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先於意識感知到死亡。

冰冷，刺骨的冰冷，從浸透的粗布軍服直鑽進皮肉，黏膩地貼在每一寸顫慄的皮膚上。鐵鏽味、水腥氣，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太多人擠在一起絕望喘息的濁臭，蠻橫地堵塞了口鼻。腳下木板在劇烈搖晃，每一次起伏都伴隨著鈍器撞擊木頭的悶響和遠處隱約可聞的、被風撕扯得變形的慘嚎。

我猛地睜開眼。

黑暗湧動，並非夜幕那種純粹的黑，而是摻雜了渾濁水汽與不祥紅光的昏沈。巨大的、扭曲的船影在視野盡頭蟄伏，如同洪荒巨獸。寒風像裹著冰渣的刀子，刮過臉頰，帶來遠處江面上隱約飄來的戰鼓聲，一聲聲，沈悶壓抑，敲得人心臟都要擠出喉嚨。

這是……哪？

腦子裡一團漿糊，最後的記憶是實驗室爆炸刺目的白光和灼熱的氣浪。可眼下只有徹骨的濕冷，還有攥在手裡那杆冰冷梆硬、幾乎拿不住的長矛。

“咳……咳咳！”旁邊一個乾瘦的老兵劇烈咳嗽著，吐出一口帶腥的唾沫，聲音嘶啞得像破風箱，“操蛋的天……真要凍死爺了……江東狗，還不來……”

江東？

寒意順著脊椎骨縫猛地炸開，比這江風更甚。我僵著脖子，一點點轉動視線。渾濁的水域，連綿的戰船，空氣裡那股火油和焦躁混合的味道……

赤壁？！曹操的連環船？！

我穿越了？！還他媽直接穿到了決戰前夜的曹軍水寨？！一個念頭還沒轉完，身體已經自作主張地開始發抖，不是因為冷，是純粹的、瀕死的恐懼。赤壁大火……燒得曹操幾十萬大軍灰飛煙滅！我就在這堆滿了乾柴烈火的棺材板上！

得逃！必須立刻跳江！哪怕凍死淹死也比燒成焦炭強！

就在我手腳冰軟，試圖鬆開那杆該死的長矛時，一陣壓抑的騷動如同水波般迅速傳開。幾盞氣死風燈在人群中晃動，簇擁著一個身影快步走來。甲板上的士卒們像被無形的手撥開，紛紛低頭避讓。

燈光掠過那人蒼白卻銳利如鷹隼的臉，錦袍銀甲，身形挺拔，即便在如此狼狽的環境裡，也帶著一種不容錯辨的、屬於上位者的壓迫感。

周瑜？！

他怎麼會在曹營的船上？！念頭電閃而過——是了，演義裡有蔣幹盜書，周瑜詐降！

心臟瞬間停跳，我死死地把頭埋下去，恨不得縮進甲板的縫隙裡，內心瘋狂祈禱：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腳步聲卻在我前方不遠處停住了。

冰冷的，帶著審視意味的目光掃了過來，像實質一樣壓在我的頭頂。

“你。”聲音清冽，不高，卻穿透嘈雜的風聲和水聲，直刺耳膜，“抬頭。”

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著拒絕，但脖子卻背叛了意志，僵硬地、一寸寸地抬了起來。對上那雙眼睛，深不見底，映著遠處微弱的火光，卻冷得沒有任何溫度。

“汝甚面生。”周瑜的聲音沒什麼起伏，“見我軍陣仗，似有異色。可有話說？”

腦子裡一片空白。說什麼？說都督您運籌帷帷決勝千里火攻計妙極了但我們馬上都要變成烤豬了？喉嚨乾得發不出一個音節，只有牙關磕碰的細微聲響。

旁邊一個將領模樣的人不耐煩地哼了一聲：“都督問話！啞巴了？！”

壓力驟增。死亡的預感從未如此清晰。我知道，下一瞬，只要我表現出任何一絲異常，等待我的絕對不是廢話，而是頸間一抹冰涼。

求生欲在這一刻壓倒了一切。嘴巴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自行張開，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卻擠了出來：“都、都督……神機妙算……火、火攻必成……”

周瑜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那眼神裡的審視更重了，嘴角似乎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哦？你倒知曉火攻？”

完了。多嘴了。這不是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嗎？！

冷汗瞬間濕透重衫，比江水還冷。我幾乎能聽到旁邊軍士手按上刀柄的摩擦聲。極度的恐懼之下，某種破罐破摔的衝動猛地頂了上來。

橫豎都是死！

我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帶著鐵鏽和冰渣，刺得肺葉生疼，聲音驟然拔高，尖銳得變了調：“但是都督！東風雖好，可、可防火措施做了嗎？！”

周圍瞬間死寂。

連風聲似乎都停滯了一瞬。所有親衛、將領，包括那個咳嗽的老兵，全都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瞪著我。

周瑜臉上的那絲弧度僵住了，隨即化為一種極致的荒謬和輕蔑。他像是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話，從鼻腔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冷哼。

“防火？”他重複道，聲音裡淬著冰，“何須防火。燒盡即可。”

那眼神已經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最後的機會了。

我幾乎是癲癇發作般猛地伸手探進懷裡——這動作引得兩把鋼刀瞬間出鞘半尺，寒光閃閃——顫抖著從內袋扯出一個東西。

那是我實驗室的工作筆記，硬皮封面，裡面除了亂七八糟的數據，還因為專業關係，夾了幾頁打印的簡體字消防知識要點和示意圖，潦草地畫著隔離帶、逃生路線、基礎滅火器操作什麼的。此刻它濕漉漉、皺巴巴地躺在我抖得不成樣子的手裡，像個拙劣的笑話。

我把它高高舉起，如同舉著一塊免死金牌，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急切而嘶啞破裂：

“萬一！萬一燒到自己人呢？！都督！江面風大船連船！火勢一旦失控迴燃過來怎麼辦？！將士們撲火不及怎麼辦？！戰艦互鎖避讓不開怎麼辦？！我們、我們不能陪葬啊都督！”

最後一句幾乎是嚎出來的。

時間凝固了。周瑜的目光從我瘋狂的臉上，緩緩移到我手中那本模樣古怪、字跡依稀可辨的“小冊子”上。他的眉頭蹙緊了，那裡面有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邏輯，一種超出他所有謀劃之外的、近乎怯懦的擔憂，卻又該死地……戳中了某個極其微小的、被輝煌計策光芒所掩蓋的陰影。

江風呼嘯，吹得冊子嘩嘩作響。那幾張印著奇怪簡體字和圖案的紙張，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無比詭異。

他盯著那本冊子，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舉著的手臂開始痠麻顫抖，瀕臨斷裂。

終於，他抬了抬眼，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拿下。人看好。冊子給我。”

……

我被粗暴地推搡進一間狹窄的底倉，鐵鎖哐當一聲落下。黑暗和潮濕再次將我吞沒，但這一次，多了鐵欄杆外兩個巋然不動的黑影。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外面死寂無聲，彷彿之前的對峙只是一場幻覺。恐懼和未知瘋狂啃噬著神經。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幾個時辰，也許只有一刻。

艙外突然傳來異動！不是腳步聲，而是某種……整齊劃一、壓低音量的誦讀聲？嗡嗡嚶嚶，如同某種大型集體默唸，順著船板的縫隙鑽進來。

我猛地撲到門邊，豎起耳朵。

斷斷續續的字句飄入耳中：

“……隔離可燃……”“……溼布掩口鼻……”“……順風低姿……”“……火勢若迴轉，棄艦入水須避開漩渦……”

這……這不是我那本消防手冊裡的東西嗎？！雖然被篡改得文白夾雜、磕磕巴巴，但核心內容絕對是！

周瑜他……他信了？！他不僅信了，還讓全軍突擊背誦？！

巨大的荒謬感和劫後餘生的虛脫瞬間沖垮了我，腿一軟，順著艙壁滑坐在地。

沒等我消化這匪夷所思的轉變，尖銳的號角聲猛地劃破夜空！戰鼓聲轟然炸響，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猛烈！

來了！總攻開始了！

我連滾帶爬地撲到一個勉強能看到外面景象的細小縫隙前。

景象令人永生難忘。

漆黑的江面被無數點亮的火船撕開，如同傾巢而出的火龍，藉著驟起的、凜冽的東風，以毀滅一切的姿態，瘋狂撲向北岸連綿的曹營水寨！

撞擊！沖天而起的烈焰！爆炸聲！慘叫聲！木料碎裂的巨響！整個世界在眼前變成了一片沸騰的火海煉獄！濃煙滾滾，灼熱的氣息甚至透過縫隙燻烤著我的臉頰！

我們腳下這艘作為誘餌的吳軍戰艦，也在同時動了起來，但不是衝向火海，而是在令旗指揮下，急速向側後方退去！

更令人瞠目結舌的是，甲板上所有吳軍士卒，雖面露驚駭地望著遠處地獄般的景象，動作卻異常迅速地行動起來——他們扯起早已備好的、浸溼的氈布覆蓋在關鍵部位，快速清理出一片隔離地帶，水龍、沙桶等物被有序放置，瞭望兵聲嘶力竭地報告著風向和遠處火勢的蔓延速度……

一套簡易卻極其有效的防火預案，正在這艘距離火場並不遙遠的戰艦上，有條不紊地執行著！

與遠處曹軍船艦陷入一片混亂、相互衝撞、在火焰中哀嚎解體的慘狀相比，東吳艦隊簡直像是在進行一場災難演習！

成了……真的成了！我不僅沒死，好像還……立功了？

一種極不真實的、混合著後怕與狂喜的情緒攫住了我。靠著艙壁，望著外面冰火兩重天的詭異景象，傻乎乎地咧開了嘴。

然而，這份竊喜並未持續太久。

戰局似乎漸趨明朗，烈火徹底吞噬了北岸。我們的戰艦在安全距離下錨停泊。底艙的鐵鎖哐當作響，門被拉開。

一名軍官面無表情地示意我出去：“都督要見你。”

心又提了起來。整理了一下狼狽不堪的衣襟，深吸一口氣，跟著他走上甲板。

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煙火味，混雜著皮肉燒焦的惡臭。周瑜負手站在船頭，眺望著遠方仍在燃燒的殘骸，身影在煙與火的光影映照下，顯得莫測高深。

我屏息靜氣，小心翼翼地走近，在他身後數步遠站定，垂下頭：“都、都督……”

他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汝所言，確有幾分道理。雖是貪生之念，陰差陽錯，倒也算助我軍減損。”

心裡那塊石頭稍稍落地，趕緊躬身：“僥倖，僥倖……”

話未說完，周瑜卻緩緩轉過身。

他的目光並未落在我身上，而是越過我的肩膀，看向了船舷一側。

那裡，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停靠了一葉輕舟。小舟上，一人羽扇綸巾，青衫飄逸，正悠然拾級而上，登上我們的甲板。

是諸葛亮。

他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和而從容的微笑，目光掃過一片狼藉卻井然有序的吳軍戰艦，最後，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目光依舊含笑，卻帶著一種穿透肺腑的審視，讓我才剛落回肚子裡的心，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緩步走近，羽扇輕搖，語氣溫文爾雅，彷彿只是隨口一問：

“適才見貴軍應對火勢，章法頗為新奇有效，竟與世俗之法大相徑庭。”

他微微一頓，目光似不經意地掃過我空蕩蕩的懷抱，嘴角弧度更深了些，聲音壓低，卻清晰地鑽入我的耳中。

“亮，甚為好奇。”

“閣下那本《現代消防知識》……”

“從何而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