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868 | 回覆: 10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38:13

前言:

他就只是個小官,原本他一點都不以為意,
可自從認識了她,喜歡上她,他的心裡就有了一點芥蒂,
只不過──
向來行事低調的他,從來就不會爭、不想爭,也沒有能力去爭;
而向來愚孝的她,就算是被家人賣了,她也不敢爭!
以至於,他曾親手替她製作了三次嫁衣,
每一次,他都是任由自己的心邊滴血,邊痛苦的替她縫製,
他本以為,若是她能幸福,那麼他願意在一旁默默的祝福著她,
可惜天不從人願──
她的未來竟起了巨變,甚至失去了求生意願,
他當然義不容辭的肩負起照顧她的責任,只是……
在他身上還背負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他該讓她知曉,還是該瞞著她……


楔子

  一心一意,屏氣凝神,針從縫裡穿,線往虛處引……

  窗外昏昏暗暗的,雖是白日,卻彷若日落在即,沒有鳥語、不聞花香。他的心跟著沈著、也懸著,口裡喃喃念著那早已融入骨裡、髓裡的針織技法,腦海裡的思緒卻早已飄遠。

  放下手中的書,他站起身,看向窗外,那是他熟悉的庭院、熟悉的沈家、熟悉的錦繡署,應該是個讓他入定無雜念的地方,但此時此刻,他卻心煩意亂。

  庖丁解牛自有法,錦繡天下全應心……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他知道是誰,又寧願不知是誰;知道傳來的是何等訊息,又寧願自己永遠毋須面對。

  「少爺,李公公馬上就要來宣旨了。」

  「我知道了,立刻就過去。」身上早已穿好官服,只是個小小的錦繡官,掌握皇室貴冑與滿朝文武的冠冕服飾,說重要,卻一點也不重要。

  官大官小,他不在意,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官小依然是做大事。

  踏出書房,腳步沈穩,臉上並無太多表情,這本就是他的個性──從小,他就知道自己將來的出路,要掌握整個沈家、整個錦繡天下,甚至必須與當權者打交道。

  爺爺與爹親總教他,藏拙而不爭鋒,方為保命之道。

  他將如此庭訓謹記在心,甚至身體力行。一直以來,錦繡署的錦繡官沈力恆雖然掌握了富甲天下的沈家,卻始終低調處世。

  唯獨一個人,讓他第一次想爭。甚至到此時此刻,他更無法壓抑那種想要爭奪、想要佔有的心情。

  錦繡署開中門,迎聖旨。

  當家主子沈力恆跪在中門前的庭院上,所有沈家與錦繡署的人都跪地迎接──沒來迎接的不是無禮,而是不配。

  「錦繡官接旨。」

  「臣沈力恆跪迎聖旨。」

  宣旨的李公公緩緩捲開黃色卷軸,語氣抑揚頓挫。「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將開陽公主下嫁撫威將軍伍士康,著令錦繡署趕製公主嫁衣與駙馬禮服各三套,以及各色冠冕配飾,由錦繡官沈力恆全力督造,不得有誤,欽此。」

  「臣遵命,臣必將全力以赴。」磕頭跪拜,迎謝皇恩,心卻異常疼痛,他起立迎接聖旨。

  李公公終於露出笑容,了卻宣旨這等重責大任,心裡如卸下一塊大石。

  將聖旨交給沈力恆,「沈家的錦繡天下名聞朝野,皇後都說,這要沒了沈家,這皇室上下、滿朝文武,可失色不少。」

  「皇後過獎了,臣不敢當。」

  「這公主的嫁衣,就要偏勞錦繡官你了。」

  沈力恆打恭作揖,語氣沈穩,謙和有禮,「不敢,力恆為臣子,既食君祿,自當全力以赴,說偏勞,不敢。」

  「你也別跟我客氣了,力恆。你是我信得過的人,每次內務府交辦的事情,不管是龍袍督造,還是鳳冠編製,你都辦得有聲有色,技術好、功夫好,萬歲爺跟娘娘看了都開心。」

  「謝謝李公公。」

  「我當你是自己人,你也知道這最近朝裡的事,開陽公主的嫁衣,算算這次是第三次了,可總沒個好結果,希望這次可以順利。」話中帶著遺憾。

  短短半年內,開陽公主的婚事就敗了兩次;現在,是皇帝第三次讓開陽公主下嫁。

  這些,他當然都知道。嫁衣,他親手縫製了兩次……

  「你算計算計,什麼時日進宮見公主?」

  「是。」

  再交談了一會兒,李公公就要回去覆旨;沈力恆將人送出錦繡署,回過頭,手裡依舊握著聖旨。

  「小虎子,將東西收好。」

  「少爺,這次又要……」重頭再來嗎?

  知道他說什麼,自己心裡有數,卻不願再多說,只能點點頭,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

  交辦了準備事項,要下面人立刻展開前置作業。公主的嫁衣,不容隨便應付,從布料材質,到刺繡功法,甚至到繡線的選用,都要講究。

  但在過去,除了龍袍由錦繡官親自織造外,其餘的都交由各織房去負責,但就這開陽公主的嫁衣,前兩次都由他親手完成。

  他似乎想藉此表達什麼……

  那個傻女孩是不可能抵抗的,她沒有自己,只有親娘的殷切期望、只有親爹的命令,要她嫁就嫁,她從不為自己想,也從不為他想。

  反覆第三次,她不苦嗎?但他很苦啊……

  回到書房,一旁突有小廝奔來,氣喘籲籲,對他說著,「主子,二夫人說要見您。」

  「魏嬸不是正在休養嗎?」因為病重,所以臥床休養。

  「剛剛突然醒了過來,說一定要跟您說話。」

  沈力恆歎口氣,轉身往魏嬸房裡走去。雖是喊著魏嬸,但她並非沈家的人──魏嬸的夫婿魏叔是爹的貼身護衛,就像他跟小虎子一樣。從小他就喊她魏嬸,爹娘都過世後,她也成為沈家唯一的長輩。

  腳步不敢多作停留,沈力恆立刻趕到魏嬸居住的地方。整個沈家與錦繡署相連結,前為官衙,後為家宅,佔地廣袤,可謂幅員遼闊。院落與院落相區隔,每個院落都有自己的門戶,自成一格。

  沈家未任官前,本就是富豪之家,掌控了天下織錦刺繡技術,在各地都有幫辦,甚至還設了六大織造局。

  沈家靠著獨步的技術,在大江南北獨佔了織錦事業的山頭。本朝立國之後,開始幫皇室造龍袍,因此聲名大噪,最後甚至任官,掌控了錦繡署,擔任錦繡官,且此官世襲罔替,僅由沈家人出任。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反而是鄉野奇談,聽說沈家的織繡技術,關乎了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的興亡……

  「魏嬸。」

  不過才五十歲的婦人躺在床上,終於看見了沈力恆,她很是高興,努力撐起身子,想看清楚眼前這孩子。

  沈力恆也上前,扶她坐起來;才幾個動作,讓她喘息不已。

  「永綿……」永綿是沈力恆的字,是他的祖父所取,期望他不管小至針織,大至做人,都要剛柔並濟,力中帶綿。

  「魏嬸,怎麼不好好休息?」

  「休息夠了,再休息下去,我怕自己就起不來了……」大限將至,自己最清楚,心裡有底也好……

  「魏嬸,有病就要好好休息,您一定可以痊癒的。」

  「別說我了……」看著他,凝視著這孩子英俊的臉龐,「這些年,沈家都靠你,你辛苦,二十歲就得撐起整個錦繡署,都過五年了。」

  「這是我該做的,魏嬸,畢竟我是沈家的子孫。」

  歎息,「魏嬸最遺憾的,就是還沒能給你討門媳婦,就病倒了……」

  「魏嬸,別擔心我了,我還年輕……」

  「二十五了,怎麼說得上年輕……總得給你想個辦法。只是我就不懂,你這孩子長得這麼英俊,沈家也算富裕,怎麼就沒媒婆上門問過呢?」

  當然有,只是現在是他當家,他直接給拒絕了,但這話可不能說給魏嬸聽。現在的他已無心娶嫁,至少因為那個女人,他真的沒有別的心思了……

  凝視著他,婦人突然像是想通了什麼。「永綿,剛才是誰啊?」她病歸病,還聽得見外頭的嘈雜聲響。

  沈力恆沈默片刻,還是得回答,「內務府的李公公。」

  「什麼事?不會又是開陽公主的事吧?」

  沈力恆一窒,無言以對。

  婦人看出孩子的異樣,想起這孩子與開陽公主曾經的過往。公主也是個可憐人……都三次了,這什麼命運啊?

  雖知他的心意,但該提醒的還是得提醒,「孩子,我知道你喜歡開陽公主,可是,你們真的不配啊!咱們沈家有錢,可在官場只是個小小錦繡官。況且,你難道忘了嗎?你爺爺、你爹臨終前再三交代,咱們……咱們要跟現在的朝廷保持點距離啊!」

  沈力恆無奈一笑,「魏嬸,那些都只是傳說,現在朝廷不也好好的?」

  其實,朝廷的狀況一點都不好──當朝皇帝軟弱無能,耳根子軟,聽信讒言;朝中大臣各有黨派,無心處理十萬火急之政務,和各地災荒;封建在外的四王爺,又似乎別有居心。

  但是他沒說,不想讓這個已經病重的長輩再擔心。

  「本來我也不信,可你十五歲那年……我不敢不信啊……」說著,記憶墜入了當年的場景,依舊鮮活,歷歷在目。

  這麼一個可以光宗耀祖的好子孫,百年難遇,卻因為那驚人的傳說,讓沈家上下都憂心力恆這孩子的命運。於是,寧可掩蓋他的風華、藏住他的光彩,只是為了保住他。

  所以,就怕這孩子真的跟那個公主牽扯不清、藕斷絲連,如此一來,他們的憂心就會成真。

  拍拍她,要她放寬心,別想東想西,好好養病。

  婦人又絮絮叨叨的,邊念聲音卻愈來愈虛弱。「孩子,答應我,將來……如果真出了什麼事,別蹚這個渾水,該走就走,連沈家你都不要留戀;況且她還是個公主!你是沈家唯一的根,最壞的狀況頂多家業蕭條、一切歸零,但至少要保住自己,知道嗎?」

  「魏嬸,您真的杞人憂天了。」

  「但願啊……」誰也說不準事情會怎麼發展,就怕一語成讖。

  語氣滿是感歎,似乎心中篤定即將發生變局。遺憾的是,她沒有辦法親自見到這些變化,只能讓力恆這孩子獨自去面對將來的一切動盪。

  其實沈力恆一直記得,當年爺爺對他說過的話──爺爺說,錦繡官傳了五世,但事實上,爺爺的爺爺才封官就後悔了。

  沈家四百多年的錦繡天下,從來不需要當官來增添光彩,卻可能因為當了這個官,從此榮景不再,甚至禍延子孫。

  但是現在的他,沒有能力想太多,他得先回到書房,開始思索開陽公主的嫁衣該從何處著手,思索著那個一心只有愚忠的女人,那個從來不知該為自己多爭一分一毫的女人,那個早已住在他心中的女人……

  為她縫製嫁衣,反覆多次仍這般痛徹心扉。第三次了,他沒有麻木,反而更痛,現在,就算她不苦,至少苦的是他。

  苦,是要將她從心中驅逐,還是將自己關進心牢中,不管怎麼選擇,都苦……

第1章(1)

  公主婚儀,千頭萬緒,若就縫製嫁衣來看,第一步便是請寸。顧名思義,錦繡署會派人來衡量公主衣著的尺寸。此事可謂非同小可,公主千金之軀,豈容他人任意上下其手?請寸自然得派出懂得織錦技法的女匠,並徵得公主同意後才能動手。

  此時,開陽宮前的庭院裡,黑壓壓跪了一片。沈力恆是錦繡官,自然得來,另外他還帶了八個女匠,他的貼身護衛小虎子也跟著他;其它的,就是開陽宮自己的奴才。

  沈力恆領著眾人跪地,行禮如儀,口中高呼,「錦繡官沈力恆給公主請寸,請公主恩準。」

  「請公主恩準──」眾人跟著高呼。

  但宮裡頭沒有響應,眾人只能繼續跪在地上,不敢起來;沈力恆低著頭,耳朵卻隱約可聽見宮裡的聲音。

  那裡頭似乎傳來爭論,說爭論似乎也不對,因為自頭至尾,只聽見一人的責備詈罵之聲──

  「這是第三次了,這次要再不成,看你怎麼辦?」

  「……」

  「你這是什麼惡命?嫁了兩次都嫁不成?你父皇差點就要放棄,若非本宮去求你父皇,怕你最後連個對象都沒有。」

  「……」

  「這次的人選是個大將軍,你父皇想要拉攏他,你要把握機會,讓你父皇開心,身為一個子女,這就是孝順。」

  「……」

  「你怎麼都不說話?真是相欠債,我怎麼會生下你這個女兒……」

  「……」

  「要是我能生出個皇子就好了……也省得皇後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炫耀。」

  後面的絮絮叨叨就聽不清楚了,但所有人都可以聽到前面的話語,大家都憋著氣不敢說話,也不能說話。

  沒過多久,終於有人走了出來,那人看見外頭跪了一群人,先是一愣,立刻換上笑容,尤其在她看見沈力恆之後。「錦繡官,快快請起。」

  「謝娘娘。」

  對方身著華服,是開陽公主的母親元妃娘娘。

  沈力恆努力擺出尊敬、敬崇的模樣,但因為方才眼前之人對著裡面的那個女孩說出些不好聽的話,他心裡老大不開心。

  「這公主嫁衣的事,就要麻煩你了。」

  雖僅為錦繡官,但沈家織錦技巧名聞天下,連她這個元妃娘娘都愛不釋手,現在身上的燕服,布料材質皆為上選,刺繡圖樣引人入勝,就是出自錦繡署。

  「不敢。」

  「公主就在裡頭,」看看跟著來的八個女匠,元妃心裡頗滿意,「我看就讓女匠們進去就好,公主清譽,還是謹慎點好。」

  沈力恆點頭,「臣謹遵娘娘指示。」

  面帶笑容,想起這個女兒終於還是有點用途,至少讓皇帝可以拉攏重要將領,避免這些將才都流到四王爺那裡去。

  也許皇上因此龍心大悅,屆時她這個元妃在皇上面前也會臉上有光,至少她的女兒不輸給皇後那個還是個小孩子的皇子。

  雖說生女兒,將來跟皇位根本絕緣,可至少現在,她的女兒還是派上了用場。總可以說,女兒也不輸皇子啊……

  元妃志得意滿,身旁的僕傭跟著離去。眾人跪倒在地,高呼送走元妃,直到人影消失在宮門外,這才起身。

  小虎子站在主子身邊,眼神裡淨是不屑,「真像在賣女兒,到底在不在乎公主的幸福?」

  小虎子本是個孤兒,自幼給沈家收養,跟著姓沈,名字就叫作沈一虎,只是沈力恆還是習慣了,總叫他小虎子。

  沈力恆輕歎口氣,還是提醒護衛,「小虎子,慎言。」

  「本來就是。」嘟囔著。

  這時,宮裡走出了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那是公主的貼身婢女,叫作平兒。她走到沈力恆面前,很有禮貌的福了福身子。「大人。」

  沈一虎看見平兒,很是開心。「平兒。」喚了出聲,毫不掩飾他對這個小女娃的喜歡,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讓平兒跟著臉都紅了。

  「小聲一點,這裡是宮裡!要讓人聽見公主的宮裡有男人的笑聲,成何體統啊?」雖是訓斥,但語氣裡藏著一絲甜蜜的嬌嗔。

  沈一虎果然趕緊住嘴,沈力恆看著兩個如同他弟弟、妹妹的人,臉上也跟著展露笑容。

  有時候他想,如果他也能跟小虎子一樣坦率一點,那就好了,可是這麼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難改。「平兒,公主呢?」

  「在裡頭,方才娘娘來過,訓了一頓。」

  沈力恆沈著聲,語氣裡卻淨是擔憂,「公主這陣子還好嗎?」

  「說不好,倒也沒什麼異常。公主就是這樣,總是逆來順受的,下嫁兩次都沒成,公主也沒說什麼。」

  「那方才娘娘為何要責備公主?」

  歎息,「公主只是問能不能不要請寸,前兩次都量過了,同樣的事,何必再來一次?」

  沈一虎也不解,「是啊!少爺,前兩次都量過了,數字也記著呢!何必讓公主更難過呢?」

  沈力恆也歎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前兩次都沒成,皇上的想法,肯定是想當前兩次都沒發生過,所以命令我們一切重頭來過。」這就是執著於禮俗程序的痛苦。

  前兩次,他來請寸,兩人根本沒機會說話,他只能站得遠遠的看著女匠為她量測。即便兩人眼神對望,裡頭有著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雖是無言以對,但他讀得出她眼裡的痛苦,以及那苦苦壓抑的不願與不悅。她曾經說過,她雖是公主,卻根本沒有自我決定的機會。

  她的路早就安排好了,歷朝哪個公主不是嫁給權臣,嫁給對國朝有幫助的人,她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路。

  她一直以來活在母妃的安排之下,她一切的目標就是為了幫助母妃在父皇面前爭寵,她已經習慣不反抗、不掙紮,任由自己沈淪、沒落。

  他太知道她了,所以他不忍責備她,儘管自己心裡苦,但他相信她的心更苦,甚至還沒有可以超脫的一天。「不然,就不量了。」

  平兒看著他,小虎子也看著他,兩人不解,可以這樣直接說不量就不量嗎?要傳出去讓人知道了,怎麼辦?

  「真的可以嗎?」

  點頭,「平兒,我讓小虎子做件衣裳送你,如何?」

  「他喔?粗手粗腳的,別給針刺傷就謝天謝地了。」

  沈一虎也趕緊求饒,「少爺,我不行啊!我……」他哪會啊?

  拍拍他的肩,制止他的呼救,沈力恆走到女匠之首旁,是位年約五十歲的婦女,與之交談。

  女匠之首聽著主人的吩咐,臉色略顯訝異,但隨即知曉。在沈家五十年,跟著進出宮裡不下百次,她懂得察言觀色,多做少問的道理。「你們進去給公主請寸。」

  「是。」

  八名女匠魚貫進入,平兒還一臉茫然,沈力恆低聲告知他的安排,平兒隨即瞭然,趕緊跟著走進宮裡,跟著安排一切。

  沈力恆站在外頭,沈一虎也是,還有這開陽宮的奴僕以及內務府派來監工的人,統統都待在外頭。

  錦繡署向公主請寸,除了女匠外,任何人不得入內,連錦繡官,頂多只能待在宮內大廳或偏殿,以保公主清譽。

  「少爺,您打算怎麼做啊?」

  「你在這邊等著,耐心等,你總會知道的。」

  沈一虎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從小就是這樣,沈力恆說什麼,他統統相信,沒辦法,少爺太聰明了,他的各種計劃、計謀,不是他小虎子想得通、跟得上的。

  沒多久,平兒走出宮,「女匠們已經開始請寸了,請錦繡官至偏殿用茶,公主交代,其餘人就在外頭候著。」

  沈力恆點頭,走了進去。沒錯,這是他安排的,壓抑不了心裡渴望的情緒,他真想見見她,聽聽她怎麼說……


  開陽公主趙紫心,安安靜靜坐在偏殿的太師椅上看著書,用書裡那艱深的字句逼自己移開注意力,不去想那反覆演出的下嫁鬧劇,不去想自己往後的命運,更不去想那個人……

  「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

  這時,她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的呼喊聲,心裡不禁狐疑,眼神自然從書本上移開,轉向那聲音來源處。

  「請公主準奴才們請寸……謝公主……」

  趙紫心放下書,看了看門口,心裡很訝異。「我人不是在這嗎?她們向誰請的寸?」

  如同儀式一般的請寸似乎就在這開陽宮的某個房間進行,趙紫心愈聽愈狐疑,甚至站起身,走向了門口,探出頭看向外頭。

  那聲音喊得震天響,似乎就想讓外頭的人聽得一清二楚,無怪乎她人在有段距離的偏殿待著,還可以聽見那聲音。「到底是在向誰請寸……」

  「她們在給平兒量身。」

  驀然竄出這一句話讓趙紫心很是訝異,看向說話的人更是震驚,竟然是他……事隔兩個月,她竟然還能見到他。

  趙紫心凝視著他,沈力恆也是,兩人彼此幾乎無法移開視線,都死盯著對方。他是,她更是。

  前兩次都以為,下嫁之後,此生再沒機會見到他;可是兩次下嫁都成為鬧劇,她依舊是待字閨中之身,但心情卻五味雜陳。

  第一次,她本要嫁給四叔四王爺趙本義的封國燕國的丞相,但對方卻在迎娶前三天猝逝,朝野嘩然;第一次下嫁,因此無疾而終。

  第二次,她要嫁給趙本義愛妃的弟弟,對方是燕國的大將,卻在迎娶前十天,被查獲其私自鑄造兵器。按律,未經朝廷準允而私鑄兵器,按律當斬。而四叔為了自保,只得犧牲這名大將,即便是愛妃之弟也不例外。

  這一斬,第二次下嫁當然也告吹。更甚,父皇與四叔間的關係似乎更緊張了,因此也才有第三次下嫁,聽說這個伍士康領有的兵力,負責護衛京畿重鎮,四叔似乎想拉攏他,父皇也想。

  「平兒說你不想請寸,剛才為了這事,元妃娘娘還責備你,所以我讓女匠給平兒量身,要小虎子給平兒做套衣裳。」

  趙紫心笑了笑,「小虎子會嗎?」

  「不會也得會,除非他不要平兒了。」

  她開心笑著,是這段時間以來唯一一次真的感到開心。依舊是因為他的出現,讓她感到開心,如同年幼時在錦繡署的記憶一般。

  望著她的笑,知道她稍微放寬了心,沈力恆也跟著一笑。這氣氛彷彿可以令人忘卻現下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時空裡只有彼此。

  「其實,真要請寸,我還是會接受的。」趙紫心的笑容轉為無奈,「但還是謝謝你們。」

  「你可以不要接受,沒有必要這麼死命服從。」他意有所指。

  凝視著他,視線不願移開,良久,她卻歎了口氣,走回偏殿;沈力恆見狀,也跟著進去了。

  這偏殿裡,一時間只剩兩人。這本是禁忌,待嫁的公主,怎可與其它男子同居一室?就算他們再熟識,認識得再深刻,也不應該如此。

  可是他不是普通人,他在她的記憶裡留下這麼深刻的痕跡,共同度過這麼多年的光陰歲月,她知道這犯忌,卻無從將他驅逐出去。

  人趕出了偏殿,卻留在心裡,豈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轉眼間,我怎麼就變成了殘花敗柳?」嫁了又回,回了又嫁。

  皺眉,「別亂說!你不是。」

  站在椅子前卻沒有坐下去,心裡亂糟糟的。他來,她很開心,可是她又怕他質問她、逼她。

  果然……

  「紫心,第三次了,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厭煩?」

  「……」

  「如果前兩次你嫁得好,得到了幸福,我也就死心了,可是沒有,甚至他們顯然是把你當成籌碼一樣,你願意嗎?」

  「不願意又怎麼樣?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有,你只要說不,沒有人可以逼你。」沈力恆歎息,「你是公主,誰能逼你?」

  「有,母妃的期望、父皇的命令,這都是在逼我。」

  「紫心……」

  「永綿,出生在皇室,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說過,我的人生早就預定好了,就是要走上這條路。」

  「你心甘情願?」

  「如果父皇真的需要我,去幫他穩住他的江山;如果母妃真的需要我,才能向父皇爭得一絲一毫的憐愛,那這也是我該做的。」

  「那你自己呢?」

  「……」

  「你的人生,從來都不是為自己活的,即便連這麼重要的事,你都要任由別人來安排?」

第1章(2)  

  她窒然,竟無一語可回。他說得都對,字字句句都打入她的心房,如同他的針一樣銳利,刺痛了她。

  但這不是他的錯,只錯在她不是普通人。倘若是,她必定響應他,包括他的感情;這些年,他一直是最懂她的人,更是她在這幽暗寂寞的宮闈深處,最想見到的人。

  「好!最後了,那就是我。」沈力恆臉上滿是苦澀神情,「即便是我,也不值得你回心轉意,停止這一嫁再嫁的鬧劇嗎?」

  趙紫心看著他,又訝異、又喜悅、又痛心;他也毫不畏懼的回望,兩人彼此緘默無語,空氣彷彿凝結,尖銳的刺在彼此的心上。

  他竟然選在此時此刻,開口說出自己的感情……

  「我從未對你開口,這是我的錯,我不夠誠實。」甚至,第一次聽聞她要下嫁他人,他還有死心的準備。

  只要她幸福,他可以逼自己死心。可是,第二次,甚至現在第三次,他真的忍不住了。

  她的痛苦更深,原本還只是單相思,自己學會壓抑就好,可他竟然在這個時刻,和盤托出他內心的情感。「你現在才肯說,會不會太晚了?」

  「紫心……」

  「永綿,你值得更好的人……」

  眼神黯然,「所以,你是在拒絕我了?」

  「我……」

  沈力恆苦笑,「其實,也不是非我不可,我本來想,只要你嫁了以後可以幸福,那也就算了,就當我們無緣。我怕的是,連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幸不幸福,皇上一聲令下,你就這樣賣了自己。」

  「……」眼眶裡有著淚水。

  「你不試著抗拒,怎麼知道沒有回頭的餘地?你這是愚忠,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

  「抗拒……」她想都不敢想。

  父皇的天子權威、母妃的厲聲責罵,即便她現在已經成人,她都不可能視若無睹,也許那種恐懼與畏懼早已生了根。

  這些年養成的溫順個性,讓她根本沒想過抗拒。「永綿,記得你跟我說過王與霸嗎?」

  「記得。」

  「你說,國君可以是王,也可能是霸。只有王,才能讓你,或者是天下千千萬萬的子民,心悅誠服。」

  「是,這是我說的。」

  趙紫心苦笑,「不管這個皇上,是你眼中的王,還是霸,不管他能不能讓你心悅誠服,那都是你,或是千萬子民;至於我,我沒有不臣服的餘地,因為他除了是我的君,還是我的父。」

  他啞然無語,對她說的這番話卻在意料之內──她就是這樣的人,表面柔弱,卻立場堅定,他很難撼動她,很難改變她心中根深柢固的想法。

  「永綿,不管如何,謝謝你今天告訴我這些,我真的很開心。」努力深呼吸,克制自己想哭的情緒,「謝謝你這些年來的照顧,別再掛心我了,我的命運該如何就如何,就這樣走下去吧!」

  完全無言可回,卻更是心疼。心裡只能歎息連連,卻無計可施,事已至此,一切只能且戰且走。

  但他始終知道關鍵在她,她的愚忠與愚孝,他無從責怪,只希望她有一天可以想通,可以放了自己一馬。


  「李公公。」

  「力恆,你怎麼會在這裡?有什麼事嗎?」

  「能否……幫我安排,讓我可以晉見皇上?」

  「什麼?你……你有什麼事?」

  「是……關於開陽公主的事。」

  「你……你該不會……」動了心吧?

  「請李公公幫忙。」

  「力恆,」拉過他到旁邊,「此事無話可說,第一,將開陽公主下嫁燕國丞相,是元妃提議;第二,皇上親自問過公主,公主也無異議,只說一切但憑皇上安排。」



  「……」

  「如果連元妃與公主都不反對,咱家不知道,這裡哪有你說話的餘地?」李公公語重心長,「你在皇上面前形象頗佳,千萬別給自己招難。」

  「可是……」

  「好!我再說一件事吧!力恆,你不要見怪。你喜歡公主,是從公主幾年前到錦繡署學習女紅開始的吧?但我要告訴你,你只是錦繡官,這在我朝只是個小官,不管你們沈家多有錢,來到宮中、朝中,這是個比官大小的地方,這種事,你就是沒有說話的餘地。連說句話都沒分了,更何況是娶公主?」

  「是嗎……」

  「力恆,你不要想太多,你想討門媳婦,咱家可以幫你,憑你的才幹、家世,還有容貌,哪家姑娘不愛?要說是官宦之家那也沒問題。事實上,那個戶部尚書就對你頗有興趣,向我問過你,他家的千金年方十六,配你剛好,還有,那個兵部侍郎的孫女,還有很多啊……但不管如何,公主你真的可以不用想……」

  「……」

  後頭怎麼貶損錦繡官地位的話,他統統不在意,他早就說過,做小官也可做大事,況且他本無意做官,這個官位是世襲而來的。

  他最在意的是,李公公說,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

  這是否可以代表某種程度上,他也只是單戀?或者可以說,她對他的感情,並沒有深到非他不可?

  戌時,夜已深,沈力恆坐在書房內看著桌上的白紙,上頭打著樣,那是即將刺在公主嫁衣上的繡樣。

  外頭有人敲門。

  「請進。」

  來人是小虎子,「少爺,布料送來了。」

  「放著就好。」

  將東西放在一旁桌上,看著沈力恆專心一意看著桌上的東西,沈一虎不敢出聲吵他,但心裡又掛著事情想說。

  「小虎子,有什麼話就說吧!」

  「那個……要給平兒的衣裳……」

  一笑,「你不是答應了平兒要織給她嗎?」

  「少爺,我哪會啊?那些針啊線啊!我根本使不來;我只會動刀動槍,又不像少爺,不管是刀槍、還是針線,統統難不倒少爺。」想用灌迷湯的方式,省掉這麻煩。

  真要自己動針,反而是鬧笑話。

  沈力恆笑了笑,「不然拿過來,我幫你做吧!」

  「那怎麼成?平兒那丫頭哪來這麼大福分,可以穿您做的衣裳?您只做衣裳給萬歲爺還有各位娘娘穿,況且……您還要忙公主的嫁衣啊……」

  說得也對,淡淡一笑,「找個織房,讓她們去做吧!都說好了,別讓平兒失望。」

  「是!」沈一虎開心的正想要走出去,就算不能讓少爺替平兒製衣,但能穿上錦繡署的織房製成的衣裳,肯定也是美麗動人。

  然而,沈一虎忽然又停住腳步,動作頗大,差點撞翻一旁的布料,連沈力恆都發現了他的怪異。

  「小虎子,有什麼話一次說完。」

  又被看穿了,沈一虎不敢隱瞞,「少爺……就別再管公主的事了。」

  「……怎麼不管,這嫁衣還是得制。」

  「不是,您這麼聰明,一定知道小虎子在說啥。公主要嫁誰,就讓她去嫁吧!您別再煩惱了。」少爺這般人才,要什麼媳婦沒有?公主是好,但公主自己都願意嫁,旁人還能說什麼?只可憐少爺的一片真心,終究要付諸流水。

  手裡握著毛筆,卻動也不動,沒擡頭看向說話的人;沈一虎也不敢動,怕少爺生氣了,只能等罵挨,只是兩人認識這麼多年,就像是親兄弟一樣,有些話該說他還是要說。

  末了,沈力恆只是輕輕歎口氣,揮揮手要他出去,沒搭話但也沒生氣,只是叫小虎子出去,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沈一虎只得乖乖聽話,將門關上,讓房內恢復一片靜謐,只剩沈力恆一人振筆疾書,專心一致,心無旁騖。

  他知道她苦,所以不可能放她不管,知道她不可能違抗爹娘的命令與期望,知道她在做出一切決定的同時,心裡根本沒有自我,根本沒有想到自己。

  她甚至說過,如果可以選,她不想當公主……

  公主嫁衣,奢華異常,彰顯皇朝權貴氣勢。配冠為九翟冠,以皂縠制之,並以大小珠翟為飾,數九,翟皆口銜珠滴。另有一對金鳳,珠結在口;一對金簪,兩朵珠翠牡丹花……

  他永遠記得她拘謹害怕的模樣──自幼養在深宮,卻不受愛護、重視。她的娘只怪她不是皇子,不得親娘疼寵;她的爹另有寵妾,自然也沒能對她愛屋及烏。

  嫁衣有紅大衫、深青霞帔,織金雲霞鳳文;玉墜子瑑鳳文,青鞠衣胸背則有鸞鳳雲文;桃花褙子織金繡團鳳文,青緣撰襖子,紅領褾撰裾,織有金雲鳳文……

  她生在一個不得寵的環境,從小學習琴棋書畫、女紅刺繡,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母妃爭光,可以換得父皇絲毫關注的眼神。

  這裡面,她沒有自己,只有別人。

  所以現在她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毫不在乎自己未來會如何,他可以理解,甚至為她心痛。

  她就這樣毫不掙紮,沒有絲毫求生意志,任由自己沈沒在滅頂狂沙中,這讓他心痛。偶爾他會責怪她,責怪她不懂他的心,無視他的感情,但更多的時候,他會責怪自己、責怪命運。

  他總會回想起幼時與她相識的場景,在錦繡署、在沈家,那一幕又一幕曾經的畫面,記憶中唯一美好的曾經……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39:26

第2章(1)

  沈力恆與趙紫心是在錦繡署才認識彼此,那年沈力恆十五歲,趙紫心小了他三歲,年方十二。一個是錦繡官之子,一個是當朝公主,在這之前,他倆素未謀面,遑論深識。

  這是當然,沈力恆雖曾跟著爹親進宮見過皇帝,認識許多的官宦子弟,甚至一同學文習武,但養在深宮的公主,自然不可能有照面的機會。

  若非本朝皇室慣例,女子均須至錦繡署學習女紅,不分公主、郡主、縣主,沈力恆也沒機會見到她。

  一開始沈家其實覺得很麻煩,要教這批嬌嬌女繁複的織錦技術,還得讓皇上與各宮娘娘、各府王爺滿意,真是件苦差事,也因此,沈力恆很快就注意到趙紫心,注意到這個與其他皇室女眷尤其不同的女孩。

  爹說,這開陽宮元妃調教出來的開陽公主,態度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聽說琴棋書畫無一不通,雖然女子不能上禦書房與皇室子弟同學,但元妃自己請了大學士給開陽公主授課講學,讓她年紀輕輕即禮樂詩書無一不通、無一不解。

  真有這麼神?

  沈力恆看著坐在另一方的趙紫心,心裡忖度著,那女孩安安靜靜的模樣,不像其他郡主、縣主們,聚在一起幾乎吵成一團,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也沒有,要不說,真難令人想到這些都是皇室名門出身的閨女。

  只有她,一直安安靜靜的端坐著。椅子略矮,若不挺直腰桿端坐,隨時可能彎腰駝背,但她始終安穩坐在矮凳上,目光落在前方。

  聽說她只有十二歲,十二歲不才是個孩子嗎?怎麼樣子就這麼像大人?爹還說,這開陽公主第一天到署時,便恭恭敬敬的喊了爹一聲師傅,讓爹好生受寵若驚,直誇果真天子龍女,教養頗佳。

  只是他總覺得,一個孩子就該像孩子,年紀這麼小就這麼禮數周到,這若非是個馬屁精,就是個苦苦壓抑之人。

  但怎麼看,都不像馬屁精……

  那天所有人端坐在講堂上,包括他,當然,全場只有他一個男的,放眼望去淨是女子,年紀都不大,都是孩子就是了。

  前來錦繡署學藝的只有這些千金之軀,至於他則是當然要學,畢竟他是沈家這一代唯一的子孫,他很坦然,一切辛苦的訓練他自幼就習慣了,有時還頗為樂在其中。

  錦繡官也就是沈力恆的爹走進了講堂,所有人起身,向講師問聲好。這是禮貌,更是對老師的尊重。

  他的眼神不自覺的看向她,她也站起身跟著眾人鞠躬,嘴裡喊著師傅好,然後跟著坐下。

  奇怪?為什麼我要一直注意著她……沈力恆這樣問著自己,強迫自己收回注意力,專注在等會兒爹要講授的東西上。

  「諸位公主、郡主、與縣主,臣錦繡官今兒個要為諸位講授有關布料的學問,請諸位專心一致,臣自當全力講授。」

  眾人齊呼,「師傅請。」

  錦繡官站在講台前看著眾人,當然也看到自己兒子。其實錦繡官自己覺得,這些東西讓力恆來說就好,他雖然才十五歲,但技術頗精,簡單的講授應難不倒他。要不是因為這是要給公主等皇親國戚上課,錦繡官實在毋須親自出馬。

  「布料是織錦的根本,不管技法再好,針法再靈,布料不好,終究是場空。因此織錦以布料為源頭,源頭佳,則好的作品可以說水到渠成,只待技法純熟即可;但源頭差,想要讓服飾作品脫穎而出,可謂緣木求魚……」

  眼神又看向她,沈力恆難得不專心,但這是因為爹這段講課,現場多數人都意態闌珊,甚至開始蠢動,只有那個趙紫心依舊專心一致,眼神沒有絲毫遊移,腰桿依舊挺直,看到她這般專心模樣,連他都覺得好累。

  當然,沈父也發現了所有人都有點不專心,但他並未動怒,這群皇親國戚,養在優渥的環境,真要她們專心學習一件事還真有點困難。

  「這樣死硬的知識,諸位想必有點不耐煩。」自嘲說著,「臣來請教諸位一個問題,誰若能答出,臣必將稟明皇上,將諸位的專心認真告知皇上,讓皇上來獎勵。」

  聽到這番話,眾人終於專心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雖然淨是一群小女子,但能獲得皇上稱讚,便能在宗室間傳名,也是一件光彩的事。「綾羅綢緞,有何不同,又有何相同?」

  很簡單的問題,但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沒有人有答案,更別提舉手回答。心裡連個底也沒有,舉手回答只是丟人現眼。

  沈力恆當然知道答案,身在織錦之家,不知道綾羅綢緞的差別,可以說是白活了,相信爹也會氣死。

  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搶著回答——當著這麼多皇親國戚的面,這個鋒頭總得讓其他人去出,自己還是多藏點鋒。

  「諸位都沒人知道嗎?」沈父看著四周,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容。眼神再看看兒子,沈力恆只是輕輕聳聳肩,他當然知道兒子心裡有答案,可是不想答,也不願意選在此時此刻回答。

  從小他們對力恆的教育就是要他懂得謙遜,雖有鋒芒但不應畢露,以免惹禍上身。

  身在官場,應付的又是這些皇室宗親,這些人習慣被捧上天,習慣眾星拱月,稍有不順意便會大開殺戒,因此他們總要力恆學會忍讓,學會掩蓋自己的風華,學會避世而處。

  不過這個場面實在太尷尬了,竟然沒有一個人會,連沈父都有點不知該如何進行下去,然而正當沈父打算換個話題,繼續講授其他部分時,突然有個小女孩舉起了手。「開陽公主,您知道答案嗎?」

  「我試著說說看,不確定對。」趙紫心聲音輕輕柔柔,很有禮貌,又很謙虛,她本來就是全場最吸引沈力恆注意的人,因為她的樣子跟那些皇親國戚、郡主縣主,真可謂迥異。

  「公主就試試看,錯也沒有關係。」

  趙紫心從座位上站起來,想了想,「綾,質地舒松輕薄,上有地紋,可用以書畫的裝裱;羅,質地緊密,但上有細孔通風,可用以製成夏季服飾,舒適涼爽;綢,質地平滑細緻,用途最為廣泛;緞,兩面質地不同,正面華麗光滑,背面無光,可用以製成禮服。」

  一段話說來,聲音溫柔可人,語氣清淡動聽,但內容正確,使其聽來反而擲地有聲,全場都聽得一清二楚,連沈力恆也頗為訝異。

  「好!開陽公主說的全部正確,果然博學多聞,態度更是自然大方。臣當稟明皇上,讓皇上給公主好好獎勵一番。」

  全場很是訝異,沒想到從頭到尾安安靜靜的趙紫心,竟然率先答對了這麼難的問題。

  沈力恆也看著,心裡更是不敢置信。

  她不是才十二歲?是個小孩子啊!雖說這問題不難,答案他早就在腦海裡想過千百遍,可要由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說出來,還是令人訝異。

  果然如爹說的,元妃對開陽公主的教育確實嚴格,不管從態度、從儀態、從學問,統統要求,沒一樣放過。

  會不會是因為這樣,才讓這開陽公主小小年紀,卻沒有一點孩子樣,反而老成得像個大人,像個身在官場多年的老臣。

  「諸位,開陽公主已經答出一半,另外一半誰會?」沈父笑了笑,「方纔開陽公主回答的,是綾羅綢緞的不同之處。另外一個問題,綾羅綢緞有何相同之處?」

  眾人依舊你看我,我看你,這一次,連開陽公主都不知道答案,臉上苦思著;沈力恆依舊知道答案,至少他知道爹親心裡想的答案。

  這個答案也可以說是沈家的答案,至少這麼多年來,沈家都是這樣教育他的。此時此刻,要把這個答案放在心裡,不能有絲毫的遺忘。

  「沒有人知道嗎?」

  沈力恆舉手,讓沈父略微訝異,這孩子怎會主動舉手答話?這不太像他的個性,雖然這後面的答案,現場除了力恆,肯定沒有人會。

  沈力恆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表現,或許是看到那女孩主動舉手回話,激勵了他一向平靜如水的心。

  「永錦,你要回答嗎?」

  「回師傅的話,永錦試試看。」沈力恆挺直腰桿,眼神直視講台前方的爹親,聲音鏗鏘有力,「綾羅綢緞,有其不同,有其同;雖是各色布料,但俱為蔽體之用。」

  現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這個英俊的少年身上,那眼神裡都帶著仰慕,連趙紫心也看著他。

  這就是沈家家訓——不管是多漂亮的布料、多華麗的針法,製成衣裳都是為了蔽體。沈力恆記得爺爺曾經說過,今天沈家製衣,便要想著衣不蔽體之人。

  趙紫心聽到這段答案,整個人呆住了。她的眼神竟毫無保留的看著沈力恆,想著為什麼她從沒想過這種答案。

  綾羅綢緞,俱為蔽體……

  說得好……這天下還有多少人衣不蔽體?

  她看著他,忘記要有所掩飾。這樣的眼神,他注意到了。回望她,兩人視線相交,他給了她一個淡淡的微笑……

  %                                        %                                            %

  對趙紫心而言,能出宮到錦繡署學女紅確實很快樂,不是因為在這裡可以認識沈力恆,認識他還是很後來的事情。

  因為她可以離開開陽宮,可以出宮。

  在宮裡,母妃對她極為嚴厲,不管是儀態,還是學問,統統要求。她不知道這是不是為她好,也許是,也許不是,不然母妃也不會一天到晚在她耳邊抱怨,說為什麼她不是個兒子。

  母妃想獲得父皇寵愛,無奈父皇另有寵愛的人,也就是皇後娘娘,再加上後來母妃沒再能產下龍子,讓母妃更是失寵。最後母妃只能透過她,來掙得父皇一絲一毫的注意。

  要她高人一等、要她學問淵博、要她儀態萬千,要她成為最出色的公主,讓父皇關注她、寵愛她。

  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母妃也許是為了她,總要為她爭得最好的一切,包括衣裳冠冕、包括珠寶首飾,甚至包括父皇的注意。當然,母妃也告訴她,她生下來就是皇室的人,將來母妃或父皇要她去做什麼,她就必須去做,這不只是為了報答君恩,更是君臣之義。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屬於自己,為了讓母妃在父皇面前,在皇後娘娘面前可以爭一口氣,所以她順著母妃的安排,要她做什麼她就做,沒有半句怨言,也不敢有半句怨言。

  這往後的日子,也就是這樣了……

  所以,能出宮,能離開開陽宮,離開母妃的視線,來到錦繡署,她真的覺得很開心,甚至期待著每兩天到錦繡署學藝一次的機會。

  這天,她又來到錦繡署,身邊沒有丫頭陪著。她一個人走在諾大的就像是莊園內,看著四周空無一人的美麗景色,頓時心曠神怡,煩惱全消。

  經過在莊園的小湖旁,她駐足看著岸邊楊柳飄逸,微風吹來,仿若舞動。湖面水波粼粼,光影變換讓人移不開視線,奪不走目光。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湖邊,同時看了看四周,沒人。她更靠近湖畔,甚至坐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腳舉高不敢碰到水。

  可是這樣還不夠,趙紫心到底還是個孩子,玩心又起。她最後甚至大膽脫下了鞋子,將腳放到水裡,果然有點冰冷,畢竟春天才剛來,那陽光的照射讓她以為湖水是暖的,但其實很冰。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大膽,在室外將鞋脫下,露出雙足。這在母妃眼中,直接等同「大逆不道」四個字。

  女子應潔身自愛,雙足為隱密部位,怎可公諸於世,讓人看得一清二楚,簡直不知羞……若讓母妃看見她現在這個樣子,肯定又會招來一陣責罵。

  可是現在四下無人,不會有人看到的,讓她放鬆一下吧!她真的覺得好累,好不容易離開宮裡,獨自一人可以避開一切監控與要求,讓她放鬆一下吧!等會兒她會把雙足擦乾,穿回鞋子,誰也不會知道的。

  不會有人知道的……

  「著涼了怎麼辦?」

  身後突然傳來低沈的聲音,讓趙紫心頓時嚇傻了,不知該如何回話,更忘記要有所動作,比如說趕緊穿回鞋子,逃離現場。

  沈力恆從頭到尾都看著那個小女孩的舉動,也看見她臉上那玩耍般的淘氣表情。這樣的她,真是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見到。

  原來她也有這般淘氣的模樣,這才像個孩子。她何必讓自己看起來這麼老成,這麼成熟穩重?「雖然隆冬已過,但春寒料峭,公主您將雙足放在水裡,著涼怎麼辦?」沈力恆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心提醒。

  趙紫心終於醒了,趕緊將腳從水裡拿出來,迅速站起轉身就想跑,但動作才到一半就發現自己落了繡花鞋,趕緊回頭取。

  「公主,您怎麼了?」

  趙紫心不敢回話,只想迅速離開現場。她知道,今天的事若傳回母妃耳中,她肯定又會招來一陣罵。

  更甚,她竟然覺得,什麼人不好看到,竟然是他。她脫掉鞋子的樣子,竟然進了他的眼。

  這真的好丟臉,比被母妃罵還丟臉。

  奇怪?她為什麼要有這種感覺?她是個公主啊!為什麼要怕這個錦繡官之子?

  雖說她在宮裡總不愛擺公主的架子,但她還是個公主啊!怕什麼?

  「公主,小心,慢點,別跌倒了。」

  趙紫心當作沒聽到,迅速離開現場,甚至還打著赤腳踩在地上;沈力恆看傻了,真不知這小女孩何以有此反應?

  那樣子,好像很害怕……

  「她幹嘛怕成這樣?」沈力恆百思不得其解,心想自己又不是要取笑她,相反的,他想認識她,他根本不可能取笑她……

  這時,沈力恆看見一支銀製簪飾掉在地上,那肯定就是公主掉的,他彎腰將簪飾拾起,放在手心裡。

  邊掂量,邊看著趙紫心離去的方向,心裡更是狐疑,卻也對這個女孩更感興趣。一個奇怪的公主,一個不像公主的公主。

  怪哉……

  %                                          %                                                %

  兩人見面的時間很固定,兩天後,趙紫心又來到錦繡署;沈力恆當然要抓住機會,將簪飾還給對方。

  下課後,趙紫心還坐在講堂上整理著東西,眾人四散,講堂內頓時只剩她,還有沈力恆。

  借此機會,沈力恆站起身,走向她。

  趙紫心也感覺到沈力恆的接近,心裡緊張了起來,怕他要問前天的事,除了怕前天自己放縱的事會人盡皆知,更怕他提到自己脫鞋露腳的事,那真的很丟臉。

  「公主。」

  他的態度謙和有禮,但還沒說話,趙紫心就先搶話。「你……你不要跟別人說喔!」

  「說什麼?」

  「就我……我前天……把……繡花鞋給……」

  沈力恆這才發覺,原來這小女孩這麼在乎那天他看到她脫鞋的樣子,甚至很擔心,很害怕,真是奇怪,有這個必要嗎?

  他想了想,從袖袋內拿出那支銀簪,不由分說,直接拿著簪子幫忙插回趙紫心的頭頂,趁著她還不清楚發生什麼狀況時還退後一步。「臣有罪,冒犯了公主,請公主恕罪。」

  趙紫心有點訝異,「你沒有做什麼啊?」不過她的臉紅紅的,為了他方才為她插簪時的親密動作,甚至為了自己方才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氣。

  他比她高了好多,高出了一個頭以上,他雖然是錦繡官的兒子,聽說使針弄線非常厲害,但一點都沒有脂粉味,寬闊的肩膀反而像是武將。

  「方纔為公主插簪,冒犯了公主,臣罪該萬死。」

  「沒有這麼嚴重啦!」

  沈力恆笑了笑,「這樣就扯平了,我看到你脫鞋,你也知道我冒犯了你,彼此都有把柄,你不用擔心我會把事情說出去。」

  原來……他是要她放寬心,向她保證絕對不會將前天的事情說出去,原來啊……想到這裡,趙紫心終於露出笑容。

第2章(2)

  「只是,臣不解的是……」

  「你不用對我稱臣,我只是公主,這樣很奇怪。」

  「是!我不懂的是,前天其實你也沒做什麼,何必這麼害怕呢?」沈力恆淡淡一笑,「我也常常脫了鞋子在湖邊看風景,這不算壞事啊!」

  歎息,「要是讓我母妃知道,我就慘了。」

  坐回位置上,開始收拾東西。今天正式開始進入刺繡課,竹籃子裡滿滿的線,邊邊還插著針,可裡頭沒有半件成品。

  畢竟是新手,況且刺繡各色針法混亂,她聽得一頭霧水。才剛下課,就全部還給錦繡官了。

  「這不過是小事……」

  「在我母妃眼中,這是大事。要讓她知道了,她肯定要罵我不知羞、不知廉恥,一個女孩子,怎麼可以把腳露在外面。」

  「元妃娘娘好嚴格。」

  「是啊!母妃對我真的很嚴格,我常常在想,我要是不是公主就好了,也許還可以輕鬆一點、快樂一點。」

  她淡淡說著,他卻聽得心疼,莫名的心疼。不過才認識多久,他竟然為她感到心疼。

  或許是因為找到了可以傾吐心事的對象,趙紫心開始對著沈力恆吐苦水,包括娘親對她的嚴格教導,甚至連娘親常在她耳邊抱怨為什麼她不是個皇子,都告訴沈力恆。

  他坐在她一旁的位置上,專注聽著她說話,不插嘴也不給意見,因為他想更瞭解她,想知道她那不合年齡的成熟從何而來,想知道她眉宇間總帶著清愁,又為了何事?

  講著講著,趙紫心這才發現自己講太多了,不好意思的閉了嘴;沈力恆看著她這個樣子,竟然開心笑了。一時間,氣氛是溫馨和諧的,友誼也就這樣展開了。

  趙紫心看著竹籃子裡那堆線,「今天上的我都聽不懂,回去母妃問我,大概我也講不出來。」

  「你哪裡不懂?」

  「就師傅說的那些針法。」

  「那很容易,多練習你就會了。」

  看著他,「聽說你的針法技藝超群,你真的好厲害,還是個男生。」

  「不過也有人說,我真可憐,出生就得做娘們做的事。」

  「才不是呢!普天之下,誰可以給父皇造龍袍?現在是師傅,以後就是你啊!」沒有超群的技術,怎能承擔這重責大任?

  她的稱讚,他收在心裡,拿起針線,「你現在有時間嗎?」

  「他們去幫我備轎,也不知道備到哪裡去了。」

  「那我示範給你看,很快。」拿起五根針,每根針都穿上了線,對著那塊布,沈力恆迅速展開刺繡的動作,每一根針都有不同的針法,同步進行,都刺在同一個圖案上。

  趙紫心看著,目瞪口呆,眼神一會兒看看那繡樣,一會兒擡頭看著他,發現他那全然專注的眼神,她臉紅,低下頭,可是她又想看,又擡起頭。

  果然,就在公主的底下人前來迎接公主去乘轎之前,沈力恆迅速完成了一個繡樣,同時用五根針、用五種針法,完成這繡樣。

  趙紫心完全不敢相信,甚至那繡樣,從不同角度看,還可以看到不同的東西,正面看是朵小花,側面看卻是只蝴蝶,蝴蝶藏於花中,似在取蜜。「好厲害……」

  沈力恆笑著,「這送給你吧!剛剛的針法都是最簡單的,都記住了嗎?」

  「我回去試試看。」

  「加油。」

  兩個年輕孩子都笑了,笑容裡藏著一絲甜蜜的感覺。然而,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切的沈父,卻是憂心忡忡。

  怎麼會……這是真的嗎?

  傳言是真的嗎……

  %                                                    %                                                      %

  當晚,沈力恆就被帶進了沈家莊園祠堂內的密室。

  沈家莊園與錦繡署相連,中間僅隔了一道牆,將官署與私宅分離。而沈家莊園的歷史較為悠久,數百年來均矗立在此。直到任官後,這才沿著沈家興建錦繡署,至今也有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了。

  沈家在官場雖然不是什麼大官,但在商場卻是赫赫有名,五百多年來掌握天下織錦事業,沈家莊園的正廳甚至還擺放著前朝皇帝頒賜的「錦繡天下」牌匾,象徵這五百多年來錦繡事業之不衰。

  如今,沈家在各地握有織造局、布莊、染廠、織房、繡坊,產業遍佈大江南北,沈家更掌控了天下主要的織造、刺繡技術,也因此被朝廷延攬,專司皇室貴冑與文武官員之冠冕服飾。

  沈家代代相傳,家族事業是如此,織錦官之地位更是如此。沈力恆正式接任織錦官前,是由他的父親主導錦繡署的公務。

  沈力恆十五歲那年,父親為錦繡官,爺爺尚在世,但已將錦繡官職傳予兒子。這是朝廷的恩賜,錦繡官世襲罔替,沈家代代相傳、連綿不絕。

  那晚,夜已深,亥時末,本該是就寢之時,但為避人耳目,只能選在夜深時刻。畢竟此事非同小可,重責恐舉家喪命。

  沈力恆來到祠堂,訝異發現,所有長輩都到了。爺爺、奶奶;爹、娘,甚至魏叔、魏嬸全部都等在那裡,臉上有著一絲焦急、不安。

  「爺爺、奶奶,爹、娘,魏叔、魏嬸,你們叫孩兒來,有什麼事嗎?」

  身為沈家大家長,爺爺站出來,看著這最令他感到驕傲的孫兒,心裡又是不捨,又是難過。「永錦,沈家的列祖列宗都在這裡,你過來,跪下,給所有祖先誠心誠意瞌個頭。」

  沈力恆聽話,跪在祖先牌位面前,專心一致,心無旁騖,磕頭。他並未立刻起身,嘴裡說著,  「爺爺,永錦身為沈家子孫,給祖先磕頭,理所當然。只是爺爺能否告訴永錦,是否永錦做錯了什麼事?」

  沈父歎息,「孩子,你先起來,你沒有做錯事。」

  沈力恆不解,站起身,所有長輩都看著他,甚至奶奶、娘,還有魏嬸,她們的眼眶裡都泛著淚。

  魏叔帶著沈力恆坐在椅子上,桌前有著各式針線,這在沈家理所當然,織錦之家,什麼沒有,針線最多。

  爺爺看著他,「永錦,這塊布上有七根針,針上都穿了線,你今天在公主面前怎麼繡,你現在原封不動繡出來,樣式不要求,唯一一個要求就是,這七根針你都要用到。」

  心裡儘管百思不得其解,但依舊聽從祖命,拿起針開始刺繡,樣式就用今天繡給公主的樣式。

  所有長輩都站著,看沈力恆坐著刺繡。這孩子專心一致,沒有絲毫分心,眼神均專注在繡樣上,這就是力恆這孩子的個性,永遠讓人放心。

  只是現在,這孩子可能背負著不好的命運……

  時間很快流逝,沈力恆其實已經學會同時用五根針,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學會的,某天莫名其妙在練習時,就這樣學會了;而現在要用七根針比較麻煩,但還算可以控制。

  一炷香的時間,沈力恆完成了,他將東西放下,擡頭看向所有長輩。「孩兒完成了。」

  爺爺將東西拿起來看,其他人都湊過去看,那繡樣正看只是一朵花,相當精細,但側看卻像是只蝴蝶,甚至再轉還可以看見另一種樣式的蝴蝶。

  爺爺全身一震,不敢置信……竟然是真的!

  沈父看了看孩子,再看向父親,「爹,這……」

  沈母與奶奶眼淚流了出來,這讓沈力恆更是不解,以為自己做錯了,趕緊站起身,想要問清楚。

  可是他沒開口的機會,就聽見爺爺哀傷的說:「真要如此,那就是他的命啊……」

  沈母上前,抱住沈力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氣氛一陣低沈,女人們哭哭啼啼的,男人們則皺緊眉頭,沈力恆心裡也跟著慌了起來。

  「爺爺、奶奶,爹、娘,魏叔、魏嬸,孩兒做錯了什麼嗎?」

  爺爺看著這個孫兒,搖頭,「永錦,你這是沈家獨有的針法,叫作『萬龍針法』,唯一用這套針法製成的作品就是『萬龍禦天圖』,迄今失傳了兩百多年,你爺爺我,還有你爹都不會;你這自然是自己學來的,沒人能教你,在你之前,這套針法都只是傳說。」

  「孩兒只是……有天深夜睡不著,自己試著玩的……」

  「這套針法,沈家從來沒有文字傳世,也無繡樣可稽,自然也沒人能教,其針法之混亂,近乎隨意,也無從研發……」

  「既然如此,這是好事啊!你們為什麼……看起來這麼難過?」

  沈父走上前,「孩子,聽爹的,往後此事你要絕口不提,有任何人問,你都要說沒這回事,知道嗎?」對著在場其他人,「今天這事,誰也都不要說出去,一定要保密。」

  眾人點頭。

  「……是。」他本就不愛炫耀,也沒什麼好說的。

  「甚至將來在外面,你不能再像今日一樣施展這套針法,知道嗎?」

  「是。」

  爺爺看著孫兒,心裡一陣淒然,「我爺爺說得沒有錯,早知道,咱們沈家就不接受這個官職了。」

  「我不懂,你們能不能說清楚一點?」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說不出口。

  「孩子,該你知道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了。」爺爺語重心長,「最後,爺爺告訴你,將來的事沒人說得準,真要有一天天下大亂,你不要顧念什麼家業,保命要緊,你是沈家唯一的根苗,沈家家業可以毀於一旦,但根苗要保,知道嗎?永錦!」

  「孩兒知道。」

  沈父跟著說:「沒錯,真到了那一天,你連爹娘都可以不要顧,該走就走,不要留戀;事實上,沈家在各地都藏有財富,離開這裡,你的生活不會有問題的。」

  這番話說得令人心沈、心酸,沈力恆看著諸位長輩,有的淚漣漣、有的長籲短歎。

  當時他不解,一直到後來,他才懂……

  沈家傳說,每當子孫中出現有人無師自通「萬龍針法」,製成「萬龍禦天圖」,代表當朝氣數將盡,天子更叠在即,正朔易位有望……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40:53

第3章(1)

  那晚的事就在沈家有意的掩蓋下,沒有任何外人知道。甚至沈父時時刻刻叮囑兒子,務必低調謙虛,不強出頭,必要時更要懂得隱藏鋒頭,像那天在公主面前展示技法的動作,此後能免則免。

  這些話沈力恆都謹記在心,他本就是個個性沈穩,不爭強好鬥之人,雖然他心中始終有疑惑,雖然他是一直到後來長大以後,這才知道那有關沈家的傳說,知道自己將來可能的命運,並始終心存懷疑,但爹要他這樣做,他就這樣做。

  保持低調、沈著冷靜,不爭功諉過,這本來就是他的個性,就算知道自己身懷絕技,他也無意讓外人知道。

  這些年來,沈家在本朝取信於當權者,事實上,過去的皇帝並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件事,甚至也當面問過;但沈家總說那些都是鄉野傳說,是說書人取樂民眾所編出的故事,他們沈家的人連聽都沒聽過這個針法,更遑論什麼萬龍禦天圖。

  安然度過百年,國朝一點動盪的跡象也沒有,皇帝與皇室也就漸漸忘記此事,甚至連沈家人都不確定此事是真、是假。

  翻遍家中的針法書籍,繡樣彙編,均未曾見過這項傳奇針法的記錄,也不曾看過那件萬龍禦天圖的痕跡,久而久之,大家也就真的以為那只是傳說而已。

  沒想到現在卻在沈力恆身上見到了……傳說中的萬龍針法,繡成後三面顯影,各有不同,藏影於影內,顯像於像中……

  那是沈力恆十五歲那年的事,但那年最重要的事,並不是這件離奇到他始終不太相信的傳說,而是他認識了趙紫心。

  往後數年,趙紫心常常來往於宮裡於錦繡署,學習繡錦女紅技術;他漸漸更瞭解那個女孩,知道她依舊是為了母妃的期望,為了讓母妃在皇上面前可以爭得一口氣,這才全力以赴。

  事實上,她個性溫和,喜好安靜恬淡的生活;這一點跟他很像,也讓他在不知不覺間受到吸引,時而趨前與她閒聊,又是甚至忘記她是公主。不過趙紫心似乎也很喜歡這種感覺,有人可以忘記她是公主,不忌憚她的身份,而敞開心胸與她談天說地。

  沈力恆十八歲那年,他已長成英挺的樣貌,卓然而立,已可稱作是個漢子了;而趙紫心年方十五,是個內斂的女孩,容貌則延續幼時而來,清秀可人、溫婉柔淑,眼眉之間有著貴氣,卻沒有一絲嬌氣。

  他常在想,會讓這女孩成這樣要怪元妃,也要謝元妃——若非元妃嚴厲的教導,或許這女孩也只是跟那成千皇室女眷一樣,嬌氣逼人;但若非元妃時常在她耳邊告訴她,你這輩子都要聽父皇、母妃的話,為皇室效命,誰教你不是皇子,她也不會這樣逆來順受,甚至對自己毫無信心。

  那天,趙紫心照樣到錦繡署學藝,身邊開始跟著個小婢女叫作平兒。其實平兒本名萍兒,是內務府取的,說她淪落到宮裡做婢女,命如浮萍;但紫心不喜歡這個名,另外賜名,去草去水,叫她平兒,希望她平安順遂。

  平兒對沈力恆說這個故事時,臉上帶著感謝的笑容。他聽著,心裡突然一震,彷彿陷落,此時他看見的不是公主,而是個溫婉善良的普通女孩。

  她依舊坐在湖邊的涼亭裡,平兒陪在身旁。趙紫心安安靜靜看著四周風景,湖就在身旁,但她說年紀已經大到不可以再隨便脫鞋子了。

  他走上前,小虎子跟在身後。小虎子說要陪他,明明爹有交代他事情,他不去處理,顯然也是另有所圖,只想看看那平兒姑娘。

  「臣,沈力恆,參見公主。」

  趙紫心看向聲音來源,臉上竟不自覺露出笑容。她站起身,竟忘了男女有別,走上前幾步,想要親自迎起單膝跪地行理的他,彷彿就不愛他向她下跪。「力恆大哥快起來,這裡也沒有別人,這些禮節就省了吧!」

  「謝公主。」沈力恆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展現在她面前。

  她有些訝異,一直以為一個學女紅針藝之人,身形或許瘦弱,沒想到眼前的男子竟然身材高大,那胸膛寬闊如一道牆,完全不輸自幼身為護衛的沈一虎。

  沈力恆看著趙紫心身上的燕服,腦海裡一轉,立刻想出了大概,他不禁笑了笑,「開元十年,內務府令督造公主朝服、常服、燕服。」

  趙紫心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力恆大哥,你在說什麼?」

  「我說,公主身上穿的這套衣服,是開元十年內務府令錦繡署督造的一批皇室服飾,而今都開元十四年了。」

  她不懂,「所以呢?」

  「這四年來,錦繡署年年都有幫公主繡造新衫,可據臣的觀察,公主每每穿來錦繡署的燕服,都是開元十年的繡作,似乎未見公主穿新衫。」

  趙紫心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燕服,不好意思回答。

  倒是平兒人小鬼大,先搶話了,「公主說,她就喜歡穿這件,我說了,她也不換。」

  公主笑笑,「這件衣服還能穿就好,我在宮裡也是穿這件,每年都跟母妃說,衣裳還能穿,就別麻煩錦繡署造新衫了,可母妃總說,這是皇家派頭,衣服年年要新才行,不管我穿不穿。而且……我也滿喜歡這件燕服的繡樣。」

  沈力恆挑眉,鞠躬,「謝公主稱讚。這繡樣,是出自臣之手,不過當時臣才十四歲,技藝不佳,爹偷偷讓臣試做,還望公主原諒。」

  她笑了,「你繡的很好,原來這是出自你之手,這樣我更喜歡了。」摸著胸前的鳳凰繡樣,心裡莫名的開心,這竟是他繡的……

  兩人聊得開心,旁人都看出來了,沈一虎與平兒對望、偷笑,發現彼此的主子還滿合適的,都是溫和拘謹之人。

  沈力恆又是歉意,「講堂正在整理,讓公主久候,真是不好意思。」

  「不會,是我自己太早來了。」急著想要出宮,不只是為了脫離母妃的嘮叨責備,或許更想來見這錦繡署的一個人。

  平兒突然提議,「不然奴婢跟一虎大哥一起去幫忙整理好了。」

  「就是。」讓少爺與公主多聊聊。

  於是兩個人離去,涼亭內頓時只剩下沈力恆與趙紫心,兩人突然都有點害羞、侷促,不知所措。

  因為害羞,所以沈力恆只能擺出臣敬君的樣子,但久了連他自己都討厭自己這做作樣。

  趙紫心看著他,「力恆大哥,你也坐吧!」

  「謝公主……」

  「別再叫我公主了,練出了宮都要當公主,實在累人。」

  「那……紫心。」

  她臉竟一紅,羞得不知該如何回話;沈力恆雖然坐下,但離她還有點距離,幾乎與她對坐。她縱非公主,依舊是名女子,他必須注意她的清譽。

  「紫心……最近還好嗎?」

  害羞點頭,「讀書忙,學各式禮儀也忙,只有來錦繡署學藝最開心。」

  「娘娘依舊對你充滿期待?」

  「是啊……」那兩字是充滿疲累感,彷彿是她無法卸下的重擔。

  沈力恆都感受到了,他聲音一揚,「最近讀了什麼書呢?」

  「《孟子》,可有許多地方不懂。」

  「比如?」

  「有句話說,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這話我不懂。」

  沈力恆笑了笑,「這話是我最愛的一句話,也是孟子所言中最精髓的部分,就是所謂的《王霸論》。一國之君可以是王,可以是霸,這存在本質上的不同,而非程度上的差異,不可等一視之。」

  「但我不懂,天子就是天子,分王、霸,有什麼意義呢?」

  沈力恆沒多想,沒想到她的疑問不是因為別的,正是來自她的出身。「天子有王、有霸,王者行仁,以德服人;霸者假仁,以力服人。其間之優劣,百姓最懂,是以孟子才說,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不服,但因為力量不夠,只能夠假裝臣服,等待有朝一日民怨沸騰。」

  其實,這正如當今皇上,也就是趙紫心的父皇,雖無大過,但軟弱無能,聽信各方讒言,導致朝中大亂,無心處理政務,各地災荒頻傳,百姓苦不堪言。何況外有虎視眈眈的各封建親王,尤以燕王趙本義為最,皇上又顧念兄弟親情,忌憚痛下殺手,任其坐大。

  「可是父皇如同君父,既為父,則不管王、霸、一體臣服,這不是應有的孝道嗎?」這是讓她最不解的一點。

  「公主,非也。雖然君父,但終非親父;現在百姓遇有困難,各地傳出旱澇災荒,皇上不思解決之道,反受臣子讒言左右,無力分辨是非,廓清政局以行大道,對百姓而言,等於有君而無父。」

  趙紫心有點生氣,她站起身,語氣帶著憤怒,「你怎能這樣說呢?這是一個臣子該說的話嗎?」

  沈力恆歎息,但語氣沈穩,「公主,臣無愧於心。」

  趙紫心呆站著,不知該如何反應,內心又滿是氣憤,可又不願意直接對他發洩。但他口中多言,確實與她一直以來的信仰完全背道而馳。

  可不能否認,他說的道理簡單易懂,最重要的是,還合情合理。正因為這樣,讓她無法接受,整個人如同遭到冒犯了一樣。

  她真的生氣了,氣得直接轉過身,不願再多說,離開涼亭;沈力恆則始終坐在石椅上,像是在發呆,又像是在沈思。

  沈一虎與平兒趕來,正巧看到公主氣沖沖的離去,兩人一頭霧水,不知發生什麼事,怎麼剛才還開心聊天的兩人,轉眼間卻怒目相向?

  小虎子走進涼亭,對著沈力恆問:「少爺,公主怎麼了?您惹公主生氣啊?不然公主怎麼氣沖沖的跑走了?」

  沈力恆無言以對,只能輕輕一歎,眼神黯淡,他低著頭,眼裡有何思緒,旁人看不見,就算看見也看不懂。

  複雜的思緒正如兩人間複雜的關係,理不清、說不明。

  那日不歡而散,此後連續數日,兩人均未有機會再行交談,或許是不歡而散後的尷尬讓彼此有意避著彼此,或許是這場架吵的有點莫名其妙,竟然是因為孟子而起了口角。

  隔了將近一個月,再見面的機會並不是在錦繡署,而是在獵場。那天,幾個皇室子弟加上將領之家的子孫相約出獵,沈力恆也在邀請之列。

  當日艷陽高照,沈力恆一身曳撤,也就是戎服。背後背著箭囊,手裡握著弓,他的馬繫在一旁,正嘶嘶吐息。

  他的心情莫名的低沈,不知該怎麼突破與那女孩之間的僵局,後來再想想就算他自覺說得沒錯,也不應該在那女孩面前說這次刺激的話。

  紫心從小受到的教養就是以皇室為重,以父皇、母妃的命令為本,她沒有想過自己,更從不質疑這一切。

  她……說穿了是個愚忠之人。而愚忠之人最會做傻事,有時連賣了自己都可以,但更可悲的是,她無法不忠,因為那不僅是她的皇上,更是她的爹。

  沈一虎站在一旁看著少爺沈思,知道他一定是在想公主——自從那天之後,少爺就常常這般沈思的樣子,聽平兒說,公主在開陽宮也沒開心到哪裡去。

  沈一虎不知道自家主子與公主竟然是在辯論這個困難的問題,還以為他們是小倆口拌嘴,樣子真像……

  小倆口?

  沈力恆收拾心緒,卸下繩索,牽著馬,一躍而上,「小虎子,咱們走吧!」

  「是!」管他的,難得有機會離開繡坊,到這曠野上來騎馬散心,就好好享受吧!沈一虎很直率的想。

  但就在此時,一旁有個少年走過來。沈力恆見狀,趕緊下馬,沈一虎也是,兩人不敢怠慢。

  「力恆大哥,一虎哥。」

  沈力恆立即屈膝跪地,「臣沈力恆給四皇子請安。」

  「奴才見過四皇子。」

  少年哈哈大笑,「快點起來啦!又不在宮裡,幹嘛動不動就跪啊?起來。」

  「謝四皇子。」

  那少年年約十三,比紫心小了兩歲,名叫趙衡安,是當朝天子唯一的皇子。紫心排行三,前面兩個也是公主,直到第四個才生了個皇子。

  趙衡安性情敦厚寬仁,幾次出獵,讓沈力恆可以與此人深交進而熟識。他雖有皇子之尊貴地位,卻無皇室子弟子嬌氣,反而倒虛懷若谷,應對進退無一不重禮。

  更重要的是,衡安雖然才十三歲,卻用功向學,甚至他曾經向自己討教經書學問,甚或家國大事,沈力恆對他確實敬佩。

  倘若當朝天子之後是傳位給此人,他相信國朝有舊、王者可欺……

  「力恆哥,我帶了個人來。」

  「誰?」

  看向不遠方,「三皇姐,來啊!」

  沈力恆一愣,來人竟是趙紫心。她慢慢地走過來,身旁的宮女緊跟著,深怕出事,畢竟這公主到獵場,實在危險。

  他看著她,頓時不知如何言語,而她也是,兩人對望了一眼,眼神裡似乎有千言萬語。

  「元妃娘娘回娘家去了,趁這個機會我帶著三皇姐一起來讓她透透氣,你們也知道元妃娘娘真的太嚴格。」

  趙衡安雖然是皇後所生,是嫡子,可難得的是,他與三個姐姐感情都算不錯。雖然有時元妃出於妒忌,總愛說話損他,但至少還能假裝和善,這或許可歸咎於衡安懂得禮數,懂得做人的道理。

  沈一虎當然開心,因為平兒就跟在一旁。

  趙衡安解釋,「三皇姐會待在一邊看著,不會打擾我們,那我們就開始吧!上書房實在好累,我等這天好久了。」

  於是,趙衡安率先上馬,其他皇室子弟也跟著上,沈一虎想在平兒面前表現,當然不願落於人後。

  頓時,只剩下沈力恆。

  她望著他,直接而不迴避;他也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勉強轉過頭,上馬,鞭一揮,立刻揚長而去,加入獵局。

  宮人簇擁著趙紫心到一旁的大樹下休息,但她不太願意,還是仰著頭望著遠方,心裡不斷悸動、不斷顫抖。

  她歎了口氣,也開始責備自己那日不該對他惡言相向,心裡也知道他說得合情合理,既然如此,何必責怪他說出真心話?

  儘管這真心話徹底震撼了她,可由他的口中說出來絕非惡意,只是肺腑之言,她何須因此而怒氣沖沖?

  唉……

  又是一歎,轉身回到樹下,過了將近一個時辰,眾人這才回到獵場休憨處,趙紫心看著,沈力恆似乎沒有回來,她好失望。

第3章(2)

  一群人聚在眼前,討論著方才狩獵的收穫,眾人稱讚四皇子獵獲最豐,說他有如神助;但四皇子有點不耐煩,只說那是大家讓他。

  衡安還說,力恆大哥還讓了好幾次給他,如果沒讓,力恆大哥才是第一。語氣裡似乎有點不開心,只說大家都太忌憚他的皇子地位了,獵場上比的是功夫,不是皇室階級。

  這些她都沒興趣,只想知道力恆人在哪裡。回到樹下,她突然聽到樹叢的另一頭有人在說話的聲音。

  那是他的聲音……

  她走向樹叢,宮人跟著,她回頭,「不要跟來。」

  「公主?」

  「我說了,不要跟來。」難得強硬,眾人只好退下,反正這是皇家獵場,閒人勿進,應該不會有何危險。

  於是,她走過樹叢……

  「真是的,少爺,好幾次您可以自己獵得獵物,幹嘛讓給四皇子啊?」

  「……」

  「憑少爺您的身手,怎麼可能只獵到兩隻小野兔?」少爺雖為繡家傳人,但從小習武,身手了得,完全不輸給他這個護衛,但少爺說,習武是為了修身養性,穩定用針之手,非為逞兇鬥狠。

  「狩獵重在追捕過程中,全力以赴,努力不懈,感覺到了就好,何必真的出手?」

  「說是這樣說啦……」才一轉身,立刻就看見了公主,沈一虎嚇了一跳,「公主?」

  沈力恆一聽到小虎子的呼喊聲,立刻轉過身來,看向那熟悉的身影,兩人對望,又是默然無語。

  「少爺,我先到前面等著。」很識相,感覺先離開。

  頓時現場只剩下兩人,彼此間存在著一絲尷尬得氣憤,讓兩人都不知該怎麼開口說話。

  最後,他先開口了,「那天真的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的,冒犯了你。」

  「……沒有,其實我想了想,你說的沒有錯,是我自己一時想不通。」趙紫心無奈苦笑,「我也應該向你道歉,不應該這樣就責備你。」

  「我知道我對你說這些話確實大不敬,你要辨我都可以,但這確實是我的肺腑之言,有些話不說不痛快。」

  「我知道,我可以解釋,但是我也要說,不管天下人怎麼想,這個君也是我的父,我無從選擇。」

  「你這是愚忠。」

  「但也是孝,難道孝順有錯嗎?」

  「即便最後要犧牲掉你自己的幸福?」他這般問著,不是為了挑釁,而是希望能夠點醒她,希望她多為自己想。

  「也許吧!畢竟沒有父皇,就沒有我。」

  他無言,心卻痛著。她才幾歲,十五吧?怎麼就這麼悲觀,說出這麼消極的話?人生才剛開始,她就真的篤定自己只能為別人而活?

  趙紫心仰頭凝視著他,視線竟離不開。他長大了,是個大人了,她得仰著頭看他,才能看見他那如刀刻般的臉龐。

  現在的他一身曳撤,顯得英氣勃發,與平時著青衫的飄逸相比,此時的他顯得果斷而堅決,充滿意志力與毅力。

  「從沒見過你穿曳撤。」

  他笑著,看了看自己的樣子,「其實我常穿,上武房,圍場狩獵,我都會穿曳撤。」知道她是少見多怪。

  「上武房?你習武?」

  點頭,「三歲就開始了,比學針還早。」

  「我還以為你……」趕緊住嘴,不敢多說。

  「學做娘們的東西,就是娘們了。」當然知道她想說什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有點被猜中了,但還是趕緊反駁。

  沈力恆開朗笑著,完全不以為意,「這種話我聽多了,早就習慣了,沒關係。況且繡錦是沈家家業,我從家業,這也是孝順,孝順有錯嗎?」

  用她的話回話給她,這讓她不禁笑出聲來,如銀鈴般的聲音讓他跟著開心,兩人間曾經的緊繃氣氛,頓時煙消雲散。

  「習武是為了穩定心志,用針時更篤定、更堅決;其實武藝與針技,在某程度上相牽連,也有互補作用。」

  「難怪我下針的時候總是擔驚受怕,甚至還會發抖。」

  「那不同,男子下針謂氣力,繡樣圖案一氣呵成,不拖泥帶水;但女子下針溫柔婉約,針法連綿,這種韻味也是男子學不來的。」

  這是安慰的話,她當然聽得出來,可還是開心,臉上掩不住的笑,真的都是為了她。

  「別待在這,日頭炎,去樹下吧!」

  「嗯!」

  兩人並肩一起走,沈力恆牽著馬,趙紫心則跟在一旁,害羞到不敢說話,可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還是得說。

  「力恆大哥……」

  「你也可以叫我永綿,那是我的字,永遠的永,綿柔的綿。」

  「力恆……永綿……好有趣,名與字相輝映。」

  「你剛剛要說什麼?」

  「對……」趕緊把該說的話說出來,「永綿,那日的話,你可以對我說,我不介意,但是不要隨意說給別人聽,別給自己招難了。」

  這話出於關心,他統統感覺到了,點頭接受。

  但……他也有話要說。「那是因為你,我才肯說。」回到樹下,沈力恆直接往前走,沒再看她,不願讓人發覺方纔他與公主並肩,怕招惹非議。

  趙紫心懂,她只是看著他的背影,心裡不斷陷落,腦海裡不斷回想著他方才說的那句話。

  那是因為你……那是因為你……那是因為你……

  他們都是內斂之人,有什麼感情大概都不敢說出來,她溫和有禮,自然謹守分際,況且上有父皇、母妃,套句母妃常說的話,別做些令父皇、母妃蒙羞,令皇室丟臉之事。

  而他,一向低調,謙沖自牧,理性過了頭,真要他開口談感情,大概也要了他的命,比斷了他的手部筋脈,讓他再也無法握針還慘。

  所以這往後的幾年,他們一直是很談得來的朋友,沒有更進一步的告白,也沒有逾矩之行為。

  二十歲那年沈父病逝,此後沈力恆必須自立,因為短短數年,沈家裡的幾位長輩都離開人間,轉眼間只剩下魏嬸。

  朝廷下令由沈力恆繼任錦繡官,執掌錦繡署與天下繡業。從這一刻起,他正式掌握了整個沈家,真個錦繡天下。

  他必須像個大人,甚至像個熟知官場、皇室之人,也幸好,自幼父親對他的教養,期勉他低調行事,讓他順利適應官場。

  這年紫心十七歲了,出落得更是美麗動人。她依舊前來錦繡署學藝,這麼多年來不曾間斷。許多當年一同學於講堂的皇室女眷早就放棄,不然就是出嫁了,只剩下紫心依舊不改初衷。

  他早就動心,甚至日日夜夜期待能見她,無奈自幼個性內向,喜怒哀惡不形於色,他始終沒有說出口,就好像兩人只是兄妹一般,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兄妹,也當不了兄妹。

  趙紫心或許也被動,由於禮教,她不可能說自己的感情走向,說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每天都想到錦繡署報到,就是因為心遺落這這裡。

  還有一個沈力恆一直沒有開口的原因,就是因為心裡沒有危機感,總覺得紫心還小,可以再緩緩。

  轉眼間,趙紫心已經二十歲了,依舊沒有談論嫁娶,她尚未定下夫家,沈力恆也就沒有危機感,總覺得一切能拖就拖。

  但就在他二十五歲那一年,一切都變了,他就像是狠狠被打了一棒般,整個人醒了、慌了、急了,就怕晚了。

  那天,他正忙著處理公務,方才接獲聖旨,每年替皇室成員繡造各式服飾的工作又臨頭了,他正忙著看式樣,叮囑下面去進行。

  這裡頭沒有龍袍,今年不用造龍袍。但有皇後的朝服,雖然不如龍袍須由錦繡官親自動手,但他依舊得盯著,不能有絲毫馬虎。

  就在此時,沈一虎衝進書房,連聲招呼都沒打,讓沈力恆頗為訝異,這小虎子不可能這麼不懂禮貌,肯定是出了大事,不立即通報不行。

  「少爺!少爺!」還是慣喊他少爺,儘管他現在已經是錦繡官,其他人都喊他主子、老爺,就小虎子還是習慣了少爺的稱號。

  「怎麼回事,慌慌張張的?」頭也沒擡。

  「少爺,平兒跟我說……說……」

  「說什麼,說她不嫁你了啊?」對著如同親兄弟一般的沈一虎,沈力恆還有開開玩笑的能力。

  但沈一虎一點都笑不出來,甚至快要急哭了。「平兒說,公主不會再來錦繡署學藝了。」

  「為什麼?」頭終於擡了起來,似乎也嗅到不尋常的氣味,想起這段日子,紫心來學藝時,那表情總是凝重,似乎陷入低潮。

  「皇上要把公主下嫁給燕王趙本義的封國丞相……」

  整個人唰的站起身,甚至還弄到了桌上水杯,沾濕了布料、文件,但沈力恆無心照應,完全陷入震驚。「你說什麼……」

  「少爺,公主什麼人不好嫁,怎會嫁給趙本義的人?皇上到底在想什麼?」

  沈力恆震驚,不自覺握緊拳頭。

  皇上在想什麼,他當然知道,顯然是要借由聯姻安撫趙本義,趙本義的封國丞相是趙本義的近臣,娶了公主,也就是自己人。

  可是趙本義在封建儲王中勢力最大、聲勢最高,也最受愛戴,不只養了一群能人、死士,連封國臣民都相當服從他。

  傳言他一直有意爭奪皇位,這些年朝中究竟要安撫趙本義,還是壓制趙本義,各有說法。皇上心意不決,耳根子又軟,那趙本義在朝中買通許多人,左近一言、右出一語,皇上便一直難以決定。

  現在竟然決定通過聯姻,來安撫趙本義。

  這種婚事,紫心嫁過去會幸福嗎?

  最重要的是,紫心答應了嗎?那女孩,那個愚忠又愚孝的女孩,她有勇氣說不嗎?有勇氣為了自己,抗拒她的父皇、母妃一次嗎?

  該死,他慢了一步嗎?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43:53

第4章(1)

  有時候沈力恆覺得,這大概就是命運,只有命運才會這樣捉弄人,讓人無從掌握;只有命運會讓人大起大落,從碧落之極墜回黃泉之深,又起又落,反反覆覆,看不透、摸不清。

  紫心第一次傳出要下嫁,確實讓他心魂俱裂。人生第一次感到這種撕心裂肺的恐懼,以及六神無主的茫然。

  她要嫁?要嫁誰?燕國丞相?是個高官啊!確實比他這個錦繡官高,可是那他呢?他的心呢?

  沈力恆終於在自己心裡承認,他喜歡那個女孩。為了她的愚忠,她的逆來順受,他總皺緊眉頭,但那是因為不捨。

  於是他甚至失去了理智,妄想透過內務府的李公公安排,晉見皇上。若非李公公一番話,他還無法清醒。

  他是官小,怎麼可能求見皇上?況且連元妃與開陽公主都不反對,他這個無關乎此事之人,又有何反對立場?

  一番話,這才讓他冷靜下來。於是,當時他轉而去見公主,儘管很困難,但透過平兒安排,在請寸的時候,他見到了她。

  但她的答案讓他不敢置信——她毫無抵抗意思,就這樣默默接受,似乎理所當然,自己的幸福可以為了父皇一道聖旨而犧牲。

  這就是她啊!她自幼受的教養就是如此,沒有自己,只有父母之命,只有皇上聖旨,他知道她的。

  可是這一次牽涉的是終身大事,是一輩子的幸福,她還能這麼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嗎?這裡面彷彿沒有她自己的存在,彷彿不關她的事。

  又或者他根本是一廂情願?她對他沒有意思?

  當時沈力恆只能用這個理由要自己死心,甚至想,也好,燕國丞相聽說也是個能人,嫁過去或許幸福。他可以盡量不入壞的地方想,盡量不去想起那燕王趙本義的勢力正在坐大。

  然而大婚之日還沒來,準駙馬竟暴斃猝死。沈力恆還記得接到這個消息時,腦袋都傻了,不知該歎息,還是該慶幸。

  這是什麼命啊……

  但沒多久,第二次下嫁又來。這次是燕王愛妃之弟,燕國的一個大將。這顯然也是和親安撫之計,但又在婚宴前傳來準駙馬大量私鑄兵器,查獲弓箭刀槍,按律當斬。

  此事震動朝野,似乎也間接證實了燕王的狼子野心,因為準駙馬與燕王有連襟關係。燕王似乎為了斷尾求生,主動將準駙馬處決,將人頭呈給皇上,一椿喜事最後又變成悲劇。

  第三次下嫁,就這一次了。皇上顯然受到近臣勸說,不再試圖安撫燕王,反而要把紫心嫁給戎衛京畿的將領伍士康,搶先一步不讓燕王與伍士康結好。不管怎麼說,這第三椿婚事也是出於計謀考量。

  沈力恆又想笑、又想哭——想笑,因為一嫁再嫁不成,讓他的心跟著起起落落,兩度恢復希望;但他也想哭,紫心應該獲得幸福,可是眼下她的幸福卻像籌碼一般,任人喊價、任人安排。

  沈力恆帶領著錦繡署的人進宮,後頭的女匠,手中捧著剛織成的嫁衣,均用黑漆金飾托盤托著,眾人在宮中長廊魚貫前進。

  第三次織好嫁衣,沈力恆已經不知道自己應該有什麼心情了,這一次會不會又殺出程咬金,讓紫心再度嫁不成?

  他很壞心,他知道;他自己很想要有所動作,他也知道,但是如果紫心依舊逆來順受,他的任何動作就變得毫無意義。

  他可以爭,可要她願意,願意相信自己值得擁有幸福,願意給自己一次機會,願意鼓起勇氣向她的父皇、母妃勇敢說不。

  沈力恆已經習慣從來人的衣著,判斷出此人的微分,甚至不用打上照面,就可以知道對方是誰。畢竟這宮裡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穿著的服飾、佩戴的冠冕,都是出自錦繡署之手。

  當場立定,「臣沈力恆給四皇子請安。」

  「力恆大哥免禮。」來人是趙衡安,轉眼已經十九歲,眉宇間雖仍不脫稚氣,但身形高大強健,已然成年,是條漢子了。

  趙衡安看著沈力恆,以及他身後的眾人所捧之物,當下明瞭來人此趟進宮用意,自然是為了三皇姊而來。

  更甚,連沈大哥都親自進宮,顯然不只是為了送嫁衣。或許,沈大哥與三皇姊之間還存在著一絲什麼。「這嫁衣,是要送到開陽宮嗎?」

  「回四皇子的話,正是,這些都是公主的嫁衣。」

  看著沈力恆,「三皇姊也真是可憐,事實上,我勸過父皇,兩次都嫁不成,代表緣分未到,何必強求?但父皇就想利用三皇姊來拉攏將領的人心,元妃娘娘也像是巴不得一樣,還說生個女兒終於派上用場。」

  語氣充滿不屑,甚至毫不掩飾的洞悉皇上背後的用意,顯見連趙衡安都不能接受這樣的做法。

  「四皇子快人快語,但還是小心為上。」

  「算了吧!現在朝裡連個說真話的人都沒有,父皇身邊那些人,淨出些餿主意。」趙衡安語氣冷峭。

  趙本義那種人,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把皇姊姊嫁過去,能安撫他的野心?幾個朝臣總說懷柔重於高壓,畢竟趙本義在燕國甚至其他封建領國頗得民心。民心?那傢夥要在意民心,此時此刻各地災荒頻傳,他底下的人還會耗費鉅資鑄造兵器?那傢夥是假仁義,是只披著羊皮的狼。

  當年最佳契機沒有撒藩,廢掉這些尾大不掉的親王,現在確實難了……

  沈力恆可以猜出,四皇子早就看透一切,他無言以回,朝中政事本非他這個小小錦繡官可以議論。

  趙衡安歎息,「其實我剛從開陽宮過來,我偷偷去勸過三皇姊,要她去找父皇。父皇本來就是耳根子軟的人,私鑄兵器之事,幾個大臣勸他懷柔以對,他不也放了燕王一馬?何況是自己女兒?只要三皇姊去哭訴一下,父皇肯定收回成命;至於元妃,不要理她就好。可是,三皇姊那腦袋還真是死腦筋……」

  他看著沈力恆,「沈大哥,三皇姊其實是個可憐的人,元妃娘娘根本不疼她,只在乎三皇姊可不可以幫她在父皇面前多爭到一點寵。就連三皇姊自己都認為,犧牲她是應該的。」

  「唉……」

  一聲歎息,把沈力恆所有的感情都表現出來了,連趙衡安都感覺到那輕輕一歎,意味深遠,充滿無窮無盡的心疼。

  「如果我沒猜錯,沈大哥應該是喜歡三皇姊的吧?」看著他,他沒有否認,只是默然,加上一歎。

  兩個悶葫蘆,怎麼敲得響?趙衡安心裡感歎,沈大哥個性沈穩,但悶得很,從不輕易洩漏情緒;三皇姊受元妃嚴厲教養,更是個大家閨秀,慣於隱藏感情,這兩個人湊在一起真是絕配,也真是不配。

  沈力恆不願多說,或是因為不習慣揭露自己的情緒,或許是因為此事連他也煩不勝煩,向四皇子行禮後,領著眾女匠向前離去。

  趙衡安在眾人身後,看著那站在最前頭的偉岸男子。「希望此事還有轉園餘地。」

  此時此刻,距離婚宴還剩下一旬日,趙衡安看著距離開陽宮不遠處的四周已開始張燈結綵佈置,一切似乎塵埃落定,非嫁不可,他只能這樣祈禱。

  祈禱一個悶葫蘆早點想通,拒絕配合別人把自己賣了;祈禱另一個悶葫蘆主動一點,把人搶回來。

  再不然,祈禱那個伍士康也暴斃而亡好了……

  將嫁衣送達開陽宮,就跟上回前往請寸時一樣,眾人在宮前空地跪下,高呼為公主送嫁衣,等待公主準允進入。

  沈力恆也跪地,他低著頭,但眼神清楚看向四周。整個開陽宮已經佈置完畢,顯得喜氣洋溢,透露著開陽宮的主人開陽公主即將下嫁。

  他的心一痛,身體隱約發抖。離她這麼近,近到可以聞到她的氣息,因此也感覺到原來自己心中的情感這麼深。

  平兒先走了出來,「公主有令,請錦繡官與諸位女匠進宮。」

  「謝公主。」

  眾人起身,由沈力恆領著,魚貫進入偌大的開陽宮;後頭的女匠陸續將托盤放在正殿兩側的小桌子上。

  嫁衣數量不少,除了婚儀當天要穿的以外,還包括公主婚嫁後的朝服、常服與燕服。屆時公主已婚,自然不能穿著與婚前待字閨中時一樣的服飾。

  除了公主嫁服,錦繡署其實也務妥了附馬的禮服,以及駙馬服。但那部分沈力恆完全沒插手,任由各織房處理。

  或許他也不想看到那些衣服,一看到就會想起紫心即將嫁給別的男人,成為別的男人的妻子,那真的會讓他發瘋……

  平兒看著沈力恆,似乎有話想跟他說,但現場還有其他人,她硬是把話收回去,就怕多說多錯。

  「平兒,嫁衣送到了,讓女匠跟你一起進去給公主試裝。」

  「是……」平兒正要帶著眾女匠入內殿時,突然從簾後方走出一人。平兒大驚,不敢相信。

  來人正是趙紫心,她從內殿走出來;眾人趕緊放下手中托盤,跪地請安;沈力恆一時竟然失了魂,沒跟著動作。

  「奴才們給公主請安。」

  「……」

  平兒一時有點訝異,又有點緊張,此時正殿正站著一個大男人,也就是沈大哥,公主不能這樣直接出來見客。

  這本來就是內規,是為了保全公主清譽。況且公主再過十天就要嫁人了,此時卻與一男子見面,要傳出去還得了?況且這宮裡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眼線,特別是元妃娘娘的眼線。

  可是在情感上,平兒還是為公主與沈大哥可以見上一面感到開心。那日沈大哥前來請寸,與公主在偏殿密談,之後公主就一直長籲短歎,精神不佳,情緒低落,好久都沒有笑容了。

  平兒知道,公主跟沈大哥都是內斂的人,不像她跟小虎了,有什麼事吵吵就沒事了;他們只會把話憋在心裡。「公主……」

  趙紫心站在那裡望著沈力恆,第一次這樣毫不顧忌的將眼神投注在他身上。自幼,一顆心早就悸動,那日他對她坦白,她更不可能裝作沒事。

  應該壓抑、應該躲藏,畢竟再過十天就要嫁了;此時與他見面徒生枝節,也擾亂彼此的心。

  可是她壓抑不住心中的思念,他用一番話,吹亂了她原本還可以強自鎮定,假裝平靜無波的心湖。

  沈力恆也是千言萬語,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知該如何說,末了,只是淡淡一句,「請公主試衣。」

  趙紫心渾身一震,臉上露出苦笑。看著那放在托盤上,繡樣精緻的嫁衣,她知道,那肯定是出自他之手。

  他為她繡的公主燕服,她愛不釋手;但此時,看著他為她繡的嫁衣,她卻覺得好沈重,替他覺得好心痛。

  他說他喜歡她?那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下針的?這樣的嫁衣,她怎麼能穿?披著霞帔,是否重若千斤,令人難以承受?「對不起……」

  沈力恆聽著她那略帶氣音的歉語,原本撇開的頭又轉過來,讓視線重新回到她身上。「公主沒有錯,不用說對不起。」

  「我……」

  平兒趕緊拉住趙紫心,怕她情緒一失控,心裡有什麼話一古腦都倒出來;別說現場那麼多人,到處都是宮女、太監呢!

  「公主,先進去試衣吧!讓錦繡署的女匠們幫你。」

  對著沈力恆眨眨眼睛,似乎在告訴他會為他安排兩人找個安全的地方淡,方式就跟請寸時一樣,既能避人耳目,也不會落人口實。

  趙紫心終於有點清醒,低著頭不敢說話;沈力恆看著她,發覺她似乎很痛苦、很掙紮。

  他何曾想要讓她這樣?

  算了!他沒有能力爭取,就說他懦弱吧!一個小小的錦繡官,怎麼跟戎衛京畿的大將軍比?紫心嫁給伍士康,做將軍夫人會幸福的,輪不到他了……

  沈力恆鞠躬行禮,「稟公主,讓錦繡署的女匠為公主試衣,臣在宮外等,就不打擾公主了。」

  「大人……」平兒很訝異,沈力恆竟然放棄了這個機會,不願意再跟公主談淡,把話說清楚,她本來還期待沈大哥可以勸勸公主的……

  趙紫心一擡頭,只看見了沈力恆轉身離去的背影。那樣的決絕、那樣的篤定,他身形本就高大挺拔,背對著讓她似乎更難接近。

  看著卻不敢伸出手攔,第一次,她後悔了,後悔接受了父皇、母妃的安排。但也在此時此刻,她清楚的知道了自己的感情、知道自己的心已落在那男人的身上,再也要不回來。

  望著,眼眶裡不禁充滿淚水……

  她沒有試衣,同樣的事情一再重複,饒是再有耐性的人也受不了。第一次,她拒絕試衣,轉身回到內廳起居處。

  眾女匠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平兒也是,眼神往內廳瞧,又看了看宮外的沈力恆,只能一歎再歎,聲聲相連。「嫁衣放著就好,我再帶人整理,諸位辛苦了,先請回吧!」恭敬的對著眾人打躬作揖。

  眾女匠退到宮外,沈力恆看了還訝異不解,怎麼這麼快?眼神不自覺的往正殿瞟,卻看不見佳人的身影。

  女匠解釋,公主不願試度,逕自轉身離去;沈力恆聽著,眉皺成一團,卻也不知如何是好。

  或許出自無奈,只好領著眾人退出宮外,從哪裡來,就往哪裡去。也許她需要安靜,他也是如此。

  開陽宮內,平兒帶著一群宮女忙得不可開交,正式嫁衣、朝服、常報與燕服統統需要整理,需要放到該放的地方。幸好前面有兩次經驗,嫁衣絕對合穿……不對!這怎麼能稱幸?

  這真是不幸……

第4章(2)

  費時甚久,終於大功告成,平兒再回到內廳時卻遍尋不著公主,她四處看著,想說公主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一開始還以為意,但愈找愈擔心,公主竟然不見人影,她心一慌,又不敢大聲喊著,怕給人聽到了,傳到元妃娘娘耳中,就是不敢扯開喉嚨喊。心裡很著急,又不知如何是好,但就在此時,她聽見了微弱的聲音,似乎是啜泣聲。

  那是開陽宮內的一處小開井,有棵百年古柏,也有片小花園。公主是躲在這嗎?是嗎?「公主,你在這裡嗎?」

  「……」

  平兒走上前,果然在古柏後方看見趙紫心。堂堂開陽公主,就這樣坐在地上,眼裡都是淚水。

  嚇了一大跳,何時見過公主這般哭泣?公主一向安安靜靜,好似沒有情緒起伏,怎會哭成這樣?

  蹲下身,看著哭成淚人兒的趙紫心,平兒不禁也跟著心疼。這些年彼此相伴,公主待她如親人般,這次要下嫁,肯定讓公主心裡很難過。

  況且,還有一個沈大哥……

  「平兒,我怎麼辦……」

  「公主……」

  趙紫心很難過,淚水不停滑落,「我怎麼能讓力恆幫我織嫁衣?我怎麼能這麼殘忍?」

  一激動,平兒只能抱住她,給她安慰,卻不知該如何開口。她只是個宮女,能說什麼?去求皇上放了公主嗎?「公主,您去求皇上啊……」

  「有用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這是趙紫心第一次無法這麼冷靜的聽從父母安排,過去的她,就像是個無聲的玩偶一般,聽從著掌偶者的操控,她沒有自己,該做什麼、該學什麼,該怎麼當個公主,統統都聽別人的安排。

  但是這一次,她冷靜不下來,無法當作若無其事,因為力恆對她開口了,開口承認對她動心,而她也是……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她也弄不清楚,或許是第一次在錦繡署講堂上,聽到他侃侃而談綾羅綢緞的相同處;或許是那一次在湖邊放縱自己,被他發現,他卻選擇幫她掩藏;或許是那一次,他親自展現他的高超針法;或許是那一次,兩人爭論所調的王與霸;或許是那一次……

  太多太多了,他們在錦繡署共同的記憶,每一寸、每一縷她都難以忘記,本來以為她可以帶著這些美好記憶出嫁,現在發現她不行……

  光想起自己往後再也無法見到力恆,她就心痛到無以復加的地步。想起力恆親自為她繡嫁衣時的心情,她的心也彷彿跟著碎裂。

  「公主,您不要想太多,還有一旬的日子,咱們來得及;這幾天,您就去跟皇上說您不想嫁,哭訴一下,掉個幾滴眼淚就沒事了。」

  「可是……母妃會不會……」

  「公主!這關係無情生的幸福,就算會被罵也要去做。」平兒牙一咬,「如果娘娘要打您,平兒一定擋在您前面,平兒說到做到。」

  趙紫心終於笑了出來,含著淚,因為平兒的話而笑。她沒有抵抗過父母,心裡還是緊張,可是她更知道,她不能讓力恆傷心失望。

  因為,那同樣也會碎了她的心。

  當天,沈力恆出了宮,心裡更沈了。坐著轎子回到了錦繡署,一路上坐在轎內,閉著眼睛狀似稍事休息,實則心裡翻天覆地,難以平靜。

  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完成嫁衣的織繡……每一針是怎麼刺的,線是怎麼拉的,圖樣是怎麼完成的,他完全不敢回想。

  更恐怖的是,這種事,他還經歷了三次……

  回到錦繡署,沈一虎立刻迎上前來。因為有事在身,不能陪著主子進宮完成任務,順便見見自己的平兒。

  「少爺,您還好嗎?」雖然依舊是那沈穩的表情,但認識多年,一看就知道沈力恆心情的低落。

  「我沒事。」

  「少爺,您怎麼就不去試試看?」試著去找皇上說說看。

  沈力恆看著他不語,逕自走入署內,臉色更為凝重。

  他怎麼不想說,紫心第一次要下嫁時,他就去找李公公了;但李公公說得對,紫心才是關鍵。

  紫心若執意要嫁,那他說再多有何用?不但沒用,反而顯得一廂情願,惹人笑話……

  沈一虎也跟著走進去,「少爺,小虎子有話要說。」

  「什麼話?會讓我心煩的話就不要說了。」

  「會讓您心煩的也要說。」沈一虎很堅持,「您就知道公主是這樣的個性,她不會為自己爭,就算快淹死了也不會;您也不出手,只想等著公主自己想通,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沈一虎原本的態度,還想說那公主要嫁就嫁,他家少爺相貌堂堂、英俊挺拔、家財萬貫,還怕沒有女人可以婚配?

  可是這段時間被平兒洗腦,淨說些公主可憐之處,連他這個粗人都跟著不捨。加上看著少爺低沈的樣子也看不慣,想還不如勸少爺主動去求皇上,也好過等公主自己想通。

  他不但立刻停下腳步,還迅即轉過身,「她自己不肯放了自己,我要怎麼辦?是啊!她是愚忠之人,她唯父母之命是從,這我都知道,但在她自己想通之前,我什麼都不能做,否則只是我自己難看。」

  「您只是怕自己難看!」

  這話很狠,甚至有點逾矩,但沈一虎還是要說。不過這句話一出,也成功的讓沈力恆冷靜下來。

  「公主就是可憐啊!平兒說,從小到大,娘娘又是打、又是罵,她當然不敢反抗。少爺,您不能把責任都推給公主啊……」

  像是有點醒過來一樣,沈一虎愈說愈小聲,發現自己竟然這樣對著主子大吼大叫,雖然是好心想要勸,但還是很沒禮貌。

  「……」

  但沈一虎的一番話真的讓沈力恆有點清醒了,他看著眼前的人,先是閉起眼睛沈澱情緒,再睜眼,隨後露出苦笑。

  「少爺,對不起,我逾矩了……」

  搖頭,「小虎子,你說得對。我……我太軟弱了,我只想顧我自己的顏面,沒考慮到紫心的處境……我太自私了……」

  沈一虎皺眉,「絕對不是這樣,少爺,您做得夠多了……您還親自幫公主織嫁衣,這要我絕對做不到!小虎子知道您一定希望公主能幸福,如果嫁了能幸福也就算了,問題是,不可能幸福的啊……」

  沈力恆點頭,「小虎子,謝謝你。」

  「謝……謝我?謝我什麼?」還以為少爺應該罵他一頓,罵他沒禮貌,竟敢責備主子。

  「謝謝你罵醒了我。」

  不好意思的搔頭,「我還以為,您會罵我一頓了呢?」

  「身邊已經沒幾個人,怎麼可能罵你呢?」語氣裡淨是感慨,更有著一絲感傷充斥在話語間,聞者皆可感。

  放眼望去,整個錦繡署像空了一樣,除了他自己、除了小虎子,以往熟悉的親人都沒有了,連紫心曾經在此穿梭的身影,如今都以不復見。

  沈力恆轉過身往回走,沒多說,心裡倒是篤定了幾分——小虎子說得對,他在等什麼?

  等紫心自己想通?那女孩把自己禁錮了這麼多年,只想當個乖乖的公主,聽父皇的話,聽母妃的所有安排,就算她想逃出來,那骨子裡的愚忠恐怕也不會放過她。

  好!他決定了,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他要晉見皇上……他要去求,求皇上將紫心許配給他,就算最後被攆出來,被痛打一頓,他也不怕。

  至少比現在束手無策要好,至少他試過了,或許他有此決心,反而能激發紫心的鬥志,也為了自己拚一拚。

  他突然覺得很振奮,回到書房,腦海裡還在思索著見到皇上該怎麼說。過去晉見都是接受皇上的賞賜與稱讚,稱許他將錦繡署的差辦得有聲有色,將龍袍織造得巧奪天工。

  這一次,他要為自己的幸福求見皇上……

  才見坐定,沈一虎就在外頭敲門。

  「進來。」

  「少爺,」沈一虎耕牛對怪的,「有人求見。」一個很奇怪的人,一個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間點的人。

  看向他,又看向窗外,天色昏暗,「這麼晚了,誰啊?」

  「伍士康。」

  再度看向他,「誰?」

  「伍士康,公主要下嫁的伍士康。」重複一次,彷彿也在向自己肯定來者身份,因為連沈一虎都不敢相信。

  沈力恆很訝異,更充滿不解,「伍士康?」

  戎衛京畿的伍士康?京城守軍將領伍士康?紫心要下嫁的對象伍士康?

  他來做什麼?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45:44

第5章(1)

  外頭太陽早已下山,錦繡署也早已過了辦公時間,正門早已關閉。這個伍士康竟選在此時此刻前來,究竟有何用意?

  不僅這個時間點令人起疑,他的身份更令人不解——一個戎衛京畿的都督將領,一個再過不久即將尚公主的準駙馬,怎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錦繡署?

  從書房走到正廳,沈力恆不停思索著此人此時前來可能的動機,愈想愈不對勁,或許因為懷疑,腳步跟著加快。

  他們過去並無深交,甚至可說是素未謀面。伍士康是武將,而錦繡官是文官,先別說別的,文、武官的差異,讓他們根本不可能有交集。

  況且錦繡官在朝中確實沒什麼地位,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角色。他雖見過許多皇室要角,甚至包括皇上,但沒參加過朝會,更別提與文武百官見面、對話,因此在此之前,他根本不可能與伍士康有任何交集。

  所以,伍士康前來,所為何事?

  越過庭院,前方就是錦繡署正廳,沈力恆沒有踟躕往前走,反倒是沈一虎有點擔心,先攔下了主子。

  「少爺,您要去見他嗎?」

  點頭。

  沈一虎還是有點擔心,「可是誰知道他要幹嘛?會不會有危險?」

  「總要見了面才知道,畢竟來者是客,我不能置之不理。」他沈穩說著,「況且這裡是錦繡署,他能怎麼樣?」

  一句話讓沈一虎安心了一下,但還是決心跟著沈力恆,不能進正廳,至少也在外頭等著,隨機應變,真有什麼事發生,也好衝進去幫主子的忙。

  沈力恆步上台階,直接越過門檻,進入正廳;沈一虎不能進入,只好在外面等著,看情況行事。

  等在正廳裡的伍士康,看見有人走進,如此堂而皇之,毫無畏縮姿態,即便素未謀面,也當下瞭然,此人必是他此趟前來錦繡署所想見到的人——錦繡官沈力恆。

  兩人過去毫無交集,這趟前來,加上伍士康心理想要問的問題確實顯得很唐突,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還是得問……「你就是沈大人?」

  「正是小官,伍將軍您好。」

  「不敢,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確實驚訝,本以為這個錦繡官大概是個脂粉味頗濃的男人,整天在錦繡堆裡打滾,碰的淨是些針眼大的事情,很難成為一個心胸寬闊、慎謀能斷之士。

  如今一看,大出所料,這個沈力恆竟如此器宇軒昂,身形強健挺拔,面貌英俊深邃,目光炯炯有神,顧盼自如,年方二五,遠小於他伍士康,卻毫無退縮畏懼之色,自信神采躍然於雙目眉宇之間。

  這樣的沈力恆,確實超乎他原先的想像……

  托他前來之人囑他非走這趟問個清楚不可,他原來以為好笑,一個錦繡官能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怎麼能左右江山,撼動天下?

  如今,親眼見到此人,心中不免多了幾許「難怪」……

  「伍將軍,請坐,來人,奉茶。」

  「謝過。」

  伍士康坐在堂下,沈力恆坐在堂上,主、客間謹守分際,更可以說顯得疏離,毫無親切之感。畢竟完全陌生,更不知來人用意,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不只來人打量著他,沈力恆也打量著伍士康。也許出於奪愛之恨,也許出於道不同不相為謀之感,他就是不喜歡這個伍士康。

  身為武將,他自是高大挺拔,即便卸下戎裝,一身燕服,目光之間依舊充滿攻擊性。但最讓他不舒服的是,雖為武將,他卻散發著不正的氣息,毫無光明磊落的感覺。

  更或許想起皇上就是要將紫心下嫁此人,他更是難以嚥下這口氣。他並非自大之人,自幼教育讓他根本做不成自大狂,但他此時此刻確實自認,倘若紫心跟他,肯定也好過跟著這個伍士康。

  既然沒有好感,那就毋需迂迴,有話直說。

  下人奉上茶後,沈力恆一口也沒喝,直接問道:「伍將軍這趟前來錦繡署,不知有何貴幹?」

  伍士康有點訝異沈力恆的直接,一時間倒不知該如何開口。

  沈力恆笑著,笑意卻不曾達到心底。「若是為了禮服與駙馬服飾,此事小官不能擅做主張,尚須向皇上稟報……」

  「本將軍前來,並非為了那檔子事。」語氣裡對與公主的婚事滿不在意。

  「那是為了什麼?」

  伍士康放下茶碗,儘管茶香再濃、茶湯再甘醇,他亦無心享用。這趟前來,另有正事,儘管荒謬,也要開口。「本將軍有要事請教沈大人。」

  「請教不敢,有話請說。」

  看著這寬闊的正廳,想起這沈家錦繡事業名揚天下,「這沈家有著錦繡天下的美名,各色針法,均瞭若指掌,可以說,沈家掌握了所有的織錦刺繡技法,對否?」

  「可以這麼說。」

  「請問沈大人一個鄉野傳說。」

  聽聞「鄉野傳說」四字,沈力恆心裡隱約有譜,也不禁嚴肅了起來,似乎隨時準備接招。「什麼傳說?」

  「傳聞沈家傳有一種針法,只要出現傳世子孫學會這種針法,並織成一圖,則代表……」

  「代表什麼?」反問,他當然知道代表什麼,但就是裝作不知。

  伍士康笑著:「代表江山即將易主。」

  沈力恆看著伍士康,沈默半晌,隨即開懷大笑,笑聲朗朗,傳遍正廳,甚至連廳外的沈一虎都聽到了。

  「沈大人笑什麼?」

  「伍將軍,本朝的太祖爺打天下費時十三年,損耗百萬兵力,破費的銀兩更是難以估計,尚且辛苦創立國朝。倘若我沈家有此針法,輕鬆就能決定誰坐江山,則太祖爺的辛勞,魂斷戰場的兵勇,豈非笑話?」

  伍士康一愣,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沈力恆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甚至鏗鏘有力,令人難以回駁。「可是這傳說……」

  「傳說只是鄉野間取樂編造出來的故事,這國朝體制,豈能與鄉野傳說混為一談?」

  伍士康聲調上揚,「難道沈家幾百年傳下來,真的沒有這套針法,或者是曾經用這套針法織成什麼東西嗎?」

  「確實沒有。」沈力恆聲音平穩,「如果有,我身為沈家唯一傳人,理當知道,倘若連我都不知,則傳世之說便毫無意義。」

  心急了,「所以你不會這套針法了?」自以為的推論。

  沈力恆搖頭,「不只我不會,沈家往後的子孫也不可能有人會,因為沒有這套針法。」

  站起身,似乎有點怒氣,「我再問你一次,你確定沒有?」

  「沒有。」氣定神閒,彷彿對方所言淨是笑話。

  不知怎的,伍士康反應很強烈,似乎帶著焦急,他竟然當堂開始來回踱步。

  沈力恆看著他這樣,隨意一問。「伍將軍不像是會相信這種鄉野傳說之人,小官想知道,將軍怎會問這個問題?」

  這鄉野傳說,朝中確實曾經傳言,但大家都一笑置之。畢竟當處盛世,天下安樂,烽火民怨不生,江山天下哪有危難?穩的很,自然也不會作聯想。況且沈家一再否認,這幾十年來,已經沒有人問過這個問題了。

  伍士康大歎,「還是不是燕王爺……」

  此話一出,沈力恆濃眉一皺,門外之人也跟著一驚。

  伍士康原本還兀自思索,想著他雖不信,但該怎麼將沈力恆的答覆回報給還頗信此道的燕王趙本義。

  但他突然驚醒,發覺自己已將托他前來之人的身份公開,著實一嚇,訝異這個沈力恆竟如此會問話,眼神惡狠狠瞪向他,但又不知該說什麼。「本將軍還有事,先告退。」

  「……」

  才走出一步,立刻回頭,「希望今天前來拜訪之事,沈大人可以絲毫不透露,否則後果沈大人自負。」說完就走。

  不速之客已遠,沈力恆始終坐在正廳常上;沈一虎奔進門,看見主子安好,擔憂的心這才放下。

  「少爺……」

  但沈力恆卻滿是憂心,幾乎寫滿了他的臉。他突然感到一陣恐懼,恐懼到幾乎作嘔。窗外早已日落,不見天日,似乎接下來的日子,也可能好不到哪裡去。

  伍士康與燕王有何關係?他怎會跟趙本義有關?他不是皇上挑中的準駙馬,是皇上想要拉攏的人嗎?怎會跟燕王有關?

  他是幫燕王來問這個問題的嗎?

  燕王為什麼會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萬龍針法?萬龍禦天圖?江山易主?於他燕王何事……

  那一晚,一整個晚上沈力恆都在想這個問題,甚至徹夜難眠,不是因為想不通,而是因為愈想愈通,也愈想愈憂心。

  然而,答案在隔天就揭曉了……整個消息先從禦書房傳出來,向整個宮內擴散,頓時全京城都知道,包括錦繡署。

  當時,趙紫心離開開陽宮,一心只想向父皇坦白她不願嫁給伍士康,這是她第一次想要反抗父皇、母妃的安排,想要走自己的路。

  她其實好怕——自幼,她何曾這樣反抗過?母妃對她的教養極嚴,女子三從四德,在家從父,豈容她反抗?想必母妃如果得到消息,知道她不願意嫁,肯定暴跳如雷,指責她不孝,不能分君父之憂;如果再知道她心裡早就有了別的男人,更會罵她不知羞,不知潔身自愛。

  其實她好懷疑母妃到底有沒有把她當女兒,在不在乎她的幸福?還是只是把她當成一個遺憾,因為沒能生下皇上的遺憾?

  停在距離禦書房不遠處,趙紫心很緊張。平兒顧客著,也不敢說話,更不知能給什麼意見,畢竟她只是個宮女,只是個奴才。

  「公主……」

  「不行,我不能怕……」很小聲,似乎在告誡自己不能退縮,不能害怕,都走到這裡了,豈能空手而回?

  說是這樣說,站在公主背後的平兒卻可以看見她隱約發抖,不禁心疼,稍微走上前,安慰公主。「公主,您如果害怕,咱們回去好了,看您這樣,平兒也難過……」

  「不行,我不能回去,我去試試看。」

  趙紫心走上前,平兒跟著,不敢跟太近。她畢竟只是公主的隨身丫頭,若非公主,她根本不能靠近禦書房。

  禦書房外站著一群公公,每個人都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表情凝重,似乎也充滿不解、疑惑。

  一人看見趙紫心,趕緊低聲請安。

  「奴才給公主請安。」眾人跟進,跪了一地。

  「諸位請起。」

  「請問公主有什麼事?」他們都是在禦書房當差的太監,任何要進入晉見皇上,當然要經過他們,連公主也不例外。

  「我想晉見父皇,有事向父皇稟報。」

  「公主請在此稍候,萬歲爺在裡頭接見軍機大臣,正在商討大事,交代不準任何人打擾。」

  「可是我……」再不說,勇氣都沒了。

  「公主請稍安勿躁,別太大聲吵到萬歲爺。」

  趙紫心無奈,只能站在門口,努力沈澱情緒,同時也不斷鼓勵自己鼓足勇氣,不能因此而退縮、不能因此而放棄。

  一開始,她心神專注,想著自己待會兒該怎麼跟父皇開口,但沒多久,立刻聽見禦書房內傳來聲響,是父皇的聲音,似乎充滿怒氣。

  眾太監不敢多說,每個人都噤若寒蟬,只敢守在宮外,等候傳喚,裡頭的狂風暴雨,他們一步也不敢靠近,甚至也知道這一次不只狂風暴雨,甚至是天崩地裂。

  「該死——該死的趙本義……」

  趙紫心聽著,心裡的疑惑更加愈高。就在此時,禦書房似乎有人扔擲東西,撞上緊閉的門,眾人一驚,全部跪倒在地,低著頭猛發抖,不敢起身。

  她也嚇一跳,若非平兒趕緊上前拉過她保護她,一時間還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呆站在現場。

  「公主,我們要不要先回去,萬歲爺好像很不開心……」小聲說著。

  「可是……」

  就在此時,元妃娘娘也來了,她看見這跪倒一地的太監,又看見自己的女兒,心裡既緊張,也有點不解。「開陽,你怎會在這裡?」

  趙紫心所有勇氣瞬間消失,囁嚅著,話也說不清,嘴裡嘟囔著,元妃聽不清,有點不開心。

  「說話清楚點。」

  「外面是誰?」禦書房內傳來大吼,是皇上的聲音,眾人跪地沒人敢說話。

  元妃只好開口,「回皇上的話,是臣妾,還有開陽。」

  「紫心……」聲音一陣茫然。

  此時,皇上竟然開口,要趙紫心進來,「紫心,你進來,其他人在外面守著,不準擅闖。」

  元妃還說:「皇上,臣妾可以進去嗎?」

  「你也在外面等著。」

  「是……」瞪著女兒,似乎在警告她,放機伶一點。

第5章(2)

  趙紫心趕緊走上前,打開禦書房緊閉的門,走了進去,再將門關上。一回頭,就清楚看見房內的狀況。

  筆墨紙硯、書畫飾品散落一地,方才傳來的碰撞聲大概就是這些東西。只是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一向溫和到有點溫吞的父皇會這樣在大動肝火、憤怒不平?

  皇上雖然把趙紫心叫進來,卻沒理會她,看著禦案上的東西,依舊氣得渾身發抖,隨即又痛苦不已的呢喃。「朕錯了,沒聽你們的話,三番兩次放了那個畜生,簡直是縱虎歸山。」

  眼前的幾個臣子都是力主撒藩,削弱各地封建親王勢力的人,可惜這些強硬以對的建議,在沒發生事情的時候,根本不會有人聽進去。

  至少皇帝就是如此。

  這幾年,趙本義的勢力不斷擴大,甚至還結納了許多能人死士,一擲千金收買人心。前一陣子傳出鑄造兵器,皇上便因為幾個在朝中支持燕王的人幫著說項,耳根子軟、心也軟,想想畢竟有血緣關係,沒有一次斬草除根,永絕後患。

  如今,趙本義真的起兵叛變了……

  一名大臣說:「皇上,趙本義此次起兵,朝中未必無以因應。這天下兵馬盡在京師重鎮,若傾巢而出,全力討逆,未必不能成事。」

  另一人說:「是的,皇上,伍士康將軍的態度非常關鍵,臣兩日前與伍將軍深談,伍將軍已表達了效忠朝廷的決心。」

  「是啊!皇上,這逆賊的兵力不過三十萬,咱們單單朝廷的官軍有二十萬,加上各地的勤王兵力,遠遠超過逆賊,毋須害怕。」

  一番話讓皇帝稍微穩住心神,不然此時此刻,皇上完全拿不定主意,方才接獲消息至今,陣腳早已大亂。

  這個皇帝就是這樣的個性,幾個支持削藩的大臣,以前早就知道,不然這些年皇上也不會被那些暗中支持燕王的大臣牽著鼻子走,一再容忍姑息。

  「好!讓伍士康全力討逆,平亂之後,朕論功行賞。」

  「請皇上放寬心,臣等必當全力以赴,討逆必成。」

  趙紫心一直站在角落,動都不敢動。她聽著,再笨也聽懂了,燕王爺起兵造反,天下要亂……

  此時此刻,為什麼一定要起兵?

  這些年,各地百姓也不好過,身為女兒不能批評,但父皇確實沒有做好;可是這個燕王選在這個時候起兵,究竟為什麼?

  終於有大臣想起一旁還有公主,「皇上,公主還在這兒。」

  皇帝看向趙紫心,「紫心,你也聽到了,現在局勢不穩,天下就要大亂,你跟伍士康的婚事得緩一緩。」

  「……」

  「別擔心,等局勢穩定,朕一定讓你們舉辦個盛大的婚儀。」

  趙紫心完全說不出話來,只能呆立在現場。情勢瞬間大變,變化莫測的程度讓她訝異至極。

  這人生怎麼掌握?第三次下嫁,又成了一個笑話。

  但是至少她暫時鬆了口氣,儘管,心頭一直沈甸甸的,彷彿馬上就要天崩地裂,但還是鬆了一口氣……

  事實上,趙紫心的第三次下嫁確實依舊落空,而且皇上也沒有機會為她安排第四次下嫁了……

  那天出了禦書房,趙紫心鬆了口氣,元妃則是大哭,又罵了她一頓,說她惡命一條,當什麼公主,連要下嫁都一波三折。

  可是知道這是因為天下大亂,燕王起兵,誰能意料。無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忍耐,等待平逆那天來臨。

  沈力恆當然也接到消息了,但他沒能立即進宮。京城已經因為燕王起兵叛亂而戒嚴,所以城門已經全部鎖住,宮門更是深鎖,閒雜人等不得進出。

  甚至他還得透過飛鴿傳書,與大江南北各地的織造局聯繫,信差與驛馬早因戰事而不往來。

  令人震驚的是,各地戰局竟然愈打愈差,官軍竟然節節敗退,其他封建親王迅速倒戈,甚至傳出許多大城主動開城門迎燕王。

  民心之向背,一望即知,這些年,皇上光忙著處理朝中要安撫燕王,不審打壓燕王的不同意見就焦頭爛額,根本無心其他政事,如各地的災荒與民不聊生,讓民心思變。

  儘管皇上本性不惡,僅是軟弱無能,卻依舊難避其實。

  現在,關鍵在伍士康。沈力恆原來一直想將那晚之事告訴皇上,可他沒有這樣做,不是因為害怕伍士康的威脅,而是因為那傢夥表現得很正常,全力討逆,一點異樣也沒有。

  伍士康甚至還矢言,必要取下趙本義的項上人頭。

  這番義憤填膺的話,眾人皆信服,甚至稱讚伍士康忠君愛國;沈力恆看著,一時也不敢直接提出質疑,怕自己誤會了、怕自己多想了。

  可是最後證明他的直覺為真——他沒有誤會,不是多想,光看這場戰事走向,就知道那個伍士康有鬼,跟燕王絕對有勾結。

  果然……

  戰事愈為愈糟,燕王軍隊步步近逼,甚至來到了距離京城僅剩一百�處。一路下來官軍潰散得快,多是投降輸誠,少數不願投降堅持效忠朝廷,因數目難以相比,也遭到屠殺殆盡。

  接近京城,即將與伍士康的部隊正面交鋒。本以為會是一場硬仗,最少兩敗俱傷,畢竟戎衛京城的官軍人數眾多,燕王長征而來,肯定疲累不堪,誰輸誰贏,尚在未定之天。

  但誰知道伍士康根本不想打仗,且戰且走,後撤的時間比交戰的時間多,表面上是打不過先逃走避風頭,實際上是在讓燕王可以順利靠近京師。

  直到燕王軍兵臨城下,伍士康的真面目這才顯露,果然如沈力恆所料,伍士康一開始就沒想過要認真打,他與燕王勾結,或是給予榮華富貴,或是封王封爵,讓伍士康願意悖逆朝廷。

  聽說,燕王之所以要起兵,就是傳言皇上要在紫心婚宴當天,邀趙本義前來觀禮,然後乘機逮獲。

  雖然沈力恆一直心存懷疑,覺得很難置信,一向溫吞懦弱的皇上,身邊又淨是替燕王說話的人,會有此膽量?但事情發展到最後,也已經無法證實了。

  在伍士康的幫助下,燕王軍隊攻進京城,竟勢如破竹,雖小遇抵抗,幾個將領不願聽從伍士康指揮,與燕王軍作戰,但迅速遭到殲滅。

  內城門金川門破了,大批的燕王軍,混雜著伍士康所率領變節向燕王投降的官軍,直撲皇宮而來。

  一路上,燕王告訴官民,只要投降,不會為難;若執意頑強抵抗,終遭殲滅。於是包括大臣與子民均迅速倒戈,一路下來沒有遇上太多阻擋。

  皇宮大門深鎖,宮內亂成一團,除了幾個支持朝廷的大臣外,幾乎所有大臣都不敢進宮。

  畢竟現在,優勝劣敗已經很明顯了。當朝皇帝算是敗得一塌塗地,燕王直取京城而來,態勢已經非常明顯,就是要奪下皇位。連握有京畿軍力的伍士康都靠向燕王,其他文官再抵抗也沒有意義。

  況且就算是燕王當皇帝,那也是他們趙家的天下啊?誰當皇帝還不一樣?何必在這個時間點強出頭,裝什麼忠臣啊……

  此時,皇帝正在禦書房內,全身上下衣冠不整,整個人心思昏亂顯然已經六神無主,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近臣就在身旁,各個都是文官,此時兵臨城下,拿不定主意。眾人你看我、我望你,一籌莫展,只能坐困愁城。

  就在此時,外頭有公公闖入,大喊,「萬歲爺不好了,進宮裡了,逆賊打進宮裡了……」他不敢說,是幾個與燕王交好的太監下令開的宮門。

  皇帝臉色蒼白,眼神黯淡無光,彷彿大限已屆;皇後站在一旁,淚眼婆娑;元妃也是,不知如何是好。

  終於心死,「朕敗了……」

  看向眾臣,「你們離去吧!」

  皇帝滿心感慨,最後留在身邊的竟然都是這些一直以來勸他要強硬對待燕王的臣子,這麼多年來,對這些臣子,他始終不信,沒想到這種種告誡、種種警訊,都是真的。

  轉身往內室走去,有人要跟進,被皇帝喝退;眾人不知如何是好,就在此時內室傳來痛呼聲,是皇後與元妃的痛呼。

  「萬歲爺——」

  皇帝仰藥自盡——手中失了天下,無言面對天下百姓、臣子黎民,只能以死謝罪,去向列祖列宗謝罪。

  皇後與元妃見狀,也決定殉死,當室就懸樑自盡;平日奴僕環繞,此時連個勸阻的人也沒有,眾奴僕都不見蹤影。趙紫心待在裡頭,不知外面的消息,儘管焦急,卻不能不奈著性子等。

  這裡是深宮,外頭怎麼樣沒人傳訊,她根本不會知道,只能等,不管要生、要死,她只能等……

  這時,平兒奔進門,邊哭邊喊……「公主——」

  「平兒,怎麼樣了?」

  淚掉個不停,渾身發抖,趙紫心見狀,心下也感到不妙。「到底怎樣,你說話啊……」

  「燕王的軍隊進宮了……萬歲爺還有兩個娘娘都自盡了……」放聲大哭。

  趙紫心渾身一顫,眼眶裡淚水迅速累積,渾身痛得發抖,不敢相信事情會演變至此。

  「啊——」她放聲大吼,痛不欲生,整個人跌坐在地,抱頭痛哭;平兒也跪地抱著她,想要安慰,又不知從何說起。

  聲音啞了,淚水卻不斷,趙紫心的一切都毀了,整個世界崩裂了,她只是不想嫁給伍士康,沒想到最後會變成這樣。

  她沒想要這樣啊……即便此生最痛苦的事就是在這裡當公主,但她也沒希望事情會變這樣……

  「公主……聽說大公主,還有二公主也自盡了……」趙紫心的兩個姐姐早已下嫁,想來跟著也殉死了,「宮裡幾個忠心耿耿的公公護送著四皇子出宮,逃難去了。」這是皇室唯一的根苗,當然不能斷。

  平兒也不停哭著,「公主,我們該怎麼辦……」

  趙紫心搖頭,儘管淚水不停,但臉上卻笑了,苦澀悲淒的笑。「平兒,你走吧!逃難去吧……」

  「咱們一起走,快!不然就來不及了……」

  搖頭,她站起身,不要平兒的扶助,身體顫抖,搖搖晃晃的往內室走去。外頭喧囂聲五更為愈近,那驚人的打殺聲響彷彿已經近在耳邊。

  「公主——」哭喊著,又不知所措。

  平兒跟上,想知道公主到內室要做什麼,卻發現公主躲在房內,上了閂,不讓人進入。她心急,用手戳破了門上的紙,想看清裡面的狀況,不看還好,一看簡直心魂俱裂。

  公主拋了一條白綾,越過頂上的橫樑,打了死結。整個人站在矮凳子上,潔白的頸項已經穿過繩結……

  邦國已滅,雙親俱亡,她這一身榮華再也沒有意義。就到這裡吧!不管是趙紫心,還是開陽公主,一切就到這裡吧……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47:02

第6章(1)

  平兒站在房外、門上了閂,無從進入。可在紙糊的門上戳破個洞,可以清楚看見趙紫心也打算自盡。

  那懸在樑上的白綾,顏色慘白,頗為嚇人。

  她大驚,不禁放聲哭喊,同時用力拍打門扇,希望讓趙紫心回心轉意,哭聲震天,令人動人,甚至還哭啞了嗓子。「公主,您行行好……不要做傻事……」

  眼睛湊上那戳破的小洞,再看看房內的狀況,只見公主已經站上矮凳子,脖子已經穿過那穿梁結環的白綾,只要一踢凳,很快就會魂歸西天。

  平兒又驚又痛,不知如何是好,心念一動,開始撞門,想要將門撞開,阻止主子做傻事。

  可是她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有辦法撞開門?「主子……不要啊……平兒求求您……」

  這裡是開陽宮深處,已經可以聽見遠處的叫囂聲。那燕王的叛軍,以及倒戈投向新主的宮人、太監已經開始往開陽宮的方向前進,似乎要找公主。

  難怪公主想自盡……先是萬歲爺、幾個遜、娘娘,還有早已出嫁的公主都殉死了,讓公主根本無心求生。再者,誰知道落在燕王趙本義手裡會怎樣?

  外人都說趙本義一定比當今聖上更是明君,她看未必,人心隔肚皮,誰知道趙本義一直以來的和藹溫煦,究竟是真是假?

  就在此時,平兒的淚還沒幹,耳旁還能聽到不遠處的呼嘯聲,卻同時清楚聽見一聲碰撞聲,似乎有東西被推倒,撞在地上。

  她立刻聯想,眼睛再度湊向那門上的小洞,果然,趙紫心踢倒了凳子,整個人已經懸空,可以看見她的雙腳不停晃動,很痛苦的掙紮。

  她淒厲驚吼,「公主——」

  放聲大哭,邊用力拍打門板,一顆心跟著碎盡,涕泗縱橫,幾乎花了她的臉、茫了她的眼;她看不清楚,只能死命拍打門板,希望有人能來幫忙,救救公主。

  平兒雙腳一軟,整個人幾乎癱倒在地,但就在此時,有人衝上前來,一把扶住了她,朦朧雙眼一看,竟是沈一虎。「虎子……」

  沈一虎心急如焚,沈力恆也來了。平兒看著他們兩人,不禁悲從中來,放聲痛哭,哭聲令人心疼,尤其是沈一虎。

  「平兒,怎麼了?」

  指著眼前這間房,「公主上吊自盡……」

  沈力恆仿若遭到雷擊,腦門轟然一聲,連他也差點站不住腳,但是他立刻反應過來,奮力對著房門一撞,不成,再撞,也不行,又急又氣,最後一掌出擊,徹底將門打碎,再出腳一踹,解決這個阻礙。

  一進門,果然見到這令人心碎的景象——紫心已經上吊,但雙腳仍在掙紮,表情非常痛苦,動作也逐漸放緩,似乎來到生死關頭。

  沈力恆二話不說,立刻抽出沈一虎身上佩的劍用力往白綾的方向擲去,當場割斷穿梁結成的環結,白綾自樑上緩緩飄落。

  趙紫心身子疲軟,整個人自半空中摔落;沈力恆立刻衝上前,緊緊抱著她,但衝勢過強,最後只能隨著她跌落在地,撞擊地面,但他依舊緊緊抱住她,沒有讓她受到一丁點皮肉傷。

  人就倒在他懷裡,眼神緊閉,表情極端痛苦,一彎細眉緊緊皺攏,沒有張開,似乎因為痛苦的事實而不願張開。

  沈力恆不顧自己身上的疼痛,輕輕拍打著趙紫心的臉,一邊呼喊著她的名字,「紫心……紫心……醒醒啊!紫心。」

  平兒與沈一虎站在一旁全身緊繃,深怕晚了一步,公主已經去了,不自覺間,兩人緊緊靠在一起,握住彼此的手,緊緊握住,但都不覺得痛,彷彿眼前的一切更讓他們心痛。

  「紫心……不準丟下我,趙紫心,你聽到沒有?」沈力恆堅定喚著,眼眶裡卻佈滿淚水,倔強不願流下。但他知道,如果紫心真有三長兩短,他會崩潰的,一定會的……

  「咳咳……」

  懷裡的人傳來一陣咳嗽聲,沈力恆眼睛一亮,這代表紫心呼吸順了。果然,過沒多久,趙紫心的眼睛緩緩打開,裡頭竟是她熟悉的身影。

  然而對趙紫心而言,張開眼睛沒能見到身後世界,依舊是這一方鬥室,是這開陽宮的小小角落,她自幼長在這裡,但現在這熟悉的場景卻讓她痛苦萬分。

  眼中的淚水緩緩流下,她渾身發抖,已經張開的眼又緊閉上,不願再看這一切,就當自己已死了……

  平兒全身一軟,就這樣癱了下去,若非沈一虎緊緊抱著她,只能跌坐在地,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公主……」輕喊一聲,不禁哀痛哭泣。

  「為什麼不讓我死……」

  沈力恆緊緊抱住她,「不要再說了,我來了,沒事,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開始掙紮,推開了沈力恆的懷抱,她全身無力,站不起來,但還是邊跪邊爬,爬到那斷落的白綾想再來一次,可是白綾斷了,沒用了。

  她不死心,看見那掉落在一旁的劍,她沒用過劍,自幼身受閨女養訓,怎麼可能犯了母妃的大忌動刀動劍?

  可是她還是將劍拾起,正要往自己的脖子招呼去;沈一虎驚喊著,但沈力恆動作更快,立刻撲上前,將劍搶下,不在乎銳利的劍鋒割傷了他的手臂,也不能讓她傷了自己一分。

  又一次落空,她怎麼連死都不成?她怎麼這麼沒用?父皇死了,母妃也死了,兩個姊姊也死了,這個王朝也覆滅了,她還有活下去的必要嗎?

  讓她去該去的地方吧!誰能幫她,她會很感謝的……

  氣力放盡,全身軟弱無力,現在的她,真的是沒用到了極點,連結束自己生命的力氣都沒有……

  趙紫心不再掙紮,只能直挺挺的向後一倒,徹底昏了過去;沈力恆趕緊上前接住她的身子,怕她受傷。

  趙紫心的哭聲瞬間停止,整間房內恢復寧靜,偶爾只能聽見平兒的啜泣聲,聲聲顫抖。而那從遠方傳來的叫囂聲比原來更近了,似乎已經來到開陽宮門口,更說不定已經衝進來了。

  沈力恆知道,燕王叛軍早就發現皇上、皇後自盡,現在一定是要找皇上的子嗣,方才兩個公主也都自盡了。

  現在,燕王叛軍肯定是要找紫心以及四皇子。聽聞四皇子已經在幾個忠僕的護送下逃出宮;而紫心在他懷裡,他心裡有數,眼前這個女人不單是他愛的女人,更是皇族子嗣。

  沈一虎很緊張,趕緊將劍拾起,心裡已有準備,等會兒恐怕將有一場硬仗要打,誰知道對方有多少人?「少爺,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坦白說,他也很想問,但是他不能多想,所有人都在等他拿主意,眼下他只能先帶著人逃出去,其他的以後再說。

  「我們快走。」他們才四個人,還有兩個女人,根本不該以卵擊石,自取滅亡。不如先逃,再想辦法。

  沈力恆將昏厥的趙紫心背在背上,不假手他人;平兒在一旁幫忙,沈一虎則將劍戒備,深怕隨時有人闖入。

  聽那聲音,叛軍在幾個受傷的太監幫忙下,很快就會進入搜索。

  四個人離開小房間,準備循來時路逃走——沈力恆賄賂了幾個太監,才安排好這條後退之路,打算就到紫心之後出宮。

  事實上,戰事愈打愈差這段時間以來,他就已經在安排這件事。沈力恆知道自己不可能有辦法挽救整個王朝,敵我之間實力懸殊,這場戰事幾乎篤定敗北。

  所以他告訴自己,不管如何,至少救下紫心。

  他心裡有數,如果包括皇上在內的皇室成員沒有逃出宮,便很有可能會自盡免燕王攻進皇宮帶來的屈辱。

  紫心一向愚孝、愚忠,肯定會跟著自盡,他確實有心理準備,可剛剛衝進房內看見這一幕時,心裡依舊震驚,依舊疼痛不已。

  就在四人從後方逃出開陽宮時,正巧被個小太監看到,那個小太監看見這四人,再看見沈力恆背上背著公主,心下一急,才想大叫,告訴眾人人在這裡。

  但沈一虎立刻喝道:「你敢叫!我立刻殺了你。」

  小太監年紀不大,確實被這麼嚇了一跳,立刻住嘴,可是這個小太監還是親眼看見了沈力恆他們帶著公主逃跑的畫面。

  沈一虎立刻拿著劍,「我殺了他,以絕後患。」

  小太監立刻哭哭啼啼求饒。

  沈力恆看著,歎息,「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可是少爺,就是這些該死的閹人開宮門,讓逆賊進宮的,不然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

  沈力恆搖頭,轉身就走;沈一虎無奈,只能聽話,收劍,趕緊跟上。

  這天下不會是幾個閹人開了宮門,就能易主的。王與霸,百姓心裡有數,不是一個人說的算,不是他們沈家說的算,當然也不是趙本義說的算。

  四人循來路逃出宮,沈力恆準備了尋常人家姑娘穿的衣裳,讓平兒找個隱蔽處幫紫心更衣,以免一路上紫心一身華麗服飾反倒啟人疑實。而換下來的公主燕服,隨處找個地方就埋了。

  看著那隨意掩埋的華服,沈力恆當然知道那是哪一年從錦繡署出去的公主服飾,只是現在,天下大亂,這衣服不能留了。

  事前就在宮外不遠處準備好一輛小馬車,將昏迷中的趙紫心放在後方,讓平兒隨身照顧,他則與小虎子在前方一同駕車。

  小虎子駕車,他持劍,就怕路上會碰見燕王軍隊。幸好錦繡署其實距離皇宮不遠,他們熟門熟路,鑽過幾個巷子,刻意繞道不從錦繡署的正門進入,反而來到沈家的後門。

  沈府後門也有紅漆大門,連月戰事,連後門也大門深鎖。為了避人耳目,馬車鑽進小巷,從偏門進入沈家,甚至為了讓看見紫心的人愈少愈好,也不下馬車,一路直達沈力恆作息的院落。

  進了他獨居的院落後,停住馬車,沈一虎先下車看了看四周,將院落大門關上,確保沒有閒雜人等。

  事實上,先前就已經屏退府裡與署裡僅存的僕傭,這些日子的戰事,讓府內許多僕傭以及女匠求去,想先回家鄉避難。

  畢竟燕王如果得勝,天下將會如何又有誰知道,為免橫死於戰亂中,還不如回老家待著,看看狀況再做打算。

  沈力恆一個不攔,甚至每個離去的僕傭與女匠還給了一筆盤纏,除了路費,還有回到老家的安家費,要他們好好保重,有緣再見;每個離去的僕傭與女匠都充滿感恩,甚至許多都是淚流滿面。

  沈家確實待他們好,但戰亂之下,保命要緊,況且戰事發展至今,官軍節節敗退,京城岌岌可危。

  到頭來,府裡與署裡剩下的僕傭不多,留下的幾乎都是本來就定居在京城的人。因為戰事,錦繡署甚至停止了運作,皇室成員不可能還在此時要織造新衫,剩下的,只有沈家自己本有的錦繡事業。

  沈力恆到馬車後頭將還在昏睡中的趙紫心抱出,那女孩極不安穩,渾身不停發抖,不是身體不適,似乎心有夢靨。

  往屋內沖,平兒跟著,沈一虎緊張兮兮護在後頭,連已經回到沈家,還心想負責斷後,顯見這段日子的緊繃,讓每個人都不好受。

  一路上往屋內走,沈力恆抱著趙紫心,不停在她耳邊低聲說著,「沒事了!紫心,不用怕;沒事了,你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沒事了……」

  「唔……」睡夢中,她依舊痛苦得皺緊眉頭,渾身頻頻發抖,她的心緒不平,遭受極大打擊,說是閉著眼睛入眠,誰知她夢中的畫面有多恐怖。

  一個從小養在深宮的女孩,雖受到嚴格的訓練與養育,但肯定沒有經歷過這恐怖的時刻,眼見趙家的天下就這樣亡了,父母、兩個姊姊全都自盡,她該怎麼自處?

  可憐的紫心……

  進到他的房內,沈力恆此刻已經毫無顧忌,立刻將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為她蓋上被子。以往他會顧忌紫心的清譽,不敢過於接近,怕給她惹麻煩,但現在,他管不了這些了。

  雖知她身體沒病,只是心裡有病,但還是妥為照顧,就怕心傷與身疾並發,到時候就麻煩了。

  趙紫心睡得相當不安穩,時而皺眉、時而咬唇,時而夢中流淚,時而臉上滿是冷汗。旁人不得見,無從知曉她夢中那一幕幕恐怖畫面。

  平兒主動去燒水,想幫公主擦去冷汗;沈力恆也在旁看顧著,不肯離去;沈一虎則是著急緊張,卻不知自己能做什麼。

  沒過多久,平兒端著水來,蹲下身拿起白帕子沾濕熱水,幫忙擦拭趙紫心臉上的汗水,以及那時而竄流的淚滴。

  沈一虎待不住,他的個性總想先發制人,要他乖乖等著,他實在覺得悶,「少爺,我去外頭看看。」

  「可是……」沈力恆也知道該主動去探知一下消息。

  外頭已經快要日落,今天燕王軍正式攻進皇宮,皇上、皇後還有元妃都已自盡,如無意外,燕王應該這幾天就會稱帝。

  但燕王還有幾個難關要過,包括那幾個先前不斷鼓吹應該撤藩打燕王的大臣,其中好些個都是名聞朝野之博學鴻儒,這些人不能收服,等於難收服天下讀書人的心。

  而沈力恆也知道,下一個就是他……畢竟燕王趙本義要登基,就要龍袍,而織龍袍,肯定要找錦繡署……

  況且,趙本義要的可能不只龍袍……

  「虎子,這樣很危險。」平兒的關心很直接,讓沈一虎心暖暖的。

  「少爺,我待不住,我換老百姓的衣服出去外面晃晃,打探一下消息,不會有事的。」

  沈力恆歎息,「好,你去吧!但記住,不管如何,安全為要。」

  「是!」於是沈一虎去換裝,打扮成黎民百姓的樣子,打算混到幾個地方去看看狀況。

  雖然在全城戒嚴,但某幾個酒肆肯定有人,那裡一定有很多小道消息。

  他想看看,那個趙本義接下來有何打算?大臣們又怎麼想?百姓們的想法又是什麼?回來後可以說給少爺聽,讓少爺去打算。

  沈一虎出門後,房內只剩下沈力恆、平兒,還有躺在床上睡得不安穩的趙紫心,她一直冒著冷汗,好像很痛苦。

  轉眼間,身上的衣裳全濕。沈力恆看著,還想喚人拿新衫,但想想,還有什麼人呢?只好自己去拿,幸好沈家與錦繡署什麼沒有,衣裳最多。

  親自取來衣裳,再退出房間,關起房門,讓平兒為自行換裳。趁著這個時間,他走到自己的書房去取某樣東西,再回到房外等著。等到平兒說好,這才走進自己的房內。

  囑托平兒倒杯水,自己從藥罐裡取出藥丸;平兒當然照做,知道沈力恆不可能害公主。

第6章(2)  

  「大人,這是什麼藥啊?」

  「沈家的家傳藥,安神養心用的,老實說也不是藥,平日沒事也可吃,可以穩定心緒。」沈力恆不假手他人,逕自坐在床鋪上,撐起趙紫心的上半身,將藥餵進她嘴裡,再接過平兒倒的水,喂紫心喝。

  「大人,公主她會不會有事……」

  「……讓她安穩睡,好好休息,今天對她的打擊太大了。」沈力恆歎息,「這些年她聽著皇上、元妃為她做好的一切安排,逆來順受,從沒為自己想過,因為她是個愚忠之人;如今國朝覆滅,雙親俱亡,這個打擊,我想她真的承受不住。」

  平兒眼眶一紅,沈力恆全說對了,這就是公主,她就是這樣的人——先是為了拉攏燕王,兩次下嫁燕王親信不成,後來又為了拉攏重要將領,還要下嫁伍士康,公主都乖乖的聽話,也許骨子裡也認為自己不能反抗皇上的命令,只能效忠。

  「大人,那個伍士康會不會回來找公主啊?」平兒本來就希望公主跟沈大人在一起,現在那個伍士康變節投向燕王,她更是這麼認為。

  「就算他來,我也不會把人交出去。」

  平兒終於露出笑容,擦去淚水,「大人,那公主……」

  「平兒,先告訴你一件事,現在局勢已經變了,往後在私底下還沒什麼關係,但一有外人在,不要喊紫心公主。」

  她知道原委,但心裡更不適應,「可是,我已經習慣了……」

  「為了紫心好,你要改掉這個習慣。」

  「是,我會努力改掉。」

  繼而,沈默不語,沈力恆專注看著紫心的變化,藥丸起了作用,她果然安定下來,身體不再時而發抖、時而抽搐,眼皮也不再跳動,她終於可以安穩睡去。

  「公主會不會生病了?」

  「如果生病那還好……」

  「啊?」

  沈力恆縱情撫摸著紫心的臉頰,「府裡什麼藥都有,如果只是生病,那還好解決,我怕……」

  「怕什麼?」她不懂。

  又是一歎,卻不願再說,有些話怕一說出口就成真。

  怕這女孩是心病,身體的病尚有痊癒的一天,就怕是心病沒藥可醫,如果自己不放過自己,終究會走向死路。

  她必須放過自己啊……不然他就算有再多的愛意,也救不了她,但必要時,他只有這個籌碼可以賭一賭,賭她願意為了他的愛,苟延殘喘活下來。

  沈力恆的憂心,果真沒錯。

  當天晚上,夜已經深了,沈一虎還沒回來,沈力恆擔心、只得自己去看看;平兒則守在一旁,怕公主有什麼閃失。

  她不敢睡,怕公主醒了過來沒人照應,又怕那個該死的燕王會不會突然帶兵衝進來,這一整天的變化,讓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不過她不知道的是,這沈府內部迂迴交錯、院落重疊,要進到最內部沈力恆的院落,若非有人帶路,實非易事。

  平兒很累,想醒著,但敵不過體力的損耗,心想瞇一下就好,沒想到頭才靠向一旁,立刻沈沈睡去。

  就在這個時候,趙紫心突然眼皮一動,眼睛頓時張開,看了看四周,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以為這裡是身後世界,是十八層地獄,不都說自殺的人會下地獄嗎?那這裡應該就是地獄了……

  只是地獄裡怎會有這麼溫暖的床,有舒服的被單?看看自己,她怎麼換了衣服,是套素色衣裳;她的髮髻解開,長髮散落,像是這段時間她一直這樣很舒服的睡著,沒有動盪、沒有險巇。

  慢慢坐起身看向四周,是間佈置簡單大方地房間,傢俱不多,略顯單薄、顯見主人性情實樸,不愛奢華。

  但不管如何,這不會是地獄啊!

  她下了床,果然看見了那不應該屬於地獄的人,也就是坐在小凳子上,靠著牆睡著的平兒。

  她沒死?她怎麼沒死?她怎麼這樣沒用?

  一整天下來的記憶全部回籠,一幕幕恐怖的畫面、一則則驚心動魄的消息,甚至當然還有父皇、母妃的死訊,頓時在趙紫心的腦海崩洩而出。

  她淚流不止,全身癱軟,跌坐在地,渾身發抖,想起自己已是孤單一人,家國俱亡,天地同棄,她怎能苟活於世?

  她看了看四周,沒有可用的布料,心裡也猜不透這裡到底是哪裡,她要再懸樑一次,卻無白綾可用。

  她看見一旁角落有件衣衫,決定就用這東西。她用力撕扯衣衫,沒有剪子可用,撕得很辛苦,可是她還是努力撕出一條帶子。

  布帶子不寬,不知道夠不夠吊死自己,她搬來凳子站上去,將帶子往樑上一拋,頓時過梁,再拉過;另一端帶子,梁下打結。

  她踮起腳尖,高度正好,頸項過結,螓首穿越結環,只待踢倒矮凳,便將天人兩隔。

  但在此時,平兒醒了過來,迷濛眼神看見床上無人,心下一驚,眼神再轉,立刻就看見那站在登上的趙紫心。

  嚇得所有瞌睡蟲全跑了,平兒從椅子上跳起來,想立刻奔上前去,又怕這麼一衝,反而讓公主直接踢倒凳子。「公主……不要做傻事……」

  「唔……」

  「好不容易把您給救回來,不要再做傻事……」

  就在此時,正巧與沈一虎走回院落的沈力恆聽見房內的哭喊聲,立刻踢門衝進房內,正眼立刻見到那再度打算自盡的趙紫心。

  「天啊……」沈一虎見狀驚呼,跟著平兒一起勸。

  沈力恆看著那淚流滿面的趙紫心,眼神看都不看勸她的人,心意好像已經走了,他心灰意冷,心痛到無以復加。

  他到底該怎麼救她啊……「你還是想自盡嗎?」

  「我怎麼能活……」痛苦失聲。

  「好!」沈力恆走出房間,走到書房,拿起一匹布,再拿起銳剪迅速剪出一段,然後走回房間。

  把手中的素色布段遞出,當然沒人接過,因為沒人知道沈力恆的用意為何,但這樣的動作確實引起趙紫心的注意。

  「幫我打個結,我陪你。」

  「……」

  一聽,沈一虎大驚,差點跳腳,開玩笑,少爺是瘋了嗎?這不是在火上加油嗎?還說要陪公主?「少爺,您冷靜一點,怎麼連您也這樣呢?」

  「大人,你這樣,公主不就更敢了嗎?」

  沒理這兩個人,眼神直直的看著她,似乎要看進她心裡,讓她無從偽裝,自己也不再偽裝。

  趙紫心也看著他,淚水撲簌簌的掉,心意似乎略有動搖。

  「你想死,可以,我不會攔你了,但是幫我在上頭打個結,我陪你。」將手中的布拋向她。

  「唔……」

  「快啊!你不是想死嗎?你不是覺得自己該死嗎?」沈力恆大聲吼著,「我比你更該死啊……」

  「……」

  「三次幫你縫嫁衣,悶不吭聲看人把你當東西一樣賣,我什麼話也不說,我算什麼男人?你覺得自己現在受盡屈辱?我也沒差到哪裡去,咱們同道中人,要走一起走!」

  「啊……」抓著結環,哭個不停,甚至轉為哀號。

  「不要哭了,把結繫好,咱們一起走……」

  趙紫心緊緊抓著,心卻動搖,但就在此時,那已經懸樑繫好的帶子斷了,趙紫心緊抓著布帶子的身軀頓失依靠,只能跟著從凳上摔落,摔跌在地。

  平兒心急如焚,沈一虎也是,只有沈力恆文風不動,站在原地,看著趙紫心摔落在地,不救她,也不扶起她。

  趙紫心摔落在地,痛哭失聲,她很想起來,卻起不來,全身氣力放盡,心毀神傷,茫茫然,只能以痛苦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平兒蹲在地上,跟著哭哭啼啼,圈著她,又要扶她,可是趙紫心不要,她起不來,但是她用爬的,慢慢爬,一步一步爬,爬到沈力恆的跟前。

  他直挺挺站著,低著頭看著她,看清她的所有淚水,看清她眼裡的一切痛苦思緒,知道她的痛,知道她的傷。

  但是她只能自己走出來,放過自己,事已至此,要死簡單;可是要活很難,人想做簡單的事,不願做難的事,這是人之常情。

  可是若懂他的愛,便懂他真心希望她即便再痛苦,也可以為他活著,他很自私,只要她安好,誰當皇帝,都沒關係。

  「永綿……」

  她一聲哭喊竟讓沈力恆淚水滑落,他顫抖的蹲下身,緊緊抱著她。知道她已經懂了他的意思,願意為他苟活。

  看著這一幕,平兒也跟著放聲大哭,連小虎子都眼中帶淚。

  苟活難,苟活苦,但他求她,為了他苟活……

  他坐在地上,緊緊抱著她,什麼話都不說了,再說也沒有用,也不能洗盡她的傷心,改變這個局勢。

  他只能以擁抱來安撫她破碎的心,帶著她找到可以繼續走下去的力量,但其實,要死也沒關係,真的,他不是開玩笑的,更不是要使險招。

  他就像一件衣服,她就像上頭的繡樣,繡上了就注定了再也甩不開,要就一起留下,要就整件衣裳都丟了;他們之間,沒有誰留的問題,就如沒有只留衣裳,不留繡樣,或只留繡樣,不留衣裳的問題。

  經過這件事,他真的想通了,此後會怎樣,誰也說不出個準,但不管如何,他一定會陪著她。

  要辜負爹娘的叮嚀了……那時爹娘總說,如果局勢大變,要他就算拋棄家業也要先避險,他是沈家唯一的根苗,可不能出什麼亂子。

  可現在,他要帶著紫心闖出這未來種種艱困的局面。紫心是公主出身,是先皇子嗣,燕王肯定不會放過她,而他帶著她,也肯定會惹禍上身。

  況且,他還有個秘密一直不為人知……那就是萬龍針法,以及萬龍禦天圖。伍士康曾為燕王來問過此事,顯見燕王在意。當時真不該就此作罷,燕王在意此事,表示有二心。

  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了……朝局已定,天下易主,他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但他發誓,必要保住紫心……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48:26

第7章(1)

  事過一天,一切安好,署內府內,俱無驚擾,但沈力恆自己心裡有數,這平靜無波的日子過不了幾天的。

  但也因為這一趟,讓紫心可以好好休息。經過昨天一整天的折磨,她定是心力交瘁,昨晚他以同死相逼,勉強將她救下,接下來就要看她自己能否想通,能否放過自己。

  隔天天一亮,她就醒了。平兒端來熱騰騰的早膳,她安靜食用,但吃得不多,粥不過半碗,小菜不過幾口,就不想再吃了。

  剩下的時間她多半在發呆,身上蓋著被子,躺在臥榻上,望著床頂板,默然無語,近似失神;或者她會坐起身子,依舊蓋著被子,但曲著膝,下顎置於拱起的膝上,繼續發愣。

  很多時候他坐在床邊看著她,她沒有反應,但問她問題,她會點頭、搖頭,不過還是不說話。

  雖不言語,仍可從眼神裡看出紫心內心的恐懼,她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劇變,一轉眼間,她什麼都不是,也什麼都沒有。

  安然度過一天,局勢平穩到連沈力恆都覺得怪。他們待在沈府,距離錦繡署很近,昨日天崩地裂之後,竟無一人前來詢問、查看。

  昨晚小虎子去查探消息,可惜所獲不多,多數都是他們早就知道的……皇上自盡了,文武百官大舉倒戈,支持燕王趙本義登基,老百姓似乎也不反對,一來大行皇帝確實做得差,軟弱無能;二來燕王在收買人心上,實在有一套。

  不過有個傳聞,還未經證實。巷間傳,這次起兵成功,黃袍加身,登九五之尊,那趙本義下一步肯定撤藩,廢封建親王。

  可想而知,這是當然,此人便是封建親王出身,領兵在外,起兵奪得天下之後,便覺得其他封建親王如芒刺在背,非除不可。

  可是這都只是猜想,他無法出去查證,現在在府裡能安穩的過一天是一天,雖然他心裡有數,也做好準備,但眼下還是不自覺地逃避。

  夜又深了,紫心又睡了,睡在他的床上,他讓小虎子與平兒都去休息,自己一個人陪著紫心,凝望著她,眼神不移。

  這不只是為了安撫她,更是為了安撫自己的心。他也怕,他是個男人,但他必須承認他也怕,最怕的是保不著紫心,更怕自己接下來會拖累她……

  現在,換他可能拖累她了……

  一夜守在床榻,累了只閉眼休息,不敢深眠,怕誤了事,錯過逃命的機會。然而這夜晚一如白日,也是如此平靜的過去了。

  天一亮,聞雞啼,他倏地醒來。平兒已經端來早膳,這時,紫心也醒來了,依舊安安靜靜,沒有言語,但眼神裡已經平復了許多,或許接下來只需要時間,她便能接受這殘酷的事實。

  放下早膳後,平兒趕緊退出去,讓沈力恆與趙紫心有機會可以一同用膳。自從前天沈大人出口願與公主同死,公主就冷靜下來了,至少不再吵鬧著要上吊。

  安安靜靜的用膳,沈力恆也不知該說什麼。提了幾句今天天氣不錯,但又覺得自己說錯話,現在困在沈家,天氣不錯也無用。

  用完膳,平兒收走,房內又只剩兩人,繼續安靜對望,他不言語,但對此刻的她而言,他陪著就足以安撫她的心。

  但就在此時,沈一虎衝進了房,氣喘籲籲,這當然打斷了兩人間的靜謐時刻。

  沈力恆站起身,看向來人。「小虎子,怎麼了?」

  「署衙那裡,有人來了。」

  「誰?」

  「李公公。」

  趙紫心聽著,突然渾身一顫,整個人往床裡面退進去,身體不斷發抖,似乎非常害怕。

  平兒見狀不捨,趕緊上前抱住公主。「公主別怕,不會有事的。」

  沈力恆看著,閉起眼睛想了想,再睜眼,做出了決定,他看向小虎子,「記得我們規畫好的路線嗎?」

  「少爺……」

  「我去見他,真出了什麼事,你立刻帶人走。」

  「少爺,我陪您去。」署裡面已經完全沒有僕傭了,少爺像是心裡篤定了一樣,昨天拿出一大筆銀子,遣散了最後一批下人。現在除了他小虎子,少爺已經沒人陪了。

  「不!你在這邊等著,見機行事,保護兩個女人。」

  「可是……」

  「小虎子,這是命令。」

  沈一虎沒轍,不能不聽話,尤其是少爺的話,可是心裡滿是擔憂。

  這時,趙紫心終於說話,她退出平兒的懷抱,爬到床邊,一頭散發,看著沈力恆。「永綿……不要去……」

  沈力恆溫聲以對,「紫心,來人是李公公,咱們有點交情,他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你不要擔心……」

  「可是……」眼淚跟著流下來,她怕,她的世界已經垮了,身邊所有的親人都失去了,只剩下他一個,她真的好怕……

  「別怕,真的,乖乖在這裡等,小虎子會安排。」

  「我不要拖累你……」趙紫心顫抖說著。

  沈力恆默然,眼眶一濕,「紫心,不一定是你拖累我,或許最後是我拖累你。也許李公公這趟前來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我。」

  「我不懂……」

  「紫心,我有個不算秘密的秘密,找個時間我會告訴你;這個秘密我認為是個笑話,但別人可能當真了。」說完,沈力恆邁開步伐,踏出房間,自己一個人要到署衙去。

  趙紫心在後頭看著,憂心忡忡,淚水跟著滑落,她突然感到莫名的心疼與恐懼,那種心疼與恐懼,還甚於前日在宮中聽聞父皇、母妃自盡時內心的痛苦。「永綿……」

  他只能一個人單槍匹馬,前往署衙見李公公。想來李公公也倒向了燕王,不怪他,也沒什麼好怪的,在那種情況下,人只想求生,殉主以盡忠,這樣的要求實在強人所難。

  來到署衙正廳,果然見到一人站在廳內。四周環境顯得蕭颯,幾乎不見人影。這段時間的戰亂,錦繡署停擺,僕傭遣散,廣袤的錦繡署現在可謂人煙罕至,景色雖未變,但人事全非。

  跨過門欄,「李公公。」

  「力恆,你來了。」

  兩人彼此行禮如儀,一如以往見面時那般禮尚往來,但心情全變;過去是在同一個皇帝底下做事,現在卻不知道彼此的主子是誰。

  環境變了,局勢也變了,連帶讓彼此之間都變了,李公公是聰明人,當然也感覺到了。「我進來了一會兒,怎麼一個人都沒見到?」

  「前一陣子戰亂,署裡的下人、女匠紛紛求去,想要出京城避風頭,我拿了錢給他們,讓他們離開。」

  「那現在不就一個下人都沒有,怎麼做事?」

  沈力恆笑了笑,比了比椅子請李公公坐,自己走到堂上住位坐著,「除了吃飯、喝茶這種事得自己動手,現在也沒什麼事好做。不過還是對不住您,連杯茶也沒法給您倒。」

  「喝不喝茶不重要,只是接下來確實有事要做。」李公公很嚴肅,「直說吧!王爺要登基,錦繡署得負責織造龍袍,你懂的,這是大事。」

  沈力恆無語,不是不知如何回言,而是無言以回。

  「力恆,你別學那些愚忠之臣,先皇駕崩;國無君主,王爺登基,也在意料之內,咱麼作為奴才,就是聽命,反正都是他們趙家人當皇帝,有差嗎?」

  「李公公,沒有差嗎?」沈力恆很嚴肅,「先別說他能不能當個好皇帝,趙本義起兵叛亂,雖號稱清君側,實則名不正、言不順,此例一開,往後有心人士難道不會有樣學樣?則國何有寧日可言?他私鑄兵器,卻毋需伏法,則法理何在?況且,我根本不認為他會是個好皇帝。」

  想起伍士康受托前來問有關萬龍禦天圖一事,他是可篤定此言。受民心愛戴者便為明君,沈家有沒有人會織圖,一點都不重要,此人不想如何為民謀福,目光如豆至斯,竟在意一個鄉野傳說,顯見其心思都在於如何登基當皇帝,不在於如何當個好皇帝。

  李公公有點急,「力恆,我們是至交,我才勸你,此話莫要再提,別說提,連想都不要再想。」

  歎息,看著沈力恆一張俊臉頗為堅持,李公公只好開口,「力恆,咱家坦白說吧!這燕王登基前,有兩件事他一定會辦。第一,是即位詔,他堅持要天下讀書人之首文淵閣大學士起草,大學士是最堅持撤藩打燕的,現在當然不肯,燕王大怒,已經將大學士全家下獄,威脅抄滅九族。

  「第二件事,你一定想得到,就是龍袍,而且咱家猜測燕王更在意龍袍,事實上,他昨天就問過你,定要親眼見到你。」

  沈力恆心漏跳一拍,但強自鎮定,「那又如何?」他知道,燕王恐怕不是在意龍袍,而是為了萬龍禦天圖。

  「別拿自己身家性命開玩笑,咱家看燕王非常在意,不是說著玩的。」李公公臉色嚴肅,話鋒一轉,還有件事他也得問,「還有……是你把開陽公主藏起來的吧?」

  沈力恆皺眉,不言語。李公公猜對了一半,但另一半他沒猜對,他不知道沈力恆更大膽,不但將公主藏起來,還將公主藏在這沈府裡。

  「有個小太監那天看到了,你們將開陽公主救出宮。」

  「……沒有的事。」

  「不管有沒有,你對開陽公主的心,咱家也知道,但咱家要告訴你,燕王已經派出人馬要找四皇子與開陽公主,務必擒獲,斬草除根。咱家還是想勸你,別為個女人……」

  「不要再說了。」為了趙本義的狠毒而憤怒。

  四皇子、紫心,好歹是他的侄兒、侄女,如今江山已經到手,何必如此趕盡殺絕?這還是人嗎?

  氣氛僵持,沈力恆不願再聽,起身似乎想要送客;李公公無奈,過去沈力恆算是很聽他的勸,畢竟他長了沈力恆幾歲,現在或許局勢已變,或許不滿他的變節,他似乎不願再多說。

  站起身準備離去,但離去前,有些話還是該說,「我這趟來,不是為誰傳訊,而是要告訴你朝廷的變化,希望你掂量掂量,別為了那不值幾個錢的愚忠丟了性命,那是最蠢的。」

  依舊不語,傲然挺立。

  李公公看了看四周,嚥了嚥口水,似乎為了他接下來要講的話而感到緊張,向沈力恆那面向門口的背影。「力恆,相交多年,咱家冒著生命危險,最後勸你一句。」

  「什麼事?」

  「若真不想低頭,不想變節……今晚帶著開陽公主趕快離開吧!」最後發出警訊。

  轉身,訝異,「李公公?」

  「咱家不能多說,希望你保重。」李公公眼眶帶淚,轉身離去。

  離去之前,丟下這個模糊不清的震撼訊息,可是沈力恆夠聰明,他聽得一清二楚,甚至已經可以想見,這一天日落之後將充滿危險。

  重重一歎……果然,平靜了一天,跟著又要山河變色了……

  自午前至下午,錦繡署與沈府安安靜靜,一點事也沒有,但那是表面上,至少在沈力恆的心裡,不停安排、盤算,根本靜不下來。

  表面強自鎮定,但那時而在房內來回踱步,時而與沈一虎交頭接耳討論事情的模樣,已經顯露出他的緊繃與憂心,甚至顯露出他的害怕。

  沈一虎照做,將東西統統安排好,順道巡了巡原先想好的逃難之路,確定沒有問題,算是做個演練,以備不時之需。

  只是沈一虎不懂的是,何以少爺要他將錢財、衣物分成兩份是何用意?就連馬車也要準備兩輛,他更是不懂,那馬車大小,四人乘坐還算寬敞,根本毋須兩輛。

  懷著疑惑,沈一虎決定去問,才來到沈力恆獨居院落的大門前,就看見沈力恆正在一隻鴿子腳上綁紙條,一旁還有一籠的鴿子。「少爺,您在做什麼?」

  為最後一隻鴿子綁好信條,輕輕捧在手上,朝著空中高高拋起,鴿子離開他的手,往天空飛去。「去吧!去該去的地方。」

  這時,平兒扶著趙紫心踏出房間想要透透氣。公主心情已經好多了,雖然還是不多言,至少不再哭,當然也沒再說想要死的話。

  兩個女人站在迴廊下,看著庭中的兩個男人。而沈一虎也盯著沈力恆看,他在沈家這麼多年,當然知道沈力恆這是要給各地的織造句傳訊,但他不解的是,此時此刻,還有什麼訊息好傳?

  沈力恆蹲下身子,打開籠門,十多隻鴿子頓時飛出,朝天際飛去,頓時滿天鴿群,每隻鴿子都有自己的方向,往目的地飛去。

  「少爺,您要傳訊給誰?」

  沈力恆看著天空,彷彿在交代那群鴿子爭氣點,突破重圍、闖過難關,到遠方去吧!不要困在這裡,坐困愁城。

  完成這件事,沈力恆突然覺得彷彿鬆了口氣,好似交代完了沈家的命運,錦繡天下或許不再,但各地巧手工匠自當各安天命、各司其職……織者便是為百姓謀福利,綾羅綢緞俱為其蔽體……

  他在沈家、在錦繡署,整整待了二十六個年頭,此刻才有機會好好回顧這個百年織家的興衰,一切榮華富貴彷彿過眼雲煙,轉眼不留。

  爹、娘,爺爺、奶奶,孩子就到這裡了,你們能原諒孩兒吧?沒聽你們的話,依舊決定帶著紫心,逃難去……

  「給各地的織造局、布莊、染房、繡坊,飛鴿傳訊,此後沈家不再發號司令,各地工匠巧手各自努力、各安天命。錦繡天下就這樣結束了……」語氣很平淡,毫無牽掛。

  沈一虎再笨當然也聽懂了,突然間,一個大男人就這樣哭了出來,淚水掉個不停,怎麼擦也擦不乾淨。

  沈力恆看著,不禁笑了,「你哭什麼?」

  「我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麼?」他說不定還真是個不孝子,百年家業了結於他手中,竟然一點歉疚都沒有,或許有感慨,但他不難過。

  想想五百多年前,沈家從小布莊開始,那時候哪有錦繡天下呢?百年興衰,這是自然,至少人還在,心還在。

  他一點都不害怕往後的路,就算再顛簸險巇,只求一路走來問心無愧。於愛,也無愧。

  「沈家把小虎子養大,現在沈家就這樣沒有了,我難過嘛……」眼淚不停掉,甚至哭出了聲來。

  站在迴廊下,聽著主僕這般對話,平兒也哭了,趙紫心也默默流淚,心裡總覺得都是因為她。

  「永綿,讓我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答應過我什麼?」

  那一夜她再度想要自盡,他願意同死,她不捨拖他下水,於是答應他,此後就算還是學不會為自己活,至少留在他身邊為他而活,「可是……」

  「告訴你們吧!爹娘當初就是說過了,這一天要是來臨,要我拋下一切,就算是這百年家業也可以捨棄,但求保住一命。這是父母之命,我豈能不從?」

  雖然當時爹娘是說他身懷絕技,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若為人所知,必將惹禍上身,這才留了這樣的遺訓給他。

  現在,禍事雖然未必因他而來,而且現在他身邊多了一個紫心,但狀況類似,都是該走的時候了。

第7章(2)

  沈一虎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少爺,為什麼東西都要準備兩份?」

  沈力恆看看他,「因為,我要你帶著平兒先離開。」

  一驚,不敢相信,沈一虎從沒想過要跟沈力恆分開,來到沈家這二十年,他都習慣跟著沈力恆,兩人之間早已培養出比兄弟更親的主僕關係。

  看向他,再看向平兒,「此時大難即將臨頭,燕王的目標除了紫心,還有我,你們是無辜地,我們不能拖累你們,紫心由我來照顧就好……」

  平兒大驚,跪在地上,「大人,讓我跟著公主,平兒求您……」

  沈一虎也跪下,「少爺,我也不想走……」

  兩個人都跪在地上,讓沈力恆好生為難;趙紫心看著這一切,心裡很難過,雖不捨,但支持力恆的決定,因為心情難過,也就無心深思為何力恆會說他也是燕王的目標?

  「燕王要抓紫心,你們都知道;再來是我,他必會逼我織龍袍……還有一幅該死的萬龍禦天圖。為達此目的,他必定不擇手段,你們不要跟著我和紫心受苦受難。」

  「我們不怕!」平兒哭喊,「平兒的命是公主救回來的,沒有公主,平兒不可能活得像人;現在離開,平兒還是人嗎?請大人成全。」

  「少爺,我也是,不要逼我走。」

  兩個人都跪在地上,甚至磕頭,讓沈力恆好為難。看著夕陽逐漸西下,轉眼就要入夜,危機可能隨時會來臨,竟還無法說服這兩人。

  「少爺,我跟平兒一路上都可以幫你們啊!我可以保護你們,平兒可以照顧公主,多我們等於多兩個幫手。」

  「就是。」

  沈力恆很無奈,看著趙紫心,她的眼神裡也充滿掙紮,只能以信任的眼神看著他,由他來決定。

  「好吧!好吧!都起來,別浪費時間,還有很多事要做,要走就一起走吧!」他無奈歎息,只能同意。

  沈一虎與平兒破涕為笑,趕緊起身去做準備,以免沈力恆反悔。

  沈力恆看著天空,趙紫心緩步走向他,他低頭看著她,眼裡毫不避諱展現他的憂心。

  她問:「我不想連累你。當時,你晚來一步,我死了就算了……」

  他回說:「不會算了,不可能算了……」他的心都在她身上,怎麼算?

  又是淚汪汪,他伸手緊緊抱住她,此刻他們連成一體,同生共死。

  她學著仰賴他的鼻息而活,為了他,努力苟延殘喘。

  入夜後,整個錦繡署與沈府安靜得嚇人,署、府各自佔地廣袤、幅員遼闊,過去人聲鼎沸,養有成千工匠,上萬僕傭,各司其職,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如今人去樓空,空存燈籠燭影,影隨風搖曳,景色淒涼。

  與往昔記憶相較,今之景色更令人不勝唏噓。

  今晚就是他們離開沈府,拋棄這個錦繡天下的最好時機,事前也沒什麼機會選黃道吉日,只是透過李公公知道這個消息,大難臨頭,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亥時初,兩個男人做好萬全準備,佩劍在身。

  這很難得,過去旁有護衛沈一虎,沈力恆何須自己佩劍?如今即將逃難上路,一把劍好過千萬枝針。

  不過畢竟是織錦世家出身,縱使成批上等布料,萬千織衣梭機,統統帶不走,只能帶走祖傳的一套刺繡用針,有長有短,有粗有細。

  沈力恆很滿意了,總比人真的死掉時,空手離去得好,至少他還可以帶走這慣用的繡針。

  倒是沈一虎不斷念著,還有點不捨這沈家的一切。他知道這個兄弟是替他不捨,替沈家這百年家業不捨,但他心想,為了命、為了心愛的女人,該捨的他統統捨可以狠心舍下,半點眷戀也沒有。

  沈力恆獨居的院落前空地,一輛馬車已備妥。平兒扶著趙紫心站立在馬車旁,平兒原先要趙紫心先上車,免得著涼,但她堅持不肯,只說要站著等沈力恆。

  「姊姊,」很努力才改了口,還是趙紫心要她改的,本來是要她從此叫她本名,但平兒不肯,「是不是會冷?不然怎麼在發抖?」

  「還好,可能……有點害怕……」

  「別怕,沈大哥會保護你,我跟虎子也會啊!」

  「我真沒用,一直在拖累你們……」以往在宮中學的一切,如何當個好公主,那種種女紅技藝、宮廷禮儀、應對進退,現在統統無用,還不如一個強健的身子,手握武器,可以抵抗來犯之人。

  「你又來了,小心沈大哥聽見。」

  不敢說,真怕他聽見,但只能歎息。

  這時,沈力恆先進來,看著趙紫心,「還好嗎?」

  「我沒事。」

  「那怎麼在發抖……你笑什麼?」終於有了點笑容……

  「你怎麼跟平兒問同樣的話?」

  平兒無奈,「你抖成這樣,明眼人都看出來了。」轉向沈力恆,代替趙紫心回答,「沈大哥,姊姊她說她很害怕。」

  趙紫心推了推平兒,就是不想說給沈力恆聽,讓他多擔心。現在他一定很煩惱,該怎麼安置她、該怎麼保護她……唉——她沒死成,真是好事嗎?

  可現在,心裡更牽掛著他……想死也有牽掛了……

  「別怕,不會有事的,我保證,我都安排好了。」

  跟著走進大門的是沈一虎,人都到齊了。

  「前面怎樣了?」

  「人都已經進來了。」人?當然是今天晚上要來抓公主的人。

  沈一虎方才到前方假裝好事之人,抓個人就問,這才確定,來人就是要抓開陽公主——看來那天沒殺了那個小閹人,真是失策。

  「該做的都做了吧?」

  「都成了。」儘管很心疼。

  布莊、織房,繡坊,統統放火燒了。黑夜火光四射,幾乎照亮夜光,從這處院落往遠方望去,幾乎可以看見那刺眼的光亮。

  雖然可惜,沈家在這裡待了一百年,這百年基業就此毀滅,但為了逃難,為了拖延那衝入錦繡署與沈府之人,不得不如此。

  「你們做了什麼?」趙紫心問。

  「把這裡燒了。」

  趙紫心臉色一白,低頭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這錦繡署與沈家也充滿了她童年的回憶,她真是不捨。



  「毋須心疼,這些都只是身外之物。」

  「不是身外之物……我就是在這裡認識你的……」

  一聽,心跟著疼,但臉上帶著笑容,「那更不需要心疼,往後我永遠陪著你。」

  苦笑,但還是努力扯出笑容。

  沈力恆說著,「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了,能聚在一起也是福氣,彼此互相照顧吧!」

  沈一虎笑著,幾乎咧開了嘴,「下午還說要我跟平兒先走,既然是一家人,怎麼可以分開?」

  平兒也跟著鬥嘴,「就是。」

  沈力恆笑著,看著時間不早,便要平兒先扶著趙紫心上馬車,然後讓沈一虎放火把這間院落也給燒了。

  事成之後,兩個男人上了馬車,由沈一虎駕車,雙駕車同時昂首,發出四名,向前奔去,離開院落,也離開身後那驚人的熊熊大火。

  轉眼間,這宮沈力恆自小至長起居學習的院落陷入一片火海,火苗甚至往附近院落擴散,轉眼間,整個沈府大半面積均付之一炬。

  「該死,這火這麼大,要怎麼進去?」

  「前面錦繡署也是,開陽公主到底去哪裡了?」

  「人也沒找到,怎麼跟上面交代?」

  「該死!」

  踢開大門,裡頭也是一片火海,蒸騰熱氣撲面而來,讓人不敢進入,只能在外觀望;有人提了水要救火,但杯水車薪,自是無用。

  「你們說,開陽公主會不會燒死在裡面?」

  「可是上面交代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啊!死要見屍,趕快把火滅了,看看裡面有沒有屍體,有的話還好交代,沒的話就慘囉!」

  「滅火,你去啊!燒這麼大,想送死的就去。」

  「唉……這沈家以前可是百年織錦世家,有錦繡天下的稱號,沒想到現在這麼慘。」

  「你們說,這開陽公主真的死在沈家嗎?還是我們弄錯了?」

  「誰知道,管她在哪裡,一點都不重要,我只想回去好好休息。」

  「就是,其實王爺當上皇帝就算了嘛!幹嘛沒事找事做?要找公主,還要找錦繡官?」

  「你想死啊!敢說這種話?還不趕快去救火?」

  「是!是!」

  火繼續在燒,照亮夜空,那鬼魅般的光亮映入眼簾就,彷彿燒到眼底、心底,卻一點暖意也沒有,反倒寒意陣陣……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49:33

第8章(1)  

  沈力恆一行四人逃出了沈家,逃出了錦繡署,路上沒有人敢停留,怕一停留,追兵就會追上;也沒有人敢回望,怕一回望,看見錦繡署的方向烈焰沖天,內心又出現不捨。

  此時,他們不能不捨,只能揮著馬鞭,鞭策馬兒,持續往前奔馳。

  兩個男人在前方,一人駕車,一人四處警戒;後方棚內,平兒陪著紫心,但平兒也是小心翼翼注意四周變化,深怕有人從後方追趕,而前面的兩個男人回防不及。

  不知道奔馳了多久,只知道車速從一開始的瘋狂奔馳,到後來已逐漸放慢,顯見已逐漸離開危險,至少一路下來都沒見到追兵,這是因為沈力恆一開始選擇的逃亡之路確實相當偏僻,屬於尋常百姓才知道的小路,這京城郊區的鄉野之路甚至稱不上路,反而可以幫他們保命。

  到後來,馬車甚至緩緩行進,沒有趕路。趙紫心的心也跟著平靜了許多,方才感到緊張、害怕,泰半是因為這車速快得驚人,彷彿後頭有火災燒。

  平兒偷偷掀開布簾,看向車窗外,外頭自然一片漆黑,畢竟已是深夜。然而定睛一看,還是可以隱約看見,這裡有著濃密的森林,他們正走在這盡容一輛馬車通過的羊腸小徑上。「姊姊,沒事了,我們安全了。」

  「安全了……」沒有恐怖的叫囂聲,沒有後兵追趕,應該真的安全了,這是她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有平安的感覺。

  「聽虎子說,咱們要去沈大哥安排的地方暫時住下,等到風聲稍歇,我們會出京城……」

  「出城?那我們要去哪裡?」

  聳聳肩,「這我也不知道……」話語一停,因為馬車突然停下。

  平兒也有點緊繃,遑論趙紫心神色再現慌張。平兒戒備,挺起身子,看著四周,「姊姊別怕。」

  掀開布幔,這才看見是沈力恆,他上了車。平兒當下瞭然,沈大哥是想跟公主說說話,那她當然得退開,省得打擾了他們小兩口,乾脆去前面陪虎子駕車好了……

  「姊姊、沈大哥,我到前面陪虎子。」說完就趕快出去。

  沈力恆坐定,趙紫心一直看著他。沒過多久,馬車再度啟程,依舊緩慢行駛,脫了險,現在大家似乎也不著急趕到目的地,慢慢走,儘管深夜隨時可能有事發生,但這晚至少已是踏上遠離風暴核心的路途。

  「在想什麼?」沈力恆溫聲問著。

  趙紫心搖搖頭,忽然一陣衝動,她挪動身子,主動靠近眼前這個男人;沈力恆也懂她的心,主動抱住她,任由她靠在自己懷裡,貼緊自己的胸膛,溫暖她的心,也讓她溫暖自己。

  大難過後,不只她,連他也跟著脆弱。現在還能這樣彼此擁抱、慰藉,真的是最大的福氣,況且經過這一次,兩人頓時都感到,絕不能失去彼此,感情霎時突飛猛進。

  「還怕嗎?」

  微微點頭,「還有一點,但好多了。」

  臉上露出欣慰笑容,「我在城郊安排了房子,咱們暫時在那落腳,等風聲過了,我再安排出城……」

  「這些平兒剛才都說過了。」

  沈力恆皺眉,「她好愛搶我的詞。」語氣裡略有不悅。

  「她只是想安慰我而已。」

  忘情撫摸她的臉頰,「所以別再害怕,一切都過去了,知道嗎?」

  趙紫心用力點頭,努力吸聞他身上的味道,有股淡淡地香氣,還有她熟悉的布料氣味,藉此汲取勇氣。「可是,昨晚我夢到了母妃……」

  「紫心……」

  「她責怪我,怎麼可以獨活……」

  沈力恆雙臂用力,緊緊抱著她,更像是要鉗制住她,「我說過,紫心,你要為自己而活,離開的人已經離開了,她再也無法影響你,這只是你自己想不開;現在你要做的是學會想開一點,放過自己。」

  「這好難。」這麼多年,她習慣了聽從父皇、母妃的一切安排,稍有不從母妃便是一頓好罵,讓她已經習慣了沒有自己的想法。現在,在她生命中給她最大壓力的母妃已經離開,她雖然難過,畢竟是母女,但也感到輕鬆,輕鬆到近乎茫然。

  「如果是這樣,那我也說過,你還不能學會為自己活,那就換個目標,為我活。從現在開始,我沈力恆就是你趙紫心唯一存在的目標,你要為我好好活著,知道嗎?」

  趙紫心凝望著他,看著他英俊的堅定臉龐,她點頭應允了他,也要求自己從今而後,為他一人活著。「永綿,對不起,我曾經這樣傷害你……」

  「這話從哪說起?」沈力恆笑著,很滿足現在能抱著她,享受難得的溫存,自然不懂她所謂的傷害從何而來。

  「我三次要嫁,都讓你幫我織嫁衣,對不起……」

  「我承認這讓我很痛苦,可是想想,你也是被逼的,也不是自願的,怎能怪你  ?反正都過去了,現在你就在這裡,這對我來說就夠了。」

  「對不起……」呢喃重複歉語。

  沈力恆突然一聲歎息,「其實你第一次要嫁時,我急到想直接去見皇上,可李公公攔住了我,他說我只是個錦繡小官,怎可能與公主匹配?況且下嫁一事,你跟元妃都同意,哪有我說話餘地?因此我就卻步了,沒有去跟皇上當面爭執……」

  趙紫心聽著,完全不敢置信,擡頭看著他。她不知道有這一段,現在知道,心裡更是痛,力恆看似溫和、內斂,沒想到對她的感情這麼深,她該怎麼回報?「反正我已經不是公主了……這樣也好,反正當公主也好累。只是,心裡依舊覺得對不起爹娘。」

  「活著便是孝順。」他只能這樣安慰,誰知道元妃如果還在,會不會逼紫心自盡?但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他只能這樣說。

  「也許吧……」

  「紫心,放寬心,不要再去想以前的事。等這陣子風頭過去,咱們就成親,雖然長輩都不在了,但天地可為證,你就專心做我的妻子吧!」

  雖然逃離錦繡署,此後榮華不再,但沈家這些年在大江南北各地留存著大筆財富,他們要去哪裡都行,也不會讓紫心餓著,況且縱無財富,他也有織錦技術,絕對可以討口飯吃。

  這就是他為什麼決定帶著紫心逃離京城,既不願屈服,只能走人,拋棄那手中的一切尊貴,重新學會做個黎民百姓。

  「妻子?」

  「當然,我們現在都這麼親近了,當然是妻子。」沈力恆淡淡說著,眼裡卻滿是笑意。

  這時,馬車先停下,過了半晌,又繼續往前行進。趙紫心有點心驚,但沈力恆抱著她,安撫她。

  繼而來人掀開布幔,是沈一虎,看見少爺與公主的親密模樣,可想而知方才一定是情話綿綿,耳鬢廝磨。

  沈一虎臉上淨是曖昧笑容,但嘴上就是不說。「少爺,到了。」

  當然知道沈一虎臉上的曖昧神情,但沈力恆不回應,不給對方有話可以取笑。他帶著趙紫心下了車,平兒也站在一旁。

  看著眼前,是一座經濟的三合院落,有正廳,有兩旁的偏室,後頭還有水井、水池以及廚房,可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咱們就在這裡落腳,這裡夠偏僻,來往人煙稀少,是個最佳的避難之處,雖然這裡稍微簡陋了些……」沈力恆解說著。

  「不會,這裡很好。」當然遠遜於皇宮,更遜於沈家,但能有這樣的棲身之所,對於逃過一劫的趙紫心而言,已是萬幸。

  經過一番討論,兩個男兒主導之下,決定既然兩對都互許終身,便毋須迴避,所以沈力恆與趙紫心住東邊的廂房,平兒與沈一虎住西邊的廂房。

  趙紫心臉紅紅的,但乖乖不敢說話;倒是平兒臉泛潮紅,責備著沈一虎那一臉猴急的樣子。

  「這是少爺決定的,你幹麼罵我?」很無辜,但心裡很開心。

  「沈大哥是個君子,肯定不會隨便欺負姊姊,你呢?」

  「我也是君子啊!」

  兩個鬥著嘴,讓沈力恆與趙紫心看著,都笑開了,稍微沖淡了今晚的緊張氣氛。邊聽著他們鬥嘴,邊將行李卸下,一邊早點休息,連趙紫心都來幫忙,儘管平兒勸阻,但她自稱已非公主。

  他們都以為這樣應該就是最後的發展,在此稍住,然後遠走高飛。

  希望如此,希望真是如此……

  事後若想想,在小宅院稍住的這段時間確實是人生當中難得的悠閒時光,平凡就是幸福,真能這樣深居簡出,藏於民間,作息均與民同,也許是件很幸福的事。

  這樣平靜的日子至少過了十多天,不長不短,但真的讓他們以為曾經的天崩地裂已成過去,現在的日子平穩得很,彷彿自始便不生波瀾。

  夜晚,兩對佳人在各自廂房入眠,既然互許終身,一心篤定,倒也理所當然、順理成章,所欠的也只是婚儀。

  白日,平兒便會忙東忙西,忙著煮飯,料理三餐,洗衣,整理宅院;沈一虎則會出門採買所需物品,沈力恆則多半會待在宅院裡,避免有人來襲。

  真的必要時,他也會出門辦事。兩個男人時而也會交換,由沈一虎守在家中。

  這樣看來,就只有趙紫心沒事做——所有人都體恤她,要她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但或許大家心裡還是想,她原先畢竟是個公主,這家務事她未必做得來,不如多休息。

  可是趙紫心很過意不去,看著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尤其是平兒,一下得煮飯、一下得掃地,一下還得洗衣。

  於是她決定主動去幫忙,不等平兒同意,她自己來到後院處,看見小池子旁擺了一桶待洗的衣物。

  她終於找到事情做了,趙紫心開心的笑了笑。蹲在池邊,看著那堆衣物,上頭擺著一根棒子,頓時不知該如何著手。

  拿起一件衣物,這應該是平兒的衣裳,將它浸到水裡浸濕,可接下來她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還有,這根棒子是要幹什麼的?那在手裡左看看、右看看,就是莫不清楚這棒子的用處。「這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這是洗衣棒,用來捶打衣物上有髒汙的地方,敲打一陣後,再用水沖洗,就可以了。」

  看向說話的來源,竟是沈力恆,她很不好意思,「對不起,我連洗衣服都不會。」

  他笑著,「沒關係,可以學啊!我陪你洗。」說完,沈力恆從旁邊再撿起一根木棍,也蹲在池子旁,拿起一件浸到水裡,再上下看看衣物的狀況,然後開始捶打。

  趙紫心有點急,「永綿,你不可洗衣服……」他是個男人耶……

  「為什麼?」

  「你是個男人啊……」

  沈力恆笑著,「男人力氣夠,可以洗得比女人更快。況且我連刺繡都會,這清洗衣服,本來也就是沈家子孫該學的。」才說完話,就處理完一件衣物,擰乾放在一旁。

  幸好他們逃亡在外,穿的都是粗布衣裳,清洗起來毋須費心,用力捶打就是,一點也不用擔心傷及珍貴布料。

  「什麼意思啊?」學著他的動作,趙紫心很快就學會了,像是在玩耍一樣,還玩得挺開心的。

  「一件衣裳製成又不是穿一次就丟,上頭總有髒汙,面對各種布料,便有各種不同的方法,像是綾羅綢緞便不能日曬,要在陰涼處陰乾。」

  聽著,趙紫心突然笑了出來。

  沈力恆看著,很好奇。「你笑什麼?」

  「沒有啊!想起你說過的話,綾羅綢緞俱為蔽體……」

  沈力恆也笑了,兩人很有默契,想起小時候的事。也許從那時開始,他們對彼此就動了心,直至現在,兩人之間也難以分得清。

  趙紫心很快上手,動作俐落,甚至樂在其中,「我終於找到一件我可以做的事了……」

  「其實大家是希望你多休息。」

  「我知道,只是看著你們忙進忙出的,我覺得過意不去,總想應該幫個什麼忙……畢竟我們是一家人啊!」

  「好吧!你不要累著就好了。」

  趙紫心笑著,一點也不累,可以動動筋骨,也是好事,要說累,平兒才累呢!她只是活動活動,剛好而已。

  突然,趙紫心想到了什麼似的看向沈力恆,「你不是說,你有兩個秘密要告訴我嗎?是什麼秘密啊?」

  沈力恆沈默了一會兒,不是不想說,而是想著該怎麼說。過了許久,耳邊只能聽見棒打衣物的聲音,終於他開了口。「沈家有個傳說。」

  「傳說,什麼傳說?」

  「沈家有一套失傳的針法,叫作萬龍針法,這套針法變幻莫測,同時操弄七針,來回穿引,繡成的圖樣可三面顯像,爺爺不會,爹也不會,他們一直以為是個鄉野傳說,因為這套針法沒有任何文字記載,更沒有任何繡樣留下,所以大家都以為這只是個傳說,不是真的。」

  不知該怎麼回話,因為聽到現在,聽起來還像個故事。

  「可是,我會。」

  沈力恆只是淡淡一句,趙紫心還是懵懵懂懂,不知道從頭到尾有何關係?「你會那很好啊!這怎麼能算是秘密呢?」

  「因為這鄉野傳說中還有一個部分,是可以要了我的命的。」沈力恆手也沒停,繼續捶打衣物,「傳說,只要沈家子孫有人無師自通,學會這套萬龍針法,繡出萬龍禦天圖,就代表江山即將易王,天子要換人做了……夠荒謬吧?」

  趙紫心聽著,整個人幾乎都傻了,半晌說不出話來,甚至動作也停了下來,看著他,「有這種事?這怎麼可能是真的?」

  「是啊!這些年來,我自己也不相信。記得我們談過的嗎?王與霸,我一直認為,誰當天子,那是百姓決定的;百姓不允,縱使一時坐穩,終將跌落。」

  趙紫心點頭,繼續動作,「我現在相信了……」親眼見到那群臣倒戈,各地百姓響應趙本義的起兵,她就相信了。

  兵敗如山倒,不稀奇;民心潰散,祈求變天,才令人不得不服。

  但趙紫心追問,「為什麼這件事,父皇他們好像都不知道?」

  沈力恆淡淡一笑,「爺爺說,前幾個皇帝還曾經派人問過此事,但沈家幾百年來的態度都是——這不過是鄉野取樂的傳說,連他們都沒見過這套針法,和什麼萬龍禦天圖,時間一久,王朝統治又穩固,自然繼任的皇帝都以為這只是傳言,沒再追究了。」

  「原來是這樣。」

  「紫心,坦白告訴你吧!趙本義要登基,他也知道這個傳說,先前就派人來問過我萬龍禦天圖的事,李公公那天來找我,只說要我幫趙本義督造龍袍,但我猜想趙本義在乎的不是龍袍,而是萬龍禦天圖。」

  正如趙本義在意的從來都不是怎麼當個好皇帝,而是怎麼坐穩皇帝的位置,割除異己。趙本義的知人善任,民心眾望所歸,看來都是假的。

第8章(2)

  趙紫心捶打著衣物,語氣悶悶的,雖是如此,但要她不在意真的很難,終於她還是受不了,開口問了。「永綿,你會幫他制龍袍,繡什麼萬龍禦天圖嗎?」

  他反問:「紫心,難道你真的相信一幅萬龍禦天圖,就可以決定誰當皇帝嗎?」

  她啞口無言,只能頹然的繼續洗衣。

  縱使知道自己的父皇沒做好,但父皇是個善良的人,只是耳根子軟,拿不定主意,父皇不是壞人啊……

  「紫心,我坦白說吧!我根本不相信這些事,所以若為了保命,我願意幫他。但……聽我說完,但如果他威脅到你的生命安全,就別想得到他想要的東西。」語氣鏗鏘、堅定。

  趙紫心一陣歎息,「其實我已經認命了,不當公主沒有關係,父皇、母妃自盡,至少也死得其所,不受屈辱,如果天下百姓真能得到他們想要的明君,那一切就無所謂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

  看著他,「那個趙本義,真的是那個王嗎?」

  沈力恆歎息,「紫心,這件事天下百姓會決定,我們就不用煩惱了,當然,也不要不甘心。我說過了,以力假仁者霸,以力服眾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時間可以證明一切,天下百姓才是最後做決定的人,等著看吧!」

  她只能接受他的說法,心裡卻有濃濃的憂心,想的不是他們趙家的江山,江山太遠、太大,小女子如她,心裡根本裝不下,更無力憂心。

  她擔心,萬一有一天趙本義硬逼力恆繡圖,怎麼辦……

  小宅院內日子平靜,但不代表他們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悉。沈一虎常常出去探聽最新消息,回報讓沈力恆知道,兩人在一起決定對策,該怎麼應付,何時得再逃。

  聽說,文淵閣大學士斷然拒絕為趙本義起草即位詔,趙本義大怒,揚言要殺大學士九族;大學士反譏,殺他十族也不怕……

  聽說,趙本義當朝要前朝大臣一一宣誓效忠,不服者,立即廷杖至死……

  聽說,趙本義開始派出眾兵在京城四周嚴加搜索,甚至闖入民宅,務必要找到出逃的四皇子趙衡安,以及開陽公主趙紫心,另外畫像上還有一人,老百姓也不知是誰……

  「應該是我。」沈力恆說道。

  四人聚在正廳,討論著接下來該怎麼做,沈力恆突然冒出這一句話,讓趙紫心憂心不已,凝望著他,深怕一眨眼,他就不見了。

  沈一虎說:「少爺,不用擔心,這裡很隱密,況且撤退路線我們都安排好了,一有變故,立刻走人,房子也燒了。」

  可是平兒覺得不對勁,「可是那趙本義安排眾兵,守住了京城的大小門,我們怎麼出城?」

  沈一虎頓時無言,著實煩惱。

  沈力恆也思索著,「那不急,此時出城確實危險,如果真的必須再逃,還可往別處宅院去,至少拖過一、兩個月。」

  趙紫心問:「難道趙本義不會繼續找我們嗎?」

  「就算想,可能也沒辦法,他總要登基,登基之後有各種事情要處理,現在各地災荒頻仍,百姓民不聊生,掉到他手上的其實是個爛攤子。雖然我覺得他其實只想當皇帝,沒想過這些事,但他總要處理,心想一分,便會無心理會我們,況且到時候他登基即位,地位穩固,可能也不會這麼在乎這兩個前朝皇室子嗣。」

  這段話分析得合情合理,眾人均點頭,還是沈力恆夠聰明,可以分析出這般大道理,安撫眾人的心。

  趙紫心突然看向沈一虎,「有打聽到四皇子的消息嗎?」

  「有!只是各種說法都有,有人說,四皇子還在京城內;也有人說,趙本義攻進宮裡那天就已經逃出京城了,不過……」

  「不過什麼?」

  很為難,但還是得說,「不過也有人說,趙本義已經抓到四皇子,但這個說法我不相信。」

  趙紫心確實擔心,衡安是他們趙家這一支唯一的血脈,況且他用功向學,性感敦厚寬仁,她原本也期望衡安即位之後可以給王朝帶來一番新氣象,無奈現在發生了這樣的事。

  「四皇子武功高超,一定可以逃過一劫的。」沈一虎安慰著。

  沈力恆也說:「是啊!紫心,四皇子是有福氣之人,也許將來,天下局勢要看他也不一定。」

  「真的嗎?」還有機會嗎?

  沈力恆點頭,卻不願明說,將來的事誰說得準?但聽到這些消息,他可以確定趙本義不是什麼好人,將來即位也不會是什麼好皇帝。既然如此,新王必定會再觀察,卻又有民胞物與之心,絕對是個難得的王者。

  他期望這一天會來臨……

  眾人又聊了一會兒,這段日子以來,他們都會在晚膳過後在此討論大事,有時討論朝廷局勢,有時討論往後何去何從;兩個女子也都在,也會給意見。

  就在此時,大門口傳來一聲聲急促的拍打聲,甚至還傳來高聲叫囂,讓正廳內的四人均嚇了一跳。

  沈力恆立刻衝出大門,沈一虎也是。兩個男人到了門口,隔著門板聆聽外頭的局勢,不聽還好,一聽不禁一驚。

  「開門,奉命搜索是否藏有欽犯,立刻開門。」

  「開門,不然我就撞門了。」

  竟然找上門來了,沈力恆面色一驚,強自沈著冷靜;沈一虎也難得臉色慘白,不知如何是好。

  沈力恆對著沈一虎說:「你去後門看看,叫紫心與平兒趕緊準備走人。」

  「少爺,那你……」

  「快去!」聲音急促。

  沈一虎趕緊跑去,先囑托平兒趕緊準備,簡單收拾,什麼都可以不用帶,命最重要,接著他跑到後門要準備馬車,可是才靠近後門,聽見外頭人聲沸騰,立刻嚇了一跳。

  這不得了!沈一虎趕緊回奔,跑到前門,氣喘籲籲對著沈力恆說:「少爺……後門……後門……後門也有人。」

  沈力恆完全震著,不敢相信他們被包圍了——這下子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轉眼間只剩下一條死路。

  平兒抱著包袱護著趙紫心,也在一旁等著,此時此刻,女子真的無用嗎?只能這樣乖乖聽從命令,等待生死嗎?

  趙紫心看著眼前兩個男人一臉頹喪,不知如何是好,她心一下冷,頓時徹底灰心喪志。

  還是逃不過嗎?

  躲了將近半個月,最後還是逃不過嗎?

  「永綿,算了,我認命了,讓我出去吧!」趙紫心臉上慘澹一笑。那日投進了白綾環,黑白無常便盯上她了,最後竟沒死成,該死之人如她,怎能輕易讓她逃過一劫?

  沈力恆看著她,知道她想要犧牲自己,保住他們。她好傻,他說過了,外面那些人未必是為了她而來的,說不定是為了他……

  此時,外頭突然又傳來呼喊聲,聲音相當清晰。「力恆,你在裡面嗎?如果是,為何不開門?」

  沈力恆又是一震,那竟是李公公的聲音;眾人也跟著一跳,一臉不敢置信,雖是熟人,但沈力恆還是不敢開門。

  經過這一亂,誰知道李公公已經變成怎樣的人?為了保命,為了保住他們四人的命,他必須謹慎。

  「力恆,咱家知道裡面只有你,咱家是為你來的。」

  這句話像道雷般擊中沈力恆的腦門,讓他渾身一痛,但也頓時清醒,腦袋理出思緒,知道李公公方纔那番話有何用意。

  沒轉身,但直接開口交代沈一虎,「小虎子,帶著紫心與平兒進去躲著,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不準出來,聽到了沒。」

  沈一虎看看大門,又看看少爺,心裡滿是遲疑,不知少爺要怎麼做?

  見他毫無動作,沈力恆沈聲低吼,「快點。」

  不得已,只好帶著平兒與趙紫心往屋內走;平兒扶著趙紫心,趕緊進屋內,趙紫心的眼神卻始終回望,不捨分開。

  「永綿……」

  他沒理她,仍站在門前,雙手已經放在閂上,隨時準備退閂開門。

  趙紫心進了屋內,沈一虎安排兩個女人躲在屋內,要她們千萬不要出聲,然後速奔回屋外,要陪沈力恆。

  可是沈力恆瞪著他,「你也進去等著。」

  「少爺?」

  「小虎子,你不聽我的話嗎?」

  不敢不聽,只好回頭也回到屋內,與兩個女人一通躲在門板後方,透過空隙,看向庭院內門前的動靜。真要出了什麼事,他也好一起衝出去幫忙,不讓沈力恆一人面對。

  沈力恆站在門前,看著那門板,聽著外頭依舊鼓噪叫囂不斷,李公公則依舊溫情喊話。

  好吧!山窮水盡,確實無路可退……

  他開閂,緩緩打開門。

  如果這樣能救她,那就讓他去吧!只要她能安然離開這場混亂,逃出生天,一切都無所謂,他可以犧牲。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50:40

第9章(1)  

  沈力恆站在門前,望著大門,聽著外頭的喧囂聲以及李公公的呼喊聲,他回望了屋內,確認該躲起來的人都躲起來了。

  輕輕歎了一口氣,事已至此,如今兵臨城下,退無可退,唯一的辦法似乎只能開門。

  與其死守著門,任人攻進,以一擋百,實力懸殊,到時必死無疑,不如讓他開門,由他一個人去面對這一切。

  到此他也分不清讓大家陷入危難的究竟是紫心,還是他自己,也許事情發展到最後,是他比較多吧……

  退開閂,他緩緩打開大門,或許因為這個動作,外頭的聲音忽然變小,似乎也在屏息等待,確認是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門一開,他看見了就站在外頭的李公公;而李公公也看見了沈力恆,兩人對望,眼裡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再度見面,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那日於錦繡署見過面之後,錦繡署與沈府大火,力恆等人就此不見蹤影。

  趙本義原想,開陽公主必定與錦繡官在一起,吩咐務必將人逮捕,因此才會攻進錦繡署要抓人,孰料一場祝融之禍,沈家與錦繡署就此付之一炬。

  李公公原本想就這樣告訴趙本義,沈力恆與開陽公主都燒死了,算是放了他們一馬,別趕盡殺絕;無奈趙本義性情多疑,稱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不容他隨口說說含混過去。

  因此這十天來,士兵拿著開陽公主與沈力恆的畫像繼續四處搜索,最後是有人通報在這一帶看到與畫像上相似的男子出沒,他才帶人找到這裡來。

  李公公踏進宅院內,後頭的士兵也要跟進,但李公公要他們就停在外面等著,他要親自與沈力恆私下談談。

  「李公公?」

  「你們都在外邊等,沒咱家的命令,不要進來。」

  「可是,會不會危險?」

  看著沈力恆,李公公也望著他,只是輕輕搖搖頭;士兵們只好聽令,統統在外頭等著,等待李公公發號施令。

  他們都是燕王的家軍,這次可以攻進京城,甚至打進皇宮,這些宮裡的公公可謂功不可沒,王爺非常器重他們,因此也同意由公公們帶著軍隊到處搜索,因為這些公公肯定比燕王軍更認識那原先深藏在宮裡的開陽公主以及錦繡官。

  李公公帶上了門,沈力恆退了幾步,知道李公公要深談,於是避開門口,以免外頭的人聽到,李公公也跟進。

  兩人站在庭院內,李公公一時間還不知該如何開口,或許更多了幾許尷尬。如此緊追不捨,非他所願,若非趙本義苦苦相逼,他自己也想放了沈力恆,放了開陽公主。

  畢竟深交多年,甚至開陽公主也是他看著長大的。乍聽開陽公主安好,由沈力恆秘密保護著,他也像是鬆了口氣一樣。

  「李公公,今日前來,有何要事?」

  苦笑,「跟上回一樣,王爺要見你,咱家來請你。」

  「帶著大批兵勇來『請我』?」

  李公公更是無奈,直說:「力恆,開陽公主四處躲藏,咱家可以理解。但你大可不必,王爺只是要你織龍袍,這不就是你錦繡官本來就在做的事情?龍袍完成,一切就沒事了,也不會再到處追著你。」

  這下換沈力恆苦笑了,「李公公,看來趙本義頗器重你,可這裡還是有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此話怎講?」

  搖頭,不願再說。還有何事,便是那可笑的萬龍針法一事,旁人不知那趙本義曾托伍士康前來試探過,顯見他心裡確實在意。

  李公公不逼問,但該處理的事,他不能空手而回。今天,外頭大批兵勇都親眼見到了沈力恆的存在,便不容他當作沒看到,放他一馬。「力恆,今天咱家非得請你回宮。」

  「所以我無處可逃了?」

  「可以這麼說。」

  沈力恆沒有一絲害怕,眼神是直視著李公公;而李公公也大膽回望,兩人眼神對望之間,似乎有點弄懂彼此的意思。

  「那紫心呢?」

  李公公點頭,「公主?我沒有看到公主啊!」

  沈力恆鬆口氣。

  李公公則壓低嗓子對他說:「你隨咱家回宮,今天就到此為止,不會繼續搜索。」

  「外頭的人都有紫心的畫像,要怎麼解釋?」

  「可他們沒有看到人啊!」李公公更小聲,「咱家親自進來,帶著你出去,對他們宣稱咱家查看過了,這宅院內只有你,沒見到公主,他們現在聽咱家的,自然就會收兵回宮。」

  「……」

  「力恆,事已至此,沒有兩全的餘地,你若想保住開陽公主,這已是最佳方法。你想,公主回宮,肯定人頭落地;而你只要織完龍袍,一切都沒事。」

  沈力恆還有要求,「不能讓紫心繼續待在城裡。」

  李公公似乎有點為難,覺得這恐怕惹禍上身,但他何嘗不希望公主與力恆都能安然活著。「好!咱家來安排,龍華門戍衛兵最少,咱家去買通他們,讓他們放鬆戒備,開陽公主便可安然出城。」

  事實上,連日守衛,均無所獲,各城門的戍衛兵早已鬆懈,說不定不用拿錢疏通,此時就算公主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也認不出來。

  「我能信你?」

  「當然能,此時此刻,你也只能相信咱家。」李公公感歎,「誰想做亡國奴?可為了保命,不得不如此。但咱家並非不守信義之人,此事若說定,必會全力以赴,力保公主安全出城。」

  沈力恆想了想,確實也只能信他。追兵在外,真的是窮途末路了,若想保住紫心,他恐怕真的得回宮。

  「力恆,你好好權衡,其中利害,咱家都分析清楚了,你回宮,織完龍袍,一切安然無事;公主若跟著回宮,肯定沒命!今日,咱家定要帶一個人走。」

  歎息,「我跟你走。」

  李公公點頭,「那咱們走吧!」

  「等會兒,讓我把話交代清楚。」

  「不要太久,咱家怕外頭的兵起疑。」輕聲交代完最後一句,李公公放聲大喊,故意要讓外頭的兵勇知道:「沈力恆,這才聽話,跟咱家回宮吧!」

  又壓低音量,「去吧!」

  沈力恆一拱拳,對著李公公一揖,彷彿將自己的生命以及將屋內所有人的生命,統統交給了他。

  李公公心一酸,緩緩回禮。他為什麼突然覺得這趟帶力恆回宮,會將他帶入險境?看著沈力恆那壯士斷腕的表情,李公公心裡更是悶著,郁窒難舒。

  沈力恆一臉沈著,似乎一點都不怕自己即將到來的處境,他唯一煩惱的是,該怎麼對紫心說明?

  他要放下她了,就在這裡放下她……但願她可以逃出去,可以忘記曾經在京城裡的紛擾,走出自己的新人生……

  邁開步伐,往屋內走去。

  沈力恆回到屋內,將門關上;看著他走回來,趙紫心立刻走向他,沈一虎與平兒也是,他們其實都嗅到不尋常的氣味。

  大批兵勇在外等著,沈力恆怎麼還能像尋常人一樣與李公公聊天?這氣氛平和得讓人心生狐疑,不敢置信。

  沈一虎先開口,「少爺,我們該怎麼辦?」

  沈力恆沒回話,只是看著趙紫心,手緩緩棲上她潔白細緻的臉頰,而她也一動不動,任由他輕輕撫摸。

  趙紫心很不安,彷彿可以懂得他的心,縱聰明謀略不如他,但隱約可以感覺到他已經做出了決定。「永綿?」

  「小虎子,去準備準備,備妥馬車、細軟,把身上所有的錢都帶著,準備上路。」沈聲交代。

  沈一虎一動不動,心裡依舊大惑難解,「我們可以走?可是前、後門都有追兵,我們要怎麼走?」

  平兒看著沈力恆,覺得這神情怪,正要叫沈一虎別多問,去做就是了。

  可這時,沈力恆說話了。「不是我們,是你們,你們可以走。」頓了頓,很艱困,但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我隨李公公回宮。」

  這是條件,方才說好的條件——用他一人,換這三人沒事,尤其是他的摯愛紫心。讓她走,身在皇家這麼多年,最後甚至惹禍上身;讓她走,飛到安全的地方,而今而後,平安快樂……

  此話一出,眾人震驚,尤其是趙紫心,她伸出手緊緊抓住沈力恆的手臂,用力之猛,指節幾乎泛白。「什麼意思?」

  沈力恆看著她,卻不回答她,繼續對沈一虎說:「我與李公公說好,他會去買通龍華門的守衛,到時候你們從那裡出城,離開之後,到哪去都行。」

  「我說這是什麼意思,你為什麼不回答我?」語氣裡有著哽咽。

  沈力恆心一痛,但仍讓自己的心強硬起來,「去臨汾吧!沈家在那裡藏有財富,事實上,沈家在各地都藏有財富,你們把東西找出來,便可確保衣食無慮……」

  「你問什麼不回答我?你要回宮,為什麼是你?」

  「……」

  沈一虎也慌了,「少爺,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您要回宮,然後要我們離開?」

  終於,他要回答這個問題,「李公公說了,今天他一定要帶個人回去,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回去吧!」

  「我也要回去。」趙紫心說著。

  沈力恆皺緊眉頭,「紫心聽話……」

  「我也應該回去,他們要找的是我、是我!」趙紫心顫抖著聲,邊哭邊說:「那日你們根本不應該來救我,讓我死了就算了,現在也不會這樣。」

  於是趙紫心轉過身,想要往門外走去,她認了,追到這裡,怎麼逃也逃不掉,她真的認了……該死就死,她毫無畏懼,但是她就是無法親眼見到自己心愛的男人走向死路。

  沈力恆一把抱住她,「紫心,冷靜一點,趙本義本來就在找我。」

  「我才是公主,他要找的是我……」

  「傻瓜,記得嗎?我跟你說過的那套萬龍針法……他要找的是我。」啞著聲音,痛徹心扉。

  趙紫心想起他說過的傳說,「那你更不能去,這一去不是送死嗎?我不要你去送死……」淚水不斷掉落,用袖子擦也擦不盡。

  「紫心……」

  趙紫心掙脫他的擁抱,仍然想往門口走,「既然他一定得帶一個人走,那就帶我!我什麼事都做不了,一點用處也沒有;父皇、母妃都死了,讓我們全家人團聚吧……」

  沈力恆當然要攔住她,可是她太激動,甚至大聲說話,幾乎引起外頭人的注意,「紫心,冷靜下來,不要太大聲……」

  「我怎麼冷靜?讓我去吧……」

  「你答應過我,今生今世,而今而後,只為我活;現在,我要你為我活著。」他低聲但充滿痛楚的說著。

  「我沒有辦法……」

  不得已,深怕外面的人都知道她的存在,沈力恆只好狠下心擊昏她,讓她徹底昏過去,所有聲音在瞬即凝結,紫心眼角帶淚倒在他懷裡。

  頓時四周安安靜靜的,沈一虎與平兒也都眼眶泛紅,但都不敢說話,只能默默擦著淚。

  沈力恆將趙紫心抱起,就近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讓她安穩坐著;平兒趕緊上前,讓趙紫心可以靠在她身上,免得摔下椅子。

  沈力恆退了幾步,眼眶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不斷掉落,任由他用袖子擦也擦不盡。過了許久,他收拾起破碎的情緒,這才停止流淚,看向沈一虎,「小虎子……」

  「少爺,我陪您回去。」

  「你也在鬧?別鬧了,現在我只信你,你要待在這兩個女人身邊保護她們。」沈力恆很不高興。

  「可是……」沈一虎才說了兩個字,聲音破碎,眼淚直落。

  他當然知道那個沈家的秘密是真的,少爺常常解釋給他聽,什麼叫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這趟進宮,少爺不等於是去送死嗎?這怎麼可以?

  「小虎子,我把紫心托付給你,你要好好保護她;我這趟去,可能無法活著回來,不管我在哪裡,我都會謝謝你。」

  沈一虎大哭,都逃了這麼多的日子,怎麼最後還是這樣,生離死別?讓少爺去送死,他無法接受,可是要公主回宮去,他也無法接受。

  這般兩難,讓人好痛苦,難怪少爺會決定由他自己回去,他不但要救公主,更救了他跟平兒。

  沈力恆深呼吸,壓抑自己所有的不捨,他沒有什麼恐懼,最大的是舍下紫心這一刻席捲而來的痛楚,幾乎讓他難以喘息。

  轉身離去之前,沈力恆對著沈一虎與平兒,雙手抱拳,鞠躬行禮;沈一虎腳一軟,就這樣跪在地上,平兒讓趙紫心靠著自己,動不得,只能淚眼婆娑看著。

  「小虎子、平兒,大恩不言謝。」

  「少爺……」

  話一說完,沈力恆轉身離去,不看昏坐在椅子上的趙紫心,不看跪在地上不能自己哭泣的沈一虎,不看那平兒,鼓足勇氣往屋外走。

  沈一虎的心痛真是難以形容,想起老爺,夫人臨終前交代要好好照顧、保護少爺,這一刻,他違背了承諾,竟眼睜睜看著少爺去送死。

  沈力恆站定在李公公面前,「李公公,咱們走吧!」

  打開門,兵勇一擁而上,將沈力恆團團圍住;果然有人問公主下落,李公公緊輕描淡寫說查過了,沒看到,眾人果然相信,一把押走了沈力恆。

  沒再回頭,怕自己會心軟、心碎,這趟離去恐怕真是天人永隔,忽而,他想起小時候爹娘教他的一句話——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他自認不是什麼天縱器材,身無美玉,但為了讓紫心安然逃過一劫,他願意承擔罪名。

第9章(2)  

  當天,沈力恆就回到宮中,在李公公的命令下,對他算是禮遇,沒有給他上腳鐐、手銬,任由他可以伸展四肢、自由行走。

  看著那宮裡的景象早已不復過往,來來往往的宮女、太監,各個神色緊張,顯見著新主人並不好伺候。

  一路上,李公公還是勸他別想太多,按照王爺的吩咐將龍袍織好,讓王爺可以順利登基,別拿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別在這個節骨眼談什麼忠義。「你只是個錦繡官,朝中多少大臣統統臣服了,你何必如此?完成龍袍,你便能繼續當你的錦繡官,沈家依舊是榮華富貴不斷,懂不懂?」

  「唉……」不若李公公想得這麼簡單啊!他確實一言難盡,不說也罷。倘若連李公公對沈家傳說都不知,顯見這本來真的已經是個傳說,沒人在意,更難登大雅之堂。

  就是因為這樣,沈力恆才會對趙本義這麼在意感到訝異,更不知這個消息他是從何聽來的?但可以肯定的是都打進皇宮了,還在意一張從來未親眼見聞過的萬龍禦天圖,顯見趙本義對自己能不能坐穩龍座,還心存懷疑。

  終於來到禦書房,進去前,李公公再度交代他,「力恆,咱家勸你,不要太執著,聽話一點,保命要緊。」

  「謝謝你的勸告,但事情沒這麼簡單。」

  李公公還想再說,但禦書房已宣,他只好帶著沈力恆趕緊進去。

  沈力恆一踏入,還是那熟悉的禦書房景致,只是江山易主。那燕王趙本義就站在他跟前看著他,表面上帶著和藹的微笑,但眼神裡有著盤算。

  李公公趕緊跪下,「奴才給王爺請安。」

  沈力恆沒有出聲,只是拱拳一揖。

  趙本義看著,不禁一笑,「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錦繡官。」

  「不敢。」

  「沈家是五百年前的織錦世家,有錦繡天下的美譽,前日傳出遭祝融之災,還有人說錦繡官喪命,本王就想這怎麼可能,沈家應該是充滿福氣,怎麼可能如此福德淺薄?」

  不知如何回言,畢竟那火是他要小虎子放的。

  看向李公公,「李公公,你起來吧!」

  「謝王爺。」

  趙本義盯著沈力恆,表面溫和,但語氣略顯不滿,「本王等你太久了,久到本王快喪失耐性。」

  「不知王爺在等什麼?」

  「本王就要登基,選了幾個日子,都因為找不到錦繡官而作罷,本王有沒有在等你?」

  李公公趕緊接話,「回王爺的話,這次特將錦繡官帶來,給王爺督造龍袍,憑錦繡官的技藝,定能順利製成龍袍。」

  趙本義笑著揮揮手,「龍袍不重要,本王在乎的不是龍袍。」

  「我知道,王爺在乎的是萬龍禦天圖。」沈力恆淡淡一回。

  李公公一時還聽不懂,但見到趙本義那眼睛一亮的樣子,心想這難道是比龍袍更重要的東西嗎?天底下有這種東西?

  「伍將軍那時親自前來找我,便訊及此事,當時,王爺還沒起兵呢!」沈力恆淡淡說著。

  趙本義臉色有點難看,當然知道沈力恆在諷刺他,暗諷他早就有狼子野心,多年來一再隱藏,如今終於露出馬腳。

  有點狼狽,有點難堪,更有點訝異,先是這沈力恆踏進禦書房,氣勢不卑不亢,態度沈穩,毫無畏懼;再來還能綿裡帶棍、話中有刺,看來這個錦繡官雖然官小,但不好應付。「所以本王希望你,幫本王將萬龍禦天圖織出。」

  沈力恆淡淡一笑,「王爺何以確定小臣會?」

  「你不會?」趙本義笑著,笑聲帶著一絲嘲諷,「那本王怎麼打下這個天下的?本王登基在即,天子易位,你說你不會?」

  「真沒想到王爺這麼深信所謂的沈家傳說。」

  李公公在一旁聽著,愈聽愈模糊,力恆這趟進宮,不是要為王爺織龍袍嗎?怎麼談論的都不是龍袍,而是那幅什麼禦天圖的東西?

  那到底是什麼?什麼又是沈家傳說?怎麼力恆從沒提過?

  「我本不信,但現在我已經打下天下了,我就是真命天子,正朔易位,你們沈家也該有子孫無師自通這針法……」

  「王爺,那是鄉野傳說,未必是真。沈家幾百年來再三解釋,歷代先皇都從未追問,怎麼到了王爺手上,卻這麼熱衷那些老百姓平時取樂的傳說?」

  「不相信這是假的,這肯定是真的。」

  沈力恆突然懂了,這個王爺想要證明自己即位的正當性,硬要拿這數百年的傳說來證明,如果他確實能織出萬龍禦天圖,則代表趙本義就是真命天子,起兵也是順應天命而為,頓時可以擺脫起兵造反、叛變逆主的惡名。

  他猜得沒錯,趙本義開始覺得自己的位置不穩了……

  「王爺,歷代先皇之所以對這個沈家傳說毫無興趣,是因為他們都是好皇帝,專注處理政事、解決民疾民苦,萬民擁戴,江山自然牢不可破,一幅萬龍禦天圖自是無用。大行皇帝雖然軟弱無能、優柔寡斷,但仍為善良之人。」

  「你想說什麼?說本王連那死老頭都比不過嗎?」罵的當然是日前才自盡的大行皇帝。

  「王爺若想穩坐江山,得民心即可,有或沒有沈家的萬龍禦天圖,一點意義也沒有。」沈力恆鏗鏘有力說著。

  事實上,他確實還想勸,如果這江山確實無可避免要由趙本義來坐,那至少希望他將心思放在百姓身上,為百姓謀福利。

  他確實不在乎誰當皇帝,王與霸,人民自有選擇;趙本義能起兵成功,勢如破竹,便代表民心向背。

  「你個小小的錦繡官,敢跟本王說大話?本王準備了十五年,這才打下這個天下,該怎麼當皇帝,還要你這個毛頭小子來教?」

  「……」

  「本王再問你一次,你到底要不要織?」

  沈力恆擡頭挺胸,毫無畏懼,即便迎面而來的將是生死交關,他依舊毫無恐懼。心裡唯一掛念的是,紫心他們現在如何?

  離開宅院了嗎?在路上了嗎?出城了嗎?紫心醒了嗎?他那一擊,會不會太用力?她傷著了嗎?

  唉!種種問句,不能親眼見到她,只能自己憂心,一依舊無解。「小臣不會,也沒有什麼特殊針法,無從織起。」

  趙本義看著他,不禁大怒,似乎更害怕面對一個事實;他本沒有資格得天下,天命非如此,沈家沒有子孫會。

  他寧可是得到的答案是,沈力恆不願織,而不是不會織,因為沈家子孫不會織,便代表這江山不該易主。

  沈力恆想通了,心裡更是一歎,看來毋須期待趙本義,此人必大行皇帝還要昏庸,固執,不思行正道,竟相信這些鄉野傳說。

  「拉下去,關起來,好好伺候他,直到他願意織為止。」

  兵勇衝入,左右鉗制沈力恆,用力往外一拉。王爺下令,他們也毋須顧忌,這段日子,已經這樣對付了幾個不肯臣服的前朝大臣。

  李公公看著,更是憂心,想要勸,卻發現趙本義怒氣沖沖,臉色漲紅,頓時不敢言語,只能焦急看著。

  這時與沈力恆擦肩而過,那人便是拒為趙本義起草即位詔的大學士,對方年近七十,沈力恆見過一面,知他原本身子骨硬朗,但這段時間或許常遭刑求,顯得消瘦氣弱,但仍頑強挺立,不肯倒下。

  大學士看著沈力恆也被拉走,不禁大笑,笑聲裡淨是敬佩,「連錦繡官都知道忠臣不事二主,這滿朝文武都該慚愧啊!」

  「大學士……」

  「對!別給這豬狗不如的畜生織龍袍,他哪有資格?畜生穿了龍袍,還是畜生……哈哈哈——」大學士飽受折磨,早已失去過往的翩翩風采。

  沈力恆被拖走了,臨走前隱約聽見那禦書房內的爭吵聲——

  「即位詔?你別想了!」還啐了一口唾沫。

  「你,本王定要殺你九族。」

  「九族?十族我也不怕。」

  「好!本王將你的鄉黨親友,授業傳習,當成第十族,一起殺……」

  沈力恆閉上眼睛,這果然就是趙本義的真面目,是個為達目的,不擇說短,殘酷無情之人,幸好……幸好是他回來,不是紫心……

  幸好……

  不幸……不幸……

  馬車轆轆向前,趁夜行進在路上,前方僅有沈一虎駕駛。平兒陪著趙紫心,坐在後方車棚內。

  平兒想要開口勸慰,卻說不出口,反而淚水擦也擦不盡。

  趙紫心不聽任何話,靠在車窗旁,任由夜晚的冷風撲面而來,吹乾淚痕,卻吹不走心裡的痛。

  眼一閉,淚水再度滑落,頸後還在痛,卻比不上心痛;趙紫心抱著自己,從默默淚流,到最後放聲痛哭。

  平兒不敢勸,生離死別最痛,只能陪著哭,不斷流淚。

  前方駕馬車的沈一虎當然也聽到了,只能加快速度,往前奔去,想讓風聲遮蓋著那兩個女人的哭聲,一怕旁人聽見這莫名的女子哭聲,二來怕連帶引起自己的傷心。

  馬車行進得快,不抓穩幾乎坐不牢,可是趙紫心一點都不害怕,甚至振起身子,跪著看著窗外。

  「姊姊……別受傷了……」

  「……」

  「姊姊……唔唔唔……」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換成哭泣。

  趙紫心淚水未乾,哽咽說著,「往後我該去哪裡?」

  「虎子說,咱們先找個地方落腳,過了一陣子就會出城……」

  「不是,我是問,我還能有什麼盼望……」這輩子她都不為自己活,一張容貌再美,也只是戲偶,而線就操縱在父皇、母妃手上;直到後來線斷了,她也如同跟著死了一般。

  但是永綿進入她的生命,成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就像綿,繫著她、帶著她,讓她活過來。

  他說,如果她還學不會為自己活,那就為他活;可是現在也沒有他……

  今生今世,她到底還有什麼盼望,又還能往哪裡去?誰來告訴她?

  失去永綿,真的最痛啊……

  不再說話,淚水卻不止,平兒跟著心痛,卻不知該說什麼,一整個晚上,一整段路程,只有滾燙淚水彼此相伴,可以稍稍撫慰冰冷的心。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51:58

第10章(1)

  深黑幽暗的內宮地牢不見天日,甚至伸手不見五指,偶爾一陣冷風迎面而襲來,頓時令人冷得直打哆嗦,甚至不只身體冷,連心都寒了。

  將人留置在此,當然不算善待,但來此之人也不期待能受到好好伺候,能否留下一條命尚在未定之天,還奢求什麼?

  趙本義進宮以來,多名不願臣服的大臣統統在這內宮地牢待過,但沒待幾天就推出去斬了,頓時成了一條冤魂。

  只有沈力恆例外,即使趙本義非常想要殺了他,但仍渴望獲得那傳說中的萬龍禦天圖,證明自己有資格擁有這個江山。

  所以不管多想殺他,終究不能殺他。但這不代表會好好對待他,既然這小夥子這麼不識相,讓他受點皮肉之痛總是應該。

  於是從地牢遠方,沿著昏暗的走廊慢慢向前走近,可以清楚聽見那鞭子劃風而過的聲響,最終落在人的身上。

  鞭子先是發出淒厲的掃風聲,刺破這地牢內虛假的寧靜,繼而落在人的肉體上,換來人痛苦的呻吟、悶哼,週而復始,反反覆覆。

  這聲音的反覆不僅這一日,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三日,且幾乎時時刻刻。揮鞭之人或受囑托,隨時來問,問著同樣的問題,以同樣冷酷無情的聲音,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會揮鞭。

  甚至挨一頓鞭子已經可以說是不痛不癢,刑求之人會隨手操起木棍,對著他就是一頓打,任由他口吐鮮血,但他依舊倔強得不肯討饒。

  來到地牢旁,隔著鐵欄杆便可以看到這恐怖景象——沈力恆手腳被鐵鏈綁縛,身上的衣服殘破不堪,裸露出他的胸膛,上頭隱約可見鞭痕、血跡。

  他雙腳近乎發軟,彎曲著,只能靠著手抓著困住自己的鐵鏈,閉著眼,努力深呼吸,忍受那背後傳來的痛楚。

  連喘息都不敢太大力,就怕一深呼吸,就會加劇身上的痛楚。

  獄卒狠心揮鞭,一點都不留情,邊揮著鞭,口中邊大喊著,「織不織?織不織?」

  依舊不願答。

  獄卒其實心急,王爺每日相逼,到最後甚至威脅要殺了他們,他們這些底下人也不好過,只好把壓力轉來考揮鞭發洩。

  不過令他們訝異的是,原先以為這個沈力恆只是個小小的錦繡官,手握針線,無縛雞之力,肯定沒兩天就投降;沒想到轉眼已經來到第三天,他的意志力異常堅定,與那些剛上刑台就哭哭啼啼的文武大臣不同。

  而且日夜鞭刑,打破了衣物,裸露出他的身體,這才發現此人身形偉岸,胸膛寬闊,壯實健碩,實在很難與他的錦繡官身份聯想在一起,難怪能撐過這酷刑伺候。

  獄卒停住揮鞭,氣喘籲籲,實在沒轍。王爺又交代不可取他性命,只可略施「薄懲」,可是單單這鞭打、毆打,如今看來顯然改變不了他的意志,反倒累了他們這些獄卒。

  「你到底在執著什麼?不過就是一張圖,織出來不就沒事了?何必讓自己吃這麼多苦?」更重要的是,何必給他們這些小小獄卒找麻煩?

  沈力恆依舊不回話。

  但他心裡知道,織出來,他才完蛋——依趙本義的個性,若他真會這麼套織法,幫趙本義織出萬龍禦天圖,下場絕非什麼榮華富貴享受不盡,肯定身首異處,冤死在這深宮大牢內。

  道理很簡單,他若承認自己會,便代表傳說為真,趙本義應該坐這個江山;但這也代表,將來任何沈家子孫如果也會,則代表趙本義的江山終將換手。

  既然如此,那乾脆就在這裡殺了他沈力恆,將來也就不會有任何沈家子孫了……

  獄卒你看我、我看你,真的已經招數出盡;雖然酷刑方法頗多,但王爺特別交代不能傷到沈力恆的手,因為要織成那個什麼萬龍禦天圖,重點就是這個錦繡官的手。

  王爺還說,不能把人打笨了、打呆了、打傻了,所以各種酷刑方法統統不管用,到頭來只能用鞭刑,結果沈力恆不動如山,他們獄卒先累得要死。

  眾獄卒正想退到外面去想個辦法,看要怎麼逼沈力恆就範,畢竟沈力恆再不肯配合,那接下來該死的就是他們。

  就在眾獄卒走出地牢時,眼前走來一個人,眾人一看,趕緊跪倒在地,「奴才給李公公請安。」

  「起來吧!」

  「謝公公。」

  王爺非常器重這群當初幫他開宮門的公公,現在委以要職,尤其是這內務府的李公公,王爺非常仰賴他幫忙掌管這宮中大小事。

  「問得怎樣了?」

  「回公公的話,還是不肯就範。」

  李公公憂心看了牢內一眼,看見那男人渾身虛弱,近乎軟癱,若非手腳都有鐵鏈銬著,似乎早就倒地。

  都這樣了,還是不肯?

  心裡重重一歎,李公公決定自己上,親自出馬來勸。「你們先下去,咱家來跟他說。」

  「公公,會不會有危險?」

  李公公看了他們一眼,「人都給你們打成這樣,還會有什麼危險?面對這樣的人,應該換個方法,別用打的。」

  「是。」

  李公公畢竟是老宮人,經驗豐富。眾獄卒只好聽話,退出去,讓李公公去勸,希望可以讓這個固執的錦繡官想通。

  跨進牢裡,看見沈力恆閉著眼睛,似乎在休養生息,再看他身上的道道鞭痕、斑斑血跡,令人觸目驚心,不忍睹目。

  甚至那鞭痕也上了這小子的臉龐,遠看便清楚入眼。「力恆。」

  張開眼,看著他,又是一次見面,每次場景都變,現在他甚至到牢裡了,處遇狀況更是糟。

  「……」依舊不言。

  「別再撐了,這樣下去,你還能撐幾天……」

  「……」

  「咱家也沒想到,原來王爺找你不是要龍袍……早知道就放了你。咱家一直以為那是傳說,連大行皇帝都這麼認為,朝野也就沒人多問。」

  「……」

  「只是,力恆,你到底會不會?」

  眼神裡滿是複雜,看著李公公,他終於開口,「李公公,在我回答你之前,可否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你說。」

  聲音沙啞,「……紫心他們,出城了沒?」

  李公公看著他,沒想到他對公主用情之深,此時此刻,半隻腳都踏進棺材了,依舊關切、在乎公主的安危。

  「出城了。咱家囑托龍華門的守衛假裝嚴守,實則寬鬆,隨意檢查人車,統統放行,那日回報,已經出城了。」

  況且李公公覺得,現在萬龍禦天圖對趙本義的吸引力恐怕遠大於開陽公主,甚至大於那個四皇子。彷彿只要有萬龍禦天圖,趙本義就安坐這江山了……

  雙眼一亮,整個人振奮了,沈力恆終於露出笑容,那是真心的笑容,為了自己所愛的人脫離險境而笑。「我會……」

  李公公一驚,「既然你會,那就幫王爺織吧!別讓自己繼續受苦,你就算再年輕力盛,也承受不住這日夜鞭刑……」

  「可我織完了以後,還能活嗎?」

  啞口無言,輕輕、淡淡一句問語,打得李公公頭昏眼花。想起那日趙本義怒言,待織完萬龍禦天圖,非要殺了這沈力恆不可。

  身負此一傳奇技法,沈家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自然會招來趙本義斬草除根的想法。

  「我……」

  沈力恆重重吐了一口氣,眼裡卻閃過一道精光。既然如此,紫心已經安全,那就讓他為趙本義織上最後一回吧!

  他要什麼,他就給他……

  「我織,去跟趙本義說我會織,派人取針線布匹來,都要上等的才行。」他輕輕說著。

  李公公反而不知所措,想了想,終究不忍,「你織,咱家來幫你想辦法,幫你求條生路。」

  望著他、感謝他,但此時此刻,他已不強求。他知道自己已經走到盡頭,二十六年的光陰歲月,就到此結束。

  對不起爹、娘,對不起爺爺、奶奶,不能讓自己逃過這一劫,為沈家延續香火,最後還留下惡名,為這個趙本義織圖……

  最後,更對不起紫心,說要當她永遠的依靠,卻食言了……

  =============================================================

  馬車行進在鄉間小路上,不敢走官道,雖已出城,卻依舊害怕後有追兵,只能選擇人煙稀少處行進。

  但因為路窄,馬車只能緩慢前進,不敢奔馳。至於要去哪裡,駕車的人不知道,後頭車棚內的人也不知道。

  趙紫心依舊坐在同樣的位置上望著車窗外,淚水時而停止、時而再度留下,只是她已經不再哭出聲,只是默默擦去眼淚。

  平兒也在同樣的位置陪著,不敢說話,也不敢離開去前頭陪沈一虎,深怕公主會做什麼傻事。

  離開京城已經一天整,自然不知京城內的狀況,更不知沈大哥的狀況,但其實他們心裡有數,卻不敢想,更不敢當著公主的面前討論。

  那沈大哥懷有絕技在身,趙本義若不能得到織圖,肯定不會罷休,但也不可能什麼都沒得到就殺了沈大哥。

  於是在沈大哥真的為趙本義織圖之前,肯定還能活著;但趙本義會用什麼方法逼沈大哥就範,他們不敢想。

  最恐怖的是,如果沈大哥為趙本義織完圖後,趙本義會不會留他活口?

  想到這裡,平兒也默默流淚,又不敢說話,怕驚動了這幾天一直陷落在自己思緒中的趙紫心。

  平兒看向另一邊的窗外,自然也不知道現在身在何方,她這輩子也沒出過京城,十二歲那年開始就呆在公主身邊,公主都沒機會出城,何況是她?

  這城外景色其實比京城好多了。

  京城裡,尤其是宮裡,雕樑畫棟、金碧輝煌,放眼望去,三步一亭台、五步一樓閣,就算是有山水,也是假的。

  但出了京城,景色全部不同,那山水是真的,放眼望去未必有人家。冷風吹來,刺骨凍徹,卻彷彿可以感受到天地間的生命力。

  看著趙紫心,平兒也摸不透她的想法,有時看她默默流淚,但擦乾眼淚之後又很平靜。但這段日子以來,公主更加沈默了,常常一整天下來什麼話都不說,平兒在一旁努力想要安慰公主,她也只是搖搖頭,沒有回應。

  想起那天出城門時,局勢真是峰迴路轉。因為他們不知道李公公是不是真的幫他們安排好,還是要故意害他們自投羅網,想要一網打盡?

  不能怪他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場家國大變,誰還能肯定身邊的人一如以往,可以信任?

  那李公公不也在燕王軍隊打進宮裡的那天就投降輸誠了嗎?所以他們會連一向對錦繡署、對開陽宮最友好,幫助最多的李公公感到懷疑也是合理的,不能說他們不識好人心。

  心裡雖有猜測,但當時李公公給的路是唯一一條能逃出城的路。畢竟,沈大哥已經不在身邊,唯一能拿主意的人不見了,她跟小虎子又沒這個能做主子、拿主意的命。

  所以心中再懷疑,他們也只能選擇相信李公公。幸好,最後結果是好的,李公公終究還是幫了他們。

  龍華門的守衛雖然不認得她與小虎子,但一眼就看出公主,可是他們像是裝作沒看到一樣,揮手放行。

  他們很訝異,沒想到這麼容易就通過,小虎子連劍都握在手上了,準備迎接這場硬仗,沒想到守衛沒多說,就這樣放他們通過。

  於是平兒準備了一些銀子分給守衛,算是感謝他們的幫助;那些守衛笑得合不攏嘴,送他們出城。

  於是他們終於離開,沒有流血,平安出城,公主就哭了,淚水直落,雙肩顫抖,只差沒痛哭出聲。

  他們都明白最後能平安出城,是沈大哥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他明知道趙本義也在找他,卻願意拿自己當幌子,獨自去見趙本義,為公主還有他們留下一條生路。

  腦袋邊想,沈一虎停下了車,平兒有點訝異,趙紫心也看著,眼裡雖有不解,但已毫無恐懼。

  失去摯愛的人,她突然覺得無需畏懼……

  沈一虎掀開布幔,「公主,平兒,我們在這裡休息一下。」

  平兒笑笑,「也好,趕了這麼遠的路,休息一下也好。」

  趙紫心沒有講話,彷彿在想事情。

  沈一虎接著說:「前面有間客棧,我去跟他們買些吃的。」

  「那我去取水,帶些乾淨的水好上路。」平兒也說著。

  「姐姐,我和平兒離開一下,您在這裡等我們。」

  趙紫心沒回話,兩人以為她還在難過,對望一眼,歎口氣,也就離開了;只剩下趙紫心一人在車上。

  她安安靜靜,想了又想,眼淚流了,擦;擦了,又流。她坐立難安,知道力恆這趟進宮非福即禍,想到力恆可能受到的殘酷對待,她更是心痛,淚水再度滑落。

  不行!她不能這樣……

  突然她振起身子,掀開布幔,費力下了車,看了看四周,不知道自己在哪裡,可是她還是下定了決心。

  她開始走,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對不對,但總該走——她要回京城,她不能把力恆一個人留在那裡。

  此生,她只為他而活,這是她想了二十多年才想通的事情,她好愛他;她不怕死,但她要死在有他的地方,而不是相隔兩地,連魂魄都團聚不得。

  她不要……

  沒過多久,沈一虎與平兒一同回到馬車,才掀開布幔,就發現沒了趙紫心的身影,兩人心下一驚。

  平兒尤其害怕,深怕趙紫心被抓走了,正想放聲大叫;沈一虎攔住了她,指了指回頭路。

  「公主?」忘情喊著,連不該再叫公主都叫出來。

  兩人將物品放下,轉身追了上去;趙紫心沒走遠,很快被追到,兩人攔住她,深怕她是要做傻事。

  「公主,您要去哪裡?」

  「公主不要做傻事好不好?」

  趙紫心很鎮定,「我不是要做傻事,你們讓開,我要回宮。」

  「公主,回宮就是做傻事,少爺好不容易才讓您平安出城,您不要辜負少爺啊……」沈一虎勸著。

  「我要回宮……」

  「公主,好不容易逃了出來,怎麼可以再回去呢?」

  趙紫心眼眶一紅,「我要回去……我要去救永綿……」

第10章(2)  

  話才一出,眾人不語,趁此間隙,趙紫心繞過他們,繼續往前走;沈一虎無言,因為他也想去救,可是少爺的托付,他不敢不顧。

  平兒追上前,「公主,回去您就沒命了……」

  「沒命也沒關係!我想死在有永綿的地方……」淚水撲撲的落,沒有一時停休,但她心意已定,不因淚水而停止。

  「可是……」

  「你們不要跟著我,我自己去可以了。」是死也沒有關係,她早就說過,家國滅亡那天她就該死了……

  沈一虎歎息,「我們一起回去。」

  「小虎子?」

  「少爺說過,我們都是一家人,要死一起死。」

  平兒看著,只能認了,對著公主笑,「公主,好吧!我們一起去就沈大哥,多兩個人,可以幫忙想辦法。」

  趙紫心看著,突然放聲大哭,心痛到無以復加,抱著平兒,兩個女孩哭了出來,卻堅定了心志。

  一行人駕著馬車,連夜奔馳,重回險境。他們都知道自己蠢、自己笨——都逃出生天了,怎麼再回地獄?

  但是不回來救人,往後的日子也將身處地獄,內心的糾結掙紮永難擺脫,既然如此,不妨試他一試,縱使最後落空,也無怨無悔了。

  ==============================================================

  內宮大牢深處,刑具已撤,換上光明燭火,針線布匹,大桌子一張,太師椅一把,甚至備妥熱茶、點心,頓時變得禮數周到,與日前的大刑伺候迥然不同。

  下了刑台,免了鞭刑,但手腳依舊用鐵鏈綁縛,只是鐵鏈頗長,尤可自由活動,彷彿不受拘束,但要逃出大牢,就沒這麼簡單了。

  沈力恆坐在太師椅上,手握針線,眼神專注在那桌面的布匹,落針下針都充滿信心,輕鬆自在。

  他換上了獄卒準備的乾淨衣服,身上的傷沒有時間處理,但都隱藏在衣衫內,旁人已不得見,唯一映入眼簾的只有那俊臉上的鞭痕。

  儘管筋骨疼痛異常,沈力恆沒有停下動作,沒有多做喘息,他不需要休息,正全力以赴,一鼓作氣,只想盡快完成。

  說來傻,明知此圖完成後,他必死無疑,卻依舊想盡速完成工作。這是他的習慣,可悲的習慣,只想盡快讓繡樣水落石出,呈現在眾人眼前。

  更甚,他自己也希望見到這張圖,想看看自己的技術究竟如何,能否織出這只聞樓梯聲,不見人下來的萬龍禦天圖。

  無繡樣可循,如何織圖?那是尋常人的煩惱,他可是沈力恆,錦繡天下的傳人,他就是有辦法利用腦海中構思的圖樣,繡成那一片美好江山。

  只可惜竟然有人相信這繡樣有決定江山屬誰的能力,美好的繡樣、精緻的織品,本是讓人幸福之作,卻陷入了鬥爭中難以自拔,這是誰的錯?

  真是可悲……

  想起幼年時與紫心談論到綾羅綢緞的作用,紫心也是個聰明人,輕易便能恍然大悟,知道不管布料再高檔、繡樣再精緻,都要穿上人身,成為蔽體之用;衣著若超出蔽體、遮羞之用,便是災難。

  於是民間織龍袍者,死;現在,這個趙本義也想要萬龍禦天圖,那奢望江山的野心之人前赴後繼,千百年來不曾稍息,卻何人有曾想過,他們眼中象徵大權在握的服飾,在老百姓眼中只是蔽體之用?

  百姓只求蔽體、溫飽,卻不可得,豈不可悲?求蔽體、溫飽而不可得,則誰坐江山有何意義?天下易主,正朔更叠,有何不可?

  於是霸者得勢,王者蒙難,亦無大礙,因為百姓才是最後決定之人。

  民怨推翻了一個又一個的朝代,這是鐵律,那時候沈家還沒出現呢!

  想來紫心雖是貴族出身,卻輕易懂得這點,實屬難得,那女孩善良,希望她往後一切平安順利,他會保佑她……

  緩了針,沈力恆起身,雖然手腳都有著鐵鏈,但他還可以在牢內自由活動,伸展筋骨,喘口氣,休息一下再出發。

  站起身,在桌子四周嬈,看著那將近完成的萬龍禦天圖,臉上不禁露出笑容,雖然知道自己的死期將近,但是還是想笑。

  不是為了自己可以製出這傳說中的圖樣而笑,而是為了另一件事——他真想看看趙本義見此圖時,臉上表情為何?

  真想親眼看到……

  只能在桌子的一邊繞,因為鐵鏈終究不夠長,他無法繞到另一邊去,確定這繡樣是否能三面顯影?不過沒關係,憑他的技術,這毫無困難,就算不查看、驗收,相信也能達到原先想要的效果。

  他相信自己做得到。

  牢外有人來問:「王爺問,進度如何?」

  「尚未完成。」

  「快!王爺急著見到繡樣。」

  不回言,無須回言。

  這七天下來,每天都問,聽的都煩了。趙本義怕他拖延嗎?他才沒那麼無聊,若能盡快織成,他也希望讓趙本義看,讓天下人看。

  他比誰都還要迫不及待……

  休息夠了,繼續奮戰。沈力恆坐定,拿起針,繼續工作,針穿著線,對著那繡樣上某處角落繼續下手,繼續完成那腦海中的圖樣。

  其實,他根本沒見過什麼萬龍禦天圖,但爺爺說過,會那套針法的就會織萬龍禦天圖,說來好笑,這簡直強人所難。

  他再厲害,也無法無中生有,幸好他想像力豐富,可以自行演繹出那可能的繡樣,腦海裡自己發展、推演,再加入一些特殊的圖樣。

  可以確定的是,這萬龍禦天圖完成之後肯定會留名錦繡天下,甚至還可以讓趙本義恨得牙癢癢的。

  真期待……

  不過說真的,他其實一直都分不清,到底爺爺、爹,甚至沈家的祖先,他們相不相信這個傳說?如果不相信,為什麼要掩蓋這個秘密這麼多年?如果不相信,為什麼要他在必要時,寧可拋棄百年家業,也要先保住自己?

  但如果爺爺和爹,還有沈家的祖先相信,為什麼要接受錦繡官這個官職?難道不怕有朝一日,沈家子孫真的有人會此技術,江山會易主嗎?

  他所能想到的唯一答案便是,爺爺並不信此傳說,也認為得民心者才能安坐帝位,沈家沒有左右政局的力量。而不對外透露是為了保護自己,避免有心人士的操作。

  收了這一針,繼續下一針。沈力恆悠閒應付,輕鬆以對,一點壓力也沒有,腦海裡盡量專心,但時而會胡思亂想,想想沈家,想想從小到大受的一切訓練,想想紫心……但就是不想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七天過去,萬龍禦天圖完成在即,他知道自己的生命猶如風中殘燭,即將燃盡,待此圖完成,就算趙本義沒發現圖中秘密,也一定會殺了他,他若發現了圖中玄機,更沒理由饒過他。

  想起開工第一天,趙本義原本打算親自前來查看,沈力恆就是不想見到那傢夥,於是胡掐了謊言。

  「王爺乃金龍之身,而小官將織萬龍禦天圖,屆時萬龍龍氣匯聚,王爺若親自前來,恐怕與萬龍之龍氣正面對沖,有損王爺之金龍龍氣,王爺之一龍豈能禦萬龍?不可不慎,請王爺三思……待小官完成此圖,將萬龍龍氣盡鎖於圖中,屆時對王爺自是無傷,再恭候王爺聖覽。」

  不知哪府的公公前來宣達王爺的意思,卻把沈力恆這番煞有其事的話,帶回去稟明王爺。果然接下來,趙本義都沒來吵他。

  記得那天說完這段話,公公走了以後,沈力恆還笑到肚子痛,心裡暗罵那個趙本義真是笨蛋。

  果然知道自己起兵不義,又無力治理江山,淨沈迷於這些神鬼之說,天下百姓看來要繼續受苦……

  又過了一天,沈力恆不眠不休,甚至連飯都沒吃,只為了盡快完成這萬龍禦天圖;就算知道完成此圖後自己小命不保,但就是希望能見到趙本義那看到圖時臉上哭笑不得的表情。

  終於在第八天晚上,沈力恆斷了最後一針一線,完成這萬龍禦天圖。他站起身,俯瞰這繡樣,心裡五味雜陳。

  此圖不止三面顯影,甚至四面顯影。遠方看,僅一巨龍,攀附於這黃布上,雙眼有神,顧盼生威,四爪迫山河,像是緊緊攀在布上一樣,讓人心生畏懼,不敢不服也。

  繡工之精細,構圖之縝密,確實驚人。若非織家傳人沈家子弟之作,放眼天下還難找到第二人有此功力。

  至於另外兩方的顯影,則要讓趙本義親自看看。沈力恆就不檢查了,他相信自己已經成功完成這圖。

  看看四周,牢外燭火搖曳,偶爾閃過身影,似乎有人在等,等什麼?等著他將圖完成,取他性命。

  沈力恆全身放鬆,毫無畏懼,緩緩坐在椅子上,喝了口水,看著那擺在一旁的山珍海味,全無食用的興致。

  閉起眼睛,臉上緩緩一笑,時間到了……很好,到此為止吧……「來人啊!萬龍禦天圖完成了……」

  外有似乎一陣驚動,彷彿不敢相信,沒人敢來;沈力恆再喊了一次,同樣的話語,他依舊坐在椅子上不動,此時就算天崩地裂,怕他也不改其色。

  果然,馬上就有人來到牢外,隔著欄杆看著他。

  「把東西拿去吧!」

  牢門打開,看著沈力恆,然後揮起刀,對著他的左手就是一砍……登時濺血灑在地上,同時有人取走萬龍禦天圖,怕沾染血跡髒汗。

  紫心……

  此生能認識你、遇見你、愛你,我已無悔;黃泉路上,我先走一步,你要好生活著,你答應過我,此生為我而活,此一誓言,縱我離世,亦不應有違……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4-17 15:53:18

第11章(1)

  趙紫心坐在馬車棚內,心中竟然一驚,耳畔彷彿聽見那人痛苦呼喊,登時她的心隨之痛至冷汗直冒,隱隱發抖。

  掀開布幔,望著窗外,四周人來人往,淨是布衣百姓。她早已卸下皇族服飾,該穿麻布衣裳,藏身其中,旁人也難認。

  馬車就停在離宮不遠處的小巷弄內,來往行人都沒注意。或許是因為這馬車外表沾滿灰塵,顯得破舊,與四周斑駁老舊房舍相映,彷彿這車停在此處理所當然,毫無疑義。

  皇宮就在不遠處了,她毫無回家的感覺,因為家人已逝;本來她也該死,一人獨活,大悸矣!白綾穿梁,她早有死絕、死透的打算。

  可那心念求死的一瞬間,她忘了一個人,這世上還有一人等著她、盼著她、甚至在攸關生死的時候願意代她一死。

  趙紫心已發誓,此後就算是苟延殘喘,也要為此人而活。他將一顆心交出,她定要緊緊捧牢,不負君意……

  可現在,他就在那高牆內生死未蔔,想到他可能就此魂斷內宮地牢,那比她聽聞父皇、母妃自盡時還要讓她心痛。

  他真的是她努力求生,不顧榮辱的活下去的唯一動力,失去他,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繼續活下去……

  所以她要回來,她知道這樣違背了她對他的誓言,此後為他而活,不在涉險;但他在險境,那她也要涉險救他。

  她不怕死,要死也死在有他的地方……

  這時有人掀開布幔,是沈一虎與平兒,沈一虎手中抱著一套宮裡太監穿的服飾,似乎有意要換裝潛入。「公主……」

  平兒敲了沈一虎的腦袋,「小聲一點,想讓人家聽到啊?這裡可是京城。」

  「是是是……」

  趙紫心湊上前,「怎樣?有打聽到消息嗎?」

  「有點消息,我找了幾個一起認識的太監,他們都說少爺關在內宮地牢,可想問清楚點位置在哪,他們也都說不清楚。」

  趙紫心憂心,歎息,「這是當然,皇宮那麼大,沒在那一帶活動,怎麼可能知道在哪?」

  眼睛一轉,看向沈一虎,「你這是什麼?」

  「我托那些朋友給了我一套太監服飾,你要怎麼進去?」

  平兒一聽,也跟著說:「我也是這樣說,虎子又不聽,只說他想要一個人衝進去看看。」

  「我管不了這麼多了,我想先去看看。」沈一虎著急說著,「我聽那些太監說,少爺已經答應幫趙本義繡萬龍禦天圖……」

  趙紫心一聽,倒抽一口涼氣,不敢相信;永綿個性溫和,但意志堅定,性情善良平穩,但一旦決定便不會改變。如今他願意幫趙本義繡圖,是否代表受到殘酷刑求?

  眼見沈一虎想要下車找個地方換裝,這馬車上又是平兒、又是公主,他可不能這麼沒禮貌,一個大男人就在這裡換衣服。

  就在他要下車的時候,趙紫心突然開口,「一虎,你還有辦法借到太監衣服嗎?」

  「可以啊!」事實上,要多少有多少。

  「幫我借,我也要進去。」

  沈一虎大驚,平兒也是,紛紛出言相勸。

  沈一虎也急了,「公主,別開玩笑,這可是進宮啊!不是出城,這守城軍隊與燕王軍不認得您,這很正常,因為你很少出宮,但是宮裡頭所有的人都認得您……」

  「就是,」平兒也勸,「姊姊,不用說進去,光通過景華門,那皇宮侍衛就認得出您來。」

  「可是我必須進去,否則單靠一虎,也找不到內宮地牢。因為我知道在哪裡,我知道怎麼走。」自幼在宮中長大,她再不濟事,至少也聽過奶娘、公公說過宮裡的分佈位置,這個宮有什麼,那個宮有什麼,她可以說是一清二楚。

  沈一虎啞然,不知如何再勸,平兒也是,趙紫心這話說得合情合理,可是單趙紫心這張臉,別說內宮地牢,就怕才踏進去就被逮了。

  趙紫心當然知道,她當然知道她一進宮就會被認出。她苦笑一番,向後退了退,眼眶裡淨是淚水。

  拿起放在角落的包袱,將皆打開,看著裡面的東西。趙紫心淚水緩緩滑落,嘴裡喃喃念著,「要讓人認不出來,那還不簡單……」

  「姊姊?」

  她下來,此生沒有像這一刻一樣這麼篤定。「平兒,你知道嗎?我以前好恨我是公主,沒有自己,只有父皇的命令,只有母妃的教誨。母妃總說,女為悅己者容,我身為公主,這輩子最重要的就是我的容貌、我的衣著,我的儀容姿態,除此之外,我是否有德,是否有才有智,一點都不重要……」

  「公主……」平兒為她傷心。

  「我要小心翼翼不能弄傷自己、不能弄髒自己,要做個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公主,這樣將來才能婚配,想個東西一樣賣,我也無話可說。」

  打開那包袱最底層的小包,「我以為我就這樣過一生,嫁給某個不知是誰的王公貴族,當我的開陽公主,到老到死,可是……」

  那小包內使沈力恆留下的東西,「可是永綿讓我知道,我原來不只是這樣,我應該為自己而活……綾羅綢緞,俱為蔽體……以德行仁者王,以力假仁者霸……對我來說,永綿是那個我從來都不敢想像的我……是我最想要做的我……」

  她懂了,原來永綿要她為他而活是這個意思——如果她愛他至深,如他一樣,便會將他視為自己的一部分,為他而活便是為自己活。如果兩人同心,則同生亦同死……他不會在乎她的容貌為何,因為她就是他……

  淚水就這樣滑落,平兒也哭了。趙紫心此時從那小包裡抽出了一根長針,那是沈家的家傳用針。

  「公主?」

  握著針,「從現在起,我不再是公主了。」用尖銳的枕頭對著自己的左臉就是一劃,頓時鮮血直冒。

  「公主——」平兒熬衝上前。

  但趙紫心揮開了她,「我要做我自己,我要去愛我愛的人……」再一劃,鮮血繼續冒出,「只有公主才需要在乎自己的容貌,此後我再也不需要為了別人而活……只要能救出永綿,一切都無所謂……」

  平兒放聲大哭,沈一虎也驚呆了,動都不敢動;趙紫心對著臉劃了好幾針,頓時血流滿面,怵目驚心。

  平兒撲上前去,終於搶下長針,但為時已晚,趙紫心毀了自己的容貌,那細緻的臉龐上頓時出現了好幾道又長、又駭人的傷痕……劈開肉綻,翻出鮮紅色的血肉……

  確實,這容貌頗為駭人,確實讓人難以聯想起此人是那乾淨漂亮,容貌出眾的開陽公主趙紫心。

  但平兒還是痛哭,「夠了……我的公主……」

  趙紫心忍著疼痛,心卻莫名的踏實。她想通了,一切就在這一瞬間想通了,什麼公主,什麼溫柔婉約,頓時成為前世記憶,昨夜夢魘。

  「走吧!我們進宮吧……」永綿,等我,我來了……

  趙紫心毀了自己的容貌,只為求得一次安然進宮救人的機會。她孤注一擲、破釜沈舟,抱著必死的決心回到宮裡。

  她突然覺得,人不能想多,不能凡事都想要想周全,不然就會一事無成;人總要有些勇敢、有些衝動,有些思慮不周。

  瞻前顧後,成不了大事。

  真好笑,她怎麼現在才想通?

  此時此刻,她不怕死,兩次站上小凳子,心裡其實都有些恐懼;但現在,這才真的叫送死,可是她竟然一點都不怕。

  換穿上沈一虎借來的衣服,連平兒都來了。本來趙紫心要平兒在宮外等,等不著就要她先走,但平兒不肯,堅持要跟。

  趙紫心故意壓低帽簷,形成的陰影讓臉看不清楚,其實她還是怕自己毀容不夠徹底,旁人仍會認出。

  可是方才通過景華門是,那守衛見著她的模樣,讓她只得她毀容得很成功,因為連她都認出那守衛是何人,以往有機會出宮時曾見過那群侍衛,如今對方卻已不認得自己。

  諷刺的是,宮門旁邊還貼著她與四皇弟的畫像,她就從這些侍衛眼前走過,他們卻認不出來,只是一聲聲驚呼。

  「你……」真以為趙紫心是哪宮的太監,「你臉怎麼這麼恐怖啊?」

  趙紫心低著頭,假裝遮住醜臉,「進宮前受過傷。」

  幾個侍衛竊竊私語,簡直嚇傻,「內務府選太監怎麼都不篩選一下,這種長相,嚇到人怎麼辦?」

  「就是……」

  「你哪個宮的啊?」

  沈一虎拿出令牌,這當然也是「借」來到,其實衣服才是借,這令牌是路上打昏了個小太監,從這個小太監身上「借」來的。

  看著那令牌,確認無誤,又沒什麼可疑之處,就這樣將人放走。

  三人先是穩著腳步向內走,但愈遠離宮門,腳步愈是加快,到最後,三人幾乎都跑了起來,直到來到一株大樹下。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不敢相信他們竟然真的過了宮門管卡。趙紫心更是鬆了一口氣,她的策略奏效。

  「接下來該怎麼辦?」沈一虎問著。

  趙紫心決定,「我們先去內牢,再想辦法。」

  平兒憂心,「到得了內牢,也不一定能把人帶出去啊……」他們將馬車停在距離開陽宮不遠處,希望有機會像上次沈大哥和虎子進宮救公主時一樣撤離。

  只是沈大哥當時規劃得很縝密,聽虎子說,從燕王起兵時,沈大哥就在計劃安排該怎麼進宮將人救出。

  這一次,他們只是把馬車停在特定地點,以備不時只需,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準備。

  趙紫心開口,「如果出了什麼事,逃不了了,一虎,你就帶著平兒走,混入人群中;平兒,你在宮裡待這麼多年,一定知道如何秘密出宮,到時你們就逃難去吧!」

  「公主,那你呢?」

  「如果失敗,永綿一定逃不了,那我就留下來陪他。」臉上表情堅定,她臉上的傷痕還隱約滲出血跡。

  平兒不知該怎麼說,公主毀容後突然好像變了一個人,她都快不認識了,有點大膽,有點衝動。

  接著在趙紫心的帶領下,他們穿過重重宮殿,來到內宮所在地、事實上,這裡就是父皇生前起居之處,父皇常在此接見大臣,有時要將有罪或犯上的大臣送到刑部,路途遙遠又麻煩,因此內宮設有地牢,可以就近拘禁。

  看來,趙本義現在就住在內宮。

  一到轉角,三人立刻看見前方有人走來,其中一人還是李公公,他們一驚,但隨即穩住。

  然而李公公已經先看到平兒,他突然遣走身邊所有的太監,「你們去做你們的事。」然後對著趙紫心三人喊,「你們三個,跟咱家來。」

  三人心驚肉跳,深怕已經露陷。

  但李公公紋風不動,帶著他們來到轉角,見四下無人,立刻對著平兒一問。「你們好大膽,都出城了還進宮?」

  平兒見已被識破,只好認,「我們想要救沈大哥……」

  「力恆受盡磨難才幫你們逃出城,你們怎麼就這麼不愛惜自己?」歎息,看見趙紫心,卻不知這是何人,心裡瞬間緊繃,「這是誰?」

  沈一虎與平兒無奈對望,趙紫心自己認了,「是我,李公公。」

  聽那熟悉嗓音,「公……公主?」

  深怕旁人聽見,李公公趕緊壓低嗓音,無奈實在震驚,開陽公主毀容,又想到他們竟能通過宮門侍衛進宮,想來就是因為現在的開陽公主,旁人已經難認。

  燕王最近嚴加看守各大宮門,進出不易,似乎怕有心人士潛入宮中。連那些宮人慣走的小門都駐有重兵,因此現在已經很難進宮。「你……你……」

  「我非進宮不可,他們都不知道內宮地牢在哪,現在各宮門看守又嚴,所以……」趙紫心解釋,心情鎮定,甚至有點輕鬆。

  「你……唉——」歎息。

  不廢話,離開切入重點,「李公公,那日你只帶走永綿,放了我,代表你心存不捨;今日不知你是否依然不捨?」

  看了她一眼,「力恆已經繡完萬龍禦天圖,王爺今晚拿到圖,就要殺了他。」

  沈一虎一急,但趙紫心按住他,看向李公公,「李公公,我知道這很為難你,但能否幫我救出永綿,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咱家本來就打算救他,既然你們都來了,好,一塊兒進去吧!」

  「謝謝……」眼眶含淚。

  李公公帶著三人進入地宮內牢,這也是趙紫心第一次來,她僅知地牢就在這裡附近,但確切位置則不清楚,沒有李公公帶路,恐怕也是碰壁。

  帶著三個太監,在旁人看來很正常,因此沒人阻攔。一路上通行無阻,李公公簡直是最好用的令牌。

  來到最內處的地牢,長廊昏暗,但來到這裡卻燈火通明,轉角處隱約可看見人影,一行人走近,不禁震驚。

  牢房內擺著大桌,背著燭火照明,因此他們清楚看見,一名殺手持劍,劍上沾著血跡。

  而沈力恆倒在地上,左手已經淌著鮮血……

  趙紫心看見,不禁渾身一顫,她晚來一步嗎?太遲了嗎?

  李公公皺眉,「你在做什麼?」

  「公公,奉王爺之命,斬草除根。」

  「人死了嗎?」

  「應該還沒。」才剛出刀,砍中他的左手,李公公人就來了。

  看著,「你先出來,讓這三個太監處理就好。」

  「是。」殺手走出,李公公朝沈一虎對望一眼,平兒則拉著趙紫心退後,就在殺手與沈一虎錯身之際……

  殺手對太監打扮的沈一虎毫無防備,就這樣,沈一虎拿出藏在靴內,原想用來保命的匕首撂倒了殺手,看著那倒地的沈力恆;趙紫心率先上前蹲在地上,她親眼見到他,終於親眼見到他。

  他彷彿瘦了許多,身上似乎隨處都有傷痕,那臉上,如她,也是傷痕纍纍,似乎被鞭打過。「永綿?永綿?」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沈力恆在痛楚中悠悠轉醒,映入眼簾的就是趙紫心。他一眼就認出是她,即便她臉上有重重的傷勢,依舊認出了她。「紫心……是你?」

  「是我,我來了。」趙紫心緊緊抱住他,再也不願放開,就算知道能不能逃出去還在未定之天,但此刻能與他緊緊相擁,團聚在此,心中已非常滿足。

  沈力恆以為自己還在夢中,竟能看見她。

  就當是夢吧!夢中的她依舊如此清新可人,她的容貌依舊如此清麗,她依舊是她……是那個早已融入他體內的她……

  趙本義趕到地牢了,不是為了派來殺害沈力恆的侍衛反遭殺害,不是為了那通報遭到劫走的欽犯沈力恆,更不是為了那聽說遭到劫匪殺傷的李公公……

  見到趙本義,眾人下跪,「奴才該死,欽犯被劫走了……」

  「圖呢?本王的萬龍禦天圖呢?」

  趙本義完全無心理會什麼欽犯,他心心唸唸的只有他想了整整十五年的萬龍禦天圖在哪?

  他從未見過,但這十五年來腦海裡卻不斷想像那萬龍禦天圖的模樣會有多麼的威嚴,多麼的懾服人心,令所見之人均須跪倒俯首稱臣,一如他起兵造反,攻擊皇宮,只為了這天下大位,為了萬民臣服……

  什麼劫匪殺害侍衛?什麼李公公遭到劫匪殺傷?他統統不管了,只要能見到他夢寐以求的萬龍禦天圖,就算要付出一切代價,他也在所不惜。

  李公公忍著左手臂的傷,站起身,喚來兩名侍衛,對著趙本義說:「稟王爺,這就是萬龍禦天圖,恭請王爺聖覽。」

  其他人也高呼,「恭請王爺聖覽。」

  侍衛緩緩將萬龍禦天圖展開,呈現在趙本義面前。那圖是以金線繡成,展圖之際竟在趙本義臉上反射出金色光彩,及其榮華。

  趙本義看傻了眼,「這就是萬龍禦天圖?好!繡得真是好,久聞其名,不如親眼一見啊!哈哈哈——」

  放聲大笑,對於那圖果然愛不釋手。他伸出手想撫摸,但似乎畏懼那巨龍的氣勢,反而不敢觸碰。

  所有人看著,包括李公公在內,都被那萬龍禦天圖的針法繡功震住,果然是出自錦繡天下,繡錦世家傳人沈力恆的那隻手。

  李公公看趙本義這般喜愛,心裡有點放鬆,這樣一來,或許趙本義暫時不會追究者欽犯逃跑一事……

  至少給他們緩點時間,多點機會……

  趙本義突然拉近,又推開,不禁放聲大笑,喜不自勝,「這真是上乘繡品,看,近看是只巨龍,遠看卻又數也數不清的龍,這天下有再多的龍也得匯聚成一,無怪乎叫萬龍禦天圖!能禦天的只有一條龍,那就是朕!哈哈哈——朕是真命天子……」

  李公公率領眾人跪下,「王爺順天應勢,系天命之所在,奴才們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般眾星拱月,趙本義更是得意,不禁放聲大笑,連日來內心的不安、憂慮,瞬間掃除,內心吐出一口大氣。

  這萬龍禦天圖在手,他的江山可以穩坐了,太好了……

  所以的奴才跪滿地,分列左右,不敢說話。

  趙本義自從打進宮裡來後,其實精神狀況一直怪怪的,常常自言自語,待在內宮更常對空言談,彷彿有人與之交談。

  過去傳聞燕王善於收買人心,難怪這次起兵,天下倒戈這麼快;可是進宮後燕王表現喜怒無常,性格反覆,身旁的奴才常因此得罪,遭到殺身之禍。

  此時此刻,一名跪在右側的奴才方擡起頭,看著那萬龍禦天圖,立刻震驚到驚呼失聲。「這……」

  趙本義當然聽到了,看向出聲的奴才,「你幹什麼?你看到什麼了?」

  趕緊磕頭,「奴才沒看到什麼,奴才沒看到什麼。」

  滿臉不信,正想再問,此時,跪在左側的奴才也一臉驚訝。

  趙本義更生氣,活著應該說他更緊張。「你們看到什麼?說!給朕說!」

  那連個奴才不敢回答,只能不斷磕頭;李公公也不解,又不敢擡頭看。

  趙本義邊吼,得不到答案乾脆自己跑到萬龍禦天圖右側來看,浮現一行字……

  以力假仁者霸

  趙本義不敢相信,再繞到另一邊,果然也有一行字。

  非心服也力不贍也

  趙本義大怒,這藏在萬龍之下的兩行字彷彿在笑他是霸,而非王;此時臣服非心悅誠服,而是因為尚無力對抗,待民怨沸騰……待民怨沸騰……

  「混賬!」趙本義拿起劍,沒兩下就將萬龍禦天圖砍劈個粉碎,「沈力恆,朕要殺了你……」

  眾奴才嚇到逃到外面,李公公也是,他當然也看到沈力恆在圖上留下的兩行字,心裡即使佩服,又是感慨。

  都身陷牢獄了,這年輕人還想振臂一呼,留下這足以將趙本義打昏的兩句話。真不知該說他是不知死活,還是看透生死?

  他跟開陽公主一樣啊……傻,卻不後悔自己的傻……

  馬車緩緩在鄉間小路上前進,這次又是幸運逃出了,果真是幸運。此次幸運,下次卻不一定能再一次好運。

  連兩次逃出京城,都順利過關,這一次更是險中求,幸好,一家人團聚了。

  趙紫心與沈力恆待在馬車棚內,她照顧著他,拿著帕子擦拭他臉上的汗水;而他像是撒嬌般靠在他身上,享受她的溫柔。

  她淡淡笑著,彷彿享受這般寧靜、愜意;他又回到她身邊陪著她,成為他此生唯一的依靠。

  沈力恆凝視著她,當然也看見了她臉上的傷,那讓他心疼——她為了救他,為了避開那皇宮嚴密入網的守衛,竟然將自己的臉刮花,毀去容顏。

  他心疼到眼眶都紅了,想責備,卻什麼話都梗在候間,想到她的傻,全是為了他,更無從責備。

  可是她只是淡淡的說無所謂,更說他在地牢裡醒來的一瞬間,一眼就認出了她,既然如此,這張臉是這樣,對他而言,不就沒有差別嗎?

  是沒有差別,但他會心疼,他這樣告訴她。

第11章(2)  

  趙紫心伸手緩緩掀開車窗旁的布簾子,窗外有著曠野,有著濃密的森林,也有著藍天。

  「這趟若非李公公,你們都沒命了,怎麼能冒這種險?」

  趙紫心淡淡一笑,不辨也不回嘴。但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樣做,他能為她涉險,衝進宮就下正要懸樑自盡的她,她就不能嗎?

  她是他,他也是她;她為他而活,為自己而活,救他就是就自己。

  「怎麼不說話?」

  「我不想道歉,又不想頂嘴,只好不說話。」

  沈力恆發現紫心變了,怎麼突然這麼會說話?看來她已經想通了,開始學會為她自己而活,做她自己,誠實面對自己的一切情緒、感情。

  「但這趟真要感謝李公公。」沈力恆靠著她,享受從窗外吹進的微風。

  出了地牢那天,他們沒有立刻逃出宮,反而在李公公的安排下躲到內務府,發現那萬龍禦天圖中另有字句時的盛怒,避開宮廷兵勇的傾巢而出。

  三天後,他們才拿著李公公給的令牌,一路順利出宮、出城,終於避開了危難。這令牌是李公公給的,但李公公說,他會告訴皇上,是劫匪搶走的。

  而且當天李公公還砍了自己一刀,假裝自己遭到威脅,受了傷,這才任由劫匪劫走欽犯,搶走令牌。

  趙紫心淡淡說著,「這個李公公從以前就這樣,做什麼事總會想好一切退路。」不是批評,但也不是讚美。

  沈力恆點頭,「一開始,我也很不能接受,他竟然就這樣投靠了趙本義,可後來想想,若非李公公在趙本義面前周旋、安排,勸那些大臣別強硬抵抗,也許今天,宮裡更是血流成河,那上萬宮女、僕傭恐怕都要人頭落地。」就這樣一點,不能沒了他的功勞。

  「不談宮裡的事,那與我無關。」語氣雲淡風輕,眼神放在他的左手,「手沒事吧?」一看到他的傷,不禁哽咽。

  沈力恆振起身子,用右手攬住她,「我沒事,別多想。」沒傷及筋脈。

  「以後會不會無法使針?」

  歎息,「你的宿命來自於你的身份,是個公主;我的宿命,來自於我的技藝,來自於這沈家傳說,如果不能再使針,這樣也好。」

  趙紫心眼眶濕透,淚水掉落,自己抹去眼淚,「不能使針,我怎麼與你成親?你為我繡了三次嫁衣都是要嫁給別人,難道我們現在終於能在一起了,你不為我們的婚事繡一件嫁衣嗎?」

  沈力恆心滿意足的笑著,「我還有右手,別擔心,既然你這樣說,捨了這條命,我也會繡嫁衣給你。」

  「捨你的命,就是捨我的命。」

  兩人緊緊相擁,享受這段日子以來難得的溫馨時光,彷彿所有的動盪,所有的困頓都已經遠遠拋在腦後。

  「你不是問過我,趙本義是王,還是霸嗎?」

  靠在他寬闊的胸前搖頭,「我不在乎,讓天下百姓去決定吧!從現在開始,我只在乎我們自己。」

  笑著,紫心真的變了,這樣的變化讓他開心,她走出了公主的桎梏,走出了皇宮的牢籠,走出了過往的陰影。

  他知道這很難,亡國滅種,怎能不痛?但是她接受了他的勸慰,把這些統統放下,專注著看著自己、看著他,然後努力向前走。

  「雖然如此,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握著她的手,「等著吧!咱們都要長命百歲,趙本義垮的那一天,咱們有生之年一定可以看到。」

  趙紫心笑著,她是真的不在乎了。

  是王是霸,自有定數,她累了,只想跟眼前這個男人一起走下去。她不當公主,他也沒了錦繡天下,此後只有自己、只有彼此,但她心滿意足,相信他也是……



  尾聲

  沈力恆一行人,遠遠離開京城,再也不管這京城的榮華富貴,此後天高皇帝遠,人生海闊天空。

  不管誰當皇帝都好,但只有他們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

  雖是如此,但依舊知道自己必須稍事躲藏,不能太過張揚。聽說,沈力恆繡出的那一幅萬龍禦天圖徹底惹惱了趙本義,他已派人到處追捕沈力恆;再加上兩個始終下落不明的皇室龍女、龍子——趙紫心和趙衡安,新仇舊恨全部加在一起,讓趙本義這回發誓非要殺了這些人不可。

  沈力恆當然知道這個消息,於是他決定先前往臨汾,取出沈家在當地藏有的寶藏財富,然後住深山裡去,找個可以自給自足的地方,定居下來。

  不管要漁要獵、要耕要牧都可以,他有手有腳,自然可以養活他自己,還有他心愛的妻子,未來說不定還有他們的孩子。

  他到達臨汾,依照父祖留下的指示,找到了那一箱財富。打開一看,訝異不已,這不只可以自給自足,簡直可以豪奢度日。

  箱內淨是各種珠寶首飾、金銀元寶,滿滿一箱,令人眼花繚亂,連沈力恆自己都看傻了。

  「這麼多?」沈一虎傻眼。

  「聽爺爺說,這是爺爺的爺爺當年封為錦繡官時,在各地藏下的財富。」沈力恆笑了笑,「看來那時候,高祖父就預想到會有今天了。」預想到總有一天,沈家子孫需要拋棄在京城、在朝廷的一切,遠走高飛。

  與趙紫心對望,她慢慢能釋懷、瞭解。

  她有她的悲劇,他有他的宿命;他無法扭轉她身為公主的悲劇,她也無法改變他懷璧其罪的宿命。但只要他們在一起,什麼悲劇、宿命,都毋需在意。

  帶著那箱財富離開了大城臨汾,這裡市集熱鬧,人聲鼎沸,但終非可讓他們安穩藏身之處。

  他們四人繼續前進,一路上確實可以衣食無憂,甚至這般流浪逃離還頗為愜意,但那是對他們兩個男人;紫心與平兒終究是女人,還是需要找地方落腳歇歇,四處奔走終非適切。

  終於有日他們來到深山裡,找到了一間廢棄的小屋子,屋內雖然混亂,但不算破舊,觀察了數日,發現都沒人出入,顯見已遭廢棄。

  於是他們決定在此住下。

  沈力恆與沈一虎花了許久時間,將屋子整理至堪居的程度,修補屋上、樑柱破損;平兒則帶著趙紫心整理屋內的混亂。

  這屋子不大,有個小正廳,左右兩側有兩間房,還有廚房與後院。小虎子想了辦法接山泉供煮飯、洗衣之用。

  就這樣,一家人在此住下,將這已經快要廢棄的屋舍打造成供他們安身立命的家。

  為了安全,他們盡量不外出,自己在家門前種菜、養雞;若真需要下山採買物品,也由沈一虎與沈力恆分別去,但至少留個男人在家。

  雖然有著一箱財富,但住在這深山裡,金銀珠寶毫無用武之地。可是沈力恆知道,紫心與他經過大風大浪,現在都追求安穩、恬淡的生活,有沒有華麗的服飾、有沒有山珍海味,一點都不重要。

  平兒還不太習慣她做什麼家事,紫心都會在一旁跟著做;不過紫心到時恰然自得,甚至會開口問該怎麼下廚、該怎麼處理食材……她一點都不覺得苦,彷彿樂在其中。

  沈力恆看著她,儘管臉上有傷,那讓他心疼,但他發現她臉上開始散發一種特殊的光彩,過去她貴為公主,卻毫無此種神采,那種安之若素、不動如山,她的人生至此好似老僧入定,一切盡在其我。

  過去的紫心讓沈力恆覺得心疼,現在的紫心讓他覺得欣慰,但不管如何,那都是同一種感受。

  現在她正在房屋後頭洗著衣物,平兒在竈前忙著。

  紫心已經學了許多有關操持家務的事,就這生火煮飯還不行,假以時日……假以時日……

  沈力恆蹲到她身旁幫她的忙,趙紫心看著他笑了笑,兩個人並肩一起忙著。這一幕,讓他們想起剛逃出宮時,短短數日的恬淡氣氛。

  「你的嫁衣,我準備好了。」下山找了布莊,也採買繡線。幾天晚上的忙碌,終於完成。

  趙紫心愣了愣,有點害羞一笑,「我只是隨便說說的,就算沒有嫁衣,我也會嫁給你……只是現在沒有高堂,怎麼結拜?」

  「還有天地,還有你、我。我想我們的爹娘,應該也在遠方看著吧!」

  趙紫心含淚,手裡雖然繼續忙著,沒有停下,心卻暖著、熱著……點頭就應了他,不只是欠他的,更是圓了自己的夢……

  一家人沒在一起很久,一年半後,小虎子就下山投軍了。此時聽聞各地藩王陸續起兵,要討伐趙本義,個中緣由他們身居山中而不知,但可想而知,趙本義開始失了民心。

  諷刺的是,當初趙本義起兵叛變,各地藩王紛紛響應;如今可能因為趙本義想要撤藩,鞏固自己的權勢,避免藩王叛變重演,反而激怒了各藩王。

  小虎子畢竟年輕氣盛,可能待不住這安逸的生活,於是沈力恆把自己的寶劍給他,再給了他足夠的盤纏讓他下山投軍,去闖他的天下。

  當然平兒很傷心,這又是另外一個生離死別的故事了……

  紫心待平兒如妹,他自然也是;平兒也漸漸的忘記了紫心曾經是公主,兩人開始像朋友般,紫心曾說這公主只是虛名,只是披著華服的普通人,卸下之後混入人群中,誰還分得出來?

  小虎子這一去,整整三年,平兒表面不說,心裡掛念、難過;他與紫心只能以家人的身份陪伴著這個女孩,撐過這思念之苦。

  三年光陰,說短不短,但這山外局勢確實變幻萬千,沈力恆刻意不去探尋,不想知道天下變化如何。

  他尚且如此,一心想要拋棄過去,只想留下現在的平靜生活的紫心更是如此。

  三年後的某一天,這深谷內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甚至還有馬兒啼叫聲。沈力恆在屋內整理剛從山下市集採買回來的布匹針線、日常用品,聽到這聲響,心下驚覺,趕緊衝出屋去看。

  這一看,不禁大喜,竟然是虎子。

  沈一虎一身戎裝,還在馬上,見到沈力恆,開心的立刻下馬,衝到沈力恆面前,黝黑的臉上已是成熟,不再是那過去少不經事的小夥子。「少爺,是我,小虎子回來了。」

  沈力恆看著他一身戎裝,英氣勃發的樣子,很滿意,想要鬧他,不禁作揖,「這不是沈將軍嗎?」

  沈一虎又好氣、又好笑,「少爺,別取笑我了。」看看四周,「平兒呢?」

  這時平兒正巧也走出,扶著已經懷有身孕的趙紫心,平兒見到沈一虎,不禁激動,衝上前去,這對男女彼此互望,扶住彼此的手臂,眼眶都是一紅。

  沈力恆上前扶著妻子,紫心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當然用針刺傷的傷痕還在,沈力恆多次下山向名醫取藥要幫她淡化臉上的傷痕,她是不拒絕,但總說沒必要。

  她說既然他不會因為她這張嚇人的臉而不愛她,那這傷痕就讓它留著也無妨!

  話雖如此,但他終究不捨。

  而這身孕來的也有點晚,但總算來了。他們剛到這山裡定居後沒多久,隨即成親,雖無高堂可拜,但兩人一心,此後發誓互相扶持。

  不過紫心可能因為不適應這環境,剛開始身體常常不適,需要他悉心照料。這一年下來,她健康許多,外表看起來像是尋常農婦,身子骨健康了,也就順利懷孕,再過數月,便能產下兩人的子嗣。

  沈一虎趕緊結束與平兒的深情互望,看向公主,屈膝下跪——這趟前來,就是要向公主報喜訊。「公主,一虎這趟下山從軍,就是效力於四皇子麾下。如今四皇子終於中興皇室,趙本義自殺身亡,四皇子即將登基為帝。」

  沈力恆欣慰的點頭,趙紫心雖然面帶淡淡微笑,但沒有太激動的反應。

  沈一虎接著說:「四皇子交代我要向您,還有少爺報這個喜訊,還說要把您還有少爺迎回京城;四皇子說,您與少爺回京便要為兩位正名,您是開陽長公主,少爺則是駙馬爺;四皇子還說,要表彰少爺不屈服於趙本義的忠義之舉,更要重振沈家五百年的錦繡天下……」

  平兒眼眶帶淚,「老天有眼啊……」

  沈一虎看向沈力恆,「少爺?」

  他搖頭,「你問紫心吧!」現在這個家,可不是他說的算。

  看向趙紫心,但她只是笑了笑,轉身想要回屋——知道有好結果就好了,雖不期待,但活著還能見到這一天,已是萬幸。

  沈一虎很訝異,沈力恆到時知妻甚詳,知道這宮廷種種過往早已如同雲煙。

  「公主?」

  停下腳步,「這裡沒有公主了,更不會有什麼長公主。你告訴衡安,此次登基,是天下百姓願意再給我們趙家一個機會,要好好把握;至於我,你告訴他讓我隨著夫婿藏身在這名山大澤間便是恩賜、便是正名。」說完就進屋。

  沈一虎不解,看著沈力恆,他只是聳聳肩,趕緊跟進。進屋,沒看到人,來到屋後,這才見到妻子正在晾曬衣物。

  上前幫她,要讓她多休息、少勞累。夫妻二人攜手完成這繁瑣的家務,但心裡是甜蜜的、是快樂的。

  終於沈力恆開口。「真不回去?」

  摸著肚子,「現在我懷了沈家子孫,以後會不會我們的子孫也因為無師自通那套針法而惹禍上身?既然如此,不如不回去。」永遠離開京城、離開繁華,也離開喧囂。

  這是為他想,當然也為他們想。

  不是說衡安會傷害他們,她相信衡安會是個好皇帝,能為天下百姓謀福利,讓萬千子民有衣可穿、又糧可食,能成為真正的王者。她可以想見,若衡安知道這沈家傳說,必會哈哈大笑,斥為無稽之談。

  但往後呢?再往後呢?

  算了吧……

  況且前半生她享盡榮華富貴,卻毫不快樂,那已經無法吸引她;反而是現在安穩平靜、恬淡愜意的日子更讓她留戀,願意藏身在此,與夫婿、子女共享天倫。

  山外的一切,京城的繁華,公主的名位,她都不要了。

  沈力恆淡淡一笑,「說的也對……不過,我開始有點相信沈家傳說了……」

  「怎麼說?」

  「四皇子登基,他才是名副其實的王者。這朝代確實更叠異動,而我也確實會這套針法。」

  「是嗎?」趙紫心將最後一件衣裳掛上曬衣桿,再靠在夫婿身旁,肚子一大,動作也遲鈍,「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讓老百姓去決定把!」

  「不當公主,你真的開心嗎?」他問。

  「沒了錦繡天下,你開心嗎?」她問。

  都是傻問題,他知道;有了彼此,他們心滿意足。

  面對她,他第一次無言,只能伸出手抱著她。這一身技藝本當是謀幸福之用,往後若要使針,也只為妻兒繡衣縫繡。

  錦繡天下?不就在眼前嗎?乃至於她肚裡兩人的孩子,才是他的錦繡天下……


  【全書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