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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他就只是個小官,原本他一點都不以為意,
可自從認識了她,喜歡上她,他的心裡就有了一點芥蒂,
只不過──
向來行事低調的他,從來就不會爭、不想爭,也沒有能力去爭;
而向來愚孝的她,就算是被家人賣了,她也不敢爭!
以至於,他曾親手替她製作了三次嫁衣,
每一次,他都是任由自己的心邊滴血,邊痛苦的替她縫製,
他本以為,若是她能幸福,那麼他願意在一旁默默的祝福著她,
可惜天不從人願──
她的未來竟起了巨變,甚至失去了求生意願,
他當然義不容辭的肩負起照顧她的責任,只是……
在他身上還背負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他該讓她知曉,還是該瞞著她……
楔子
一心一意,屏氣凝神,針從縫裡穿,線往虛處引……
窗外昏昏暗暗的,雖是白日,卻彷若日落在即,沒有鳥語、不聞花香。他的心跟著沈著、也懸著,口裡喃喃念著那早已融入骨裡、髓裡的針織技法,腦海裡的思緒卻早已飄遠。
放下手中的書,他站起身,看向窗外,那是他熟悉的庭院、熟悉的沈家、熟悉的錦繡署,應該是個讓他入定無雜念的地方,但此時此刻,他卻心煩意亂。
庖丁解牛自有法,錦繡天下全應心……
這時,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他知道是誰,又寧願不知是誰;知道傳來的是何等訊息,又寧願自己永遠毋須面對。
「少爺,李公公馬上就要來宣旨了。」
「我知道了,立刻就過去。」身上早已穿好官服,只是個小小的錦繡官,掌握皇室貴冑與滿朝文武的冠冕服飾,說重要,卻一點也不重要。
官大官小,他不在意,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官小依然是做大事。
踏出書房,腳步沈穩,臉上並無太多表情,這本就是他的個性──從小,他就知道自己將來的出路,要掌握整個沈家、整個錦繡天下,甚至必須與當權者打交道。
爺爺與爹親總教他,藏拙而不爭鋒,方為保命之道。
他將如此庭訓謹記在心,甚至身體力行。一直以來,錦繡署的錦繡官沈力恆雖然掌握了富甲天下的沈家,卻始終低調處世。
唯獨一個人,讓他第一次想爭。甚至到此時此刻,他更無法壓抑那種想要爭奪、想要佔有的心情。
錦繡署開中門,迎聖旨。
當家主子沈力恆跪在中門前的庭院上,所有沈家與錦繡署的人都跪地迎接──沒來迎接的不是無禮,而是不配。
「錦繡官接旨。」
「臣沈力恆跪迎聖旨。」
宣旨的李公公緩緩捲開黃色卷軸,語氣抑揚頓挫。「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將開陽公主下嫁撫威將軍伍士康,著令錦繡署趕製公主嫁衣與駙馬禮服各三套,以及各色冠冕配飾,由錦繡官沈力恆全力督造,不得有誤,欽此。」
「臣遵命,臣必將全力以赴。」磕頭跪拜,迎謝皇恩,心卻異常疼痛,他起立迎接聖旨。
李公公終於露出笑容,了卻宣旨這等重責大任,心裡如卸下一塊大石。
將聖旨交給沈力恆,「沈家的錦繡天下名聞朝野,皇後都說,這要沒了沈家,這皇室上下、滿朝文武,可失色不少。」
「皇後過獎了,臣不敢當。」
「這公主的嫁衣,就要偏勞錦繡官你了。」
沈力恆打恭作揖,語氣沈穩,謙和有禮,「不敢,力恆為臣子,既食君祿,自當全力以赴,說偏勞,不敢。」
「你也別跟我客氣了,力恆。你是我信得過的人,每次內務府交辦的事情,不管是龍袍督造,還是鳳冠編製,你都辦得有聲有色,技術好、功夫好,萬歲爺跟娘娘看了都開心。」
「謝謝李公公。」
「我當你是自己人,你也知道這最近朝裡的事,開陽公主的嫁衣,算算這次是第三次了,可總沒個好結果,希望這次可以順利。」話中帶著遺憾。
短短半年內,開陽公主的婚事就敗了兩次;現在,是皇帝第三次讓開陽公主下嫁。
這些,他當然都知道。嫁衣,他親手縫製了兩次……
「你算計算計,什麼時日進宮見公主?」
「是。」
再交談了一會兒,李公公就要回去覆旨;沈力恆將人送出錦繡署,回過頭,手裡依舊握著聖旨。
「小虎子,將東西收好。」
「少爺,這次又要……」重頭再來嗎?
知道他說什麼,自己心裡有數,卻不願再多說,只能點點頭,臉上露出無奈的笑容。
交辦了準備事項,要下面人立刻展開前置作業。公主的嫁衣,不容隨便應付,從布料材質,到刺繡功法,甚至到繡線的選用,都要講究。
但在過去,除了龍袍由錦繡官親自織造外,其餘的都交由各織房去負責,但就這開陽公主的嫁衣,前兩次都由他親手完成。
他似乎想藉此表達什麼……
那個傻女孩是不可能抵抗的,她沒有自己,只有親娘的殷切期望、只有親爹的命令,要她嫁就嫁,她從不為自己想,也從不為他想。
反覆第三次,她不苦嗎?但他很苦啊……
回到書房,一旁突有小廝奔來,氣喘籲籲,對他說著,「主子,二夫人說要見您。」
「魏嬸不是正在休養嗎?」因為病重,所以臥床休養。
「剛剛突然醒了過來,說一定要跟您說話。」
沈力恆歎口氣,轉身往魏嬸房裡走去。雖是喊著魏嬸,但她並非沈家的人──魏嬸的夫婿魏叔是爹的貼身護衛,就像他跟小虎子一樣。從小他就喊她魏嬸,爹娘都過世後,她也成為沈家唯一的長輩。
腳步不敢多作停留,沈力恆立刻趕到魏嬸居住的地方。整個沈家與錦繡署相連結,前為官衙,後為家宅,佔地廣袤,可謂幅員遼闊。院落與院落相區隔,每個院落都有自己的門戶,自成一格。
沈家未任官前,本就是富豪之家,掌控了天下織錦刺繡技術,在各地都有幫辦,甚至還設了六大織造局。
沈家靠著獨步的技術,在大江南北獨佔了織錦事業的山頭。本朝立國之後,開始幫皇室造龍袍,因此聲名大噪,最後甚至任官,掌控了錦繡署,擔任錦繡官,且此官世襲罔替,僅由沈家人出任。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反而是鄉野奇談,聽說沈家的織繡技術,關乎了一個朝代又一個朝代的興亡……
「魏嬸。」
不過才五十歲的婦人躺在床上,終於看見了沈力恆,她很是高興,努力撐起身子,想看清楚眼前這孩子。
沈力恆也上前,扶她坐起來;才幾個動作,讓她喘息不已。
「永綿……」永綿是沈力恆的字,是他的祖父所取,期望他不管小至針織,大至做人,都要剛柔並濟,力中帶綿。
「魏嬸,怎麼不好好休息?」
「休息夠了,再休息下去,我怕自己就起不來了……」大限將至,自己最清楚,心裡有底也好……
「魏嬸,有病就要好好休息,您一定可以痊癒的。」
「別說我了……」看著他,凝視著這孩子英俊的臉龐,「這些年,沈家都靠你,你辛苦,二十歲就得撐起整個錦繡署,都過五年了。」
「這是我該做的,魏嬸,畢竟我是沈家的子孫。」
歎息,「魏嬸最遺憾的,就是還沒能給你討門媳婦,就病倒了……」
「魏嬸,別擔心我了,我還年輕……」
「二十五了,怎麼說得上年輕……總得給你想個辦法。只是我就不懂,你這孩子長得這麼英俊,沈家也算富裕,怎麼就沒媒婆上門問過呢?」
當然有,只是現在是他當家,他直接給拒絕了,但這話可不能說給魏嬸聽。現在的他已無心娶嫁,至少因為那個女人,他真的沒有別的心思了……
凝視著他,婦人突然像是想通了什麼。「永綿,剛才是誰啊?」她病歸病,還聽得見外頭的嘈雜聲響。
沈力恆沈默片刻,還是得回答,「內務府的李公公。」
「什麼事?不會又是開陽公主的事吧?」
沈力恆一窒,無言以對。
婦人看出孩子的異樣,想起這孩子與開陽公主曾經的過往。公主也是個可憐人……都三次了,這什麼命運啊?
雖知他的心意,但該提醒的還是得提醒,「孩子,我知道你喜歡開陽公主,可是,你們真的不配啊!咱們沈家有錢,可在官場只是個小小錦繡官。況且,你難道忘了嗎?你爺爺、你爹臨終前再三交代,咱們……咱們要跟現在的朝廷保持點距離啊!」
沈力恆無奈一笑,「魏嬸,那些都只是傳說,現在朝廷不也好好的?」
其實,朝廷的狀況一點都不好──當朝皇帝軟弱無能,耳根子軟,聽信讒言;朝中大臣各有黨派,無心處理十萬火急之政務,和各地災荒;封建在外的四王爺,又似乎別有居心。
但是他沒說,不想讓這個已經病重的長輩再擔心。
「本來我也不信,可你十五歲那年……我不敢不信啊……」說著,記憶墜入了當年的場景,依舊鮮活,歷歷在目。
這麼一個可以光宗耀祖的好子孫,百年難遇,卻因為那驚人的傳說,讓沈家上下都憂心力恆這孩子的命運。於是,寧可掩蓋他的風華、藏住他的光彩,只是為了保住他。
所以,就怕這孩子真的跟那個公主牽扯不清、藕斷絲連,如此一來,他們的憂心就會成真。
拍拍她,要她放寬心,別想東想西,好好養病。
婦人又絮絮叨叨的,邊念聲音卻愈來愈虛弱。「孩子,答應我,將來……如果真出了什麼事,別蹚這個渾水,該走就走,連沈家你都不要留戀;況且她還是個公主!你是沈家唯一的根,最壞的狀況頂多家業蕭條、一切歸零,但至少要保住自己,知道嗎?」
「魏嬸,您真的杞人憂天了。」
「但願啊……」誰也說不準事情會怎麼發展,就怕一語成讖。
語氣滿是感歎,似乎心中篤定即將發生變局。遺憾的是,她沒有辦法親自見到這些變化,只能讓力恆這孩子獨自去面對將來的一切動盪。
其實沈力恆一直記得,當年爺爺對他說過的話──爺爺說,錦繡官傳了五世,但事實上,爺爺的爺爺才封官就後悔了。
沈家四百多年的錦繡天下,從來不需要當官來增添光彩,卻可能因為當了這個官,從此榮景不再,甚至禍延子孫。
但是現在的他,沒有能力想太多,他得先回到書房,開始思索開陽公主的嫁衣該從何處著手,思索著那個一心只有愚忠的女人,那個從來不知該為自己多爭一分一毫的女人,那個早已住在他心中的女人……
為她縫製嫁衣,反覆多次仍這般痛徹心扉。第三次了,他沒有麻木,反而更痛,現在,就算她不苦,至少苦的是他。
苦,是要將她從心中驅逐,還是將自己關進心牢中,不管怎麼選擇,都苦……
第1章(1)
公主婚儀,千頭萬緒,若就縫製嫁衣來看,第一步便是請寸。顧名思義,錦繡署會派人來衡量公主衣著的尺寸。此事可謂非同小可,公主千金之軀,豈容他人任意上下其手?請寸自然得派出懂得織錦技法的女匠,並徵得公主同意後才能動手。
此時,開陽宮前的庭院裡,黑壓壓跪了一片。沈力恆是錦繡官,自然得來,另外他還帶了八個女匠,他的貼身護衛小虎子也跟著他;其它的,就是開陽宮自己的奴才。
沈力恆領著眾人跪地,行禮如儀,口中高呼,「錦繡官沈力恆給公主請寸,請公主恩準。」
「請公主恩準──」眾人跟著高呼。
但宮裡頭沒有響應,眾人只能繼續跪在地上,不敢起來;沈力恆低著頭,耳朵卻隱約可聽見宮裡的聲音。
那裡頭似乎傳來爭論,說爭論似乎也不對,因為自頭至尾,只聽見一人的責備詈罵之聲──
「這是第三次了,這次要再不成,看你怎麼辦?」
「……」
「你這是什麼惡命?嫁了兩次都嫁不成?你父皇差點就要放棄,若非本宮去求你父皇,怕你最後連個對象都沒有。」
「……」
「這次的人選是個大將軍,你父皇想要拉攏他,你要把握機會,讓你父皇開心,身為一個子女,這就是孝順。」
「……」
「你怎麼都不說話?真是相欠債,我怎麼會生下你這個女兒……」
「……」
「要是我能生出個皇子就好了……也省得皇後一天到晚在我面前炫耀。」
後面的絮絮叨叨就聽不清楚了,但所有人都可以聽到前面的話語,大家都憋著氣不敢說話,也不能說話。
沒過多久,終於有人走了出來,那人看見外頭跪了一群人,先是一愣,立刻換上笑容,尤其在她看見沈力恆之後。「錦繡官,快快請起。」
「謝娘娘。」
對方身著華服,是開陽公主的母親元妃娘娘。
沈力恆努力擺出尊敬、敬崇的模樣,但因為方才眼前之人對著裡面的那個女孩說出些不好聽的話,他心裡老大不開心。
「這公主嫁衣的事,就要麻煩你了。」
雖僅為錦繡官,但沈家織錦技巧名聞天下,連她這個元妃娘娘都愛不釋手,現在身上的燕服,布料材質皆為上選,刺繡圖樣引人入勝,就是出自錦繡署。
「不敢。」
「公主就在裡頭,」看看跟著來的八個女匠,元妃心裡頗滿意,「我看就讓女匠們進去就好,公主清譽,還是謹慎點好。」
沈力恆點頭,「臣謹遵娘娘指示。」
面帶笑容,想起這個女兒終於還是有點用途,至少讓皇帝可以拉攏重要將領,避免這些將才都流到四王爺那裡去。
也許皇上因此龍心大悅,屆時她這個元妃在皇上面前也會臉上有光,至少她的女兒不輸給皇後那個還是個小孩子的皇子。
雖說生女兒,將來跟皇位根本絕緣,可至少現在,她的女兒還是派上了用場。總可以說,女兒也不輸皇子啊……
元妃志得意滿,身旁的僕傭跟著離去。眾人跪倒在地,高呼送走元妃,直到人影消失在宮門外,這才起身。
小虎子站在主子身邊,眼神裡淨是不屑,「真像在賣女兒,到底在不在乎公主的幸福?」
小虎子本是個孤兒,自幼給沈家收養,跟著姓沈,名字就叫作沈一虎,只是沈力恆還是習慣了,總叫他小虎子。
沈力恆輕歎口氣,還是提醒護衛,「小虎子,慎言。」
「本來就是。」嘟囔著。
這時,宮裡走出了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女,那是公主的貼身婢女,叫作平兒。她走到沈力恆面前,很有禮貌的福了福身子。「大人。」
沈一虎看見平兒,很是開心。「平兒。」喚了出聲,毫不掩飾他對這個小女娃的喜歡,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讓平兒跟著臉都紅了。
「小聲一點,這裡是宮裡!要讓人聽見公主的宮裡有男人的笑聲,成何體統啊?」雖是訓斥,但語氣裡藏著一絲甜蜜的嬌嗔。
沈一虎果然趕緊住嘴,沈力恆看著兩個如同他弟弟、妹妹的人,臉上也跟著展露笑容。
有時候他想,如果他也能跟小虎子一樣坦率一點,那就好了,可是這麼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也難改。「平兒,公主呢?」
「在裡頭,方才娘娘來過,訓了一頓。」
沈力恆沈著聲,語氣裡卻淨是擔憂,「公主這陣子還好嗎?」
「說不好,倒也沒什麼異常。公主就是這樣,總是逆來順受的,下嫁兩次都沒成,公主也沒說什麼。」
「那方才娘娘為何要責備公主?」
歎息,「公主只是問能不能不要請寸,前兩次都量過了,同樣的事,何必再來一次?」
沈一虎也不解,「是啊!少爺,前兩次都量過了,數字也記著呢!何必讓公主更難過呢?」
沈力恆也歎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前兩次都沒成,皇上的想法,肯定是想當前兩次都沒發生過,所以命令我們一切重頭來過。」這就是執著於禮俗程序的痛苦。
前兩次,他來請寸,兩人根本沒機會說話,他只能站得遠遠的看著女匠為她量測。即便兩人眼神對望,裡頭有著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
雖是無言以對,但他讀得出她眼裡的痛苦,以及那苦苦壓抑的不願與不悅。她曾經說過,她雖是公主,卻根本沒有自我決定的機會。
她的路早就安排好了,歷朝哪個公主不是嫁給權臣,嫁給對國朝有幫助的人,她沒有辦法決定自己的路。
她一直以來活在母妃的安排之下,她一切的目標就是為了幫助母妃在父皇面前爭寵,她已經習慣不反抗、不掙紮,任由自己沈淪、沒落。
他太知道她了,所以他不忍責備她,儘管自己心裡苦,但他相信她的心更苦,甚至還沒有可以超脫的一天。「不然,就不量了。」
平兒看著他,小虎子也看著他,兩人不解,可以這樣直接說不量就不量嗎?要傳出去讓人知道了,怎麼辦?
「真的可以嗎?」
點頭,「平兒,我讓小虎子做件衣裳送你,如何?」
「他喔?粗手粗腳的,別給針刺傷就謝天謝地了。」
沈一虎也趕緊求饒,「少爺,我不行啊!我……」他哪會啊?
拍拍他的肩,制止他的呼救,沈力恆走到女匠之首旁,是位年約五十歲的婦女,與之交談。
女匠之首聽著主人的吩咐,臉色略顯訝異,但隨即知曉。在沈家五十年,跟著進出宮裡不下百次,她懂得察言觀色,多做少問的道理。「你們進去給公主請寸。」
「是。」
八名女匠魚貫進入,平兒還一臉茫然,沈力恆低聲告知他的安排,平兒隨即瞭然,趕緊跟著走進宮裡,跟著安排一切。
沈力恆站在外頭,沈一虎也是,還有這開陽宮的奴僕以及內務府派來監工的人,統統都待在外頭。
錦繡署向公主請寸,除了女匠外,任何人不得入內,連錦繡官,頂多只能待在宮內大廳或偏殿,以保公主清譽。
「少爺,您打算怎麼做啊?」
「你在這邊等著,耐心等,你總會知道的。」
沈一虎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從小就是這樣,沈力恆說什麼,他統統相信,沒辦法,少爺太聰明了,他的各種計劃、計謀,不是他小虎子想得通、跟得上的。
沒多久,平兒走出宮,「女匠們已經開始請寸了,請錦繡官至偏殿用茶,公主交代,其餘人就在外頭候著。」
沈力恆點頭,走了進去。沒錯,這是他安排的,壓抑不了心裡渴望的情緒,他真想見見她,聽聽她怎麼說……
開陽公主趙紫心,安安靜靜坐在偏殿的太師椅上看著書,用書裡那艱深的字句逼自己移開注意力,不去想那反覆演出的下嫁鬧劇,不去想自己往後的命運,更不去想那個人……
「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
這時,她聽見了不遠處傳來的呼喊聲,心裡不禁狐疑,眼神自然從書本上移開,轉向那聲音來源處。
「請公主準奴才們請寸……謝公主……」
趙紫心放下書,看了看門口,心裡很訝異。「我人不是在這嗎?她們向誰請的寸?」
如同儀式一般的請寸似乎就在這開陽宮的某個房間進行,趙紫心愈聽愈狐疑,甚至站起身,走向了門口,探出頭看向外頭。
那聲音喊得震天響,似乎就想讓外頭的人聽得一清二楚,無怪乎她人在有段距離的偏殿待著,還可以聽見那聲音。「到底是在向誰請寸……」
「她們在給平兒量身。」
驀然竄出這一句話讓趙紫心很是訝異,看向說話的人更是震驚,竟然是他……事隔兩個月,她竟然還能見到他。
趙紫心凝視著他,沈力恆也是,兩人彼此幾乎無法移開視線,都死盯著對方。他是,她更是。
前兩次都以為,下嫁之後,此生再沒機會見到他;可是兩次下嫁都成為鬧劇,她依舊是待字閨中之身,但心情卻五味雜陳。
第一次,她本要嫁給四叔四王爺趙本義的封國燕國的丞相,但對方卻在迎娶前三天猝逝,朝野嘩然;第一次下嫁,因此無疾而終。
第二次,她要嫁給趙本義愛妃的弟弟,對方是燕國的大將,卻在迎娶前十天,被查獲其私自鑄造兵器。按律,未經朝廷準允而私鑄兵器,按律當斬。而四叔為了自保,只得犧牲這名大將,即便是愛妃之弟也不例外。
這一斬,第二次下嫁當然也告吹。更甚,父皇與四叔間的關係似乎更緊張了,因此也才有第三次下嫁,聽說這個伍士康領有的兵力,負責護衛京畿重鎮,四叔似乎想拉攏他,父皇也想。
「平兒說你不想請寸,剛才為了這事,元妃娘娘還責備你,所以我讓女匠給平兒量身,要小虎子給平兒做套衣裳。」
趙紫心笑了笑,「小虎子會嗎?」
「不會也得會,除非他不要平兒了。」
她開心笑著,是這段時間以來唯一一次真的感到開心。依舊是因為他的出現,讓她感到開心,如同年幼時在錦繡署的記憶一般。
望著她的笑,知道她稍微放寬了心,沈力恆也跟著一笑。這氣氛彷彿可以令人忘卻現下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時空裡只有彼此。
「其實,真要請寸,我還是會接受的。」趙紫心的笑容轉為無奈,「但還是謝謝你們。」
「你可以不要接受,沒有必要這麼死命服從。」他意有所指。
凝視著他,視線不願移開,良久,她卻歎了口氣,走回偏殿;沈力恆見狀,也跟著進去了。
這偏殿裡,一時間只剩兩人。這本是禁忌,待嫁的公主,怎可與其它男子同居一室?就算他們再熟識,認識得再深刻,也不應該如此。
可是他不是普通人,他在她的記憶裡留下這麼深刻的痕跡,共同度過這麼多年的光陰歲月,她知道這犯忌,卻無從將他驅逐出去。
人趕出了偏殿,卻留在心裡,豈不是一點意義也沒有?
「轉眼間,我怎麼就變成了殘花敗柳?」嫁了又回,回了又嫁。
皺眉,「別亂說!你不是。」
站在椅子前卻沒有坐下去,心裡亂糟糟的。他來,她很開心,可是她又怕他質問她、逼她。
果然……
「紫心,第三次了,你難道一點都不覺得厭煩?」
「……」
「如果前兩次你嫁得好,得到了幸福,我也就死心了,可是沒有,甚至他們顯然是把你當成籌碼一樣,你願意嗎?」
「不願意又怎麼樣?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有,你只要說不,沒有人可以逼你。」沈力恆歎息,「你是公主,誰能逼你?」
「有,母妃的期望、父皇的命令,這都是在逼我。」
「紫心……」
「永綿,出生在皇室,我沒有選擇的餘地,我說過,我的人生早就預定好了,就是要走上這條路。」
「你心甘情願?」
「如果父皇真的需要我,去幫他穩住他的江山;如果母妃真的需要我,才能向父皇爭得一絲一毫的憐愛,那這也是我該做的。」
「那你自己呢?」
「……」
「你的人生,從來都不是為自己活的,即便連這麼重要的事,你都要任由別人來安排?」
第1章(2)
她窒然,竟無一語可回。他說得都對,字字句句都打入她的心房,如同他的針一樣銳利,刺痛了她。
但這不是他的錯,只錯在她不是普通人。倘若是,她必定響應他,包括他的感情;這些年,他一直是最懂她的人,更是她在這幽暗寂寞的宮闈深處,最想見到的人。
「好!最後了,那就是我。」沈力恆臉上滿是苦澀神情,「即便是我,也不值得你回心轉意,停止這一嫁再嫁的鬧劇嗎?」
趙紫心看著他,又訝異、又喜悅、又痛心;他也毫不畏懼的回望,兩人彼此緘默無語,空氣彷彿凝結,尖銳的刺在彼此的心上。
他竟然選在此時此刻,開口說出自己的感情……
「我從未對你開口,這是我的錯,我不夠誠實。」甚至,第一次聽聞她要下嫁他人,他還有死心的準備。
只要她幸福,他可以逼自己死心。可是,第二次,甚至現在第三次,他真的忍不住了。
她的痛苦更深,原本還只是單相思,自己學會壓抑就好,可他竟然在這個時刻,和盤托出他內心的情感。「你現在才肯說,會不會太晚了?」
「紫心……」
「永綿,你值得更好的人……」
眼神黯然,「所以,你是在拒絕我了?」
「我……」
沈力恆苦笑,「其實,也不是非我不可,我本來想,只要你嫁了以後可以幸福,那也就算了,就當我們無緣。我怕的是,連你自己都不在乎自己幸不幸福,皇上一聲令下,你就這樣賣了自己。」
「……」眼眶裡有著淚水。
「你不試著抗拒,怎麼知道沒有回頭的餘地?你這是愚忠,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
「抗拒……」她想都不敢想。
父皇的天子權威、母妃的厲聲責罵,即便她現在已經成人,她都不可能視若無睹,也許那種恐懼與畏懼早已生了根。
這些年養成的溫順個性,讓她根本沒想過抗拒。「永綿,記得你跟我說過王與霸嗎?」
「記得。」
「你說,國君可以是王,也可能是霸。只有王,才能讓你,或者是天下千千萬萬的子民,心悅誠服。」
「是,這是我說的。」
趙紫心苦笑,「不管這個皇上,是你眼中的王,還是霸,不管他能不能讓你心悅誠服,那都是你,或是千萬子民;至於我,我沒有不臣服的餘地,因為他除了是我的君,還是我的父。」
他啞然無語,對她說的這番話卻在意料之內──她就是這樣的人,表面柔弱,卻立場堅定,他很難撼動她,很難改變她心中根深柢固的想法。
「永綿,不管如何,謝謝你今天告訴我這些,我真的很開心。」努力深呼吸,克制自己想哭的情緒,「謝謝你這些年來的照顧,別再掛心我了,我的命運該如何就如何,就這樣走下去吧!」
完全無言可回,卻更是心疼。心裡只能歎息連連,卻無計可施,事已至此,一切只能且戰且走。
但他始終知道關鍵在她,她的愚忠與愚孝,他無從責怪,只希望她有一天可以想通,可以放了自己一馬。
「李公公。」
「力恆,你怎麼會在這裡?有什麼事嗎?」
「能否……幫我安排,讓我可以晉見皇上?」
「什麼?你……你有什麼事?」
「是……關於開陽公主的事。」
「你……你該不會……」動了心吧?
「請李公公幫忙。」
「力恆,」拉過他到旁邊,「此事無話可說,第一,將開陽公主下嫁燕國丞相,是元妃提議;第二,皇上親自問過公主,公主也無異議,只說一切但憑皇上安排。」
「……」
「如果連元妃與公主都不反對,咱家不知道,這裡哪有你說話的餘地?」李公公語重心長,「你在皇上面前形象頗佳,千萬別給自己招難。」
「可是……」
「好!我再說一件事吧!力恆,你不要見怪。你喜歡公主,是從公主幾年前到錦繡署學習女紅開始的吧?但我要告訴你,你只是錦繡官,這在我朝只是個小官,不管你們沈家多有錢,來到宮中、朝中,這是個比官大小的地方,這種事,你就是沒有說話的餘地。連說句話都沒分了,更何況是娶公主?」
「是嗎……」
「力恆,你不要想太多,你想討門媳婦,咱家可以幫你,憑你的才幹、家世,還有容貌,哪家姑娘不愛?要說是官宦之家那也沒問題。事實上,那個戶部尚書就對你頗有興趣,向我問過你,他家的千金年方十六,配你剛好,還有,那個兵部侍郎的孫女,還有很多啊……但不管如何,公主你真的可以不用想……」
「……」
後頭怎麼貶損錦繡官地位的話,他統統不在意,他早就說過,做小官也可做大事,況且他本無意做官,這個官位是世襲而來的。
他最在意的是,李公公說,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連公主自己都不反對……
這是否可以代表某種程度上,他也只是單戀?或者可以說,她對他的感情,並沒有深到非他不可?
戌時,夜已深,沈力恆坐在書房內看著桌上的白紙,上頭打著樣,那是即將刺在公主嫁衣上的繡樣。
外頭有人敲門。
「請進。」
來人是小虎子,「少爺,布料送來了。」
「放著就好。」
將東西放在一旁桌上,看著沈力恆專心一意看著桌上的東西,沈一虎不敢出聲吵他,但心裡又掛著事情想說。
「小虎子,有什麼話就說吧!」
「那個……要給平兒的衣裳……」
一笑,「你不是答應了平兒要織給她嗎?」
「少爺,我哪會啊?那些針啊線啊!我根本使不來;我只會動刀動槍,又不像少爺,不管是刀槍、還是針線,統統難不倒少爺。」想用灌迷湯的方式,省掉這麻煩。
真要自己動針,反而是鬧笑話。
沈力恆笑了笑,「不然拿過來,我幫你做吧!」
「那怎麼成?平兒那丫頭哪來這麼大福分,可以穿您做的衣裳?您只做衣裳給萬歲爺還有各位娘娘穿,況且……您還要忙公主的嫁衣啊……」
說得也對,淡淡一笑,「找個織房,讓她們去做吧!都說好了,別讓平兒失望。」
「是!」沈一虎開心的正想要走出去,就算不能讓少爺替平兒製衣,但能穿上錦繡署的織房製成的衣裳,肯定也是美麗動人。
然而,沈一虎忽然又停住腳步,動作頗大,差點撞翻一旁的布料,連沈力恆都發現了他的怪異。
「小虎子,有什麼話一次說完。」
又被看穿了,沈一虎不敢隱瞞,「少爺……就別再管公主的事了。」
「……怎麼不管,這嫁衣還是得制。」
「不是,您這麼聰明,一定知道小虎子在說啥。公主要嫁誰,就讓她去嫁吧!您別再煩惱了。」少爺這般人才,要什麼媳婦沒有?公主是好,但公主自己都願意嫁,旁人還能說什麼?只可憐少爺的一片真心,終究要付諸流水。
手裡握著毛筆,卻動也不動,沒擡頭看向說話的人;沈一虎也不敢動,怕少爺生氣了,只能等罵挨,只是兩人認識這麼多年,就像是親兄弟一樣,有些話該說他還是要說。
末了,沈力恆只是輕輕歎口氣,揮揮手要他出去,沒搭話但也沒生氣,只是叫小虎子出去,讓他一個人靜一靜。
沈一虎只得乖乖聽話,將門關上,讓房內恢復一片靜謐,只剩沈力恆一人振筆疾書,專心一致,心無旁騖。
他知道她苦,所以不可能放她不管,知道她不可能違抗爹娘的命令與期望,知道她在做出一切決定的同時,心裡根本沒有自我,根本沒有想到自己。
她甚至說過,如果可以選,她不想當公主……
公主嫁衣,奢華異常,彰顯皇朝權貴氣勢。配冠為九翟冠,以皂縠制之,並以大小珠翟為飾,數九,翟皆口銜珠滴。另有一對金鳳,珠結在口;一對金簪,兩朵珠翠牡丹花……
他永遠記得她拘謹害怕的模樣──自幼養在深宮,卻不受愛護、重視。她的娘只怪她不是皇子,不得親娘疼寵;她的爹另有寵妾,自然也沒能對她愛屋及烏。
嫁衣有紅大衫、深青霞帔,織金雲霞鳳文;玉墜子瑑鳳文,青鞠衣胸背則有鸞鳳雲文;桃花褙子織金繡團鳳文,青緣撰襖子,紅領褾撰裾,織有金雲鳳文……
她生在一個不得寵的環境,從小學習琴棋書畫、女紅刺繡,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母妃爭光,可以換得父皇絲毫關注的眼神。
這裡面,她沒有自己,只有別人。
所以現在她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毫不在乎自己未來會如何,他可以理解,甚至為她心痛。
她就這樣毫不掙紮,沒有絲毫求生意志,任由自己沈沒在滅頂狂沙中,這讓他心痛。偶爾他會責怪她,責怪她不懂他的心,無視他的感情,但更多的時候,他會責怪自己、責怪命運。
他總會回想起幼時與她相識的場景,在錦繡署、在沈家,那一幕又一幕曾經的畫面,記憶中唯一美好的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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