

  「這地方令我頭痛。」摀住額角,桂木涼悶悶地說。在安籐雪擔心地靠近時,他卻忽然擡頭飛快地伸出舌頭舔了下安籐雪的唇角。

  「你,也沾到點心了哦。」

  撐著膝蓋,欠身的少年掛起一個惡質的微笑。察覺到隱藏其間疲憊的勉強,安籐雪並沒有發火,「你到底在害怕什麼?」少女怔怔地問她狡猾卻脆弱的戀人。

  「我在怕……」沈默半晌,垂著眼簾的少年撩起幽詭的視線,左右手的食指同時向外一翻,「《藍鬍子》。」

  「藍鬍子?安徒生童話?」

  傳說有一個非常富有的男人,因為長著足以覆蓋面孔的青須,而被大家稱為藍鬍子。藍鬍子把家裡的鑰匙交給新娶的女人,並叮囑她說唯獨最盡頭的門絕對不可以打開。新娘無法抵禦禁忌的誘惑,趁藍鬍子不在家時偷偷地打開了被吩咐不可開啟的門,結果發現……

  「阿涼,我聽梨花說你帶朋友來了。」

  優雅的女聲響起。安籐雪隨著桂木涼手指的方向回頭,正巧看到容貌秀美的女子側身打開拉門。

  「啊,你好。」

  女人溫柔地向安籐雪頷首微笑。

  和桂木涼蘊含諷刺的淺笑以及桂木梨花不懷好意的笑容不同。這個女人的微笑是讓人覺得非常舒服的那種,蘊含著一個「媽媽」所應具備的味道。安籐雪直覺地叫了聲:「阿姨好。」

  「你是涼的女朋友吧,好可愛呀。」女人瞇起狹長的眼角,露出溫暖的笑容。

  「哪裡……」安籐雪不好意思地傻笑,「您才是,看起來很年輕呢。」

  「和年輕的女孩子一比,就已經是老太婆了。」她瞇眼微笑,「涼,去拿茶點來。這孩子總是不懂得招呼別人。」

  「我習慣了。」安籐雪聳聳肩,和桂木涼要客氣的話,那可就太辛苦了。

  「其實他最近好很多……」望著桂木涼不情願地出去,這位母親才微微一笑,拉住安籐雪的手,「謝謝你。是你勸他的吧。他總是喜歡到處亂跑。」

  看著美麗如同人偶的女人露出尋常母親的神色,安籐雪羨慕地想起自己的媽媽。這世上有不會擔心子女的父母,也有像涼那樣添麻煩的孩子。

  安籐雪很想知道桂木涼為什麼和家人鬧矛盾,又覺得這種事不便問出口。最好還是等他親自告訴她。她覺得那樣比較好。

  「呀……」

  視線一飄,女子看到什麼似的站了起來。

  「已經凋謝了呢……」

  走到擺放花瓶的燈台,她抱歉地望向安籐雪,「失陪一下,我先把花換掉,再回來好好聊。」瞇起眼睛,女子嫣然微笑,「要告訴我阿涼在學校裡的事哦。」

  好年輕好可愛的母親。

  安籐雪不覺微笑著點點頭。

  不一會,捧著枯萎的薔薇走出去的夫人,出現在安籐雪視野可見的花園裡。站在落地的窗簾旁,安籐雪倚著牆,俯視淡淡的陽光中,身著和服的優雅美人,看著她細心彎腰挑撿薔薇的樣子,不覺有些感動。

  對於孩子屋裡的一支花都會細心挑撿的媽媽,雖然有傭人卻自己親手為兒子打掃房間的母親,真不知道桂木涼究竟哪裡不滿意。

  「她都出去了,你還不進來……」她頭也不回地向身後說。

  「原來被你發現了呀……」手持果汁杯的少年只好走了進來。

  「你媽媽很擔心你呢。」

  「我可從來沒有幹涉過你家的事。」少年意有所指。

  「那並不是因為你懂得禮貌。」安籐雪挑釁地揚起唇角,「只是因為你是個膽小鬼,什麼都怕去觸碰。就是因為這樣,誤會和矛盾才會化解不開。」

  「哼……別天真了。藍鬍子的新娘在打開門後,發現門背後是六具屍體,都是被藍鬍子殺死的前任妻子。如果她不這樣好奇,也不會遇到被殺的下場。」

  「那是因為她不遵守自己的諾言呀。」安籐雪據理力爭,「如果有第八個新娘,如果這第八個新娘可以好好地與藍鬍子溝通,我不認為他會對她也做出殘忍的事。」

  「別傻了。你忘了青柳碧嗎?」他不屑地冷哼,「愛情那種突然到來卻總會消失的東西可以憑依嗎?」如果會,父親就不會出軌,世上也不會有桂木梨花這個人的存在了。所以他問青柳碧,人怎麼可能對愛過的人動下殺機呢,而青柳碧當時的回答因為愛情消失了。這種可以消失的東西要怎樣確認是真實存在過的呢,母親和父親相愛過嗎?那麼為什麼會冷淡到形同陌路一樣……而自己又究竟算是什麼,他真的搞不懂。

  「愛情,是一種魔法,」手指撩動橘色的窗簾,安籐雪像童話裡的長髮公主,靜靜地佇立在暖黃色的陽光裡,「只是魔法或者有限期。對我來說……」她忽然直直地望向桂木涼,「即使身中無法解除的魔法,如果可以和你在一起……」這是第一次,她這麼清晰地向桂木涼說明她對他的心情。兩個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以為有些話無須說明也可以相互理解,但是,言語之所以存在一定有其意義。

  「所以,我很希望自己可以讓你憑依。」

  她完全轉過身體,背在身後的手抓住窗簾,面對面擡起頭凝視桂木涼,略帶哀愁的視線。鎖定了那個膽小的總想逃避的少年。

  在深情的心情剖白裡,少年再也無從閃躲。

  「不要否定你自己,不要否定愛情……」少女難過地說,「因為那樣的話,你就等於否定了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道永遠是什麼,我只知道每一個現在都是一種永恆,我只知道你的母親和我的母親都是在那個永恆中誕生下我們。我們即使自認為沒有得到足夠多的愛,也是一段愛情的證明。我絕對不會再否定我自己,儘管我也曾經困惑過你現在所困擾的問題。」睫毛閃動,在臉上造成錯落的陰影,背對陽光而立的少女,好像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這樣美麗過。她對他說,每一個現在都是一種永恆。她說他的存在,就是愛情曾經存在的證明。

  語言,可以種下惡毒的詛咒,也可以成為解救心靈束縛的魔法。

  桂木涼透過少女的肩,望到了陽光下,慎重地挑選一支薔薇的女子。儘管看起來不太像,但那是他的媽媽……

  突然,女人眉稍緊蹙。眼角的小痣疼痛地輕揚,桂木涼的心也跟著在瞬間被驟然刺傷。

  「媽媽——」他下意識地推開窗子大聲呼喊。

  「……沒有事。」怔了一下,女子擡起頭,不好意思地微笑了,「只是被花刺到了。」

  雪白的手指,殷紅的血珠。

  讓安籐雪忽然想起《白雪公主》。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美麗的王後,在懷孕的時候,不小心被針刺傷了手指,血流到烏檀木上,王後說:希望我的孩子,皮膚像窗外的雪一樣白,嘴唇像血一樣紅,頭髮就像這檀木一樣烏黑……

  人在懷滿愛意的時候,總是遺忘自身所受的傷害。

  而在受到傷害的時候,有時也反過來忘記自己其實一直被愛。

  她看到彆扭任性的少年出現在窗外正對她的位置,拉起了母親的手指,她看到那位漂亮的媽媽緩緩擡頭撩起髮絲抿唇微笑。

  如果這是一個童話。

  有白雪公主和毒蘋果。

  卻從一開始就並沒有過惡毒的繼母。

  魔鏡是什麼……

  安籐雪不知道。但她知道她的心中也隱藏著那樣一面鏡子。

  在脆弱的時候,以為傾盡全力也無法打碎它,但其實……

  推開的窗子,飄入少年終於低低問出口的話:「媽媽……」

  「嗯?」

  「你一直戴著這條項鏈……那個可以打開的環扣中裝著的是什麼呢……」  搖曳的帶刺的薔薇花叢中,少年顫抖著終於問出迷惑已久的疑問。

  「哎?討厭,你怎麼發現的。」  女人捧住紅起來的臉頰,「這個是涼出生時的臍帶。因為傳說一直戴在身邊的話,不論涼走到那裡,媽媽都可以得知涼是不是很安全。討厭啦,這種迷信的事……」  眼角帶顆小痣的女人捧住臉頰,不好意思地轉過頭去,以至於沒有看到兒子瞬間湧出眼眶那滴透明的淚水。

  流出的眼淚在陽光下很快被蒸發。

  安籐雪知道,那不僅僅是一滴淚水。

  伴隨一起消失的,還有那塊……

  卡在白雪公主喉嚨中長達數年的毒蘋果。

  現在,有毒的蘋果終於吐出來了。

  那麼公主和王子呢……

  安籐雪握緊手指,用力微笑,「當然和天下所有童話一樣……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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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1206aoin
鄉紳 | 2011-3-7 22:08:29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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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1206aoin
鄉紳 | 2011-3-7 22:08:59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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