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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 20:37:03

第5節 北荒之亂(5)
    夜裡昆天王的大軍鬧哄哄地回來了,他們擠滿了營地,四處傳來混亂的腳步聲和呼喊聲,人喊馬叫吵成一片。我在空氣裡聞到血腥的味道,這味道是那麼明顯,連睡夢中的蔑老也抽了抽鼻子,醒了過來。「他們在吵什麼呢?」他說。
  「不知道在哪打了一戰,剛回來。」赤蠻說。
  昆天王的人一直在打戰,有時候要拖到夜裡才回來,有時候則要過上三幾日才能回來。
  左驂的狼群始終沒來找我,我猜想他們正在打戰,忙乎得很,也許就把我給忘了。
  除了大合薩,那時候我們四人都算是俘虜,雖然隨身物品都沒被收走,但被關在厚實的卡宏裡,昆天王的人再用重物堵住了門,那就插翅難飛了。
  他們每天只是把大塊的熟羊肉和水從門上開的一條縫裡塞進來。赤蠻拿刀噼裡啪啦地切肉,剁得砧板噹噹地響。他刀法極好,切肉的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麼把手指頭給切傷了,氣得他捏著手指頭在卡宏裡又踢又打。
  我看了看黑屋子裡關著的其他人。賀拔蔑老對要做決定的事絲毫不感興趣,他太老了,似乎早盼著去死,有人推他一把他才會往前走一步;赤蠻有力氣又衝動,但他就是把鋒利的劍,只能聽人使喚;至於楚葉就太柔弱,她的眼睛只看得到我,我如果不在她眼前,她就會手足無措,除此之外,她似乎別無所求。
  「唉,」我歎了口氣想,可惜大合薩不在身邊,剩下這三個人,到底是在保護我呢,還是讓我為他們操心那就很難講。
  我怕赤蠻悶出病來,就提議說:「喂,我們挖地道逃走吧。」
  賀拔蔑老睜了睜眼:「你說什麼?」
  「好主意,」赤蠻高興壞了,他大聲應道,「夜裡趁著天黑鑽出去,老子殺它個天翻地覆。」
  「你他媽的要是叫得這麼響,我就先殺了你。」我惡狠狠地說。
  赤蠻嘎嘎地傻笑了一聲,聽了聽外面的動靜,不吭氣了。
  卡宏本身就是半地下的建築,要從地底下挖出一個通道出去本來是很簡單的。但昆天王的新營這些地基修得很不錯,都是用大梁般粗的木頭壘起來的。當初住在裡頭躲避寒風的時候只嫌棄這些原木牆簡陋太薄,如今要挖開它逃跑,卻嫌它太厚。我們沒辦法對付它們,只得再往下挖,要從底下繞過地基,才可能挖出向外的通道。
  赤蠻歷來是個說幹就幹的人物,一彎腰抽出配刀,找了個隱蔽的角落甩開膀子就開始往下挖。所有的卡宏大門都朝著院子,看守我們的哨兵也只在院子裡呆著避風,所以赤蠻選在沒有開門的那一側牆邊挖洞。
  賀拔蔑老被我推了好幾下,才興味索然地上去幫忙。赤蠻就是有力氣,很快接連撬起了幾塊大石頭,泥土的氣息瀰漫開來,一個大坑的規模顯現而出。
  「你們想挖個大象能鑽過去的洞嗎?貼著牆邊挖,越小越好。」我蹲在邊上說。
  賀拔蔑老一邊用自己的刀尖挖土,一邊感歎說:「拿這樣的好刀挖土,直是暴殄天物。」
  「老傢夥,別抱怨了,」赤蠻說,「要不你用指頭挖?」
  話音未落,就聽叮的一聲,賀拔蔑老的刀就碰到一塊石頭,心疼得他吸了半天氣。
  我蹲在那兒才第一次看清了賀拔的刀,他那柄刀又薄又快,跟潑過水一樣光滑,刀脊上全是披麻一樣的亂紋,刀鋒彎如滿月的弧線,確然是把好刀,用來切肋巴骨正好,用來挖土可惜了。我心裡這麼想,嘴裡卻催促說:「快挖快挖,一把破刀,斷了才好呢。」
  這地裡的石頭不知為什麼極多,就算是泥土,凍硬了後也都硬如鋼鐵,他們幾乎只能一點一點地往下摳。賀拔又挖了幾刀,啪的一聲,那柄好刀果然就斷成了兩截。我吐了吐舌頭。他頗為惋惜地拭了拭刀上的土,將半柄刀子插回刀鞘,拿著前半截刀尖又挖了起來。只是過了兩下,赤蠻的刀也斷了。「哈哈,反正是把破刀,」赤蠻倒是想得開,「我無所謂。」
  看這模樣要挖上好多天才能挖出去,不過閒著也是閒著,就讓他們動動手也是件好事。這樣赤蠻就不會老煩躁地亂叫,賀拔蔑老也不會把呼嚕打得山響。
  白天的時候,門外的衛兵時時會從門縫裡往裡瞄一眼,所以我就讓楚葉站在門口看著外面的動靜,有人走過來她就輕輕哼起一首蠻舞的歌來。她對挖洞啊逃跑啊毫無興趣,彷彿只要能讓我按時吃飽睡覺,在她眼前不要亂跑,她就心滿意足了。夜裡頭就沒人管了,可以愛怎麼挖就怎麼挖,挖出來的土很快就積成了一小堆,把床底下都堆滿了。
  「這樣不行,他們一進來就會看到。」赤蠻擦著頭上的汗說。
  我說:「你們把它撒在地上就好了,地上本來就是土面嘛,卡宏這麼大,全鋪上也高不過一分。」
  我們這麼幹了十來天,外面的風大了小,小了大,天亮了暗,暗了亮,除了每天塞進來一盒飯食,他們似乎把我們給忘了。我們便溺都在一個大木桶裡,好在卡宏很大,我們把它塞在遠遠的角落裡,加上天氣嚴寒,屋子裡味道倒也不大。我們的坑道挖過了地基下最深的木牆,開始拐彎向上了。凍土太硬了,坑挖得又小又窄,只能讓赤蠻勉強擠過去。隨著坑道一點一點地延伸,逃出去的希望也越來越大了。
  「有大合薩在的話,我們得多挖多少土啊。」赤蠻感歎著說。
  他說起大合薩,我也就想到那個胖傢夥不知道怎麼樣了,這麼久沒消息,還真有點想他。
  風聲一小的日子裡,外面會有可怕的騷動。那是成百上千的人跑動的聲音,上百的馬兒嘶鳴,金屬相互撞擊。夜裡這些聲音中會夾雜上痛苦的呼喊和呻吟,火把亂晃,他們從這頭跑到那頭,攪得我們不得安寧。
  「不好好呆在卡宏裡過冬睡覺,這麼跑來跑去地幹什麼?還讓不讓人安靜掏洞了?」赤蠻不滿地喝問說。畢竟做賊心虛,外面一有響動他就得從坑裡跳上來,扯塊床板把坑口蓋住,還得把手上和臉上沾的黑土拍掉,他對外面的人是越來越不滿了。
  「是在打戰。」賀拔蔑老說,他蹲在門口側耳傾聽著。「出去了六千匹馬,回來的也有這麼多,還多了二百輛車子。」
  風裡頭沒有更多的訊息,我只知道他們打了一戰又一戰。所有的人都越來越疲憊,他們拄著長矛就能睡著,馬深深地垂下了頭,不停地倒騰它們的後蹄,這種訊號表明敵我雙方都已經到了關鍵時刻,接下來不是勝利就是潰敗。
  「得抓緊了。如果他打輸了,我們還能留下來。如果他打贏了,我們就要翹啦。」
  「公子說得有道理,」賀拔蔑老點著頭說,瞌睡一掃而光,他抽出了那柄斷刀,「快挖。」
  那一天晚上,天快亮的時候,赤蠻一手向上伸出去,掏了一把冷颼颼的雪回來。
  我按捺不住,鑽進洞裡往上看去,赤蠻留了一層薄薄的雪殼在洞口上,微微發白的光線可以從那裡透進來。外面有人咳嗽和吐痰的聲音,有人出門挑水,他的桶磕碰在木頭圍牆上,一個士兵抱怨他的馬後掌掉了,可沒時間去補釘新掌,這些聲響都清晰地從那一層薄雪上面傳來。
  「天已經亮了,白天可沒辦法逃走。」赤蠻抱怨說。
  「那就晚上走,」我說,「我怕走夜路,楚葉,你可得把我拉緊一些。」
  那一個白天我們都在休息,等著太陽落山。北荒冬天的白晝短得驚人,我們卻覺得天空好不容易才黑下來,耳聽著巡哨的兵丁最後敲了一陣梆子,他們嘴裡喊的是:「小心走水。」聲音從營地的這一頭蕩到那一頭,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的。
  等他們這一遍叫完,營地裡就會安靜下來,除了風聲和野外傳來的一兩聲狼嗥,再沒有其他的響動。不多的哨兵會縮在大木牆後的哨所裡,從露個小縫的箭孔裡往外面霜舞統治的冰原上瞄上幾眼,然後抱成一團詛咒這該死的漫漫長夜。
  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偷偷溜出去,赤蠻本來就是養馬的家奴啊,他知道怎麼能不發出響聲地把馬從馬廄裡牽出來。馬蹄踏在雪上,一點動靜也沒有,只要摸出營門,快馬加鞭,向西奔上一天一夜,就能到達瀛棘大營。
  「不去溫泉河邊投快意侯他們嗎?」赤蠻問。
  「太遠了,我們都得餓死在路上。」賀拔蔑老說,「再說,是瀛棘王將我們派出來的,他不在了,我們就得向舞裳妃覆命才是。」
  「還是得小心些吧。」赤蠻皺了皺鼻子,「他們可說是鐵勒延陀和……殺了瀛棘王呢。」
  「胡說!」楚葉漲紅了臉說。
  他們都嚇了一跳。沒有人見過溫厚恭良的楚葉發過火。楚葉抱著我沖那兩個男人喝道:「她再怎麼著,也是公子的母親呀,我可不管你們怎麼想,我得帶公子回去見公主。」
  他們兩人相互看了看,不吭聲了。
  我覺得自己其實無所謂去見誰,不過我想見到了鐵狼王,就可以問他那頭白耳朵黑狼是怎麼回事了。
  那天夜裡,我們終於等到營地裡終於無人走動,正準備爬進洞裡,突然雪地上簌簌地傳來大群衛兵走動的腳步聲,腳步聲一直響到了我們住的卡宏門口才停了下來。那扇封閉了很久的門吱呀一聲開了,火把的亮光閃動著衝了進來,十多名甲士衝了進來。為首的人開口道:「長樂侯安在?昆天王請你過去。」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起了什麼變故。
  赤蠻喝道:「又搗什麼鬼了,要過去就一起過去。」
  「大王可是只叫瀛台寂一個。」那聲音冷如冰鐵,毫無通融的餘地。
  赤蠻和賀拔蔑老都手按刀柄,朝我看來。
  我想,看什麼看,你們的刀子插在刀鞘裡看起來還是好的,其實都斷了呀。再說,我知道你們兩個雖然厲害,也不可能明著從昆天王的營地裡殺出去啊。難道昆天王的手下都是泥捏的雪塑的不成,如果是這樣,鐵狼王也用不著和他們從夏天打到春天了,打起戰來也不用兵器了,用火把一烤,這些兵就化了,化得多了,戰場上發起大水來,把人和馬都沖得七歪八倒的倒也好玩。
  「公子!」赤蠻叫了出來,我就知道我又發呆了,於是說:「不用跟我去了,自己小心呆著吧。叔父如果是要給我安排一個舒服的好住處,我不想回來了,你們就自己去找個好住處吧。我猜他太忙啦,未必管得過來你們呢。」
  楚葉哭了出來,她跪下來給我整理衣領,然後低著頭在我耳朵邊說:「公子啊,你要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哭什麼呀,我是去見叔父,又不是去見壞人。」我這麼說,邊上的兵丁們都笑了起來。然後我就不看他們,轉身隨著那些人走了。
  昆天王替他自己建的新營果然氣派,他的住所看上去也講究得多。它已經稱不上卡宏了,根基沒有深埋在地下,反而搭建了一個很高的土檯子,看上去倒還真有幾分昭德大殿的景象。衛士們靜悄悄地站在兩側烏木鋪成的側廊上,他們手上持著長戟,穿戴整齊,盔甲上閃著寒光,一定冷得夠戧,但昆天王一定不會為此在乎。
  衛士在殿前放手讓我獨自踏步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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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 20:37:54

第6節 北荒之亂(6)
 
  大殿裡頭空曠坦蕩,一切擺設都遵循白梨城的舊制,除了兩側的廊子裡排列著一排雲板和鐵罄,除了兩排銅鳥銜盞的長腳燈外,沒有一點裝飾和多餘的傢俱,這更增添了它的廣大和寒冷。
  
  大殿的木地板看上去精緻多了,我的腳步在裡面發出空空的迴響,到底沒有半埋在地下的卡宏暖和,但是卡宏會把漂亮的拖地的袍子弄髒。有多少人為了漂亮寧願不要舒服啊。
  
  我想舞裳妃是一定更喜歡漂亮的,我看到坐席鋪設的不同及幾案的形制高低,說實話,這樣看上去確然更有像王的感覺。我喜歡這樣的鋪設,甚過喜歡我父親要求大家擠坐在一起的方式。
  
  我的目光越過大廳的盡端,落在一張龐大的黑影上,那是一張高聳的王椅。它乍看上去很像白梨城昭德殿上的檀木王椅。它那高貴的形制牢牢牽制著我的視線,甚至蓋過了它旁邊站著的昆天王。
  
  「一模一樣,」一個低沈的聲音轟轟地響起,「再有幾天,我就可以做好它了。」
  
  我叔父昆天王一擡臉的時候,在黑暗裡顯露出兩點碧熒熒的光。他的手裡還抓著一把木鑿刀,帶著疼愛的神情拂拭著那張椅子。這許多年來,他一直在雕刻這張座椅上繁複無窮的圖案。他的手指頭是我看過最靈活敏捷的手指頭,在各式各樣的機巧面前是如此地精細,彎轉起來如此地堅定有力。在他拿著木鑿刀的時候,要不是身上不停地往外散發著某種寒氣,他看上去並不那麼可怕。
  
  一條蛇嘶嘶地從他的鬥篷後面遊了出來,蛇頭上帶著一根半彎的獨角,角頂是珊瑚紅色的。那是條冰角蚺,將人咬上一口後,那人全身的血液都會被凍成寒冰。也只有這種蛇,才會在這麼冷的天還有活力。蛇和龍一樣,被蠻族人視為智慧的化身,草原上的人敬它而不會去殺害它,但將劇毒冰寒的冰角蚺作為寵物飼養的,那就很少見了。
  
  「還剩最後一塊配木,還差最後一條龍了。等我把它雕好,它就是瀛棘的新王椅。」你要是能想像出一條蛇是怎麼笑的,就可以想像得出他臉上的表情。
  
  我稍稍側了側頭,發現大合薩就在側旁的蓆子上坐著。可我剛才幾乎對他視而不見。大合薩看我的樣子帶著幾分憂慮,這幾天他因為內心的痛苦而變得消瘦萎靡。我猜他這些天很忙,大概有許多人找他,他剛剛從那麼遠的地方回來,千頭萬緒都要從頭抓起。我注意到此刻他的座位緊挨在昆天王的左邊,是除了正中的王座外最尊貴的座位。
  
  「不到開春,一切就會要結束了。」我叔父昆天王側著身子坐在椅子上,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對合薩說。我看到他臉上浮現出一點點志得意滿的樣子,就知道鐵狼王大概是敗了。我的心飛快地跳了兩下。
  
  「我終於可以在這張椅子上坐安穩了,可我的家人也一個個離我而去。這一切,必該是我將付出的代價嗎?」他問大合薩。
  
  「真是寂寞啊。」昆天王一臉寥落地說。
  
  「你得到了那花嗎?」
  
  「是啊。」大合薩終於開了口,「我在蠻舞尋覓了5年,花了好大工夫,只找到了一朵這樣的花。」他從懷裡掏出一朵碩大的冰熒惑花給昆天王看。那朵花開得茂盛,幽幽的藍光在黑暗中閃耀。
  
  看著大合薩如同稀世寶貝一樣捧著那朵花,我不免有點內疚,我早知道在什麼地方能夠大把地找到它們,卻始終沒有告訴過這個對我很好的大胖子。
  
  「那就開始吧。」我叔父往後一靠,即害怕又嚮往地說。
  
  大合薩向我招了招手,要我上前去幫他。他的手法我已經很熟悉了,於是將那些硫磺、茱萸、青木香、麝香、硝石等藥末等分,碾為細末,然後五彩斑斕地在一個多格的青銅盒子裡擺放開來。一些藥末很香,處理另一些藥末的時候則要小心,它們可能有毒,會腐蝕衣服和皮膚,另有一些拿它們的時候不在心裡默誦密咒的話則會讓你產生可怕的幻覺。
  
  昆天王好奇地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他的好奇超過了普通人對薩滿的秘密法術的好奇。大合薩則閉上眼睛,按照薩滿教的修煉法則,他需要尋找散佈在大地上和低空裡的妖靈,和那些瀰散的精神力合為一體,但他遠離此地良久,與那些精神聯繫的細線就變得微弱而不可靠了。在大合薩滾落的汗水裡,冰熒惑花的光芒開始放大如融化在殿裡的月光,我叔父沐浴在這暖洋洋的光裡頭,他的臉彷彿靜悄悄地發生了變化,在那光裡變成一個溫暖的、好奇的,眉頭舒展的青年。
  
  五彩的藥末發出嘶嘶的聲音,無火自燃,一格一格地爆發出不同色彩的轉瞬即逝的火焰,每一種藥末代表著大合薩聯絡上的某一種力量。這些火焰帶著刺骨的冷氣。我雖然無數次地看過大合薩表演他的幻術,但這次還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後退了一步。
  
  一個又一個朦朧的身影就在黑暗的大殿裡,在昆天王身後浮現了出來。我可以看到一個扶風族貴婦裝束的女人、幾名幼小的孩童,她們匆匆忙忙地現出形來,似乎帶著快樂又急不可耐的神情,投身而入呆坐在那裡的昆天王的懷裡。
  
  還有用披風裹住一身鐵甲和血的公子壽,他的頭還在脖子上搖搖晃晃,他闊步而出,在父親面前跪下。他的頭無力地掛在胸前,向上翻著眼睛,好像對著父親說著什麼嚴肅的話題。他們的話語頻率又急又高,甚至高過了蝙蝠的嘯聲(我從古彌遠那裡學到了如何去聽動物的語言)。
  
  「這些是幻覺還是真的亡魂?」我害怕得兩手冒汗,偷偷地扯了一下大合薩的衣角問他。可這個胖子只是曖昧地微笑著。
  
  我聽不到那些陰魂的話語,但從昆天王那飛快轉動的眼珠,他的嗓子眼裡冒出的虛幻的對話,他可以從那束光看到和得到更多的東西。他在那兒歎著氣,快樂地呻吟著,伸手去撫摩他那些死去的親人們,但就在他們的手相交的時候,他卻突然做出了一個拒絕的手勢。
  
  一眨眼的工夫,他又回復到蒼老,茫然,不知所措地緊緊地抓住手裡的鑿刀的樣子,他又重新置身於我們這個真實的世界裡了。他帶著猶疑地挨個看了看我和大合薩,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撫住蒼白的額頭,用微弱的聲音說:「我以為我回到了過去——」
  
  他頓了一下說:「只有荒墟之神才知道我有多麼愛他們。可是我只能選擇其一,不是嗎?」
  
  「我們只能二中選一,非此即彼。」大合薩附和著說。
  
  我叔父昆天王徹底地清醒了。他轉過碧綠的眸子直勾勾地看著我,如同我外公老蠻舞王一樣,在估算我的價值。不過,老蠻舞王最後沒算出來就掉進河裡淹死了。昆天王會怎麼死,死得有多快,我就不知道了。我們互相眨巴著眼睛看著對方,計算自己關注的東西。
  
  「怎麼處置你還真是棘手。」瀛台寒回直言不諱地對我說。他從座位上低下頭來看我,就像一條毒蟒低頭審視腳下的獵物。獵物看上去是只幼小的兔子,它心存疑問,這樣的東西是否值得它出手。要是在往常,即便它不餓,也會為了滿足殺戮的慾望而揮下它的利爪,此刻讓它拿不定主意的必定還另有原因,
  
  瀛台寒回在他的鐵甲裡捏了捏拳頭,突然問道:「大合薩想收你當弟子,他說你會成為好合薩,你怎麼想?」
  
  老師說過,擎梁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現於野而目不瞬,這才是當一個君王的本色,但我還是嚇了一跳,不由得轉過頭去看大合薩,看見他垂眉低目,坐在那兒不動。
  
  我猜這就是瀛台寒回不著急殺我的理由。大合薩確然踩在了兩條船上,他即試圖效忠昆天王,又試圖保下我的性命。可這不是我想要的東西啊。
  
  我裝出一副使勁思考的樣子。我看著瀛台寒回的眼睛,它們在鐵盔的陰影下閃著綠色的冷光,那可不是開玩笑的。我似乎看到他把巨大的舌頭伸出來舔了舔白亮亮的彎鉤一樣的牙齒。他會尋找各種機會撲上來把我吞吃掉,我還不夠他塞牙縫的呢。
  
  其實當一個合薩也不錯,我也許可以學會知道冰熒惑花到底怎麼使用了。
  
  我叔父瀛台寒回斜乜著眼睛看我:「這可是無上的殊榮,只有最有天賦的人才能被選中擔當合薩的職責。在瀛棘王登基之時,你要出帳南向,對日跪拜,奠酒於地,以酹天地四方;在瀛棘王出征之日,你要占蔔吉凶,祈福消災;你要替王的兒孫們除病解厄,你要替王祭祀四野天地和草原河流山川的神靈,而我將成為三百年來瀛棘最偉大的王——長樂,這樣的殊榮你還看不入眼嗎?」
  
  我聽到他的話不由得一愣。我叔父昆天王繼續道:「……他往來於智慧和明亮的牙齒邊,光潔的花在他心頭開放,瘸子、瞎子和聾子伴他左右……」
  
  我低聲說:「原來你也知道這份石鼓書?」
  
  那條赤蚺又從他的胳膊底下遊了出來,在他膝蓋上盤繞成一團,昆天王一把抓住它的咽喉,將它高高舉起,使它吐出兩顆又白又亮的牙齒。他大笑地道:「扶風以雙月為徽記,我從扶風死裡逃生而回,而我昆天王又以蛇為徽記,難道這話描述的不是我嗎?」
  
  我的心中又是一驚。蛇是智慧,而雙月是明亮,這話的前半段果然也在我叔父身上應驗了。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地板上傳來篤地兩聲輕響,兩條人影從房樑上落了下來,正好立在他的身後。
  
  一位是銀髮的少女,她面目清秀,銀色的頭髮在肩膀上飄動,看上去整個人像風一樣輕。當她把臉朝我轉過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原來她的眸子也是銀子色的。
  
  另一個人是個粗壯的武夫,有著死人一樣的臉,他的腰裡別著一條巨大的銅鏈錘,那錘子看上去重量極大,他卻像麻繩一樣隨隨便便地把它別在腰間。
  
  「江遙是瞎子,莒風是聾子,她們都是我手下數一數二的勇士,但他們還不是最好的,我最好的戰士還沒有回來,」昆天王瞇著眼睛介紹說,「他們有足夠的能力殺掉我的障礙。」
  
  他瞪視著我,咬牙強調說:「所有的障礙。」
  
  大合薩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我知道大合薩認識這些人和他們的力量。如果不是,在白梨城的時候,大合薩又怎麼會將寶押在我叔父而不是我父親的身上呢。
  
  他現在所少的,不過是個瘸子而已,不知道那個沒回來的人是不是瘸子。我倒是已經有了個瘸子,那就是赤蠻……我的眼睛還在骨碌碌地轉著,我叔父卻俯身過來對我說:「石鼓書裡說的這句話……說的是我也是你。」
  
  他的這話裡帶來的寒意不是語言可以描述的。那個銀髮的盲女轉過臉對著我微微一笑,我也沒看到她有所動作,突然覺得脖子上一輕,吧嗒一聲,繫住綠玉豹子的繩子居然就斷了,雲罄送我的護身符掉到了我手上。我知道這兩人身輕如燕,來去無聲,看這付打扮也不是帶兵的將領,自然是高明的刺客。他們要殺我當然是易如反掌。
  
  昆天王直起身子,呵呵地笑了起來:「我對這邊坐著的這位老合薩可真是太瞭解了,這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如果你沒有問題,他怎麼會甘願陪你去蠻舞原——你來往於龍牙河和月牙湖之間,已經應了它的上半句。再往下會如何,誰也不知道……」
  
  他陰笑著對我說:「我該不該現在就殺了你,讓一切禍患就此免除呢?」他的話裡動了殺機,他身後那兩個人雖然還是一動不動,屋子裡卻登時凝重起來,這麼多人一點聲息也無,只聽得到屋頂上凝結的水珠一滴滴摔碎在地上的聲音。
  
  「你如果殺了他,瀛棘也就完了,」大合薩眉毛也不擡一下,「……寒回,不管你當不當得上瀛棘的王,都不應該殺死石鼓書上記載的人,那會折夭你的福分。」
  
  「他的福分,也沒剩下多少了。」我忍不住說,然後恨得想咬下自己的舌頭,我有時候確實搞不清自己是太聰明還是太傻。
  
  我叔父愣愣地看著我,他沒有生氣,刻板的臉上卻浮現出一個含義隱晦的笑容:「當真是童言無忌,連大合薩都看不清楚的命運,你一個小小孩童能夠看清嗎?」
  
  我看見大合薩的身子在座位上顫抖起來。他的眼睛裡有責怪我的神色。不過,我覺得他踩著兩條船未免可惡,於是故意不理他。他又急急忙忙地與昆天王說起什麼來。他們兩個說的話我就沒聽了。只注意到昆天王的語氣堅定,大合薩的語氣急切。一個低沈,一個高昂,
  
  「這倒不錯,」我叔父瀛台寒回說,他伸手止住大合薩,另一手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長刀,那柄刀出鞘的時候帶著輕微的但又愴然不絕於耳的呼嘯,「我蠻喜歡你的。不過很可惜。你只有一個選擇。大合薩說你的每一個預言都應驗了?那麼,你為什麼不計算一下你的命運呢?」
  
  「算一算吧,阿鞠尼,你今天將活下去還是將死去。」他森然地問道。
  
  「原來你才是個傻子,」我吃吃地笑了起來,「這事早有定論了,你沒聽說過嗎?只憑星相術是算不出來自己的命運的——除非,我老師說有一種辦法,不過我還沒學到啊。」
  
  他正在低頭端詳我,我在他臉上看到了恐懼和可怕的殺心。「我沒聽說過。」他說,擺手讓人端上來一個熏香用的小爐子,爐子上插了一根香,香頭上一道微弱的紅點正在慢慢地向下蠶食。「除了大合薩之外,你還另有老師嗎?那麼好吧,不管用什麼方法,你就算算,一柱香之後你會不會死吧,算對了,我就會放過你。」他寬宏大量地說。
  
  「只是一柱香以後嗎?這就簡單一些了,我可以試著算一下看。」我咬著嘴唇,望著那一柱香火,發起了愣來。
  
  「如果沒有結果,那我就來替你完成計算。」昆天王平靜地說,他緩緩地將長刀平放在膝蓋上,用兩隻火紅如香火頭的眼睛盯著我看。
  
  我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坐了下來,注視著那一道被風吹得一亮一暗的香火。火頭在漆黑的大廳裡如生命一樣脆弱,隨時都會被風吹熄,但它仍然頑強地,一點一點地吞噬著細棍上黏結的香料。我看著它,周圍的一切都消失在厚重如牆的黑暗裡了。我彷彿獨自一人坐在這裡似地沈浸到幻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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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2 19:00:06

第7節 北荒之亂(7)
    
  「從古到今,修行的人都希望能斷言未來,抓住命運的韁繩。這些努力無外乎是加強對星相的觀測,對算術的修進,去抓住昊天之上更微弱的一點星光。
  
  他們關注著天空,卻對腳下的事務一竅不通。你也聽說過一位高明的星相師卻會被地面上一個小石塊絆倒的笑話吧,這些人通常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他們害怕火熱的亂世,害怕滾滾紅塵,這是不對的。」一襲白衣的古彌遠對我說,「你瞭解到的塵世間的東西越多,就越有力量。」
  
  「這是星算術嗎?」我驚懼地問。
  
  「不。」他說。
  
  「這是伏藏經嗎?」我提起這個名字前猶豫了一下。
  
  「這只是伏藏中形而下的一部分啊。你看那些忙忙碌碌的術士大師們,他們仰頭上望,自以為掌握了星辰的偉大力量,卻看不到自己的腳下,那遍及的最普通也是最強大的力量,星辰秘術的成功把他們都催眠到如此程度,以致認為,在我們願意稱之為星辰的東西之外,根本無法設想知識和理性的可能。我說得太多了麼……」他的幻影撫摩了一下我的頭,然後接著說,「他們都以為伏藏經是讓人籍之修煉出強大力量的經書,實際上,宇宙的生化並不重要,宇宙的存在才是伏藏的根本。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你知道這個就夠了。」
  
  「宇宙的生化?」
  
  「你要是知道每一滴水將落在何處,每一陣風將起於何時,自然也就知道什麼時候會發洪水,什麼地方會變寒冷了,這就是宇宙的生化運行。計算人的命運也是一樣呵。換句話說,只要有足夠多的資料,就可以知道世界將怎麼運行下去。」
  
  「可是哪兒有這麼多的資料呢?」
  
  「龍淵閣,」他靜靜地說出了那個讓我尋求了一生的名字,「要是我們有時間讀完龍淵閣裡的所有的書,就完全能推斷出世界和每一個人的每一步運營。可惜的是,人力有窮盡,誰也沒有那麼長的壽命,去知道所有的事情。」
  
  「龍也不行嗎?龍不是長生不死的嗎?」
  
  他眉毛飛揚地大笑了起來:「九州也有開端和結束。這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長生不死的生物存在呢?」
  
  小小的我在這個如神一樣的人面前發起抖來:「這麼說,命運的控制和安排都是先前發生過的一切所決定的嗎?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嗎?」
  
  瀛棘王、白梨城、我母親高高地站著說話的城門、楚葉、滿樹落下的花雨、赤蠻、滿頭油汗的大合薩,甚至還有揮舞著鞭子的小雲罄,這些景像一張接一張地從黑暗中浮出,夾雜著陰羽的黑草、月牙湖的冰塊、淡藍色的冰熒惑花交替著冒了出來,我心底下那團滾燙的銅汁又流動了起來。它每次出現,都會帶來一場可怕的痛苦,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我老師數次嚴令我要避免發生這種事的啊。
  
  在痛苦的控制下,我痛苦地尖叫起來:「命運究竟是什麼?是神選擇他們想要看到的一幕來代表這一時刻的現實嗎?那我們的個人努力,掙紮,還有什麼用?」
  
  「不。神對單個生命毫無興趣,他們對你不在乎,冷靜點,小阿鞠尼,這樣可不是好學生啊——還是讓我來教你怎麼看到這些微小的『其』吧。」
  
  冥冥中突然就浮現出無數道縱橫交錯的蜘蛛網,它們以一種極其精妙極其複雜的方式編織而成,那些絲線比蛛絲還要細,還要弱小,每一個交叉點上都有一粒發著微弱亮光的晶瑩光點。那就是「其」,在「其」中閃現著一幅幅的現實場景,而這些光點比陰羽原上每一株黑草的葉片上的每一粒露珠都彙集起來還要多,每一個點的微小顫動,微小改變,就會讓其後那億萬絲線變換出難以捉摸的軌跡,距離越遠的點變化越無法估算。我在這些微點中尋找,瀏覽查詢一柱香時間後的「我」,它們變化得太快了,如篝火上蹦出的火星般一掃而過,即刻就幻滅了。
  
  「我需要……我需要更多的資料啊。」我痛苦地嘶喊了起來。
  
  「還沒有結果嗎?」一個聲音冰冷如刀橫刺過來,截斷了我的喊叫。
  
  我從迷夢中醒來,看著叔父。他在急切地等待那個答案。四周是難以忍耐的寂靜。香火燃到了盡頭。
  
  我知道如果說我將會活下去的話,我叔父就會殺了我;而我說我將要死去的話,他就會留下我,讓我成為一個可笑的笑話,讓大合薩為他的錯誤而永遠羞愧。不管怎麼樣,瀛棘都會在他的掌握中。
  
  我點了點頭,茫然地說出了我看到的答案:「我會活下來。」
  
  「看起來,真的是個傻子啊。」瀛台寒回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他擡手指著我,向大合薩說:「既然如此,大合薩,你也就只能選擇一個了。」
  
  他這話還沒說完,一柱灰塵突然從屋頂上掉落下來,正掛在他擡起的手腕包甲上。
  
  地板在微微顫動。那種顫動比心跳還要弱小,只有極細心的人才能感覺到。
  
  銀髮的女人擡起了頭,我知道她也感覺到了。
  
  大殿外面喧嘩起來,似乎有人跑動和驚慌地說話。
  
  我叔父瀛台寒回大怒,他讓長刀以柄端為軸,在自己掌中滴溜溜轉著,一邊厲聲呵斥。腰上掛著銅錘的衛士悄無聲息地溜了出去,旋即回來報道:「王上,營地外蹄聲如雷,可見一條火龍自大望山以南蜿蜒而來,已然逼近我們大營了。」
  
  昆天王大怒喝道:「胡說八道,這樣的天氣裡,怎麼可能有兵馬夜裡趕路。」
  
  那人的臉如死人般一動不動,他果真聽不到昆天王的話,只自顧自地繼續說:「看情形有上萬的軍馬,旗號不明,大人請小心了。」
  
  瀛台寒回嘿了一聲,臉色一變,他的目光望向我,變得陰晴不定,似乎在琢磨什麼。
  
  「讓哨探的人繼續再探,」他在殿裡來回走著,大聲傳下一條條號令,「吹號,喝令全營戒備。各門看緊,弓手列隊上營柵,動作要快。吉蛇營的人列四三隊,東門南門預備……傳各營統領過來……」
  
  鼓聲咚咚咚地響起。那些半大的少年睡眼惺忪地從營房中鑽出來,平日裡他們是牧民,穿上皮甲,提起鐵槍便是士兵,合著鼓聲分隊列陣,耳朵裡只聽著十來輕騎的馬蹄聲,自營地裡翻飛而出。
  
  不到半柱香工夫,探馬已經連珠價回來報告:
  
  「報:敵隊來勢迅猛,前隊離營六十里,後隊已過大望山口。」
  
  「報:敵前隊似乎都是騎兵,約莫有五千餘人。已逼近至營五十里。」
  
  「報:敵前隊已近營地四十里,已然收束隊伍,正兩側展開成鶴翼勢。」
  
  此時各營統領都已來到,聚集在殿前聽報,馬伕牽著他們的馬跟隨在後,一旦得令,便可乘馬分馳向各營而去。除了扶風部的人外,這些統領要麼白髮蒼蒼,要麼稚氣未脫。
  
  他們聽了這話都是臉上微微變色,不管來的是友是敵,這一隊人馬來得都是極快。
  
  「什麼旗號?」瀛台寒回喝問道。
  
  那名探哨在下面報道:「夜裡太暗,看不清楚。旗號似乎是白色的。」
  
  我叔父瀛台寒回身子往後一仰,暗地裡心驚。草原七部中,只有青陽尚白,莫非來的是青陽大軍?自從五年前青陽大軍於巨箕山大敗後,便將蘇暢的兩千輕騎調走,以後一直無暇北顧,此刻突然橫兵在此,卻又是什麼用意?他坐立不定,在殿前大步走來走去,乾脆大步走到殿前台階上等著探馬消息,似乎把依然坐在裡面的大合薩和我都忘了。
  
  「報:敵隊後軍已然趕上來了,似乎輜重不多,他們在以車隊連環圍繞,看上去是準備紮營了。」
  
  「報:來軍打的是青陽旗號,白統領已經上去詢問了。」
  
  猛地裡營地外鼓聲震天,上百騎飛馳而來。營地圍柵上的衛兵都吃了一驚,發起一聲喊,同時豎起火把,張弓待發。
  
  那一百餘騎堪堪奔到一箭之地時,勒馬不動,只有一騎突出,繼續往營地大門跑來,一邊跑一邊招手示意,等他跑到近前,火光下看得分明,正是前鋒營的白統領。守門的衛兵將厚木尖柵的大門拉開一條縫,讓他直衝了進來。
  
  只見白統領飛馬奔到殿前,滾下鞍來報道:「王上,青陽齊夷校尉蘇暢到。他還……他還……他還說,大王子回來啦,要瀛棘各部,速來迎接。」
  
  「什麼?哪位大王子?」我叔父瀛台寒回只一愣神間已然明白了是誰,不由得恨得直咬牙,他急急問道:「來的還有什麼人?你確定看到了,是瀛台詢嗎?」
  
  「沒看到,」白統領低著頭說,「營中軍馬一眼望不到頭,總有六、七千騎,全是青陽服色旗號。蘇校尉又是熟人,該當不會有假。」
  
  瀛台寒回的臉色陰晴不定,長歎了一聲:「嘿,這傢夥居然高昇了。」
  
  他大聲喝道:「牽我的馬來。」
  
  一名統領擔憂地擡頭詢問:「王上,青陽人來者不善呀?」
  
  「你懂個屁,」瀛台寒回一瞪眼睛,喝道,「快準備酒水食物。衛兵,衛兵呢?」
  
  一位親隨上前給他披上毛皮大氅,跨上一匹白馬,四五十名護衛親隨跟著他上馬,一起朝那片黑壓壓列著陣的大軍奔去。
  
  大殿裡頭登時空蕩蕩地走了個乾淨,除了四五名宿衛在門外站崗,再沒有旁人。風從廊柱間飛過,發出嗚咽的聲音,我和大合薩兩個人相視而望,都有點茫然。
  
  突然外面又有幾匹馬來,一名青陽的傳令官還沒奔到營門,就在馬上大聲喝道:「傳大合薩也裡牙火者及長樂侯瀛台寂,著他二人即速過來!」
  
  我和大合薩又是同時一愣,他們知道大合薩和我在這裡也就罷了,只是我大哥又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自蠻舞原歸來,我還沒和別人提過這個名字呢。
  
  他們牽來了大合薩的灰馬,把我放在一名青陽騎兵的馬上,奔出昆天王的營地。卻見外面車馬錯亂,大隊的車馬正在朝青陽那個新立起來的白色營帳群裡送吃送喝。
  
  我們還未進那頂巨大的有著金色雲彩飾頂的白色帳篷,就隔得老遠聽到了蘇暢蘇校尉的大笑聲。
  
  他大聲地說著:「我來得遲了,多有叨擾。」
  
  「不敢不敢。」昆天王回答說。
  
  我們一頭撞進帳篷,果然見到青陽帶兵的將軍是老熟人蘇暢。他看上去紅光滿面,胖了不少,也虛了不少,肚子也起來了,看來混得不錯。他得意洋洋地道:「我這次來,是奉了青陽王的命令——著爾扶助太平侯為瀛棘王。」
  
  我叔父雖然心中惱怒,卻也不敢拂逆了北都的意思,只是在帳中如坐針氈,轉眼找了借口脫身而去。
  
  卻見一名面目清瘦的年輕人走了過來,抓住我的兩條胳膊,衝我微笑。
  
  「這就是我家小弟嗎?沒想到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我衝著這張臉發了一會愣。我還記得他轉身走出白梨城昭德殿時寂寞的背影。瀛台詢和那時候比起來變了許多,他變得太瘦了。在有吃有喝的青陽北都會把人變得如此消瘦真是出人意料。雖然帶著大軍回來,即將成為瀛棘的新王,他看上去卻還是那麼的孤寂落拓。
  
  他轉身沖大合薩行完禮,寒暄了幾句後道:「我明日去拜會妃子,正好一同過去。」
  
  蘇暢皺了皺眉頭說:「你是未來的瀛棘王,自然該是他們來迎接你才是。明兒我派個傳令兵過去一趟,宣他們過來就是了。」
  
  「不管怎麼說,妃子是我長輩,我去見她也是應當的。」我大哥瀛台詢說,他的話裡可沒提過鐵狼王。我想提醒他,他們現在住在一起呢。
  
  我離他好近,近得看清他的眉是黛黑色的,雖然帥氣,卻始終沒有展開。
  
  他又蹲下來摸了摸我的頭說:「這是我家小弟啊,看起來好乖啊,就讓他跟在我身邊吧。」
  
  突然一個聲音說:「不要上了他的當,這小傢夥頑皮得緊,還是交給我來管教吧。」
  
  說話的這人一身白衣勝雪,眉目慵懶,鼓著掌呵呵大笑說:「他要真淘氣起來連我都未必吃得消呢。」
  
  「老師?」我又驚又喜地喊了出來。登時覺得一顆飄來蕩去的心有了依靠。我早該想到,也正該是他,才有辦法讓青陽人在這關頭派出大軍送瀛台詢回來,正好救了我的性命。計算時日,我們出發的那一天,他就出發了,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往北都,才有可能來得這麼快啊。
  
  我大哥太平侯低頭看著我說:「尊師說你有難,我便急急趕來。他一路催促,又知道一條捷徑,我們倒沒耽擱時間。你在這裡,沒有受委屈吧?——哎,你那幾名伴當在哪裡呢?」
  
  我剛要回答,就聽到帳篷外面傳來一陣喧嘩,間雜著刀劍撞擊聲。蘇暢臉色一變,雖然大軍出行宿營,都早有防備,但可沒想到這兒居然真的有人敢沖青陽營地,此處除了昆田王勢力,又再有什麼人能沖營。
  
  我想起了在大殿中見到的那兩名殺手,也是吃了一驚,想不到他們能來得那麼快。帳外騷亂聲集蓄不散,顯然來人不多,只聽得呼喝聲和打鬥聲、兵刃撞擊聲如山震響。帳中諸人都將注意力轉向帳外,帶甲衛士也捉刀而出,突然大帳頂上無聲無息地凹陷下一個大坑,大家一驚中,只見一柄利刃自上刺入,撲的一聲,牛皮大帳裂開一條大口子,一團黑影從中墜了下來,手中寒光閃動。
  
  帳中的人都大驚失色,我看見只有我老師微微一笑,我大哥一手將我向後推了一步,另一手拔出劍來,蘇暢大聲呼喝,帳篷內七八名衛士就要朝著來人一起衝了上去。
  
  我卻苦笑了一聲,指著從頂上掉下來的那人對大哥說:「這就是我的伴當。」
  
  原來那帳篷頂上掉下來的人正是賀拔篾老。賀拔篾老落下來後,認出來是大公子在此,不由得又驚又喜,把刀子一收,跪下磕頭:「原來是太平侯回來了。」
  
  「你們是怎麼尋到這裡來的?」我問,眼看著他們浴血滿身,又是得意又是心疼,「快,快讓外面住手。」外面那個鬧出偌大動靜的人卻是赤蠻,而楚葉帶著幾匹馬等在遠處,想將我搶出後一塊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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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2 19:00:59

第8節 北荒之亂(8)
  
  夜深人靜時,帳篷外雪花正在簌簌而落,鋪下漫天的晶瑩,我看著大哥太平侯的背影,他按劍站在那兒仰空而望,我覺得他陌生了許多。
  
  「這五年來,我始終都在懷念白梨城的雪呢。」他說。
  
  我說:「天底下的雪花,不都是一樣的嗎?」
  
  他微微一笑,沒有回答我的傻問題,卻說:「這兒每天都這麼冷嗎?我記得你出生的那一天,也是下著雪呢,那時候是夏天,可是天氣卻和今天一樣冷。」
  
  「嗯,」我用力地點著頭說,「你在那一天去的青陽吧。」
  
  「那一天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一個瀛棘的人了。」我大哥瀛台詢側過頭回憶著說,他的臉在雪光的映襯下變得很白。
  
  我不禁開始想像,他一個人如何在那個遙遠陌生的和白梨完全不同的城市裡生活,那兒到處充滿了敵意,隨時都有死亡的陰影籠罩在他的頭上,脖子上的利刃在任何一刻都有可能砍落。難怪他如今變得遲疑、不自信起來。我看著他抿著的嘴唇,數他嘴角邊上如刀刻著的皺紋。他有權利埋怨我們任何一個自由的人,是他用自己身體上的囚禁,自己心靈上的驚恐不安,換來了整個部族的生存。
  
  「有……」他遲疑著問,「有渾六勒的消息嗎?」
  
  「沒有,我也剛回來咧。」我說,我還記得那個在我剛意識到的寒冷和黑暗中威脅我的大鬍子男人,他的怒氣如同有形質的東西,籠罩在我的四周。我聽說太平侯和和老二的關係最好。
  
  「臨走的時候,老二還關照我一定要活著回瀛棘,沒想到,我回來了,他自己卻不在這。」瀛台詢又沈默了。
  
  我說:「大哥回來最好不過了。只是叔父必定要不開心了。」
  
  他笑了起來,看向我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他們都說孩童吐真言。」
  
  「我的話很好笑嗎?」我說,「叔父笑起來的樣子就像一條蛇啊,這樣的人可不會輕易扔開嘴裡的食物吧。」
  
  「那也未必。」老師突然斜了我一眼,笑著說:「我看得清楚,你叔父狼目鷲唇,確然懷著勃勃野心,可惜他的鼻樑中間突然下折,眼珠又是黃中帶有渾濁,終屬謀劃成空之相,不用擔心他了。」
  
  太平侯苦笑了一下,伸手去接掉下來的雪,那些六瓣的晶瑩的雪在他的掌心裡變成了水。「我有什麼好擔心的,」他說,「你看,雪花這麼漂亮,可是它們很快就融化了。我們也不過是些弱小的雪花,被狂風捲著吹過荒野,落到哪個角落去,又豈是我們自己能定的——像瀛棘這樣的小部落,再使勁掙紮又有什麼用呢?或許掙紮是有用的吧,不過那太累了,太可怕了啊。」他捏著拳頭說,「在白梨的最後時刻,我看到我父親的痛苦掙紮了,他的努力和憤怒在這片茫茫的北荒裡又有什麼用呢,人的力量,又怎麼和命運,和神抗衡呢?讓神去擔心我的命運吧,我不擔心。」
  
  他愣愣地看著雪說:「我不擔心。」
  
  他的話像一塊石頭擊中了我本已平靜下來的心湖。當一個聽話的王,聽青陽的話,隨著命運的風之紋路逐流而下,雖然北荒僻遠,可也能在這兒當個安逸的草頭王,為什麼要去為了別人的幸福掙紮呢。我注視著大哥那張憂鬱的臉,他的目光看向我的時候很溫暖,但那裡面的深處純淨如冰,不帶感情。那正是老師要我達到的境界呀。他沒有錯,我知道自己終究成不了他,我當不了一個好學生吧。古彌遠看著他的樣子似乎意味深長。
  
  夜風更大了,我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看到的人都成了重影。我想,老師大概找到了更好的衣缽傳人吧。我像頭貓一樣蜷縮在老師的懷裡,讓他把我帶到他的帳篷裡,楚葉和賀拔、赤蠻他們已經在這邊等著了。我蜷縮在楚葉的懷裡,如同蜷縮在一片廣闊的散發草香的草原上,但那天晚上我依舊一夜沒睡好覺。一個想法如同一塊磐石壓在我的夢裡,在我看來,叔父隨時都會捲土重來,他窺伺這個位子已經十年了,他為之失去了自己的兄弟、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兒子,自然不會再擔心失去一個侄子。重要的是,他知道什麼時間下手最好。但老師卻彷彿胸有成竹,他從來都沒出過錯,我又為什麼要為之擔憂呢。我在夢裡看見老師衝我斜了一眼,微微而笑。他突然變成了瀛台寒回,臉上豺狼一樣的笑如同藏在冰螢花裡的一枚毒蜂針把我猛地蟄醒了。
  
  「大哥!」我醒過來的時候叫了出聲。
  
  我們都低估了瀛台寒回的決心和力量。而瀛台詢,這個有著冰雪和水晶一樣的心靈,不願意掙紮的男人,又怎麼會是他的對手呢。
  
  「怎麼了?」赤蠻從夢中醒來,他就躺在我床前的毯子上,這時一把扯出塞在枕頭下的刀。他已經給自己搞到一把新刀了。
  
  「我要去見大哥。」我說,光著腳就要往外跑,嚇得楚葉也光著腳衝出來抓我。赤蠻也光著腳往外跑,不過我猜他不是要攔我,而是要跟我一起跑到太平侯的帳篷那看看。我一頭撞在一個龐大鬆軟的肚皮上,原來卻是大合薩。
  
  「我剛從他那邊過來,你大哥正忙著換衣服,等會兒要去拜會舞裳妃子和鐵狼王了,你不趕緊換衣服還等什麼呢。」
  
  「哦。」我糊里糊塗地應了一聲,又坐了下來,抓住我的小靴子發了一會呆,然後仰臉問他,「大合薩,我大哥會不會死?」
  
  他們臉色一變,互相看了一眼。大合薩小心翼翼地問:「公子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
  
  我聲音很輕地說:「我做了個夢……夢見他快死了。」他們圍著我啞然失笑。
  
  「快換衣服。」楚葉催促說,她的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笑意,「快要見到姆媽了,你還在胡思亂想啊。唉,唉,公主現在還不知道什麼樣了……」
  
  我被換上了件翻領小袖金錢撒點錦袍,扣著金玉帶扣,一臉精神地被提上了匹精神的小馬駒。我用馬鞭子扣著鍍金的鞍具,皺著眉頭想我的姆媽的模樣,可是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我的陪我歷經了磨難的夥伴們如當年離開北荒時那樣簇擁在我身旁,他們的臉上都帶著滿足但又有幾分緊張的傻笑。
  
  我們在路上已走了兩日,這一日彤雲密佈,陽光從雲縫裡撒落大片的金色光芒在雪地上跳躍著,古彌遠依然穿著他那身著目的白長袍,與瀛台詢並轡走在隊伍的最前頭。一路上,他與我大哥神態親密,輕言細語談了許多東西。
  
  看著這副樣子,我覺得心裡頭不太舒服,卻又說不出為什麼,直到發現我身邊的伴當都帶著幾分妒忌地看著他們,才恍然大悟。
  
  我聽見赤蠻小聲地嘟噥著說:「大公子當上了瀛棘王,那我們算什麼呢?古先生到底是我們公子的老師,還是他太平的老師啊。」我裝作沒有聽見。我的新坐騎很漂亮,是一匹純種的彤雲白口馬,它們耐寒又跑得像風一樣快,所以我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這個腰身頎長的小東西身上了。
  
  赤蠻就又去問賀拔蔑老:「蔑老啊,你說是不是?」
  
  蔑老迷迷糊糊地問:「你說什麼?」
  
  古彌遠那時候讓我們走在隊伍的後面,他說太平侯已經是未來的瀛棘王了,即便是鐵狼王和舞裳妃子見了他也要行繁瑣的大禮,我們這撥人在中間多有不便。他高高興興地對我和大合薩說:「你們還是走在後頭吧。等他們見過面了,再傳你們上來。」
  
  我「哦」地應了一聲,瞇著眼睛看雪地裡的瀛棘大營,這最後一日的路程看著不遠,卻讓我們奔行了大半日,直到日已西斜,才接近了瀛棘大營。
  
  它遠遠地在威猛的有熊山下蹲伏著,如同洪荒巨獸遺留下來的骨骸,永遠地沈睡在此。風吹過瀛棘大營外那一圈黑色的柵欄,就會在大營的邊緣騰起一圈飄渺的雪霧。那是野獸搖動的呼吸。它確實沒有死,這具假寐的骸骨只是它的假象,廣袤的瀚州在刺激著它的鼻子,刺激它的慾望,總有一天,在某個訓熊人的誘導下,它會搖身一抖,從浩大如煙海的深雪裡拔地而起,踏入這紛爭的世界。這個人,會是我,還是我大哥太平呢?
  
  我睜著眼睛做著這白日夢,猛地裡一百支牛角號的號響震動了雪原的寂靜,它彷彿驗證了我的夢似的將這隻巨獸喚醒。隨著激越的牛角號聲,一隊又一隊的騎兵和步兵從瀛棘的大營裡開了出來。它們層層相疊,依次排開,如同一層層花團錦繡的織緞不停地從一個深不見底的容器中噴出一般。一小隊一小隊的騎兵扛著飄揚著長幡的長桿左右往來。短短五年裡,這只新成立的瀛棘大軍已經陣勢雄壯地在雪地裡排列而出。看上去雖然人數不多,卻軍威嚴整,奪目閃耀。
  
  為首的一彪騎兵,約摸有百人,高樹著著金紅色的大旗,向著我們直奔過來。正是舞裳妃和她的新丈夫鐵狼王出來迎接太平侯一行。
  
  從我們這方望去,見到為首的一匹黑馬騎者手擎大旗,身後十來匹一色的高頭黑馬並排而馳,踢騰起大團的雪霧,讓他們彷彿在雲氣裡越行越近。待到奔到近前,為首的扛旗者猛地立住戰馬,將大旗一樹,插在了雪地裡。那百名騎兵向兩側捲開,瞬時排成一線立住,當心陣形開處,騎在一匹高大無匹的巨狼背上,小步踏出陣來的,正是鐵狼王。
  
  蘇暢點了點頭,他手下一名旗門官躍馬而出,跑到對方陣前,便要開口說話。
  
  就在這一瞬間裡,暖暖的陽光突然變了個調子。
  
  我聽到翅膀拍打雪花的聲音。空氣彷彿板結了一樣,兩軍之中一剎那充滿了殺機,我看見賀拔蔑老在搖晃的馬上猛然睜開眼睛,赤蠻的耳朵微微抖動。他們的手都已經放到了刀柄上。
  
  天空中彷彿有琴弦撥動的聲音。我擡起頭來向上看去,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飛翔在空中的羽人。他的翅膀掠過太陽的時候,就如同那是一雙透明的冰雪凝固成的影子。
  
  「雲罄,你快看,真漂亮啊,」我仰著脖子說,「真的有人會飛呢。」
  
  前軍中已經有人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有刺客!!」
  
  我遠遠地看到前面兩軍會合的地方,有一柱明亮的光華爆了出來,亂箭哧哧哧地朝天上射,潑風披麻一般,遮蔽了半個天空。那些箭彷彿在追逐一個看不見的幻影。賀拔和赤蠻一起哼了一聲,他們拔出刀,往我身邊靠來,我的耳朵邊傳來一些輕微的噗哧聲,和一些人痛苦的喊叫聲。
  
  朝天上亂射的箭開始掉落下來,它們可不長眼睛,掉落下來時倒誤傷了許多自己的人。那具高高翺翔在空中的影子輕巧地一折一返,已經去而復回,再次俯衝了下來。
  
  那一道明月般的光華再一次耀眼起來,它的光亮更超過了上次,也超過了我在藍沼澤地裡看到過的那一次。
  
  「打中了!」有人在前面吵吵嚷嚷地喊著。
  
  我遠遠地看著那個高傲的身影在空中翻了兩個身,突然一條直線地掉落了下來。它掉下來,就會摔死在冰面上嗎?
  
  一道閃電般的光芒突然在青陽人的前隊裡蛇一樣地穿梭,然後爆炸了開來。它放出的光芒如太陽般耀眼,帶著毒刺鑽入人的眼簾,馬也受不了,尖利地嘶鳴著亂蹬亂踢。「大家小心了!」我聽見古彌遠的聲音在亂軍中迴響,他猛拉轉馬頭,呼喊出一個音調曲折音域迷離的名字,那個名字似乎蘊藏著可怕的力量,將一大片空地上的雪都揚了起來,如同幕帳一樣騰上半空。
  
  在那些紛飛的雪團當中,一個身著淡青袍子的人從雪下面竄了出來,他原先在大塊的雪下隱藏得極好,卻被古彌遠發現了秘密。那青袍人竄出地面,右手一揚,又一道蛇一樣彎曲的光芒打在了青陽人的隊伍裡,把十來個人拋下馬背,另一隻手則伸向空中,似乎是劃了半個圓,一團亮光從他的掌中湧現,如同一片明亮的鬥篷,籠罩在空中瀰漫不散。這位青衣人一旦暴露了身形,立刻被射成了刺蝟。但他的同伴,那位從天上掉落下來的羽人卻藉機翻入空中的那道光裡,如同躍入太陽之中,撲騰著飛走了。不論是青陽人還是瀛棘人都瞇著眼睛不敢看明亮的天空,他們的眼睛都已經被那青衣人放出的白光刺激得淚水直流了。
  
  「公子?」赤蠻用一隻胳膊擋在眼睛前問道。
  
  「我沒事。」我說,擦了擦眼睛裡的淚水。
  
  赤蠻撥馬過來,飛快地從上到下把我檢查了一遍。「他沒事,」他說,「那名鶴雪跑了嗎?」
  
  賀拔問:「你說什麼?什麼鶴雪?」
  
  「鶴雪出馬,可絕不空回。」赤蠻說,他和楚葉相互看了一眼,臉色一變,又一起轉頭看著我。赤蠻啞著嗓子問:「公子早上說什麼來著?」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5 23:25:54

第9節 北荒之亂(9)
    
  古彌遠釋放出來的那道漂亮的明月光華,護住了青陽的蘇暢,護住了瀛棘的舞裳妃,護住了鐵勒的狼王,卻偏偏沒有護住瀛棘的新王瀛台詢。
  
  「行刺者確是高手啊。」他們說,將那個滿身是箭的青袍人翻了過來檢查,卻發現那是一個銀髮女人。她眉目秀氣,體形嬌弱,一雙手白如蓮藕,怎麼看也不像是個將自己在雪地裡埋了一夜,舉手便取人性命的殺手。
  
  「這一位可不是羽人,」古彌遠掂了掂那塊黑沈沈的鐵牌,又看了看這死人,道,「看來這一謀刺該當與寧州無關。」
  
  我當然知道那和寧州沒有關係,這女人就是我昨夜在昆天王的大殿裡見的那個盲女人呀,但我見她為了救夥伴逃出而死,心中有幾分不忍,也就沒有說破。
  
  蘇暢青白著臉,束手無策地說:「那和……誰誰誰有關,莫不成便是鐵狼王?」
  
  他緊張地望向對面,卻見原本停留在瀛棘大營門口的瀛棘大軍突見驚變,已然同時啟動,一起朝這邊移來。他大吃一驚,心道自己的大軍都留在營裡,鐵狼王若是生變,他這兩千來人可真是羊入虎口了。蘇暢當即大聲下令,青陽後隊奔上,前隊兩翼展開,弓箭手將閃閃的利箭搭上弦,瞄準了瀛棘一方,形勢一觸即發。他衝著對面大聲喝道:「鐵勒延陀,你是要造反嗎?」
  
  鐵勒延陀騎在他的青狼上,見了青陽這陣勢也是吃了一驚,他皺著眉頭,大聲喝道:「左驂,回去傳我命令,誰也不許上前一步,違令者斬!」
  
  他身後一騎撥轉馬頭,向後奔去,大聲呼喝著,將剛剛起步的大軍生生定住。
  
  蘇暢神色稍定,喝問道:「鐵勒延陀,你若是誠意前來迎接,舞裳妃為何不來?我看你定是預謀行刺,才有如此安排。」
  
  鐵勒在對面遙遙答道:「舞裳妃聽得太平侯回來,高興得一夜未曾睡著,只是她身子不便,確然不能前來迎接,如今正在瀛棘大營內打掃廳堂,恭迎幾位大駕。」
  
  「放屁,別當我們是小孩子啦,」蘇暢冷著臉道,「我們到了北荒一日,徹夜無事,如今剛到你鐵勒的營前卻遭人襲擊,不是你派出的刺客又會是誰?」
  
  「蘇校尉,我有話要和古先生說。」鐵勒延陀突然喝道。
  
  蘇暢一愣,卻聽鐵勒延陀勒著他的巨狼,如狼一般大聲吼道:「古先生,我鐵勒如今身有大嫌,百口莫辯,如何洗冤,要向先生討個辦法。」
  
  蘇暢萬想不到他竟然是求教這事,也沒想到古彌遠的回答更是直截了當:「刺客不是你派的,我已經知道了。你速將瀛棘精兵調來,四下掃蕩乾淨。我和蘇將軍即刻便入你營中。」
  
  鐵勒延陀聞言大喜,又派出幾名傳令兵朝著瀛棘大營的方向飛奔。
  
  蘇暢急得拉了一把古彌遠,道:「先生,你這是怎麼講?」
  
  古彌遠歎了口氣,簡明扼要地說:「高飛的羽人空中出手已經是致命一擊,這位秘術士,她在雪中伏了一夜,只為一旦失手,便突然再起攻擊,不論主謀是誰,定下這連環計那便是志在必得呀。將軍要小心四周雪地裡是不是還有伏兵。」
  
  「說的是。」蘇暢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喝令青陽騎兵四下翻查雪中是否還有伏兵。他又問:「但你怎麼又能鐵定鐵勒延陀不是幕後主謀呢?」
  
  「那位鶴雪士絕對是箇中高手,他翻飛下來的第一箭就射穿了太平侯的咽喉,那他失了先機後,干冒大險第二次衝下來,又是要射誰呢?」他平靜地瞄了一眼眼珠滴溜溜亂轉的齊夷校尉,笑道:「不,不是你,也不是我。他要射的便是這位鐵狼王了。」
  
  蘇暢暗地裡舒了口氣,卻兀自嘴硬道:「誰知道這不是演戲?」
  
  古彌遠嘿嘿一笑,突然道:「蘇將軍,你奉王命前來扶助瀛台詢登位,卻失了太平侯,這亂子可不小呀。」
  
  蘇暢的臉色登時發青,旋即又轉為白色。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已然滾鞍下馬,朝古彌遠拜下,口中道:「先生救我。」
  
  古彌遠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替你修書一封,你可速回青陽去覆命。」
  
  「這怎麼使得?」蘇暢嚇得口唇發白,「使命未完,我率軍回去,會被青陽王砍頭的。」
  
  「你使命是什麼?」
  
  「扶助瀛台詢即位。」
  
  「如今瀛台詢人在哪呢?」
  
  蘇暢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古彌遠微笑著道:「蘇將軍雖然力戰擒獲刺客,但終究無力回天。這幕後主謀我已知道。不會是鐵狼王,他若在自家門前動手殺人豈非是傻子。」
  
  他突然湊近蘇暢的耳朵,低聲道:「此刻北荒有鐵狼王、昆天王、瀛台彼三方豪強,相互牽扯不淨,你若留下來牽連進去,又不知如何從中調處,稍有閃失,便害了全軍性命,那才會被砍頭呢。」
  
  蘇暢雖然猶豫,終究知道這位古先生極受青陽王禮遇,也正是他說動青陽王,讓他將大公子瀛台詢送回北荒。此刻大公子既然已死,他手足無措,也只有聽他的了。
  
  鐵勒延陀此刻已經帶著十來名隨從奔了過來。既然出了事,雙方賓主之禮也不多講究了。鐵狼王將青陽人接到了瀛棘大營,而他手下大軍來回縱橫,將大片雪原直翻了個底朝天。
  
  「你在想什麼?」我老師的話很輕柔地在我耳朵邊響起,他的馬走在我的背後,擋住了投向我的大片陽光。我看見我那溫厚的大哥屍體躺在地上,血灌滿了他的甲冑。
  
  那柄架在他脖子上的命運之刀終於落了下來,只不過揮舞這一刀的不是青陽人,而是瀛棘人。
  
  他不用再為必將要到來的更艱難的日子憂愁了,不論北荒上的戰火將要如何燃燒,不論流淌著瀛棘的血的人們如何地自相殘殺,他仰臥在雪地裡,擺脫了這一切紛擾——我看到了他唇邊的微笑。
  
  「如果我不來北荒我大哥就不會死是嗎?」這一切都在古彌遠的算中吧。如果太平侯瀛台詢始終活著,我又怎麼能當上瀛棘的王呢。我說:「我大哥救了我。」
  
  「唔,」我的老師嚴肅地點了點頭,他明白我的意思,「可他救不了瀛棘。」他騎的馬和他身上的衣袍是一個顏色,潔白得不沾染一點塵土和血。
  
  「我……可你怎麼知道我就可以呢?」
  
  「因為我知道,阿鞠尼。」他輕聲地回答,他的眼睛溫暖如春天的月牙湖,藍熒熒的,在那下面埋藏著多少秘密呢,「成大事不拘小惡。我知道你很難過,不過你應該忘記它,要看到那些更多需要幫助的人——愛他們所有,而不是一個。」
  
  「這是可以比較的嗎?」我們走在營盤內泥濘的道路上,兩旁是色調暗淡的建築,背靠背地站在荒蕪的草原上,其間混紮著木板釘的圍牆和小屋,它們在歷經的嚴寒中已經發黑了,盡頭是一片片不毛的荒野。看著瀛棘的大營裡那些出來迎接的瘦削牧民和百姓們,我在那兒想著,一個瀛棘人能和我大哥比較嗎?兩個呢?兩百個呢?兩萬個呢?
  
  「我可以救他,但他終究要死在你叔父手裡。你覺得他是你叔父的對手嗎?」
  
  「不是。」我想了又想,然後搖了搖頭。
  
  「這是你踏上回鄉之路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的啊。這是你自己選擇的路,這只是開始,還將死去更多的人。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瀛棘。」
  
  「你後悔了麼?」他端坐在馬上,用一種非同尋常的嚴肅口氣問道,「如果當時你就知道你回來會導致你大哥死去,你會回來嗎?」
  
  我低著頭在馬上想了很久。
  
  「老師,那麼,鐵狼王……是他殺了我父親嗎?」
  
  古彌遠臉上的笑表明了他是不會告訴我的,果然,他撥轉馬頭,說:「你可以自己去問他。」
  
  在那座我熟悉又陌生的瀛棘王卡宏面前,我聞到了一股狼騷味。我在這裡呆過了多半個冬天,在我的印象中,它應該更高大更挺拔。如今它又小又黑,就像熊的咽喉,黑糊糊地躲藏在荒蕪的曠野裡。
  
  我無數次地看到瀛棘王隱藏在這團陰影裡,他似乎永遠坐在馬鞍上,從來也不走出門,他是要以這卡宏為他堅硬的殼,為他厚重的胸甲啊。他隱匿在這團混沌中,不見門外的漭漭荒野,撫摩身邊那些嬌嫩的女人脊樑,喝著陳年的麥酒,一天天地消沈下去。
  
  那團陰影突然動了,不是我父親,而是鐵勒延陀大踏步撥開混沌走了出來,嚇了我一跳。他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頭。他的袖子,他的毛髮,他笑時露出的白牙齒,都帶著狼的氣息。這不是我原來熟悉的那個熊一樣威猛的男人。
  
  我發現這間鐵勒走出來的高大卡宏確實有些不一樣了,雖然兩箭之外的栓馬樁還是原來的老木頭,樹在原來的位置上,在雪光映襯下如同一排發白的肋骨,它們拱衛著的卡宏牆壁和基礎卻都換成了新的,新伐木頭的年輪還未來得及被冰雪侵蝕發黑,斧跡鏗然,歷歷在目。門楣上高高樹著的那塊飛龍咆哮的花梨木雕也不見了。
  
  我還沒想明白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鐵狼王俯下身子,伸出雙手來,左右手交叉著抓住了我的兩隻小手。他的手又大又粗糙,猛地一下,我聽到自己驚喜地叫了一聲,就旋轉在空中。我的膝蓋碰在一起,然後騰地上了他的肩膀。現在我高高在上,俯視著白的雪,黑的卡宏,地面如此地遠,讓我目眩神迷。
  
  我的腿磕在他胸前的鐵葉子上,隔著胸甲,能感覺到下面的寬厚胸肌。我帶著點內疚地想道:相比之下,我更喜歡這個人啊。
  
  「你母親身體不好,過幾天你再見她吧。」他的笑聲在他的胸腔裡轟鳴。
  
  我對此倒不太在乎。「是你殺了我阿爸嗎?」我問他。我的問話如此直接,就像把刀劈開我們間那層迷糊的帷幕,我感覺到屁股下的身子像撲擊前的豹子那樣繃緊起了。
  
  「你想聽真話嗎?」他擡起頭看著我,我扶住亂篷篷頭髮掩蓋下的頭顱,他擡起頭的時候,眉弓和鼻子就在臉上投下交叉的陰影,我看見他下巴上的鬍鬚根根如刺。我還看到他的腰上挎著把寶藍色的鋼刀,那是把漂亮的刀,刀柄的末端有一個巨大的圓環,一枚狼牙用銀鏈子懸掛在那兒晃蕩。
  
  「是的。」我說。
  
  「好,」他把我從肩膀上放下來,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珠說,「你母親喜歡你,我也喜歡你——我們北荒裡長大的狼崽子不需要婆婆媽媽的假話,我要告訴你所有的事情,你自己來判斷。」
  
  「我喜歡你的母親,這一點不用隱瞞你……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始,就喜歡上她了。」他說,「那一天晚上我喝了不少酒,不過我鐵狼王做事,這輩子從來都沒有後悔過,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我也不後悔。我藉著酒膽闖了進去……我在卡宏裡呆了多半夜,你母親是個正派女人……不過我也沒有強迫她。」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語無倫次,於是停了停,過了良久又有接下去講。
  
  鐵狼王殺我父親的那個夜晚邪怪得很。大風淒厲如旗,它們從北方吹過來,有熊山上黑色的毛髮聳動,彷彿大熊復活了。鐵狼王和三名伴當從北邊越過龍牙河而來,他看見白犛牛尾的旗子沒有飄蕩在卡宏前,就知道瀛棘王尚在西邊溫泉河的別營裡。
  
  鐵狼王的伴當都是些被流放的罪刑之徒,從來不把世俗的糾絆放在眼裡,他們都明白鐵狼王的心思,左驂嬉笑著慫恿他去那間卡宏裡。合該是那天晚上出事,出來之前,他們已經喝了太多的酒,鐵狼王遙望瀛棘王的卡宏,只覺得騰騰的白氣從頭頂上冒出來。黑色的卡宏組成的方城上,明月亮如彎鉤,鐵狼王緊緊咬著牙,腮幫子上鼓出鐵一般硬的一塊來。他心裡確實放不下那個明媚如歌的女子,她年華如畫,卻正在卡宏裡孤獨地一點點老去。她是如此地害怕時間的流逝,害怕自己的美麗一點一點地消散,而那個最有權利去愛惜她的男人絲毫不為此珍惜。
  
  「如果……」他含含糊糊地說著,跳下馬來,他的長刀磕碰得馬鐙噹噹地響,「如果她需要……」他搖搖晃晃地朝著卡宏,朝著那座月光下的沈睡的猛獸走去,他手下的伴當互相碰著手肘,擠眉弄眼地對視,然後散開到大營裡找自己的女人去了。
  
  我叔父鐵狼王走入院子中,月光下的草地如乳酪一樣嫩滑,騾馬和乾草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傳來,他仗著酒勁一把推開大門,聽到黑暗中傳來一聲低低的壓抑的喊叫。他回以狼一樣的低嗥。烈酒燃燒著他的胸臆,他懵懵懂懂地衝向前組,將那個白衣的溫暖軀體抱在懷裡。他彷彿在巨狼的背上顛簸,在月光下的雪原裡疾駛。月光從頭頂照耀下來,如同陽光一樣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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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5 23:26:34

第10節 北荒之亂(10)
  
  那一夜已經過了大半夜,他猛然間從熟睡中驚醒,似乎聽到外面風聲裡還混雜著火焰奔騰的聲音。他匆忙穿衣跳出卡宏,只見深藍色的天幕如同一個深淵,星鬥燦爛如冰凍的寶石,瀛棘王拄著劍立在門口的廣場上,面色沈重如石像。一匹深黑皮毛的踏火馬如一條火龍在他身邊騰躍。
  
  該來的事情終歸要來,誰也阻擋不住。鐵狼王可不是退縮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氣,朝他三哥走了過去。瀛棘王似乎根本就沒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剛剛從自己的卡宏裡出來。他背朝著鐵狼王卻說:「天氣太冷,你要小心著涼。」
  
  鐵勒延陀看不慣我父親說話的方式,他雖然心虛,還是跳騰著大聲喝問道:「好,既然如此,你要殺我嗎?」
  
  我父親瀛棘王極平靜地道:「我不殺你,我要殺左驂。你讓開一條路,這事我就當沒有發生過。」他猛地一拍背後那匹踏火馬的屁股,神駿的黑馬人立而起,向前疾馳而去。鐵狼王愣了一愣,只覺眼前一亮,營地裡一座卡宏突然冒出火來,轉眼被熊熊大火圍在其中。原來那踏火馬奔近卡宏,倏地人立而起,兩隻碩大的鐵蹄踢在卡宏之上,那卡宏就如同一捆乾柴,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鐵勒延陀看出那座卡宏正是左驂的相好住的地方,此刻厚木頭做的門在來自內部的可怕力量震撼下抖動著,只是門外面卻被一輛滿載木柴的大車堵了個嚴實。左驂被堵在裡面了。火借風勢,燒得劈啪作響,連覆蓋著厚泥的屋頂都冒起了煙,可想而知燒得多麼厲害。此時雖然嘈雜聲驚人,卻沒有人出來救火,其他幾名伴當也不見蹤跡,看來瀛棘王早設下陷阱,立意要將左驂燒死在其中。
  
  我叔父鐵狼王啞著嗓子問:「你要拿你老婆做交易嗎?」
  
  「鐵勒,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也在,這和今晚的事沒關係。」他的臉在黑夜裡如磐石般沈靜,看不清他的目光。鐵勒延陀他媽的就恨他這副模樣。他在黑夜裡頭忙來忙去,一心就想著瀛棘的活路,卻將自己心中萬丈波瀾全壓了下去,這讓他不像個活人。
  
  那天夜裡,我父親瀛棘王如果是為了舞裳妃要去殺他,我叔父鐵勒畢竟做了虧心事,沒準就心驚膽戰,一心奪路而逃;但我父親卻犯了個大錯,他自以為是賣給兄弟人情,做了天大的容忍,不料卻惹惱了驕傲的鐵狼王。
  
  「放屁!回頭再和你說這事。」此時火光更大,那扇門的搖動也越發緊急,鐵狼王看事態緊急,拔腿就要朝那座著火的卡宏奔去,卻被我父親瀛棘王擋在身前。
  
  「你讓開,」我叔父鐵狼王立住腳步,一手緩緩拔出長刀,他瞪視著兄長的目光令人膽寒,「狼在出獵的時候,絕不會丟下受傷的同伴,哪怕死了,也要把它的屍體拖回巢去。左驂是我的兄弟,我不會看著他死的。」
  
  「我也是,」瀛棘王怒喊道,他也唰的一聲抽出長劍,眼睛裡有紅紅的一點,像是燃燒的血,「如果左驂的死能換來瀛棘,那他就值得一死——」他兜頭一劍,已經朝自己兄弟砍下。他的巨劍鼓起的風洶湧澎湃,彷彿怒吼的潮水要將頑固的海礁拍碎。
  
  鐵勒一個反身,橫刀一立,正好貼著他的身子擋住那柄巨劍,兩人相互較著勁,臉貼著臉,額頭碰著額頭。刀劍撞擊發出的巨響和振動就如同浪濤激昂的天拓海峽,橫亙在他們中間。
  
  「鐵勒,聽你三哥一句話。」我父親瀛棘王咬著牙喊道。
  
  「我不聽!」我叔父鐵勒延陀大聲喝道,手腕上用勁,將瀛棘王崩出十來步,又朝燃燒著的卡宏奔去。他天生神力驚人,又在苦寒的北荒磨礪了許多年我父親不是他的對手。
  
  瀛棘王突然扣住手指,在嘴裡打了個呼哨,那匹踏火馬揚頸奮蹄,斜刺裡奔回,兩條前腿在鐵勒延陀面前眼花繚亂地飛舞,灼人的火光騰起數尺高,就連我叔父鐵勒延陀也不得不停步閃避。
  
  這一閃我父親瀛棘王已經追了上來,巨劍橫揮,平平地一記長斬,劈向我叔父鐵勒延陀的左踝。他們兩個翻翻滾滾地纏鬥,就如同天地混沌未開時,兩大巨神間的搏鬥。他們之間互相揮擊沈重的兵刃時心中並沒有仇怨,只是天性的不同,行路軌跡的不同,終究將他們推到了命運的交鋒點上。
  
  我父親瀛棘王不是鐵狼王的對手,但他並不求勝,一心封堵我叔父的出口。他的巨劍漆黑如夜色,只在劍刃處可以看到兩道亮銀般跳躍的光芒。他一劍又一劍地劈掛而下,如同在鐵狼王身邊織下一張密密麻麻的羅網,將他重重地纏繞在其間。鐵狼王越鬥越是著急,越鬥越是心焦:「你再不罷手,我就要動殺著了。」
  
  我父親瀛棘王一貫沈穩如山,能沈得住氣,絕不動搖。那天夜裡,他卻頭一次覺得自己的雙手顫抖不止,翻湧的火焰從他滾燙的心中流出,他知道自己不想殺傷了眼前的人,但在砍殺中,卻帶著幾分瘋狂。他也說不清楚這是真為了左驂對鐵勒惱火,還是為了卡宏裡的那個女人。原野上傳來嗚嗚的狼嘯聲。
  
  「你要是不想讓我殺他,那就殺我吧。」瀛棘王在揮劍的間隙喊,左一劍右一劍,唰唰兩聲從我叔父耳旁擦過。
  
  卡宏燒起來的火勢越來越大,猛地裡轟隆一聲響,屋頂大梁掉了下去,帶著億萬火星的紅光如一條巨龍般騰上了半空,眼見屋子裡的人性命千鈞一髮。我叔父鐵狼王大聲咆哮,只覺得一股風從腦門上直貫下來。他大喝一聲,飛起在半空中,在空中全力擰身出刀,這一刀叫為「鐮斬」——狼被逼入絕路的時候,會跳起來決死一撲——這一刀下去,已使出全勁,不留後招。長刀的末端就如同虎尾一樣,在空氣中帶出尖利的哨音。
  
  我叔父的大刀如同切開天地的利芒,要劈開整座暗黑的陰羽原的混沌,要斬斷籠罩在自己和兄弟之間的痛苦;我父親橫劍阻擋,他舉著巨劍,似乎要保護這座草原上的所有秩序,要守衛整個部族的穩定。這一刀和這一劍,注定是要相交的。
  
  只聽得嚓的一聲輕響,如同快船劃開水面的哨音,鐵狼王只覺得身上一輕,整個人彈起三尺多高,從那個糾葛不放的蠶繭中脫了出來。
  
  我叔父鐵勒延陀顧不上想那麼多,剛要奔過去拖開堵在門前的大車,卻聽得轟隆一聲,那扇厚門四分五裂,一匹毛色純黑的巨狼渾身冒火,衝了出來,便在雪地上打起滾來。
  
  左驂出來的時候,身上還冒著煙,皮毛燒爛了不少。幸虧屋子裡有個大水缸,他跳在裡頭打了個滾,才沒變成烤全狼。鐵狼王見左驂自己脫困而出,便回頭看瀛棘王,只見他用劍撐著身子,半跪在地,熊熊火光下竟沒看到地上有血。我叔父知道那一刀已經斬開他的胸膛,雖然血液瞬間就被極寒給凍住了,但他必定是活不成了。
  
  我母親舞裳妃光著腳從卡宏裡奔了出來,身上只披著一件皮裘,挨得極近地低首看我父親瀛棘王。她目光裡的神色讓鐵勒延陀只覺得悲從中來,不由得放聲長嘯。大營裡的人,這才陸陸續續地走了出來,帶著驚惶的神色看著眼前的一切。
  
  講述這個故事到這裡的時候,鐵勒延陀流露出了一點不自在的神情。
  
  「你想知道他最後說的話嗎?」
  
  我緊緊地抓住他的大腿,自己手心裡都是汗。「想。」我堅定地點了點頭,然後又補充了一句,「要聽真話。」
  
  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你這個娃兒有意思。」
  
  那一天晚上,鐵狼王過去扶起自己的兄長,他的半身已經凍得硬了,嘴裡掙紮著說:「其實,我未必真想殺左驂,可是看到你從卡宏裡出來,我就想一定要殺……一定要殺……」
  
  「我知道……」鐵狼王朝他吼著說。
  
  我母親舞裳妃抱著他流出淚來,瀛棘王卻一眼也不看她,他繼續對鐵狼王說:「我既然死了,你可繼承瀛棘王之位。先殺我幾個兒子,再殺昆天王,不然瀛棘四分五裂就要垮在我們手裡了,這麼多人,這麼多人就都白死了。」
  
  「有熊不……」他深吸了一口氣,鐵狼王看見他的眼神渙散開來,知道他就要死了,他還是掙紮著說了出來,「有熊不死。」
  
  「你父親為了瀛棘要被我殺,也是為了瀛棘要殺我……」講這麼一段故事,似乎讓鐵狼王很累的樣子。他又停了下來,喘了幾口粗氣,「喂,小孩,你說,我們兩個人,誰做得對?」
  
  我不願意掃他的興,而且,我也確實分辨不清,只好低聲咕噥著說:「你和我父親……都對。」
  
  鐵勒延陀哈哈一笑,一甩頭,好像要把那個月夜裡發生的故事全都甩掉。他大聲問我:「我鐵勒延陀辦事,才不管它誰對誰錯,只要順著我的心意去做就是了——想騎狼嗎?」
  
  他猛地打了個呼哨。我聞到撲鼻而來的一股臭氣,鐵鏈子噹啷啷地響。我們不知不覺已走到栓馬樁邊上了。那匹狼全身長毛烏黑如墨,銅一樣堅固的頭邊歪呲著白牙,輕快如同一團噩夢。猛烈地朝我們衝了過來,拉得鐵鏈子一陣嘎嘣嘎嘣地響。
  
  「它會吃人嗎?」我怯生生地問。
  
  「難說,」鐵勒延陀回答說,「它們能餓上七天。七天以後,就只好把主人吃掉,或者主人把它吃掉。反正只能活一個。」他大喝了一聲,宛如狼嗥,那條大狼老老實實地趴了下來,把下巴擱在雪地上,只剩下一雙眼睛還在凶狠地向上翻著。我看著巨狼那雙斜瞪著的邪惡的黃沈沈眼珠子,心裡頭直發毛。它的瞳孔裡清清楚楚地映出了兩個小小的我。我不想在殺死我父親的人面前做出膽小的樣子,於是咬著牙小心地拍了拍它的耳朵,我還沒學會和大狼交談的方法,它微閉上眼,似乎很舒服的模樣。
  
  「好,上來吧。」鐵勒一把提起我,扔在了狼鞍子上,翻身也跳了上來。巨狼咆哮了起來,白沫從它的嘴裡噴吐出來,滴落在地面上。那一瞬間我以為我們把它惹怒了,它會掉轉頭來把我們兩個都咬死,但它實際上表露出來的是興奮,它使勁咬著嘴裡的鐵鏈和嚼子,四隻爪子在雪地上拋著土。
  
  「狗東西,跑吧。」鐵狼王喝道,猛地抽了一鞭子,這一鞭子如果抽在馬背上,會把馬脊樑抽斷,但那條金烏色毛皮的巨狼只是抖了抖背毛,彎曲起後腿,嗖的一聲竄了出去。它的速度快如幻影,我甚至看不清周圍移動的人影。我戰戰兢兢地抓緊它那高聳的背毛,看著雪地從它的肚皮下飛快掠過。因為它是貼著草皮飛奔的,這就讓它的速度看上去快了很多。
  
  狼跑起來是一躥一躥的,騎在它背上也就顛簸得厲害,如同大浪中一刻不停顛簸的小船,比騎馬難受多了。我抱緊狼的脖頸,感受到皮下聳動的肌肉。鐵勒延陀抽打它的屁股,我們飛奔過薄霧籠罩的原野,飛奔過厚雪覆蓋的丘陵,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喘不過氣來。
  
  「這樣讓你高興嗎?」他俯下巨大的身子問。「是的。」我叫了一聲,寒冷的風灌進我的嘴裡,把我全身都凍硬了。
  
  這裡沒有刀鋒一樣銳利的山頭,但站在高處,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青陽人的軍隊,正在垂頭喪氣地往南撤。
  
  「青陽已經沒落了,不然不會甘願空手而歸的。」鐵勒延陀靜靜地說。
  
  我們沈默地矗立在山頂上,低垂陽光把我們的影子拖到了下面溝壑起伏的雪原上。一個巨大而可怕的陰影。
  
  我默默地看著那影子漸漸長長,籠罩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追上了那些青陽人,他們感受到了它的壓力,跑得更快了。
  
  我緊揪住巨狼脖子上的毛,看著鐵狼王的影子,他的影子裡混雜著我父親瀛棘王的氣息,我彷彿在這對兄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命運。痛苦掙紮的人,一輩子都會過得不快樂,最後甚至會搭上自己的性命。而只在意自己感受的人,快意人生,縱然死了也自由自在。
  
  付出這樣的代價,值得嗎?
  
  我們越跑越快,越跑越高,已經快過了從北方呼嘯而下的風,高過了從每一片草葉上翻騰而起的白霧,茫茫的原野在我腳下如同白色的大海,北荒的氣息在我胸口翻騰。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
  
  我看著白雪皚皚的丘陵在腳下飛速掠過,心中已然選定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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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7 10:58:34

                                                          第4章

第1節 瀛台鐵勒(1)
  
  
  朔風如鐵,橫掠過北冥冰川,在漭漭雪原上刮出千萬道白印子,八百里黑草洶湧的荒原被白雪充塞滿所有間隙,只有黑色的龍牙河水還懷著映照星辰的回憶在冰下粘滯地流動。
  
  北荒看起來冷漠而充滿死亡氣息,讓居住在此的百姓一無所有。沒有在這裡熬過寒冬的人,都無法想像得出在這片死亡和荒涼的冰冷軀殼下,隱藏著多麼濃烈多麼茁壯的勃勃生機。在開春的時候,這些生命就會像爆炸一樣從厚冰下湧出來。為了爭奪這片希望之地,有什麼是這些一無所有的百姓們不能拋棄的呢?「這可不是決戰的好日子。」鐵勒延陀大聲喊叫的時候,白茫茫的風就灌進他的嘴裡。
  
  風雪迎面撲來,他坐下那匹毛色金紅的巨狼已經被雪花蓋滿全身,看上去臃腫了一倍不止。他身後牆一樣排列著二千匹巨狼騎士,委委蛇蛇地排列在一線低矮山丘的頂端,都被迎面而來的風吹得擡不起頭。只有那些在冰雪中長大的巨狼對這些風毫不在意。它們擡著鼻子,嗅著順風而來的敵人的氣息,蹦跳著,低嗥著,空咬著它們的利齒,迫不及待地要一嘗那些新鮮的血液。
  
  「對敵人來說也是如此。」古彌遠微笑著說,他坐下的白馬拳卷的毛在寒風中抖動,它哆嗦著,痛苦地倒著蹄子,眼角上半結著冰殼。
  
  我四叔父鐵勒延陀用手搭著涼棚,在風中翹首而望。不用說,他是在等待。
  
  那時候展現在他的眼前的是一片低低起伏的雪野,一條條淺谷和一道道鋸齒狀的土崖都被厚雪覆蓋,天地混同一色,人們會忽略掉自己身處的高寒冰原地勢的破碎。
  
  鐵狼王靜靜地等待著。
  
  三里地之外那座丘陵的頂端,一條隱約的黑線正在逼近,當黑線越過丘陵頂端的時候,就擴充成了一片閃爍金屬光澤的黑色水面。人數比狼騎兵要多出足足五倍。
  
  昆天王親率大軍追逐著這支狼騎已經有幾天幾夜了,他們銜尾緊追,一刻也不放鬆。
  
  敵人順風而來,脊樑被風推著前進,越過山丘後,又往前擴展了有一里多地。佔據了小山的背風面後,大軍一停下,前排士卒當即翻身下馬,列陣而待。最前排的士兵相距狼騎只有一里多地,從這兒看去,隱約能看到陣列中一點點凝凍的白色的臉,隱沒在風刮起的白霧中。
  
  鐵勒延陀瞇縫起眼睛,歎著氣說:「古先生你說得沒錯,寒回還是搞老一套,他將自己的重甲騎兵都當寶貝放在後面了——等會我們衝鋒,那些七曲弓箭手可是些大麻煩呢。」
  
  「這不是正合你的意嗎?」古彌遠歪著頭說。
  
  「是啊,是啊,」鐵勒延陀的臉上掛上一副殘忍的笑,「他們這輩子也會忘不了,一條被追入絕地的狼會怎麼樣地反噬。」
  
  他側後一名同樣騎在狼上的大漢陰著嗓子補充著說:「我們已經一連退了二百里,再也沒地方可退了——再退就要退出陰羽原了。」這條大漢裹著副鑌鐵兩擋鎧,肩頭上咬住鐵披膊的,是一張呲牙咬嚙的銅狼臉,而他的臉上則是一道猙獰的疤橫跨鼻樑和右臉。這傢夥不是別人,正是鐵勒延舵手下的猛將左驂。
  
  「好,那我就先回了,」古彌遠撥轉馬頭,「呀,這天可真凍得受不住了,你們忙吧,晚上我在營中恭迎大駕。」
  
  他們看著他拍馬施施然向後跑開。他的白馬翹著尾巴,不緊不慢地跑著,向他們身後更遠處的丘陵深處跑去。那兒山丘的後面是他們臨時紮的營寨。
  
  看著古彌遠的馬走遠,左驂掉頭問鐵勒延陀:「老大,這傢夥到底什麼來路?」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傢夥才是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死敵,」我四叔父鐵勒延陀心不在焉地看著跑遠的馬,他的思緒在四散的寒氣裡流轉。
  
  「拿我的盾牌來。」他甩甩頭,擡眼望著對面的洶湧敵陣,想在裡面尋找昆天王的大旗,但什麼也沒發現。他的盾牌上用硃筆繪著匹人立的巨狼。他將那匹巨狼豎在前胸,一手拔出那柄長有五尺的環首刀,用蓋過風聲的嗓門喝令道:「擂鼓!」
  
  低沈的鼓聲滾向遠方。六架牛皮銅鼓架在六匹狼的背上,由六名旄騎擂動。除了五百人後隊留守。其他的巨狼列成一線橫陣,第一排馳狼騎將長矛夾在胳膊下,身後兩排狼騎則抽出了閃著青光的長馬刀。狼背上的騎兵們放開狼嘴裡的鐵鏈,他們齊齊發了一聲喊,跟著鐵勒延陀縱狼向前。左驂緊跟鐵勒延陀,左手樹起一面紅色大旗,大旗被風抖得筆直,金冠豸的徽記在旗幟上閃亮。六千隻腳爪騰起的漫天雪霧瞬間被犀利北風捲起,甩在他們身後。
  
  在這樣的鬆軟的雪地裡,馬蹄會深陷入雪,但負重數百斤的馳狼卻奔突快捷,再沒有別的動物能像它們這樣在雪地裡奔行自如了。昆天王起初與狼兵交戰,往往未等己方佈陣完畢,鐵勒的狼兵就已席捲而至。吃了幾次虧後,昆天王學得乖了,一旦交戰,便令前排騎兵下馬並排將盾牌樹起,不論鐵勒的狼騎兵如何挑逗也要嚴守本陣,後排的七曲弓兵則彎弓齊射,他的部屬中有六千從七曲借來的虎弓手,使用的虎弓比瀛棘或鐵勒的黃腹弓都要及遠。他的兵力本來強於鐵勒部,而鐵狼王驚恐地發現,自己的騎兵無論何時發起衝鋒,都會落在迎面呼嘯而來的箭雨裡,戰爭的天平就此逐漸向昆天王一側傾斜了。
  
  雪地在狼群紛亂的腳爪踐踏下發出呻吟。他們端平長矛,盡可能地把身子趴在狼背上。馳狼們把四條腿蜷縮成一團,然後舒展成直線,在雪地上一跨就是幾丈遠。
  
  第一支羽箭嗖的一聲,從他們頭頂上掠過,劈開凍結的空氣發出彷彿水晶破裂的聲音。隨後,那些呼嘯聲開始像扇子一樣,在他們頭頂上鋪撒開來。被射中的人脖子一扭,從鞍座上飛了出去,滾倒在白花花的雪地上,被後面湧過的刀刃一樣的狼爪踐踏著。
  
  此刻馳狼騎逆風衝擊,與七曲的虎弓更是無法抗衡,鐵狼王和馳狼騎乾脆把弓都收了起來,只是拿著獸面長盾護住頭臉,低著頭猛衝。半里多地一掠而過。衝擊中心的精銳狼騎逐漸突前,而兩翼的狼騎稍稍落後,並往中央收束,變成了一個鐵三角的箭頭,鋒芒直指昆天王大軍的中心。
  
  「直取中軍便是了,」鐵勒延陀回頭高喊道,「別管那些小嘍囉。」
  
  兩千部下以一陣狼的長嗥回答他。他們勒狼衝近,鐵勒延陀一狼當先,猛見那些昆田軍的盾牌前白森森地樹著人字型的尖木樁,高有四尺,半埋在雪中,一根根削尖的頭正朝向狼騎們衝鋒的方向。鐵勒延陀怒罵了一聲。
  
  一位大個子七曲弓箭手跪下一條腿,幾乎是頂著他射出了一箭,那支箭擦過鐵勒延陀的臉,緊隨在他身後的左驂右手一甩,將長矛投了出去。他刺得太猛,矛頭穿通那個跳起來的七曲虎弓手之後,矛桿又穿進去了一半,擦入了後面另一名士兵的肚子。
  
  在飛濺開來的鮮血裡,鐵勒延陀猛拉鐵鏈,使勁磕了磕狼肩,腳下的巨狼一跳而過那些鹿角障礙,落在一大堆滑溜溜的盾牌上。借助著這一跳的衝力和狼騎的重量,鐵勒延陀硬生生地在那些密集的步兵中壓開了一個缺口。
  
  鐵狼王憤怒地咆哮著,用盾牌磕開攢刺來的長槍,右手揮舞大刀。四十斤重的厚背環首刀在被血光浸透的空氣裡劃出了一道又一道漂亮的大弧線,人馬的骨骼和槍桿一同斷折在他的刀下。他的狼瘋狂地左右撕咬,十柄利刃在它的前爪上閃著銀子般的光芒,它衝過的地方就留下一條血鋪開的路。
  
  左驂舉著旗跟在鐵勒延陀後面也是一躍而過那些鹿角,尚未落地,他就一腳蹬在一名昆田長槍手的臉上,傳來一聲清晰的骨頭斷折聲,在空中他從鞍上抽出長刀,刀光一閃,那顆血葫蘆般的頭登時被一股血柱衝著飛上半天。在他身後的兩千匹狼洶湧而來。有十來匹馳狼在尖銳的鹿角上劃破肚皮,這些垂死的狂怒畜生掙紮著向前爬去,用利牙咬在光滑的銅皮盾牌上,咬在那些依舊站立著的人的腳脛骨上,更多的狼則從這些屍體上跳了過去,用它們通紅的眼睛和嗜血的狂熱把看到的一切點燃。
  
  亂軍之中,猛地裡一隻帶鏈鐵錘橫掃而出,錘頭上密佈鋒利的開刃尖刺,朝鐵狼王的側腦上猛揮而去,藉著鐵鏈的掃蕩,風聲猛銳,凶狠異常。使用鏈錘的人受手臂力量的限制,在民風剽悍的北陸也難得一見,這一枚鏈錘卻大如胡瓜,帶著白展展的尖刺,沈重險惡,非比尋常。這一擊的時機拿捏得也是恰到好處,其時鐵勒延陀的盾牌在前,大刀橫掠在外,剛將一將從馬上劈下,這人本來伏在鐵狼王背後一堆死屍中裝死,此刻突起發難,竄上一匹無主馬的馬鞍,居高臨下,右手一揚,那枚鏈錘就帶股風聲筆直地奔敵人首腦的要害而去。這種風格不是軍旅中人擅用,倒像隱忍伏藏以求一擊成功的刺客。
  
  鐵勒延陀心中一驚,他知道昆天王豢養著眾多刺客,只是沒料到他會在軍中也埋伏下這等人。
  
  說時遲,那時快,鐵勒延陀鬆脫了左手盾牌,坐下的狼閃電般矮身橫竄,鐵狼王將將從橫掃過來的鏈錘底下鑽了過去,他頸上跳動的血脈,離錘上的尖齒劃過的距離只有幾分的距離。鐵勒延陀從那人的馬頭右邊竄到了左邊,二人錯馬而過,鐵勒倏地瞥見一張滿是疙瘩死人一樣的臉。不等那刺客收回鏈錘,鐵勒延陀猛踢狼腹,那狼竄起在半空,鐵狼王大喝一聲,擰腰半側,一刀斜劈,從那人的右肩膀劈到左胯下,餘勢未盡,把馬鞍也劈裂開來。
  
  那人丟了兵器,鮮血狂噴,從馬上分成兩邊滑落,坐下匹馬衝出十來丈方才倒地,馬背上的巨大傷口裡衝出來柱子般粗的血泉。這正是鐵狼王殺死瀛台檀滅的那一招鐮斬,卻是藉著狼跳在半空中的力量完成的。要不是人狼合一,也做不到這一點。他們兩人交馬只是一招,死生之勢差之毫釐,結局卻迥然兩判。
  
  如同從血雨中鑽出來般,鐵勒延陀揮舞大刀,一邊尋找主帥的旗號,一邊如雷似的喊道:「老五出來,出來,與我決一死戰!」他的狼在敵軍擁擠成的人牆中旋轉著身子,白亮亮的利爪飛舞,把盔甲與人的碎片甩上天空。
  
  它的肩膀上安裝的帶刺肩甲可以把人戳為肉醬,比帶刺的肩甲可怕的是它那鋒利如彎刀的十隻前趾,比爪子可怕的是它那能咬斷鐵槍頭的白森森的牙齒,比牙齒可怕的是馳狼的瘋狂眼睛和魔怪一樣的面孔,面孔上的毛被血濡濕後,如同給它套上了一個血的面具。這個血面具能讓最堅韌的士兵害怕驚恐得舉不起自己的武器。
  
  「老五,此刻投降,放你一條生路!」鐵勒延陀在陣中叫囂著。他的狼騎兵跟隨在他的身後,撕扯著昆天王的陣形。昆天王聽了他的喊話只是啞然失笑,他不敢樹自己的旗號,但是東營兵仗著人多,一排排地跳下馬,樹起了高高的盾牌。
  
  被巨狼和不要命地衝殺進來的騎兵殺得喪魂落魄的七曲弓箭手退到了後面,下馬的步兵們湧上前來排列成一堵堅固的金屬牆,他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前後有四五層,用盾牌搭成厚重的鐵牆擠了過來,長矛從盾牌的間隙裡伸出,如同龜殼下藏著的帶刺豪豬,與凶狠的狼騎殊死搏鬥。雪花飛揚而下,有落下來的雪片尚未著地就被沾染成了鮮紅。
  
  他們鏖戰了有小半個時辰。我四叔父鐵勒延陀的馳狼騎雖然勇猛,但在我五叔父的士兵密集防守下始終攻入不深,密集的長槍和盾牌讓他的狼衝不進去,只有在最中心的區域,他與自己的近衛騎兵如鍥子一樣撕開了一道口子,等他衝到近前,猛地發現前面又是一排鹿角,緊緊地護住中軍要害,昆天王將自己的本陣保護得如同鐵桶一般牢固。
  
  鐵勒延陀皺皺眉頭,跟著他衝到這一線的狼兵不多,也就百來人,其他大部分狼騎都陷入到左右翼的苦鬥之中。他招了招手,左驂過來護住了他,鐵勒延陀跳上狼背,揚臉四顧,不見瀛台寒回的旗號,卻只見昆天王的橫陣兩側雪塵揚動。
  
  我五叔父昆天王放出了他的重騎兵,開始兩側包抄了。鐵勒延陀看見一位少年將軍揮著長槍騎在匹白鼻子的鐵青馬上衝在最前,那是瀛台寒回的二兒子公子青。向另一路包抄的,是白氏的騎兵,由昆天王手下的老將白菏帶領。
  
  昆天王的重騎兵是按照扶風騎兵編製的,他們的馬身上套著簡化了的具裝鎧,通常只以皮甲護住馬頸和當胸,卻不裝身甲和搭後,雖然較之真正的重鎧騎兵防護不足,卻奔行迅疾,符合蠻族人用兵的特點,通常被稱為「風鷂子」。
  
  鐵狼王雖然勇悍,也知道要是被兜了後路,他的兩千狼騎就會被老五的步兵重甲和風鷂子活活擠死。他長歎一聲,終於舉刀下了撤退令。
  
  始終緊跟在他後面的左驂揮動旗號,做出後撤的信號,他套著的厚甲上已然密密麻麻地紮滿了箭,血糊滿身,也不知道是敵人的血還是他自己的血。鐵勒延陀衝鋒的時候帶了六名吹號手,此刻他聽到只剩下四支牛角號還在吹響。低沈的號角在充滿垂死呼號的人群上空迴盪,如同在水面上遠遠地傳播出去。
  
  所有聽到了號聲的馳狼騎都扯著嗓子痛苦地嚎叫了起來。見了血的馳狼很難控制,狼騎兵們必須用鐵棒或者刀把狠命地敲它們的腦袋,才能拉轉它們的脖子。他們丟下受傷和死去的同伴,向回跳過鹿角,原本緊密的隊伍如今分成了一截一截的,每個人都側趴在狼背上,用騎兵旁牌護著自己和狼背,向剛剛跑來的方向逃竄。
  
  七曲人從死亡的深淵中浮了上來,他們喘上一口氣,讓箭支又開始呼嘯著從天而落了。狼騎兵盡量護住自己的坐騎,但狼臀部太大,通常無法遮掩周全,好在那兒肉粗,紮上三兩支箭也不會死,只會讓這些狼逃得更快。
  
  兩千風鷂子分為左右兩翼,風一般從兩側裹了上去。公子青用鞭子抽著自己那匹鐵青色的健馬,看著亂七八糟撤退的馳狼騎,興奮得臉都紅了,他不停地催促身旁的人說:「快追,快追,這次不許讓他們逃了。」
  
  一千餘騎的馳狼騎們低著頭猛竄,跑成一條拖得長長的梭形,它們的大部隊堪堪從昆天王的重騎兵兩臂合圍中衝出,尾巴上卻有百餘騎馳狼騎被昆天王的重騎掐斷,當即被這些金屬的洪流淹沒了。
  
  「誰都不許退,一定要追上去。」公子青立在馬鐙上,向左右喊道,他的槍尖上已經見了紅,一溜兒血順著鐵槍頭的兩條稜往下滴著。一名副將趕上來拉著他的馬韁說:「公子還是小心,未見中軍旗號,我們等等看。」
  
  「放手!我今天要替大哥報仇。」公子青喝道,翻起槍頭狠狠地砸下,副將胳膊上淌著血鬆開了馬韁。兩千重騎兵彙集一路後,風鷂子如風般在狼騎後面緊緊咬上。
  
  在昆天王護衛嚴密的本陣上,我五叔父瀛台寒回登高瞭望,只見背對著他們的馳狼騎這裡一撥,那裡一撥,只顧低頭奔逃,隊形已然散亂。他回頭道:「樹旗,擂鼓。畢此一役,徹底將瀛棘大事了了。」
  
  他摸著懷裡的鑿刀,瞇著眼低聲道:「我要安安穩穩地坐上那張瀛棘的王椅。」
  
  他身旁兩側如林的長戟波濤一樣晃動起來,高聲的回應如山谷回音順著陣列向兩側飄去,陣中的步兵和弓兵翻身上馬,不等鹿角完全拉開,就結隊跟隨著風鷂子的蹄印追了下去。
  
  鐵勒延陀和他的馳狼騎們滴答著鮮血,旋風般退了二里多地,跑上原先列隊的矮丘,在停留在此的五百人接應下,才收束住隊伍。
  
  「列陣,重新列陣。」鐵勒延陀舉刀喝道,用他那匹巨狼的胸膛撞擊著他的戰士,把他們排列成排。左驂擎著旗衝上山岡,把扛著的旗往地上一插,衝他喊道:「老大,箭。」
  
  鐵勒低頭看了看,這才發現自己的肩頭上插著一支箭。他一刀將箭翎削去,就不再看還在流血的傷口:「老五真是隻老狐狸,追了我三四天,還帶著鹿角行軍,當真是讓人佩服得緊。」
  
  左驂勒住他的狼,回頭看時,喊了聲:「來得好快,媽的,你家老五終於把他的旗樹起來了。」
  
  他們話音未落,當先的兩千風鷂子銜尾一陣風似地衝入鐵勒的狼陣中,只是一個照面,黑甲的狼騎和棕紅皮甲的昆田重騎兵如同熟透的果實噼裡啪啦地砸落在雪地裡。鐵勒的狼騎立足不住,又一次掉頭捨命狂奔。這一奔一逃,馳狼的驚人耐力便顯示了出來,眨眼之間就把昆天王的風鷂子又甩開一段距離。那些馬跑得氣喘籲籲,肋間的肌肉大幅漲縮著,跟在後面的昆田輕騎和七曲的弓兵則被拉開了更遠的距離。
  
  公子青一馬當先,跑在風鷂子的最前面。他高高地立在馬鐙上,舉槍大呼:「擒鐵狼王者,封世襲侯。」眼前那些狼騎兵的灰色背影晃來晃去,突然像河流遇到山崖一樣,分成兩條支流從容地流了開去,露出了雪地上樹著的一排排籬笆。
  
  他剛吃了一驚,就聽到了空中傳來的羽箭的可怕呼嘯聲,一排又是一排。他身邊十來匹馬當即帶著背上的騎兵翻倒在地,更多的箭還在朝他們撲來。他想要掉轉馬頭,鐵青馬卻長嘶一聲,被射斷了腿。它一頭紮進雪裡,雪一直沒到耳朵根。公子青遠遠地摔了出去,他聽到自己的鎖骨發出可怕的一聲脆響,他掙紮著擡起臉來,向後面伸出一隻手,喊道:「白將軍……」突然唰地一聲,一支四稜的鐵箭頭帶著血絲,從他後腦穿了出來,將他釘在了雪地上。
  
  三陣齊射過後,籬笆後的弓箭手突然停止了放箭。白菏驚恐地看到分向兩邊跑出去的狼騎兵擁擁擠擠地掉轉方向,發出了一聲狂野的呼喊,青色的刀光浮動在那一大片聳動的灰毛上,朝他們重新撲了過來。不用等他再發令了,風鷂子的上千隻馬蹄亂紛紛地踩踏著地上的雪,掉轉方向,朝後面跑去。可是這會兒馬匹已經跑得太累了,它們喘著粗氣,汗津津的馬背上滾落下一團團黃色的泡沫。它們再也跑不動了。狼群如同飛速掠過地面的雲的陰影,貼著地面悄無聲息地追了上來。
  
  鐵狼王的馳狼騎們彷彿這才把自己的戰鬥力全都釋放出來,他們扔掉盾牌,揮舞大刀,像收割燕麥一樣把筋疲力盡的重騎兵們砍倒在地。白菏拚命地趕馬,只覺得自己耳朵裡那原本沈甸甸響徹潮濕荒野的兩千騎馬蹄聲越來越稀疏,越來越遙遠,他只來得及在眼角瞥見一溜刀光,後脖頸上一涼,就倒撞下馬,一隻腳還拖在鐙裡,被驚馬拖了出去。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7 10:59:25

第2節 瀛台鐵勒(2)
  
  
  被惡狼驅趕著的風鷂子轟隆隆地敗退下來,正和昆天王本陣追上去的輕騎和弓箭手們亂哄哄地撞在了一起。幾千人馬擁擠在雪窩裡,亂成一團。沒等瀛台寒回收拾好他的軍隊,又是一排箭在空中閃著光芒,帶著可怕的利嘯穿入他的陣中。一名持戟衛士就在他的眼前被射中咽喉,大睜著雙眼,想呼號又叫不出來。他抓撓著自己的脖子,直墜下馬,昆天王拉起馬頭從那具蠕動的軀體上跳了過去,他已然驚慌失措,但被寒冷凍凝似的頭腦還是告訴他,這一排急射,箭道平直,不是由弓,而是由十字弩在極近的距離射出來的。
  
  虎弓手們跳下馬來,倚在汗津津的馬背上向外還擊,但他們張皇四顧,只看到兩側坡地上明晃晃的雪團在飛起又落下,埋伏在其下的弩手們冒個小頭就又消失了。虎弓手歷來以遠射成名,這一次卻優勢盡失,他們從自己的馬背上轉著圈子摔落在地,胳膊上還把著賴以成名的鐵胎弓。
  
  我五叔父昆天王大睜雙眼,只看到短直的矢跡撕開漫天的飛雪,密密麻麻地織滿了視野,就如同呼嘯的雨點。他坐下的馬驚惶地倒騰著蹄子,團團亂轉,不知該跑向何方。大合薩曾經和他說過:雪中夾雨,大不吉也。此刻他終於明白,雪裡的雨,指的是什麼了。
  
  一名衛兵撲過來挽著他的馬韁,喊道:「大王,風鷂子已經敗了,我們完了,快撤吧!」
  
  「胡說!」昆天王勃然大怒,一刀將那名衛士砍為兩段,他提著刀轉著圈子瘋狂地四下裡看,「鐵勒的狼騎不已經被打得一敗再敗了嗎?他哪來的這許多賊兵?」
  
  他身邊的衛士都低下頭去,不敢和他燃燒的眼睛對上。
  
  「大王,你看後面,後面……」他身邊的衛士又驚慌地一起喊了出來。
  
  在他們的來路上,一面白犛牛尾大纛高高樹起,如同一聲嘹亮的號角,在山丘頂部飄揚。已經衝入他的亂軍中的馳狼騎爆出了一聲欣喜的咆哮。
  
  「那不是瀛棘王的大纛嗎?」我五叔父瀛台寒回愣愣地想。在最後時刻,他倒冷靜了下來,垂下手中尚在滴血的刀,冷笑一聲:「這麼說,瀛台檀滅的幾個兒子,居然和鐵勒延陀聯起手來了。」
  
  旗號飛揚中,瀛棘王的三個兒子,帶領著賀拔部和長孫部的大軍,順著風越過了山丘頂端,一聲不吭地朝他的後路撲來。
  
  一切都結束了啊。瀛台寒回放聲大笑,覺得時間如同白茫茫的大風,掠過他身邊,掠過北荒白色的莽原,順著龍牙河一掠而下,無數如此的時間之風就組成了歷史的大河。只是這條河流中,已經沒有了他瀛台寒回的名字。他哈哈地笑著說,一切都結束了啊。
  
  我五叔父想起了小時候看到的白梨城,他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那城市時驚歎它的柔美和靜謐,他看到了霧靄和月光靜靜地在城樓上飄蕩,鋪在街道上的大青石是濕潤潤的,邊上流淌著清澈的溪水。護送他回來的扶風勇士身上還帶著干了的血跡,他們滿身疲憊地扶著跛馬的脖子,呼出的氣裡依舊帶著腥甜,他卻在搖晃的馬背上看到溝渠裡的水上飄灑著點點的桃花瓣。他的兄弟們自由自在地在這些流水和花園裡遊戲,而他卻遠在黃沙滿天的扶風草原受盡煎熬,一事無成地歸來。
  
  他從來就沒想過去遙遠的扶風當王,他真正喜歡的,其實是那座臥在月亮下的半月城啊。
  
  沒有人問過他想要什麼,他也正因為得不到而想要佔有它。他花費了那麼大的心血,那麼大的代價,都是為了得到那座精緻、脆弱、像霧和月光一樣美麗而朦朧的城池啊。這個懵懂的心願在他遇見了一位白衣服的年輕人後,如春天的野草籐枝在他心裡瘋狂滋生。那個白衣服的年輕人,在教給他如何在局勢交錯盤雜的瀛棘得勢的方法後,卻突然間消失無蹤了。那沒有關係,他瀛台寒回已經看清楚了自己腳下的路。
  
  半月城已經不復存在了。如今他身處這座荒蕪的冰原上,為什麼他還要費勁心機地想要篡取它呢?瀛台寒回扶住自己的額頭,這個執著的念頭就像一把鈍刀刺入他的腦中。他掙紮著舉起手中的刀,咧開嘴哈哈地笑了出聲。我想不出來,我想不出來。如果我贏了,還需要考慮這個問題嗎?
  
  我五叔父看著兩名白鬍子那顏立馬丘頂,舉刀大呼,上千的輕騎越過他們的身影,如同一陣風變得越來越大,越過已經被踩得亂糟糟的雪地,突入他的後陣中,砍瓜切菜一般砍殺毫無防護的弓箭手隊中。
  
  他看著鐵勒延陀的狼騎兵結成了一支支小隊,就如同一堵堵銅壁鐵牆,在雪野間來回掃蕩,將殘餘的重騎兵破碎的屍體踏在腳下。
  
  他看著埋伏在兩側山崖上的弩手放完那些死亡的翎箭,一起收弩抽刀,翻身上馬,合著轟轟的鼓聲衝殺了下來。
  
  他睜大白茫茫的雙眼麻木地看著這一切。鐵勒延陀和瀛棘的聯軍,就如同鐵砧和鐵錘,將他合在中央,他已經無處可逃啦。
  
  虎弓手達喀眼見身邊的夥伴一個個死在眼前,扔了手中的鐵弓,扭頭要逃,卻被雪地裡衝過來一騎迎面截住,馬上一員小將冷冷地道:「還記得我嗎?」達喀張皇地擡起頭來,一抹鋒刃倏地在他眼眶中變得巨大無比。
  
  我三哥瀛台合一刀切開了那名粗笨的七曲虎弓的咽喉,看著他大張著眼睛,摀住黑血噴湧而出的脖子,一跤跌在雪地上。他帶馬前衝,身後跟著賀拔部的精兵,一陣風似的穿過跑得亂糟糟的七曲弓兵中,如同一把梳子篦入蓬亂的羊毛中。這撥賀拔部的精兵背上都背著水滴狀的騎兵旁牌,使用長有六尺的陌刀,揮舞起來,如同一團白光,交錯而過的人馬全都被那團白光碾成碎片。
  
  瀛台合正殺得高興,突然噹的一聲,長刀與一人的兵刃相撞,瀛台合只覺刀身震動不已,嗡嗡之聲遠遠地傳了出去。他擡眼一看,原來已與帶著弓兵從兩側山崖上衝下來的赤蠻撞在了一起。
  
  赤蠻嘴角一翹,手腕一轉,將瀛台合的刀彈了回去,扯著嗓子喊道:「快意侯許久不見,刀術精進不少啊。」我三哥瀛台合冷笑一聲,摸了摸酸痛的右臂膀,也不招呼,策馬斜向裡又衝了出去。
  
  此時鐵勒延陀的大旗如同紅色的怒火,被風捲著衝了過來,昆天王的中軍尚且有數百長戟武士,密密地圍成一圈,樹起的長戟如林,但狼騎就如同刀子切入豆腐,毫無阻隔地插入其中。只一轉眼的工夫,昆天王的帥旗依然插在雪地裡招展,但周旁已再沒有站著的兵丁了。狼騎兵們圍繞成了一個大圈,他們呼哧呼哧地喘氣,鮮血一點點地從他們的身上和兵刃上滴落,在雪地上滴成了一個嚴整的圓。
  
  鐵勒延陀趕著他的巨狼小步跑來時,看見圓心裡立著我五叔父瀛台寒回。他已經除去了頭盔,雙手駐著長劍站在旗下,彷彿一座凝固不動的冰雕。他的眉弓突兀得厲害,似乎被什麼不可承受的重負壓彎了,但還算鎮靜自若。見到鐵勒延陀過來,他慘然一笑道:「老四,你騙我騙得好苦啊。」
  
  「我若不示弱,你又怎麼會野心勃勃,要一口氣吞下我們兩家,檀滅家的那三個小孩又怎麼能投到我這邊來呢?」鐵勒延陀倒是坦然。他騰地跳下狼鞍,發現自己正踩在一具衛士的屍體上,他踢了踢那人甲上的銅蛇徽記,說:「蛇總是妄圖吞象,寒回,這可不愧為你的徽記啊。」
  
  「老五,投降吧。」他停了停,扯下自己的手套,光著手捏住自己那柄環首刀發燙的刀柄,站在昆天王的對面問,「怎麼樣,你拋下兵器,我放你一條生路。」
  
  昆天王的鬍鬚頭髮上沾滿了雪末,看上去只是一瞬間就變成了老人。他茫然地逡睃著身前,許多地方人們還在殊死搏鬥著,而另一些地方,人們則已經開始從還在相互砍殺的戰士腳底下往外拖那些重傷和垂死的人,他的騎兵騎在筋疲力盡的馬背上,士兵們憂傷的背影矗立在戰場邊緣。一條血紅色的赤蚺從他肩甲的縫隙中遊了出來,隨即又被刺骨的寒風凍得縮了回去。瀛台寒回擡起臉,咧著嘴朝他一笑:「我所有的兒子都死了。」
  
  鐵勒延陀站在那兒等著他。「我知道。」他不動聲色地回答。
  
  「我所有的家人都離我而去了,」我五叔父昆天王說,「我已經付出了一切,為什麼,我還沒坐上這個王位呢?一切,你懂嗎?一切。我怎麼能降呢?」
  
  他怒瞪著碧熒熒的雙眼,猛揮劍朝我四叔父鐵勒延陀撲來。鐵狼王甚至沒有揮動他的大刀,只是稍稍後退了一步,他身邊的馳狼騎士十數刀並出,登時將昆天王劈倒在地。瀛台寒回倒在地上大聲呻吟,他血流滿身,卻還是掙紮著爬起,幾名狼騎舉刀作勢,昆天王卻伸出一隻血手,搖搖晃晃地道:「我降了,老四。我沒做錯什麼,我不該死,我不該死呵。」他那雙垂死的眼睛裡放出求生的光芒來。鐵勒延陀望著掙紮的兄弟,歎了口氣。昆天王的手裡一鬆,掉下一支用舊了的木鑿刀來,只有離他最近的鐵勒延陀才聽到了那張顫抖的嘴唇裡吐出的最後一個破碎的詞。「真冷啊。」他說。
  
  那天傍晚,夕陽穿透厚厚的雲層,形成千萬道赤紅的光柱,斜照在茫茫雪原上。赤蠻很遲才回來,他騎著匹背上有花斑紋的白馬,那馬的脖子長如天鵝,漂亮極了。他臉上笑嘻嘻的,身上的血已經洗乾淨了,不過我聞得出它們存在過的淡淡的刺鼻氣息。
  
  「殺人就這麼開心嗎?」我問他。
  
  「為什麼不開心?」他反問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殺人不過就像殺蛇一樣,是做善事,」赤蠻說,「別去管為什麼,只管揮起刀子就是了。老實說,殺牲口和牛羊的話,要不是餓了,我才不會動手,可是人就殺得越多越好,人不是什麼好東西,至少比狼壞,把他們留著沒準出什麼事呢。」
  
  「那你幹嗎不行行善,拿把刀照自己脖子上來一下?」賀拔蔑老在我身後咕噥著伸了個懶腰,他今天在鐵勒延陀的臨時營地裡陪了我一天。
  
  「我為什麼要死?我活得有滋味著呢,」赤蠻恬不知恥地將一把套著綠鯊魚皮的長彎刀展示給我看,「看我今天得的一把好刀。」
  
  賀拔篾老將刀子接過去,抽出鞘用指頭在亮如秋水的刀刃上一彈,登時清嘯滿野。那刀的刀刃彎成一道漂亮的半月形,刀背上還有赤金鑲嵌成的銘文「隨侯明月」。刀光映襯下,我突然發現他的右手上套著副鹿皮手套,一直套到肘部。我沒注意過他以前是不是這樣的,不過他總把手窩在袖管裡睡覺,我還真想不起來了。
  
  「是把不錯的刀呢。」他說,卡啷一聲將刀回了鞘。
  
  赤蠻眼巴巴地望著我,我知道是他是要我兌現上次的承諾,但我這會兒正因為憋了一天而不痛快。
  
  「賀拔,你陪了我一天,功勞最大,這把刀你就留下了吧。」
  
  賀拔瞇縫著小眼,斜了赤蠻一眼,哈哈一笑,不客氣地將刀子連鞘揣到了腰上。
  
  「還有什麼?」
  
  赤蠻舔了舔嘴唇,苦著臉拍了拍鞍子:「再就是這匹馬了,這馬多好,蹄骨細圓,能跑遠路,鞍子也精緻……」
  
  我沒等他說完,揮了揮手:「……賀拔,把它收了吧。」
  
  賀拔蔑老看了看赤蠻,笑著咬了咬自己的鬍子:「公子,這馬怕我。還是算了吧。」
  
  我斜乜了賀拔一眼,馬都怕賀拔蔑老。他是一名好騎手,但馬就是害怕他,只要他一走近馬群,那些馬就拿圓溜溜的眼睛膽怯地看他。他揚起乾癟的手來,它們的背就會像掠過一陣風一樣哆嗦起來。
  
  赤蠻抽了馬屁股一鞭子,向隊伍後面跑去。刀和馬是草原人最看重的東西,好歹留下一樣來,他幸福地咧著嘴笑呢。
  
  旌旗高樹,號角長鳴,得勝的部隊正在回營,他們疲憊的臉如同僵硬的樹皮,身上血跡斑斑,但卻從心裡頭發出喜悅的光。隊伍裡有許多馱馬拉著戰利品。
  
  「來見過你的兄弟吧。」古彌遠說,他的話音裡並沒有多少歡娛的意思。
  
  我看見幾匹馬正迎著我們的隊伍小步跑過來,鞍上端坐著幾位少年將軍,明亮的盔甲反著夕陽的光映照在雪地上,馬背抖動的時候,就把他們周圍的地面都晃得搖動起來。我三哥瀛台合有著白淨的臉,英挺的鼻子和一雙抿得緊緊的不肯認輸的嘴唇,他已經十九歲了,威儀卻如同統領一方的霸主一樣赫赫;我四哥瀛台彼有一雙烏黑的眼珠,看人的目光已經帶著難以撼動的威嚴,有著方下巴和淩厲的目光,他長得最像我的父親;我五哥瀛台樂年歲尚小,個子不高但很結實,他斜背著張鐵胎弓,馬鞍上橫掛著一柄烏沈沈的長槍,縱馬馳騁的模樣就如一位身經百戰的戰士。他們和我的身體裡流淌共同的血脈,我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將來的影子。
  
  他們的馬走得不緊不慢,圍繞成一個弧形外突的半個圈子。我看到他們一個挨一個地站在路旁,用好奇又帶著點冷漠的目光看我,沒有上來迎接我的意思。
  
  「他們不是在溫泉河邊上駐著嗎,而且他們和鐵狼王相互憎惡,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那是二十天前的事了,」古彌遠說,他總是對他不在場的事瞭如指掌,彷彿親見,「就在你踏上北荒的那天晚上,昆天王在東野與鐵勒對峙,卻親率大軍,繞過瀛棘大營偷襲了你兄弟在溫泉河邊的別營,將那裡一把火燒了個乾淨。他這一戰行險奔襲,孤軍遠入後方,你叔父當真是個用兵的高手呢。」
  
  古彌遠撚著下巴上的短鬍子微笑著看他們:「你兄弟吃了大虧,又失了立腳的基礎,不得不投奔鐵狼王這邊來啦。」
  
  「老師,你是說,打了勝戰未必是好事,是吧?」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馬鞍,我的馬脖子一伸一伸地走得正帶勁呢,「不過他們這會兒,多痛苦啊。」
  
  有仇不報從來都不是草原上的規矩,縱然此後大仇得報,這一刻與殺父仇人合作的恥辱,必然在此後一生中咬嚙著他們的靈魂。他們會想辦法洗雪這種恥辱的。我希望他們不要這麼想。
  
  「喂!」他們中終於有人喊了出來。一人驅馬上前,對我說:「嘿,你不是那個冬天的時候走掉的小不點嗎?」
  
  「那女人的兒子。」另一人撇了撇嘴角說。
  
  「你回來做什麼?」為首的瀛台合直言問道,「回來認你的仇人做父親嗎?」
  
  「我來見我的母親。」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說。
  
  我三哥瀛台合突然讓他的馬往前走了幾步,他的棕紅馬不聽話地甩著脖子。他俯身在我耳邊低語:「聽著,你有機會殺死他們,殺死舞裳和鐵勒,你有機會。否則,」他咬著牙,用細細的聲音在我耳邊說,「否則……早晚有一天,我們要白刃相向,以血為北荒之主的見證。」
  
  我大張著嘴,呆呆地看著他們,閃閃的光映照在我們的臉上,那是青色刀刃的反光。他們仇恨舞裳妃子比仇恨鐵勒延陀更甚,他們認定是這個女人背叛了瀛棘王,她的背叛比之鐵勒的入侵更加不可饒恕。我看著我的兄弟們青光灼灼的眼睛,知道血脈之河轟鳴著流淌到此,便向左右分岔而下,它們洶湧澎湃,粘稠迴旋,相互吸引,相互渴望要碰撞在一起,但再也沒有什麼能讓它們合流了。
  
  但是他們眼睛裡的殺氣,並不僅僅是對待我的,他們相互仇視,相互疏遠,只是他們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罷了。我發現了這一點,便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我們兄弟四人,就以這種奇怪的方式聚首在殺父仇人的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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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8 20:06:05

第3節 瀛台鐵勒(3)
  
  
  那一天晚上,我們兄弟終於在鐵狼王的金帳中見到了舞裳妃子。五年來她光潔的臉上已經增添了些許皺紋,雖然神態疲憊,卻依舊像我記憶中的那麼雍容華貴,儀容不可仰視。
  
  鐵狼王依舊是上陣的一身戎甲裝束,只是在外面披了件銀貂皮的大氅。他和舞裳妃並肩坐在上首,和這位蠻舞草原上養育出來的端麗的女人坐在一起,他似乎也沈穩了許多,原先那副草莽野性的習氣一掃而空,儼然一副王者的模樣。
  
  他身後的兩排剽悍的衛士個個衣甲鮮明。他們手持烏漆長矛,腰裡懸著長刀和弓箭,背上倒背著三稜鐵骨朵,每人的腰裡還別著短彎刀,這是鐵狼王手下最精銳的勇士,被叫為「狼牙」,一貫都由左驂親自帶領。
  
  瀛棘部的那顏和各親貴大將,在帳中分坐兩側,每個人都正襟危坐,緊繃的臉如木頭一樣毫無表情。大合薩坐在代表尊貴的紅牙床上,書記官伏臥在底下。這正是瀛棘最高級別的金帳議事大會,這五年來,瀛棘休養生息,全族男丁能戰者皆為兵,不過得八千人而已。隨昆天王而去三千餘人,四千人隨瀛台王子西駐溫泉河,傷亡近半,只剩兩千人馬來投鐵勒延陀,如今會兵一處,加上鐵狼騎,不過共有六千餘人。這點兵力良莠不齊,尚且敵不上草原上一個小部族,要再內鬥,便是再也消耗不起了。籠罩在北荒上的陰霾能否驅散就看這一遭了。
  
  「快意侯,你想說什麼,就說吧。」舞裳妃用手撫著自己的額頭,看著瀛台合疲倦地說。
  
  我三哥瀛台合冷笑一聲,跳了起來,大聲道:「這個男人姓的是『鐵勒』,怎麼能當我瀛棘的主人呢。」
  
  「你不服氣嗎?」左驂陰森森地問道,他一發火,臉上的傷疤就皺縮起來,看上去猙獰可恐。他伸手扶住自己的刀把,帳篷中空氣登時凝固起來。
  
  舞裳妃歎了口氣,說:「瀛棘王親口承諾要回復到草原的傳統,各位大人都是親耳聽到的。長孫鴻盧,你說呢。」
  
  那名精瘦的老頭在燈下擡起頭來,搖晃著滿頭白髮道:「草原習俗乃是幼子守竈。」
  
  瀛台合等三人又都轉過臉來狠狠地看我,似乎早知道我是他們的敵人。
  
  瀛台合狠狠地吞了一口氣,說:「我瀛棘如今勢力衰微,四周狼虎相伺,長樂侯那麼小,怎麼能擔當這樣的重任。」
  
  我在肚子裡一聲冷笑,舞裳妃子可等的就是他這句話啊。
  
  「幼子主政,總好過大家自相殘殺,這可絕不是你父王期望看到的事啊,」舞裳妃皺了皺眉,說,「長樂年紀尚幼,就由我和他叔父鐵狼王暫且攝政,待他成年了再還政於他。」
  
  「等他成年了,還有我們瀛棘一脈的立足之地嗎?」瀛台合豁了出去,大聲喊了出來。
  
  左驂又是冷哼一聲,鐵狼王坐在那兒,卻是皺著眉頭一聲不發。「那快意侯說吧,該當怎麼辦呢?」舞裳妃問。
  
  瀛台合氣惱地咬著牙道:「瀛棘王登基前,歷來要先辦好三件大事,那便是馴服踏火馬,尋覓墜石,為瀛棘立下大功一件。」
  
  踏火馬已經在我們瀛棘部手中繁衍了一百五十年了,傳自今日,也不過四匹而已。相傳它們來自於瀚北極寒之地,是眾馬的祖先。這些神馬全身赤紅如火炭,始終在一片煙霧和火焰中跳騰,沒人看得清它們的面孔,只有被天命選中的瀛棘王、或是最勇武的戰士才能駕禦它們。這些馬性子暴烈,發起怒來,比猛獸還要可怕,被這樣的馬踢上一腳,就會被燒成一根兀立的焦炭。
  
  舞裳妃子臉上登時一寒,說:「阿鞠尼只有六歲,你要弟弟去馴服這樣的烈馬,是指望他死嗎!?」
  
  火光下只能見瀛台合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卻不回應。
  
  「各位大人怎麼說?」
  
  長孫鴻盧翻查他藏著的數百本灰黃破舊的羊皮紙卷,說:「從錄記來看,凡三百四十五年六月,共計七千三百八十一卷的筆錄,記錄了瀛棘二十三位君主的一生事宜,凡未騎過踏火馬的大君,都名不正言不順,沒有得到過好下場。」
  
  舞裳妃子聽了這話,還待要說,我又忍不住漏了嘴說:「讓我試試吧。」
  
  舞裳妃氣惱地轉過身看我,鐵狼王卻露出了笑容「小孩兒家有骨氣,就讓他試試吧。」
  
  當下各人出帳,圍成一大圈。兩名葉護各牽出一匹馬來,鐵狼王指著營寨外遠遠一塊高大的冰坨子道:「誰先跑到那兒,再跑回來的,就算贏了。」
  
  那塊冰砣子又瘦又高,就像根柱子,在龍牙河以北,離大帳約有兩里地,站在帳門前也就是隱約可見。
  
  兩匹馬一色的黑色卷毛,高有八尺,如同一條黑龍,腳下繚繞著一團團的火焰,呼吸間不斷噴出灼熱的白色氣體。它們翻著白眼看我,露出了整齊的白牙。我害怕起來。
  
  這時候,賀拔那顏已將自己的銀柄馬鞭子遞給了瀛台合,又拿了一付厚厚的鹿皮手套給他。赤蠻剛要把他的鞭子遞給我,鐵狼王喊道:「用我的。」他將自己那根打狼用的又長又粗的皮鞭子扔了過來。
  
  兩名葉護將烈馬牽到金帳前的空場上,就放開了手,兩匹踏火馬開始打著響鼻,在空場上兜起圈子,它們那碩大的蹄子落在雪地上,立刻將那裡的積雪化盡,在那帶起了燎人的熱氣,它們那可怕的目光看到誰臉上的時候,誰就忍不住後退一步。
  
  鐵狼王大喊一聲:「走吧。」
  
  我三哥瀛台合咬了咬牙,提起鞭子,瞅準一匹踏火馬,飛身而上。那馬登時憤怒地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隨即又猛地前傾,後腿連續猛踢,大團的火焰隨著它的蹄子甩上半空。好個瀛台合,像影子一樣緊貼在馬背上一動不動,他幾次伸手去夠馬韁——那馬韁是用岡斯山冷鐵鍛造的,質如寒冰,雖然燒上許久也不會變熱。他連拉了兩次,卻沒能抓住馬韁繩,還差點晃下馬背去。踏火馬使勁地咬著嚼子,瘋一樣地搖晃。瀛台合一手緊緊地抓住火焰一樣飄揚的鬃毛,騰出一隻手來猛抽馬屁股。
  
  踏火馬擰著脖子,歪歪斜斜地跑了幾步,瀛台合在瀛台家兄弟的歡聲裡,拉住馬韁,他把嚼子勒得緊緊的,兩條腿也越夾越緊,但是那馬還是憤怒地咆哮嘶叫著,騰騰的烈焰從馬頭上和馬屁股上燒起。瀛台合猛踢它的肚子,那匹馬開始快步跑了起來。
  
  他掉頭朝那棵冰柱子飛馳而去。
  
  鐵狼王掉頭對著我道:「瀛台寂,你還在愣什麼?」
  
  我那時候早呆在那了,看著瀛台合騎的那匹馬如此兇惡,我如果走過去,那匹馬一定會吃了我的。
  
  「語言就是一種巫術,當你掌握更多的語言的時候,你就得到了更多的力量,」古彌遠說,「其實動物的語言是最簡單的了。」
  
  馬的語言也同樣簡單。我扔掉手裡的鞭子,朝它慢慢地走了過去,它側過頭來,用凶狠的眼白瞪著我的,不斷用蹄子刨著腳下的土,從鼻子和口中噴出大朵帶著煙的火焰,但是它突然站住了,豎起耳朵傾聽,彷彿聽到了漂亮光滑的小馬駒的叫聲。
  
  那柔和的聲音來自我的嘴,我輕輕地彈著手指,對馬說著它的語言,他們聽不到我說什麼,因為大部分的音頻是人的耳朵所無法聽到的。它安靜了下來,搖了搖頭,走到我身前跪下,把碩大的頭放在我的膝前,那時候它身上的火氣已經消退了,變涼了。
  
  我翻身上馬,認準馬鐙,伸手順順當當地抓住了它的嚼子。周圍的人都極安靜地看著我做這一切。
  
  踏火馬騰身而起,長嘶一聲,朝瀛台合追去。他跑在我的前面很遠,此刻已經跳入了龍牙河,厚厚的冰立刻在他騎著的馬蹄下炸裂開來,冰面沸騰著,在他的馬蹄後面啪啪作響,然後裂開成一塊塊漂浮的冰塊。
  
  我的馬不用催促,就跑得極快,它的馬蹄彷彿在那些厚厚的積雪上一掠而過,我的身後籠罩在一大團的白霧裡。瀛台合扭頭看了看我,突然勒著馬在冰面上橫著跑了起來,他的背後烈焰翻滾,整段整段原本凍著的河道都被他騎著的踏火馬給化開了。
  
  我不得不讓我的馬順著河道向上遊奔去,要繞到很遠的上頭,從那些冰還厚的地方跑過去,而瀛台合遙遙領先,眨眼之間,他已經觸碰到了那根冰柱子,然後掉頭風一樣掠過我的身邊。那一瞬間我看到他的馬跑得並不安穩,還在一邊跑一邊不服氣地蹶著蹄子。我三哥的騎術真的是高過我呢,如果是我在那樣顛簸的馬背上一定會摔下來的。
  
  我拍著坐下的踏火馬,它明白我的心思,向前直伸著脖子,使出全身的力量跑著,風從我的耳朵邊呼呼掠過,但回程過河的時候,我們卻要繞更遠的路了。眼見著瀛台合的背影在我前面晃動,就要衝進空場,我是無論如何也追他不上了。
  
  我三哥眼看著就要跑到金帳前,卻突然哎呀大叫一聲,從馬背掉了下去。原來他用強力壓服踏火馬奔跑,暴怒也讓神馬身上的熱量迸發而出,他雙手雖然戴著厚手套,最終還是被馬鼻子裡噴出的灼人熱氣燒傷。瀛台合堅持了許久,卻在快到終點的時候摔了下來。那馬拖著空鞍一陣風似地掠入空場中。瀛台合呻吟了幾聲,爬不起來,卻有十幾名瀛棘人趕緊上前將他扶起。
  
  我的踏火馬在其後奔回場中,在鐵狼王面前唰地一聲立定。四面圍著的大人們寂然無聲,鐵狼王卻哈哈大笑,舞裳妃臉上也是笑容一放:「瀛台合,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嗎?」
  
  瀛台合將受傷的手夾在胳膊下,咬牙道:「這不算,我的馬是比六弟的馬先回來的。」
  
  舞裳妃陰著臉,點了點頭,說:「你還是不服,這事就不好辦了。」
  
  「我說的三件大事,找到墜石是大合薩的事情,但歷代瀛棘王都要有大功於朝,方能從大合薩手中接過大纛,否則便是名不正言不順。六弟手無寸功,要成為這瀛棘之王,我心中不服。」
  
  舞裳妃搖了搖頭,歎氣說:「你這可是胡鬧了。瀛台寂雖然馴服了踏火馬,已經做了六歲的孩童作不了的事,但他畢竟年幼,連長刀都提不動,難道你要他上陣殺敵,手刃大將,方才放心將這王位交給他嗎?」
  
  一直坐在一旁沒有說話的古彌遠咳嗽了一聲。大廳裡的火光輕輕地一跳。古彌遠說:「我本是外人,瀛棘事務不該插嘴,但瀛台合的話也未嘗沒有道理。要做著瀛棘王,自然要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方是正理。我看眼下就有一件功績等著去立,不如就以之為題,讓幾位王子都來做一做如何?」
  
  舞裳妃側過頭來看看他,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她之所以對瀛台合步步容忍,也知道三王子精明強幹,多年來事事親力親為,大有乃父遺風,頗得部中親貴大將的支持,雖然此刻能強壓眾人同意,但周圍的那顏和將軍們未必真會服氣我這名小娃娃做瀛棘王。
  
  她知道古彌遠是我的老師,既然他如此說,自然該向著我才是,只盼他能說出什麼收服人心的道理來,於是點了點頭。
  
  瀛台合也知道此刻勢必不能後退,咬了咬牙說:「好,就是這樣。」
  
  舞裳妃微微一笑,說:「還請古先生明示。」
  
  古彌遠點了點頭,微笑著說:「國剴之。」
  
  眾人都是大吃一驚。
  
  「明日一早,誰能取他人頭回來,損傷又最小,那便是瀛棘王,各位以為如何?」
  
  此語一出,人人愕然。他們自然知道國剴之奉昆天王命守護行軍大營,聞聽昆天王兵敗,已棄營逃往鐵襠山,手下聚集了國氏本部的三千餘人馬,距此只有七十里。但國剴之本是三朝老將,身經百戰,智計百出,在瀛棘眾將中號稱「老弦」,身邊有兵數千,困獸猶鬥,此刻鐵勒全軍突上,未必能一夜間將其擒下,要取他人頭回來,當真是談何容易。
  
  舞裳妃臉色蒼白,勉強笑了笑:「古先生說笑了。」
  
  古彌遠正色說:「軍中無戲言。」
  
  長孫鴻盧坐在角落裡落筆如飛,他也擡起頭來對舞裳妃說:「墨跡落到了紙上了。」
  
  老那顏賀拔離突然點了點頭,一聲長笑:「好啊,就當是考較幾位王子的題目,讓他們說說看又不打緊。」
  
  瀛台合猛然咬了咬牙,昂然說:「昆田新敗,能有什麼士氣,我只需要三千兵馬,趁夜由東西掩殺上去,立取國剴之人頭回來。」
  
  賀拔那顏點了點頭,說:「鐵襠山南北險峻,只有東西有路可上,三王子兩面合擊,當有勝算。」
  
  瀛台彼也臉色鐵青,他捏著拳頭說:「給我長孫本部即可,不殺了國剴之,我就不回來了。」
  
  長孫部的那顏長孫宏大喜,跳起來說:「四王子信得過我,我願率部前往。」
  
  瀛台樂低著頭說:「我……他以前待我挺好,我可不去殺他。」
  
  賀拔那顏讚道:「五王子宅心仁厚,也是對的。」
  
  帳中大將此刻都側頭過來看我。
  
  我不由得看了看我老師,他微笑著看我,鼓勵說:「你只要把你想的說出來就好了。」
  
  「是啊,但說無妨。」賀拔離也笑瞇瞇地對我說。
  
  我低了頭說:「我不想帶兵去打他。每一刀下去,流的都是我瀛棘的血啊,我瀛棘已經就剩下這麼多人了,還是不要再打了吧。」
  
  賀拔那顏點了點頭:「那你說怎麼辦,也是和五王子一樣,就此放他而逃嗎?」
  
  我擡起頭來看了看四周,看見所有瀛棘的人都在看我。也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一股火氣湧上我的心口,我大聲說:「瀛棘七姓,要是在我手裡少了國氏,那還叫什麼瀛棘王。要降服國剴之,我只需要長孫宏大人一人,借他走一趟即可。」
  
  帳篷裡的人們聽了這話都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笑聲幾乎要把帳篷衝破。
  
  長孫宏幾分好笑又有幾分惱怒地問:「長樂侯是在消遣我嗎?」
  
  「在昆天王的營中,我就聽說國剴之是因為與長孫部的人不合,方才投到了我叔父一邊去,他三代為我瀛棘重臣,怎麼能有反心,不過是形勢不明,選錯了人而已,如今瀛棘大局已定,只要長孫大人願意跟我走一趟,除去他的疑慮,國大人定然會帶本部來降。」
  
  長孫宏聽了我的話,臉上一紅,粗聲說:「國剴之為人婆婆媽媽,小雞肚腸,我可不相信……就他媽的白白害死兩個人而已。」
  
  「長孫大人是不願意陪我去送死嗎?」我問。
  
  長孫宏一張老臉漲得通紅,下巴上的白鬍子一根根地翹了起來。他如雷一般喝道:「如果長樂侯願往,我跟著大人前去——老子願意把這一腔子血,噴在國剴之的前襟上。」
  
  「我跟著你一起去。」他的孫子長孫亦野,一位少年將軍從地上半跪而起。他冷靜的口氣和長孫宏火暴火燃的性子大相逕庭,雖然年少,倒比他爺爺看上去更成熟。帳篷裡已經沒有人在笑了。他們都沈默下來,眼睛在火把的光下閃著一點一點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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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8 20:06:56

第4節 瀛台鐵勒(4)
  
  
  孤零零的一彎月鉤之下,大地如同一道白幕在黑色的天空背景下升起,在這片非白即黑的景象上,一團突兀的黑色影子矗立在東邊的天空上,那便是鐵襠山的側影。鐵襠山狀如磨盤,東側是推把,西側是磨嘴,便是這兩路有通途可上,其餘各面都是直上直下的峭壁。西側的磨嘴上有一條野羊群踩出來的小道,順著溝蜿蜒而上,兩邊都是高起來的陡壑。小道又滑又陡,山的陰影落在道中間,如一把刀子將這條溝乾淨利落地一切兩半。
  
  三匹馬頂著風從黑影裡冒了出來,在陡峭的路上低著頭艱難地挪動著。當先馬上坐著的是一名腰背挺直的將軍,頭盔兩側的包頰圍攏來,將他臉頰的下半部都擋住了,一簇花白的鬍鬚從盔下鑽出,撒落在胸口,馬鞍上的長槍在月光下顫悠悠地晃動,一支插滿箭的箭壺掛在鞍後。他背後的一騎雖然個子矮小,卻顯得很精幹,倒提著面盾牌,他手裡拖著後面那匹馬的韁繩。那匹馬上坐了名孩子,圍著厚厚的裘皮大衣,整個人都淹沒在毛皮裡。這個淹沒在毛皮裡的小孩就是我,只有長孫宏和他的孫子跟隨著我。
  
  我們登上半山,都沒有遇到任何哨探,積雪將馬蹄聲都吸了去,鐵襠山上毫無聲息,似乎無人察覺我們的到來。但國剴之如果是朽笨無能的老傢夥,我就不用費這麼大勁到這兒來了。
  
  一直被兩面溝壁收束得緊緊的小道突然放寬了,山壁向兩側的黑暗伸展出去,就像一道土圍子,在山脊上包出一處方圓二十來丈低窪的盆地,在坳口的盡端,一段連綿的矮坎擋住了通往山頂的視線。
  
  我拉了拉馬韁,三匹馬正好停在了低窪地的中心。「就是這裡了。」我擡頭看了看,低聲說。
  
  長孫宏反手從鞍上摘下他的長槍,瞇著眼看了看四周,讚道:「是個埋骨頭的好地方。」他話音未落,轟的一聲,一道火光突然劃開黑夜,在天空中劃了一條弧線,掉落在我們腳前。我被火光刺痛了眼睛,那支火把在雪地裡彈了一下,就在那兒蓬蓬地燃燒著。
  
  馬受了驚,豎著耳朵往後跳了起來,因為被我們勒緊韁繩,它們在原地打起轉來。又是蓬蓬蓬的幾聲,四面都不停有人將點燃的松明火把投了過來,在我們周邊圍成了一個火圈,燙得雪地哧哧作響。我們三人三馬暴露在明晃晃的火光下,而光輪之外,除了一些急速挪動的人影外,我們什麼都看不見。
  
  長孫亦野以極快地速度摘弓搭弦,瞄向外圍那些土圍子上影影綽綽的人影。
  
  唰的一箭穿越暗空而來,射在我們腳前的雪地上,箭尾上的翎毛在寒冷的空氣中簌簌而抖。
  
  這是警告性的一箭。
  
  「放下你的弓。」我朝長孫亦野喝道。
  
  火光下,我看到這位少年把弓弦拉得緊緊的,牙也咬得緊緊的。一滴汗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那一滴汗裡映滿了四周的火光和殺戮氣息。老師說,在戰場上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保證其他人按你的話去做,不多也不少。我一鞭子抽到長孫亦野的手上,又喊了一句:「放下弓!」
  
  他轉過頭來,惱怒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收起了弓。
  
  我朝向長孫宏:「把槍插在地上。下馬。我們空手走到前面去。」
  
  我說得大義凜然,可要不是長孫亦野拉了一把,下馬的時候我就會在雪地裡摔個嘴啃泥。長孫宏一頭走一頭將頭盔扯了下來扔在雪地裡。我們在火圈前站了下來,空著雙手,被火照得明晃晃的。
  
  「那顏,你來喊。」我說。長孫宏重重地哼了一聲,他還在生著氣呢。他將手攏在嘴邊,高聲喊了起來:「國剴之,長樂侯在此,速來拜見——」他的嗓門確實夠大,回聲轟隆隆地順著冰冷的山脊傳了上去。我們等了良久卻一聲回應也無。
  
  「國剴之,你他娘的不是怕了我們三個吧?」長孫宏拍著胸脯大聲吼道,「你要是怕了,就躲在後面好了……」
  
  我沒讓他這麼喊,可我也沒讓他別這麼喊。如果,能把國剴之激出來,那我就不和老長孫計較了。我這麼想。
  
  我們在火把的光亮晃動中,拚命地睜大眼睛向外面看去,沒看到任何動靜也沒有聽到回答,卻聽到山坎後面一支大軍正在調動,洪流一般繞到我們後面去了。他們既是去查看我們身後是否有瀛棘大軍,也把我們的後路封住。
  
  長孫宏冷笑了一聲:「國剴之……我們要真帶了人來,你這幾百號人頂個鬼用。」他嗓門雖大,這句話卻給山坎上密集如驟雨的馬蹄聲響蓋住了。我們擡頭看時,火光晃動中的黑暗邊緣裡,正好能看到一支百來人的騎隊越過土坎當頭衝了下來,他們在月光下俯衝下來,馬蹄翻滾如雷。火光映襯下看得清楚,這是昆天王的吉蛇營剩下的鐵甲重騎,紅色的胸纓在閃光的胸甲上燃燒,雪亮的刀光在暗重紛雜的影子裡閃動。他們居高臨下,對準空地中央我們三個人,直衝了過來。
  
  這一隊鐵騎俯衝下來,收勢不住,必定要將我們三人踏為肉泥。長孫亦野輕輕地啊了一聲,微微一動,忍不住想回去拾起自己的長槍。長孫宏卻暴喝了一聲:「都站著別動!」這老將軍雖然暴躁,卻能把握住戰場上的瞬息變化,他冷哼一聲,眼睛瞬也不瞬地迎著這一隊飛奔而下的鐵騎,卻是拉著我們兩人一動不動。
  
  眼前一暗,當先兩匹黑馬已將火把踏滅,馬噴出來的氣息打在我們的臉上。眼看狂奔下來的馬就要把我們踩成肉泥,我害怕得要死。老師可沒告訴過我要帶拒馬木來。
  
  當先兩匹並在一起奔馳的騎者卻突然帶馬向兩邊一閃,我看到馬拚命扭著脖子時頸上張揚扭動的肌肉。他們在馬背上側著身子,彷彿要摔倒似的。後面的騎兵嘩啦啦地向兩側分開,馬蹄錯亂,在周圍跑成了一個大圓,把我們三人圈在其中。他們輕快地滴溜溜地跑著,圈子越擠越小,緊緊地壓迫。在這些交錯的怒目甲士間,我們不禁背靠背地貼在了一起。
  
  「他奶奶的,搞的什麼花樣?」長孫宏轉著頭喝道,「國剴之,你再不出來,我可要罵娘了。」
  
  圍著我們的騎兵裡突出三騎來,當先一人身披玄鐵甲,也是空著雙手,只在腰上挎著把腰刀,正是國氏的老將軍國剴之。後面那兩員年輕小將,卻是他的兩個孫兒,雖然面目清秀,卻滿帶著凜然殺氣,令人不敢小覷。兩人一般高低,一樣裝束,長得也是一模一樣。只是前面的那人手上提著把明晃晃的大陌刀,眉宇間更多一份英武,後面一個背上插著雙刀,銀甲鏗然,精神抖擻。如今瀛棘剩下的不是滿頭白髮的老將,就是孫兒輩的少年豪傑啦。
  
  國剴之現了身,死對頭長孫宏這會兒卻不說話了,只是圓睜著雙眼,怒視著對面的騎者,圈子裡除了地上火把嗶剝的燃燒聲外,只聽得到馬的粗重的喘息聲。
  
  國剴之斜瞪著眼看了我們三人半晌,卻先開了口:「長孫宏,你該不是來勸降的吧?如果是來耍嘴皮的——」他使勁一拉韁繩,閃開一個缺口,露出了下山的通道,用刀尖指了指那條路,「那就帶人快滾下山,別汙了我的刀。」
  
  「呸,」長孫宏揚頭怒目答道:「要不是公子寂有令,老子就帶著本部一千精兵來勸降,看你從是不從。」
  
  「公子寂?」國剴之將頭轉了過來,上下看了看我。我穿得太厚了,連胳膊都打不了彎,只要一擡頭,帽子就會滑下來遮住我的眼睛。不過他還是把我認出來了。
  
  「長樂侯,我這可是第二次把你抓住了,」國剴之輕蔑地衝我擡了擡下巴,「不知道公子有何指教啊?」
  
  「我是來詔告你的罪過的。」我大聲說。登時四下裡響起一片紛亂。
  
  我不理那些兵丁,板著臉對國剴之說:「瀛棘大軍此刻橫陳山下,明日就要起兵討逆,少不了各自死上幾千人。國大人,你放任瀛棘這幾千精壯子弟死去,讓瀛棘的母親為你們的困擾悲哭——這該當何罪呢?」
  
  國剴之一愣,這話夠他想上一陣子的了。他收起臉上的輕慢之色,帶著琢磨的神色讓馬繞著我走了半圈。
  
  「這是瀛棘部諸位大人的口氣嗎?」他用探究的口氣兇猛地問,「他們為什麼讓你這樣一個孩子來說這話,難道他們怕來送死嗎?」
  
  「放你娘的屁……」長孫宏說。
  
  「我猜他們是覺得我這樣一個小孩也看得比你清楚。國剴之,」我說,「你的罪就是糊塗。」
  
  「胡說,我糊什麼塗?」國剴之憤怒地猛拍了一下胸口,振得鐵甲片片相撞。他指著長孫宏說:「長孫氏仰仗大族權勢,處處對我壓制。我國氏上下千人,寧死不能受辱!」他一拉馬韁,夾緊了馬,那馬直立而起,國剴之縱聲喝道:「明日大夥兒一起死在這山上便是了。」
  
  他身邊的武士一起用武器撞擊盾牌,在轟然巨響中齊聲大喝:「寧死不能受辱!」
  
  我用我的童聲盡全力叫道:「我帶長孫氏那顏前來,便是要你們解決了這糊塗之罪。國剴之,我問你,若有外敵,你可願意為瀛棘部的長孫氏而死?」
  
  「什麼?讓我為了長孫的人去死?」國剴之長笑一聲,「長孫氏也算是瀛棘部的人嗎,若有機會殺他媽的幾個人,我倒是不會放棄,老夫的手早癢癢了。」
  
  我點了點頭,轉頭問長孫宏:「長孫大人,你可願意為國氏而死?」
  
  長孫氏的那顏斜目瞪著國剴之,嘿然道:「瀛棘部中有他無我。」他拍了拍腰上的刀鞘,「只不過這匹夫若要殺我,總也得耗上點力氣。」
  
  冷颼颼的風從山梢上一掠而過,縱然我穿著厚厚的皮裘,也感受到了他們之間那深重的冰冷的仇恨,一瞬間裡我的把握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的腿輕輕地哆嗦了起來。成敗的瞬間就在此時了。於是我讓自己冷笑起來:「兩位大人豪氣不減當年——好,你們殺吧。你們這就動手吧。」
  
  他們兩人本已劍拔弩張,卻沒料到我這麼說。長孫宏眉毛一挑,國剴之嘴角一動,都轉過頭來看我。
  
  我咬住顫抖的嘴唇,大聲說:「動手之前,你們一定要先殺了我。我好去見我父親,告訴他瀛棘如今已經沒有真正的英雄了。」
  
  國剴之咬著鬍子,斜眼歪瞪著長孫宏:「公子有什麼話就直說了吧。」
  
  我對國剴之說:「大人為了自己之私仇,讓自己的家族滅亡,還落個逆反的名聲。好。」
  
  我對長孫宏說:「大人為了自己的私名,讓瀛棘的流血沃野,落個氣量狹窄的名頭。好。」
  
  我大聲對他們兩個說:「此刻我瀛棘元氣未復,四處都是強敵,滅族與否只在呼吸之間,你們卻在這裡爭當英雄,真是好,太好了!我父親忍辱負重,為了瀛棘死在這北荒裡,我大哥為了瀛棘離家多年,最終死在踏入家門之前,我二哥死在千里之外的殤州,屍骨無存……如今你們卻要讓我父親白白死去,要讓我大哥二哥白白死去——西涼關敗後,瀛棘被送往瀚州戍邊的,有八萬人,他們是心甘情願地前往的嗎?從白梨城遷到北荒,一路上又死去五萬人,他們是心甘情願餓死的嗎?你們此刻內鬥,便是要讓瀛棘這十三萬人全都白白死去。」
  
  一名六歲的孩童站在雪地裡,微微顫抖,朝著兩名老人,朝著數百名鐵甲的武士,朝著無邊無際的北荒的風和月喊出了這些話。這就是我老師設想的場面嗎?可他們無動於衷。他失敗了吧。我瘋狂地喊著,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你們……他媽的……我如果有刀,我也會先砍了你們兩個的……」
  
  武士都不知所措地勒著馬,看著他們的首領。
  
  我最後呸了一口,對他們說:「我鄙視你們,大人們。」
  
  長孫宏愣愣地看著我一口氣喊完這一大段話,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一蓬鬍鬚朝著天空抖動不休。
  
  「哈哈,」他大笑著說,「我白活了七十年,連個六歲的娃娃都還比不上啊。」
  
  他扭頭對自己的孫子說:「孫兒,往後長孫部不可有絲毫尋仇尋釁之想,否則你死了我也不認你這個孫兒。」
  
  還沒等長孫亦野有什麼反應,長孫宏右手閃電般掣出鞘裡的刀,手腕轉動,雪亮的刀光自後向前一閃,長孫宏那顆碩大的頭啪的一聲滾落在地。無頭的長孫氏那顏卻兀自在雪地裡站立不倒。這一下血光突現,誰都意料不到,周圍圍成大圈的數百人馬悚然而動,一齊往後退了一步。
  
  長孫亦野臉色煞白,卻沒有一點憤怒的神色,他咬著嘴唇,跪下來向爺爺的屍體磕了個頭,上前捧起了頭,雙手高高舉起獻到國剴之的馬前,又跪了下去。
  
  我擦了擦臉上的淚,低聲說:「國大人降我,成全你英雄的名聲。」
  
  「這是大君的兒子呀。」國剴之朝我凝視片刻,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他掉頭對左右兩騎道:「我死之後,你即刻帶領全部人馬下山,投歸瀛棘大營,今後惟公子寂之命是從。凡我氏中,有敢與長孫氏再起爭端者,就拿我的配刀親自殺了。」
  
  那兩員小將一起驚恐地喊了一聲:「爺爺?!」
  
  國剴之望著馬前捧著血淋淋頭顱的長孫宏的孫子,慨然歎了口氣道:「我再活著,還是個人嗎?」
  
  他回過頭來衝我道:「公子,我這兩個不成器的孫兒就交給你了。」
  
  他身邊的兩人茫然顧我,國剴之已然抽出佩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
  
  我低下頭去躲避噴出來的血。我的手在發抖嗎?我看見自己雪白的袖子上濺了一滴血,不知道是誰留下來的。
  
  長孫宏的孫子和國剴之的孫子都在看我。他們咬住嘴唇,目光裡充滿悲痛和火熱的光。我知道他們痛苦,但這些痛苦和瀛棘整個部族的痛苦比較起來是微不足道的。他們也深切地明白這一點。
  
  英雄都將老去,年輕的人將會崛起。這些年少的將軍懷著和我一樣的夢想。那些成排站著的鐵甲騎兵也多半年輕,年輕的瀛棘正在慢慢地長大。只是他們缺乏長大的時間,像白梨城一樣,不等成熟,就會直接被強大有力的命運拖帶著奔進成年人的漩渦裡,去殺去愛。他們都在看著我,和剛剛看我的目光已經不一樣了,我知道。我若讓他們去殺,他們就會去殺。
  
  可還要殺多少人,才能讓瀛棘活下去?
  
  我騎上自己的馬,回首看鐵襠山下展開的瀚州冰原。萬里江山都在月光下騰蕩起伏。一匹寂寞的孤狼在遠處的雪原上痛苦地嗥叫。我深深地感到,一個人的力量是多麼的薄弱啊。一個聲音在心底裡說,可是你必須承擔起來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9 20:15:11

第5節 瀛台鐵勒(5)
    
  我兩仗皆勝,第三件事已無懸念,它考較的實際上是忠實於新王的大合薩的法力和新王的運氣。
  
  黎明前的黑暗�,白茅風怒號,我們在這樣的夜�在有熊山下祭拜完先祖的靈魂,只有在他們的見證下,才能完成瀛棘王的登基大典。大合薩將代替族人去聽取神靈和祖先的啓迪。過去在白梨城的時候,曆代瀛棘王要確認世子身份的時候,都要通過大合薩到祖先的廟宇去祭拜靜祈,他會有許多年的時間去尋找天之墜石,在登基日那一天,站在上面將大纛交給瀛棘王。神聖的墜石�蘊藏著星辰的力量,它的力量大小就象征著這一位瀛棘王國運的昌盛與否。
  
  通常繼承王位的人定下來後,瀛棘大合薩會在新王登基前的漫長年歲�去尋找這塊石頭,可如今全族被遷到北荒之地,家當全都丟了,我又是倉促決定登基的,大合薩就必須獨力在極短的時間�找到墜石了。
  
  每地都存在星辰力量聚集的地方,大合薩總是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去嘗試與巨大的妖靈溝通,得到它們的庇護和力量。每到一個新的地方,大合薩的力量就會消失和軟弱。此時大合薩剛剛歸來北荒不到一個月,他的力量是否足以與墜石呼應,令人擔憂。
  
  拜完山後,大合薩獨自一人,赤身走入黑暗中。正常人在這樣的氣溫下,一刻鍾就會斃命,被凍成堅硬的冰柱,但大合薩卻在烏黑的有熊山上足足過了一個時辰後才歸來。他的光頭和皮膚上也挂滿白霜,他的表情虛弱卻神采奕奕。這本身已是神迹存在的一部分。他高高地舉起了一只手,彎曲的手指�緊緊地握住一塊梭形的白石。那就是我的墜石了。
  
  瀛棘人一起歡呼了起來。“是的,我聽到了他們的聲音。祖先和山神的聲音。”大合薩把石頭貼在我的胸膛上,用催眠般的魔力在我耳邊低語:“你聽到山上傳來的咆哮和力量了嗎?它是你的,它是屬於你的了。”
  
  賀拔離和七個那顔合力將我的旗幟在斡耳朵前高高樹起。旗杆是赤蠻親自帶著十來個人,從遙遠的大望山南麓找到的冷杉木,巨大的樹幹有六丈多高。它高高聳立而起,開始在風中飄揚的時候,金子一樣的陽光正好越過大望山的山尖,灑在了金冠豸的旗子上面。
  
  蒼狼是我的年號。
  
  在那天晚上看見那只對月長嗥的寂狼時,我就有了用這個年號的念頭。
  
  它被寫在淡黃的天蠶絲錦上,由大合薩在斡耳朵�大聲公布的時候,我的兄弟們都以為這是鐵狼王的意見,他們的臉上露出幾分悻悻的神色。我坐在那張楠木的大椅上看到了這些不加掩飾的表情,但我懶得說明真相——就算我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高踞在我身後的鐵狼王也不想解釋——他用不著解釋。
  
  那一年剩下的八個月,是陰羽原上難得的平靜日子。瀛棘的子孫們終於在有熊山下彙集一處了,雖然依舊是各懷異心,但還是能遵循外表上的相敬如賓默契。他們確實累了,需要一段時間喘息,同時舔養自己的傷口。
  
  唯一值得悲傷的,是老師古彌遠離開了。
  
  我問他說:“老師不肯留下來幫我嗎?我能當上大君,一半是運氣一半是老師的功勞,你如果走了,部落�的人怎麽還會服我呢?”
  
  “你是個很乖很稱職的大君,可我在這兒本來呆不久長,”古彌遠笑著說,“許多人在找我,如果他們知道我在這兒,會來找瀛棘的麻煩,那豈非違了幫你的初衷。”
  
  我問:“你是說那些辰……”
  
  古彌遠用眼神制止了我後面的話。辰月的名頭確乎不是所有人愛聽到的東西。
  
  “你做得很好,每一步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他安慰我說,“阿鞠尼,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你自己小心吧。”
  
  “老師,還有什麽可以告訴我的嗎?”我緊緊地拉住他的手問。
  
  “當真正的王,讓每一個人害怕。”他說。
  
  古彌遠將鐵狼王送的金珠銀兩都謝絕不要,和他突兀地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一樣,不過是一人一馬,一劍一影而已。臨走前,他撫摩著我的額頂,對我說:“別擔心,你需要的時候,我會再來的。”從他的手上,我感覺到他的半心半意。如果他也是將心湖冰封了的人,又怎麽能特別地眷顧我呢。
  
  我知道他早晚要走,八個月前我登基的那一天,他就流露出了這個迹象。
  
  那一天,在外面的曠野�,我的子民們開始敲擊自己的盾牌呼喊。�頭掩藏有猶疑的雜音,但很快被淹沒了。我的兄弟、我的那顔們和我那顔的孫子們,他們都在注視著我,目光各不相同,但都帶有相同的憂悒神色。我四處也沒看到我老師古彌遠。
  
  那天晚上的瀛棘大宴比我經曆過的蠻舞大宴要簡陋得多,不同的是如今我在最尊榮的位子上就坐。我臉上的鞭痕已經長好,我想,不知道那個頭發烏黑脖子柔軟的小女孩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瀛棘的五萬多人都聚集起來的群體會顯得如此龐大,遵循著大合薩的腳步走出來的那片空闊大場容不下這許多人,於是他們如同流沙一樣流淌到卡宏的方正院子�,流淌到卡宏和卡宏之間的縫隙�。我看到他們頭上騰騰的熱氣,甚至蓋過了營地外刮著的白茅風。這些粗壯的在蠻荒的草原上成長出來的新一代瀛棘漢子痛飲著粗陋的黑麥酒,像真正的草原遊牧人一樣用刀子切割羊肉,敞開胸懷面對寒風。他們在下面竊竊私語,他們望向王座上這個小孩的眼神是好奇和複雜的。我才不管這些呢。他們穿著形形色色的破敗衣裳,看上去就像破爛的獸皮擰成的繩索鋪滿了地面,但這是被惡劣的北荒鍛煉出來的五萬虎狼,我知道他們絕不害怕死亡——他們會害怕我嗎?
  
  這五萬人的目光�,我仿佛行走在一片寂寞的曠野�,四野雪白。大合薩緊緊跟著我,一個晚上都是他告訴我該幹什麽,該喝什麽,該說什麽。他的臉上有一種喝醉了的神氣,醺得他腳步不穩,但他依舊旋風一樣衝動。這可真奇怪,這個以智慧聞名的老頭莫非被這些拜伏在腳下的密密麻麻的人潮衝昏了頭腦?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被這股旋風夾帶著前進,木偶一樣僵硬的動作仿效他的示範,卻擡頭望向背後那所黝黑的卡宏中坐著的兩個人。他們隱藏在陰影�,讓下面拜伏的人看不清楚,但他們才是瀛棘真正的主人,真正的王者。
  
  赤蠻把一匹雄壯的白馬牽到一道土坎前,那匹馬走到前頭,似乎聞到了死亡的味道,長嘶一聲,人立而起。赤蠻就在那一瞬間�將刀子插進了白馬的脖頸�,他用的力如此之大,整個小臂都伸進了傷口中。他的眼睛�閃爍著瘋狂的亮光。
  
  他們連續將三匹馬和三只羊殺死在那道事先挖開的土坎前,然後,我在這殘留著血的氣息的土地上,面對有熊山灑下馬奶子酒。一定是喝醉了的大合薩抓住我的手,開始吟唱著古老的頌歌,那一刻有人發誓聽到了山上傳來熊的咆哮和毛發抖動的聲音。篝火仿佛也凍結了一瞬間,人們端著酒杯的手停頓在了空中。
  
  我看到鐵勒延陀的笑有幾分不安。這幾分不安如同小蟲子一樣鑽進我的肚子�,趴在那�蟄伏下來。
  
  天色微微透明的時候,一些喝多了的人開始橫七豎八地倒下,宴席終於顯露出快要結束的迹象,我溜下那座龐大而冰冷的寶座,逃到了我老師住的房間�。
  
  我的老師古彌遠那時候坐在門下的陰影�。他的臉在門外漏進來的篝火輝映下是多麽蒼白啊。卡宏�只有一點青白的燭光,在冰冷的空氣中左右飄搖。
  
  我察覺到一絲落寞的氣息,老師的心也有解凍的時候啊,在某個時刻,他也會流露出自己的情感嗎?我正在成熟,正在向上爬,哪怕這兒是滿布危險溝壑的月牙湖的冰面,但我還是在照著他的設想一步步地走向權力的巅峰。他為什麽要難過呢。
  
  “為了一個很遠很遠的人。”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麽,突然微笑著對我說。
  
  他的過去是一個謎。據他的說法,那個人不僅僅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而且那件事也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可我卻始終覺得他所說的那個人很近很近。也許就在眼前。
  
  “我是想起了小時候啊。”古彌遠承認說,他突然問我,“阿鞠尼,如果哪一天,我也成為了你的敵人,你會怎麽做?”
  
  燭光抖動著橫滾,突然一晃,又扭動著向上彈跳起來。這團火的精靈就如被風卷動的旗角,如果要推算出它下一瞬倒向何方,就會耗費一生的精力和時間。古彌遠沒有看我,他凝視著那一團隨時可能被風吹滅的星星之火,似乎真的在測算燭光的方向。他的臉在燭光下顯得軟弱和疲憊,我突然意識到如果要動手的話,只有此刻,是的,就是在此刻才有機會。
  
  我沒有轉頭,只是偷眼瞥了瞥桌子下面,那�的牆壁上靠著把蠻族人常用的長馬刀,如果一伸手抓住刀柄……我可以用赤蠻教我的刀法,橫切古彌遠的下腹,快速,狠辣地一抖刀尖,就可以割開一道極深的致命的傷口;我還可以翻腕,斜劈開他彎著的大腿,自下而上地撩開臍下三寸到胸骨的地方,讓他的鮮血和內髒噴濺到五尺之外的地上……可我的胳膊太弱小了,這些刀術都需要手腕的力量和腰背的爆發力。我才六歲啊。我懷念起赤蠻那強壯的肌肉虬結的胳膊來。而古彌遠看著發呆的我微笑,似乎看出了我的每一步盤算。
  
  他只是展現了這麽一瞬的軟弱,很快他就冷靜下來,恢複成那個無可挑剔、無可戰勝的人了。
  
  “如果你不是六歲,你會抓起它來嗎?”他毫不客氣地問。
  
  我茫然想了一會,回答說:“要是再過兩年,再過兩年我就會。”
  
  “兩年後,我還真不敢這樣坐著面對你了,”古彌遠沈思著說,“時候到了,今夜我要教你元宗極笏算。”
  
  從他的語調�聽不到一絲抖動的痕迹。我的心卻猛地緊縮了一下,我想起了在我叔父的大殿上,四周盤繞著的無數密密麻麻的蜘蛛絲上的微弱光點,它們鋪天蓋地而來,充滿了視野和心靈。那只是元宗極笏算的初始模式。
  
  元宗極笏,包含了笃信、查微、讀心、雍容、元宗、極笏六種心訣。古彌遠說:“這六算是走向全知全覺的橋梁。萬物相生相克,相制相侮,你抓住了源頭,自然就能推排出結果。有差別的結論來自於預測者的自身。任何一絲微妙的情緒搖擺都可能影響他,將他帶領向錯誤的巷道。如果沒有及時察覺,死亡通常也就在那一刻來臨。”
  
  “讀心?真的有這樣的東西嗎?”我困惑地問。
  
  “當然沒有,沒有讀心術這種東西,”古彌遠搖了搖頭,“但萬物相關相連,你臉上和手上的微小表情和動作,就出賣了自己的想法。你以查微訣收羅這些細節,就可以探知他們的心思了,甚至能知道他們自己都不清楚的內心深處渴求的東西。”
  
  “他們怎麽會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呢?”
  
  “這不是很正常嗎?比如說,”古彌遠以一種悲憫的神情望著我,“阿鞠尼,你心�想的,其實是學如何可以讓冰熒惑花盛開的神通啊,你自己可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低聲說。
  
  “在我眼�,沒有一個完整的人,小阿鞠尼,我將他們分解成了無數的碎片,嘴角,眼尖,鼻子,手指,下巴,皺紋,拼裝起來後,就是一個透明的,完全被看穿的人。”
  
  一個晚上學會六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古彌遠卻不管這些,他將所有該記憶的天文地理風水潮流氣候種種真實幻象如洪水一般朝我壓過來。我只覺得耳朵�萦萦繞繞,四面八方都是他的聲音。這聲音如有魔力的溪流,潺潺不息,細而不絕。
  
  “理解不了的地方,你就先記著;記不住的地方,你就只管用心聽著。總有一天,你會把它們都想起來,都明白過來的。”
  
  那一天晚上,就在隔壁的卡宏�,坐著我叔父攝政王鐵勒延陀,他也沒有睡著,而是歪著頭,既像在傾聽又像在等待什麽。
  
  外面一匹快馬驟來,馬還沒有停穩,背上的人已經偏腿跳下鞍,急匆匆地走入殿中。在他耳邊低聲說:“有人在大望以西見到天驅指環現身了。王瞎子帶著一個十人隊追了上去,結果一個也沒回來。
  
  鐵勒延陀的臉色變都沒有變,他只是簡單地說:“知道了,下次別再叫人追了。”
  
  左骖應了一聲,轉身要走,鐵勒延陀卻突然加了一句:“你也不要去追。”
  
  鐵勒延陀愣愣地仰頭看著屋頂。關於這個神秘武士團體的傳說,已經沈寂了多少年沒有出現過了。依舊沒有人知道這些山嶽一樣沈默的武士,他們的古老信仰究竟是什麽,他們要為了什麽而搏殺。許多人都以為他們應該死,而且已經死絕了,但也有許多人認為能夠和天驅的武士交手是無上的榮譽。他看到了左骖轉過臉去時興奮地咬緊了的牙,所以才加上了那一句叮囑。
  
  但是鐵狼王自己也不甚明白,這些武士們為什麽要嚴守自己的秘密?他們又要為了一個什麽樣虛幻的理想而抛棄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鐵勒延陀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他探手到自己的懷�,用兩根指頭捏住一枚鐵青色的指環,讓它在指尖上團團地轉了起來。
  
  白天靜悄悄地溜過,然後又是一個夜晚,一個白天……我不知道在老師的屋子�坐了多久,只知道古彌遠在蠟燭燒盡的時候又換上一支新的。他點上一支又一支,直到燭淚流滿桌子。赤蠻探頭探腦地來看過幾次,都被趕跑了。楚葉會靜悄悄地送上食物和羊奶。不論我在做什麽,是醒著還是睡著了,是在認真記憶還是茫然發呆,古彌遠都在平和地吟頌,就如一條潺潺的細流從我的一只耳朵衝蕩進去,在我腦子�回一個漩,然後又從另一只耳朵�衝出來,我睡著了,似乎也在夢中順著這條溪流慢慢上溯,去尋找它的源頭……我記不住這麽多東西,我的腦袋要爆炸了。我呻吟著說,使勁抱住腦袋跪了下來。
  
  突然眼前一黑。蠟燭哧的一聲滅了。古彌遠沒有點亮新的蠟燭。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住了口。突然沒有了萦繞在耳邊的說話聲,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我頭重腳輕地走了兩步,搖了搖頭,想確認腦子沒有因為被塞了太多東西而壞掉。古彌遠在黑暗�說:“你兄弟在外面呢,出去見見他們吧。”
  
  在傍晚的微光�,我的三個兄弟並肩騎在馬上,他們背對著光站著。
  
  “你登上這位子,怕是天命吧,”瀛台合歪著頭看我,神色複雜。“我不服氣,我可真不服氣呀。”他說。他的馬瞪著滿是血絲的白眼球,掉過頭來啃他的膝蓋,瀛台合心不在焉地猛抽了它一鞭子。
  
  “你要小心,她此刻愛著你,但等你有了弟弟,我們瀛棘的血脈就危險了……”他含義隱晦地朝卡宏後面揮了揮手。我知道他在說什麽,他是在說我的母親舞裳妃呀。
  
  “她希望我們分開,她希望我們相互仇視,你要小心的是她……”他警告說。
  
  “阿鞠尼。”他扶著馬鞍,滾鞍下馬,從腰帶上解下了一柄短刀,那把刀裝在一把紅鹿皮的刀鞘�,鞘上嵌著一顆血紅色的翡翠。我認得這把刀,刀名破狼,刀身又厚又直,直到近刃的地方才猛斜開鋒,實在是一把很霸道的小刀。他撫摩著刀鞘,一副舍不得的樣子:“這是父親留給我的佩刀,我把它轉交給你,你好自為知吧。”
  
  他們三人一起撥轉馬頭,跟隨他們而去的是千多名賀拔部的族人,鐵狼王要他回溫泉河重建別營。一團銅色的厚重烏雲低低地壓在他們跑過去的方向上,突然間又在大風的卷動下散化成白色的羽毛狀的亂絮,四下�片片飛揚。我看見三支迎著夕陽揚起的鞭子。他們挨得緊緊的,他們是兄弟呀。夕陽熔金,在他們挨在一起晃動的肩膀四周泛起一團模糊的金光。
  
  我也是他們的兄弟,我希望自己也能融入到那一團模糊的金光�面,卻突然發現離他們那麽遙遠——他們和我的關系即疏遠又親近,我既相信他們,又不相信他們。
  
  這就是命運嗎?我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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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0 22:07:50

第6節 瀛台鐵勒(6)
  
  
  在我呆在古彌遠屋子�的時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從攝政王的卡宏�頒了出去。我母親雖然是女流之輩,卻擁有打理政務的天分,在我父親當王的年份�,她還尚未完全發揮出,此刻鐵勒延陀頂著攝政王、大單於的帽子,卻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務所有的權力都交在她的手�——他自己一門心思地去訓練他的狼兵,去與周邊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將大批精良軍器從千�之外拖回陰羽原。這個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這個女人重新調撥了起來。
  
  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軍制,將所有可以上陣的男丁重按舊制分撥成了八衛,每衛又再分左右衛,它們分別是左右重騎豹韬衛、左右短刀騎鷹揚衛、左右長刀騎金吾衛、左右輕騎射玉鈴衛、左右短槍千牛衛、左右長槍白骁衛和左右長槍領軍衛,只有武威衛暫且空缺。瀛棘的武威衛名頭響亮,在瀚州擁有百戰不敗的名頭。舞裳妃擔心以現在瀛棘的實力去拼湊這支鐵旅,反倒損壞了瀛棘武威衛的威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輕騎,分管偵查探哨事宜,這三騎分別為羽騎、突騎、雕騎。雖然三騎八衛的建制尚且不全,缺額頗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經隱隱而現。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還多了一支馳狼騎,充作瀛棘大營的近衛隊。
  
  赤蠻調任左右豹韬衛的正都統制,豹韬衛本是瀛棘的野戰重騎,此刻缺乏裝備,只能勉強湊成支四百人的騎隊。赤蠻忙了許多,見我的時候也就少了。
  
  瀛棘雖然尚且弱小,卻人人知道剛從覆族的危險中爬了出來,四周強鄰虎視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們已經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這六年來,瀛棘戰戰兢兢地踏在布滿深淵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終於,瀛棘人握緊了長矛,心�頭燃燒著報仇的願望。
  
  那時候,我母親替我配置的書記官日複一日地將柬報、卷宗、帳簿、人事任命、公報、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長幾上,一些卷宗放過一日後,就會又移回到攝政王的卡宏�去,另一些卷宗則長留在我的房間�,它們越堆越多,最後漫過了我的長幾,滾落到地上,在那�積累了厚厚的塵灰。
  
  我的書記官是老長孫鴻盧的孫子長孫齡。他比我要大上6歲,卻長得瘦小文靜,一張蒼白的臉,眉毛又細又黑,倒像個女孩,整天趴在那�寫呀寫的,手指被墨塗得烏黑,也不知道抄些什麽東西。
  
  赤蠻終於騰騰地邁著大步進來找我,他挎著把長刀,氣色好得不行。
  
  滿懷敬畏地看著堆滿長幾又堆到地上的大批文件:“你每天要看這麽多字呀?當了王果然不一樣啊。”
  
  他隨手從地上拾起一卷紙打開了看,那是一份大庫送來的每季糧草庫存禀文。他皺著眉頭認真地看了半晌,努力地撅著嘴讀道:“一千……四十二石,又,三……什麽千啊豆啊的,我的天,一張紙上怎麽能塗出這麽多墨塊塊啊。”
  
  他哈哈大笑,把那卷東西撇到一旁去了:“草原王怎麽會要看這些東西呢,當了大君,就應該學習騎馬射箭,打架喝酒,這才是個大王的樣子呀。”
  
  “我沒看這些東西。”我說,當然也沒告訴他,不是因為想著喝酒打架才不看它們的。
  
  我的腦子�那時候已經被另一種思想的潮水漲滿了。它們在瘋狂流動。同樣的,這些紙堆�充滿了各類訊息,它們在滿是塵土的空氣中冉冉升起,但其中又有多少是真實的呢?鐵狼王和舞裳妃能把多少真實的東西呈送給我呢?我不是真正的王,所以我不知道。“查微”是訓練我們的頭腦直接看到真相,但我還做不到。
  
  “那你還等什麽,”赤蠻叫道,“偷偷溜出去玩吧。”
  
  “噓,別嚷嚷,”我說,“這還有人呢。”
  
  “把他們殺掉滅口。”赤蠻斬釘截鐵地說,還揮掌一落,在空氣�做了個手勢。
  
  長孫齡驚惶地擡了一下頭。
  
  “別怕,他嚇唬你的呢。”我笑了起來,我挺喜歡這個面色蒼白、有一雙少女一樣溫柔清澈大眼睛的少年書記官,“要不,陪我們一塊出去玩吧。”
  
  “真的可以嗎?”長孫齡再次驚惶地擡了擡頭。
  
  “放心吧,不告訴你爺爺。我是大君啊,誰要告訴了你爺爺,我就殺他的頭。”我大聲地說。
  
  長孫齡羞澀地一笑,放下了本子。“好吧。”他說。
  
  赤蠻把我罩在他那件大鬥篷的後面,讓我貼在他的後背上,把我偷偷帶出了斡耳朵。我在他鬥篷的破洞上瞥到四周守衛斡耳朵的金吾衛,他們的肩膀上裝飾著明晃晃的金對豸,手提長矛和銅鑲邊的長圓盾。他們又年輕又有精神,可是他們如同睜眼的瞎子,看不到赤蠻的背上鼓出了一大塊。
  
  長孫齡提著他的長袍角撲哧撲哧地跟在後面。赤蠻雖然跛著條腿,卻走得像陣風一樣讓他跟不上。
  
  赤蠻告誡我說:“早該出來玩了,看你老不動彈,身上比冰還要涼。”
  
  我嘻嘻一笑,從他的背上溜了下來,問他:“你眼睛怎麽青了一塊?”
  
  赤蠻臉上一紅,揉了揉額頭,嘟囔著說:“沒什麽,我想把那柄刀子贏回來,和賀拔蔑老打了個賭,空手打架,看是誰贏……”
  
  “你贏了嗎?”
  
  赤蠻嘿嘿一笑,臉色尴尬地岔開話題不答。我哈哈大笑。那個整天睡覺的老頭,他隱藏的真正力量可真令人難以琢磨。在我看來,赤蠻已經是我見過的最勇武的人了,除了瀛台白之外,瀛棘大概再沒有人有他的神力,可他居然還會在那個老頭手下吃癟。“這老家夥,滑溜得緊,抓不著……”赤蠻悻悻地說,“滑不留手……”
  
  赤蠻帶著我和長孫齡來到一家粗野簡陋的官營酒館——瀛棘大營這五年來新增添了不少建築,而酒館無疑是其中最需要的一棟,它不但提供了消磨時間的場所,也是瀛棘的小夥子們學會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地方。龐大的屋頂成尖角斜向�相交,下面缭繞著煙草、麥酒和酸臭的馬汗氣味。他們在昏暗的光線下稍微晃一晃,露出一張被酒漲紅的臉,然後又低下去,掩藏在嘈雜的腐敗的黑暗和絮絮低語當中。
  
  擁擠在這兒的顧客除了瀛棘的年輕人,就是鐵勒延陀手下那些滿身狼騷味的野漢子,他們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兩大陣營。如果東頭坐上了瀛棘部的小夥,那就不可能在這邊的空桌子邊看到鐵勒的人,哪怕屋子西頭早已擠得坐不下人了——這兩群人界限分明,絕不混雜,相互之間被兩排桌子間的一條寬走道——一條冰冷的河流隔開。
  
  我不認識這�面的人,他們看向我的目光也表明了並不認識我——赤蠻用鬥篷連頭帶腦地將我裹起來,又在我臉上重重地抹了兩把,我聞到一股泥土味——他一定把我的臉塗得看不出模樣了。此刻我坐在這兒,看上去就像個窮人家的小孩,被父親喝醉後甩在了一邊沒人看管。我驚訝地發現擠在酒館�這樣的小孩不少,除了編到各營去的半大小夥子,還有許多在北荒出生成長起來的小鬼頭。他們的目光,帶著冰雪的寒氣和淩厲,帶著過早介入世事的無情和勇氣。
  
  赤蠻自誇說:“我像你這麽大年齡的時候,早就在白梨城的各家酒館�混了。”
  
  白梨城的酒館當然比這�美多了,赤蠻大談特談白梨城的酒館�跳舞的舞娘露出漂亮柔軟的肚皮,瞎了眼睛卻氣度非凡的彈琴的吟唱老者,館子後面一排隱秘的房間,�面藏著城�最勾魂的蠻族女人和東陸女人,據說還有一個甯州的女羽人,赤蠻越說越細,甚至說到那些房間�藏著給客人助興用的藥酒和用香細細熏過的鋪滿錦緞的大床,說得長孫齡紅了臉。
  
  “可惜我那時候太小,沒能進去親眼看看……”赤蠻說,背後響起了一陣轟然喊聲,把他的話打斷了。
  
  我好奇地從鬥篷�探出鼻子看,原來是一堆少年人圍在一起。白色的頭盔一晃,卻有兩個少年穿著一色的亮銀鱗甲,數千的鐵葉片塗著金脊,打造精良,顯得既精神又漂亮。我認出來那是國剀之的一對孫子,國無啓和國無雙兄妹倆。
  
  那天晚上天太黑,他們又頂著盔甲,我倒沒看出來年齡稍小的那位卻是個女的。
  
  此刻他們圍在那�,原來是在比箭。
  
  在兩排座位間的走道,一只髒兮兮的木靶子懸挂在櫃台後面盡頭的木頭柱子上,靶子很小,也就碗口粗細,上面順著年輪歪扭扭地畫了幾個圈,當心用丹朱塗了個葡萄大小的靶心。這靶子看上去用得很久了,布滿了箭痕,連帶柱子上都紮滿了密密麻麻的眼子。一位少年正踮著腳,從靶子上往下拔箭,他肩甲上的對鹘吞口,說明他是玉鈴衛的軍官。玉鈴衛屬風營輕裝騎兵,對於馬術及箭術、套索術一向要求頗高。這少年兩箭都插在圓心�,一箭稍偏,算是極不錯的成績。
  
  待他退到一邊,國無啓拉弓搭箭,微閉一眼,瞄向靶子,啪啪啪接連三箭,那三箭挨得緊緊地插在紅心�,一點縫隙都沒有,確然是好箭術。
  
  衆少年交口誇贊,卻有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西邊馳狼騎的座位上傳來:“這算什麽箭法,上了戰場,怕是連殺條狗都夠不著。”
  
  國無雙氣得臉色煞白,喝道:“坐在那邊的哥們,說什麽風涼話,你要不服氣,那就出來比試比試。”
  
  那邊桌子上倏地站起了一個高大的漢子,面容幹瘦,上唇一左一右留著兩撇幹枯的黃胡子,胸前背後披挂著巨大的鐵環一圈圈地咬合成的鏈子甲,在鐵甲下面,他像鐵勒延陀的其他屬下一樣套著件破舊的皮襖坎肩,油膩膩地看不出皮襖的本色來。
  
  這人看上去毫不起眼,只是一雙手大得出奇,指關節一個個地突兀出來,就像老樹幹上的瘤節。他傲慢地擡著下巴看著兄妹倆說:“比就比,不過不能沒有彩頭啊。”
  
  “好啊?那你想賭什麽?”國無啓也臉色發白,但還是按住妹妹的肩膀,口氣平緩地問道。
  
  那人骨碌碌地轉著眼珠看他們,一臉壞笑地說:“你們兩個的這身漂亮衣服我看著不順眼,你們要是輸了,就一人塗一泡馬糞在自己盔甲上吧。”鐵勒那邊的人聽了皆盡哄堂大笑。瀛棘這邊的人也全都停下送到嘴邊的酒杯,更有幾個和國氏兄妹相熟的人跳起來走到走道處。
  
  國無雙狠狠地咬著下唇:“你要輸了呢?”
  
  那人拉長語調,誇張地半旋了身子看了看自己的身後的夥伴:“我也能輸,不能吧……我要輸了,就把馬糞塗自個屁股上。”那些粗豪的漢子瘋狂地大笑起來。
  
  國無雙受不了這個氣,大喝一聲:“好。我先射,今天就要讓你屁股上挂著馬糞到處走走。”操起一張硬弓就要放箭。
  
  國無啓卻向後拖了她一把:“讓我來。”
  
  國無雙雖然惱怒,但也心知她箭術不及哥哥,此刻心浮氣躁,更是射箭的大忌,於是便退到一邊。
  
  那漢子又說:“這麽近射了不算數,我們退到那頭的牆邊去比。”
  
  國無啓瞪了他一眼,挾起弓登登登地走到走道盡頭的牆下。站在那兒往櫃台後看,箭靶子小得只是一個模糊的白點。國無啓將弓拉得滿滿地,稍瞄了瞄,只聽得一聲呼嘯脫弦而出,那箭笃的一聲,釘在了靶子上,卻是偏了紅心有半分遠。那邊的漢子齊齊地喝了一聲倒彩。
  
  國無啓臉上一紅,又是一箭射出,沒想到這一箭偏得更遠,險些便落在靶子外面,挨著那木靶子的邊,插在上面。
  
  他妹妹急道:“怎麽回事,哥,你小心些。”
  
  國無啓也有些慌了神,他深吸了口氣,在箭壺�挑了支尾羽幹淨的長箭,瞄了又瞄,直到十足把握的時候,才放了弓弦。這一箭卻去得離譜,飛到靶前突然一偏,歪出去有一尺左右,奪地一聲深深地紮進了柱子�。鐵勒的漢子登時發出哄堂倒彩,那黃胡須漢子得意洋洋地向四周抱拳作揖,倒像是已經贏了似的。
  
  國無啓愣愣地提著弓發呆。國無雙氣得拼命跺腳:“你們笑什麽,你還沒射呢。誰知道你會不會三箭脫靶。”
  
  那漢子裝腔坐視地一仰脖子,喝了口酒,然後抹了抹胡子。“唉,唉,”無雙喝道,“你快點行不行。”
  
  黃胡須漢子一臉淫笑地說:“怎麽,這位姑娘急著給自己衣服上抹屎麽?”他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突然拉弓急射,啪啪啪連放三箭——要說起來,這漢子箭術也非極高,那三支箭呈品字形穿在靶子上,無一落在紅心�——但就此已然是贏了國無啓。
  
  黃胡須漢子扔了弓,道:“怎麽說?兩位是要大大方方認罰呢,還是要當著這麽多人耍賴?”
  
  國無啓面如死灰,國無雙的臉漲得通紅,卻都是說不出話來。
  
  那邊性急的漢子已經找鏟子鏟馬糞去了。我在桌子下面踢了赤蠻一腳。“餵,別急嘛,”赤蠻把手�的酒搶著一口喝完,這才抹著嘴跳了起來,“我和你們再比一次。”
  
  “喝,又來一個不怕死的。”黃胡須漢子抹了抹胡須,瞪著三角眼喝道,“你想怎麽比?”
  
  “我如果贏了,這兩人的前帳一比勾銷,你還得在屁股上再塗上糞,在營�轉上三圈。”
  
  黃胡須轉了轉眼珠:“呵,這位爺好大的口氣,你要是輸了呢?”
  
  赤蠻笑嘻嘻地說:“如果輸了,我把這堆糞全吞下去。”
  
  黃胡須聽得他口氣大,也不著急答應,沈吟半晌,眼珠一錯,卻看到我腰帶上露出來的那把“破狼”的刀鞘,破狼的刀鞘雖然黑沈沈的不起眼,但它的形體大小自然帶著難馴的氣質。鐵勒延陀手下這撥狼兵個個都是老江湖,十來年在刀尖浪口上錘煉出來,一雙眼毒得跟老鷹似的,立馬看上了這把刀。只聽得他冷笑道:“赤蠻大人,我識得你,吃馬糞那是笑話,你銜比我高,要真輸了,撒丫子往外一跑,我區區一個百夫長,難不成還能上門逼你吃糞——那不是討打嗎?”
  
  國無雙跳著腳喊:“你莫非是怕了吧?”國無啓又拖了她一把。
  
  赤蠻朝她搖了搖手,笑眯眯地轉過頭朝黃胡須說:“這箭是非比不可——你說怎麽辦吧。”
  
  “這麽著吧,你要輸了,這把刀子可得歸我。”那漢子終於吐露真意。
  
  “呸,”我喝道,“你想得倒挺美。”
  
  赤蠻吃吃地笑了起來,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別擔心:“你還蠻識貨。好,就這麽說定了。三箭太少,我們比五箭吧。”
  
  “好啊,隨便你。”黃胡須懶懶地說,他毫不擔心,居然是一副必勝的模樣,“我先來。”彎腰從箭壺�抓了五支箭,扯開弓就射,沒想到他太過托大,第一箭壞了尾羽,沒射中靶子,卻斜斜地穿過走道,差點沒射中櫃台後斟酒的一名斡勃勒,然後笃地一聲沒入柱子中。這一次是輪到瀛棘人這邊轟然叫好。
  
  黃胡須喃喃咒罵,打點起精神,連放了四箭。笑聲消散了,瀛棘的少年們紛紛皺起眉頭。黃胡須這一次卻射得比上一次賭賽時還好,除了頭一箭脫靶之外,其他各箭卻都離靶心很近,有三箭落在了紅心�。
  
  赤蠻瘸著腿走上前去,在豎在牆邊上的一排弓中挑了挑,拿起一張弓來拉了拉,然後搖了搖頭:“都太軟了,不趁手。”
  
  “用我的弓吧。”一個個頭和赤蠻幾乎一般高的少年,不動聲色地在邊上看了許久,突然站起身來,從肩膀上解下一張弓,遞到赤蠻手�。嘴唇微抿,冷靜異常,我斜眼看了一眼,那少年嘴角如刀,神色如鐵鑄般沈靜,不是長孫亦野卻是誰。
  
  赤蠻接過他的弓,手上不由一沈,那張弓黑黝黝的,在暗影�發著幽光,兩頭弓梢上纏繞著銀線。“是我爺爺留下的。”長孫亦野說。
  
  赤蠻端起弓來,扯了扯弓弦,所有人都聽到弓弦張開時如同刀鋒拖過清水的聲響。赤蠻滿意地大喊了一聲,甩去外衣,露出一身龍精虎猛的肌肉,他平端起弓,又大喝一聲,將弓扯得滿滿的,唰地放了一箭,那一箭劈開空氣,去勢勁疾,朝靶子飛去,快到靶心的時候卻突然往側�一偏,在齊齊一聲驚呼�啪地釘在了靶子邊緣處。
  
  赤蠻皺了皺眉,再拈起一箭,又是張弓一箭,這一箭力道極大,喀地一聲,穿透了箭靶,釘在了後面的木頭柱子上。靶子上啪地響了一聲,一道裂紋順著箭頭穿過的地方,從上到下竄了下來。只是這一箭雖然力大,卻照樣偏了,離紅心有三分之遠,將將落在邊上。
  
  和我坐在一起的長孫齡咦了一聲,說道不對。
  
  “你也看出來了。”我咧開嘴說。
  
  “我沒看出來怎麽回事,不過,”長孫齡又紅了紅臉,“不過我想堂�又沒有風,這箭怎麽會突然偏開呢。”
  
  “你看那個穿灰衣服的人。”我低聲和他說。黃胡須剛剛站起來的那張桌子離靶子很近,尚且有三五個人坐在那兒,同夥中有一人穿著破爛的灰衣,蓬亂的頭發遮蓋著滿臉苦相,只露出一個彎鈎般的鼻子。他低著頭,似乎對比試毫無興趣,只是用手指無意識地彈著面前那只杯子的邊緣。
  
  “是那人在搗鬼嗎?”
  
  我點了點頭,剛才赤蠻放第二箭的時候我可看得清楚,那人一直低著頭,卻微微屈起食中二指,在箭呼嘯飛近靶子的時候,他就令人難以察覺地輕輕一彈。
  
  “那人是個亘白系的術士,”我低聲在長孫齡耳邊說,“他用氣柱打在箭杆上,就能把箭打偏。剛才國無啓那三箭定然也是他做的手腳,只是赤蠻弓硬勁足,他便不能將它彈得太遠。”
  
  “那怎麽辦?要告訴赤蠻嗎?”
  
  “才不管他呢。”我說。
  
  “可他賭的是你的刀子啊。”
  
  “他要輸了,我就把他的頭砍了。”我歪了歪頭說。
  
  “餵,怎麽樣,”黃胡須嘲笑道,“你再射也是輸了。”
  
  赤蠻垂下手,歪著頭想了想,突然大喝道:“胡說!”那一嗓子震得大廳�嗡嗡作響,他突然一拉弓,在上面同時搭上三支箭。赤蠻瞪起一雙虎眼,肩膀上的肌肉全都鼓了出來,直拉得弓弦嘣嘣直響。唰的一聲,三箭快如流星,一箭接一箭疾飛而去。
  
  我緊盯著那灰衣人,見他鼓起左右雙手,作勢要彈向箭靶,卻猛然間瞪大雙眼,眼中盡是恐懼神色。赤蠻那三箭中的第一箭風聲勁疾,穿越人群和根根木柱,竟然是直朝他的咽喉奔去。灰衣人大駭,指頭一彈,同時兩道風柱向箭上撞去,情急之下卻打了個空。那箭倏地一聲,正中他的咽喉,將他整個人向後抛到了地上。
  
  衆人驚駭之中,另兩支箭喀喀兩聲,直穿過大廳走道,已經射中靶子,又是透木而過。那靶子本已有了裂紋,此刻受不了如此重擊,啪地一聲嘣成三四塊,掉落在地,只剩下三支狼牙長箭插在木柱子上,箭羽還在空中擺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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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爵 | 2011-6-10 22:08:41

第7節 瀛台鐵勒(7)
  
  
  這一來酒館�的人蓦然變色,轟隆一聲,走道兩側的人全站了起來。鐵勒的人雖然比箭作弊被捉住,但赤蠻當場殺人,卻是太過分了。
  
  坐在酒館西邊鐵勒的人群情聳動,那黃胡須變了臉色,拔出刀來,指著赤蠻就要撲上,卻看見那名灰衣人捂住咽喉掙紮著爬了起來。他一站起來,那支箭就掉落在地,只留下脖子上青紫一片,一道血柱流了下來,原來那支箭已經被赤蠻拗去了箭頭。
  
  黃胡須見同伴無事,呲了呲牙,收起刀來。只是他們本來就是強盜出身,蠻橫慣了,怎麽能咽下這口氣。他斜瞪著赤蠻,說:“你一箭脫靶,其他幾箭比起來再怎麽也是我贏了,把刀子拿來吧。”他大步走過來,伸手就要來拿我身上的破狼。
  
  一個粗壯的少年也跳出來,原來是賀拔原,他說:“餵,你們出老千還想拿彩頭啊,太不要臉了吧?”
  
  “嗬,出頭的人真不少啊,總不成要倚多為勝吧,”那黃胡須漢子邊走過來邊嚷道,“我們可沒說射箭不許別人幫忙,你們輸了就是輸了,啰啰嗦嗦地幹什麽?”
  
  赤蠻溫和地朝他笑笑:“靶子都沒了,誰贏誰輸不好說。不過你非要見個真章,我們還可以比刀子。”
  
  “別讓他們打起來,大君,”長孫齡輕輕扯了我的袖子一把,“攝政王嚴令,不許營中打架,會鬧出大事來的。”
  
  黃胡須已經冷笑了一聲,伸手按住破狼的刀鞘。
  
  “你說得對,不過,誰管得了那麽多呢。”我獰笑著說,猛地揮起銅酒杯,劈面砸在黃胡須的臉上,那家夥滿臉開花哎喲一聲蹲到了地上。
  
  他身後一名同伴嗷嗷叫著朝我撲了上來,卻被赤蠻拿著鐵胎弓橫向�砸在耳朵後面,將他整個人砸得向前飛了起來,撞在一張桌子上,壓得杯盞亂飛。
  
  鐵勒延陀的人一湧而上。這邊廂國氏兄妹也是大呼了一聲,衝了上去。長孫亦野回身招了招手,他的幾名伴當早就提好長凳,一起撲上。賀拔原更是一腳蹬在桌子上,飛在半空,朝人多處就跳了進去。在這邊喝酒的少年人多是各衛屬兵丁,見幾名統領都衝了上去,自然也不能落後,鼓噪一聲,就如潮水般湧了上去。
  
  大家都沒有抽刀子,揀起凳子椅子,拆下桌腿,便是隨手亂打。鐵勒的人都是江湖上熬出來的,下手又陰又狠,常常一個照面就讓對面熱血沸騰的小孩躺倒在地爬不起來,但瀛棘的少年勝在人多,三五個人招呼一個,就算倒在地上的人也是連撲帶咬,盡不落下風。
  
  長孫齡目瞪口呆。我卻哈哈大笑。“你是我的書記官,要記下我的話那就記吧,”我對他說,然後爬到桌子上大聲喊道,“打吧,都給我打他娘的。”
  
  赤蠻舍不得那張弓,將它倚在柱邊,搶了條板凳,一路砸了出去,當者辟易。那灰衣人剛剛捂住脖子緩過氣來,就被赤蠻趕到,一凳子扇在後背上,直撲到櫃台�面去了。赤蠻哈哈大笑,朝著正向門口逃出去的兩名狼兵追了過去,他扯著兩條凳腿,將凳子從背上甩起,掄了一個大弧圈,嗚的一聲自上而下揮去,眼看這一凳子要把那兩人同時砸中,卻突然有個灰影子自門口竄了進來,橫臂一闩,那條木凳子帶著風聲砸在他胳膊上,竟然嘣的一聲碎成數段。那影子左手擋住赤蠻這一擊,右手閃電般一拳搗向赤蠻裸著的上身,赤蠻一偏身子,合身撲上,一肘撞向那人胸口。兩人各不相讓,誰都不肯後退,都被對方重重地在胸前搗了一下,隨後肩膀又狠狠地撞在了一起。這一撞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後一退,脊梁頂在門框兩旁,登時轟隆一聲,震得酒館屋頂木梁上的土簌簌而落。
  
  衆人見了這等威勢,都吃了一驚,不由得停下手來。
  
  兩人站定身子,赤蠻這才看出對面那人是馳狼騎的統領左骖。他的馳狼騎既為瀛棘近衛,也就負責大營的日常治安。此刻這兩人互相瞪視著,誰也不肯退讓。刀子在他們的鞘�同時喀嚓一聲響了一下。
  
  赤蠻扔下手�的凳子腿,呵呵一笑:“左將軍有這閑工夫來喝酒?”
  
  “我可不像都統這般輕松,還有工夫打架。”左骖冷冷地道,臉上那道爪痕抖動著,顯得更加猙獰可怕。
  
  赤蠻哈哈一笑,抱了抱拳說:“獻醜獻醜。”
  
  此刻地上躺滿了受傷的人,瀛棘的少年倒了七八個人,鐵勒的手下倒了的卻有十來個,眼見得這一戰是瀛棘的人贏了。
  
  赤蠻還是笑嘻嘻地,左骖臉上一點笑意也無,突然向後招了招手,身後登時湧進來十多名武士,衣甲鮮明,刀槍在身。左骖寒著臉說:“我奉攝政王之命,整肅營中秩序,你們當衆鬥毆,傷人壞物,說不得,只好將先動手的幾位帶回去問個清楚了。給我將門口堵住了,一個人也別放走!”
  
  他身後的武士轟然應了一聲。
  
  赤蠻站在門口不退。左骖的臉色變了變:“你要違抗王命嗎?”
  
  赤蠻興高采烈地退了一步,道:“不敢不敢,�邊請。”
  
  左骖大踏步走入酒館大廳內,他眯起眼掃了一圈,眼中的寒光像刀鋒一樣刺人,大廳內衆少年連忙抛下手�的凳子和家什,氣喘籲籲地站住了。他們個個聽說過這條狼的威名和狠辣作風,都禁不住感到一股寒氣從腳下升起。
  
  “誰第一個動手的?”左骖冷冷地問。聲音不大,卻不怒自威。
  
  國氏兄妹和長孫亦野都撇著嘴,站在一起不說話。場中沈寂無聲,無人開口。
  
  “誰第一個動手的?”左骖又問了一聲。
  
  這時地上動了動,爬起了一條漢子,卻是那個和赤蠻賭箭的黃胡須。他一只眼睛腫得老高,鼻子上淌下來的血把胸口的皮襖弄黑了一片。
  
  “賀老六,誰先動的手?”
  
  賀老六努力睜著一只眼,朝我們這張桌子指來。
  
  左骖那兩道冰冷的目光朝我們身上掃過來時,長孫齡臉色雪白,兩條腿抖了起來。
  
  國無雙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餵了一聲:“是你們這個什麽賀老六比箭作弊……”
  
  左骖橫了她一眼,她登時把下半句話吞了回去。
  
  那時候我還站在桌子上,赤蠻的鬥篷耷拉下來蓋住了我的頭。
  
  長孫亦野看了看赤蠻,赤蠻卻把頭歪在一旁,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賀拔原已經大聲喊了出來說:“別欺負小孩。我們都動了手啦,要罰就一起罰好了。”
  
  我終於忍不住咕唧一聲笑了出來。
  
  左骖明顯地一愣,他過來一把抛開我的鬥篷,看了看我,臉上浮起一片古怪的表情,如果不是那條橫越過半張臉的爪痕太過猙獰,我會以為他是在笑。
  
  那些瀛棘的少年們身體緊張地繃直了,左骖卻後退了一步,跪了下來。
  
  “馳狼騎統領左骖參見大君。”他高聲喝道,聲音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響。
  
  大廳�的人全都愣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噼�啪啦跪倒了一片。
  
  “都起來吧。”我說。
  
  “大君。”左骖站起來後,不高興地看著我,“攝政王有令,不得在營中尋釁啓事,酗酒鬥毆,你卻在這�帶頭打架,未免太那個了吧……”
  
  “攝政王再大也是個王吧。”我凶猛地喝道,“長孫齡,你要記下瀛棘大君的命令,今後大夥兒奉旨打架,無過有功。不過誰都不許動刀子兵刃。這就是我的命令,他們要聽誰的都行,”我回過臉,高叫道:“赤蠻,我們回去。”
  
  回去的路上,赤蠻湊近我的耳朵說:“大君,你這條命令亂七八糟的,不過我喜歡。”
  
  那一天起,陰羽原上每天都有人打成一團。他們在街角,在馬廄和原野上打鬥,在哪兒都能聽到拳頭怒吼的聲音,鮮血流淌在了冰雪�。也不僅僅是瀛棘人和鐵勒人打,他們相互之間也打,只要出現了太嚴重的場面,左骖的人才會動手管一管。
  
  鐵狼王和舞裳妃都當我在胡鬧,對此付之一笑。他們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在某些地方對我讓一兩步也不當什麽。我希望瀛棘的孩子們慢慢地變野,變得嗜血,只有這樣,才能在這樣的世界�活下去;只有這樣,才能變凶猛,才能當猛獸,才能長大啊。
  
  我母親依舊沒有多少時間和我在一起,她甚至比我離開陰羽原前去蠻舞的時候更忙,從日出到日落都和各氏的那顔們在一起。我的幾位哥哥來大營的日子也越來越少。鐵勒延陀將各部的精兵都調撥到大營來,名義上是在我的手下,實際卻都歸攝政王手下節制。我的哥哥對此極度不滿,他們每次都是有事才過來,陰沈著臉,報完情況就走,絕不多停留片刻。這片看似安甯的草原下,新的暗流在湧動呵。
  
  許多個夜晚,我獨自坐在冰冷的瀛棘王卡宏�溫習老師教給我的功課。我把所有的人都趕出去,楚葉除外,我習慣了她悄無聲息地蹲坐在一旁陪我。不需要給我端茶或拿其他東西的時候,她就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就如同不存在的一股雲煙,或者如沒有生命的青銅燈盞。
  
  辰月教的力量來源是個謎。從大合薩那聽說。他們號稱從暗月中汲取力量,暗月之變的時候,就是他們發揮出的力量就達到頂峰。但古彌遠教給我的東西和暗月術法卻差異極大。這些思慮讓我陷入到迷離的亂陣當中。這是古彌遠從伏藏經中發現的力量,還是這就是辰月教的本來面目呢?
  
  星辰轉變,九星連珠,填盍印池,郁非亘白,它們擁有各自力量和不同的屬性,有的熾熱如火,有的溫婉如水,有的鐵面無情。它們的力量都是從何而來,又有什麽使這些完全不同的力量扭結在一起?既然起源相同,為什麽它們所擁有的力量卻有如此大的差異?
  
  極笏算就如同得了狂病的野馬拖帶著我在浩瀚銀漢中飛速穿奔,我感覺到它打開了宇宙間一扇又一扇的門,但更多的門又當著我的面重重合上。有一股我不可捉摸的力量在門的後面流竄,我好不容易打開這扇門的時候,它卻逃奔到數億萬�外宇宙另一端的其他門後面去了。隱藏在星辰的力量之後的,是什麽可怕的力量?找到了它,我就能控制住自己的命運了嗎?
  
  墨水從我的筆端一滴滴地滑落在鋪開的白絹上,然後在上面洇開,勾畫出了另一幅不可解釋的迷圖。
  
  我看著這幅圖想,有許多問題沒有老師我詳解不開,他卻說走就走了。這個反出辰月教的叛徒,這個白衣道的創始人,他那一塵不染的白袍子下又到底蘊藏著什麽秘密呢?
  
  那天晚上,我快步行走在一座密林�,四處都是黑色的直挺挺的樹幹,葉子已經掉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桠豎在黑色的天幕下,如同死去的鹿群。古彌遠的白袍子在暗夜�如同一個模糊的影子,稍不留神就會溜走。我快步追了上去,拼命地喊著:等等我,老師。那個白色的模糊影子卻越走越快,我拼命地追啊追,突然被一個東西絆倒了。我爬起來,低頭看著自己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劍,劍上一泓鮮血正在往下流淌。我老師卻突然出現在了我面前,他冷冰冰地問:你追上來幹什麽?你是要殺我嗎?
  
  他的嘴角淌著血,張開嘴,露出染滿鮮血的牙齒,哈哈大笑。長樂,你看出來結局了,你看到了,所有的老師都會死在學生的手下。這就是元宗極笏算的真相。老師和學生,都將成為敵人而不是朋友。他那可怖的笑容,冷冷的眸子死死地盯著我,突然變成了一張女人的臉,那女人混合著舞裳妃和雲螢的相貌,光彩奪目,臉上卻沾滿了鮮血。
  
  我大叫了一聲,從噩夢中醒來。迷迷瞪瞪地看著四周地上攤滿了一地的算籌和撥珠,原來我剛才在演算中不知不覺睡著了。
  
  楚葉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別害怕,公子。我在這呢。”
  
  我喘了口氣,還坐在那�發愣,突然鼻端聞到一股細細的的珥子花香,蠻舞的公主都喜歡這種花。我只來得及輕輕地抖了一下,我的母親就推開門走了進來。她擺了擺手,屋子角�站著的楚葉就輕悄悄地不帶一絲聲音地退下了。
  
  她披著一件長及地面的黑色長毛裘皮,沒有一絲雜色,毫端都泛著微微的藍光。她比跟著我父親的時候要富貴多了,內�是一襲緞子面的滿繡白鳥崧草的青絲袍,衣袍華貴雍容,但掩飾不住微微膨脹起的肚子。她看我的神色帶著消抹不去的慵懶。
  
  “這屋子�真冷,”她說,一團團的白氣從她的嘴�呵了出來,“你不冷嗎?”
  
  “我?”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單薄的單衣和光著的腳板,搖了搖頭。
  
  她在屋子�走了一圈,我看著她長長的裙裾拖過烏黑的地板。
  
  “你不想和我說些什麽嗎?”她溫柔地問。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長樂,”我母親轉過頭來,帶著點哀傷地看著我,“你比冰山還要冷冽。你是不是恨我?”
  
  我搖了搖頭,圓睜著眼睛看她,還是不作聲。
  
  “如果我在你身邊陪你長大,你是不是就不會用這麽陌生的眼睛看我?”她歎著氣說,“我真妒忌楚葉那奴仆呢。”
  
  月光從打開的門口泄露進來,在烏黑的光溜溜的木板地上泛起一片銀子般的光。瀛棘的王後蹲下身子,摸著我發燒的額頭:“長樂啊長樂,我的兒子,你會成為瀛棘最偉大的君王嗎?”
  
  我張了張嘴,輕輕地叫了出聲:“姆媽。”這聲音如同蚊子的聲音一樣細弱,這是五年來我第一次喊出這個詞。隨著這一聲喊,凍結的心湖冰層又開始折斷破裂了。我害怕極了,一股溫暖的東西在冰湖面下咆哮翻騰。別讓我害怕,別讓我痛苦啊。我在心�抗拒地呼喊著。
  
  她聽見了我的掙紮,她是個多麽聰明的女人啊。
  
  她凝視著我,那一雙能讓千萬人為之俯首的眼睛�蘊含著的巨大的悲哀:“大合薩,還有別的人,都說你將成為真正的君主,他們為此歡欣鼓舞,可只有我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啊——所有的男人都會為了成為偉大的君王而放棄一切,你父親就是為此而離開了我,如今你也要離開我了嗎?
  
  “你已經變了,長樂,雖然我不常看到你,但我也看得出來,你變了,即便是和你從蠻舞歸來的最初幾個月相比,你也變多了。”
  
  我始終沒有注意過長幾上還有一面銅鏡,此刻我分明在那面鏡子�看到一張如冰晶鑄成、光潔透明但是蒼白的臉,那不是孩童的臉,我的眉心已經皺起了一道豎紋,看上去仿佛一副苦惱的樣子。
  
  我掉過頭看著她微微膨大的肚子:“鐵勒最終會殺掉我的是麽?”
  
  我的這句話像毒牙的刺一樣紮了她。我的目光讓她害怕了,我母親的臉色變得蒼白:“他不會的。我愛這個男人,就是因為他不會想要當王,不想為此忘掉人該有的東西。倒是你,長樂——你開始像你父親一樣無情了。”她笑出了聲來,“它們已經拿去了我的丈夫,如今又要拿去你嗎?瀛棘需要你,那就把你拿走吧。”
  
  我含糊地喊了一聲,拖住了她的衣袍角,我撲進了她的懷�,把臉埋在她散發著香料和母親氣息的懷�,讓我最後一次快樂地哭吧。
  
  等我不好意思的擦幹眼淚的時候,她看到了挂在壁上的那把短刀破狼:“這是你父親的刀嗎?”
  
  “是的,是我三哥給我的。”
  
  她取下那把刀,摸了又摸,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剛認識你父親的時候,他腰上就挂著這柄刀。”
  
  “你要是喜歡,就拿走吧。”我說,我不在乎這些殺人的東西,那一刻我只喜歡聽到她的聲音。
  
  那一天夜�,她抱著我輕輕地唱起了一支歌,那是楚葉常常唱給我聽的蠻舞的夜歌,它飄渺如月光灑下的薄紗,如沙子沙沙地撒進大海,如霧氣淅瀝地凝結在樹葉。那細細的聲音好像天籁一樣萦繞在我夢�。那是一個快樂的晚上,
  
  要不是後來門外又傳來沈重的腳步聲和馬兒不安的鼻息聲,我就會在我母親的懷�睡著。
  
  門啪的一聲被大力撞了一下,一個黑影和著股旋風卷了進來。這營地�除了鐵勒延陀,再沒有人敢如此地衝撞進來了。
  
  鐵狼王哈哈笑著,酒把他的腳步燒得虛浮。他的頭發從鐵盔下冒出來,亂蓬蓬地遮住發亮的眼睛。不知道什麽事情讓他如此高興,
  
  “舞裳,”他叫道,“你在這兒,我到處找你。”他騰騰騰地大步衝了過來,從背後抱住了我母親。
  
  “噓,”我母親掙紮了一下,嗔道,“不要在這�……”
  
  “這有什麽關系,”鐵勒延陀哈哈笑著說,“長樂也是我的孩子啊……”他松開手,扶著我母親的肩膀說,“和我回去。”
  
  舞裳妃蹙了蹙眉頭,輕輕地把我放在了地上。在出門前,她回過頭來看我,那雙眼睛�還帶著如玉一樣晶瑩的水滴。
  
  “別不開心,別抱怨我搶走了你的母親,”鐵勒延陀衝我露出牙齒一笑,“阿鞠尼。我送了你一件禮物,就在門外邊。”他不管我母親的埋怨,一把抄起她扔上了他那匹巨大馳狼的狼背,大笑著跟著跳了上去,摟著她跑遠了。
  
  我走出門外,站在已經開始化的雪地�。拴馬樁上拴著一件活物,正在那兒轉來轉去地蹭著木頭。那是一只渾身白色長毛的精靈,白得如雪,沒有一點雜色,藍色的眼珠子深邃如月牙湖的湖水。它是雪地�的精靈,在雪地上來回走動的時候輕快得像一團影子,此刻它只有條大狗那麽大,它跑近來,用濕潤潤的黑鼻子拱我的手。
  
  鐵狼王將一匹一歲的小白狼送給了我。它雖然幼小,跑起來卻快若旋風,而且它從不害怕,不論是雷震熊咆,還是刀光劍影。在後來的二十年�,它如同最忠實的衛兵,始終陪伴在我左右。
  
  古彌遠和我說過,武士以刀劍為武器,文士以刀筆為武器,術士以心靈為武器,而我們必須以細微的萬物萬相為武器,放箭的人瞄準的時候偏了一絲,不過是一箭將靶子邊上的人洞穿腦門,武士殺錯人,不過是多殺一人,殺十人的區別,而我們如果看錯了一個微小差異,殺的卻是千萬人。
  
  很快就發生了一件事讓我把他的這句話牢牢記在心�。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11 19:38:20

第8節 瀛台鐵勒(8)
  
  
  八個月後,正是秋草芳淒之際,舞裳妃突然提議要鐵狼王和我去草原上狩獵。她說:「如今四境平服,倉廩充實,大君在大營裡窩了這麼多天,也該讓他騎著馬出去走動走動了。」
  
  「好啊,我還從來沒騎過雪妖出去射過鹿呢。」我欣然應諾。
  
  好多時日沒和我的伴當們一起嬉戲玩樂,我也覺得渾身發癢。赤蠻高興自然是不用說了,就連老打不起精神的賀拔蔑老也來了興趣,掙紮著整理出他的刀子和獵弓出來。
  
  「我要帶上長孫齡,我還要帶上楚葉。」我大聲宣佈說。他們臉上都有一些尷尬。按照蠻族習俗,我早該斷奶了,但我卻總也離不開我的奶媽。不過,我才不管別人怎麼想呢。
  
  第二日,圍獵的大軍出動,一路向西,行進的路線正是第一年裡我父兄走過的路,但那時候,他們每隊不過三百人,大部由未成年的小孩和佝僂著背的老人組成,如今我手下已經是上萬的雄兵,帶著長矛、套索、獵弓,精神氣勢百倍於當日了。快馬早向前飛馳而去,要溫泉河邊我三哥的騎兵在前接應,在溫泉河與龍牙河間圍出好大一個圍場出來。
  
  我們走了兩日,離我三位哥哥的營地不過剩下半日行程了,那時天色已晚,夜裡便宿下營來,我的大營離鐵狼王的營地有二里來地。當夜一點月光也無,只聽到巡夜的遊哨的坼子聲響,四野裡寂然無聲。楚葉已經哼著歌哄我入睡了,我卻突然從床上翻身而起,過了一會兒,只聽見三騎馬朝我的營帳奔來。
  
  蹄聲又輕又快,直趨帳前,隨後就聽到營帳外的說話聲,然後我三哥瀛台合突然急不可耐地跳進我的營帳,他身後還有我的另兩位哥哥。
  
  我剛想問他們怎麼到這來了,瀛台合卻低聲向我道:「大軍都已備好了,我們什麼時候動手?」
  
  「動什麼手?」我驚訝地問。
  
  營帳又是一動,卻是賀拔蔑老和赤蠻走了進來,他們兩就住在我隔壁營帳裡,大概是聽到了馬蹄聲,不放心所以就過來了。
  
  瀛台合皺了皺眉,不說話了。
  
  我說:「這是我最好的伴當,我的事情都不瞞他們。」
  
  「好。」瀛台合臉色一沈,將一把套在刀鞘中的刀扔過來給我,那把刀又厚又凶狠,我認出來正是「破狼」,我三哥道:「不是你派人送過來給我的嗎?」
  
  我愣愣地拿住那把刀,想起了我母親拿走這把刀時的神色和眼睛,突然明白了。
  
  我大聲叫了起來:「不是。你們快跑。離開這。」
  
  我三哥瀛台合的臉唰的一下就變白了。我四哥瀛台彼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你在耍我們嗎?」瀛台樂不知所措地轉頭看看我又看看另兩位哥哥。
  
  「不是我。」我叫道。
  
  「不是你給我的傳書。」瀛台合咬著牙問道。
  
  「我沒有。」
  
  「去你媽的,你出賣了我們。」瀛台彼一把抽出刀來,指著我大聲罵了出來,「我早知道,你……」
  
  他的話被一陣急如驟雨的馬蹄聲打斷了,足有上萬的騎兵,四面合圍而來,轉眼間已將獵營的四面八方都圍了。
  
  帳中的我們大驚,闖出去看時,只見四面被左驂的馳狼騎圍得水洩不通,四面的亮閃閃的刀子和長槍組成厚牆,當真是插翅也難飛出去。
  
  帶隊的正是鐵勒的心腹左驂,他一甩手,手下將幾十顆血糊糊的頭扔到了瀛台合的腳下。他大聲喝道:「瀛台合,你的軍隊已經敗了,還是束手就擒吧。」
  
  瀛台合不再看我,卻一伸手抽出長刀,低聲對兩個弟弟道:「殺出去。能搶到馬的就先走。」
  
  赤蠻大聲問道:「左統領,你這是什麼意思。」
  
  左驂騎在巨狼背上,大聲吼道:「三位王子夜遣大軍闖入王營,想要刺殺鐵狼王和舞裳妃,叛跡已露。攝政王有令,不肯投降,就把三個叛賊都當場格殺了。」
  
  瀛台合神色慘然,卻昂然而立,摸著刀道:「我們是瀛台檀滅的兒子,怎麼能跪在外人的腳下。」
  
  我向前跨了一步,大聲喝道:「不許殺。我才是瀛棘王……」
  
  瀛台彼大概已是怒極,他大喝道:「這當兒還裝什麼。」便是一刀朝我砍下。我側了側頭,肩膀一痛,已經被砍中。瀛台彼抽刀的時候,赤蠻和蔑老兩人也早抽出刀來,這時候一起衝上,雙刀同時架住瀛台彼的刀,這兩人力大,三刀相交,瀛台彼踉蹌了一下,向外摔了出去,赤蠻和賀拔蔑老已經一左一右護住了我。
  
  「有熊不死。」瀛台合大聲咆哮著,已經跳入了狼騎的漩渦。我想拉住他,卻被赤蠻和賀拔蔑老拖回了營帳中,楚葉也撲上來圍住了我,她看到我肩上的血跡時簡直要瘋了。
  
  外面的混亂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就復歸安靜。
  
  第二天早上,陽光絢爛,金子一樣灑落在八百里北荒之上。高高的黑草隨風搖曳,遮蓋住了地上的血。
  
  我在呈給鐵狼王的木匣子裡看到了他們三人的人頭。
  
  我看著鐵狼王椅子背後母親的眼睛,她看向我的時候,眼睛依舊清澈明亮,無人能及。我知道她是為了我做這一切。已經有多少人為我死去了。
  
  你想的就是這個嗎?古彌遠的臉在黑暗中嚴厲無比。不要讓死去的人白死,你現在肩負著整個瀛棘,他們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視著你。
  
  鐵狼王對那幾顆頭並不在意,只是揮了揮手,讓衛士將它拿下,他說:「大君,請你吹號,召集所有瀛棘副統以上將軍,我有大事要說。」
  
  那條壓過了北荒內亂的消息來自南方——青陽王駕崩了。那一夜瀛棘人個個興奮難眠。呂易慳一生東征西討,點燃了一個接連一個的烽火,讓草原上沒有個安寧的時刻,他無數次地眼望東方,想要把不聽話的瀛棘滅除乾淨,如今他卻搶在所有活著的瀛棘人前面嚥下了氣。
  
  我輕輕一笑,摀住自己肩膀上的傷口:「這麼說,呂貴觥那傢夥當上了新的青陽王?」
  
  我想起了那位亮銀薄甲的青陽王子,有鷺鷥一樣長的脖子。我想起了他右手上站著的那只海東青,總是以尖銳的黃色眼珠子張望四方。他年歲已大,當了十多年的青陽世子,比我還遲了五個月當上草原的大君。
  
  我想起了那張陰森而脆弱的臉。在發現背叛的時候,那張充滿仇恨和嫉妒的面孔讓他像條毒蛇。他不敢直接面對威脅,卻會在背後擇人而噬。青陽落到了他的手裡,我們就都該小心了,但同時機會也就變大了。我看得出來,他擁有比他父親更大的野心和慾望,在機會面前,他會急不可耐地出手。呂易慳疑心重重,事必躬親,因而呂貴觥事事都被壓制在下,無法得到施展和鍛煉才幹的機會。
  
  青陽確實勢衰了,但它擁有龐大的軍隊和部落聯盟,我們和它比較依舊弱小得多。瀛棘人雖然高興,卻還是清醒地看到了這一點。只是這位新的青陽王,卻迫不及待地給我們帶來了麻煩。
  
  到了秋天的時候,青陽新王派遣的使者已到,卻是曾任後棣校尉的呂廣利。此人從巨箕山之戰中大難得脫,瞎了一隻眼,少了條胳膊,不能再打戰了,卻給他在北都疏通關係,任了個少府押運使,雖然名義上降了職,跑起來辛苦,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肥缺。
  
  雖然路途艱辛遙遠,官派卻要做足。少府押運使呂廣利一路行來,前頭一百旄騎開路,一百長槍騎隨持中軍,再一百騎殿後,鐵甲鏗然響徹一路,見了任何人都不給好臉子,似乎誰都欠他二百弔錢。他施施然帶著三百名騎兵進了陰羽原,大大咧咧地住進了鐵勒延陀騰出來的卡宏,在四處分派衛兵,倒如同他才是草原的王一樣。宴席上第一天,他就在座上指著我笑道:「你們瀛棘就選了這樣一個小孩當你們的王嗎,瀛台檀滅未免死得太早了些吧?」我一看這人的土狼臉,就知道這是個又貪心又愚笨的人。一個人笨而安其位,也就罷了;要是又笨又拚命地伸手管太多的話,那就是無藥可救的了。於是我找了個借口就退席了,他們也無法怪我失禮。呂廣利不知道,這就是小孩當王的好處。
  
  後來宴席上果然鬧出了大事,我聽說席上的烤全羊燒炙得過了一點,呂廣利呸地一聲就吐在了地上。
  
  座上陪客的所有貴族大臣都吃了一驚,停杯不飲,不知所措地看著席上主客。
  
  要知道按照草原習俗,在他人家中做客,吃到嘴裡的食物絕對不可再吐出來,那是對主人的大辱。如果碰到這樣的情況,按照上古草原法令,就該亂拳打死,屍體還不可走正門,必須在帳篷底下挖個洞拖出去才行。呂廣利雖然在北都住得久了,這等習俗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對席間眾人那愕然的神情視而不見,卻又叫又罵,非要喝令將廚子紇單牯拖下去抽二十鞭子不可,直到後來鐵勒延陀親自求情,方才免了。
  
  酒至半酣,呂廣利紅著臉醉醺醺地站了起來,用他的單條胳膊舉起了杯酒,作勢敬了個羅圈圈,一口將它飲盡,然後抹了抹嘴道:「瀛棘北遷這麼多年來,青陽對你們可是照顧有加啊。雖然各地戰事吃緊,從來也沒有到貴部來囉嗦要人要糧……」
  
  「那是,」赤蠻低聲嘀咕了一句,他如今既成左右豹韜衛的正都統制,已有武士那可惕之爵,便有資格參加宴席了,「白梨城下你們一次就要完了,再來要也沒了。」
  
  「……如今青陽連年遇上大災,略感困頓。你們卻在青陽大君的庇護下偏安了這麼多年,風頭浪尖全躲過去了,」說到這裡,他那剩了只獨眼的臉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然後露出一點獰笑,「也該對父親的恩典多加回報才是。我這次來,一是宣承旨意,認了瀛台寂的王位;二來嘛,新王有令,今年貴部的貢賦要增加至二成……」
  
  此言一出,座中登時哄地一聲議論了起來。那顏和大臣各自對視一眼,都是大大吃驚。大庫吏是白氏的一名長老擔當的,他硬著頭皮說:「這數額太大了,庫中便是盡所有上繳,也負擔不住啊。」
  
  各營的那顏也都叫苦說:「今年春開得遲,牛羊的產仔大受影響,墾荒的糧食收上來的也極少,上繳貢賦以後,各營已經是艱難度日,突然增加這麼多份額,萬難徵集完畢。」
  
  「放屁!」呂廣利聽了這些話,跳起來用鞭子抽打各氏族那顏的肩膀,喝道,「別忘了當初是誰讓你們活下命來的。如今你們倒忘了這份恩情嗎?要不是你們貪汙挪用,如此微薄的貢賦怎麼又能交不上呢。」
  
  那些鬚眉皆白的老臣們都默然無聲地端坐在座上,承受了他的鞭子,怒火已經刻在他們滄桑的臉上了。
  
  抽了兩鞭子後,他氣籲籲地停下手來,似乎也知道不妥,卻還要藉著酒勁打個哈哈,對主位上說道:「攝政王,就算我替你好好管教這些奴才吧。我知道你也看不慣白梨城出來的這撥人,他們只知道吃飯喝酒,抽成抽稅,打起戰來都是撥軟骨頭,要不然西涼關、巨箕山又怎麼能一再而潰。」
  
  他這話提到了瀛棘人心中的痛,在座的瀛棘人個個面有怒色,一班武將已經將手放到了刀柄上,卻看著鐵勒延陀黑著臉低頭坐在上位,按捺自己的火氣一聲不吭。鐵狼王沒有發出火來,他們自然也就不敢說話。
  
  呂廣利扔了鞭子,道:「就這樣罷,半個月內貢品必須籌備完畢,不然就等著青陽十萬大軍前來催討吧。」他指著下面罵道:「大王發了怒,再將你們這班賤骨頭送到寒風谷去,給那些誇父當冬糧。」
  
  鐵狼王招呼了幾名侍女上去侍侯呂廣利喝酒,自己一聲不吭地退到後堂,立刻大聲咆哮了起來:「奶奶的,我現在才算信了三哥的話,這個王真不好當。要是照我的意思,早一刀把這龜孫子的人頭切下來,掛到旗桿上風乾了。」
  
  「噓,你輕點聲——」舞裳妃柔聲勸他說,「空口無憑,怎麼能說增加就增加呢?這未必是北都的意思。不過是押運的人多要一點,好回了北都彰顯自己能耐,二來也可藉機再伸手要賄賂罷了。」
  
  她後退一步,正色道:「大王,你準備好了嗎?」
  
  鐵狼王一愣:「準備什麼?」
  
  「和青陽開戰。」
  
  「現在開戰,不過三成勝算罷了……」鐵勒延陀沈吟了一下,可回頭想起外面坐著的青陽人,禁不住又火上心頭,暴跳如雷地吼著說,「可那條土狼太欺人了,我現在就出去宰了他!」
  
  「別求一時痛快,誤了大事。」舞裳妃扶住了他的肩膀,耐心地勸他坐下,「唉,我這身子……本來不想出去見客的……還是讓我去見見他,看看怎麼通融吧。」她換上正裝,梳洗打扮,然後出去見呂廣利。她雖然大著肚子,依舊是光彩照亮了整個卡宏大殿,瀛棘的長老和那顏就不用說了,就連鐵狼王手下那些最粗野的漢子都恭敬地低下頭去。
  
  呂廣利見了舞裳妃,眼睛就像貓見了腥一樣緊隨著不放。賀拔離咳嗽一聲,道:「這位是瀛棘攝政王的正妃。」他方才悻悻地退開,卻依舊腆著臉不住偷瞧。
  
  舞裳妃行畢禮,招手讓後面幾名斡勃勒擡上一個筐子,筐子沈重異常,塞滿瀛棘自己鑄的赤金馬蹄錁。
  
  「呂將軍遠道而來,瀛棘招待不周,一點薄禮不成敬意,讓貴客笑話我們窮鄉僻國,沒見過世面了。」
  
  呂廣利伸手探進筐裡,揀起一粒赤金錁掂了兩掂,露出兩顆門齒一笑:「哈哈,哈哈,這次就看著王妃的面子上,擔著天大的干係,將你們的份額減免一些吧——我可不是為了錢……回了北都,還得幫你們在少府中上下打點,那可得耗費不少……這些禮物我也是無福消受啊。」
  
  「這個自然,」舞裳妃輕輕一笑,笑得呂廣利骨頭都軟了,「大人回去打點經營,一應費用都該由瀛棘來擔當……事情辦成,瀛棘自當再備重禮相謝。」
  
  呂廣利拿袖子抹了抹油嘴,眉開眼笑地道:「那就加緊督辦吧。」他踉蹌著捉住兩名侍女,醉醺醺地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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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1 19:39:02

第9節 瀛台鐵勒(9)
  
  
  草原上空烏雲滾動,一排排地滾向西邊。赤蠻用胳膊肘頂了頂呼嚕聲大作的蔑老:「看到了嗎,好個不安生的傢夥,」他在黑暗中露出一口鋼一樣堅硬的白牙,「我就喜歡殺這樣的人。」
  
  那些天裡,我騎著我的白狼漫山遍野地亂跑。我想起了以前的那匹小紅馬,不過這匹白狼可比紅馬神氣多了。厚厚的絨毛,細小的眼珠子,又聽話又機靈,當它跑過,輕輕地嗅那些戰馬的腿時,身經過百戰的戰馬也會情不自禁地打著哆嗦。我給它取名叫作雪妖。
  
  我忍不住想,如果雲罄在這兒,不知道她敢不敢騎我的雪妖。她雖然是女孩子,卻做事不肯輸給別人,我猜她哪怕是嚇得哭了,也一定會爬上狼背來和我坐在一起的。
  
  瀛棘的大營地裡如今也到處都是小孩。他們都是開春後出生的第一撥孩子。我比他們大了將近一歲。一萬多活下來的小孩中,有五千名是男孩,按二丁抽一的方式,就有二千五百人常備軍。看著他們舒展著細弱的胳膊在黑泥地上翻滾,瘦瘦的尚未脫離孩童體形的大肚子,我便下令此刻就發給他們刀槍弓箭,讓他們現在就開始學習怎麼去殺人。
  
  大人們倒是同意我的提議。他們也都已經看到了壓迫到陰羽原邊緣燃燒的烽火。只是誰也想不到,它會來得這麼快。
  
  大合薩說:「蠻族人六歲就可以騎馬,十二歲就可以上戰場了,現在讓大君帶著練練也好。」
  
  舞裳妃看著那些我選編出來的孩子稚嫩的臉,歎了口氣說:「這班孩子,都還沒有時間長大呀,他們就像白梨城一樣,還沒有時間長大就被拆毀了。」
  
  「習武殺人怎麼叫被拆毀,這是好事啊,」鐵勒延陀大聲說,「明兒就在營地東邊起個新營盤,定個名頭吧,我看叫……叫……」
  
  「叫白狼。」我揪著雪妖的耳朵大聲喊,雪妖也喜歡這個名字,它神氣地用兩條後腿站了起來,歐歐歐地叫個不停。
  
  鐵狼王響亮地大笑:「就叫白狼。」
  
  各營的貢賦銀錢都在緊急籌備中,拉送貢賦的大車朝著大營而來,一輛接著一輛絡繹不絕。離收備齊全總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呂廣利便整日裡在瀛棘大營裡跑來跑去,招惹是非。如今的瀛棘大營可和前幾年不同,裡頭混雜滿了鐵勒的手下,那些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兒,只怕沒人招惹他們。呂廣利卻不管這一套,帶著他手下十多名兵丁每日在營地裡竄走,見到好馬,便強行從馬廄裡牽走,說是折算到瀛棘每年應交的歲幣裡。此外這位呂大人還對女人特別感興趣,只要有幾分姿色的女子落到他眼裡,也不管她是什麼人,就要上前猥褻一番。他感歎著說:「這裡有這麼多漂亮女人,比男人多多了。蘇暢在任上的時候可是填飽了肚子啊。」他手下那三百名押運兵丁上行下效,也跟著敲詐勒索,強買強拿,鬧得整座陰羽原是雞犬不寧。
  
  呂廣利這麼來去折騰,幾天工夫就在馳狼營裡記下了十來筆帳。我們都看到左驂黑著臉在大營裡走來走去。瀛棘的人都偷偷地說這小子命犯煞星,早晚要落到左驂手裡。
  
  千料萬料,卻沒料到那一日天剛正午,一騎突然自龍牙河畔的牧場飛奔而來,一路踢起滾滾塵土,就如同拖了一條黃煙尾巴。那馬奔到我的斡耳朵面前,猛地人立而住,馬上的人如一根彎曲的馬鞭彈下馬背,將一個血糊糊的人頭扔在台階前面。
  
  跳下馬來的人卻是赤蠻,他臉色平靜如往常,對著聞訊而出的我叔父鐵勒延陀和我母親舞裳妃說:「大王,王妃,我將呂廣利那小子殺了,前來聽候發落。」
  
  鐵狼王和王妃吃了一驚,看那頭時,只見右邊眇了一目,果然是呂廣利的人頭。舞裳妃定了定神,對赤蠻說:「你別急,細細講來。」
  
  原來那日上午,赤蠻的豹韜衛在河邊放馬。我們瀛棘的聖物四匹踏火馬也在其中,雖然氣候涼爽,幾匹馬悠閒自在,還是從鼻子裡往外噴著火焰和熱氣。
  
  他們家族世代為瀛棘養馬,愛馬如命,也確然都是馴馬的好手。赤蠻按著刀站在斜坡上,秋日的大風浩蕩而來,灌了他滿袍子。
  
  赤蠻在逗弄好不容易搞到的那匹馬。那皮花白馬有著天鵝一樣長的頭頸,優雅地彎著。赤蠻只輕輕吹了聲口哨,那馬從坡上直衝下來,耳朵豎起輕輕地抖動著,衝到赤蠻身邊時倏地停下,腿腳繃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
  
  還不等馬到,赤蠻就平著身子飛起,正好落到了馬背上,像狸貓一樣靈活。不等他催促,那匹馬四腿猛然發力衝刺,鬃毛和尾巴飛舞如旗幟,一陣風似的捲上平岡。他們繞著河邊疾駛了一圈,邁著能顛散普通騎馬者骨頭的大步。赤蠻跳下汗津津的馬,卻迎頭撞到了呂廣利的懷裡。
  
  赤蠻沒好氣地拉起馬韁,扔給身邊一個十五歲不到的小兵:「去,把它溜一溜,等汗沒了再讓它吃東西。」
  
  呂廣利撚著小鬍子,歪著嘴角看著赤蠻的馬。「是匹好馬呀。」他說。赤蠻沒理他。
  
  他在那兒轉著圈看了看,一眼就盯上了那幾匹神駿的踏火馬。
  
  「我在北都就聽過踏火馬的神奇,還以為是見者誇大其詞,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馬,我國太子新任王位,你們應該好好表示表示,就將這幾匹踏火馬送上去吧。」
  
  「什麼……送上北都?」赤蠻哈哈大笑起來,「不是我說叨,踏火馬乃瀛棘聖物,不可能送給外族。你死了這條心吧。」
  
  「呸,」呂廣利變了臉色,喝道,「你這奴隸也敢亂說話,青陽是老子,瀛棘是兒子。老子要兒子的東西,你們敢不雙手奉上嗎?我這次是非要不可。」
  
  「你!」赤蠻瞪圓了眼睛看他,緩了緩,忍了口氣說,「馬是草原人的性命,怎麼能說牽走就牽走。你要牽走,總得大君發話了才行。」
  
  呂廣利瞪起眼道:「好,不要踏火馬也行,那我就要你的馬。」不等赤蠻回話,他已經指令手下七八名伴當去拉馬了,他大聲呼喝道:「除了踏火馬,把這裡的幾匹馬都拉走。」
  
  赤蠻又忍了一口氣:「看在鐵狼王和大君面子上,我先不和你計較,這裡的馬,除了踏火馬,你看上哪一匹就拉走吧,可別碰我那一匹。」
  
  呂廣利掃了赤蠻一眼,顯露出一副潑皮相來:「別的馬都不要了,小的們,就拉那一匹花馬。」
  
  赤蠻大怒,一手便從腰裡拔出刀來,心想,即便將馬殺了,也不能讓這龜孫子帶走。
  
  呂廣利更加跳起腳來,剝開衣服,將胸膛湊到赤蠻面前大聲喝道:「怎麼,你敢殺我嗎?就你們瀛棘這些娘娘腔還敢殺老子不成。」
  
  赤蠻抽了抽嘴角,揀起刀來,一連砍了十幾刀,刀刀都劈在他臉上。
  
  赤蠻懶得說詳細,只是對鐵狼王和我母親說:「我見他囉嗦,一刀將他劈了,帶他首級過來報信。任憑主君發落,赤蠻不敢有半句怨言。」
  
  「其他人呢?」
  
  「殺一個是殺,殺十個也是殺。給我全殺了。」
  
  舞裳妃連連頓足:「怎麼能這樣?赤蠻,你好大的膽子。你要為了一匹馬,害了瀛棘嗎?」
  
  「不必說了。今天給了,明天又來,總有一天會要你給不起的東西。既然早晚要到那一天,又何必等呢?」赤蠻翹起頭,嘴角邊掛著不在乎的神情,「一命換一命,我也不虧了。」
  
  舞裳妃看了赤蠻良久,長歎了一口氣,隨後回頭對鐵勒說:「當今之計,只有立刻將赤蠻的人頭送到北都,還有一線生機。大王必須立刻下決斷了。」
  
  「不行!」我先叫了起來,「赤蠻是我的人,誰也不許動他!」
  
  「你倒挺護著崽子的。」鐵勒延陀嘿嘿一笑,一手摸上刀柄,突然大喝一聲:「赤蠻!」
  
  「在。」赤蠻毫不退縮地大聲答道。
  
  鐵勒延陀看了他半晌,眼光如針一樣刺得赤蠻渾身難受。他慢慢地說:「我三哥的眼光不錯,你是個人才,這次你殺得好!」
  
  「大王……」舞裳妃焦急地叫了出來。
  
  「別說了,」鐵勒延陀猛地擺了擺手,「我不會為了一個狗屁傢夥殺我自己人,那不是變得和我三哥一樣了嗎?」
  
  他轉身朝帳下傳令兵喝道:「傳令左驂、黃龍進來,立刻點起兵來。一不作,二不休,將青陽人全圍起來,就地殺了,一個人也不能放過了。
  
  他沈聲喝道:「給瀛棘的各位大人傳令,今天,就反了吧。」
  
  赤蠻大喜,從地上跳起來說:「我也去!」
  
  舞裳妃唉了一聲,不再多勸,扶著額頭退到後面去了。
  
  反了!
  
  這道命令像洪水一樣翻騰起來,淹沒了八百里的陰羽原。三萬名瀛棘騎兵上了馬,各營還出了一萬名弓箭手。四萬瀛棘大軍頃刻間整裝完畢。
  
  六年來壓抑在瀛棘每一個人心口的惡氣逐漸積壓成了一座沈默的火山,每一個人都知道它終歸要爆發,卻沒一個人知道將何時而來。
  
  為了等到這一天,有多少現在活著的人的丈夫、兄弟、父親還有兒女死在了前頭啊。那些死去的人都堅信,會有這麼一天,可以正正規規地拿起武器,為他們所遭受的一切討還公道。正是這樣的信念,讓瀛棘從如此可怕的困苦中活了下來啊。這一座用鮮血封閉的沈默火山,終於爆發了。
  
  左驂和赤蠻匆忙領命去了,緊急集合完畢,各帶所部,一聲吶喊衝了進去,青陽的兵丁都還在酒館裡快活,多數人尚未拿起刀子,腦袋已經被剁了下來。赤蠻頭臉上染滿鮮血,如同鬼魅一樣在營地裡往來馳騁,雷一般喝道:「搜仔細了,青陽人一個不留!」
  
  「這瘋子算如了願。」賀拔蔑老說,「鐵勒延陀可不是瀛棘王,他想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君,如果是你,會如何處置呢?」
  
  「如果蔑老你聽我的話,不把那匹馬給他,會有今天的事嗎?」我扔下這話,就由他愣愣地站在走廊上發呆,自己回屋裡睡覺去了。其實那會兒我也睡不著。賀拔問的問題拔開了我心裡的一個塞子,我還真不知道我會如何處理呢。那時候我在門外叫喊不讓鐵狼王殺赤蠻,只是本能反應——但如果是我在掌控瀛棘,那便會是如何決定呢?
  
  我迷茫起來,我多半還是會殺赤蠻的吧。多拖得一時,我便多了一成勝算。我殺赤蠻,是因為我除了他之外,還愛著楚葉、蔑老、大合薩、書記官,我還愛著長孫宏、國氏兄妹、賀拔那顏,我還愛著舞裳和鐵狼王啊。
  
  「一個也不教跑了。」豹韜衛和馳狼騎的騎兵在來回奔跑著,這一次鐵甲和刀槍的轟鳴讓瀛棘所有的人激動。他們不少人手裡的兵刃上都帶上了血跡,敵人的血。
  
  「封鎖路口!」帶隊的軍官大聲呼喝,「分一個百人隊到望山口去。」
  
  「有兩個商隊在此,一個是蠻舞來的,一個是瀾馬的。」
  
  「全都扣下了。」鐵狼王大聲喝道,「三個月內,陰羽原只許進不許出,連一隻鳥也不可以放出去了。」
  
  三個月的時間,是瀛棘所能爭取到的最後喘息了。殺了青陽使節的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最晚最晚,三個月後,初雪落下的天氣裡,青陽大軍的鐵蹄一定就會踏上瀛棘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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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1 19:39:39

第10節 瀛台鐵勒(10)
  
  
  將作營裡鐵匠和函匠日夜不停地忙了起來,爐火、風箱、大錘,風車一樣碾轉出鋒利的刀槍和箭頭來,紡營裡也是縫製衣甲、打造旗幟,忙碌個不停。人人心中繃著根弦,他們厲兵秣馬,枕戈待旦,帶著決心又帶著絕望。
  
  攝政王卡宏的前庭裡,葉護和將軍們的面色比身上烏黑的鐵甲還要沈重,疲憊的傳令兵帶著火籤的羊皮卷跳上快馬絕塵而去。巨大的沙盤上擺放著幾百個拿刀拽戈的土俑,它們被分別漆上黑和白的顏色,鐵一樣的胳膊上下起伏,用長桿把它們在沙子上推來推去,但坐在沙盤旁的那些白鬍子將軍總是搖頭。
  
  後廳裡我母親也沒有空暇,她和大合薩一次次地長談,將一撥又一撥忠心的斡勃勒和能言善辯的人派了出去,馬背上帶著沈重的包裹。在高岡上能看到這些使者馬蹄留下的散開痕跡,連成一條斷續的細線通到瀚州各部,就連最遙遠最偏僻的西赫部也沒有放過。卡宏裡的男人們爭吵不休,誰也不肯後退半步,可我發現了這間屋子裡發生的事情才更重要。將要發生在那面巨大沙盤上的戰鬥不過是表面的東西,更多的較量是在那些牽扯到各部落金帳裡的蛛絲,它連接著緊張、忙亂、同盟、陰謀和刺客。
  
  我帶著好奇關注著這一切,沒有放過任何一點值得學習的機會。「戰」在元宗極笏算中已屬第五元宗訣,難以把握也最必須把握的算式。一次殺戮掉如此多的人就會被稱為英雄,而「戰」就是英雄和英雄之間的對撞,再沒有比戰爭更集中需要如此多人的智慧和勇氣、集中如此多洶湧放縱的精力、集中如此多殫精竭慮的陰謀詭計、集中如此多的欺瞞、謊言和騙術的行為了。
  
  我靜悄悄地在我叔父攝政王的屋子裡來回走動,他們爭論得厲害而忘掉了我的存在。上次帶回國剴之頭顱的成功,只是偶爾一次的行為,他們會驚訝——但總的來說,他們認為運氣和我老師的功勞各佔了一半。他們會認為上天選定了我當他們的王,但那之後,他們還是會將我視為無用的小孩。對於戰爭,怎麼調撥兵力,怎麼保障供給,怎麼防禦,怎麼進攻,怎麼是作戰線,怎麼是補給線,他們說起來都是一套一套的,我一個詞也聽不懂,於是只有乖乖地閉嘴。
  
  紇單乞——紇單部落的大將,他不打戰的時候,是我們瀛棘最好的獵手——情緒激動地揮著手說:「這裡地勢平坦,不是好……越過大望山,便無險可守……」
  
  「我們的馬太少……太少……」一名年輕將軍,我兄弟或者那些年輕葉戶中的一個,氣得臉都白了,「還要負擔如此漫長的線……」
  
  「……東營倒是更險要些,可惜後勤支撐不足,如果被切斷回龍牙河的路……」
  
  賀拔離突然問左驂:「青陽人進軍,能有幾條路來?」
  
  左驂性子野,整日裡跟著狼群跑來跑去,常常數十日不歸,再沒有比他對附近地理更熟的人了。他也毫不客氣,走上前去,拔刀就在沙盤上畫了起來。
  
  「從北都出發,該有兩條大道可以到北荒。一路是穿彤雲,過蠻舞,即可越大望山口,另一路從北都向北,從北荒的西邊來,這條路地勢平緩,也好走,但一路上水井少……青陽人太多了,他們走起來便有麻煩……此外尚有數條狼走的獵食小道,他們未必知道,就算知道,輜重也必定無法逾越,只是要防禦他們派騎兵偷襲。」
  
  「這個不妨事,小道上令狼騎逡巡守衛就是了,」鐵勒延陀摸著下頜上的鬍子,問,「老將軍有什麼妙計嗎?」
  
  賀拔離沈吟半晌:「妙計談不上,只是我們兵馬比他們少,硬拚肯定是不行的,不論他從哪一路來,我想先將老弱病殘集中起來,退過龍牙河。剩下來的都是騎兵,動輒來去千里,就可為我的優勢了。
  
  「你說得對,」鐵勒延陀跳起來說,「將這些罈罈罐罐挪走,我們就可以放手一戰。萬子惠,」他叫著萬氏的那顏,「這撤營的大小事宜就交給你了。」
  
  萬子惠皺著眉頭說:「……來不及建造卡宏了,嚴冬一到,這牛皮大帳肯定抵擋不住白茅風……」
  
  鐵勒延陀哈哈大笑,拍著萬子惠的肩膀說:「你以為這一戰能拖到白茅風起來的時候嗎?如果我們贏了,大可放馬南下,整個瀚北都是我們的了;如果我們輸了……」他不說下去,可屋子裡的人都籲了口氣,心中明白,這次要是輸了的話,瀛棘人也就不需要過冬的地方了。
  
  窮人的家當少,只是半個月後,準備撤往有熊山後的輜重和婦孺,就已經準備好了。浩蕩的人流彙集成隊,背負著他們所有的家當,叮噹叮噹地開始了他們新一輪的跋涉。大車隊裡混雜著慢騰騰的老牛和到處亂竄的羊群,在平坦的草原上如同一條彎曲的繩索,慢騰騰地退向北方。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景象了。
  
  「長樂,就請你隨妃子一起走吧。」鐵勒延陀和我說。我看見母親已經騎上馬了,在前面的路上回過頭來遙遙地望我。
  
  「開玩笑吧,」我仰著臉說,「我的白狼營練了這許久,等的就是這一天。」
  
  「白狼營?」鐵勒延陀騎在他的狼上,後仰著脖子,呵呵呵地笑了起來。我也跟著他笑,不過我可沒他覺得那麼好笑。我的兵是年輕了一些,可他們都是好小孩,他應該看看他們騎在馬背上列隊的模樣,精神極了。老實說,他們的馬我不太喜歡,我真希望他們都有白狼騎,那才是名副其實的白狼營呢。
  
  「再說,我是瀛棘的王。我要和我的大軍站在一起,絕不分離。」
  
  鐵勒延陀的眼角動了動,他不再笑話我了,也不再要求我隨舞裳妃退走。這幾個月來,他看向我的目光已經越來越嚴肅,越來越不像看一個小孩的目光了。他在遇到我或者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他轉過頭對跟在後面的萬那顏說,「那顏大人,這些女人就都交給你了,護送他們過河,安定下來後速把人馬抽調出來。我這邊可急需你的人,少一個也不行。」
  
  「這個自然。」萬子惠說。
  
  我母親舞裳妃披著她的白披風高高地站在車轅上看我,她大概很奇怪我怎麼沒有跟過去吧。她的車仗很快被擁擠的隊伍給吞沒了,她那望得我心疼的眼波也就消失了。
  
  一個女人跳下大車。朝我跑來。那是楚葉呵。她終究捨不得離開我。
  
  忙亂的隊伍已經開始了渡河,雖然天氣已然冷了下來,但龍牙河尚未結凍,瀛棘人紮起了木筏擺渡,渡口狹小,要運的東西太多,木筏又少,那條糾結的繩索就在渡口處糾結膨大著扭曲了起來。我和鐵狼王帶著幾隊騎兵,立在河邊的高岡上遠遠看著。看見賀拔部的數百騎兵夾雜在數萬人的隊伍裡,力不從心地要把繩索重新理順。這時從遠遠的西邊,突然飄過來一股薄薄的奇怪雲煙。鐵狼王身邊那些久經戰陣的人,都是臉色一變。他們撥轉馬頭,朝向西方,靜靜地側耳傾聽。渡口傳來的人聲鼎沸,牛羊亂叫,他們全都聽而不聞,卻從這些可怕的嘈雜聲裡,聽到了另一種熟悉而又可怕聲響——它們細弱而又持續,如同遙遠的細雨落在沙地上,如同千里之外轟鳴的雷聲。那是大隊騎兵奔突的聲音啊。
  
  鐵狼王的臉如同鐵鑄一樣沒有表情,只是在喃喃地低語:「怎麼來得這麼快?」如雷的蹄聲壓在每個人心上,誰都沒有料到,青陽人會來得著麼快。他們人人心頭冰涼,此刻他們甚至調撥未定,這一戰不用打,就已經敗定了。
  
  鐵狼王立在高岡上,回頭大喝一聲:「左驂!」左驂本在隊中送幾名坐著大車北上的女人,他拉著小寧的手不知道說些什麼,聽到鐵狼王的這一聲長嘯,立刻扔下那些女人,狂奔向後面親兵牽著的馬,跳上他的大灰馬,匆匆掠過騎隊,朝西奔去,數百名灰濛濛的馳狼騎緊跟在他的馬後面。他們一邊狂奔,一邊忙亂地抽出刀來。
  
  高岡上吹起警號來。白色牛角號低沈的聲音連續短促的三聲,接連砸在地上,然後再在草原上遠遠傳蕩出去。
  
  遠處刮過來的這一隊騎兵已經變成一道越來越粗的黑線,隨後又散落成斷續的黑點,低頭一陣風地往這邊闖來。他們很快就看到了甲片的閃亮和馬脖子露出的點點刀光。他們人數不多,也就在千騎左右,但不需要動手,只要放馬往河邊這些混亂成一團的人群裡一衝,毫無反手之力的瀛棘人勢必大半要被擠到水裡去。我緊緊地咬著嘴唇,拉著我的小白狼擠在前頭裡看著。
  
  我已經可以看到那些奔來的騎兵緊抿的嘴唇,看到他們手裡晃動的長刀。那是蠻族漢子最喜歡的雙手長刀,刀長四尺八寸,又直又銳,只到最前頭的地方,才稍稍後彎成一道漂亮的弧線,就如獅子繃緊的後脖子。這支騎兵沒有旗號,遠遠看上去彷彿只有黑白兩色,馬蹄翻滾,如半天捲起了一股雲煙。當先一騎頂著黑色盔甲的騎士,奔行得極快,遠遠超出了他後面的大隊一箭之地。
  
  鐵狼王一聲不吭,卻把刀柄攥得緊緊的。此刻他只有寄希望於左驂和馳狼騎的勇武了。只要左驂的小隊狼騎能搶佔到西邊的高地,將來隊擋住,河邊的瀛棘人還有一線生機等到大營裡被警號驚動的瀛棘大軍趕到。
  
  左驂大聲呼喝,長刀在手中閃亮。他身後的隊伍奔跑中向兩側來開,形成了一條越來越寬的半圓形,弧圈朝前突著。他是要盡全力擋住來軍的路啊。左驂一馬當先,頂在了弧線的最頂端,他縱聲狂呼,朝為首的那名黑甲騎士撲去。
  
  我猜想那一刻許多人都在心裡替那名武士惋惜,就讓他試試左驂這匹狼的厲害吧。
  
  兩匹馬交錯而過只是極短的一瞬。我只看到一道黑光在兩團黑影中突然耀眼地閃爍了一下,鐵狼王握刀的手一緊,我四周的人也都是一愣。左驂就倒撞下馬去。左驂身後的馳狼騎吃這一驚,被那名單騎衝來的黑武士氣勢嚇住,隊形居然隱隱潰散了。
  
  黑衣武士吼聲如雷,騎著黑馬,黑頭盔,黑漆鐵甲,手持黑穗大槍,從起伏如波濤般的黑草中躍將出來,白燦燦的陽光映照在他的槍頭上閃閃發亮,就如星辰一般令人不可逼視。
  
  老那顏賀拔離突然間扔開手裡的馬韁,朝著天空哈哈大笑:「是二王子啊。」
  
  「是二王子回來了,是憤虢侯瀛台白回來了!」聽到他的叫聲,山上山下凝神觀望這一場戰鬥的瀛棘人都歡呼了起來,甚至壓過了如雷的馬蹄聲。
  
  那名黑甲武士在馬背上高高立起長槍,他身後的千騎立刻剎住腳步,登時如潮的馬蹄聲消隱得無影無蹤,只聽得到風捲過草原的呼嘯。黑甲武士也哈哈大笑,跳下馬來除去頭盔,不是我二哥瀛台白卻是誰。
  
  原來巨箕山一場血戰,他帶著手下二十八騎突出重圍,此時青陽人的十萬大軍被打得星流雲散,散佈在瀚西的戈壁高原上到處都是。憤虢侯一路東逃,居然又收攏了不少瀛棘的殘兵,最後彙集了近千人左右。
  
  依照憤虢侯的脾性,自然不可能再回青陽兵營去效力,只是雖然聽說瀛棘王庭已歸北荒,卻千里迢迢,路途遮斷。
  
  「我們沒有一個人認識到這裡的路,」瀛台白說,「帶著大隊人馬行軍又有諸多不便,我們在瀚西盤桓了好多年,今年開春的時候有個白衣人指點路徑。我們終於下定決心,就一路奔過來了。」
  
  聽到他提說有個白衣人。我不由得心中一跳,卻也不敢多問。
  
  終於,他的眼睛對上了鐵勒延陀的目光。
  
  鐵狼王已經默默地觀察這個年輕人許多時候了。他冷眼旁觀,自然看得出來瀛棘的老人和少年們眼望瀛台白的熱切,蓋過了對待歸來遊子的熱情。他自然也心中雪亮,瀛台和鐵勒間的隔閡深重。他看到了這個年輕人的像他的地方,也看到了他的威脅所在。
  
  他們目光相撞,那是猛獸對猛獸的凝視,相互間包含著敵意和尊重。
  
  「你就是鐵狼王?」瀛台白終於面對著鐵勒延陀問出了這句話,「我母親就是被你搶走的?」
  
  「他們是這麼和你說的嗎?」鐵勒延陀微微一笑。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發現,鐵勒延陀和瀛台白面對面地站在一起的時候,看上去如此相像,他們兩人都是虯鬚滿面,高而突兀的鼻子氣息凶險,刀刻一樣的嘴唇下掩蓋著火熱的性格,只是他的眸子要比瀛台白來得更滄桑,更成熟。
  
  「你還記得雨琢妃子嗎?」我二哥瀛台白的話語裡帶上了一絲不祥的殺氣,他咬著牙說,「我母親是前山王的原配王妃,前山王出外征戰,三月未歸,你乘機奪走了她,前山王後來滅了鐵勒部將她搶回後,雨琢妃子生下了我。算下日期,該當是是在鐵勒營中懷的孕。前山王大怒,要殺掉嬰兒和夫人。我母親以瀛棘先祖之神為誓,辯白自己是清白的,大合薩也力保她的貞潔,還說懷胎十二個月方才出世,乃是吉兆。前山王終於不喜,將她的妃子之位廢掉。」
  
  鐵狼王半仰著頭,彷彿在聽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又彷彿在回憶著什麼,末了他點了點頭:「他們說的那個男孩原來是你。你長得可不像你的母親啊。」
  
  「我母親和我十餘年來在白梨城受盡屈辱,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還我母子一個清白。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瀛台白就像一個忍耐已久終於得到玩具的孩子般高興,只是那種笑容呈現在猛獸的臉上就顯得殘忍而可怕。
  
  「你想要現在算清楚這筆帳嗎?」鐵勒延陀哈哈大笑,「我只備了一桌菜,卻來了兩桌客,這頓飯可不好吃了。」
  
  瀛台白也高興地大笑起來,和鐵狼王一樣呲出雪白的牙齒,他說:「我也同樣是瀛棘的主人——聽說你們要和青陽打大戰,這樣的樂事,我瀛台白怎麼能錯過。我答應你,在攻破青陽前不會再提起此事。」
  
  鐵勒延陀聽了,哦了一聲,帶著點驚訝問:「誰告訴你的消息?難道消息已經洩露到千里之外去了麼?」
  
  「是那個告訴我們路途的白衣人說的。」
  
  鐵勒延陀低了頭喃喃地道:「是古彌遠嗎?真看不清楚這個人的面貌啊。」
  
  青陽王再遣使者來了,這一次來的使節配備的是千多人的鐵甲護衛騎兵。鐵狼王將其誘至北荒腹地,伏兵四起,將他們圍住皆盡殺了。青陽帶兵的將領臨死前掙紮著朝天上射出一支響箭,那箭附有星辰之術,直衝上雲霄,炸開成一道璀璨的綠光,十幾里外都能看到。
  
  大望山低處的紅柳樹叢裡撲簌簌地飛起幾隻信鳥,在低空裡盤旋起來。
  
  「那兒定然有間諜,大王,讓我帶一旗人去搜索吧。」左驂要求說。
  
  「不用了,消息終歸是要傳出去的。青陽人又不是傻子。」鐵狼王說,望著那幾隻白色的信鳥盤旋幾周後,朝南去了。
  
  瀛棘人在沈默中又等了兩個月。秋天已經到了最後的日子,萬物蕭殺,滿蒙白霜。初雪很快就要落下來了。
  
  探子傳來了消息。青陽人已經頒布了總動員令,清河的大風營及瀚西的虎豹騎盡數回調,
  
  以南海王、後將軍呂正陽、右賢王鐵顧阿四為左路軍,統帶各部精銳四萬人,自火雷原出,經朔方、天馬山,從西邊逼近陰羽原;青陽王呂貴觥自帶青陽大軍,麾下包括大風營、虎豹騎精銳,兵馬總數約在十萬以上,自北都出,經彤雲、蠻舞北上,浩浩蕩蕩而來。
  
  這一次,沒有讓我們等得太久,大望山口上,很快就發現了青陽人的遊騎兵,瀛棘人試探性地發起了一次小攻擊,他們很快就退了回去。瀛棘人心中都明白,這數百遊騎兵的後面,十四萬大軍正在星夜兼程地趕來。
  
  瀛棘和青陽,這蓄勢已久的一戰,終於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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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2 20:31:57

                                                          第5章

第1節 天下有熊(1)
  
  
  萬頃星鬥散佈在南面墨色的天空上,被北荒的寒氣凍得如冰晶一樣潔白,黑得透明的天幕彷彿一敲就會粉碎,而大合薩的光頭就在這樣脆弱的幕布下晃動。他丟下滿屋子縈繞著香氣和辛辣氣息的花草和藥粉,也不再與神神叨叨的看不見的自然之靈對話,我二哥瀛台白幾次派人來咨詢他白天是否能起大霧,他都昏睡不起。
  
  北荒的白天能否起霧,如今成了所有人最關心的問題,但大合薩卻對此不言不語,他白天昏睡,晚上卻溜出來看星星。我不知道他在那兒搖啊晃啊地,到底能看到什麼?
  
  我跟著他仰了兩天脖子,只覺得脖子僵硬兩肩疼痛。
  
  「你應該多學學巫蠱和毒藥,看你總和那些算籌混在一起,多浪費時間。」他彷彿知道我跟在他後面,搖晃著光頭如此說,彷彿我當大君真是可惜了呢。我懷疑上次在昆田王的宮殿裡,他說希望讓我當個小合薩的念頭未必不是真話,一逮著機會他就灌輸薩滿教的東西給我。
  
  「大合薩,」我把話題一帶而過,「大合薩,你每天在這裡都看出了什麼——天上的星星這麼多,你真的能透過它們參詳到千萬人的命運嗎?」
  
  「天地的智慧,多麼地讓人難以理解啊。」大合薩不出聲地笑著,張手一指南面天空下的那些燃燒著的篝火。篝火密密麻麻,如同天上的繁星真的散落到了黑暗廣袤的大地上。它們自大望山起,向兩側擴散,一點一點地融入因為遙遠而在視野裡升起的霧中。這些遮蓋了黑暗大地的點點星漢,正是來自青陽的十萬大軍營火。西路軍尚未趕到,青陽人的咄咄氣勢已然讓每一位北荒人心驚。
  
  「哪能有一個人一顆星呢——你看這些火光下就有多少人,天上哪有這麼多的星星呢?這麼多人的命運,不過控制在一個人的命星下而已。」
  
  「你是說呂貴觥吧?」我問。
  
  大合薩點了點頭:「呂貴觥的星命如果衰微了,他們的命運也就注定了。」
  
  我默默地看了一會天空:「那麼瀛棘的人呢?他們的命運又維繫在誰的身上呢?」
  
  瀛棘大營則靜靜地躺臥在黑暗裡,見不到一點火光,好像一頭死去的怪獸。我知道其中的許多卡宏裡空蕩蕩的沒有士兵。這頭怪獸的肚腹是空的。瀛棘大軍早在鐵狼王的帶領下離開了,這些沈默的卡宏裡如今只躺臥著三千多人。北半邊天上璀璨的寒星似乎比南面的星空少了許多,它們在空曠寂寥的空中更顯明亮,同時也更顯勢單力孤。他們的命運是維繫在鐵狼王的身上嗎?是維繫在瀛台白的身上嗎?還是維繫在我的身上呢?
  
  「大合薩,你擔心嗎?」我深深吸了口氣,被夜裡那空蕩蕩的冰冷刺疼了肺。
  
  「原來我是擔心的,」大合薩眼角微微上翹,露出老狐狸般的笑容,「在他們圍繞在白梨城外面的時候,我擔心過;在他們踢翻蠻舞的宴席,拔刀怒視的時候,我擔心過;在他們把你困在昆田王那冰冷的大殿上的時候,我擔心過——可如今我已經老了。」他低下頭來坦誠地對我直視。
  
  「一個人害怕,是因為他總還有其他的選擇。不過如今……只有一條路擺放在面前,就再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該操心的事情就交給他們兩個人去做吧,」大合薩的手指指向的是寂寥的北天上兩顆爍爍發光的大星,貪狼和郁非。
  
  我注視著那兩顆大星,藍色的星星在向外噴吐著銳利的光芒,似乎帶著刺目的尖角,另一顆大星則喧張著紅色的憤怒氣息,如同火山口上縈繞的雲霧。它們遙遙而對,彷彿兩顆相互怒視的毒眼。大合薩說的,就是鐵狼王和瀛台白啊。
  
  「——在你的翅膀覆滿羽毛之前,古彌遠正在一個接一個地將這些強壯的人送到他們各自的對手面前。他實在是算計得太遠了。你有這樣令人害怕的老師……所以我不擔心。」大合薩似笑非笑地說。
  
  「我可不知道……」我低聲說,有點害怕地揪住雪妖背上聳立的毛。雪妖在傷心地嗥叫著,為了它的大群同伴的遠去。它們此刻應該被剽悍的馳狼騎兵們騎在胯下,星夜疾駛在繞往青陽人後方的狼道上吧。
  
  「它們的光芒正盛,可是貪狼的驕傲和郁非的憤怒,會讓它們變得脆弱……我不擔心,大君,一切都已經注定好啦。」大合薩含義隱晦地笑著,這位在西涼之敗後變得格外謹慎小心的大合薩,此刻已經說得夠多的了。
  
  「憤虢侯已經來問了三次了,明天會起霧嗎?」
  
  「天就要亮了,我要回去睡覺了。」大合薩說。
  
  「你就知道睡覺,」我不滿地說,「都是和賀拔蔑老學的吧?」
  
  他一手舉著白犛牛尾的旄杖,搖擺著往山下走去,一邊走一邊說:「找長孫齡拿幾張青籐紙來,再拿一枝硃砂筆,寫幾張帖子,寫什麼他知道,讓他將它們貼在我寢居的門楣上。」
  
  「最後,」他說,聲音已經渺不可聞,「不用擔心明天會不起霧,因為霧氣已經來了,我聽到了它的腳步聲。」
  
  我覺得自己的眼睛花了。因為我看到一團團的霧氣隨著大合薩的腳步已經開始流轉,它們簇擁著他的身子,把它包裹起來,然後向外發散,越來越濃厚,重重地籠罩在我們倆站立著的丘陵上。
  
  瀛棘的大軍是在前天夜裡靜悄悄地出發的。那一天夜裡也是霧氣靄靄,悶熱潮濕,在幽暗的瀛棘王卡宏裡,瀛棘的首領們圍繞著沙盤而立。沙盤高低起伏,高山大川歷歷在目,那些起伏的原野和高地、疏林、沼澤上擺放著象徵大軍的青陽白俑、各部雜色俑和瀛棘紅俑,每一俑為一千人,背塗圓圈的為騎軍,背塗黑線的是步兵,塗著黑色半月的則是弓箭手,這些象徵數十萬軍隊的陶俑在沙盤上混雜成交錯的巨大棋盤。一個塗成金色的陶俑格外引人注目,它安坐在大望山口正北麓,四周簇擁著密集的圓圈白俑。這個陶俑,正是那位率兵南來的青陽王呂貴觥。
  
  「呂貴觥年輕急躁,比西路青陽大軍行程提前了數日到達北荒,這可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啊。」鐵狼王說。
  
  眾人都點頭稱是,但這一陣的形勢依然讓每個人心頭如壓千鈞重石。所有能參戰的男子都拿起了刀箭,這四萬人,可是瀛棘最後的血本了。這塊石頭讓他們沈甸甸地說不出話來。
  
  鐵狼王皺著眉頭問:「如果前山王在,他會怎麼辦?」
  
  此刻瀛棘老將已經所剩無幾,只有賀拔那顏老成持重,堅忍雄毅。他當年為前山王的心腹戰將,曾統領最精銳的賀拔部大軍,東征西戰多年,實在是閱歷豐富的百戰之將。瀛棘部的少年將軍多半都唯其馬首是瞻,鐵勒延陀對他也頗為敬重。
  
  賀拔離捋了捋鬍須,沈吟著說:「大君當年用兵以正合,以奇勝。兵法上說,遇到強大的敵人,就應該遠其強而攻其弱,避其眾而擊其寡。青陽人既然分開了縫隙,那就該以少量兵守瀛棘的根本要地,全軍連夜西進,奔襲西路的後將軍呂正陽和呂顧阿四。」
  
  紇單乞說:「這話說得有理,呂正陽勞軍遠來,一路上又缺乏飲水,他們自以為離瀛棘大營尚遠,必然不做準備。我軍突然出現,攻他便有八成勝算。如果我們擊潰了青陽西路軍,便大有迴旋餘地,拖至冬天到來,呂貴觥便會知難而退了。」
  
  我叔父鐵狼王對著沙盤看了又看,他最後擡起頭來,帶著騰騰的殺氣。「殺呂正陽那個老朽有什麼用呢?呂貴觥即便退走,可元氣未傷,明年還可以再來。」他大聲道,「我鐵狼王不殺則已,要殺就殺青陽人的王。」
  
  賀拔離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難。」
  
  左驂冷笑著說:「呂正陽為人多疑好猜忌,手下兵力駁雜,不足為患。只要一千疑兵,足以拖住他們。要殺青陽王,我可不覺得是難事。」
  
  鐵狼王橫掃了大家一眼,說:「北荒已進冬日,歷來此時節多有整日大霧瀰漫,對面人馬難辨。我們在瀛棘大營布下疑兵,引誘青陽精銳來攻,卻將大軍從狼道繞到他們側面,他要進攻,總會露出破綻,那時候我們就猛撲其咽喉——呂貴觥死了,呂正陽就算帶著十萬人趕來又有什麼用呢?」他揮起馬鞭重重地敲在沙盤上,用力太大,把那只塗成金色的陶俑都給敲碎了。
  
  賀拔離默然半晌,然後說:「出其不意,攻其要害,這是狼的戰術,符合大王的馳狼騎本色——只是以數萬之眾,深入敵腹,太過涉險了。青陽人兵力雄厚,未必能輕易撼動。」
  
  鐵勒延陀扶住刀柄,大踏步地在卡宏裡走來走去,大聲說:「我不是要『不輸』,而是要『贏』!不涉險怎麼能贏。」
  
  「我鐵勒怎麼會輸。」他昂著頭驕傲地說,「你們不要看青陽人兵多,他的大軍不過是群烏合之眾罷了,能戰的精兵不過一兩萬,又因多年征戰而疲憊不堪——我取呂貴觥項上人頭,易如反掌。」
  
  「此計有一大破綻呢。」一人在陰影裡突然開口說。
  
  「唔?」我叔父鐵勒延陀惱怒地轉頭看去,陰影裡的那人卻是長孫氏的年輕那顏長孫亦野。鐵狼王雖然生氣,長孫亦野卻面色平靜,敢直視他的雙眼。
  
  如今瀛棘部落中少年人佔據了多半高爵,他們雖然年輕,卻擔當了各氏的那顏,這在瀛棘建庭的三百年可是從未有過的。賀拔原、長孫亦野、國無啟、國無雙被並稱為瀛棘四傑,長孫多智,賀拔足勇,無啟沈著,無雙銳利。他們繼承各自父輩建立的功勳,但是不是真豪傑,還要等這一戰過後才能見分曉呢。
  
  鐵勒延陀瞇了瞇眼,嘿然道:「你說。」
  
  長孫亦野不緊不慢地道:「青陽人用兵,歷來以各部雜兵先上,青陽本部兵馬總要等上幾合再上,鐵狼王想要擊潰青陽本陣精銳,就要等它陣腳前移……」
  
  「關鍵就在於,」長孫亦野環顧了卡宏一圈,大聲說,「兩軍接戰後,誰能死守住我瀛棘大營?」
  
  卡宏中一片沈寂,這確然是支死亡的令箭。瀛棘主力既然南下,大營裡只有誘敵的疑兵,要抵禦住青陽人氣勢洶洶鋒芒正勁的撲擊,就如站立在洶湧撲騰而來的狂瀾面前一般。左驂嗤了一聲。「你們瀛棘人,」他慢條斯理地道,「自然頂不住。大營你們還能交給誰?交給我好了。」
  
  黑暗中突然響起了一陣笑聲,就如鋼鈸在耳邊轟鳴。大合薩說得對,瀛台白的憤怒如同冬日裡燃燒起的火花,稍一撩撥就變成燎原大火。
  
  「防守大營這事別和我搶。」他低聲警告說,那聲音轟隆隆地在他的胸膛裡迴響。他就像一頭憤怒的被逼入牢籠的熊,瞪著火眼凶狠地四處張望。
  
  左驂冷笑了一聲。他的臉上多了一道斜貫額頭的紫色傷痕,這是與瀛台白那一戰留下的新疤,從那一天開始,在營地裡他就總是惡狠狠地歪頭看著瀛台白,彷彿要咬一口肉回來似的。
  
  我一時看不清鐵勒延陀眼睛裡的神情。他轉過頭來,注視著這個年輕人,似乎很冷淡地說:「留守大營,你的人不夠——讓左驂帶五百狼騎助你吧。」
  
  「用不著。」瀛台白咬著鐵一樣的腮幫子說。
  
  「那可不行,一千人絕計不夠。」鐵狼王猛地一揮手說。
  
  「還有我,我留下。」我說。
  
  他們都倒吸了一口氣,彷彿牙疼發作。其實我也嚇了一跳,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推了我一下,讓我說出了這句話。
  
  話一出口,我就滔滔不絕起來,彷彿我話裡的意思都是事先想好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最後它總是對的。
  
  我說:「我雖然沒學過怎麼打戰,可也知道,兵力弱小,不能再分開啦。鐵狼王要咬呂貴觥的咽喉,那必然是我瀛棘的傾力一擊,到時候能多一個人就是多一個人的力量——我的白狼營打不了野戰,跟著你們亂跑也沒用,躲在柵欄後面放放箭還可以——所以,我們留下來再合適不過了。」
  
  卡宏裡的人有點頭的有搖頭的,但他們都知道我說的是對的。其實還有一個絕好的理由,大家都心裡明白,不說出來:要引青陽人攻瀛棘大營,我站在那兒就是最好的誘餌。
  
  瀛棘的大人們看向我的目光是複雜又含混的,但那些少年郎們的目光則大不相同。赤蠻第一個喝道:「我留下。」
  
  長孫亦野也說:「大君,讓我的鷹揚衛留下。」就連國無啟兄妹倆也鬧著要留下來。
  
  鐵狼王大怒,喝道:「胡鬧什麼?」他的喝聲震得卡宏裡空氣一窒。
  
  「你們不相信我,還不相信憤虢侯嗎?我二哥自然會保護我的,是吧?」我擡頭問。
  
  「假使瀛棘最終戰敗了的話,你的命也會比這裡所有的人都長。」瀛台白冷冷地說。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肩頭上那枚金對豸的徽記,將它們拋在地上。「你們放心,」他的口氣依舊是冷冷的,「我要重建武威衛。這就是我的承諾,武威衛在,瀛棘王就在。」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已經平靜下來,比他平日裡那些話更少火星,但這句話卻讓一對黑白分明的旗幟在瀛棘人的心頭招展開了來。武威衛是瀛棘王的親兵護衛隊。它的旗幟獨不同於瀛棘金紅色的旗幟,而是黑白雙旗。武威衛建衛三百年來,從無敗績。即使在西涼關之戰,武威衛寧可全軍覆沒,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雖然如此,『武威衛不敗』這話早已深入瀛棘人心,成了他們心中可觸碰的神話。它已不僅僅是一支銳旅,而是一面旗幟。
  
  我母親舞裳妃重建瀛棘軍制,因為找不到足以服眾的統領,寧願就讓武威衛空缺。此刻卡宏裡瀛棘的少年和白髮將軍,一個個眼望向瀛台白寬厚的胸脯,他們看到的正是重建武威衛最合適的人選啊。
  
  鐵勒延陀皺了皺眉:「以少敵多,每個人都該全力以赴——北荒上豈有更危險和更安全的地方之分。就這樣吧,赤蠻,你跟了大君多年,帶三百豹韜衛留下護衛大君,傳令其餘各營造飯,夜半就出發,」他拍著刀鞘,「多言者軍法從事。」
  
  瀛棘的兵如同水從容器裡傾瀉而出,連夜鳥也沒驚動半隻,靜悄悄地融入到灰濛濛的南方的霧氣中,留下空了大半的大營。這幾日來,留下來的人馬誰都沒閒著,就在大營前的平闊草原上拚命埋設鹿角和陷阱。
  
  瀛棘大營前一馬平川,無險可守,我可看不出來有什麼機會能在這裡守上半天。瀛台白親自帶人指導挖設阻擋騎兵前行的溝壑。那些溝壑挖得很淺,如同彎彎曲曲的蛇爬過的痕跡,挖溝的人一離開,蛇一樣盤曲的坑道就被草遮蓋住了,幾乎看不出來。
  
  「只要在溝底都插上尖頭木樁,騎兵一衝,就會發現這些溝渠的可怕之處。」瀛台白一邊走一邊說。我和他並騎而行,只看見高高的黑草下面到處是起伏的肩膀和屁股。
  
  他突然掉過頭對我說:「老六,說實話吧,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我愣了一愣,回答說:「我懶得動唄。要輸都是輸,為什麼我還要在這麼冷的天跋涉到那麼遠的地方去死呢。如果我是大君,我至少可以選擇死在自己的大營裡吧。」
  
  我二哥瀛台白哈哈地大笑了起來:「有點意思。」
  
  他拉轉馬頭,肩膀靠著肩膀,面對著面地俯下身子跟我說:「我恨你的母親,瀛台寂,是她奪去了我母親的地位。」他嘿嘿嘿地笑著,用他閃亮的獨眼瞅我,「你還記得嗎?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等你再長大一點……會有機會讓我們清算這一筆帳的——你難道不怕嗎?」我還沒想明白他古怪的笑究竟是什麼含義,他已經一用力,將我單手高高舉起在空中。雖然我此刻已經是瀛棘的王了,他卻依舊用小時候的方式把我舉起。
  
  他是神力驚人的憤虢侯,他要殺死我,就如殺死一隻白兔般容易。可我不害怕他。
  
  「我不怕。那時候你殺不了我,以後你就再也殺不了我了。」我懸在空中,腳底下是萬頃起伏的黑浪,如同大海的波濤一樣,從北滾向南方。
  
  他嘴角微微一翹:「我也想看看,他們選出來的王,是個什麼樣的人。好啊,就在這一戰裡讓我們好好看看吧。」
  
  我從他的獨眼裡讀出了一絲笑意,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是種我熟悉的味道。那是瀛台檀滅和鐵勒延陀在北荒相聚時散發出的情意,那是兄弟情分的氣息。他一鬆手,我轟的一聲落回到雪妖的背上。
  
  「跟我說說,你的兵,都能幹些啥?」
  
  「排隊,列陣,舉旗,隊列操練不比任何一衛差。」我不無得意地說,他們只是些小孩啊,能做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
  
  「對五歲的小孩來說夠了,對於打戰來說這可不夠,」瀛台白搖了搖頭,「既然上了戰場,就得學習殺人。你每殺一個人,就少一個對自己的威脅。」他一伸手從雪妖的背上抽出我的弓,伸出兩根指頭一扯,那張白柁木的弓嘣的一聲就斷成了兩截。
  
  他嘲笑著把斷弓扔了回來給我:「你們就用這樣的東西來打戰嗎?」他從馬背上扯下一個木製的弩給我看,「這是穿雲弩,又叫一點油,東陸的軍隊用得很多。雖然比不上雲中鐵弩的二十箭枝連射,但也是數一數二的兵之利器了。」
  
  他把那東西塞到我手裡,沈甸甸的墜手得緊。弩弓弩臂都很粗大,瞄準用的望山也很高,說明它的射程很遠,
  
  「上弦。」他說。
  
  我咬了牙,使勁去扳那根弦,只拉起數分,就怎麼也拉不動了。
  
  「戰場上的武器,和小孩子玩的玩具可不一樣。你以為能射個兔子,射個狐狸就能殺人了嗎?」瀛台白嘲笑說,「你們的弓連單層的牛皮都射不穿,怎麼能殺人?這弩能射一百五十步,雖然強硬,但鐵弦上有機括,」他用手指把弦撥到一根鉤牙上,隨後把銅製的望山拉下來讓我看一根曲柄。「轉,快。」他喝令道。
  
  我使出吃奶的勁使勁轉它,看著弓弦慢慢張開,啪的一聲扣在了兩根牙上,箭匣裡一支短矢咯地一聲彈到了射槽上,箭栝頂在兩牙之間的弦上。
  
  「還不壞。」他注視著我上弦的過程和時間,心裡計著數。「每三呼吸間可上一弩,一呼吸瞄準,一呼吸一射,也不能指望你們做得更好,差不多啦。誰負責督造軍械……把赤蠻叫來。」
  
  赤蠻趕了過來,皺著眉頭仔細看那件弩。「仿製可以,但弩機太精巧了,似乎是河絡的手筆。我們的鐵不多,弩機不能像它這樣做,如果改用木包鐵的,最多放三箭扳機就會有斷裂的危險。」
  
  瀛台白冷笑一聲,「你以為,就憑這些小屁孩,還有放第三箭的機會嗎?三天之內,趕製一千隻弩。箭不用太多,能弄出多少來就多少吧。」他森然道,「三天以後拿不出來,我可要唯你人頭是問。」
  
  赤蠻白了臉,張口說:「三天?這哪能作成一千支新弩?你乾脆現在就把我殺了吧。」
  
  瀛台白放開臉,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後腦:「笨死了,誰叫你全作新的,收集齊其他兵丁用的弩,加裝上齒輪扳手就是了。快去,快去。」
  
  「是!」赤蠻大喝一聲,縱馬而去。
  
  瀛台白看著他的背影,又回頭看看我,歎了口氣說:「看你這小子如此年幼,又怎麼能讓這幾個人對你死心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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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2 20:42:21

第2節 天下有熊(2)
  
  
  青陽的大軍,在那天傍晚相繼越過大望山口,將浩蕩的煙塵甩上半空。從瀛棘大營看過去,灰色的煙幕一直懸掛在天空中,直到天黑也沒有散開。
  
  瀛棘大營裡的士兵忍不住都去摸自己的兵刃,想像著即將到來的血戰,實際上青陽人即便是急行軍過來,到瀛棘大營也還有日半的路程。但那一夜瀛棘人都沒有睡覺,仰著頭等待天亮。夜裡青陽的前軍抵近了大營,在距離瀛棘大營只有半天路程的地方安下了營帳。
  
  晚上,我跟著大合薩從小丘陵上下來,倒在床上翻騰。青陽人在天明必定會發起攻擊,許多人同樣在等待。我可以演算出天亮以後的「其」,但它們不在我的掌控中,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去計算它們消磨時間,天就已經亮了。我聽到了陣陣軍號聲,從大望山方向悠悠地傳了下來,如同順坡而下浩浩蕩蕩的風。
  
  我聽到了旌鼓聲,那是瀛棘的鼓。我套上衣服,從卡宏裡跳了出來,一邊跳一邊穿上我的靴子。大合薩的呼嚕倒打得山響。七張寫滿鳥魚紋的青籐紙沙啦啦地在門楣上飛揚。楚葉緊緊地跟在我身邊。她拿定主意不再讓我離開她的視線了。
  
  昨夜還是星辰燦爛,淩晨時分卻是霧氣四合。漸漸濃厚起來的白霧,就和著大合薩的呼吸聲一張一卷,慢慢地佈滿在整片平原上了。我知道,陰羽原就在他的睡夢裡沈入濃霧中呢。
  
  「長孫,你好好看顧大合薩吧。要是教他醒了,我惟你是問。」我低聲對長孫齡說。
  
  「哦。」這孩子驚恐地點了一下頭。我知道他留在這裡起不了什麼作用,可又有誰能騰出手來幫忙呢。
  
  衛兵和賀拔蔑老已經從牆角站起來簇擁在我的左右,我看見瀛台白的人馬已經列成了隊,他們隱藏在白霧裡迷迷茫茫地看不清楚,但手上的兵刃和盔甲卻耀眼閃光。
  
  我驚訝地問:「是要出營攻擊了嗎?我們依據大營木牆,堅守就是了。」
  
  瀛台白哈哈大笑:「我瀛台白豈是龜縮防衛之人。傳我將令,擂鼓出營列陣!」
  
  我也只好回頭對賀拔蔑老喊:「快擂鼓,讓我的白狼營出來列陣。」
  
  營地外霧氣已然瀰漫起來了,只能依稀見到數百步外的人影,不見山也不見樹,只從濃厚的霧氣裡傳來陣陣沈悶的鼓聲和號角聲。
  
  「老白,這是什麼鼓,你聽出來了麼?」瀛台白微閉眼睛問。
  
  他們都在青陽的大軍中打過戰,對青陽的軍制和體例十分熟悉。
  
  「這是行軍鼓,分三路長驅直入,」白黎謙側耳聽了聽,說,「想來是知道我們兵少,怕我們跑路了,趕著來捉拿我們呢。」
  
  瀛台白回顧左右說:「他們的兵多過我們太多,要是我,我也會列縱隊急進。」
  
  從瀛棘大營到大望山,有一連串的小土丘,就如形勝歌裡所言:北南珍珠寶山。北山是有熊山,南面的珍珠就是這些一串串撒在荒野上的土丘。這些土丘靠東邊的以鳥為名,諸如鷓鴣丘、斑鳩丘等等,西邊的則以魚為名,諸如雙魚丘、青鯊丘等。那時候我們列陣營前,左邊就以大營前的鷓鴣丘為基點,右翼朝向閃閃的龍牙河。
  
  瀛棘人的戰鬥隊型是一個巨大的新月形,左翼為赤蠻的三百豹韜,右翼為瀛台白的武威衛,如同巨大的半圓圈的兩個尖端,伸向前方,拱衛兩翼。正中為我的白狼營,營中的瀛棘童子雖然年齡小,但交錯排列,拉開架勢,在霧氣中看著倒也似模似樣。霧氣被風扯來蕩去,我看到了身右瀛台白的隊伍,不禁嚇了一跳。
  
  一千武威衛隊形嚴整,如同一根根的石柱子立在白茫茫的原上。瀛台白的後面立著兩條大漢,一個是青年漢子白黎謙,他手持一面高達十八尺的大旗,黑底上一個鬥大的白色「武」字躍入眼中,另一側的粗豪大漢張方也抖出了一面旗幟,白色的底子上一個黑色的「威」字虎虎生威。大旗迎風招展,這兩大字便帶著肅殺之氣,順著風直撲到面上來。
  
  這就是武威衛的標誌。旗幟上還有黑白相互交扭在一起的兩個圓環,托起一輪明晃晃的太陽來。我能看懂那兩個字,可不明白這兩個圓環是什麼意思。
  
  我看到那一排排石頭般的武士陣列中,他們成對而立,就如左右而立的白黎謙和張方,若一人貫著黑甲白纓,另一人就必定是白甲黑纓。就連他們的馬也披著黑白對反的馬披,白馬黑披,黑馬白披。
  
  「你知道武威的含義麼?」瀛台白側著頭問我。他的肩甲上是一對金燦燦的銅虎徽記。他揚鞭指著身後的那可惕說:「武威就是安答,武威就是兄弟。這裡的任何一對武士,都向祖先和神靈發誓,在戰場上他們絕不獨自逃生,即便死也要死在一起。這就是武威。」
  
  「那你呢?」我向他左右看了看,沒有看到和他並馬站在一起的勇士。
  
  「我?」瀛台白高聲笑了起來,「當首領的人,注定要孤獨一生啊。」
  
  他眼望前方茫茫的霧氣,聽著青陽人的號聲一陣緊似一陣,說:「第一戰最關鍵,我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這一戰務必要殺得他們夢裡也怕——即便再來撩拔我大營,也是三心二意,戰戰兢兢。」
  
  「哦?」我說。
  
  「將你的白狼和左翼的人馬收縮回來,列在瀛棘大營前,得我的命令前不得放箭。」
  
  我轉著眼珠,雖然不清楚有幾個部落參與了青陽討伐瀛棘的戰事,但前驅的部落聯盟雜兵加起來總有數萬人吧,瀛台白的武威衛不過千人。我不相信地瞪著他問:「那你們的武威衛要去哪?難不成你是要進攻嗎?」
  
  「後發制人可不是我的風格。」瀛台白低頭看我,他的臉色裡已經帶上了隱隱的怒氣,「我打的每一戰,第一箭都必由老子來射出。」
  
  瀛台白讓我將手下及赤蠻的三百兵以比尋常更疏散的距離排開陣勢,但那時候,我發現手下的兵都不自覺地靠得更緊密,他們近得胳膊肘都碰在了一起。
  
  我看得出這些剛能爬上馬鞍的孩子們都很緊張,但他們不害怕,他們平時也就在骯髒的巷子裡打得頭破血流,他們還從來沒經歷過真正的戰爭見過真正的死人呢。我不想強制驅使他們散開,反正在霧氣散去之前,敵人什麼也看不到。
  
  赤蠻的三百人垂著刀排列在我面前,更前面數排的白狼軍手裡緊攥著穿雲弩,大小新舊都不一樣,有些是直接從老兵那裡收繳來的,有些是新造的,許多人手上的弩新刨開木頭的氣味還沒有散去。身後的瀛棘大營裡,五百名工匠還在日夜加工,一捱新弩上完弦,調試完畢就送上來,弩上墨線依然,粘膠都未乾透。
  
  瀛台白的武威衛已經向右移動了。他們靜悄悄地離去,消失在霧氣裡。一千名黑白雙色的騎兵沿著柔順的草葉指的方向,折向南方。為求不發出任何響動,憤虢侯命令每人都在嘴裡叼上短刀,只是他們的行動雖然輕靈,還是驚動了一撥白沙鳥,那些鬧喳喳的東西一翅膀飛起來,朝南邊掠去。瀛台白的目光煩躁地跟隨著它們消逝在白霧裡。
  
  老白湊上前問:「怎麼辦,會被他們發現嗎?」他的聲音裡有幾分懊惱。
  
  「管不了那許多了,繼續前進。」瀛台白說。
  
  那時候青陽的齊夷校尉連重治帶領著聯盟的雜兵,約莫有兩萬多人,正在分列三路縱隊向北行進。
  
  連重治是個穩重踏實,但卻墨守成規的老將。即便多年以後,我也能從當年戰場上他的每一道命令和每一個舉動推算出他的思想脈絡。在敲響進軍鼓的一刻,這個灰白眸子的老傢夥一定騎在馬上想:這班吃了豹子膽的瀛棘混子當真是不要命了,六部大軍出動,還不是像壓雞蛋一樣將他們壓得粉碎。呂貴觥給他的命令是加緊前進接敵,更重要的是分兵一部,繞路北上,插入瀛棘大營與龍牙河之間,防止瀛棘人逃跑。
  
  他也聽到了清晨從北方的霧氣裡飄過來的鼓聲,說明瀛棘人並非坐以待斃。青陽軍既佔絕對優勢,他手下諸位牙門將都判斷瀛棘領軍大將可能會後撤避免會戰。他們擔心教瀛棘人就此溜走,於是抽打馬匹,心急火燎地催促各部雜兵向前趕路。霧氣飄蕩在草葉間,各路大軍亂紛紛地搶道而行。黑草的芳香在白色的濃霧中被魚貫而過的騎兵擠開,留下一道道濕漉漉的印子。
  
  青陽人確實發現了那群驚飛的鳥。他們沒有看到鳥的影子,但聽到了翅膀劃破空氣的嘈雜聲。
  
  「大人,像是有軍隊在行動。」副將上前說道,連重治點了點花白鬍鬚的下頜。一定是瀛棘人開始逃跑了,他想。如果沒兜成瀛棘的後路,被他們跑了,呂貴觥定然會大發雷霆。
  
  我猜想連重治每想起這位剛愎自用的新王,就覺得心煩意亂,背上冒涼氣。老青陽王呂易慳對自己的這位兒子始終不太放心,多年來管束嚴厲。呂貴觥一朝大權在握,登時將滿腹的戾氣都發了出來。他說是要一振舊朝萎靡不振的風氣,著手大改舊制,軍中多半換上自己的年輕伴當,凡是當年庭中受老王重用的老將軍和那顏們,要麼被排擠一邊,要麼被貶到遙遠荒僻的邊疆遠地去。
  
  連重治雖然當年不受老王重用,是從青陽的邊庭新提拔起來的校尉,但他一想起呂貴觥的目光,就覺得自己的帽子岌岌可危。從這位年輕新王的眼睛裡,他看出來一股可怕的憤怒,那是對反叛的瀛棘的惱恨。他剛剛繼位,只想勵精圖治,大有所為,卻有許多老傢夥總來擎肘,如今瀛棘又反,那不是和青陽作對,而是和他呂貴觥過不去。
  
  連重治在百里之外都能聽到大望山上呂貴觥咬得格格響的牙齒。這是呂貴觥登上王位後的第一戰,他自然將之視為樹信立威的一戰。要不然他也不會帶如此重兵出現在北荒地界。他所要的是證明給死去的父王和那些老臣看,這麼多年來,他們都錯了,他呂貴觥才是能讓青陽中興稱霸的賢君。連重治也在官場上打了半輩子的滾,此刻心裡明白,如果他堂堂齊夷校尉,帶著六部大軍,居然連小小的瀛棘都沒能收拾下,呂貴觥這些怒氣就要轉撒到他的頭上。
  
  連重治急令前衛加緊前進,各軍隨後跟上。各部的雜兵原本就難以協調一致,此刻軍令一下,各部搶道而行,擠成一堆。騎兵朝前一跑,後面跟著的綿長步兵隊列登時混亂起來,他們亂哄哄地往前跑著,濕漉漉的霧氣在他們的武器和鐵甲上凝結出水珠。連校尉只怕教瀛棘人跑了,也顧不上這些。六部騎兵在大霧裡不見頭尾,領先的是仟陽的兩部騎兵,在右縱隊的前面和側翼是瀾馬的輕騎,朔北的騎射兵作為後軍,另有十二部輕騎保護左翼,東西兩側只派出了極少的斥候,大霧遮天,這種鬼天氣,成隊的騎兵撒出去,只怕什麼也看不到。
  
  我二哥瀛台白那時候悄悄地掩藏在雙魚丘的後面,等著青陽前驅的接近。視力極好的人已經可以看到在地平線上蠕動著的那團臃腫灰影。人數極多,比他們所預料到的還要龐大。一些散亂開的黑線在灰影的邊緣慌慌張張地前進,那是看不出哪個部落的遊散輕騎。
  
  瀛台白仔細地尋找青陽將軍那帶著白纓的盔頂,尋找青陽人那總是外罩白甲的衛隊,但霧氣太厚,他沒能看到。
  
  雖然確定不會被青陽人看到,老白還是情不自禁地皺著眉頭,使勁伏在地上。他壓低聲音對瀛台白說:「聽腳步聲,至少有兩萬人以上。老大,我們怎麼辦?」
  
  憤虢侯回頭看到他的一千士兵們正低俯著身子,帶著馬又快又靜地前進,佔據了丘後利於衝擊的陣地。
  
  他對老白露出尖利的牙齒一笑,抽出一支響箭:「怎麼,你不相信自己的弟兄們嗎?回去,上馬,聽我號令。」
  
  白黎謙回到丘後的陣中,對張方吐了吐舌頭說:「奶奶的,敵人二十倍於我還敢出擊,想來也只有二公子才能做得出。」
  
  張方咧開大嘴:「使我服二公子的,不是他的出身,也不是他的勇武——就是他的膽大妄為對老子的胃口。」
  
  白黎謙搖了搖頭,還是半圈轉馬頭,將手裡那桿大旗舉了三次,一千名武威衛輕悄悄地躍上了馬背,抽出了武器。
  
  青陽大軍已經急行了半日,太陽該當到了天頂了,但連重治只見到霧氣席捲,遮掩了眼前的一切,讓連重治越走越覺得踩在了雲空裡,瀛棘大營應該就在眼前了,但卻看不見。他想:這些霧早該散了。他凝目四望,只看到四周青陽衛士晃動的潮濕的黑色頭盔,頂上高高的白色羽毛穿過霧氣在眼前不停晃動。蹄聲、羽毛、晃動、蹄聲、羽毛、晃動,這副景象如同不斷重複的片段閃回他的眼前,他的馬猛顛了一下,連重治驚訝地聽到了一聲箭頭劈開空氣的咆哮。他看到一支羽箭帶著呼哨橫穿過視野,走在頭前的一名頭盔上插著白羽的青陽甲士登時倒載下馬背。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12 20:43:31

第3節 天下有熊(3)
  
  
  這是第二次青瀛之戰中落下的第一支箭。
  
  幾乎是同時,他左手邊的濃霧裡響起了一連串牛角號。低沈的號角聲如同一陣浪潮,從左到右橫衝過他的縱隊。瀚州各部兵丁聽到了這陣突如其來的號角,都驚疑地站住了腳。
  
  連重治最快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麼的,他畢竟是名久經沙場的軍人,立刻抽著馬向前跑去,努力讓騎兵們恢復秩序,試圖使左翼的騎兵排成了戰線投入作戰。但左翼來自瀚州西南的三千騎兵亂成一團,根本沒聽到主將發出的是什麼號令。他們只是驚恐地轉頭左望,還沒來得及伸手拿起武器,就看到一排排堅硬的金屬牆壁推開濃霧衝了出來。
  
  只有訓練尚且算得上嚴整的白戎部的騎兵圍成了數個小圓陣和三角陣,在百夫長的號令下舉槍以待,但更多的部隊則束手無策地亂竄,將自己的隊列衝撞得更加淩亂。零散的箭雨對濃霧裡殺出的騎兵毫無阻礙的效果,那些黑白色的金屬鐵牆快如閃電,以令人恐懼的速度推進,如同猛獸咆哮著橫切入青陽人的縱隊,撞翻毫無防備的輕騎,折斷的刀和槍飛上天空,摔倒的人馬將泥土砸出坑來,如雷的蹄子聲隨後席捲而至,將所有這些驚慌的士兵們淹沒了。
  
  我和赤蠻站在瀛棘大營的門口,只看著眼前白茫茫的霧氣如潮水一樣湧來湧去,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很遙遠。而喊殺聲、兵刃碰撞聲、馬的嘶鳴聲,人的慘叫聲匯聚成另一片雜亂無邊的聲音潮水。我們聽著這喧囂的大浪追隨著狂野的馬蹄聲從左捲到右,又從右捲到左,往來了四次,隨後其他的嘈雜聲音都漸漸地小了下去,我們只聽到馬蹄聲彙集成的滾雷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如潮覆蓋滿了整片濃霧籠罩下的草原,朝我們所在的大營馳騁了過來。
  
  我緊緊扣住瀛台白給我的穿雲弩,手心裡都是汗。
  
  霧氣尚未消散。我們站在那兒聽到隨著颯颯的風而來的輕微又綿長的呻吟聲。一彪騎兵衝散霧氣,直衝了過來。
  
  我身前整排的滿臉稚氣的兵丁唰的一聲舉起了手中的弩。
  
  「住手!」赤蠻大聲喝道,舉著右手單騎朝前迎了過去。
  
  對面的騎兵從霧氣裡衝了出來,我看到了他們頭上黑白分明的旗幟。當先一人挺著長槍,槍頭上還掛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頭。血不斷地從他手中攥著的那桿丈八長的黑穗長槍滴下。他看了看我們列成的隊伍,朝我一擡刮得鐵青的下巴,嘿嘿一笑:「怎麼樣?」
  
  此刻離他那第一箭落下的時間還不到半個時辰。
  
  瀛台白跳下馬來,將韁繩扔在馬背上,朝我說道:「這一刀夠呂貴觥好好想一想的了。」
  
  張方也騎在他的黑馬上一蹶一蹶地過來,他用手抹了抹臉上的血,用教訓的口氣對我說:「你們擠得太密了,我手下兩百人就可以兜你兩翼,放馬一衝,你們一個也跑不掉。」
  
  赤蠻笑嘻嘻地把他拖到一邊去:「別胡扯了,老張,你們沒全殺光吧?也給我留幾個。」
  
  張方嘿嘿一笑,往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唾液,說:「也就殺了他們三四千吧。不過倒真未必輪得上你,那撥人就跟群流氓似的,只要痛擊跳出來挑頭的,其他人就會驚慌失措地後退。只要武威三陣不輸,這些孫子立馬就會倒轉屁股,與我們站在一邊。」
  
  老白的右耳朵還在流著血,他恍若不覺,興奮地揪住那匹大白馬,跟上來問:「老大,要不要往前壓上去,一直殺到大望山下。」
  
  「不要,」瀛台白想都不想地說,「全退回來。我們畢竟兵力太少,他前衛雖然大敗,並未傷筋動骨,一旦把敵人擠壓得太緊,反而容易僵持。」
  
  瀛台白的手一抖,將槍頭上刺著的那顆頭甩在了地上,一串血也隨之飛到了空中。他將長槍攬在胳膊裡,大聲喝道:「再打一戰,憑他們那個傻王的性子,青陽人就該動了。」
  
  我點了點頭,朝著濃霧籠罩的大望山望去,說:「希望鐵狼王也有好運氣。」
  
  第二次大戰來得比我們預料得要快得多也兇猛得多。
  
  連重治殺紅了眼,他連夜收拾起敗軍,割斷自己的頭髮,不等呂貴觥責問的檄文送到,就驅趕著部落聯軍朝瀛棘大營再次壓來,決意不勝就死在前線上。在督軍的青陽衛隊的威逼下,瀚州聯軍的騎兵線如接連而來的浪潮一浪接一浪地撞擊在武威衛和豹韜衛的防線上。
  
  赤蠻的豹韜衛人數雖少,卻來去如風,也盡抵擋得住我的左翼。
  
  武威衛更是在瀛台白的憤怒下席捲右翼,他的怒火如同一匹巨大的瀑布充斥四周,像洪水一樣打著漩渦朝前撲去,把前面的敵人淹沒。跟隨在他後面的是可怕的黑白雙色的洪流。這些年輕的武士們確然沒有損毀先輩的威名,他們攻如霹靂,守如大山,黑白分明的甲士成對地向前躍馬衝殺。憤虢侯的黑馬所到之處,如同龍捲風摧折斷那些朽敗的林木,將斷枝和碎葉拋撒到四方,沒有哪一員敵將當得住他的一擊。
  
  武威衛和豹韜衛如同兩根揚起的犄角,交互衝殺,死死地將萬餘瀚州聯軍擋在了白狼營射程之外。雖然這數萬人披掛著滿身的血,就在我的眼前糾纏在一起混戰,我的白狼營卻靜悄悄地立在原地,連一箭也沒放出去。瀛棘王的白犛牛大纛始終高高地飄揚在瀛棘大營前,如同任憑大海怒潮如何沖刷也不動搖的礁巖。
  
  那一戰前,瀛台白樹起一根指頭告誡我:「樹起你的大旗,讓它在那兒一動不動。」
  
  他一把摟住我的肩膀,把它猛拉向自己,這一動作如此突然,讓我猝不及防,一頭撞在他的胸甲上,撞得頭暈眼花。
  
  「記住了,」他那張猙獰的面孔就樹在我的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老六,你一步也不許後退。如果你後退了哪怕一步,所有這些人——」他用手劃了一個圓,將身後如標槍一樣挺立的武威衛,赤蠻的三百死士,那些站在我身旁的白狼營的孩子們都劃了進去,「這些瀛棘漢子,可就得全死在你手上。」
  
  「我明白了。」我左右看了看,跳下地去,拔出腰帶上的破狼,在離後三尺的地方畫了一根線,「這根線就是我的死亡線。只要我從這兒後退半步,無論什麼人,都可以殺我。」
  
  「嘿嘿,」瀛台白怪笑了一聲,看了看白狼營的小孩們,「只要你的旗不倒,他們又怎麼知道——瀛棘的大陣中心,就是我們最脆弱的地方呢?」白狼營的小孩們拉著馬站在原地發呆,他們把腿都站麻了。我們站的隊型極其疏散,按戰典規定,應該每三肘距離站一人一馬,但白狼營卻是每五肘一人一馬,再加密設旌旗,透過濃霧看時不像二千五百人的一衛軍,倒似一支雄健的萬人隊。兩翼靈活機動的豹韜、武威兩衛又如兩柄鋒利的彎刀,讓他們不敢貿然深入。
  
  我瞪圓了眼睛要求說:「渾六勒,如果我在這邊敲起急喚鼓來,無論你在哪裡,都得來救我。」
  
  「好!」憤虢侯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震得我臟腑一陣翻騰,「我們一言為定。」
  
  雪妖帶著點疑慮地低頭聞聞那根線,朝著天空又叫又咬。
  
  大合薩依然躺在卡宏裡鼾聲如雷,而霧氣也就如迴盪在大營的鼾聲般盤旋不去。
  
  「我在北荒這麼多年了,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大的霧。」赤蠻說。
  
  「他睡多久,霧氣就會起多久,」我說,「大霧要是散了,我的王旗就算不退,又有個屁用。」
  
  各部的雜兵攻擊雖然貌似兇猛,但除了七曲和仟陽這樣與瀛棘有死仇的幾個部落外,其他各部的攻擊並非如他們的吶喊聲顯得那麼真心實意。這是瀛台白首戰的功勞,也是舞裳妃流水般送出去的金子的功勞。此外,那些縱橫的陷馬坑和佈滿尖頭木樁的溝壑,也使馬隊對中軍的衝擊舉步維艱。但所有這些終究無法與齊夷校尉連重治對呂貴觥的恐懼相提並論,他早晚要孤注一擲,對瀛棘大營發起全面的進攻。
  
  瀛棘與青陽前軍的糾鬥從下午打到夜裡,又從夜裡打到天明。朦朧的陽光透過搖曳的霧氣照亮四周的時候,我鼻尖一涼,北荒冬天裡的第一片雪花,已經悄然無聲地落了下來。
  
  就在那一瞬裡,我的心裡一動,不由喊出了聲:「赤蠻,快去看看大合薩。」
  
  赤蠻急急應了一聲,掉頭催馬,奔入瀛棘大營內。
  
  那時候霧氣再一動,彷彿變得稀薄起來,我看到了從飄蕩的霧氣裡正面衝出來的白戎騎兵。他們拉開成數道影影綽綽的黑線,飆風一樣掠過高高的黑草原野,朝白狼營的當面撲來。白戎是西北的遊牧部落,民風剽悍,以快馬和白戎彎刀而出名。他們的輕騎在瀚州七部中號稱精銳,曾獨霸西北高原兩百餘載,雖然最終向青陽俯首稱臣,但戰力之強,不減當年。
  
  連重治終於派出了這支騎兵,朝瀛棘中軍主帥的位置殺了過來。
  
  青陽連校尉的六部前驅和我們在霧氣中來回撕扯的時候。我叔父鐵狼王早已帶著四萬瀛棘精銳,靜悄悄地伏在了國屋山口的桑蛇谷裡。國屋山與大望山同屬彤雲山脈,相距不遠,地勢要比駐著青陽大寨的大望山口高出千餘尺,山頭總是縈繞在飄蕩的霧氣裡。山後亂石嶙峋,溝谷破碎,隱藏在茂密的亂樹雜草中,三條溝壑的出口正好搭在緩緩傾斜向陰羽原的大望山北麓上。這三道山谷又叫桑蛇谷,雖然溝中草木茂盛,但瀛棘的牧民們害怕迷路,都不敢讓自己的牛羊深入其中,其間最長的一條山谷彎彎曲曲延伸向前,如同高高昂起的蛇頭一樣甩了出去,谷口就是大望山口平緩起伏的山塬,只要一個衝鋒,就能殺入大望山北麓的核心。
  
  左驂和他的群狼對陰羽原周圍千里範圍內的地形就如自己家的後院般熟稔,這些天全仗他領路。群狼帶著瀛棘的騎兵們行走在桑蛇谷地,高草下掩蓋著若有若無的小道,低回曲折。他們七拐八繞,在青陽人十萬大軍的微小縫隙裡直插入到國屋山後。
  
  許多瀛棘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狼騎的潛伏行進。那些高大的狼聳著肩膀,矮著身子,掩藏在灰濛濛的樹叢中偷偷摸摸地行進,不發出一點聲息。它們在草葉下穿行,連草葉尖都不晃動一下。千牛衛的賀拔離祖孫想起第一次和鐵狼王見面,在溫泉河中其埋伏的情景,就不寒而慄。說到潛伏偷襲,瀚州之上的騎兵無出馳狼騎之右。
  
  低回的霧和黃草掩蓋著瀛棘騎兵的蹤跡,又正好是逆風,狼的氣味被風帶到了西面。他們在厚厚的秋草和灰黃的林子裡靜悄悄地藏了兩天一夜,不露點滴痕跡。
  
  在溝谷裡安設好馳狼騎和瀛棘騎兵後,左驂獨自帶著幾匹狼走入霧裡,他順著陡峭的只有狼能登上去的小道爬上國屋山頂,把狼的尖耳朵隱藏在長滿荊棘的巨石下,探頭俯瞰下去,只見青陽人的營帳在山下重重疊疊地向外延伸,上萬頂白色的牛皮營帳滿坑滿谷地填滿大望山下的四十里荒原,無邊無際,如同北荒的冬雪提前降臨。
  
  大霧對偷襲的大軍來說是極好的隱蔽,對偵察的斥候來說就是噩夢。左驂耐心地伏在山頂,眼睛銳利如刀,將霧氣中露出的青陽旗號和營寨一一銘記在心。
  
  雖然青陽這數年來日漸沒落,但其多年來稱雄瀚州,此刻霸氣仍在。左驂可見十萬人大小連環二十餘座營寨,連綿四十餘里,壁壘高聳,營帳森嚴。青陽人佔領了大望山口的南北兩麓,以東西向的山脊為防線,大寨面對北方,右手和背後有一條小河,那是龍牙河的一條支流。左驂辨認出了中央高樹著青陽王的白色旗幟的王營,左翼大風,右翼重騎,各營連環相扣,左右兩翼頂端相距近三十里,卻有幾處窪地隱藏在低處,始終被霧氣遮蓋著。左驂看著幾棵杉樹的樹梢挑在空中,卻怎麼也難見其下是否有軍隊蹤跡。
  
  左驂張望良久,卻看不出青陽人最精銳的虎豹騎隱藏在哪。其餘各軍也就罷了,虎豹騎的實力令任何人不可小覷。找不到他們駐馬何處,實在是瀛棘人的一大隱患,不禁讓他犯起幾分嘀咕。
  
  左驂還在那望著,突然見山下青陽軍營一陣騷動,小隊兵馬在營門裡進進出出,知道定然是青陽人前方和瀛台白已經接上戰了,不敢怠慢,急忙抱住一匹巨大的黃皮馳狼的脖子,匆匆畫就一幅草圖,掛在狼脖子上鐵鏈繫著的一個鐵筒裡,放手讓它竄下了山。
  
  我叔父鐵狼王收到左驂的圖譜,瞄了一眼後隨手轉給諸將傳閱,他自己將眼睛瞇成一線沈吟起來,很快下定了決心。那日下午,賀拔爺孫倆率領瀛棘四衛輕重騎兵,首先順著國屋山的最側旁的溝谷,前出到那道龍牙河支流的上遊,除右翼方面留有少數騎哨外,其餘人馬全都匿藏在谷口內,緊跟其後行動的是國無啟和國無雙兄妹的玉鈴衛左右散射騎、長孫亦野的鷹揚衛長槍騎,從中間的溝谷中向前摸進,鐵勒延陀將他的最精銳的馳狼騎放在了當中那條蛇頭一樣昂起的谷中。
  
  他的計劃簡單又有效,和瀛台白的的攻擊意圖極其相似,只要捱到青陽的金帳大軍一動,就發出訊號。賀拔氏的重騎和國氏的散射騎就會劃一道彎弧,從側後撲擊青陽人的左翼後方,青陽人的左翼哪怕往後動上一動,露出中軍的間隙,那便等於閃開了咽喉,鐵狼王的三千馳狼騎就會如雷霆一樣繞過青陽的左翼,劈在呂貴觥的臉上。長孫的長槍騎和代領的豹韜衛就是他們惟一的預備隊。
  
  那一夜對谷地裡隱藏著的四萬瀛棘人來說是最漫長最難捱的一夜,對於埋伏在山頂的左驂也是如此。山頂勁風凜冽,已經飄開了小雪,他皮厚肉粗,倒是不懼風寒,趴在狼肚子下在草窩裡捱過了心事重重的一夜,第二日天亮一睜眼,眼前卻是一片白茫茫的濃霧,左驂抖落身上的霜雪,焦急地待到山風將霧吹開,登時吃了一驚,原來青陽左翼的大風營已經空了,這一支銳旅不知什麼時候已然開拔,竟悄無聲息地躲過了左驂的耳朵。
  
  他的心裡又驚又喜,喜的是對於山谷裡埋伏著的瀛棘大軍來說,青陽左翼去了一大勁敵,驚的是大風營定然被呂貴觥悄悄派往前沿,鎮守瀛棘大營的瀛台白本來兵少,未必受得了這支瀚州數一數二的銳旅衝擊。兩大精銳都失了蹤跡,左驂也擔心不小,只是此刻箭在弦上,也顧不了那許多,他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呂貴觥的王旗。見王營中偵騎簷口落水般次第流出,周圍各營都可見一撥又一撥的騎兵步兵集結成隊列移動,但就是看不到青陽本陣的白色豹尾旗移動。
  
  突然之間,一聲清亮的號角震動了天際,左驂聽到數十面金鼓一聲接一聲地敲動,如同極遙遠的天邊緩緩滾來的雷聲,青陽人的金帳大軍一隊隊地開了出來,將踏動的塵埃甩上半空,順著風直捲到大望山以南去。
  
  「好。」左驂承認說,「老子看走眼了,瀛棘的那撥娃娃打得還不錯。」
  
  青陽的大軍在山口的緩坡上列開陣勢,氣勢浩大,猶如憑空多了一座移動的森林。只是他們人數眾多,不論是列陣還是展開都大耗時間。
  
  左驂目光銳利,從山頂瞇著眼睛望下去,甚至能看清那些騎兵身上黑鍛鋼甲的閃光,但依然是找不到虎豹騎的蹤影,這成了他心裡的一片死疙瘩。左驂拍了拍他的狼,對著它們的耳朵喃喃道:「這可真是糟糕的一天,灰眼,別東張西望啦,看得見他們的右翼嗎?金毛,你的眼睛一向最銳利的,他們的豹子在哪裡呢?」
  
  那些狼對著他氣餒地低嚎,舔著他的臉。
  
  看不見嗎?看不見?還是看不見他們的虎豹騎在哪裡嗎——好了,管不了這麼多了,」左驂陰沈著臉說,「給他們發信號,叫大軍上來吧。讓那些狼兄弟去收拾他們人吧。」
  
  賀拔、國氏和鐵狼王的各軍都同時聽到了從山上順風而下的淒厲狼嚎,一聲長接著一聲短,連續變換了幾個調門,但都長短有序。賀拔的四衛人馬靜悄悄地跳上馬背,然後順著谷口湧了出去,霧氣隨著他們跌宕的身子起伏,把他們遮蔽得嚴嚴實實。
  
  那四衛輕重騎兵是賀拔氏的千牛、金吾、紇單氏的白驍、白氏的領軍,各衛均是長刀騎,用的都是雙手長刀,只是戰馬上有無具裝鎧的區別。此刻這一萬六千人分成八支小隊,每隊兩千人,藉著濃霧的掩護,順著淺淺的小河直插入青陽人的後陣和大寨之間,隨後集體向左旋轉,朝青陽左翼的背後撲去。
  
  他們並不能完全隱匿蹤跡,馬蹄聲將他們的蹤跡順著山脊隆隆地傳遞到了青陽人的耳朵裡。偷襲青陽人可不像瀛台白襲擊連重治的前部雜兵那麼容易。雖然這一彪軍隊來得突然,但守衛青陽左翼的十二營鐵索步兵處變不驚,一聲號令下,鐵索兵齊刷刷地轉過身子。他們齊聲呼喝,樹起鐵盾,將刺蝟一樣的長矛樹起,朝向了後方瀛棘人來襲的方向。
  
  瀚州軍隊歷來都以來去如風的騎兵成名,一些精銳部隊甚至一人有好幾匹馬。蠻族人不以步兵為勝,縱然有像七曲那樣非得立在地上開弓的長弓手,也多備有自己的戰馬,只有在北都城修建起來後,各部入主北都的勢力都不得不考慮專職守城的純步兵部隊,起初以弓弩兵和長槍兵為主,後來才出現了以步兵武器為主的軍隊,其後青陽人又在守城步兵基礎上發展了野戰的鐵索步兵,作為大軍本陣的近衛。
  
  蠻族人以遊牧為生,性格多半不馴,難以控制,因而訓練協同一致性最重要的步兵方陣就很不容易;但青陽的長槍步兵依靠長槍和厚厚的牛皮盾牌,每陣都排列成嚴整的方陣向前進發,形成無法突破的盾牌長城,一旦發起進攻就不再後退。他們紀律嚴明,即便死了也不會丟下自己的盾牌,一營一營的步兵結成方陣向前推進的時候,就如鐵索連成的山嶽一般無法撼動,故名「鐵索」兵。
  
  巨箕山之戰中,青陽人曾經利用這樣的方陣,守住了千名高大如山的誇父對中軍本陣的突擊,雖然十二營鐵索兵傷亡殆盡,卻使那千名最精銳的誇父武士全都倒在衝入中軍陣中的路上,其戰力之雄悍可見一斑。
  
  賀拔氏的重騎兵發動了三波攻擊,直衝入到密密麻麻的長槍陣中,但勇武的賀拔人也難以撼動這樣的山陣,每次衝擊,不過是在青陽人的陣前丟下了數百具屍體而已。三輪沖罷,
  
  賀拔人銳氣已失,陣形也見鬆動。突然一陣梆子響,從巍巍國屋山的影子下又衝出一彪人馬來,向鐵索兵的側翼射出密集的箭雨,這是從桑蛇谷中路衝出來的玉鈴衛騎射,雖然只有四千人,但鐵索兵促不及防,外圍的士兵紛紛舉起皮盾防身。
  
  賀拔爺孫趁機組隊,回身再戰,他們八隊騎兵輪番前衝,每衝過一輪,在玉鈴衛射出的箭雨掩護下向後退卻。他們一次次地衝擊,但鐵索兵陣施給他們的重壓卻越來越大,將他們步步壓向大望山口的脊部,一直頂到了青陽人剛離開的左路營寨前面。
  
  呂貴觥性急,只想一戰成功,大軍盡皆出動,留下來看守左路營寨的只有一千多散兵,轉眼被虎狼一樣的瀛棘人殺盡。賀拔原帶著四千金吾衛突了進去,只見到好大一片密密麻麻的營帳,卻見眾多糧草輜重,都在其間。
  
  賀拔原喜上眉梢,縱聲大叫:「發財了。」他轉頭對自己的手下喝道,「給我燒。多點火把,都給我燒了。」
  
  青陽左翼的帶兵虎賁郎將見到那些瀛棘人流寇一樣四散衝進自己營中,須臾火頭四起,不由得大怒,不要命地擂起鼓來,向前發動攻擊。鐵索兵吶喊一聲,放平長槍,一個衝鋒,就將兩萬瀛棘人逼得轉身後退。
  
  然而鐵索兵的弱點正在於此,這樣的步兵方陣依靠極其密集的陣型行動,鐵索步兵行動的依據來自接觸和感覺,而在這一天裡,太多的白霧和太多血泊、扭曲的屍體所組成的海洋使他們的眼目口鼻渾渾噩噩,任何一個陣中的步兵都無法對形勢有什麼判斷,他們只能跟隨著眾人的腳步,機械地舉槍前進,把長槍的潮水洶湧地向前推去。一旦發起了衝鋒,他們就無法轉身也無法後退。他們越朝前行,山坡的坡度就越陡;而他們越將賀拔的騎兵擠向南方,自己防守的區域拉開的口子也就越大。但他們有進無退。
  
  沒有人能清楚地看出來,鐵索兵的紀律如今成了掘開他們自己墳墓的鋤頭。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6-12 21:06:36

第4節 天下有熊(4)
  
  
  一切都如事先謀劃的那麼精確。青陽左翼的鐵索方陣剛剛後移。蓄勢已久的鐵狼王的狼騎如同鬼魅一樣發起了攻擊,他們把刀子夾在胳膊肘下,防止金屬的反光,狼的腳掌落在濕漉漉的草葉上又毫無聲息,青陽的鐵甲步兵們甚至來不及轉過他們的眼睛,直到鋒利的十隻爪鉤撲到他們身上的時候,才發現了這一瀛棘人最可怕的攻擊。
  
  最高明的劍客在極短的時間裡抓住了對手露出的惟一破綻時,絕不會手下留情。馳狼騎的第一擊就徹底摧毀了青陽人左翼的抵抗,它們夾雜著第一波卷落下的雪花,一陣風地越過山口高塬,從側翼橫衝入到青陽鐵甲步兵的陣列裡,在他們還沒來得及轉身的瞬間就劈砍下上千的頭顱,他們橫掃過威名赫赫的鐵索步兵陣,將那些創下無數功績和榮譽的勇士和戰將踏在狼爪下。
  
  在這樣的衝擊下,青陽人的雄厚左翼竟然毫無阻隔的能力。狼騎瞬間衝入青陽中軍,鐵狼王的大旗如同一團烈火直燒入到青陽六萬人大陣的核心中。
  
  馳狼騎快速向前撲進,但很快發現,他們每往前衝一步,就會更困難一點。他們開始遇到從整個部落中挑選出來的最精銳的騎士和武士,馳狼騎對之毫不懼怕,他們心中明白,自己遇到越勇武的青陽士兵,就說明他們離青陽人的王越近了。
  
  他們始終沒能看到傳說中青陽人最精銳的虎豹騎在哪裡,但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離那只搖曳的白豹尾越來越近了。
  
  鐵狼王騎在高大的馳狼上衝在最前面,他不經意地掃過青陽人左翼的陣地時,只覺得一股莫名的冷意從小腹中升了起來。他不明白那是什麼,那兒除了驚惶失措,正在拋下兵器逃散的鐵索兵外,只有呼嘯來去的濃霧。他甩了甩頭,現在擔心是沒有用的,於是轉頭狂暴地大呼:「殺青陽王!」帶著麾下馳狼騎中最凶悍的三百狼牙騎向前猛撲。
  
  在半里外的那片窪地邊緣的土坎上,以厚重的黑甲罩身的武銳將軍呂德也在看飄蕩在霧氣上的那只纖細的白色豹尾。豹尾被夾著雪花的風甩來甩去,來回飄蕩,似乎帶著身不由己的柔弱,但高大的旗桿就如一根將深深的根咬定巨岩的鐵樹,立定在地上紋絲不動。
  
  呂德是呂貴觥的族叔,多年來帶領虎豹騎為青陽四處征戰,戰功彪赫,雖然呂貴觥對庭中老將多半不滿,想方設法將他們替換下來,卻也知道呂德的位置無人能夠替代。此刻在那片窪地裡,靜靜等待著的虎豹騎們沈默不語,濕漉漉的霧氣打濕了他們的盔甲和兵器。他們披掛著黑色的冷鍛鋼甲,甲面堅滑光瑩,霧凝結出的水珠根本無法在上面停留,總是輕快地順著堅硬的甲面溜下去,但落下來的鬆軟的雪花,則開始在他們的頭盔和肩膀上、眉毛上堆積起來。雖然戰局變幻多端,他們堅守本位,一動不動。左翼那些突隱突現的灰色馳狼和咆哮的馳狼武士從霧氣裡竄出,兇猛地咬噬和撕裂自己的同胞時,從他們冷靜的臉上看不出絲毫變化,只能看到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在微弱地跳動。
  
  這確實是九州大陸上最可怕的勁敵。
  
  他們在等待搏殺獵物的最佳時機,能夠一擊搏殺的機會。
  
  呂貴觥接二連三地派出自己手下的伴當親隨,催促呂德將他的虎豹騎投入戰鬥,支援他的本陣。呂德卻立馬陣前,如石像般按兵不動,六千虎豹騎也同樣是矗立不動。呂貴觥最後派出的那名傳令官帶著青陽王的佩刀而來,下嚴令要呂德出擊。
  
  呂德只是搖了搖頭,不肯接令。那傳令官臉色扭曲,拔出佩刀喝道:「你是要反青陽王嗎?」他舉刀晃了一晃,就要朝呂德剁下。
  
  呂德眼也不擡,只是將裹著鐵護腕的胳膊一甩,已經將那人手中的刀子打飛。他快如閃電地伸出另一隻手,一伸一縮,已經一把扼住那傳令官的咽喉,將那張鐵青的臉拉到自己面前,鎮靜地對它說道:「回去轉告青陽王,打完這一戰,我的腦袋是你主人的,但是現在,我還要用它來為青陽效力。」
  
  我二哥瀛台白帶著他的武威衛奔雷一樣掠過霧幛籠罩下焦黑的草原。武威衛雖然人馬少,但既狡詐又勇武,如同靈狐一樣在數萬人馬糾纏著的平原中穿進插出。瀛台白黑甲黑馬,揮舞黑穗大矛,聲如霹靂,所過之處無人能夠阻擋。他們總是閃電一樣擊潰當面的軍陣,在各部聯軍的大隊軍馬圍攏過來的時候,又呼嘯著隱沒入白茫茫的霧氣中,留下驚惶的瀚州人傾聽遠去的蹄聲在耳畔迴響,那些蹄聲始終若即若離,神出鬼沒,讓他們擔心這些彷彿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蹄聲,隨時會在自己陣中最薄弱的地方突然爆發。
  
  武威衛在霧氣裡以蘆哨相互召喚,迴旋自如。他們殺散了一支瀾馬的小部隊,正要乘勝追擊下去,卻突然聽到了從瀛棘大營處傳來的隆隆鼓聲。
  
  「老大,」白黎謙吐出口中的蘆哨,對瀛台白說,「這是急喚鼓,大君在求救呢。」
  
  瀛台白凝目傾聽,一皺眉頭對老白喝道:「我答應過他,整軍向北退回,去救瀛棘大營。」
  
  緊緊跟隨在白黎謙身側的張方突然回頭喊了聲:「大人!」他聲音惶急,其他的人也同時聽到了順著風傳來的馬蹄聲,那些蹄聲輕快如風,急如驟雨,在一片緊似一片的小雪花裡捲了出來,絕非尋常的瀚州騎兵所能踏出的聲音。
  
  我二哥瀛台白的臉色一變,道:「這蹄聲,這蹄聲……是青陽大風營啊。他們居然已經把大風營調上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片刻工夫,這細雨怒濤一樣的蹄聲已從三面傳來,更有一路向武威衛的後面兜轉過去,顯然頃刻間就要將他們團團圍住。
  
  「我們被圍了。」白黎謙夾緊自己身下那匹浴滿鮮血的戰馬喝道。不用他提醒,所有的人都知道,此時如果轉身後退,那就是把自己的脊背和兩側交給大風的勁射啊。武威衛戰了兩日,已經人馬疲憊,如果被大風營從被後追上,是再危險不過的事情。
  
  瀛台白的怒火熊熊地燃燒了起來,如同一盆融化的鐵水從他的頭上澆下。薄雪開始在地面上堆積。他攥緊手裡的長矛,縱聲喝道:「好啊,全軍掉轉馬頭,就讓我們來會會聞名天下的大風營!」
  
  武威衛剩下的騎兵收束起來,並成了一排黑白分明的鐵牆,每個人都是左手盾牌,右手長矛。他們靜默無聲,面南而站,只有馬尾巴輕輕地甩動,只有血和汗從他們的額頭和胳膊上無聲地流下,但每個只要還有力氣的人,就挺直身子,擡起頭顱,瞪大雙眼,毫無懼色地面對向那些飛速變大的紅色的盔纓如烈火般燃燒的大風營戰士。他們每個人都心裡明白,惟一能抓住的機會,就是迎頭衝上,只有拚命打垮面前的敵人,衝入這些以弓箭聞名天下的輕騎陣中混戰,才有戰勝他們活下去的希望。
  
  大合薩在床上睜了睜眼。長孫齡驚慌地問:「你怎麼醒了?」
  
  「噓,你聽。」合薩閉著眼睛說。
  
  長孫齡如一隻懷疑自己被獵人瞄上的野鴨般四處張望,他看了看扣緊的門窗,又懷疑地看了看大合薩:「我什麼也沒聽到。」
  
  「替我更衣吧,如果瀛棘的大合薩死了,那也要一身清白地去死。」
  
  門吱呀一聲,輕輕地打了開來,就像被風吹開的,但長孫齡兩手發顫,他知道風不可能把頂上了手臂粗門閂的木門吹開。
  
  兩扇門張到盡頭的時候,斷成兩截的門閂才嗒的一聲落在兩側的地上,一簇銳利的寒光伸了進來。死亡的銳氣彙集成一個個小小的亮點,三個亮點就是三支箭頭,筆直地瞄向大合薩的前胸。一團不似人的黑影倏地閃進來,如同漂浮在床前面半明半暗的風裡。他手上扣著弦,身上捲動著的是象徵著死亡的氣息。
  
  「我認識你。那一天,你殺了瀛台詢。」大合薩慢吞吞地說,對那名黑衣人手裡平端著的利箭視若無睹,「你是昆天王養的刺客?」
  
  來者全身罩在一件看不出什麼材質的白色輕甲下,頭臉都被黑巾包裹住,但從他的身材上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一名羽人,只有羽人才會像風一樣輕盈地飄進來。
  
  大合薩認出了他,是因為他高傲的姿勢和那一天飛翔在太陽下的姿勢是一樣的。
  
  「不錯,我們是刺客。」他承認說,聲音低沈,帶著寧州人那種咬文嚼字的壞習慣和翹
  
  舌的口音,「可惜沒替大王辦成什麼事。昆天王功敗垂成,我的朋友們也都陸陸續續地死在鐵狼王手下。」他扯下了臉上的遮巾,那是一張臉型瘦長的臉,若非帶著痛苦而又極其疲憊的氣息,似乎穿越過太多的道路,因而對一切都不再留戀的話,那張臉會迷倒許多女人。
  
  他繼續說:「這都沒有什麼,可你們還殺了江瑤。我留了這條命在,就是要替她討還債務。」
  
  「江瑤是那個送你逃走的女術士嗎?」大合薩搖了搖頭,「確是可惜了。」
  
  「這和我們沒關係,」長孫齡縮在床角,用細細的聲音小聲地說,「你的朋友都不是我和合薩殺的。」他很奇怪大合薩還能和刺客一搭一搭地說下去,一點要逃跑的樣子都沒有。
  
  「與殺死她有關的人太多了,我無法一一殺盡。」羽人刺客有一雙細長上挑的眼,他耐心地轉頭看了看門外,那兒,霧氣如同破滅的夢,正在四處飄散。「這霧氣果然有古怪,」他微微笑了起來說,「就讓我借刀殺人,讓呂貴觥替昆天王將所有的仇一次都報了吧。」
  
  羽人弓上並排搭著三支鐵翎短箭,箭頭是扁平的三角形,帶著鋒利的倒鉤。這樣的短弓和箭,與蠻族人用的長弓大箭又有不同,只適合在極窄小的空間裡運用。在說這麼多話的時候,他的眼睛始終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胖乎乎的大合薩——從他踏入屋子開始,就沒有任何人可以拯救合薩的性命,但他還是奇怪,對面這個面目和睦、低眉垂眼的光頭,他說的話已經太多了。
  
  那一時刻,我還在巴巴地等待二哥的援軍。在瀛棘大營前的霧氣裡冒出來的騎兵雖然不多,卻全都是白戎的精銳。瀛台白親自領著人設畫在大營前密佈的陷馬溝極其刁鑽,雖然不深,卻很容易讓快馬的前蹄陷在裡面折斷腿骨,而且它們的位置連綿相環,快馬跳過了第一道溝就會正好落在第二道溝壑裡。白戎的騎兵被迫分割成小隊小心翼翼地慢跑前進,但無論他們的馬跑得再怎麼慢,這些凶狠的騎兵終歸還是要衝到我的王旗下。
  
  我的本陣中只有孤零零的二千五百白狼營孩兒軍和失去首領的三百豹韜衛,這些孩兒軍連戰刀都提不動,如果讓這些白戎的彎刀快馬衝入到我的白狼營陣中的話,只怕一個照面,白狼營就會一個活人也不剩了。赤蠻還沒有回來,他怎麼去了這麼長時間呢。我斜著眼睛看了看畫在地上的那道白線,不由得吞了口口水。邊上一名端著「一點油」的小孩的手在發抖,我揚手抽了他一鞭子。「拿穩了再放,和射兔子沒有兩樣。」我喊道。雪妖伸長了脖子瘋狂地朝前長嗥。
  
  瀚州的弩箭營作戰時候通常會列成三排。第一排蹲下,第二排瞄準,第三排上弦,能時刻保持密集的箭雨,但我營中的弩手太少,陣型又疏鬆,只能讓有弩的人在陣前排成一列。
  
  「望山!望山!」二十五名百夫長在他們各自的隊伍前拚命地扯著嗓子喊著。我能聽到這些稚嫩高亢的嗓音透過潮濕的空氣傳來。我拍著緊張不安地雪妖的耳朵,希望它能安靜一點,它邁著碎步踱來踱去,簡直攪得我無法判斷出白戎人沖得多近了。
  
  「懸刀!」
  
  二十五名百夫長也同時扯著嗓子喊了起來:「懸刀!」
  
  一排鐵翎弩箭沒入空中。少年弩手們射出了自己的第一箭。
  
  時間彷彿凝固在那些弩箭發出的嗖嗖聲裡,奔騰而來的騎兵馬蹄僵僵地伸出,似乎懸在半空中,良久不見反應。我甚至疑慮這一排箭放得太早,那些白戎的騎兵還沒跑到射程內呢。我還在這麼想著,隨即看到跑在前頭的那些騎兵雙手一揚,連人帶馬就跪倒在地,砸起一團黑泥來。
  
  齊射只是使這些久經戰陣的騎兵陣列稍稍一窒,雖然翻倒的戰馬、馬的嘶鳴聲和人的慘叫聲如同漣漪一樣向四面映射出去,但向前疾衝的馬蹄聲始終不絕於耳。
  
  「上弦!」不用那些聲音嘶啞的百夫長們催促,小孩們拚命地轉動那枚小小的曲柄。我兩手都是汗。陣後急促的鼓聲響個不停。瀛台白在哪裡呢?
  
  第二排箭。
  
  這一次倒下了更多的人和馬,但白戎的前鋒已經逼近了,我看得見他們的繃緊的嘴唇和唇上那一抹冷淡的笑意。
  
  一些小孩子的曲柄轉得太急,他們手忙腳亂,讓弩脫手滑落在地上。
  
  「鎮靜,鎮靜。」那些同樣年齡的百夫長們竭力安撫著手下,豆大的汗不斷從他們的額頭上滾了下來。
  
  鼓聲停了一瞬,讓我的心臟也是一窒,幾乎停止了跳動。我轉頭朝他們憤怒地喊:「繼續敲鼓,不要停!憤虢侯就要來了。」那些敲鼓的孩子們確實累壞了,但我絕不能讓他們停下。
  
  第三排箭。
  
  這是瀛台白答應讓我們射出的最後一排箭了。
  
  白戎騎兵扔下那些倒地的人馬,躍馬而出。他們的人數確實不多,這一番疾衝後,殺到陣前的也就不過千人而已。我看到他們眼睛裡的殺意如冰冷的海潮。他們一聲呼嘯,同時拔出了長刀,刀尖的凜凜寒意映照到了我們每個人的眼裡。
  
  三百名豹韜衛也同時伸手摘刀,他們是最後的防線了。不需要赤蠻在這兒發令,他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三百名瀛棘的少年戰士齊刷刷地驟馬向前衝去,去做那毫無希望的阻截。這三百人,只在衝過來的白戎騎兵線裡,捲起了一股小小的浪花,隨後就消匿不見了。
  
  白戎人擺脫了最後的糾拌,他們飛馳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白狼營裡的弩手們瘋狂地轉動曲柄,想要發射第四箭的時候,四面都傳來了可怕的崩裂聲,上百隻弩同時繃壞了。而刀影如山,正朝我們猛撲過來。雪花開始紛揚而下,那架勢不把這八百里的北荒莽原鋪蓋個嚴嚴實實絕不停下。
  
  我看到了這些最勇敢的孩子們眼睛裡害怕的神情,他們的腿肚子輕輕地哆嗦著,想要轉身後退了。就連一聲不吭的賀拔蔑老也驅著他的馬一步跳上前來,朝我伸出一隻手:「大君,快跳過來,我帶你走吧。」
  
  他們輕輕地哆嗦著,全都回過頭來看我。鼓聲早已經停了,我顧不上了,管他媽的呢。我咬著牙拉住雪妖的鐵韁繩,跳到他們前面,跳到那些弩手的前面,站到了最前面:「所有弩還沒有壞的人,站到前面來。」
  
  憤虢侯既然不照約定而來,我也可以不照約定就此逃走,不過在那之前,我還得為瀛棘再射一箭。這是想要證明我站在這裡,不是為了瀛台白,而是為了我自己的瀛棘。這真是些好孩子,他們還停在那兒看我,沒有轉身就走。我鎮靜地抽出了狼鞍子上瀛台白送給我的那把穿雲弩,指向了南方:「瀛棘的好孩兒們,再跟我放一箭,就放一箭。」
  
  我喊:「放完這一箭,如果他們還在往前衝,那我就和你們一起逃走好了。」
  
  馳狼騎的側翼衝殺徹底摧毀了青陽左翼的方陣,鐵索長槍的方陣一旦被打散,這些悍勇的士兵在快馬如風的騎兵面前就成了挨宰的羔羊。賀拔離和其餘的三衛瀛棘騎兵同時回軍砍殺。鐵勒延陀則帶著馳狼騎橫越陣前,直衝入到高樹著白狐尾王旗的青陽王核心軍陣中。
  
  鐵狼王舉刀大聲咆哮,已經看到了被數百名黑甲長槍的衛士簇擁著的呂貴觥,他大呼著撲了過去,突然間一道明亮的火光燒起,照頭撞來。鐵勒延陀帶狼猛低頭竄了出去,卻見身後的泥地上倏地騰起一道熊熊的火牆,橘黃色的火焰騰上半空,將億萬片落下的雪花瞬時化為水氣。他側頭一看,見到青陽人陣裡一名披著橘紅色輕甲的高瘦個子,眉骨如同刀刻般深,正從馬背上躍起飛在半空,雙手一張,大喝一聲:「鴣!」又是一道火牆從他的手中放出。鐵勒延陀騎著的那匹赤紅色長毛的巨狼夾緊尾巴,在丟棄滿死屍和兵器的黑泥地上東拐西竄,火焰長舌吞吐不定,一直追在他的腦後,轉眼在薄雪地上燒起十餘道火牆。
  
  從呂貴觥的衛士陣中擁出來十多名披掛著輕紅甲的術士,手上舞動一團團燃燒的烈火,落地就著,轉眼在洶湧而來的馳狼騎和青陽王中間樹起了一道厚厚的火牆。
  
  我叔父鐵狼王回頭大喊了一聲,這邊也是七八名大漢駕著狼衝了出來,其中一名漢子卻是上次在酒館中比箭作弊的亙白朮士。他大喝一聲,雙指一分,一陣疾風從他身後衝出,疾撞入火牆中,然後往兩側一卷,登時將那道火牆拉開一道缺口。
  
  說時遲,那時快,一團火球從缺口內疾射而出,轟隆一聲正中這人的身子,頓時連人帶狼都燒了起來,瞬間全身都被燒焦了。與此同時,後面拍馬趕到的國無啟也是一箭從火牆的缺口中射進,與那團火球交錯而過,唰的一聲射中那名高瘦術士的眉心,那人從馬上倒撞在地。國無雙帶著騎射玉鈴衛已經隨後殺到,亂箭從火牆中射入。
  
  我叔父鐵狼王手下那些徙人所學繁複龐雜,有用亙白風系的法術,有用印池水系的法術,還有人乾脆驅馳狼用鋒利的前爪刨起大堆泥土壓到火上,雖然不如青陽王帳下的郁非術士所學精純,卻都極其管用,三下兩下就亂七八糟地將那道火牆壓出了十來個缺口。青陽王的黑甲武士站在缺口處拚死抵抗,而咆哮的巨狼載著鐵塔一樣的武士一隻接一隻地衝了進去,壓迫著他們,讓他們步步後退。帶了弓箭的馳狼騎和玉鈴衛則尋了準頭,一個一個地將那些輕甲術士射倒。那些青陽最勇武的衛士們終於抵擋不住了,他們的眼裡泛起驚恐的光芒,身經百戰的鐵狼王熟知這樣的光芒,他知道再揮刀砍倒一個人,再往前衝進一步,再壓上一聲憤怒的咆哮,這些甲士就會徹底崩潰,失去任何獲取最後勝利的勇氣和信心。
  
  他舉刀狂呼,準備帶著所有的馳狼精銳從缺口中一擁而入,卻就在這一時刻,突然聽到了從側翼傳來的鐵勒部人的慘叫聲和狼的驚恐嗥叫聲。他閃電般地回頭,想起了全軍衝過開闊地時左側那幾片霧氣籠罩著的窪地,只有幾株高大的杉木露出了樹梢能讓人看到。那裡果然隱藏著敵人,終於發動了攻擊。
  
  鐵狼王面色變得蒼白,他垂下自己手中的長刀,跳上狼背仔細張望,只見一道道鐵流正從左側衝來,黑色的鐵甲在霧氣裡也發著黝黑的刺眼光芒,沒有號角聲也沒有鼓聲,他們已經步伐一致地發起了可怕的衝擊。
  
  一個人奮力刺出一槍時是他最危險的時候,同樣的,一支軍隊在即將得勝的一瞬間也是最脆弱的時刻。這支軍隊早就掩藏在了那兒,竟然隱忍到了最後的關頭,在馳狼騎最軟弱的時候,才發出了致命的一擊。
  
  「不愧是虎豹騎!」鐵勒延陀將刀子在手裡轉了一圈,低低地長歎了一聲。
  
  八千虎豹騎鐵甲洶湧,悄無聲息地衝了出來,馳狼騎側翼的數百玉鈴衛,甚至沒有在這道鐵潮中捲起一朵浪花,就被無聲地吞沒了。虎豹騎越過側翼,呂德騎著匹雪蹄烏騅,奔騰在虎豹騎排頭第一列裡,厚重的包頭鐵盔連他的面容全都擋住,他揮舞重劍,兇猛地橫劈豎砍,紅色的血泉就隨著黑色利刃劃動的方向噴濺上天空。他身後那些如狼似虎衝上的虎豹騎,用披著鐵甲的戰馬寬大的胸脯狠狠地撞在那些巨狼騎士的側腹上,把那些粗壯的武士撞下狼背。馳狼騎的側衛倉促組陣,朝飛馳而來的虎豹騎反撲上去,用身軀和飛濺的血花阻擋這股怒潮。
  
  「大王,怎麼辦?」黃鬍子的賀老六驚惶地抹了一把額頭上流下的不知是血還是汗,衝到鐵狼王身遭問。
  
  「怎麼辦?」鐵狼王凶狠的目光透過壓得低低的眉毛射出來,他左右一張,望見賀拔離爺孫已經帶著四衛瀛棘騎兵衝至此處接應,幾員統領都滿臉血汙地越出陣來跟在他身後,他們勒住筋疲力盡的馬,用探詢的目光問他,而他的呼喊聲如霹靂一聲,震得身邊的人都是耳根一炸,「拼了!」
  
  鐵勒延陀大聲呼喝道:「賀拔那顏,你協助馳狼騎阻擋住虎豹騎,拼到最後一人最後一狼,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他再轉身向其他跟在身邊的人一招手,引狼掉刀,怒目猙獰地大喝:「其他人跟我來,殺青陽王!」
  
  「殺青陽王!」他身邊的狼牙騎跟著他低語。這低誦的聲音越來越大,起初如一道小溪,隨後變成低語的海洋,迴繞在整片草原上。
  
  「殺青陽王!」瀛棘人高呼著這四個字,最後這聲響匯聚成洶湧的濁流,朝青陽王所在的地方席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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