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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29 14:32:49

本帖最後由 旖旎 於 2011-5-29 14:34 編輯


  第一章
  37歲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機上。龐大的機體穿過厚重的夾雨雲層,俯身向漢堡機場降落。11月砭人肌膚的冷雨,將大地塗得一片陰沈。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機樓上的旗,以及BMW廣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蘭德派抑郁畫幅的背景一段。罷了罷了,又是德國,我想。

  飛機剛一著陸,禁煙字樣的顯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擴音器中低聲傳出背景音樂,那是一個管弦樂隊自鳴得意演奏的甲殼蟲樂隊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難以自已。不,比往日還要強烈地搖撼著我的身心。

  為了不使頭腦脹裂,我彎下腰,雙手捂臉,一動不動。很快,一位德國空中小姐走來,用英語問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說不要緊,只是有點暈。

  "真的不要緊?"

  "不要緊的,謝謝。"我說。她於是莞爾一笑,轉身走開。音樂變成彼利·喬的曲子。我仰起臉,望著北海上空陰沈沈的雲層,浮想聯翩。我想起自己在過去人生旅途中失卻的許多東西--蹉跎的歲月,死去或離去的人們,無可追回的懊悔。

  機身完全停穩後,旅客解開安全帶,從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於那片草地之中,呼吸著草的芬芳,感受著風的輕柔,諦聽著鳥的鳴囀。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滿20歲的時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可以了,謝謝。只是有點傷感。"我微笑著說道。

  "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說罷,她低下頭,欠身離座,轉給我一張楚楚可人的笑臉。"祝您旅行愉快,再會!"

  "再會!"

  即使在經曆過十八載滄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記起那片草地的風景。連日溫馨的霏霏輕雨,將夏日的塵埃沖洗無余。片片山坡疊青瀉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風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雲仿佛凍僵似的緊貼著湛藍的天壁。凝眸遠望,直覺雙目隱隱作痛。清風拂過草地,微微卷起她滿頭秀發,旋即向雜木林吹去。樹梢上的葉片簌簌低語,狗的吠聲由遠而近,若有若無,細微得如同從另一世界的入口處傳來似的。此外便萬籟俱寂了。耳畔不聞任何聲響,身邊沒有任何人擦過。只見兩只火團樣的小鳥,受驚似的從草木從中驀然騰起,朝雜木林方向飛去。直子一邊移動步履,一邊向我講述水井的故事。

  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得它有什麼撩人情懷之處,更沒想到十八年後仍曆曆在目。那時心�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個漂亮姑娘,只是我與她的關系,而後又轉回我自己。在那個年齡,無論目睹什麼感受什麼還是思考什麼,終歸像回飛棒一樣轉回到自己身上。更何況我正懷著戀情,而那戀情又把我帶到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賞周圍風景的閑情逸致。

  然而,此時此刻我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來的,卻仍是那片草地的風光:草的芬芳、風的清爽、山的曲線、犬的吠聲……接踵闖入腦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觸及。但那風景中卻空無人影。誰都沒有。直子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到底消失在什麼地方了呢?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貴的東西,她和當時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處去了呢?哦,對了,就連直子的臉,遽然間也無從想起。我所把握的,不過是空不見人的背景而已。

  當然,只要有時間,我會憶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線型瀉下的手感爽適的秀發,那圓圓的軟軟的耳垂及其緊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時常穿的格調高雅的駝絨大衣,那總是定定注視對方眼睛發問的慣常動作,那不時奇妙發出的微微顫抖的語聲(就像在強風中的山崗上說話一樣)--隨著這些印象的疊湧,她的面龐突然自然地浮現出來。最先出現是她的側臉。大概因為我總是同她並肩走路的緣故,最先想起來的每每是她的側影。隨之,她朝我轉過臉,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頭,輕輕地啟齒,定定地看著我的雙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的行蹤。

  但是,為使直子的面影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我總是需要一點時間。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所需的時間愈來愈長。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實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漸次變成10秒、30秒、1分鍾。它延長的那樣迅速,竟同夕陽下的陰影一般,並將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哦,原來我的記憶的確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遠離,正如我逐漸遠離自己一度戰國的位置一樣。而惟獨風景,惟獨那片10月草地的風景,宛如電影中的象征性鏡頭,在我的腦際反複推出。並且那風景是那樣執著地連連踢我的腦袋,仿佛在說:喂,起來,我可還在這�喲!起來,起來想想,思考一下我為什麼還在這�!不過一點也不痛,一腳踢來,只是發出空洞的聲響。甚至這聲響或遲或早也將杳然遠逝,就像時間萬物歸根結底都將自消自滅一樣。但奇怪的是,在這漢堡機場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機上,它們比往常更長久地、更有力地在我頭部猛踢不已:起來,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動筆寫這篇文字。我這人,無論對什麼,都務必形諸文字,否則就無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時究竟說什麼來著?

  對了,她說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實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許是只對她才存在的一個印象或一種符號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她頭腦中編織的其他無數事物一樣。可是自從直子講過那口井以後,每當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時呈現出來。雖然未曾親眼目睹,但井的模樣卻作為無法從頭腦中分離的一部分,而同那風景混融一體了。我甚至可以詳盡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於草地與雜木林的交界處,地面上豁然閃出的直徑約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給青草不動聲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無柵欄,也不見略微高於井口的石楞,只有那井張著嘴。石砌的井圍,經過多年風吹雨淋,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混濁白色,而且裂縫縱橫,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綠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鑽進那石縫�。彎腰朝井下望去,卻是一無所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間所有種類的黑一古腦兒煮在�邊。

  "那可確實--確確實實很深喲!"直子字斟句酌地說。她說話往往這樣,慢條斯理地物色恰當的字眼。"確確實實很深,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曉得它的位置--肯定在這一帶無疑。"她說著,雙手插進粗花呢大衣袋�,覷了我一眼,嫵媚地一笑,仿佛說自己並非說謊。

  "那很容易出危險吧,"我說,"某處有一口深井,卻又無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豈不沒得救了?"

  "恐怕是沒救了。颼--砰!一切都完了!"

  "這種事實際上不會有吧?"

  "還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兩載就發生一次。人突然失蹤,怎麼也找不見。於是這一帶的人就說:保準掉進那荒草地的井�了。"

  "這種死法怕有點不太好。"我說。

  "當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頸,當即死了倒也罷。可要是不巧只摔斷腿腳沒死成可怎麼辦呢?再大聲呼喊也沒人聽見,更沒人發現,周圍觸目皆是爬來爬去的蜥蜴蜘蛛什麼的。這麼著,那�一堆一塊地到處是死人的白骨,陰慘慘濕漉漉的。上面還晃動著一個個小小的光環,好像冬天�的月亮。就在那樣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掙紮著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說,"總該找到圍起來呀!"

  "問題是誰也找不到井在哪�。所以,你千萬可別偏離正道!"

  "不偏離的。"

  直子從衣袋�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緊的,你。對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這一帶兜圈子轉不出來,也絕不可能掉井�。而且只要緊貼著你,我也不至於掉進去。"

  "絕對?"

  "絕對!"

  "怎麼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說。如此默默地走了一會。"這方面,我的感覺靈驗得很。也沒什麼道理,憑的全是感覺。比如說,現在我這麼緊靠著你,就一點兒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腸的,再討人厭的東西也不會把我拉去。"

  "這還不容易,永遠這樣不就行了!"

  "這話--可是心�的?"

  "當然是心�的。"

  直子停住腳,我也停住。她雙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處,黑漆漆、濃重重的液體旋轉出不可思議的圖形。這對如此美麗動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視著我。隨後踮起腳尖,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一瞬間,我覺得一股暖流穿過全身,仿佛心髒都停止了跳動。

  "謝謝。"直子道。

  "沒什麼。"我說。

  "你這樣說,太叫我高興了,真的。"她不無淒涼意味地微笑著說,"可是行不通啊!"

  "為什麼?"

  "因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殘酷了。那是--"說到這�,直子驀地合攏嘴唇,繼續往前走著。我知道她頭腦中思緒紛亂,理不清頭緒,便也緘口不語,在她身邊悄然移動腳步。

  "那是--因為那是不對的,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少頃,她才接著說道。

  "怎麼樣的不對呢?"我輕聲問。

  "因為,一個人永遠守護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呀?咦,假定、假定我們結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麼在你上班的時間�,有誰能守護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離你不成?那樣豈不是不對等了,對不?那也稱不上是人與人的關系吧?再說,你也早早晚晚要對我生厭的。你會想:這輩子是怎麼了,只落得給這女人當護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這樣。而這一來,我面臨的難題不還是等於沒解決麼!"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這樣。"我撫摸她的背。說道,"總有一天要結束的。結束的時候我們在另作商量也不遲,商量往下該怎麼辦。到那時候,說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們總不能眼盯著收支賬簿過日子。如果你現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呢?好麼,雙肩放松一些!正因為你雙肩繃得緊,才這樣看待問題。只要放松下來,身體就會變得更輕些。"

  "你怎麼好說這些?"直子用異常幹澀的聲音說。

  聽她這麼說,我察覺自己大概說了不該說的話。

  "為什麼?"直子盯著腳前的地面說,"肩膀放松,身體變輕,這我也知道。可是從你口�說出來,卻半點用也沒有哇!嗯,你說是不?要是我現在就把肩膀放松,就會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這樣活過來的。如今也只能這樣活下去。一旦放松,就無可挽回了。我就會分崩離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麼地方去。這點你為什麼就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說什麼照顧我?"

  我默然無語。

  "我心�要比你想的混亂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亂糟糟……嗯,當時你為什麼同我一起睡覺?為什麼不撇下我離開?"我們在死一般寂靜的松林中走著。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殼,在腳下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和直子猶如尋覓失物似的,眼看著地緩緩移步。

  "原諒我。"直子溫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搖了幾下頭說,"不是我存心難為你。我說的,你別往心�去。真的原諒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慪氣。"

  "或許我還沒真正理解你。"我說,"我不是個頭腦靈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個過程。但只要時間,總會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徹底。"

  我們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側耳傾聽。我時而用腳尖踢動知了殘骸或松塔,時而擡頭仰望松樹間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兩手插在外衣袋�,目光遊移地沈思著什麼。

  "噯,渡邊君,真喜歡我?"

  "那還用說?"我回答。

  "那麼,可依得我兩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著搖搖頭:"兩件就可以,兩件就足夠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對你這樣來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興,真是--雪�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還會來的。"我說,"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這樣活過、這樣在你身邊呆過。可能一直記住?"

  "永遠。"我答道。

  她便沒再開口,開始在我前邊走起來。樹梢間瀉下的秋日陽光,在她肩部一閃一閃地跳躍著。犬吠聲再次傳來,似乎比剛才離我們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岡,鑽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脅迫。我拉開兩三步距離跟在後面。

  "來看呐,這兒好像有井。"我沖著她的後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動情地一笑,輕輕抓住我的胳膊,然後肩並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遠都不會把我忘掉?"她耳語似的低聲詢問。

  "是永遠不會忘。"我說,"對你我怎麼能忘呢!"

  盡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一天天模糊起來。在如此追蹤記憶的軌跡寫這篇東西的時間�,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卻的東西委實太多了。甚至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連最關鍵的記憶都喪失了。說不定我體內有個叫記憶堆那樣的昏暗場所,所有的寶貴記憶統統堆在那�而化為一灘爛泥。

  但不管怎樣,它畢竟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全部。於是我死命抓住這些已經模糊並且仍在時刻模糊下的記憶殘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來繼續我這篇東西的創作。為了信守我對直子做出的諾言,舍此別無他路。

  很久以前,當我還年輕、記憶還清晰的時候,我就幾次有過寫一下直子的念頭,卻連一行也未能寫成。雖然我明白只要寫出第一行,往下就會文思泉湧。但就是死活寫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曆曆如昨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處著手,就像一張詳盡的地圖,有時反倒因其過於詳盡而不便於使用。但我現在明白了:歸根結底,我想,文章這種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納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記憶和不完整的意念。並且發覺,關於直子的記憶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時至今日,我才恍然領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別忘掉她的原因。直子當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記憶遲早要被沖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強調說: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曾這樣存在過。

  想到這�,我就悲哀得難以自禁。因為,直子連愛都沒愛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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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5-29 14:33:33

本帖最後由 旖旎 於 2011-5-29 14:34 編輯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大約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學生寄宿院�。我18歲,剛上大學。對東京還一無所知,獨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這�給我找了間宿舍。這�一來管飯,二來生活設施也一應俱全。於是父母覺得即使一個未通世故的18歲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當然也有費用方面的考慮。同一般單身生活開支相比,學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為,只要有了被褥和台燈,便無須添置什麼。就我本人來說,本打算租間公寓,一個人落得逍遙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費以及每月的生活費,也就不好意思開口了。況且,住處對我原本也是無可無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東京都內風景不錯的高地上,占地很大,四周圍有高高的混凝土牆。進得大門,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樺樹。樹齡聽說至少有150年。站在樹下擡頭仰望,只見天空被綠葉遮掩得密密實實。

  一條水泥甬道繞著這棵樹迂回轉過,然後再次呈直線穿過中庭。中庭兩側平行坐落著兩棟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這是開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築,給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監獄或由監獄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絕無不潔之感,也不覺得陰暗。大敞四開的窗口傳出收音機的聲音。每個窗口的窗簾一律是奶黃色,屬於最耐曬的顏色。

  沿甬道徑直前行,正面便是雙層主樓。一樓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樓是禮堂和幾個會議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還有貴賓室。主樓旁邊便是三棟宿舍樓,同是三層。院子很大,綠色草坪的正中有個噴水龍頭,旋轉不止,反射著陽光。主樓後面是棒球和足球兩用的運動場和六個網球場,應有盡有。

  寄宿院唯一的問題,在於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個極右人物為中心的一家性質不明的財團法人所經營的。其經營方針——當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當奇特的。這點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冊子和寄宿生守則,便可知道十之八九。“就教育之根本,在於培育於國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樓的創辦精神,贊同這一精神的諸多財界人士慨然解囊……這是對外的招牌,而其內幕,便以慣用伎倆含糊其詞。明確地來說,沒有任何人曉得實情,稱其無非是作為逃稅對策者有之,謂其沽名釣譽者有之,說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采取形同欺騙的巧妙手腕騙取這塊一等地產者有之。甚至有人說其中包藏著非同小可的老謀深算。照這種說法,創辦者的目的在於通過這�做過寄宿生的人在財政界建立一個地下財閥。確實,寄宿院內,有個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優秀分子組成的特權俱樂部,詳情我自然不清楚。據說一個月總要召開幾次邀請創辦者參加的什麼研究會。只要加入這俱樂部,將來就職便萬無一失。至於這些說法中孰對孰錯,我便無從判斷了。但所有這些說法有一點卻是共通的,即“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樣,1968年春到1970春這兩年時間�,我是在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內度過的。如果有人問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兩年之久,我也無法回答。就日常生活這點來說,右翼也罷、左翼也罷、偽善也罷、罪惡也罷、並無多大區別。

  寄宿院內的一天是從莊嚴的升旗儀式開始的,當然也播放國歌。如同體育新聞中離不開進行曲一樣,升國旗也少不得放國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從任何一棟寄宿樓的窗口都可看見。

  升國旗是東樓(我所住的)樓長的任務。這是個大約60歲的老年男子,高個頭,目光敏銳,略微摻白的頭發顯得十分堅挺,曬黑的脖頸上有條長長的傷疤。據說此人出身於陸軍中野學校,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個學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勢。這學生的事別人也不甚知曉。光腦袋,經常一身學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誰,也不知其房間號碼。在食堂或浴池�也從未打過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學生。不過,既然身著學生服,恐怕還得是學生才對——只能如此判斷。而且此君同中野學校的那位卻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面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這一對令人不快至極的搭檔在院子�升那太陽旗。

  住進之初,出於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點鍾就爬起身來觀看這愛國儀式。清晨6時,兩人幾乎與收音機的報時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學生服固然是學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學校則一身夾克,腳穿白運動鞋。學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學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攜式磁帶收錄機。中野學校把收錄機放在升旗台下,學生服打開桐木箱。箱�整齊地疊放著國旗。學生服畢恭畢敬地把那旗拿給中野學校。中野學校隨即給旗穿上繩索,學生服順便按一下收錄機開關。

  《君之代》

  旗一躥一躥地向上爬去。

  “沙礫成岩兮”——唱到這�時,旗升到旗杆中間,“遍覆青苔”音剛落,國旗便爬到了頂尖。兩人隨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勢,目光直視國旗。假若晴空萬�,又趕上陣風吹來,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儀式也大同小異,只是順序與早上相反,旗一溜煙滑下,收進桐木箱中即可。晚間國旗卻是不隨風翻卷的。

  何以晚間非降旗不可,其緣由我無從得知。其實,縱然夜�,國家也照樣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樣不少。巡路工、出租車司機、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隊、大樓警衛等——這些晚間工作的人們居然享受不到國家的庇護,我覺得委實有欠公道。不過,這也許並不足為怪,誰也不至於對此耿耿於懷。介意的大概舍我並無他人。況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從來就沒打算尋根問底。

  房間的分配,原則上是一、二年級兩人一房,三、四年級每人一間。兩人一個的房間,有六張墊席大小,略顯狹長,盡頭牆上開有鋁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對背放著用來學習的兩套桌椅,門內左側放一架雙層鐵床。每件家具,其結構簡單得出奇,且結實得可以。除了桌椅鐵床,還有兩個衣箱、一張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牆壁上的擱物架。無論怎麼愛屋及烏,都難以恭維是富有詩意的空間。差不多所有房間的擱物架上,都擺一些日用品。有收錄機、吹風機、電暖瓶、電熱器和用來處理速溶咖啡、袋裝茶、方糖、速食面的鍋和簡單的餐具。石灰牆上貼著《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從報刊上剪下的色情電影廣告畫。其中也有開玩笑貼的豬交尾照片,但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間貼的都是裸體照,或年輕歌手照和女演員照。桌上的小書架�排列著教科書、辭典、小說之類的。

  房間�因都是男人,大多髒得一塌糊塗。垃圾簍底沾著已經發黴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煙灰缸用的空罐�煙頭積了10幾厘米厚,�面一冒煙,便用咖啡啤酒什麼的隨手倒進澆滅,發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兒。碟碗則沒有一個不黑糊糊的,�外沾滿無名髒物。地板上散亂地扔著速食面包袋、空啤酒瓶什麼以及什麼器皿的封蓋之類。沒有一個人想起過用掃帚把它們掃在一起或用垃圾鏟鏟倒垃圾簍�。風一吹來,灰塵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個房間都充斥一股難聞的氣味。雖然氣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無二致:汗、體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東西塞到床下。沒有一個人定期晾曬被褥,於是那被褥算是徹底吸足了汗水,釋放出不可救藥的氣味。我現在還感到不可思議:在那般混濁狀態中居然沒有發生致命的傳染病。

  不過相比之下,我的房間卻乾淨的如同太平間,地板上纖塵不然,窗玻璃光可鑒人,臥具每周晾曬一次,鉛筆在筆筒內各得其所,就連窗簾每月都少不得洗滌一回,這都因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態地愛潔成癖。我告訴別人說:“那家夥連窗簾都洗!”但誰都搖頭不信。都也不曉窗簾乃常洗之物。他們認定窗簾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並且說“那小子性格異常”,隨後又都稱其為“納粹黨”或“敢死隊”。

  我的房間連美人畫都沒貼,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運河的攝影。我貼裸體畫的時候,他開口道:“我說渡邊君,我,我可不大欣賞那玩藝兒喲!”然後伸手取下,以運河畫取而代之。我也並非很想貼那裸體,便沒表示異議。來我房間玩的人看了這運河攝影畫,都問是何物,我說:“敢死隊看著它手淫來著。”我本來是開玩笑說的,大夥卻輕率地信以為真。由於大家信得太輕率了,連我自己不久也以為可能真有其事。

  由於我同敢死隊住在一起,大家都對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卻無甚反感。只要我潔身自好,他便概不幹涉。作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掃,被褥他曬,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沒進浴池,他便嗅了嗅,勸我最好“呼哧呼哧”嗅嗅自己的味道洗澡去,甚至還提醒我該去理發店了,該剪一剪鼻毛了。麻煩的是只消發現一條小蟲,他就拿起殺蟲劑噴霧器滿屋噴灑不止。這時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亂地帶避難。

  敢死隊在一間國立大學攻讀地理學。

  “我嘛,是學地、地、地圖的。”剛見面是他對我這樣說。

  “喜歡地圖?”我問。

  “嗯。大學畢業,去國土地理院、繪地、地、地圖。”

  於是,我不禁再次感歎:世上果然有多種多樣的希望,人生目標也各所不同。我來東京後一開始便發出諸多感歎,此其一。不錯,假若沒有幾個人對繪制地圖懷有興趣和強烈熱情——太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辦的。不過,想進國土地理院的卻是每說到“地圖”兩字便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總是口吃,但一說到“地圖”一詞,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你學什麼?”他問。

  “戲劇。”我答說。

  “戲劇?就是演戲?”

  “不不,那不是的。是學習和研究戲曲。例如拉辛啦易蔔生啦莎士比亞啦。”

  他說,除了莎士比亞外都沒聽說過。其實我也半斤八兩,只記得課程介紹上這樣寫的。

  “不管怎麼說,你是喜歡的嘍?”

  “也不是特別喜歡。”我說。

  我這回答使他困惑起來。一困惑,口吃便更厲害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對不起人的事。

  “學什麼都無所謂,對我來說。”我解釋道,“民族學也罷,東洋史也罷,什麼都行。連看中這戲劇,也純屬偶然,如此而已。”這番解釋,自然還是沒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臉色,“我、我嘛,因為喜歡地、地、地圖,才學地、地、地圖的。為了這個,我才讓家�寄、寄錢,特意來東京上大學。你卻不是這樣……”

  他講的自然是正論,我不便再解釋了。隨後我們用火柴杆抽簽,決定上下床。結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總是白襯衫黑褲子和藍毛衣。光頭,高個兒,顴骨棱角分明。去學校時,時常一身學生服。皮鞋和書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儼然一個右翼學生。也正因如此,周圍人才叫他是“敢死隊”。但說實話,他對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過是嫌選購其他衣服麻煩罷了。他所留心的僅限於海岸線的變化和新鐵路隧道的竣工之類。每當接觸這方面的話題,他便結結巴巴地一講一兩個小時,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著才住嘴。

  清晨6點,他隨著足可代替鬧鍾的《君之代》歌聲起床。看來那故弄玄虛的升國旗儀式也並非毫無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臉間洗漱,洗臉時間驚人地長,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把滿口牙一顆顆拔下來刷洗一遍。返回房間後,便“噼噼啪啪”地抖動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皺紋後,放在暖氣片上烘幹,並把牙刷和香皂放回擱物架。隨後,擰開收音機做廣播體操。

  我晚間看書看得很晚,一覺睡到早上8點多鍾。所以即便他起來弄得簌簌作響。甚至打開收音機作廣播體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覺。可是,惟獨到了廣播體操那跳躍動作部分,卻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為他跳躍之時——也確實跳得相當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顫抖。頭三天,我都忍了。聽人說集體生活是需要某種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認識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對不起,廣播體操在樓頂什麼地方做好麼?”我開門見山,“你那麼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點半了呀!”他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那我知道,不就6點半嗎?6點半對我是睡眠時間。原因不好解釋,反正就這習慣。”

  “那怎麼成!在樓頂做,三樓就有意見了。這是因為下面房間是貯藏室,誰都不會說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我那收音機不是晶體管的。沒、沒電源不能用,沒音樂我又做不了操。”

  的確,他的收音機相當原始,是交流電源式的。而我那個倒是晶體管,可又是音樂專用,只能收立體聲短波。罷了罷了,我想。

  “讓你一步,”我說,“做體操可以,只是把跳躍動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這回總可以了吧?”

  “跳、跳躍?”他滿臉驚異,反問道,“跳躍是什麼,跳躍?”

  “跳躍就是跳躍。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沒那回事啊!”

  我開始頭痛,沒心思再和他羅嗦下去。但轉而一想,既然話已出口就該說清楚才是。於是,我一邊哼著日本廣播協會那段“第一套廣播體操”的曲子,一邊在地上實際蹦跳一番。

  “看見沒有,就這個,怎麼能沒有呢?”

  “啊,倒也是,倒是又的,沒、沒注意。”

  “所以我說,”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勝吞氣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讓我睡個安穩覺,行嗎?”

  “不行不行。”他說得倒也幹脆,“怎麼好漏掉一節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過來的。一旦開了頭,就、就下意識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節,就、就、就全部做不出來了。”

  我再也說不出什麼,能說出什麼呢?最有效的莫過於把他那個活氣死人的收音機趁他不在從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說,那一來肯定像打開地獄之門似的捅出一場騷亂。因為敢死隊這小子拿自己的東西極其留心。我啞口無言,在床邊茫然坐著。這當兒,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渡邊君,你也一塊兒起來不就得了。”言畢,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講罷敢死隊和他做廣播體操的趣聞,直子“撲哧”笑出聲來。其實我並不是當笑柄講的,但結果我也笑了。看見她的笑臉——盡管稍縱即逝——實在是久違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電車,沿鐵路邊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這是5月中旬一個周日的午後。早上“噼�啪啦”時停時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陰沈沈的雨雲,也似乎被南來風一掃而光似的無影無蹤,鮮綠鮮綠的櫻樹葉隨風搖曳,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太陽光線已透出初夏的氣息。擦肩而過的人都脫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頭,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後溫暖陽光的愛撫下,每個人看上去都顯得分外開心。土堰對面的網球場上,小夥子脫去襯衫,穿一條短褲揮舞球拍。只有並坐在長凳上的兩個修女,依舊循規蹈矩地身著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獨她們四周沒有陽光降臨,但兩人還是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享受著曬太陽聊天的樂趣。

  走了15分鍾,背上滲出汗來。我於是脫去棉布襯衣,只穿圓領半袖衫。她把淺灰色的運動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過好多遍了,顏色褪得恰到好處。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見她穿過同樣的襯衫,但記不確切,只是覺得而已。關於直子的事,當時記得確實不很多。

  “集體生活怎麼樣?和別人朝夕相處,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個月過一點嘛。”我說,“不過,倒也不壞,至少還沒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飲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從褲帶�掏出白手帕擦了擦嘴,然後彎下腰,細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帶。

  “你說,我也能過那種生活?”

  “集體生活?”

  “嗯。”直子說。

  “怎麼說呢,這東西主要看個人想法。傷腦筋的事說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規定羅羅嗦嗦,無聊的家夥耀武揚威,加上同室人6點半就做廣播體操。可是,如果想一想這類事到哪�都在所難免,也就心平氣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湊合下去。就這麼回事。”

  “呃——”她點點頭,似乎想起了什麼,停了一會兒。之後就像審視什麼世間珍品似的凝眸注視我的眼睛。仔細看去,發現她的眼睛是那樣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動,這以前我竟沒有發現她有如此晶瑩澄澈的眸子。想來,我還真沒仔細看她眼睛的機會,兩人單獨走路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進寄宿宿舍?”我試著問。

  “不不,不是那樣的。”直子說,“只是想想,想集體生活是什麼樣子,我是說……”直子咬起嘴唇,搜尋合適的字眼,但終究沒有找出來。她歎了口氣,低下頭,“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談到此為止了。直子開始再次向東走,我留點距離隨在後面。

  我差不多一年沒有見到直子了。這一年�,直子瘦成了另一個人。原先別具風韻的豐滿臉頰幾乎平平的了。脖頸也一下細弱好多。但她這種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嫻雅。簡直就像在某個狹長的場所待過後,體形自行纖細起來一樣。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想就這點向直子講點什麼,但不如怎樣表達,結果什麼也未出口。

  我們也不是有什麼目的才來這�的。在中央線電車�,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準備一個人去看電影,我正要去神田逛書店。雙方都沒什麼要緊事。直子說聲下車吧,我們就下了車,那站就是四谷站。當然,只剩下兩人後,我們也沒有任何想要暢談的話題。至於直子為什麼說下車,我全然不明白。話題一開始就無從談起。

  出得車站,她也沒說去哪�就快步走起來。無奈,我便追趕似的尾隨其後。直子和我之間,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離,,若想縮短,自然可以縮短,但我總覺得有點難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離直子1米遠的身後,邊走邊打量著她的背影和烏黑的頭發。她戴一個大大的茶色發卡,側臉時,可以看見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時地回頭搭話。我有時應對自如,有時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時聽不清她說了什麼。但對直子來說,我聽見也好沒聽見也好似乎都無所謂。她說完自己想說的,便繼續向前走。也罷也罷,反正天氣不錯,散散步也好。我決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來說,直子那步伐又有點過於鄭重其事。到了飯田橋,她向右一拐,來到禦堀端,之後穿過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禦茶水坡路,隨即進入本鄉。又沿著都營電車線路往駒込走去。路程真長的可以。到得駒込,太陽已經落了,一個柔和溫馨的春日黃昏。

  “這是哪兒?”直子突然察覺似的問道。

  “駒込。”我說,“不知道?我們兜了個大圈子。”

  “怎麼到這兒來了?”

  “你來的嘛,我只是跟著。”

  我們走進車站附近的蕎麥面館,簡單吃點東西,我口渴,一個人要來啤酒。等待東西端來的時間�,我們都一句話沒說。我走得累了,有點打不起精神,她兩手放在桌面上沈思什麼。電視的新聞節目�,報道說今天這個周日任何一處遊樂場所都人頭攢動。我們可是從四谷步行到駒込,我想。

  “身體真不錯啊。”我吃完蕎面說。

  “沒想到?”

  “嗯。”

  “別看我這樣,初中時還是長跑選手,跑過十幾公�呢。而且,由於父親喜愛登山,我從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記得不,我家後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腳就自然而然變得結實了。”

  “真看不出來。”我說。

  “倒也是。別人也都說我長得太嬌嫩了。不過,人可是不能貌相喲!”說罷,補充似的微微一笑。

  “這麼說你別見怪,我可是累得夠嗆。”

  “對不起,讓你陪了一整天。”

  “不過,能和你說話,挺高興的。以前好像兩人一次都沒單獨說過話。”說罷,我便回想說過什麼沒有,但根本想不出來。

  她下意識地反複擺弄著桌面上的煙灰缸。

  “噯,要是可以的話——我是說要是不影響你的話——我們再見面好麼?當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按理?”我吃了一驚,“按理是怎麼回事?”

  她臉紅了。大概我太吃驚的緣故。

  “很難說明白。”直子辯解似的說。她把運動衫兩個袖口拉到臂肘上邊,旋即又褪回原來位置。電燈光把她細細的汗毛染成美麗的金黃色。“我沒想說按理,本來想用別的說法來著。”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著牆上的掛曆,似乎想要從中找出合適的字眼,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她歎口氣,閉上眼睛,摸了下發卡。

  “沒關系。”我說,“你要說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

  “表達不好。”直子說,“這些日子總是這樣。一想表達什麼,想出的只是對不上號的字眼。有時對不上號,還有時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時候,頭腦又混亂得找不出詞來,甚至自己最初想說什麼都糊塗了。好像身體被分成兩個,相互做追逐遊戲似的。而且中間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圍著它左一圈右一圈追個沒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總是由另一個我所擁有,這個我絕對追趕不上。”直子仰臉盯著我的眼睛,“這個你明白?”

  “或多或少,誰都會有那種感覺。”我說,“誰都想表現自己,而又不能表現得確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這麼一說,直子顯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這個也不同的。”直子說,但再沒解釋什麼。

  “見面是一點也不礙事,”我說,“反正星期天我都顯得百無聊賴,再說走走對身體也好。”

  我們乘上手山線,直子在新宿轉乘中央線。她在國分寺租了間小公寓。

  “哦,我說話方式同以前不一樣了?”臨分手時直子問我。

  “好像稍微有點不同。”我說,“不過哪點不同,我又說不清楚。老實說,記得那時候見面倒是不少,卻沒怎麼說過話。”

  “是啊。”她也承認,“這個星期六可以打電話給你?”

  “可以,當然可以。我等著。”我說。

  第一次同直子見面,是高中二年級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級,就讀於教會背景的正統女校。正統倒是正統,但如果對學習太熱心了,便會被人指脊梁骨說成“不本分”。我有一個叫木月的要好朋友(與其說要好,不如說是我絕無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戀人。木月和她幾乎是從一降生就開始的青梅竹馬之交,兩家相距不到兩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馬之交一樣,他們的關系非常開放,單獨相處的願望似乎也不那麼強烈。兩人時常相互去對方家�,同對方家人一起吃晚飯、打麻將。還有好幾次拉我赴四人約會。直子領過一個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動物園,去遊泳池,去看電影。但坦率地說,直子領來的女生盡管可愛,但對我太高雅了。作為我,合得來的還是公立高中那些雖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卻可以無拘無束地交談的女孩子。直子領來的女孩子那招人喜愛的頭腦中到底在想什麼,我實在莫名其妙。估計她們對我也同樣莫名其妙。

  由於這個原因,木月便放棄了四人約會,而只我們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遊玩或談天說地。想起來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這樣倒最是其樂融融,相安無事。而四人相聚,氣氛總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儼然成了電視中的專題采訪節目:我是客串演員,木月是精明強幹的主持人,直子則是助手。木月總是節目的中心,而他又幹的的確得心應手。木月有一種喜歡冷笑的傾向,往往被人視為傲慢,但本質上卻是熱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時,對我對直子他都一視同仁,一樣地搭話,一樣地開玩笑,注意不讓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長久默然不語,他就主動找話,巧妙地把對方拉入談話圈內。每見他這樣,就覺得他煞費苦心,而實際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麼一種能力,可以準確無誤地捕捉住氣氛的變化,,從而渾灑自如地因勢利導。另外他還有一種頗為可貴的才能,可以從對方並不甚有趣的談話中抓出有趣的部分來。因此,每次與他交談,我就覺得自己儼然是個妙趣橫生的人,在歡度妙趣橫生的人生。

  然而他決非社交式人物。在學校�,除我以外他同誰也合不來。我總不明白,此等頭腦機敏、談吐瀟灑之人為何不向更為廣闊的世界施展才華,而對只有三個人的小天地感到滿足。至於我純屬凡夫俗子,並無引人注意之處,只喜歡獨自看書獨自聽音樂。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視並主動攀談的某種出人頭地的才能。可是我們卻一拍即合地要好起來。他父親是牙科醫生,以技術高明和收費昂貴知名。

  “這個星期天來個四人約會如何?我那個她在女校,會領些可愛的女孩兒來的。”相處後不久木月便這樣提議。

  “好哇。”我說。就這樣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歡聚了多少次但當木月暫時離開只剩下兩個人時,我和直子還是談不上三言兩語。雙方都不曉得從何談起。實際上我同直子之間也沒任何共同語言。所以,我們只好一聲不吭地喝水,或者擺弄桌面上的東西,等待木月的轉來。他一折回,談話便隨之開始。直子不怎麼喜歡開口,我麼,更樂意聽別人說。這樣,和直子單獨留下來,便每每覺得坐立不安。並非不對胃口,只是無話可談。

  木月的葬禮過後大約兩周,我和直子見了次面。因有點小事,我們在一家飲食店碰頭。事完之後,便沒什麼可談的了。我搜刮了幾個話題向她搭話,但總是半途而廢。而且她話�似乎帶點棱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對我有所不滿,原因我揣摸不出。從那次同直子分手,到這次在中央線電車中不期而遇,期間一年沒有見面。

  直子對我心懷不滿,想必是因為同木月見最後一次面說最後一次話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這樣說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話,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再怎麼想也於事無補。

  那是5月一個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飯,木月問我能不能不上課,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對下午的課也不是很有興致,便出了校門,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邊逛去。走進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輕而易舉地贏了,他於是頓時認真起來,一舉贏了其余三局。我按事先講好的付了費用。玩球時間�,他一句玩笑也沒說——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後,我們吸了支煙,休息一會。

  “今天怎麼格外的認真?”我問。

  “今天我可是不想輸。”木月滿意地笑著說。

  那天夜�,他在自家車庫中死了。他把橡膠軟管接在N360車排氣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縫,然後發動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長時間才死去。當他父母探罷親戚的病,回來打開車庫門放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車上的收音機仍然開著,腳踏板夾著加油站的收據。

  既無遺書,也沒有推想得出的動機。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後見面說話的人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況。我對負責問詢的警察說:根本沒有那種前兆,與平時完全一樣。警察對我對木月似乎都沒什麼好印象。仿佛認為:上高中還逃學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殺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報紙發了一小條報道,時間就算了結了。那台N360車被處理掉。教室�他用過的課桌上,一段時間�放了束白花。

  木月死後到高中畢業前的十個月時間�,我無法確定自己在周圍世界中的位置。我結交了一個女孩子,同他睡過覺,但持續不過半年。她也從未找我算帳。我選擇了東京一所似乎不怎麼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學。考罷入了學。考中也沒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兒勸我別去東京,但我死活都要離開神戶,想在無一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過了,所以就不拿我當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說。我只不過想離開這個城市。但她想不通。隨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在去東京的新幹線電車中,我回想起她的長處和優點,後悔自己幹了一件十分虧心的事。可是已經追悔莫及了。我決定把她忘掉。

  到得東京,住進寄宿宿舍開始新生活時,我要做的僅有一件事,那就是對任何事物都不想的過於深刻,對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離。什麼敷有綠絨墊的桌球台呀,,紅色的N360車呀,課桌上的白花呀,我決定一股腦兒把它們丟到腦後。還有火葬場高大煙囪中騰起的煙,警察署問詢室中呆頭呆腦的鎮紙,也統統一掃而光。起始幾天,進行得似乎還算順利。但不管我怎麼努力忘卻,仍有恍如一團薄霧狀的東西殘留不走。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霧團狀的東西開始以清楚而簡練的輪廓呈現出來。那輪廓我可以訴諸語言,就是: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訴諸語言之後確很平凡,但當時的我並不是將其作為語言,而是作為一團薄霧樣的東西來用整個身心感受的。無論鎮紙中,還是桌球台上排列的紅白四個球體�,都存在著死。並且我們每個人都在活著的同時像吸入細小灰塵似的將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遊離於生之外的獨立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會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並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側。我在此側,不在彼側。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個晚間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單純地把握死(或生)了。死不是生的對立面。死本來就已經包含在“我”這一存在之中。我們無論怎樣力圖忘掉它都歸於徒勞這點便是實證。因為在17歲那年5月一個夜晚俘獲了木月的死,同時也俘獲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團薄霧樣的東西的朝朝暮暮�送走了18歲的春天,同時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隱約感覺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實的同義語。但無論我怎樣認為,死都是深刻的事實。在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當中,我重複著這種用永不休止的圓周式思考。如今想來,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時代,居然凡事都以死為軸心旋轉不休。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9 14:35:14

 第三章
  第二個周六,直子打來電話。我們在周日幽會了。我想大概還是稱為幽會好,此外我想不出確切字眼。

  我們一如上次那樣在街上走,隨便進一間店�喝咖啡,然後再走,傍晚吃罷飯,道聲再見分手。她依舊只有片言只語。看上去本人也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我便也沒有特別搜腸刮肚。興致上來時,說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學的情況,但都說得支離破碎,沒什麼連貫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只是一個勁兒地在街上走。所幸東京城市大,怎麼走也不至於走遍。

  我們差不多每周見面,就這樣沒完沒了地走。她在前邊,我離開一點跟在後頭。直子有各種各樣的發卡,總是露出右側的耳朵。由於我看的盡是她背部,這點現在仍記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時往往摸一下發卡,然後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說什麼事的習慣動作。如此看得多了,我開始逐漸對直子產生一絲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個女子大學就讀。那是一間以英語教育聞名的小而整潔的學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條人工渠流過,我倆時常在那一帶散步。直子有時把我帶進自己房間做飯給我吃。即使兩人單獨在房間,看上去她也並不怎麼介意。她的房間乾淨利落,一概沒有多余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長筒襪,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極為簡樸,似乎也沒有什麼朋友。就高中時代的她來說,這種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的她總是身穿豔麗的衣服,前呼後擁地一大幫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間,我隱約覺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樣,希望通過上大學離開原來的城市,在沒有任何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選擇這所大學,是因為我的高中同學沒一個人報考這�。"直子笑道,"所以我才進到這�,我倆都該進再時髦點的大學啊,知道嗎?"

  不過,我同直子的關系也並非毫無進展。直子一點一點地依順了我,我也依順了直子。暑假結束,新學期一開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這大概是她將我作為一個朋友予以承認的表示,再說和她這樣美麗的姑娘並肩而行,也並非令人不快之事。我們兩人漫無目標地在東京街頭走來轉去。上坡,過河,穿鐵道口,只管走個沒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舉行一種拯救靈魂的宗教儀式般地,我們專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撐傘走。

  秋日降臨,寄宿院的中庭鋪滿了櫸樹落葉。穿上毛衣,頓時感到新季節的氣息。我穿壞了一雙皮鞋,新買了雙仿麂皮皮鞋。

  至於那段時間�我們說了怎樣的話,我已經記不完整。大概也沒說什麼正正經經的話。我仍舊避免談及過去的一切。木月這一姓氏幾乎沒從我們口中道出過。我們仍像以往那樣寡言少語,那時早已習慣兩人在咖啡店默默對坐了。

  直子願意聽敢死隊的故事,我經常講給她講。一次,敢死隊和同班的一個女孩子(當然同是地理學專業的女生)幽會。晚間回來時,一副大為沮喪的樣子。那是6月間的事,當時他問我:"我、我說,渡邊君,和、和女孩子,該怎麼說話,一般?"我記不得當時是怎樣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徹底找錯了咨詢對象。7月間,不知誰趁他不在時把阿姆斯特丹運河攝影揭掉,換上了舊金山的金門大橋,理由也再簡單不過:說是想知道他能否一邊看著金門大橋一邊手淫。我便隨口迎合說他幹得極為開心,於是又不知誰換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叠一次,敢死隊便顯出狼狽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誰,幹、幹這種勾當?"他說。

  "噢,這個--不過不挺好麼?照片都滿不錯啊。別管他誰幹的,還不是求之不得!"

  "話是那樣說,可就是覺得心�怪別扭的。"

  我一講起敢死隊,直子就發笑。由於她很少笑,我便經常講起。不過說心�話,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為笑料。他出生在一個經濟並不寬裕的家庭,是家�不無迂腐的第三個男孩兒。況且,他只是想繪地圖--那是他可憐巴巴的人生中的一點可憐巴巴的追求。誰有資格來加以嘲笑呢!

  盡管如此,敢死隊逸聞還是成了宿舍�必不可少的話題。事到如今,並非我想停戰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說,能見到直子的笑臉,對我來說也是件開心的事。結果,我仍舊向大家繼續提供敢死隊近況。

  直子問我有沒有一度喜歡過的女孩兒。我把分手的那個女孩兒的事告訴她。我說,那女孩人不錯,又喜歡同她睡覺,現在也不時有些懷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為之傾心。或許我的心包有一層硬殼,能破殼而入的東西是極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對人一往情深。

  "這以前從沒愛過誰?"直子問。

  "沒有。"我回答。

  她便沒再問下去。

  當秋天過去,冷風吹過街頭的時節,她開始不時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過粗花呢厚厚的質地,我可以微微感覺出直子的呼吸。她時而挽起我的胳膊,時而把手插進我的大衣口袋�。特別冷的時候,就緊貼著我身旁籟籟發抖,但僅此而已。她的這些動作並無更深的含義。我雙手插進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動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膠底鞋,幾乎聽不見兩人的腳步聲,只有踩上路面碩大的法國梧桐落葉的時候,才發出"嚓擦"的幹燥聲響。而一聽到這種聲響,我便可憐起直子來。她所希求的並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並非我的體溫,而是某人的體溫。而我只能是我,於是我覺得有些愧疚。

  隨著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種清澈無比的透明。直子時常目不轉睛地注視我的眼睛,那並無什麼緣由,而又似乎有所尋覓。每當這時,我便產生無可名狀的寂寞、淒苦的心緒。

  我開始思索,或許她想向我傾訴什麼,卻又無法準確地訴諸語言。不,是她無法在訴諸語言之前在心�把握它,惟其如此才無法訴諸語言。她不時地摸一下發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視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話,有時我真想將她緊緊地一把摟在懷�,但又總是悵惘作罷。我生怕萬一因此而傷害直子。這樣,我們繼續在東京街頭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繼續"苦吟"不休。

  宿舍樓的同伴,每當直子打來電話,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門時,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說理所當然也屬理所當然,大家都確信我有個戀人。這既無法解釋,又無須解釋,我便聽之任之。晚間回來時,總會有人出言不雅,什麼用什麼體位搞的啦,她的那�什麼樣啦,內褲是什麼顏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兩句。

  ※

  這麼著,我從18歲進人了19歲。太陽出來落去,國旗升起降下。每當周日來臨,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戀人幽會。若問自己現在所做何事,將來意欲何為,我都如墜霧中。大學課堂上,讀克洛岱爾,讀拉辛,讀愛森斯坦,但這些書幾乎對我沒有任何觸動。班�邊,我沒結交一個朋友,宿舍�的交往也是不鹹不淡的。宿舍那夥人見我總是一個人看書,便認定我想當作家。其實我並不特別想當作家,什麼都不想當。

  我幾次想把這種心情告訴直子,我隱約覺得她倒可能某種程度地正確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來表達的詞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傳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間,我就坐在有電話的大廳椅子上,等待直子打來電話。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遊玩,因此大廳�比平日要多少寂靜一些。我一邊注視沈默的空間�閃閃浮動的光粒子,一邊力圖確定心的坐標。我到底在追求什麼呢?別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麼呢?結果找不到像樣的答案。我時而向空間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麼也觸及不到。

  ※

  我是經常看書,但並不是博覽群書那種類型的讀書家,而喜歡反複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書。當時我喜歡的作家有:杜魯門·卡波特、約翰·阿珀達依庫、司各特·菲茨傑拉德、萊蒙特·錢勒德。無論班�還是宿舍院內,我沒發現一個人喜歡這類小說。他們讀的大多是高橋和巳、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或者法國當代作家。這樣,說話當然說不到一起,我只能一個人默默閱讀。而且讀了好幾遍,時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書的香氣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書香,撫摸一下書頁,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對18歲那年的我來說,最欣賞的書是阿珀達依庫的《半人馬星座》。但在反複閱讀的時間�,它逐漸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無上的地位讓給了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而且《了不起的蓋茨比》對我始終是絕好的作品。興之所至,我便習慣性地從書架中抽出《了不起的蓋茨比》,信手翻開一頁,讀上一段,一次都沒讓我失望過,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傑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處告訴別人。但環視四周,竟無一個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甚至連想讀的人都沒有!在1968年,閱讀菲茨傑拉德的作品,雖然算不得反動之舉,也終非值得提倡的行為。

  那時候,我身邊僅僅有一個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我同他親熱起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年級。我們同住一棟宿舍樓,充其量不過是點頭之交。一天,當我坐在食堂朝陽的地方一邊曬太陽一邊看《了不起的蓋茨比》時,他挨我身邊坐下,問我讀什麼。我說讀《了不起的蓋茨比》。"有趣嗎?"他問。我答已經通讀三遍了,越是讀的次數多,越覺得有趣的部分層出不窮。

  "若是通讀三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們果真成了朋友。這是10月間的事。

  永澤這個人,對他了解得越多,越發覺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經同相當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識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卻還是頭一遭。論讀書,我輩較之他真可謂望塵莫及。他宣稱:對死後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則上是不屑一顧的。那種書不足為信。

  "不是說我不相信現代文學。我只是不願意在閱讀未經過時間洗禮的書籍方面浪費時間。人生短暫。

  "那麼你喜歡什麼樣的作家呢?"我問。

  "巴爾紮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當即回答。

  "都不能說是有現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讀。如果讀的東西和別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別人雷同。鄉巴佬、小市民才那樣。有識之士不會如法炮制,取羞於人。明白嗎,渡邊君?這宿舍院�,多少算是有識之士的,惟獨我和你。其余全是一堆廢紙屑!"

  "何以見得?"我驚愕地問。

  "我看得出來,就像看誰額頭有塊痣一樣,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說,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在讀《了不起的蓋茨比》。"

  我在頭腦�算了一下:"可是菲茨傑拉德死後只有二十八年呐!"

  "那有什麼,才差兩年。"他說,"像菲茨傑拉德那樣的傑出作家可以網開一面嘛!"

  不過,他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說嗜好者,在宿舍院內的確未被任何人知曉,即使被人知曉,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為,他首先以頭腦聰明知名。不費吹灰之力地考進東大,學習成績無可挑剔,眼下正準備進外務省,當外交家。父親在名古屋經營一間大醫院,哥哥同為東大畢業,繼承父業,一家堪稱十全十美。零用錢綽綽有余,人又長得儀表堂堂。因此誰都將他高看一眼,就連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聲大氣。假如他有求於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應。不能不應。

  永澤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種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氣質。他有能力站在眾人之上迅速審時度勢,向眾人巧妙地發出恰到好處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聽計從。而顯示他具有這種能力的非凡氣質,就像天使的光環,清晰地懸浮於他的頭頂。任何人覷上一眼,都會即刻察覺"此人實非等閑之輩",從而生出敬畏感。所以當永澤把我這個平庸無奇的人選為他的私人朋友後,大家都大為驚異,甚至素不相識的人都對我流露出一絲敬意。其實,人們似乎尚未悟出,個中緣由再簡單不過:永澤之所以喜歡我,不過是因為我對他從未有過任何敬佩的表示。對他性格中特立獨行的部分,深不可測的部分,我是懷有興趣的。至於他成績突出、氣質非凡、風度瀟灑之類,我卻是一絲一毫不以為意。在他看來,也許頗覺希罕。

  永澤是一個集幾種相反特點於一身的人,而這些特點又以十分極端的形式表現出來。有時他熱情得無以複加,連我都險些為之感激涕零,有時又極盡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贊歎的高貴精神,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世間俗物。他可以春風得意地率領眾人長驅直進,而那顆心同時又在陰暗的泥沼�孤獨地掙紮。一開始我就清楚地覺察出了他這種內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卻對此視而不見,委實令人費解。他也背負著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總的說來,我對他懷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誠實。他決不說謊,從不文過飾非,也不隱瞞於己不利的情況。而且對我始終親切如一,慨然給予諸多關照。如果沒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將遠為不快得多、別扭得多。盡管如此,我卻一次都沒交心於他。就這點而言,我和他的關系,其性質完全有別於我同木月之間。自從我目睹永澤酩酊大醉後想方設法捉弄女孩子以來,我就決意萬萬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流行好幾種關於永澤的說法。第一種是說他生吞過三只蛞蝓。其次是說他的陽物非常強大,睡過的女人已達百數之多。

  生吞蛞蝓確有其事。我一問,他就痛快承認了,"頂大的,吞了三只哩!"

  "這又何苦?"

  "啊,說起來話長。"他說,"我住進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間有點磨擦。大概是9月,我作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談判。對方是右翼,有把什麼木刀,看樣子怎麼也談不攏。我就跟他說:我明白了。如果問題能在我本人身上解決,我於什麼都在所不惜,把話說清就行。於是那家夥叫我生吞蛞蝓,我說好,那就吞。就是這樣吞的。那幫家夥找了三只大大的來。"

  "什麼感覺?"

  "要說什麼感覺嘛,生吞蛞蝓時的那種感覺,只有親口吞過的人才體會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過喉嚨,'嘶--'地一下子落進肚�,真叫人受不了。涼冰冰的,口�還有余味兒,一想都打寒戰。恨不得一吐為快,但又只能咬緊牙根兒忍住。要是吐出來,還不得又要重吞!這麼著,我終於把三只一口氣吞進肚�。"

  "吞完後呢?"

  "那還用說,回到房間咕嘟咕嘟大喝鹽水。"永澤說,"此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過,從那以來,誰對我都無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內!一口氣生吞三只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個!"

  確認其陽物大小很簡單,一起進浴室即可,那確實非比一般。睡過一百個女人是誇張。他思忖一下說:怕是七十五個左右吧。他說記不大清,但七十還是有的。我說我只睡過一個。他說那還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來。"

  當時我還不以為然。但實踐起來,的確很容易。由於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氣。跟他到澀谷或新宿,走進酒吧式小吃店(這種地方一般總有很多人),物色兩個結伴而來的合適女孩(成雙成對的女孩真可謂鋪天蓋地),和她們喝酒,然後到旅館一同上床。總之永澤能說會道。其實他也沒說什麼繪聲繪色的話,但他一開口,女孩大多都聽得入神,一副癡迷的樣子,不覺之間便喝得昏頭昏腦,結果和他睡到了一起。況且,他又長得英俊瀟灑,開朗熱情,隨機生發,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覺心蕩神迷。另外還有一點,這點我本身也感到極其不可思議:就是通過同他在一起,連我在別人眼�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當我在永澤促使下講點什麼的時候,女孩們便像對永澤那樣對我的話或頻頻點頭或笑意盈盈。這都是永澤的魔力所使然。這家夥實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欽佩不已。與他相比,木月的座談之才,簡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藝兒,根本不足以相提並論。盡管如此,盡管我對永澤的才能五體投地,我還是由衷地懷念木月,愈發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誠相見。他把自己那並不多的才能都獻給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澤卻把他超群出眾的才華兒戲般地隨意張揚。說起來,他同女孩睡覺也並不出於真心。對於他,那也不過是一種兒戲而已。

  我自己其實並不大喜歡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為疏導情欲的一種方式固然愜意,而且同女孩擁抱著相互觸摸身體也頗開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別的時候。醒來一看,一個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間�蕩漾著酒氣。床燈、窗簾等等,無一不是造愛旅館特有的那類大紅大綠俗不可耐的東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頭腦昏昏沈沈。片刻,女孩也睜開眼睛,悉悉索索地到處摸內衣內褲,還一邊穿長筒襪一邊說:"喂,昨晚真把那個東西放進去了?我可正是危險期哩!"然後又一邊對著鏡子塗口紅沾眼睫毛,一邊嘴�自言自語地絮絮不止,什麼頭痛啦、化妝化不好啦等等--這些都讓我心生不快。所以,說老實話,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點關門,總不能花言巧語地勸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這在客觀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邊過夜。這樣一來,勢必在那�呆到早上,滿帶著自我厭惡和幻滅之感返回宿舍。陽光刺得眼睛作痛,口�又幹又苦,腦袋就像別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過三四次以後,我問永澤:這種事連續幹過七十次,是否會覺得空虛。

  "如果你覺得空虛,說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賀。"他說,"和素不相識的女孩睡覺,睡得再多也是徒勞無益,只落得疲勞不堪、自我生厭,我也同樣。"

  "那你為什麼還那麼賣力氣?"

  "很難解釋。對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書寫過賭博吧?同一個道理。就是說,在周圍充滿可能性的時候,對其視而不見是非常困難的事。你明白嗎?"

  "有那麼點。"

  "傍晚,女孩子們走上街頭,在那一帶東遊西逛,飲酒作樂。她們是在尋求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我們又可以提供。這是再簡單不過的買賣,就像擰開水龍頭喝水一樣。我們轉眼間就可以發泄,而對方又求之不得。這就是所謂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就在眼前來回晃動,難道你能視而不見?自己具有這種能力,又有發揮這種能力的場所,你能默默通過不成?"

  "我從沒遇過那種處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麼一番滋味。"我笑著說。

  "在某種意義上,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永澤說。

  家境富裕的永澤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於他拈花惹草。他父親擔心他一個人在東京難免和女人厮混,便強制他在寄宿宿舍�度過四年時間。當然,對永澤來說怎麼都不在話下,他幾乎不把什麼宿舍規則放在眼�,過得隨心所欲。心血來潮,他便請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戀人的公寓過夜。請假在外留宿,獲準相當不易,而對他卻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開口,我也得以沾光。

  從一入學開始,永澤就有一個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歲,我也見過幾次,是個難得的女性。她長得並不十分出眾,或者不如說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澤怎麼找這樣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談幾句以後,誰都不能不對她懷有好感,她就是這種類型的女性。嫻靜、理智、幽默、善良,穿著也總是那麼華貴而高雅。我非常喜歡她。心想如果自己有這樣的戀人,壓根兒就不會去找那些無聊的女人睡覺。她對我也頗關心,一再說要給我介紹她們俱樂部�一個低年級女孩,四人一同約會。但我不願意重複過去的失敗,便適當敷衍幾句把話引開。初美就讀的大學,�邊全都是百萬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澤時常同別的女孩厮混的事,她基本曉得,但一次也沒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愛著永澤,卻絲毫不加幹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澤說。我也有同感。

  ※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鋪找了一份零工,報酬並不很多,但工作輕松,一周值三個晚班即可,時間上正合適。而且還可低價買唱片。聖誕節的時候,我為直子買了一盤她最喜歡的亨利·馬歇尼的收有《心上人》的唱片。我自己包裝好,並用紅綢帶打了禮品結。直子送我一副她親手織的毛線手套,大拇指部分有點不夠長,但還是很暖和的。

  "對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臉紅了,羞澀地說。

  "不要緊。瞧,這不蠻好麼?"我戴上手套給她看。

  "不過這回,總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去了吧。"直子說。

  這年冬天直子沒回神戶。我因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歸終也待在東京沒動。即使回神戶,也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又沒有要見的人。新年的時候,宿舍食堂關了門,我便在直子公寓�搭夥。兩人烤餅,簡單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間,可說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隊發燒近四十度,臥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約會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兩張音樂會的招待票,約直子一同去看。管弦樂隊將演奏直子最喜歡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響曲,她正滿懷期待。不料敢死隊在床上不停地翻滾,一副垂死掙紮的狼狽相。我總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為照料他的熱心人。我買來冰塊,用好幾個塑料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給他擦汗,每隔1小時量次體溫,連襯衣也為他換了。高燒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嚕"一聲翻身下床,若無其事地做起廣播體操來了,一量體溫,三十六度二,實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這以前我從來沒發過什麼燒!"聽敢死隊這語氣,儼然罪過在我。

  "可到底發燒了嘛!"我氣惱地說。並把兩張因他發燒而作廢的票掏給他看。

  "晤,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隊說。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機拋出窗口。頭又痛了起來,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間下了幾場雪。

  近2月末,因雞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個樓層的高年級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頓,把他的頭往水泥牆上撞。幸虧沒受大傷,永澤又妥善處理了事態,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訓了幾句。但從此以後,便總覺得宿舍生活有些怏怏不快起來。

  如此一來二去,學年結束,春天來臨。我丟了幾個學分,成績很平常,大半是C或D,B少得可憐。直子卻一個學分不少地升入二年級。季節轉了一輪。

  到4月中旬,直子滿20歲。我11月出生,她大約長我七個月。對直子的20歲,我竟有些不可思議。我也好直子也好,總以為應該還是在18歲與19歲之間徘徊才是。18之後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終究20歲了,到秋天我也將20歲。惟有死者永遠17。

  直子的生日是個雨天。上完課,我在附近買盒蛋糕,乘上電車,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議,畢竟20歲了,總該稍稍慶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會有這種願望的。一個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歲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電車�人很擠,又搖晃得厲害。結果趕到直子房間時,蛋糕已經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羅馬的圓形劇場。但我們還是豎起準備好的20根小小的蠟燭,劃火柴點燃,拉合窗簾,熄掉電燈,總算有了生日氣氛。直子打開葡萄酒。兩人喝著葡萄酒,吃了點蛋糕,飯吃得很簡單。

  "我也20歲了,有點像開玩笑似的。"直子說,"我,一點兒也沒做20歲的準備,挺納悶兒的,就像誰從背後硬推給我的一樣。"

  "我還有七個月,可以慢慢準備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羨慕似的說。

  吃飯時間�,我講起敢死隊買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藍色的高中校服式毛衣),買了以後才兩件。新買的是織進小鹿圖案的紅黑相間的毛衣。毛衣本身確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於為什麼,本人卻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渡邊君,什、什麼地方好笑?"在食堂�,他挨我坐下問道,"我臉上有什麼不成?"

  "什麼也沒有,沒什麼好笑的。"我一本正經地說,"這毛衣不錯嘛,喏。"

  "謝謝。"敢死隊樂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聽得很開心:

  "真想見見這個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會笑出聲的。"我說。

  "真以為我會笑?"

  "打賭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時忍不住要笑。"

  吃完飯,兩人收拾好碗筷,坐在草席上邊聽音樂邊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她喝了兩杯。

  直子這天出奇地健談。小時候的事,學校的事,家�的事。而且都講得很長,詳細得像一幅工筆畫。我真佩服她有這麼出色的記憶力。但聽著聽著,我開始察覺她說話的方式含有某種東西。有什麼不正常,有什麼在發生著不自然的變形!盡管就每一句話來說都無懈可擊,但連接方式卻異乎尋常。A話不知不覺地變成其中包含的B話,不一會又變成B中包含的C話,綿綿不斷,無止無休。剛開始的時候我還附和幾句,後來便作罷。我放上唱片,第一張聽完便把唱針移到第二張。全部聽完之後,又從頭聽起。唱片只有六張。第一張是《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最後是威爾·埃文斯的《獻給戴維的華爾茲》。窗外雨下個不停,時間緩緩流逝,直子一個人絮絮不止。

  直子說話的不自然之處,在於她有意避免接觸幾個地方。當然木月是其中一個,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於此。有好幾點她都不願意涉及,只是就無關要緊的細節不厭其煩地喋喋不休。由於直子是第一次說得如此專注入迷,我便聽任她只管往下說。

  但時針指到11點時,我到底有點沈不住氣了。直子已經滔滔不絕地說了四個多小時。一來擔心回去最後一班電車,二來還有宿舍關門時間。於是我找個機會打斷直子的話。

  "該回去了,電車也快到時間了。"我邊看表邊說。

  但我的話似乎沒傳進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傳進其含義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間閉了閉嘴,旋即又繼續說下去。無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來最好由她講個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電車也關門時間也好,一切都能聽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話沒再持續很久。驀地覺察到時,話已戛然而止。中斷的話茬兒,像被擰掉的什麼物件似的浮在空中。準確說來,她的話並非結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麼地方了。本來她還想努力接說下去,但話已經無影無蹤了。是被破壞掉了,說不定破壞者就是我。我剛才的話終於傳進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從而破壞掉了促使她繼續說話的類似動力的東西。直子微微張開嘴唇,茫然若失地看著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電源的機器。雙眼霧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斷你,"我說,"只是時間晚了,再說……"

  她眼�湧出淚珠,順著臉頰滴在唱片套上,發出很大的聲響。淚珠一旦滴出,之後便一發不可遏止。她兩手拄著墊席,身體前屈,嚎陶大哭起來。如此劇烈的哭,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我輕輕伸出手,撫摸她的肩。肩膀急劇地顫抖不止。隨後,我幾乎下意識地摟過她的身體。她在我懷中渾身發抖,不出聲地抽泣著。淚水和呼出的熱氣弄濕了我的襯衣,並且很快濕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來摸去,仿佛在搜尋什麼曾經在那�存在過的珍貴之物。我左手支撐直子的身體,右手撫摸著她直而柔軟的頭發,如此長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個不停。

  ※

  這天夜�,我同直子睡了。我不知這樣做是否正確。即使20年後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不過那時候卻只能這樣做。她情緒激動,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撫慰。我關掉房間的電燈,緩緩地輕輕地脫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隨之脫掉,然後抱在一起。那是個溫和的雨夜,我們赤身裸體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撫摸身體,我吻她的嘴唇。溫和地用手捫住她的乳房。直子握住我變硬的東西。她的下部溫暖濕潤,等待著我。

  然而當我探進去時,她卻說很痛。我問是不是初次,直子點了點頭。這倒使我有點不解了--我一直以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過。我一動不動,久久地緊緊抱住她,等她鎮靜下來……最後,直子用力抱住我發出呻吟聲,在我聽過的最沖動時的聲音�邊,這是最為淒楚的。

  全部結束之後,我問她為什麼沒和木月睡過,其實是不該問的。直子把手從我身上松開,再次啜泣起來。我從壁櫥�取出被褥,讓她躺好,一邊吸煙一邊看著窗外的綿綿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對我睡著,說不定昨晚她徹夜未眠。睡也罷沒睡也罷,她的嘴唇已失去一切語言,身體凍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幾次話她都不做聲,身體紋絲不動,我許久地看著她裸露的肩頭,無可奈何地爬起身來。

  席子上和昨晚一個樣,散亂放著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煙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變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時間在這�突然終止似的。我把它們歸攏在一起,喝了兩杯自來水。書桌上放著辭典和法語動詞表。桌前牆壁上貼著年曆,那是一張既無攝影又無繪畫的年曆。上面只有數字,一片潔白,沒寫字,也沒記號。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襯衣胸口仍然濕冷冷的。湊近一聞,漾出直子的氣味。我在書桌的便箋上寫道:等你冷靜下來以後,想好好跟你談談,希望盡快打電話給我,祝生日快樂。然後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間,悄悄帶上了門。

  ※

  過了一個星期,電話也沒有打來。直子住的公寓�又不給傳呼電話,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來到國分寺。她不在,門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關得嚴嚴實實。問管理人,說是直子已於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他不曉得。

  我返回宿舍,給她神戶家�寫了封長信。無論直子搬去何處,那封信總會轉遞她手上。

  我坦率地寫了自己的感受。內容是這樣的:很多事我還不甚明白。盡管我在盡力而為,但最後明白恐怕還需一段時間。至於這段時間過後自己將在何處,現在的我完全心中無數。所以,我無法向你做出任何許諾,也不可能有求於你或傾訴動聽的話語。因為首先我們之間還極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過倘若你給我時間,我會竭盡全力,我們也許會進而相互加深了解。總之,我想再見你一次,好好談談。木月去世以後,我失去了可以如實訴說自己心情的對象,想必你也同樣如此。我想,也許我們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們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們才繞了許多彎路,或在某種意義上已誤入歧途。我也想過,或許我不該那樣做。但此外別無他法。當時我在你身上感覺到的親密而溫馨的心情,是一種迄今我從未曾感受過的情感。請你回信,什麼內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沒有回信。

  我心�失落了什麼,而又沒有東西填補,只剩下一個純粹的空洞被棄置不理。身體輕得異乎尋常,語音虛無縹緲。周複一周,我比以前更為按部就班地到校聽課。課雖然枯燥無味,同班上的人也無話可談,但此外別無他事。聽課時我獨自坐在教室頭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談,吃飯時也是獨自一人,煙也戒了。

  5月底,學校進入罷課。那夥人高喊“肢解大學”。也好,能肢解只管肢解就是。肢解它,讓它支離破碎,再狠狠地踩成粉末,一切悉聽尊便!那樣一來我也輕松了,往下的事情自己總有辦法。要我幫忙的話幫忙也可以,趕快下手好了!大學被迫關門後沒有課上了,我開始去運輸社打零工。坐在卡車助手席上,停車時裝貨卸貨。工作比預想的辛苦。開始幾天,身體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報酬也因此多一些。緊張勞作的時間�,我得以一時忽略了心�的空洞。每周我在運輸社幹五個白天,在唱片店值三個晚班。沒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間�邊喝酒邊看書。敢死隊滴酒不沾,對酒氣極為敏感。一次我從床上爬起來喝沒有對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說熏得他不能學習,能不能去外邊喝。

  "你給我出去!"我說。

  "不、不、不是有規定,'宿、宿舍不許喝酒嗎?"

  "給我出去!"我重複道。

  他也沒再說什麼。我心煩起來,一個人爬上樓頂天台自斟自飲。

  時至6月,我又給直子寫了封長信,仍寄往她神戶家�。內容與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兩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傷害你的心沒有--哪怕告知這一點也好。投到信筒�後,我覺得心�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間,我兩次同永澤到街上找女孩困覺,雙方都再省事不過。一個女孩被我領到旅館床上,要給她脫衣服時,她手蹬腳刨,硬是不準。惹得我好不耐煩,便一個人在床上看書。不一會兒,她自己倒主動貼身上來。另一個女孩在交歡之後,向我一個勁兒地刨根問底。什麼過去睡過多少個女孩啦,老家哪�啦,在哪個大學啦,喜歡什麼音樂啦,太宰治的小說讀過沒有啦,外國旅行準備去哪�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別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適可而止地應付幾句就睡過去了。一覺醒來,她說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進小吃店,吃了專供早餐用的烤面包和味道糟糕的雞蛋,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這時間�她一直向我啰啰嗦嗦地問這問那。什麼父親做何工作、高中成績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過青蛙……問得我昏頭漲腦。一放下筷子,趕緊說得去做工了。

  "咦,能再見面?"她不無淒涼地說。

  "不久還會在哪�碰到的。"說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個人後,心想罷了罷了,我這是幹的什麼事!不由一陣心灰意冷。我想我不應幹這等勾當,然而又不能不幹。我的身體十分饑渴,巴不得同女人困覺。而我同她們困覺的時候,我又總是想著直子。想著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現出來的裸體,想著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聲。而且愈想愈覺得身體饑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獨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盤算自己到底應該到什麼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信。

  拖這麼久才回信,請原諒。但也請你理解: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能夠寫東西。這封信就寫了不下十次之多。對我來說,寫東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從結果寫起吧。我已決定暫時休學1年。雖說暫時,但重返大學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學只是履行手續。你也許覺得事出突然,但這是我長期以來考慮的結果。有好幾次我想跟你談起,但終於未能開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說出口來。

  很多事都請你不要介意。即便發生了什麼,或者沒有發生什麼,我想結局恐怕都是這樣的。也許這種說法有傷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說的,是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自己責備自己,這確確實實是應該由我一個人來全部承擔的。一年多來我一再拖延,覺得給你添了很大麻煩,或許這已是最後極限。

  我搬出國分寺的公寓後,回到神戶家�,跑了一段時間醫院。醫生說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對我合適的療養院,我便打算前去試試。準確說來,那並不是醫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療養機構。詳情下次再寫。現在還寫不好。對現在的我來說,需要的是在某個與世隔絕的靜寂地方休養神經。

  你在我身邊陪伴了一年時間,對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謝。這點無論如何請你相信。你沒有傷我的心,傷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還沒有見你的準備,不是不想見,是沒完成見的準備。一旦準備完成,我馬上寫信給你。到那時候,我想我們也許會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說的那樣,我們應該加深對對方的了解才是。

  再見。

  這封信我讀了幾百遍。每次讀都覺得不勝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視眼睛時所感到的同一性質的悲哀。這種莫可名狀的心緒,我既不能將其排遣於外,又不能將其深藏於內。它像掠身而去的陣風一樣沒有輪廓,沒有重量。我甚至連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風景從我眼前緩緩移過,其語言卻未能傳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間,我依舊坐在一樓門廳沙發上消磨時間。不可能有電話來,也沒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開電視的棒球轉播節目,似看非看地看著。我把橫亙在我與電視之間空漠的空間切為兩半,又進而把被自己切開的空間一分為二。如此反複無窮,直至最後切成巴掌大小。

  10點一到,我便關掉電視,返回房間,倒頭便睡。

  ※

  月底,敢死隊送我一只螢火蟲。

  螢火蟲裝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邊放了些許草葉和水,瓶蓋鑽了幾個細小的氣孔。因為四周天光還亮,看上去不過是個平庸無奇的水邊棲生的小蟲而已。敢死隊卻一口咬定是螢火蟲,還說他對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沒掌握什麼反駁的理由和證據。也好,就算是螢火蟲吧!螢火蟲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企圖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來。

  "在院子�來著。"

  "這兒的院子?"我吃了一驚。

  "喏,附、附近那家賓館為了招待顧客,一到夏天就放螢火蟲吧?就是從那邊錯飛過來的。"他一邊說一邊往大旅行箱�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經過去幾周時間了,滯留宿舍的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我不大樂意回神戶,繼續打工,他是因為有實習任務。現在實習已經結束,正準備回家。敢死隊的家在山梨。

  "這個,送給女孩子,她肯定高興得不行。"他說。

  "謝謝"

  日落天黑,宿舍院�十分寂靜,竟同廢墟一般,國旗從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燈光。由於學生人數減少,食堂的燈一般只亮一半。左半邊是黑的,只有右半邊亮。但還是微微蕩漾著晚飯的味道,是奶油燉菜的氣味兒。

  我拿起裝有螢火蟲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樓頂天台。天台上空無人影,不知誰忘收的白襯衣搭在晾衣繩上,活像一個什麼空殼似的在晚風中搖來蕩去。我順著天台角上的鐵梯爬上供水塔。圓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熱量,暖烘烘的。我在狹窄的空間�弓腰坐下,背靠欄杆。略微殘缺的一輪蒼白的月亮浮現在眼前,右側可以望見新宿的夜景,左側則是池袋的燈光。汽車頭燈連成閃閃的光河,沿著大街往來川流不息。各色音響交彙成的柔弱的聲波,宛如雲層一般輕籠著街市的上空。

  螢火蟲在瓶底微微發光,它的光過於微弱,顏色過於淺淡。我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記憶中,螢火蟲該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著鮮明璀璨得多的流光。於是我一向以為螢火蟲發出的必然是那種燦爛的、燃燒般的光芒。

  或許,螢火蟲已經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著瓶口輕輕晃了幾晃,螢火蟲把身子撲在瓶壁上,有氣無力地撲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麼若隱若現。

  我開始回想,最後一次看見螢火蟲是什麼時候呢?在什麼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來了,但場所和時間卻無從記起。沈沈暗夜的水流聲傳來了,青磚砌就的舊式水門也出現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搖動手柄來啟閉的水門,河並不大,水流不旺,岸邊水草幾乎覆蓋了整個河面。四周一團漆黑,熄掉電筒,連腳下都不易看清。水門內的積水潭上方,交織著多達數百只的螢火蟲。螢火宛似正在燃燒中的火星一樣輝映著水面。

  我合上眼簾,許久地沈浸在記憶的暗影�。風聲比平時更為真切地傳來耳畔。盡管風並不大,卻在從我身旁吹過時留下了鮮明得不可思議的軌跡,當睜開眼睛的時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開瓶蓋,拈出螢火蟲,放在大約向外側探出3厘米的給水塔邊緣上。螢火蟲仿佛還沒認清自己的處境,一搖一晃地繞著螺栓轉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樣凸起的漆皮上。接著向右爬了一會,確認再也走不通之後,又拐回左邊。繼之花了不少時間爬上螺栓頂,僵僵地蹲在那�,此後便木然不動,像斷了氣。

  我憑依欄杆,細看那螢火蟲。我和螢火蟲雙方都長久地一動未動。只有夜風從我們身邊掠過。櫸樹在黑暗中磨擦著無數葉片,籟籟作響。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著。過了很長很長時間,螢火蟲才起身飛去。它頓有所悟似的,驀地張開雙翅,旋即穿過欄杆,淡淡的螢光在黑暗中滑行開來。它繞著水塔飛快地曳著光環,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時光。為了等待風力的緩和,它又稍停了一會兒,然後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後,那光的軌跡仍久久地印在我腦海中。那微弱淺淡的光點,仿佛迷失方向的魂靈,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來彷徨。

  我幾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無所觸,那小小的光點總是同指尖保持一點不可觸及的距離。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9 14:36:35

  第四章
  暑假期間,校方請求機動隊出動。機動隊搗毀壁壘,逮捕了�邊所有的學生。當時,這種事在哪一所大學都概莫能外,並非什麼獨家奇聞。大學根本沒有肢解。投入大量資本的大學不可能因為學生鬧事就毀於一旦。況且把校園用壁壘封鎖起來的一夥人也並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學,他們只是想改變大學機構的主導權。對我來說,主導權改變與否完全無關痛癢,因此,學潮被鎮壓以後也毫無感慨。

  我本來盼望校園9月份一舉報廢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無缺。圖書館的書沒被掠奪,教授室未遭破壞,學生會的辦公樓未被燒毀。我不禁為之愕然:那幫家夥到底幹什麼來著!

  罷課被制止後,在機動隊的占領下開始複課。結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經雄居罷課領導高位的幾張嘴臉。他們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做筆記,叫到名字時也當即應聲。咄咄怪事!因為罷課決議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沒有宣告罷課結束,不過是大學引進機動隊搗毀了壁壘而已,在理論上罷課仍在繼續。宣布罷課決議之時他們那樣的慷慨激昂,將反對派(或表示懷疑的)學生或罵得狗血淋頭,或群起圍攻不休。於是我走到他們跟前,問他們何以前來教室而不繼續罷課,他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他們害怕因缺課過多而拿不到學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麼解散大學,想來令人噴飯。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見風使舵投敵變節之能事。

  我說木月,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這幫家夥一個不少地拿得大學學分,跨出校門,將不遺余力地構築一個同樣卑劣的社會。相當一段時間�,我決定即使去上課,點名時也不回答。我也知道,這樣做並無任何意義可言,但如果不這樣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這樣一來,我在班�便愈發孤立了。當叫名我也不應時,教室�便出現了尷尬的氣氛。誰也不跟我說話,我也不向任何人開口。

  9月第二周,我終於得出大學教育毫無意義的結論。於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學作為集訓:訓練自己對無聊的忍耐力。因為現在縱令退學,到社會上也無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學校聽課、做筆記,剩下的時間到圖書館看書或查資料。

  9月進入第二周後,敢死隊仍未回來。這與其說是奇聞逸事,毋甯說是驚天動地的重大事件。因為他就讀的大學早已開學,而敢死隊也絕對沒曠過課。他的書桌和收音機上已薄薄地積了一層灰塵,擱物架上整齊地擺放著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殺蟲劑等等。

  敢死隊不在的時間�,我便清掃房間。一來保持房間整潔已成了我習性的一部分,二來他既不在,任務只能由我承擔。我每天掃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並且等待敢死隊回來誇我幾句:"渡、渡邊君,怎麼搞的?乾淨得很嘛!"

  但他沒有回來。一天我從學校回來時,他的行李不翼而飛。房門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聽他到底怎麼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說,"那房間暫時你一個人住。"

  我問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緘口不答。這家夥純屬俗物:對別人什麼也不告訴,只顧自己橫加管理並從中找出一大堆樂趣。

  房間牆壁上,冰山攝影仍貼了一些時日,隨後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遜和邁爾斯·戴維斯兩位歌手的照片。這回房間多少有點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錢,買了一台小型立體聲唱機,晚間一個人邊喝酒邊聽音樂,雖然有時還想起敢死隊,但畢竟覺得一個人生活倒也自得其樂。

  ※

  周一10點,有"戲劇史II"課,講歐�庇得斯,11點半結束。課後,我去距大學步行需10分鍾處的一家小飯店,吃了煎蛋和色拉。這家飯店偏離繁華街道,價格也比以學生為對象的小食店貴一些,但安靜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幹活的是一對沈默寡言的夫婦和三個打零工的女孩兒。我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個人吃著飯。這工夫,進來一夥學生,四個人,兩男兩女,都打扮得乾淨利落。他們圍著門口處的一張桌子坐定,打量著菜譜,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個人歸納好,告訴給打零工的女孩兒。

  這時間�,我發現一個女孩兒不時地往我這邊瞥一眼。她頭發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陽鏡,身上是白布"迷你"連衣裙。因為對她的臉龐沒有印象,我便只管悶頭吃飯。不料過不一會兒,她竟輕盈地起身,朝我走來,並且一只手拄著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邊君,沒認錯吧?"

  我擡頭重新端詳對方的面孔,還是毫無印象。她是個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處見過,肯定馬上記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這大學�實在寥寥無幾。

  "坐一下可以麼?或者有誰來這兒?"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搖頭說:

  "沒誰來。請。"她叮叮咣咣拖過一把椅子,在我對面坐下,從太陽鏡�盯著我,接著把視線落到我的盤子上。

  "味道像是不錯嘛,嗯?"

  "是不錯。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晤,"她說,"下回我也來這個。今天已經定了別的了。

  "別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壞嘛。"我說,"不過,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來著?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歐�庇得斯。"她言詞簡潔,"埃勒克特拉說:'不,甚至上帝也不願聽不幸者的表白'。課不剛剛才上完嗎?"

  我仔細審視她的臉,她摘下太陽鏡。我這才總算認出:是在"戲劇史II"班上見過的一年級女孩兒。只是發型風雲突變,無法辨認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頭發還到這地方吧?"我比量著肩部往下大約10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燙發來著。可是燙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真的。氣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簡直太不成話!活活像一具頭上纏著裙帶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還不如索性來個和尚頭。涼快倒是涼快,喏。"說著,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撫摸著四五厘米長的短發。

  "一點都不難看呀,真的。"我一邊繼續吃煎蛋一邊說,"側過臉看看可好?"

  她側過臉,5秒鍾靜止未動。

  "呃,我倒覺得恰到好處。肯定是頭形好的緣故,耳朵也顯得好看。"我說。

  "就是嘛,我也這樣想,理成短頭一看,心想這也滿不錯嘛,可就是沒一個人這樣說。什麼像個小學生啦,什麼勞動教養院啦,開口閉口就是這個。我說,男人幹嗎就那麼喜愛長頭發呢?那和法西斯有什麼兩樣,無聊透頂!為什麼男人偏偏以為長頭發女孩兒才有教養,才心地善良?頭發長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兒,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個,真的。"

  "我是喜歡你現在這樣。"我說,而且並非說謊。長頭發時的她,在我的印象中無非是個普普通通的可愛女孩兒。可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發出無限活力和蓬勃生機,簡直就像剛剛迎著春光蹦跳到世界上來的一頭小鹿。眸子宛如獨立的生命體那樣快活地轉動不已,或笑或怒,或驚訝或泄氣。我有好久沒有目睹如此生動豐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臉上注視了許久。

  "真那樣想的?"

  我邊吃色拉邊點頭。

  她再次戴上太陽鏡,從�邊看著我的臉。

  "我說,你該不是撒謊的人吧?"

  "哦,可能的話我還是要當一個誠實的人。"我說。

  "晤--"

  "為什麼戴顏色這麼深的太陽鏡呢?"我問。

  "頭發一下變短,覺得什麼保護層都沒有了似的。就像赤身裸體地被扔到人堆�,心�慌得不行,所以才戴這太陽鏡。"

  "有道理。"我說。然後把最後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饒有興味地定睛看著我將食物一掃而光。

  "不過去可以麼?"我指著和她同來的三個人那邊。

  "沒關系,放心。飯菜來了過去也不遲。無所謂的。不過在這�不影響你吃飯?"

  "影響什麼,都吃完了。"我說。看樣子她無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飯後的咖啡。老板娘把盤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課點名時你怎麼不答應呢?渡邊是你的名字吧,渡邊徹?"

  "是啊。"

  "那為什麼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陽鏡,放在桌面上,儼然探頭觀察什麼稀有動物似的盯視著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重複道,"我說,你這話很像漢弗萊·鮑嘉嘛!既冷靜,又剛毅。"

  "不至於吧?我可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到處有的是。"

  老板娘端來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沒加砂糖和奶油,輕輕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歡甜東西罷了。"我耐著性子解釋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怎麼曬得這麼黑?""我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兩個星期嘛。這�那�,扛著背包和睡袋。所以曬黑了。"

  "去哪了?"

  "從金澤到能登半島,轉了一大圈。新潟也去了。"

  "一個人?"

  "一個人。"我說,"也有時一路上碰到旅伴。"

  "該有浪漫情調誕生吧?旅行中沒碰巧結識個女孩兒?"

  "浪漫情調?"我一怔,"你這人,我說你是有什麼誤解嘛。一個扛著睡袋、滿腮胡子、疲於奔命的人到哪�找什麼浪漫情調呢!"

  "經常這樣一個人旅行?"

  "不錯。"

  "喜歡孤獨?"她手拄著腮說,"喜歡一個人旅行,喜歡一個人吃飯,喜歡上課時一個人孤零零地單坐?"

  "哪�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亂交朋友罷了。那樣只能落得失望。"我說。

  她把太陽鏡的吊帶銜在口�,竊竊私語似的說:"哪�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然後轉向我,"如果你寫自傳的話,可別忘了這句對白。"

  "謝謝。"我說。

  "可喜歡綠色?"

  "怎麼?"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綠色的呀!所以才問你是不是喜歡綠色。"

  "也不是特別喜歡,什麼都無所謂。"

  "也不是特別喜歡,什麼都無所謂。"她再次鸚鵡學舌,"我嘛,打心眼�喜歡你這說話的方式。就像漂亮地塗了一層牆粉--可聽人這麼說過,從其他人口�?"

  "沒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綠子。卻跟綠色格格不入,好笑不?你不覺得這樣太可悲了?簡直是可詛咒的人生!對了,我姐姐叫桃子。豈不滑稽?"

  "那麼,你姐姐適合粉紅色?"

  "再沒那麼適合的了。就像專門是為穿粉紅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極點!"

  那邊餐桌上已有飯菜端來,一個穿雙色方格襯衫的小夥子叫道:"喂--綠子,吃飯啦!"她朝那邊揚一下手,意思是說"知道了"。

  "嗯,渡邊君,你做筆記了麼?戲劇史II的?"

  "做了。"我說。

  "對不起,可以借我一看?我兩次沒去。那班上我又沒有認識的人。"

  "當然可以。"我從包�掏出筆記本,確認上邊沒有亂寫之後,遞給綠子。

  "謝謝。對了,渡邊君,後天去學校?"

  "去的"

  "那麼12點來這�好麼?還筆記本,午飯我請客。該不會說什麼不是一個人吃飯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於吧。"我說,"不過答謝什麼的可用不著喲,不過是給看一下筆記本。"

  "沒關系。我嘛,最喜歡答謝。喏,記住了?不記在手冊上不會忘?"

  "忘不了。後天12點在此相見。"那邊又傳來招呼聲:"喂--綠子,再不吃可涼透啦!"

  "我說,你以前就是這麼說話的?"綠子充耳不聞地說。

  "我想是這樣的,可並不是什麼有意的。"我回答。說話方式被人說是與眾不同,這還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沈吟,稍頃嫵媚地丟下一笑,離座返回自己的餐桌。我從那張餐桌經過時,綠子朝我揮一下手。其他三人則只是覷一眼我的臉。

  星期三到12點的時候,綠子沒有趕來這家飯店。我本來打算邊喝啤酒邊等綠子。但店內人已開始增多,只好要來飯菜,一個人吃著。吃完時已是12點35分,但綠子還是沒有出現。我付了款,走出店門,坐在對面小神社的石階上,清醒一下給啤酒弄昏的腦袋,同時等待綠子。等到1點還是徒勞。我只好作罷,返回學校,在圖書館看起書來。然後去上兩點鍾開始的德語課。

  下課後,我到學生會查閱選課登記簿,在"戲劇史II"班�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綠子的學生只有小林綠子一個人。接著翻動學籍卡片,從69年度人學的學生當中翻出小林綠子,記下住址和電話號碼。家在豐島區,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閃身鑽進電話亭,撥動號碼。

  "喂喂,我是小林書店。”一個男子的聲音。

  小林書店?

  "對不起,請問綠子小姐在嗎?"我問。

  "啊,綠子現在不在。"對方說。

  "到學校去了吧?"

  "晤,大概去了醫院吧。您貴姓?"

  我沒報姓名,謝過後放下聽筒。醫院?莫非她受傷或患病了不成?但從那男子聲音聽來,完全沒有那種不尋常的緊迫感。"晤,大概去了醫院吧。"那口氣,簡直像是說醫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魚店買魚去了--如此輕描淡寫而已。我思索片刻,終於厭倦起來,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從永澤手�借來的康拉德的《吉姆爺》,把剩下部分一口氣看完,然後找他還書。

  永澤正要去食堂吃飯,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飯。

  "外務省考試情況如何?"我問他。8月份舉行過外務省高級考試的複試。

  "湊合。"永澤不在意地說,"那東西,一般都混得過去。什麼集體討論啦面談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語沒什麼兩樣。"

  "那麼說,倒是真夠容易的。"我說,"發榜在什麼時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請你美餐一頓。"

  "我說,外務省高級考試的複試是怎麼一回事?參加的人全是像你這樣的?"

  "不見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變態者。想撈個一官半職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廢料。這不是我信口胡謅,那幫家夥連字都認不全幾個!"

  "那你為什麼還要進外務省呢?"

  "原因很複雜。"永澤說,"例如喜歡出國工作啦等等。不過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腳。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廣大的天地�去,那就是國家。我要嘗試一下在這臃腫龐大的官僚機構中,自己能爬到什麼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嗎?"

  "聽起來有點像做遊戲似的。"

  "不錯,差不多就是一種遊戲。我並沒有什麼權力欲金錢欲,真的。或許我這人俗不可耐剛愎自用,但那種玩藝兒卻是半點兒都找不到我頭上。就是說,我是個沒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廣闊無邊而險象環生的世界�顯一顯身手罷了。"

  "也沒有什麼理想之類的東西嗎?"

  "當然沒有!"他說,"人生中無需那種東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為規範!"

  "不過,與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處都存在的麼?"我問。

  "不喜歡我這樣的人生?"

  "算了吧,"我說,"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事情不明擺著:我一不能進東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時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覺。再說嘴巴又不能說會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沒有戀人。就算從二流私立大學的文學院畢業出來,前景也未必樂觀。我又能說什麼呢。"

  "那麼,是羨慕我的人生嘍?"

  "也不羨慕。"我說,"我太習慣於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說來,東大也罷外務省也罷,我都沒興致。我唯一羨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樣完美的戀人。"

  他半天沒有做聲,悶頭吃飯。"我說,渡邊,"吃完飯後,永澤對我說,"我似乎覺得,你我從這�出來,十年二十年過後還會在某個地方相遇,還會以某種形式發生關聯。"

  "簡直像狄更斯小說�寫的。"我笑了。

  "或許。"他也笑了,"不過我的預感可是百發百中的喲!"

  吃罷飯,我和永澤走進附近一間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點。

  "嗯,永澤君,你的所謂人生規範是怎麼一種貨色?"我問。

  "你呀,肯定發笑的!"他說。

  "我不笑!"

  "就是當紳士。"我笑固然沒笑,但險些從椅子上滾落下來:"所謂紳士,就是那個紳士?"

  "是的,就是那個紳士。"他說。

  "那麼當紳士,是怎麼回事?要是有定義,可否指教一二?"

  "紳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應做之事。"

  "在我見過的人當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說。

  "在我見過的人�邊,你是最地道的。"他說。隨後一個人掏腰包付了賬。

  ※

  第二周的星期一,"戲劇史II"教室�仍沒見到小林綠子的身影。我在教室�大致掃了一眼,確認她不在之後,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師來前給直子寫封信。我寫了暑假旅行的事。寫了所行走的路線、所經過的城鎮、所遇到的人們。我寫道:每天夜晚總是想你。見不到你以後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難舍難分。大學�固然百無聊賴,但我從不缺席,權當自我訓練也未嘗不可。你離去後,無論做什麼我都覺得索然無味,很想同你見面好好談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療養院探望,和你面談幾個小時--可以嗎?而且,如果情況允許,還想仍像往日那樣相伴而行。勞你回信給我,哪怕幾個字也好,打擾了。

  寫完,我把四張信紙工整地疊好,塞入信封,寫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顯得愁眉不展的矮個子教師進來,點罷名,掏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他腿腳不靈便,經常拄一根金屬手杖。雖說"戲劇史II"不甚有趣,但他講得頭頭是道,倒也值得一聽。他照例道一聲"好熱啊"的開場白,便開始講歐�庇得斯戲劇中解圍之神的作用。他講了歐�庇得斯戲劇中的神同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戲劇中的神有何區別。大約過了15分鍾,教室的門開了,綠子閃進來。她穿一件深藍色運動衫和一條奶油色棉布褲,仍戴著上次那副太陽鏡。她向老師浮起一絲微笑,仿佛在說"來晚了,對不起",然後在我身旁坐下。並從挎包�抽出筆記本,遞給我。其中夾一紙條,上面寫著:"星期三,對不起,生我的氣?"

  課大約講到一半,當老師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臘劇的舞台裝置時,門又開了,進來兩個頭戴安全帽的學生,簡直同一對說相聲的搭檔無異:一個弱不禁風,瘦瘦長長,小白臉;一個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圓臉盤,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長個子懷抱一摞傳單,五短身材直奔老師跟前,提出要將下一半時間用來討論,要老師應允,並說遠比希臘悲劇還要悲慘的問題正籠罩當今世界。其實這並非要求,而是單方面通碟。老師說他並不認為目前世界上存在著比希臘悲劇還要悲慘的問題,但反正怎麼說都無濟於事,那就悉聽尊便好了。隨即緊抓著講桌邊緣移腿下來,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長個子散發傳單時,黑圓臉登上講台發表演說。傳單上以將任何事情一律簡單化的特有筆法寫道:"粉碎校長選舉陰謀","全力投身於全學聯第二次總罷課運動","砸爛日帝--產學協同路線"。立論堂堂正正,措辭亦無可厚非,問題是文章本身卻空洞無物。既無可信性,又缺乏鼓動人心的力量。黑圓臉的演說也是半斤八兩,一派陳詞濫調。旋律照搬照套,惟獨歌詞的連接處略有更動。我暗自思忖:這夥小子的真正敵手恐怕不是國家權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綠子開口。

  我點頭立起,兩人離開教室,快出門時,黑圓臉向我說了句什麼,我卻沒怎麼聽清;綠子則朝他瀟灑地揮揮手,道聲:"您忙著。"

  "噢,我們怕是反革命吧?"走出教室後綠子對我說,"一旦革命成功,我們難保不會被吊到電線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頓午飯,可能的話。"我說。

  "對了,有家飯店我想領你去一次,就是遠些,花點兒時間不要緊?"

  "沒關系。反正兩點鍾上課,有時間。"

  綠子領我乘上公共汽車,到四谷站下來。她領我去的店是一家位於四谷後面往�走幾步遠處的盒飯專門店。我們在桌旁坐定,還未等開口,就端上兩個四方形紅漆容器,�邊放著每日一換的盒飯和一碗湯。果然不虛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夠便宜的,從上高中時就常常來這兒吃午飯。呃,我們學校離這�不遠。學校嚴得厲害,我們來吃飯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給學校當場抓住,得受停學處分哩!"

  綠子摘下太陽鏡,同上次比,眼睛顯得有點困倦。她擺弄著左手腕上纖細的銀手鐲,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窩。

  "困?"我問。

  "有點兒。睡眠不足啊。這個那個忙得團團轉。不過也不打緊,別介意。"她說,"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纏得我怎麼也不得脫身,又是當天早上突然發生的,實在一點辦法都沒有。本想給飯店打個電話,但忘了那店叫什麼名,又不曉得你家的電話。等得你好苦吧?"

  "也沒什麼,反正我是大閑人,時間多得不行。"

  "真那麼閑?"

  "真想把我的時間分出些來,讓你在�邊好好睡上一覺。"

  綠子支頤展顏,看著我的臉說:"你還倒挺會關心人的。""不是關心,只是時間有余。"我說,"對了,那天往你家打電話,家人說你去醫院來著,出了什麼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頭說,"你怎麼曉得我家的電話?"

  "在學生會查的呀,還用說。誰都可以查的。"

  她點了兩三下頭,仿佛是說"原來如此"。接著又開始擺弄手鐲。"是啊,我卻沒能想到,本來你的電話也可以那樣查到的。至於醫院的事,下次再說吧。現在不大想說,別見怪。"

  "沒什麼。我倒像是問得太多了。"

  "不不,你這說哪去了。只是現在我有點累,就像淋過一場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麼還是最好回家睡一覺吧,嗯?"我試著提議。

  "還不想睡,走一會吧!"綠子說。

  從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領到她當時就讀的高中跟前。

  通過四谷站前的時候,我驀地想起我同直子漫無邊際行走的光景。如此說來,一切都是從同一場所開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個5月�的星期日不在電車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話,或許我的人生與現在大為不同。但又馬上推翻了這一想法,覺得即使那時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現第二種結果。說不定那時我們是為相遇而相遇的。縱令那時未能相遇,也會在別的地方相遇--倒沒什麼根據,但我總是有這種感覺。

  我和小林綠子兩人坐在公園凳子上,望著她就讀過的高中校園。校舍牆上爬滿常春藤,房脊有幾只鴿子落腳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舊式建築。院�聳立一株高大的橡樹,一縷白煙從旁邊筆直騰起。殘夏的陽光使得那煙格外摻有一種灰蒙蒙的色調。

  "渡邊君,你知道那是什麼煙?"綠子突然問。

  我說不知道。

  "是燒衛生巾呢!"

  "呃。"我應了一聲,此外便不知說什麼好了。

  "衛生巾、藥棉,反正是那個用的。"綠子說著,微微一笑。"那種東西都要往垃圾筒�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雜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攏到一起,放進爐�燒掉。這不就是那煙。"

  "聽你這麼一說,那煙可真夠了得。"我說。

  "嗯。當時我每次從教室看那煙,也都那麼想來著:啊,真不得了!我們學校,初中高中合起來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還沒開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來月經,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說,每天要往垃圾筒�扔一百八十人用的衛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確計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數量喲,一百八十人哩!把這些東西收在一起燒掉--該是怎麼一種心情呢?"

  "這--猜不出來。"我說。我怎麼能明白這個呢!就這樣,我們望了半天那縷白煙。

  "我打心眼�不樂意去那所學校。"綠子說著,輕輕搖了搖頭,"我本想進普通公立學校來著。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該去普普通通的學校嘛,而且我想快快樂樂自由自在地度過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於虛榮心,偏偏把我塞去那�。你知道,小學如果成績好,常遇到這種事:老師說了一通憑這孩子的成績進那�沒問題之類的話,結果就被硬塞進去。我念了六年,卻怎麼都上不來好感。心�盼望的光是快些畢業快些畢業。對了,別看我這樣,還因為不遲到不曠課受表揚了呢!其實我卻是那麼討厭學校。這�面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說。

  "因為我討厭學校討厭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課都沒曠過。心想怎麼能敗下陣去!一旦敗下陣豈不一生都報銷了!我生怕自己一旦敗陣後就再也站不起來。即使高燒39度,我爬也要爬到學校去。老師說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謊說沒關系,硬是逞強。就這樣我得了一張不遲到不缺席的獎狀,還有一本法語辭典。也正因為這點,我才在大學�選學德語。我就是橫豎都不願領那所高中的情分!這還真不是開玩笑。"

  "你討厭那所學校的哪一點呢?"

  "你當初喜歡上學來著?"

  "也不喜歡也不十分討厭。我讀的是一間極為普通的公立高中,沒怎麼在意。"

  "那所學校麼,"綠子一邊用小手指揉眼角一邊說,"�面全都是所謂才女,家教好學習好--這樣的女孩兒搜羅了差不多一千個。哦,清一色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否則也吃不消。學費高,還時不時地要贊助,修學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級旅館,用真漆碗吃'懷石料理',每年還要去大倉酒店的餐廳參加一次宴會禮儀的講習班。總之不同一般。知道麼?我們年級一百六十人當中,住在半島區的學生只有我自己。有一次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學生名冊。你猜她們都住在什麼地方?真不得了,一個個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區三番叮、港區元麻布、大田區田園調步、世田谷區成城……只有一個姓柏的女孩兒例外,住在千葉縣。我和她挺合得來,人不錯。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說住得遠對不起,我說可以,就跑去了。結果大吃一驚。你猜怎麼著,繞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鍾,院子大得出奇,兩只小汽車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著一大堆牛肉。可她還說什麼由於家住千葉,在班�很感自卑。每次看要遲到,就讓家�開'奔馳'轎車送到學校。車上配有專門司機。司機的模樣活像《青蜂俠》中出場的駕駛員,頭上一頂制服帽,還帶著白手套。盡管這樣,那女孩兒還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難以相信,你能信?"

  我搖搖頭。

  "住在半島區北大塚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有我自己。這還不算,父親職業一欄還填這麼一筆:'經營書店'。這麼著,班上的人都對我感到新奇,說喜歡什麼書就能看什麼書。天大的玩笑!她們腦袋想的,是像紀伊國屋那樣的大型書店。對她們來說,提起書店,只能做那樣的想象。可實況簡直慘不忍睹,小林書店,我可憐的小林書店!咣咣當當地打開門一看,迎面一排除雜志沒別的。脫手最快的是《婦女雜志》,就是附錄中帶有四十八種性生活新技巧插圖的那種貨色。附近的太太們買回家,坐在廚房餐桌旁背得滾瓜爛熟,等丈夫回家演習一番。那東西真是黃得可以,鬼曉得世上的太太們每天想的是什麼!再就是連環畫,也有些銷量,什麼《月報》、《星期天》、《飛人》。當然還有周刊。總之幾乎全靠雜志賺錢。文庫叢書也有一點,也沒什麼像樣的東西--什麼推理啦演義啦色情啦。因為只有這些賣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實用書籍,例如《圍棋譜》、《盆景制作方法》、《婚禮致辭大全》、《性生活入門》、《快速戒煙法》等等。另外我們連文具也賣。賬台旁邊擺著圓珠筆、鉛筆和本子之類。就這些。沒有《戰爭與和平》,沒有《性的人》,沒有《麥田�的守望者》。這就是小林書店,這爛攤子到底有什麼可值得羨慕的?莫非你羨慕不成?"

  "你講得真夠活靈活現的!"

  "喏,就是這麼個店。附近的人都來買書,也送貨上門,老顧客也還不少,一家四口糊口是綽綽有余。沒有債款,可以供兩個女兒上大學,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幹大一點的事,就力不從心了。所以,本來就不該把我送去那樣的學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麼款的時候,都要給父親羅嗦個沒完沒了;和同學外出遊玩,一到吃飯時間就心驚膽戰,生怕走進價錢貴的飯店弄得掏不出錢。這樣的人生簡直漆黑一團。你家有錢?"

  "我家?我家屬於再普通不過的工薪階層。既不很富,也不特窮。送兒子到東京讀私立大學,我想怕是夠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這一個,還不成問題。彙款沒那麼多,就打點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個小院子,有輛豐田花冠。"

  "打什麼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幹三個晚上。工作滿舒服,坐在那�看東西不丟就行了。"

  "唔--"綠子說,"我還以為你從來沒在錢上吃過苦頭呢,總覺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頭,是的。不過是說錢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讀過的那間學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問題就在這�。"

  "那麼,以後可就要同另一個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嘍,哪怕你再討厭也罷。"

  "嗯,你認為有錢的最大優勢是什麼?"

  "不曉得。"

  "是可以說沒錢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議做點什麼,對方就說'我現在沒錢,不行',可要是我處在對方的立場,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我要是說'現在沒錢',那就真的是沒錢。太慘了!長得漂亮的女孩兒可以說'我今天臉難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換個醜八怪女孩同樣說一句試試,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這就是我所處的世界,6年時間,直到去年。"

  "不久就會忘掉的。"我說。

  "恨不得馬上忘掉。這次上了大學,我著著實實出了口長氣,周圍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發。

  "你在打什麼零工?"

  "呃,寫地圖解說詞。知道吧,賣地圖時不是附帶一份小冊子麼?上面有城鎮的說明,有人口和名勝的介紹等等。例如這�有如此這般一條郊遊路線,有如此這般一個傳說,開著如此這般的花,飛著如此這般的鳥,這個那個的,我的工作就是寫這類解說稿。沒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圖書館翻一天書,足可以寫出一冊。只要摸透一點點訣竅,有的是事兒可做。"

  "訣竅?什麼訣竅?"

  "就是--把別人不寫的內容多少加進去一點。這一來,地圖公司的負責人就會認為'那孩子會寫文章',心�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給你。其實也用不著大動腦筋,一點點就足夠了。比方說吧,有個村莊由於修築水庫而在這�沈沒了,但候鳥至今仍記得這個村莊,每當那個季節來臨,便會出現小鳥們在水面上空盤旋不已的情景。這類趣聞只消寫進去一個,公司的人就會喜出望外。還不是,多形象多有氣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卻不怎麼用這份心計。所以,靠寫這解說稿,我正經掙了幾個好錢。"

  "不過,能經常找到那麼多趣聞嗎,那麼湊巧?"

  "唔--"綠子略一歪頭,"想找的話,怎麼都能找到,實在找不到,適當來點無中生有也未嘗不可。"

  "是這樣。"我心悅誠服。

  "皆大歡喜嘛!"綠子說。

  她想聽我宿舍�的事,於是我照例講了太陽旗,講了敢死隊如何做早操等等。綠子也為敢死隊大笑不止。看來敢死隊是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綠子說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說看倒沒什麼意思。

  "無非幾百個男生在髒乎乎房間�或喝酒或手淫罷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麼做?"

  "沒有人不做,"我解釋道,"男的手淫跟女孩子來月經是同一碼事。"

  "有女朋友的也這樣?就是說有發泄對象的。"

  "問題不在這�。我隔壁一個慶應大學的學生手淫之後才去幽會,說這樣就心平氣和了。"

  "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婦女雜志》的附錄上也沒提到?"

  "何至於!"綠子笑道,"對了,渡邊君,這個星期天閑著嗎?有空兒?"

  "哪個星期天都閑。只是6點鍾要去做工。"

  "願意的話,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書店。店倒是不開,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為怕有重要電話打來。噯,吃午飯嗎?我來做。"

  "那就謝謝啦。"我說。

  綠子從筆記本撕下一張紙,詳細畫出去她家的路線。然後取出紅圓珠筆,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個大大的"X"。

  "不用費勁就找得到的,一塊大招牌上寫著'小林書店'。12點左右能到?我好準備飯菜。"

  我道過謝,將地圖揣進衣袋。然後告訴她得回校上兩點鍾的德語課。綠子說她有個地方要去,從四谷站上了電車。

  星期天早上,我9點鍾爬起身,刮了胡子,洗完衣服晾到樓頂天台。外面晴空萬�,一派初秋氣息。一群紅腦袋蜻蜒在院子�團團飛舞,附近的頑童們挑著網兜往來追逐。無風,太陽旗頹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襯衣,出門往都營電車站走去。星期天的學生街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如同人都死得一千二淨一般。店也幾乎一律關門大吉。城市�各種各樣的音響於是比平日遠為真切地擴散開來。腳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著"呱噠呱噠"的足音穿過瀝青路面,四五個小孩在都營電車庫旁邊排開幾只空罐,瞄準往�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開了門,我買了幾枝水仙花。秋季買水仙,是有些不合時令,但我從小就喜歡這種花。

  星期天早上的電車�,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車,老太婆們就對著我的臉和我手中的水仙橫看豎看。其中一位看罷我的臉還慈祥地一笑,我也報以笑容。然後坐在最後邊的位置,觀望外面幾乎擦窗而過的一排排古舊房屋。電車緊貼著家家戶戶的房簷穿行。一戶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開十盆盆栽西紅柿,一只大黑貓蹲在一頭曬太陽。在院子�吹肥皂泡的小孩閃入眼簾,石田亞由美的歌聲不知從何處傳來耳畔。甚至有咖喱氣味飄至鼻端。電車像根縫衣針一樣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帶婉蜒前行。途中有幾個人上來。三位老太婆親密無間地頭對著頭,不厭其煩地談著什麼。

  臨近大塚站時,我在大塚站下了電車,按地圖中所示,沿一條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兩側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紅紅火火的興旺景象。全部是舊建築,�邊黑洞洞的。有的連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盡。從建築物的古舊程度和樣式來看,不難判斷這一帶未曾在戰爭中遭受空襲,所以這些民房才得以原樣保留下來。當然也有的重建過,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補補,但這些房子大多反而倒顯得比舊貌依然的房子還要髒亂。

  看這光景,估計很多人都已因為車多、空氣汙染、噪音幹擾、房租昂貴而遷往郊外。剩下來的或是廉價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遷上有困難的商店,或是死活舍不得離開世居之地的頑固派。由於汽車大排廢氣,所有的東西都像籠了一層薄霧似的灰蒙蒙、髒乎乎的。

  在這條街上走了大約10分鍾,從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現一條小型商店街,當中一塊招牌上寫著"小林書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從綠子話中想象出來的那般小氣。一條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書屋。站在小林書店門前時,我不由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之情:哪條街上都有這樣的書店。

  書店的卷閘門一落到底,門上寫著"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到12點大約還有15分,我又不大願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閑逛,便按一下門旁的電鈴,退後兩三步等候回音。過了15秒還是沒有動靜。我正尋思是不是該再按一次的當兒,頭上"哐"地響起開窗聲音。揚臉一看,綠子從窗口探出頭,揮著手大聲喊道:

  "打開卷閘門進來呀!"

  "稍早了一點,可以嗎?"我也扯著嗓門大喊。

  "沒關系,一點不礙事兒。上二樓!我現在脫不開手。"接著,"哐"一聲把窗關死了。

  我便開門。那門發出驚人的怪叫聲,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鑽到�邊,再把門落下。店內漆黑一片。我絆在一捆準備退回的雜志上,險些摔個跟頭。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盡頭,摸索著脫去鞋,擡腿上去。屋�邊光線若明若暗,從脫鞋處上去沒幾步,有間簡單的客廳,擺著一套沙發。房間不很寬敞,窗口透進仿佛戰前波蘭電影鏡頭中那樣昏暗的光線。左側有一倉庫樣的雜物間,可以看見廁所的門。右側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樓。較之一樓,二樓敞亮得多,我籲了口長氣。

  "喂,這邊!"綠子的聲音不知從哪�響起。樓梯口右側有個餐廳樣的房間,再往�是廚房。房子本身雖舊,但廚房卻像最近改裝過,烹調台、水龍頭、餐具櫥全都光閃閃地煥然一新。綠子就在那�準備飯菜。鍋�煮著什麼,"咕嘟咕嘟"直響。還洋溢著烤魚的香味。

  "電冰箱�有啤酒,坐在那�喝可好?"綠子眼睛朝我忽閃一下。我於是從電冰箱�拿出罐裝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來。啤酒涼得真夠徹底,我懷疑是否已經存了半年。桌上放著白色的小煙灰缸、報紙和醬油壺。還有便箋和圓珠筆,便箋上寫著電話號碼和購物後算賬樣的數字。

  "再有10分鍾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兒等一會?能等不?"

  "當然能等。"我說。

  "邊等邊餓餓肚子。量可正經不少哩!"

  我一面呷著啤酒,一面望著全神貫注做飯的綠子背影。她快捷而靈巧地挪動著身子,同時操作四五樣菜。眼看在這邊品嘗菜的味道,轉眼就在菜板上飛快地切什麼東西,又從電冰箱�取出什麼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鍋涮好。從後邊望去,那樣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擊樂的演奏者來:剛擊響那邊的吊鍾,馬上又敲這邊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個動作都敏捷而準確,相互配合得恰到好處。我出神地望著。

  "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個人幹慣了。"說著,綠子朝這邊閃過臉笑了笑。她下著緊身藍色牛仔褲,上穿藍色海軍衫。海軍衫的背部還印著一個大大的蘋果商標。從後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條、格外的窈窕,簡直像在使腰肢壯實起來的發育過程中,不知什麼原因跳過了一個階段:就是這樣美不勝收的腰。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褲時相比,她給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調台上方窗口射進的明晃晃的陽光,為她身段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恍惚而隱約的光膜。

  "用不著費事做那麼考究!"我說。

  "一點也不考究,"綠子頭也不回地說,"昨天忙得我菜都沒顧上買,只是把電冰箱�原有的統統掏出來應付一下,你千萬別介意,真的。再說,好客是我們的家風。我們這一家,也不知怎麼搞的,就是非常喜歡請客,打心眼�喜歡,簡直成了病態。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別熱情,又不是說因此而有什麼人緣,反正一來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頓不可。每個人都這德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麼著,我爸他盡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到處是酒。你說幹什麼?給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開肚皮喝,用不著客氣。"

  "多謝。"我說。

  稍頃,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樓下了。我脫鞋時放在腳邊,就一直忘在那�。我再次下樓,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來。綠子從碗櫥�取下一只細細高高的玻璃杯,插進水仙。"我,頂喜愛水仙。"綠子說,"以前高中文藝彙演的時候,還唱過《七朵水仙花》呢。知道嗎,《七朵水仙花》?"

  "那還不知道!"

  "當時參加民樂小組來著,彈吉他。"

  接著,她便一邊哼唱《七朵水仙花》,一邊把菜盛進盤子。

  綠子做的菜相當夠水平,遠遠超過我的想象。生鲹魚片、黃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風味醃鮁魚、燉茄塊、莼菜湯、玉蕈飯,還有切得細細的黃蘿蔔幹鹹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層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關西風味。

  "好吃極了!"我欽佩地說。

  "喏,渡邊君,老實說,你沒想到我做菜有兩手吧?從外表看。"

  "嗯--"我老實承認。

  "你是關西人,喜歡這味道吧?"

  "為我特意做這麼清淡?"

  "那倒不是,怎麼也不至於費那個麻煩。家�平時也這個味道。"

  "爸爸媽媽都是關西人,所以才……"

  "哪�,爸爸一直是這本地人,媽媽是福島的。親戚�邊,找遍也沒一個關西的。我們這個家族屬於東京北關東系統。"

  "弄糊塗了。"我說,"那麼,為什麼會做出這麼地道正宗的關西風味呢?跟誰學的?"

  "噢,說起來可就話長了。"她邊吃荷包蛋邊說,"我媽那人最討厭和家務事沾邊,幾乎不做什麼菜。再說,你知道我家是開店的,所以一忙起來,動不動就叫飯店送幾份來,或者去肉店買些炸肉丸對付一頓。對這個我從小就討厭透頂,討厭得簡直不能再討厭。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飯一吃三天。這麼著,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我下決心要自己動手做出像樣的東西來。就去紀伊國屋書店買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譜。按照書上寫的,我一樣不少熟記在心。包括菜板的選法、菜刀的磨法、魚的切法、幹松魚的削法,一切一切。由於寫這本書的人是關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著成了關西風味。"

  "那麼說,這統統是從書上學來的?"我吃驚地問。

  "接著我就攢錢,去吃正宗'懷石料理',於是記住了味道。我這個人,直感相當發達,邏輯思維倒是不行。"

  "無師自通地做到這個程度,不簡單,實在不簡單。"

  "吃了好多辛苦哩!"綠子歎息著說,"我們這家人,對烹調之類是既不知又不想知,所以不管你怎麼苦苦央求,他們硬是不肯掏錢替你買些像樣的菜刀啦鍋啦。說什麼現有的足已夠用。開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能切得好魚!可你這麼一說你猜怎麼著,馬上又說什麼魚那玩藝兒不切也無所謂。簡直不可救藥。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錢湊在一起,買尖頭菜刀買鍋買笊籬。你說你相信不,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從身上擠血似的一點一點攢錢,買什麼笊籬磨石炸蝦鍋……而身邊的同伴都在用勁兒地大把大把要錢,買時髦衣服皮鞋什麼的。你說我可憐不可憐?"

  我一邊喝莼菜湯一邊點頭。

  "高中一年級時,我做夢都想得到一個煎蛋鍋,就是那種用來煎荷包蛋的狹長的銅家夥。結果,我就用買乳罩的錢買了那東西。這下可傷透腦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對付了三個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幹,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學。要是沒幹可就倒黴了,真的。世界上什麼最可憐?我想再沒有戴半濕不幹的乳罩出門更可憐的了。氣得我直淌眼淚,尤其想到是為了買那煎蛋鍋的時候。"

  "怕也是的。"我笑著說。

  "所以在媽媽死了以後--這麼說倒是對不住媽媽,我倒是松了口氣,因為我可以掌握生活費,喜歡買什麼就買什麼。這麼著,如今廚房用具算一應俱全了。至於爸爸,生活費怎麼花他是蒙在鼓�的。"

  "母親什麼時候去世的?"

  "兩年前。"她簡短地回答,"癌。腦腫瘤。住了一年半醫院,折騰得一塌糊塗,最後腦袋也不正常了,離藥就不行。但還是沒有死,差不多是以安樂死那種形式死的。怎麼說呢,那種死法是再糟糕不過的。本人遭罪,周圍人受累。這下可倒好,家�的錢全都花光了。一支針一萬兩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雇人專門護理,這個那個的。我因為要看護,學習學不成,和失學差不多,簡直昏天黑地。還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歎息一聲,"盡說傷心話了。怎麼提到這話上來了?"

  "由乳罩引出來的吧。"我說。

  "就是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喲!"綠子神情肅然地說。

  我吃完自己這份,肚子已經飽飽的了。綠子沒吃多少。她說做萊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經飽了。吃罷飯,她撤下餐具,擦淨桌子,不知從哪�找來一包萬寶路牌香煙,抽一支叼在嘴上,劃火柴點燃。然後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詳了半天。

  "就這樣好了。"綠子說,"不用換到花瓶�。這麼插著,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剛剛從河邊采來,隨手插在杯�似的。"

  "在大塚站前的水池邊采的。"我說。

  綠子嗤嗤作笑:

  "你這人真有意思。說笑話還那麼一本正經。"

  綠子手托著腮,煙吸到半截,便在煙灰缸�使勁碾死。並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進了煙。

  "女孩子熄煙要熄得文雅一點。"我說,"那樣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從四周開始慢慢熄,那就不至於把煙頭弄得焦頭爛額的。你這熄法太殘忍了。另外無論如何不能從鼻孔�出煙。和男的兩人單獨吃飯時,一般女孩子不至於提起三個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話。"

  "我,就是砍柴女嘛。"綠子邊搔鼻側邊說,"怎麼也悲哀不起來。有時當玩笑說一說,可總不往心�去。其他還有要說的?"

  "萬寶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煙。"

  "可以的,沒什麼。反正吸什麼都同樣沒滋沒味。"她說。然後把萬寶路的硬紙包裝盒拿在手�轉來轉去,"上個月剛開始吸。其實也不大想吸,只是偶爾想試一下。"

  "怎麼那樣想呢?"

  綠子把擱在桌面的兩只手"啪"地一合,沈吟片刻,說:"也不怎麼。你不吸煙?"

  "6月份戒了。"

  "幹嘛要戒?"

  "太麻煩了。譬如說半夜斷煙時那個難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願被某種東西束縛住。"

  "你這人,屬於喜歡追究事理那類性格,肯定。"

  "也許。"我說,"說不定因為這一點我才不怎麼討人喜愛,以前就這樣。"

  "那是由於:在別人眼�,你是個不被人喜愛也覺得無所謂的角色。或許有些人對你這點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兩腮,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不過我喜歡同你說話,你說話方式真是別具一格:'我不情願被某種東西束縛住。'"

  我幫她洗碗。站在她旁邊,把她洗過的碗用毛巾擦幹,放在烹調台上。

  "噢,你家�人都上哪兒去了,今天?"我問。

  "媽媽在墳�,兩年前死的。"

  "這個,剛才聽你說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會。好像到什麼地方兜風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車廠工作,所以她特別喜歡汽車。我可是不大喜歡。"

  說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綠子停了一下說。

  "呃。"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烏拉圭,一直沒回來。"

  "烏拉圭?"我一愣,"何苦去烏拉圭那樣的地方?"

  "想移居烏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譚的阿拉伯人。當兵時的一個熟人在烏拉圭辦農場,心血來潮地說去那�很好混,就一個人搭飛機走了。我死說活說勸他別去,告訴他去那樣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語言,再說首先連東京都沒怎麼離開過,但怎麼說也不頂用。肯定是我媽死了以後,他悲傷得不知怎麼才好,腦袋那根弦也隨著斷了。他愛我媽就愛到這個地步,真的。"

  我不便應和什麼,張著嘴,望著綠子。

  "媽媽死的時候,你猜爸爸對著我和姐姐說什麼來著?這麼說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們兩個替你媽媽死算了!'聽得我倆目瞪口呆。還不是,再怎麼樣也不好那樣說話呀。當然嘍,那是出於喪失至親至愛伴侶後的難過、悲哀和痛苦,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於說什麼讓親生女兒去替死那樣的話,你說是不?你不認為未免過分了?"

  "啊,倒也是的。"

  "我們也很傷感情。"綠子搖搖頭,"總而言之,我們這家人都有點神經兮兮的,多少有點出格離譜。"

  "有點兒。"我也承認。

  "不過,你不覺得人與人相愛是件好事?愛夫人愛得甚至當女兒面說什麼不如叫你們替死是件好事?"

  "或許。"

  "這還不算,還跑到烏拉圭去了,沒事似的甩下我們不管。"

  我悶頭擦拭盤子。全部擦完,綠子把我擦過的所有碟碗整整齊齊地放進餐具櫥。

  "父親那邊沒音信?"我問。

  "今年3月,來過一張帶畫的明信片。可具體也沒寫什麼。只是說那邊很熱,水果不像預想的那麼好吃--就這麼點。簡直是開玩笑!那明信片上還居然畫的是一頭蠢驢!真神經!連見到哪個朋友或熟人沒有也沒提。最後還寫,等稍微安頓下來後,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後再杳無音信。這邊去信也不理。"

  "那麼,假如你爸爸叫你去烏拉圭,你怎麼辦?"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說她堅決不去。我姐她最最討厭不衛生的東西、不衛生的地方。"

  "烏拉圭就那麼不衛生?"

  "不曉得。姐姐認定是那樣。說路上一層驢糞,上面趴滿蒼蠅,沖廁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蠍子到處一動一動地亂爬。說不定她在哪�看了這類電影。姐姐對蟲子算是深惡痛絕的。她最開心的就是坐著狂吼亂叫的車子在湘南一帶來回兜風。"

  "呃--"

  "烏拉圭,滿不錯嘛,去也未嘗不可。"

  "那一來這店誰來管呢?"我問。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著。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來幫忙,還去送貨。我有時間也幫把手,反正開書店也不是什麼重活兒,怎麼都幹得了。要是怎麼都幹不下去的話,就幹脆連店鋪一賣了事。"

  "你喜歡父親?"

  綠子搖搖頭:"也不是很喜歡。"

  "那為什麼要跟到烏拉圭去呢?"

  "信賴他。"

  "信賴?"

  "是啊。喜歡倒不怎麼喜歡。但是我信賴,信賴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擊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烏拉圭--我信賴這樣的人。明白?"

  我喟歎一聲:"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綠子好笑似的笑著,輕輕捶一下我的脊背,說:

  "好了好了,怎麼都無所謂。"

  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馬亂地出了不少事。好個奇妙的日子。就在綠子家附近發生了一場火災,我們爬上三樓的晾衣台看熱鬧,而且不知不覺地接了吻。這麼說也許像是裝傻,可過程確實如此。

  我們一邊說學校�的事一邊喝飯後咖啡。這時傳來消防車的警笛聲。聲音越來越大,數量也似乎越來越多。樓下有很多人奔跑,有幾個人大聲呼號。綠子跑到臨街房間,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後說聲"等一下"就不見影了。只傳來"咚咚"上樓的音響。

  我邊喝咖啡邊思索烏拉圭在什麼地方。那�是巴西,那�是委內瑞拉,這邊是哥倫比亞--如此想了半天,卻怎麼也弄不清烏拉圭的確切位置。這工夫,綠子下來,叫我趕緊一起過去。我便尾隨其後,爬上走廊盡頭處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樓梯,到得一處很寬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圍住宅的屋脊明顯高出一截,臨近一帶盡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對面,濃煙滾滾,騰空而起,順著微風朝大街那邊蕩去。空氣中飄著焦糊味兒。

  "是阪本那�。"綠子從欄杆探出身子說,"阪本搬來之前是一家開室內建材店的,現在早已關門不做買賣了。"

  我也從欄杆上探出上身朝那邊張望。不巧出事地點正位於一座三層樓的背後,詳細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輛消防車在進行滅火作業。由於路本來就窄,至多能開進兩輛,其他車只好在大街那邊伺機而動。路面自然給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貴重的物品收擡收拾,這�也得避一下難。"我對綠子說,"現在風向相反,但不知什麼時候轉過來,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東西吧,我來幫忙!"

  "根本就沒有貴重東西。"綠子說。"可總該有什麼吧?存款原始印章證書……首先錢沒有了就是麻煩事。"

  "不要緊,我不跑的。"

  "這�燒著也……?"

  "嗯。"綠子說,"死了就死了唄!"

  我看著綠子的眼睛,綠子也看著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暈了:不知她話�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視了她一會兒,漸漸地,開始覺得反正都無所謂。

  "好,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說

  "和我一塊兒死?"綠子眼睛一亮。

  "難說。一旦勢頭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個人死好了!"

  "冷酷。"

  "只討你一頓午飯,怎麼能連命都一塊搭進去呢,晚飯也招待的話倒另當別論。"

  "你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這兒看一會吧。我來唱歌給你聽。"

  "唱歌?"

  綠子跑去下面,拿上來兩張坐墊、四瓶啤酒和吉他。於是兩人眼望團團湧起的黑煙喝起啤酒來。我問綠子如此做法是否會招致左鄰右舍的白眼。因為我覺得:面對附近失火的場景在陽台上飲酒唱歌委實算不得正當行為。

  "沒事兒,管它!我們早已決定對周圍的事來個不屑一顧!"

  她唱起以往流行過的民歌。歌也好吉他也好實在不敢恭維,但本人卻是滿臉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檸檬樹》、《草莓戀曲》、《五百英�》、《花落何處》、《快劃喲米歇爾》,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綠子教了我低音部分,準備兩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實在南腔北調,只好忍痛作罷,由她一個人盡情盡興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聞歌樂,眼觀火勢,而且專心致志。眼見濃煙驟然騰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複始。人們或狂喊亂叫或發號施令。報社的直升飛機自天外飛來,震天價地吼個不止。取完鏡頭便掉頭就跑,但願別連我倆的行徑也拍進去。警察的大音量擴音機對著幸災樂禍的圍觀者大吼大叫,命令他們再往後退。小孩沒好聲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亂響。俄而,風頭開始倒轉,白灰狀物朝我們四周翩然飛來。然而綠子兀自吱吱有聲地喝著啤酒,自鳴得意地大唱其歌。會唱的一股腦兒全部唱罷,又唱起了自己填詞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給你做領菜,

  可惜我沒有鍋。

  本想給你織圍巾,

  可惜我沒有線。

  本想給你寫首詩,

  可惜我沒有筆。

  綠子說這歌叫"什麼也沒有"。歌詞不倫不類,曲調也怪�怪氣。

  我一面聽她唱這驢唇不對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萬一火燒到加油站,這座房子豈不跟著上西天了!綠子這時唱得累了,放下吉他,像曬太陽的懶貓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創作的這首歌如何?"她問。

  "別開生面,富有獨創性。很能體現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謝謝你。"她說,"題目叫--什麼也沒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點頭道。

  "咦,在我媽媽死的時候……"綠子臉朝著我說。

  "噢"

  "我半點都沒傷心。"

  "啊?"

  "父親不在以後也一點都沒難過。"

  "當真?"

  "當真。你不覺得這太過分?你不認為我冷酷無情?"

  "不過這�邊有很多緣由吧。"

  "是啊,嗯,是有很多。"綠子說,"複雜著呢,我家。不過,我一直這樣想:不管怎麼說是生我養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開了,該悲傷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無動於衷。既不悲傷,又不寂寞,也不難受,幾乎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是有時候會做夢。夢到我媽,她從黑暗�瞪著我,挖苦說'你這家夥,我死了你高興吧?'其實也談不上什麼高興,死的到底是母親。只不過是說沒那麼悲傷。老實說,我一滴淚珠也沒掉。小時候養的貓死了還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麼冒這麼多的煙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見火,看情形火勢又沒加大。只管綿綿不斷地冒著濃煙。到底是什麼東西燒這麼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議。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處,這我承認。不過要是他們--爸爸和媽媽--多少給我一點愛的話,我的感受就會大不相同,就會感到傷心點……"

  "你覺得,沒怎麼被愛過?"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臉,隨即深深點了下頭。"介於'不充分'和'完全不夠'之間吧。我總是感到饑渴,真想拼著勁兒地得到一次愛,哪怕僅僅一次也好--直到讓我說可以了,肚子飽飽的了,多謝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們竟一次都沒滿足過我。剛一撒嬌,就給掄到一邊去,動不動就說我花錢手腳大,從來都這樣。一來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來找一個一年到頭百分之百愛我的人。小學五六年級時就下定了這個決心。"

  "了不起!"我肅然起敬,"可有成果?"

  "難呐!"綠子說。然後眼望著煙思考了一會,說:"也許等得過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無缺的東西,所以才這麼難。"

  "完美無缺的愛?"

  "不不。就算我再怎麼樣也不敢那麼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許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說,我現在對你說想吃酥餅,你就什麼也不顧地跑去買,氣喘籲籲地跑回來遞給我,說'喏,綠子,這就是酥餅。'可我卻說:'我又懶得吃這玩藝兒了!'說著'呼'一聲從窗口扔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

  "這和愛似乎不大相幹啊!"我不無愕然地說。

  "相幹!你不知道罷了,"綠子說,"對女孩兒來說,這東西有時非常非常珍貴。"

  "就是把酥餅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對方這樣說:'明白了,綠子。怪我不好,我本該估計到你又不想吃酥餅才是。我簡直像驢糞蛋兒一樣愚蠢透頂、麻木不仁。為了表示歉意,讓我再去一次給你買點別的什麼。什麼好?巧克力餅,還是奶酪餅?'"

  "然後怎麼樣呢?""那我就好好地愛他,來報答他。"

  "我是覺得相當不近情理。"

  "可對於我,那就是愛呀!倒是沒有人能理解……"說著,綠子在我肩頭微微搖了搖頭,"對某種人來說,愛是從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說非常無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這樣想法的女孩兒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說。

  "其實這樣的人相當不少。"她一邊擺弄指甲一邊說,"起碼我是認認真真這樣想的,也只能這樣想,不過把它照實說出口罷了。我從不認為我的想法與別人有什麼兩樣,也不去追求那種兩樣。坦率地說,我覺得她們統統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場作戲。因此有時候對什麼都討厭得要死。"

  "想在火災�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單單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災�送死?"

  "其實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麼反應。"綠子說,"但死本身卻絲毫也不可怕,確確實實。不過被裹在煙�嗆昏,直接昏死罷了。轉眼之間的事,同我見過的我媽和其他親戚的死法相比,一點也不怕人。咳,我家親戚都是大病一場折騰得死去活來才死的。我總覺得怕是血統關系。要費很長很長時間才能咽那口氣,挨到最後連是死是活都鬧不清了,意識到的只是痛苦。"綠子把萬寶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這種方式的死。就是說,死的陰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領地,等察覺到的時候,已經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了。那樣子,連周圍人都覺得我與其說是生者,倒不如說更是死者。我討厭的就是這個,這是我絕對忍受不了的。"

  過了30分鍾,火終於熄了。燒的面積似乎不很大,也沒有人受傷。消防車也只留一輛,其余都掉頭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離了商店街。剩下維持交通秩序的警車在空蕩蕩的路面上來回旋轉著警燈。不知從何處飛來兩只烏鴉,蹲在電線杆頂頭俯視地面上的光景。

  火災過去後,綠子顯得有些疲憊不堪。身體有氣無力,目光呆滯地望著遠方的天空,幾乎不再開口。

  "累了?"我問。"不是累,"綠子說,"只是好久都沒這麼放松身體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綠子的眼睛,綠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摟過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綠子只是肩頭稍微抖動一下,旋即軟綿綿地閉上眼睛。約有五六秒,我們悄無聲息地對著嘴唇。初秋的陽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臉頰上,看上去微微發顫。

  那是一個溫柔而安然的吻,一個不知其歸宿的吻。假如我們不在午後的陽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著啤酒觀看火災的話,那天我恐怕不至於吻綠子,而這一心情恐怕綠子也是相同的。我們從晾衣台上久久地觀看著光閃閃的房脊、煙和紅腦袋蜻蜓,心情不由變得溫煦、親密起來,而在無意中想以某種形式將其存留下來,於是我們接了吻,就是這種類型的吻。當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樣,我們的接吻也不是說不包含某種危險。

  最先開口的是綠子。她輕輕拉住我的手,似乎難以啟齒地說她有個正在相處的人。我說好像猜得出來。

  "你有可心的女孩兒?"

  "有的。"

  "那星期天怎麼老是閑著?"

  "這複雜得很。"我說。

  隨即我意識到:這個初秋午後的瞬間魔力已經杳然遁去了。

  5點時,我說要去打工,離開綠子家。我邀她出去簡單吃點東西,她沒答應,說怕有電話打來。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等電話,真是煩透了。孤零零一個人,覺得身體就像一點點腐爛似的。漸漸腐爛、融化,最後變成一窪黏糊糊的綠色液體,再被吸進地底下去,剩下來的只是衣服--就是這種感覺,在幹等一天的時間�。"

  "要是還有這類等電話的事,我來奉陪,不過可要搭一頓午飯。"我說。

  "好的。連飯後的火災也準備好。"綠子說。

  ※

  第二天上"戲劇史II",課棠上沒見到綠子。上完課,我走進學生食堂,要了一份既涼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陽光下打量周圍動靜。就在我身旁,兩個女生站著聊個沒完沒了。一個像抱嬰兒似的懷抱網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似的;一個拿著幾本書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兩人都長得如花似玉,談得津津有味。俱樂部活動室那邊傳來誰在練習低音提琴音階的聲響。到處都是三五成群的學生,他們隨便抓來什麼話題各抒己見,連笑帶罵。停車場�有夥人在溜旱冰,一個懷抱公文包的教授繞開他們從場上穿過。院子當中,一個頭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彎腰在地面上書寫美帝侵略亞洲如何如何的標語牌。一如往日的校園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許久後重新觀望這光景的時間�,我驀然注意到一個事實:每個人無不顯得很幸福。至於他們是真的幸福還是僅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無從得知了。但無論如何,在9月間這個令人心神蕩漾的下午,每個人看來都自得其樂。而我則因此而感到平時所沒有過的孤寂,覺得惟獨我自己與這光景格格不入。

  不過細想起來,這幾年間我又究竟融入過什麼樣的光景中了呢?我記憶中最後一幅感到親切的光景,是同木月兩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擊球的場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間死的。從此以後,我同世界之間便不知何故總是發生齟齬,冷風乘虛而入。對於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著什麼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於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稱之為青春期的一部分機能便永遠徹底地喪失了。對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於它意味著什麼,將招致何種結果,我卻如墜五�雲霧。

  我久久地坐在那�觀望校園景致和來來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時間。我也想到說不定碰巧能見到綠子,但這天她終歸沒有出現。午休結束後,我進圖書館預習德語。

  ※

  周六的晚上,永澤來我房間,問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許可由他來辦。我答應說可以。一周多來我的頭腦亂七八糟的,覺得跟誰睡覺都無所謂。

  黃昏時分,我進浴室洗個澡,刮了胡子,開領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後和永澤兩人在食堂吃罷飯,乘上公共汽車往新宿趕去。我們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囂聲中下車,沿這一帶東遊西逛了一陣,然後走入近處一家常去的酒吧間,等待合適的女孩兒的到來。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為特征的酒吧,偏偏這天來的女孩兒可以說完全是零,幾乎沒有人靠上前來。我們在不至於醉的限度內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摻有蘇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將近兩個小時。有兩個頗為可愛的女孩兒在櫃台旁坐下,要了吉姆萊特和馬爾加利達兩種進口酒。永澤馬上過去搭訕,原來兩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們四人還是親熱地聊了一會,約會的男朋友一來,兩人便去那邊了。

  永澤提出換一家店,把我領進另一處酒吧。這是一間稍微拐入巷內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幾分醉意,正在亂哄哄地胡鬧。盡頭處的桌旁坐著三個女孩兒,我們加進去,五個人說說笑笑。氣氛倒也不壞,都興致勃勃的。但當永澤勸她們再換一家喝點時,女孩兒們卻說快到關門時間了得趕緊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學的學生宿舍�。這天真是一無所獲。之後又換了一家也還是枉費心機。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兒靠近的樣子。

  熬到11點半,永澤說今天報銷了。

  "對不住,拉你跑來跑去。"他說。

  "沒關系,我。知道你也有這樣的日子,已足夠讓我開心的了。"我說。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這種時候。"

  說實在話,這時我對同女孩困覺已無多大興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揚揚的新宿街頭東張西望了三個半小時之久,目睹著人們釋放出來的由性欲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種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覺得自己本身的所謂性欲簡直猥瑣得不足掛齒。

  "往下如何是好,渡邊?"永澤問我。

  "看它個通宵電影。好久沒看電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可以麼?"

  "沒什麼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願意,還可以介紹一個讓你過夜的女孩兒,怎麼樣?"

  "算啦,還是看電影。"

  "抱歉呐!找個時間將功折罪。"他說罷,便消失在雜亂的人群之中。我邁進漢堡包店,吃了夾幹酪片的漢堡包,喝了杯熱咖啡,醒醒酒,爾後走入附近的二號館看了場《畢業生》。電影意思不大,但又別無他事,便坐著未動,又看了一遍。走出電影院時已快淩晨4點,在涼意襲人的新宿街頭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漫無目的地轉悠著。

  走得累了,我便鑽進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吃店,喝著咖啡看書,等待頭班電車。不大工夫,店�便擠滿了同樣等乘第一班電車的人。男侍走過來,抱歉地問我對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說可以。反正我是在看書,誰與我對坐都不礙事。

  在對面落座的是兩個女孩兒,年紀大概同我相仿,兩人長得雖都不算得漂亮,給人的感覺並不差。化妝和衣著都十分得體,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無事閑逛到清晨5點的那號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為某種緣由未趕上最晚一班電車。她們見相對而坐的人是我,現出一副釋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齊,又是昨晚刮的胡子,況且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托馬斯·曼的《魔山》。

  一個女孩兒長得高高大大,身穿賽艇用的那種帶風帽的上衣和白布褲,拎一個大大的人造革包,兩耳戴著貝殼般大小的耳環。另一個則小巧玲瓏,架一副眼鏡,格紋襯衣外面加一件對襟藍毛衣,指上套著藍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兒似乎有個習慣--不時地摘下眼鏡揉揉眼睛。

  兩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漢堡包,一面小聲商量什麼,一面細嚼慢咽地吃著喝著。高大的女孩兒歪了幾下脖子,小巧女孩搖了好幾次頭。由於馬賓·基和彼吉斯樂隊等人的音樂放得聲音很響,聽不清兩人談話的內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兒惱怒什麼,而高大女孩兒則好言撫慰。我時而看書,時而打量她們一眼。

  小巧女孩兒懷抱挎包去廁所後,高大女孩對我說了聲"啊對不起",我放下書看著她。

  "您知道這附近還有沒有酒吧?"

  "早晨5點鍾過後?"我不由一怔,反問道。

  "嗯。"

  "噢,都清晨5點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後回家睡覺的時間啊。"

  "唔,這個其實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極其難為情似的說,"同伴說她無論如何都想喝酒,當然這�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兩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點半的電車回長野。"

  "那樣的話,剩下的辦法恐怕就只有從自動售貨機買酒,找個地方去喝了。"

  "實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說,"兩個女孩不好那樣做。"

  盡管當時我在新宿街頭經曆了五花八門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點20分被素不相識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絕吧又要找借口,也罷,反正還有時間,便到附近自動售貨機跟前買了幾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萊,和她們一起抱在懷中,走到西口原葉那�,開了個席地宴會。

  從兩人話中得知,她們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都剛從短期大學畢業,很要好。小巧女孩兒有個男朋友,太平無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別的女郎同床共衾,她於是大為沮喪--情況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兒因哥哥今天舉行婚禮,本打算昨天回長野老家,但為了陪伴這個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決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趕回。

  "可你怎麼會知道他同別人睡覺呢?"我問小巧女孩兒。

  小巧女孩兒一邊一點一滴地啜著日本酒,一邊拔著腳前的雜草。"一拉開他房間的門,正在眼皮底下幹呢。這不是明擺的事嘛!"

  "這事,什麼時候?"

  "前天夜�。"

  "唔--"我說,"門沒鎖?"

  "嗯。"

  "怎麼會沒鎖呢?"我說。

  "那誰知道!又怎麼能知道!"

  "你說這還不受到沈重打擊?豈不欺人太甚?她心�怎麼能好受?"人顯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兒說。

  "這話倒不好由我來說,最好還是和他好好談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諒的問題,我想。"

  "誰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兒一邊一把把拔草一邊自暴自棄似的說。

  一群烏鴉從西天飛來,掠過小田急百貨大樓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東拉西扯的時間�,高大女孩兒乘電車的時刻臨近了。我們把剩下的酒送給西口地鐵站�的流浪漢,買張站台票送她上車。她乘的列車遠去後,我和小巧女孩兒不約而同地跨入旅館。其實雙方都不特別想一起睡覺,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無法收場。

  開房進去,我第一個脫光跳入浴槽。一邊在�邊泡著,一邊像賭氣似的喝著啤酒。女孩兒也隨後進來,兩人順勢躺在浴槽�默默喝酒。怎麼喝頭也不暈,又無睡意。她肌膚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勻稱誘人。我誇她的腿長得好,她冷冰冰地說了聲謝謝。

  然而一上床,她卻變得判若兩人。隨著我手的動作,她敏感地做出反應,扭動身體,大聲呻吟。我進入時,她的指甲死死地紮入我地後背,隨著高潮的逼近,她一連聲喊了十六次一個男人的名字。我為了遲一些一泄而出,拼命地數著次數。之後我們便就勢人睡了。

  12點半我睜眼醒來時,她已不見了,既未留信又沒留字條。由於喝酒時間不對頭,覺得半邊腦袋重重地直往下沈。我沖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罷胡子,然後赤身裸體地坐在椅子上,從電冰箱�拿瓶汽水一飲而盡。隨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憶昨晚發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夾在兩三片玻璃中間,虛無縹緲,恍若夢幻。但那無疑是在我身上實際發生的--桌面上的杯�還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臉間有用過的牙刷。

  我在新宿簡單吃了早餐,進電話亭給小林綠子打個電話。我以為或許她今天仍一個人看守電話。但呼叫了15次也沒人接。20分鍾後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樣的結果。我乘上公共汽車返回宿舍。門口信箱�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來的。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9 14:38:56

第五章
  “謝謝你的來信。”直子寫道。信是從直子父母家直接轉到“這�”來的。直子繼續寫道:“你的來信根本不是什麼打擾。老實說,我感到非常高興。其實自己也正想給你去信。”

  讀到這�,我打開窗戶,脫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鴿舍�傳來“咕咕”的鴿叫聲。風吹動著窗簾。我把直子寄來的七頁信紙拿在手�,沈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只讀罷開頭幾行,我便覺得周圍的現實世界黯然失色。我閉上眼睛,花很長時間把自己的心收攏回來,然後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讀下去。

  “來這�已快四個月了。”直子接著往下寫道。

  “在這四個月時間�,對你我想了很多很多。並且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對你有欠公正。對於你,我想我本應該作為一個更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對待的。”

  “但是,這種想法也許過於鄭重其事。因為,我這樣年齡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這類字眼的,對一般年輕女子來說,事情公正與否根本無關緊要。較之什麼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慮的則是什麼是美好的,以及怎樣才能使自己獲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詞,無論怎麼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過對於現在的我,使用‘公正’這個詞卻似乎再確切不過。這或許因為:什麼是美好的以及如何獲得幸福之類。對我毋甯說是個十分煩瑣而錯綜複雜的命題,從而使我轉求其他的標準,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無論如何,我認為自己對你都是不夠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靈遭受創傷。但同時我本身也同樣陷入了迷惘和自我傷害的境地。這既非花言巧語,也不是自我辯護,確實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麼創傷,那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也是我的創傷。也正因如此,我才不願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勢必真正歸於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輕易地鑽入自己的殼中,隨便做點什麼來使自己獲得解脫。你是否真是這樣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總顯得如此。因此我實在對你羨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過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這種對事物的看法,也許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這樣認為?當然我不是說這�的治療是分析式的,但處於我的境遇,接受幾個月治療之後,喜歡也罷討厭也罷,難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為什麼,而它又意味什麼,為什麼等等。至於這種分析是將世界簡單化還是條理化,我卻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樣,同以往一度嚴重時相比,我感覺已有了相當的恢複,周圍人也同樣承認。如此平心靜氣地給你寫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間給你發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緊牙關才寫成的(老實說,我完全記不起寫了什麼,怕是前言不搭後語吧?)。而這回,卻是寫得十分從容自得。新鮮的空氣、同外面隔絕的寂靜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運動,這些對我似乎還是很有必要的。能夠給別人寫信,實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夠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筆來,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寫成文字訴說給別人,真是再開心不過了。當然,一旦落實到文字,自己想說的事只能表達出一小部分,但這並沒有什麼要緊。只要能產生想給誰寫點什麼的心情,對時下的我便已足夠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現在給你寫信。現在是晚間7點半,剛剛用罷晚餐,從浴室出來。四下�萬籟無聲,窗外夜幕沈沈,全無一點光亮。平日那般動人的星光,今晚也由於陰天而概不露面。這�的人,每一個都對星星了如指掌,告訴我哪個是處女座,哪個是射手座。這或許因為天黑以後無所事事才變得如此熟悉的吧——盡管可能並不情願。由於這同一緣故,這�的人對花、鳥、昆蟲也都如數家珍。和他們交談起來,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許多方面竟是那樣無知,而意識到這點又是那樣令人愜意。”

  “這�一共生活著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幾名工作人員(醫生、護士、事務員等)。這兒的面積非常大,因此這個數字絕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閑散’這一字眼。在滿目自然風光的廣闊天地�,每一個人都在悠哉遊哉地打發時光。由於過於悠閑了,有時我甚至懷疑這不是活生生的現實世界。當然實際並非如此。我們是在某種前提下在這�生活的,以至於才會有這種感受。”

  “我在打網球和籃球。籃球隊是由患者(我並不願這樣稱呼,但沒有辦法)和工作人員混合組成的。但玩到興頭上,我便分辨不清誰是患者誰是工作人員了。這麼說是有些荒誕,雖說荒誕,而一旦玩起來,看周圍卻又的確覺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這話講給主治醫生,他說在某種意義上我的說法是正確的。他說讓我們住進這�的目的,並不在於矯正這種反常而在於適應它。我們這些人身上的問題之一,就在於不能承認和接受這種反常,他說,正像我們每一個人走路無不有其習慣姿勢一樣,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對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習慣性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並非當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過急,反而會影響到其他方面。無須說,他這種解釋完全是粗線條的,涉及的只是我們身上所有問題中的某一個的一部分。盡管如此,他話中的含義我還是若有所悟。我們或許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順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無法確定由這種反常特性所引發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並且為了對其避而遠之住進這�。只要身在這�,我們便不至於施苦於人,也可以免使別於施苦於己。這是因為,我們都已認識到了自己的反常,這是完全有別於外部世界之處。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數人意識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們這個小天地中,反常則恰恰成了前提條件。正如印第安人頭上帶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樣,我們身上也帶有反常。我們在此靜靜地生活,避免相互傷害。”

  “除了體育運動,我們還種植蔬菜。有茄子、黃瓜、西瓜、草莓、蔥、甘藍、蘿蔔及其他好多品種。一般東西我們都種。還使用溫室。這�的人們對種菜非常熟悉和熱心。看書,請專家指導,從早到晚議論的全是什麼肥料合適啦土質如何啦等等。我也愛上了種菜。看到各種各樣的水果蔬菜每天一天天長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過西瓜麼?西瓜這東西,膨脹起來活像小動物似的。”

  “我們每天吃的都是這種新摘下來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魚自然也是有的,但在這�久了,想吃魚肉的心情漸漸淡薄起來。因為每一樣蔬菜都水靈靈的,鮮嫩可口。有時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時總有專家在場(想來這�無一不是專家),告訴我們哪個可吃哪個不可吃。結果我來這�後已胖了3公斤,體重可說是正好。都是由於體育運動和飲食有規律、講究營養搭配的緣故。”

  “其余時間�,我們或看書或聽音樂唱片或織東西。電視機和收音機雖然沒有,但有個相當充實的圖書室,也有資料館。資料館�從馬勒的交響樂全集到甲殼蟲樂隊,應有盡有。我經常在這�借唱片,帶回房間聽。”

  “這座療養設施的問題在於:一旦進入這�,便懶得出去,或者說害怕出去。在這�生活,心境自然變得平和安穩,對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處之,感到自己業已恢複。然而外部世界果真會同樣如此接納我們嗎?對此,我心�很不踏實。主治醫生說我現階段已經可以慢慢同外界人開始接觸。所謂‘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惟有你而已。老實說,我不大想見父母。他們被我攪得心慌意亂,見面交談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況且我還有幾件事必須向你解釋。能否解釋圓滿我沒把握,但那是舉足輕重、不容回避一類的大事。”

  “雖說如此,你也不要把我當做沈重的負擔。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重負。我感受出了你對我的好意,並為此感到高興——只是想把這種心情如實地告訴你。或許我現在極為渴求這樣的好意。如果我寫的某一點使你覺得為難的話,我向你道歉。請原諒我。我前面已經寫過,我是個比你想的要不健全的人。

  “我時常這樣想:假如我與你在極為理所當然的普通情況下相遇,且相互懷有好感的話,那麼將會怎樣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開始便是健全的喲),而木月君又不在,那麼將會如何呢?可是,這‘假如’過於漫無邊際了。至少我是在盡可能使自己變得公正、變得誠實。現在的我只能這樣做,並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傳達給你。”

  “這座機構和普通醫院的不同,原則上會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來電話聯系,任何時候都可以會面。可以一同吃飯,也有住的地方。請在方便的時候來見我一次,我期待著。同函寄上地圖。信寫得長了,請別見怪。”

  讀到最後,我又從頭讀起。然後下樓在自動售貨機買來可口可樂,邊喝邊再次讀了一遍。這才把七頁信紙裝進信封,放在桌上。淡紅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為女孩兒來說未免工整得過分)的小字寫著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後面的地址寫著“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稱。我思索了五六分鍾,推想這名稱可能來自法語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屜,換衣服出門。因我隱約覺得若守著這封信,說不定會反複讀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時那樣,在星期天的東京街頭漫無邊際地獨自東遊西逛。我一邊走街串巷,一邊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後,我折回宿舍,給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長途電話。接電話的是位女事務員,問我有什麼事。我道出直子的名字,問可不可以在明天晌午前去會面。她問罷我的姓名,叫我半個小時後再打一次。

  飯後我又打電話,接電話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訴我可以會面,即可前去。我道過謝,放下聽筒,把替換衣服和洗漱用具塞入帆布包。然後邊喝白蘭地邊讀《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入睡時,已過半夜1點了。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9 14:39:39

第六章
  

  我移開一點身體:“這樣可好些?”

  “謝謝。”

  “我說,直子?”

  “什麼?”

  “給人家做嘛。”

  “可以呀!”直子迷人地微微一笑,拉開我褲子的拉鏈,把硬硬的東西握在手�。

  “熱乎乎的。”直子說。

  直子剛要動手,我制止住了她。握解開她半袖衫的紐扣,手繞到背後摘下胸罩的掛鉤,嘴唇輕輕吻在她粉白色的乳房上。直子合上眼,開始緩緩移動手指。

  “蠻行的嘛!”我說。
  
  “乖孩子,別吭聲。”直子說。


  事完後,我溫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這回走路能好受點了吧?”

  “虧你幫忙。”我回答。

  “那麼,再走一會兒好麼?”

  “好的。”我說。

  我們穿過草地,穿過雜木林,又穿過草地。直子邊走邊講她死去的姐姐。她說,這話還幾乎沒向任何人講過,但認為還是向我講了為好。

  “我們年齡相差6歲,性格什麼的也很不相同,但關系處得非常融洽。”直子說,“一次架也沒吵過,真的。當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來的。”

  直子接著說:

  “姐姐屬於無論讓幹什麼都拿第一那種類型。學習第一,體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領導才能。性格熱情開朗,在男孩子中間也很有人緣,也很受老師喜愛,得的獎狀足有一百張。哪所公立學校都有一兩個這樣的女孩兒。不過,倒不是因是自家姐姐才這樣說,我姐姐可不是別人一寵就自以為好了不起或對人擺出一副不冷不熱面孔的人,她不喜歡嘩眾取寵,只不過是不論幹什麼都自然而然幹得最好罷了。

  “這麼著,我從小就決心當一個可愛的女孩兒。”直子一邊來回旋轉著狗尾草穗一邊說,“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一直聽著周圍人誇姐姐腦袋又好使又會體育又有人緣這些話長大的。我覺得我再怎麼死追活趕也攆不上姐姐。要是光論長相,倒是我稍漂亮一點,父母也像是打算讓我在他們的疼愛下長大,因此從一上小學就把我送入那樣的學校:天鵝絨連衣裙、鑲花邊的短罩衫、漆皮鞋,還學鋼琴和芭蕾舞。不過因此姐姐可喜愛我了,喜愛得不得了,真像對待可愛的小妹妹似的。買各種各樣的小東西送給我,領我去各種各樣的地方,教我怎樣用功,同男朋友約會時也帶我一起去來著。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姐姐。”

  “至於她為什麼自殺,誰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況一樣,一模一樣。年齡也是17,直到事件發生前也沒有自殺的征兆,遺書也沒有——一樣吧?”

  “倒是的。”我說。

  “大夥都說那孩子聰明過分了,看書看過頭了。可也是,確實手不離書,有好大一堆書。姐姐死後我也看了不少,心�很難過。書�有她寫的字,夾著標本花,還夾有男朋友的信。為此我哭了好幾場。”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轉動著狗尾草穗。

  “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能自己一手處理,幾乎沒找過誰商量或求人幫忙。也不是因為自尊心特別強,不過是覺得那樣做是理所當然的,大概。父母也對此習以為常,說這孩子撒手不管也不要緊。我倒是經常找姐姐商量,她非常熱心地教這個教那個,可自己不找任何人商量,全都一個人解決。既不發脾氣,也沒有不高興的時候,真的,不是誇大其詞。女人嘛,例如來月經的時候不是心情煩躁得要沖人發火嗎,或多或少。姐姐連這種情況也沒有。在她身上,是用消沈來代替不高興的。往往兩三個月就來一次,一連兩三天悶在自己房�睡覺。學校不去,東西也幾乎不吃。把房間光線弄得暗暗的,什麼也不做,只是發呆,但不是不高興。我一放學回來,就把我叫到房間�,讓挨她坐下,一一問我那一天做了什麼。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兒,不外乎和同學做什麼遊戲了、老師講什麼了、測驗成績如何了等等。姐姐都聽得很專心,還談感想,提出建議。可要是我不在——例如去跟朋友玩或出去練芭蕾——她就繼續一個人發呆。這兩三天一過,她就一下子恢複得和平時一個樣,神采飛揚地上學去。這種情形,嗯——好像是持續了四年。一開始的時候,父母也不放心,大概找醫生商量過。但她不是兩三天一過就好得利利索索的麼,所以父母後來就以為反正不管也會自然好起來的,說她是個聰明剛毅的孩子。”

  “可是姐姐死後,我無意中聽過父母的談話。談的是早就死去的父親弟弟的事。說那個人也是腦袋好使得很,17到21歲在家�一關四年,結果一天突然說要外出,就跳進電車軌道給壓死了。所以父親這樣說來著:‘還是血緣關系吧,我這方面的。’”

  直子一邊說一邊用指尖一點點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風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後,便把那根梗像纏細繩似的一圈圈纏在手指上。

  “發現姐姐死的是我。”直子接著說,“小學六年級的秋天,11月,天下著雨,一整天都陰沈沈的。當時姐姐讀高中三年級。我練完鋼琴回來是6點半,母親正在準備晚飯,讓我叫姐姐吃飯。我跑上二樓,敲姐姐房間的門,喊聲吃飯了。可是,沒應聲,靜靜的,我覺得有點奇怪,又敲了一下開門進去。本來我以為她睡著了呢,不料姐姐沒睡,站在窗口前,脖子稍歪,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面,就像在思考什麼。房間�一片昏暗,燈也沒開,所有東西都顯得朦朦朧朧的。我招呼說:‘幹什麼呢,吃飯嘍!’但說完後,我發覺她的個子比平時高。我有些納悶兒:怎麼回事呢?是穿高跟鞋,還是蹬在什麼台子上了呢?我就走到跟前,剛要開口時,心�猛地一震:原來脖子上有一根繩索。那繩從天花板梁上筆直地垂下來——那可是真直,直得可怕,簡直像用墨鬥在空間‘繃’地打下的一條線。姐姐穿著白色的短罩衫——對了,正是我現在身上這件便式的,下身一條灰裙子。腳尖像跳芭蕾舞一樣緊繃繃地伸著,地面與腳尖之間有20厘米左右沒有任何阻礙的空間。那情形,我看得可真切著呢。還有臉,臉也看了,不能不看。我心想得趕緊到下邊告訴母親,得大聲喊叫,可身體偏偏不聽使喚,偏離我的意識自行其是。本來我的意識要趕快下去,身體卻要擅自把姐姐的身體從繩子上解下。當然,這不是一個小孩子能辦到的,於是呆愣了五六分鍾,處於虛脫狀態,什麼都不明白了,就像體內什麼東西僵死了似的。我在那�一動沒動,直到母親來看是怎麼回事的時候還沒動,和姐姐一起,在那又暗又冷的地方……”

  直子搖搖頭:

  “那以後三天時間�,我一句話都沒說,像死在床上了似的,只是眼睛睜著定定不動,好像毫無知覺了。”直子把身體靠在我胳膊上,“信上寫了吧?我是個比你想的要不健全得多的人。我病的時間比你想的要長久得多,根也深得多。所以,如果你能往前行的話,希望你只管一個人前行就是,別等我。想和其他女孩睡覺就睡好了。別考慮我顧忌我,喜歡什麼就盡情做什麼。要不然,我說不定會拖累你的。我,不管發生什麼,這事是絕對不想做的。不想耽誤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誤任何人的人生。我剛才就已說過,只要你時常來看我,永遠記著我——我希望的只是這個。”

  “我希望的卻不只是這個。”我說。

  “不過,要是和我牽扯在一起,會毀掉你的一生。”

  “我不會毀掉什麼,決不。”

  “可我也許永遠也恢複不過來。即使那樣你也等我?能十年二十年地等我?”

  “你太悲觀了,”我說,“在黑夜、噩夢、死人的力量面前太膽小了。你必須做的是忘記這些。只要忘記,你肯定能恢複的。”

  “要是能忘掉的話……”直子搖著頭說。

  “從這�出來,一起生活好麼?”我說,“那樣的話,我就可以保護你不受黑夜和夢的幹擾,還可以抱你——當離開玲子後你還感到難受的時候。”

  直子更緊地貼著我胳膊,說:“要是能那樣該有多好啊!”

  快到3點時,我倆返回咖啡店。玲子一面看書一面聽立體聲短波中勃拉姆斯的鋼琴協奏曲。在空曠的沒有一個人影的草原一角播放勃拉姆斯樂曲,也的確是妙不可言。玲子吹著口哨,模仿第三樂章剛有大提琴出現的旋律。

  “布克·霍斯和彪姆。”玲子說,“這段樂曲,過去我聽得幾乎把唱片紋都磨光了,真的磨光了。從頭到尾聽得一點不剩,像整整舔了一遍一樣。”

  我和直子要來熱咖啡。

  “話說了?”玲子問直子。

  “嗯,說了好多好多。”直子說。

  “一會兒可得如實招來喲,他的那個怎麼樣。”

  “哪�幹那事了。”直子紅著臉說。

  “真的什麼沒幹?”玲子又問我。

  “是沒幹。”

  “掃興!”玲子真像很掃興似的。

  “是啊。”我邊呷咖啡邊說。

  晚飯的光景同昨天差不多。氣氛、講話聲、人們的面孔一如昨日,只是食譜不同。昨天大講無重力狀態下胃液分泌的那個白大褂男子,湊到我們三人這張桌來,這回碟碟不休的是腦之大小與其能力的相互關系。我們一邊吃著摻有大豆的漢堡牛肉餅,一邊無可奈何地聽他大講俾斯麥和拿破侖等人的腦容量。他把碟子推到一邊,用圓珠筆在便箋上畫出大腦圖形。邊畫邊口中念念有詞,“哎呀,這�不對”,一再修修改改。畫完後,便如獲至寶地將那便箋藏進衣袋,把圓珠筆別在胸前。胸袋�居然插著三支圓珠筆,還有鉛筆和規尺。吃罷飯,又重複了一句“這�的冬天不錯喲,下次務必冬天�來看看”,這才離去。

  “這人是醫生,還是患者?”我問玲子。

  “你看是哪一類?”

  “實在琢磨不透。反正看上去不大地道。”

  “醫生,叫宮田。”直子說。

  “不過在這�邊,那人腦袋最神經不過,我敢打賭。”玲子道。

  “看門的大村也神經得可以。”直子說。

  “嗯,他腦袋也少根弦。”玲子用叉子紮著花椰菜,點頭說道,“的確,天天早上一邊嘴�不知所雲地大吼大叫,一邊做那不倫不類的廣播體操。還有,直子進來前有個叫木下的做財務的女孩,發神經自殺未遂;一個叫德島的護理員,去年酒精中毒,鬧得天翻地覆,被解雇打發走了。”

  “把病員和職員全部對換位置還差不多。”我來了興致。

  “高見高見!”玲子一晃一晃揮著叉子說,“你也慢慢開竅,懂得社會結構了嘛!”

  “好像。”我說。

  “我們的正常之處,”玲子說,“就在於自己懂得自己的不正常。”

  回到房間,我和直子打撲克牌,玲子抱起吉他練習巴赫。

  “明天幾點回去?”玲子停下手,邊點煙邊問。

  “吃完早飯就出門。汽車9點多一點兒有一班,趕得上我就不致於耽誤晚上打工了。”

  “遺憾呐!時間再充裕些就好了!”

  “那一來,我也怕要賴在這�不走嘍。”我笑道。

  “啊,可也是。”玲子說。然後轉向直子,“對了,得去阿岡的家討葡萄吃,忘得死死的了。”

  “一塊兒去?”直子問。

  “噢,借渡邊君一用好麼?”

  “好好。”

  “那麼,兩人再來個夜間散步吧。”玲子拉起我的手說,“昨天還差那麼一點點,今晚搞利索算了。”

  “請請,悉聽尊便。”直子吃吃笑道。

  風涼浸浸的,玲子在襯衫外面套了件對襟羊毛衫,雙手插進褲袋。她邊走邊望天,像狗似的抽鼻子嗅了嗅,說“有一股雨氣味兒”。我也同樣嗅了一下,卻什麼也沒嗅到。不過天空�雲層確實多起來,月亮也被掩到後面去了。

  “在這�待久了,光嗅空氣的味道就能大致摸透天氣。”

  走進工作人員住宅所在的雜木林後,玲子叫我稍等一會,獨自走近一戶房前按了下門鈴。一位主婦模樣的婦女出來,同玲子站著聊了幾句,然後嘻嘻笑著鑽入房�,再出來時手�提著一個大塑料袋。玲子接過,對她說了聲“謝謝,晚安”,朝我這邊趕回。

  “瞧,葡萄要來了!”玲子舉起塑料袋給我看。袋�的葡萄相當有分量。

  “喜歡葡萄?”

  “喜歡呐。”我說。

  她取出最上頭的一串遞給我:“已經洗過,吃好了。”

  我邊走邊吃,皮和籽隨口吐在地上。葡萄著實水靈得很。玲子吃著自己那份。“三天兩日教那家男孩一次鋼琴。作為酬謝,那家人這樣那樣給了我不少東西。這兩天喝的葡萄酒就是。還可以托他們在市內買一點零碎用品。”

  “昨天你沒講完,想接著聽下去。”我說。

  “好哇。”玲子說,“不過要是每晚都回去那麼遲,直子怕要懷疑你我的關系吧?”

  “就算那樣也想接著聽完。”

  “OK,那就揀主要的講好了,今天有點涼。”

  她從網球場往左拐去,走下一段狹窄的樓梯,來到幾座像筒屋一樣並排在一起的小倉庫跟前。玲子打開頭排一間的門,進去拉開電燈。

  “進來吧,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倉庫�靠牆整齊排列著越野用的滑雪板、雪杖和靴子,地面堆著掃雪工具和除雪用藥等物。

  “以前每當想一個人待一會的時候,就常來這�練吉他。小地方不錯吧?有條不紊的。”

  玲子弓身坐在藥品袋上,叫我坐在旁邊,我便也乖乖落座。

  “房間有點憋氣,可以吸煙麼?”

  “別客氣,請。”

  “戒不了,就這個戒不了。”玲子蹙起眉頭說,旋即如饑似渴地吸了一口。吸煙吸得如此香甜的人怕是為數不多。我一粒一粒地揪著葡萄,細嚼慢咽,把皮和籽扔進當垃圾箱用的白鐵皮罐�。

  “昨天講到哪兒了?”玲子問。

  “在一個狂風暴雨的黑夜,爬上險惡的懸崖峭壁去掏燕窩,是這�吧?”我說。

  “你這人也真怪,開玩笑還一本正經的。”玲子有些愕然。

  “講到每周六上午那女孩來練一次鋼琴,大概。”

  “對對。”

  “如果把世人分為善為人師和不善為人師兩類的話,我可能屬於前一類。”玲子說,“年輕時並沒那樣想,當然也是因為不願意去想的關系。可是一旦上了一定年紀,有了自知之明,便開始這樣認為了。就是說,自己擅長教別人東西,我,真的很有兩手咧!”

  “我也那樣看。”我表示同意。

  “較之對自己本身,對別人我要耐心得多,而且容易找出對方好的一面,我是這一類型的人。總之就像火柴盒側面那塊粗糙的導火皮,不過這沒關系,無所謂的。我也並不厭惡自己的這副德性,同二流火柴杆相比,我還是更樂意當一流火柴盒。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呃——還是在教那女孩之後。那以前,年輕時我也短期教過幾個人,但當時並沒怎麼在意,而在教那女孩後才意識到。嗬,真沒想到自己教別人教得那麼得心應手。就是說,鋼琴教得非常順利。”

  “昨天就說過,在技巧這點上,那孩子彈得沒有什麼突出的地方,況且本人也沒想當音樂家,這樣我教起來也格外輕松省力。加上她就讀的學校差不多是一所預科式女校,只要成績說得過去,就可直接升人大學,用不著拼死拼活地用功,她母親也叫她只管盡情學點課外的算了。所以,對那孩子,我沒有羅羅嗦嗦地指手畫腳。而她又討厭別人這樣做,這點剛見面我就看出來了。盡管她口頭上百依百順,可骨子�絕對一意孤行。這麼著,我首先讓那孩子喜歡怎麼彈就怎麼彈,百分之百地。然後我才用各種彈法演奏同一支曲子,兩人一起探討哪種彈法好以及喜歡哪一種等等,再讓她重彈一遍。結果,她要比前次彈得大有長進。她能敏銳地捕捉一種彈法的高明之處。”

  玲子停了一下,看著香煙頭上的火亮。我則繼續默默吃葡萄。

  “我自以為自己的樂感已相當不錯,可那女孩還在我之上。真替她惋惜啊,假如從小就跟好老師接受系統訓練,將會很有出息,可惜不是那樣。不過歸根結底,那孩子也經受不住系統訓練。世上是有這種人的:盡管有卓越的天賦才華,卻承受不住使之系統化的訓練,而終歸將才華支離破碎地揮霍掉。我就親眼見過好幾個這樣的人。一開始果真叫人拍案叫絕,例如對十分深奧的樂譜,有人只消掃一眼就能一氣流注地彈奏下來,而且相當精彩,使聽的人大為傾倒、自愧不如。但他們僅此而已,而不會再往前邁步。為什麼呢?因為不付出努力,不肯下功夫刻苦訓練,在寵愛中忘乎所以。小時候憑點小聰明,沒用功也彈得不錯,對此大家免不了誇獎一番,於是本人便把用功看成了無聊勾當。他們不是可以把其他孩子花三周練的曲子只用一半時間就能練完嗎,老師勢必說這孩子行,叫他往下練習。他們便又一次只用一半時間彈下來,結果又往下跑。就這樣,他們不懂得下苦功夫,忽略了對人格形成必不可少的這一主要因素。這是悲劇。說起來,我也多多少少有這種情形,幸虧我的老師管得嚴,才保住了如今這個程度。”

  “不過,那女孩對練琴的確興致很高,就像一輛性能良好的賽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一般。手指稍稍一動,便接二連三地順流而下,盡管有時速度過快。教這種孩子的訣竅首先不要誇獎過頭。因從小就聽慣誇獎話了,再多誇她也不以為然。有時候掌握好分寸地誇兩句就可以了。其次不要強加於她,讓她自動選擇。不是讓她貪多求快,而是讓她停下來回味。就這幾點。也只有這樣才能抓出成效。”

  玲子把煙頭扔在地上踩死,深深地吸了口氣,似乎想使感情平靜下來:

  “練完琴後,就喝茶聊天。有時我也模仿爵士鋼琴教她,告訴她這是巴頓·帕維爾洛,這是塞羅尼亞斯·蒙克。但大多時候是聽那孩子滔滔不絕。她那嘴巴也實在靈巧,聽著聽著就入迷了。昨天我也提到過,大部分話都是無中生有,但有趣還是蠻有趣的。觀察準確敏銳,表達恰如其分,有挖苦有幽默,很能挑動人的感情。總之,她是個非常會耍手腕來刺激別人感情的孩子。並且本人也知道自己有這種才能,最大限度地加以巧妙而有效的利用。或使人惱怒,或使人悲傷,或使人同情,或使人沮喪,或使人欣喜,隨心所欲地刺激別人的感情。她這樣做,無非是因為想嘗試一下自己的才能,但卻無謂地操縱了別人的感情。當然這點是後來才揣度出來的,當時並不曉得。”

  玲子搖一下頭,吃了幾顆葡萄。

  “一種病啊!”玲子說,“是在患病。那種病,就像一個爛蘋果要把周圍蘋果都毀掉一樣。而且她的病誰都無藥可醫,要一直病到死才能解脫。所以,換個角度想,她也是個不幸的孩子。假如我不是受害者,我也會那樣想,而認為她同樣是個犧牲品。”

  接著玲子便又吃起葡萄來,仿佛在思索應該怎樣敘述:

  “半年時間�,盡管她的話聽起來有時會不覺一怔,有時會感到納悶兒,但總的來說還是蠻愉快的。在深入交談的時間�,我又發覺她不論對誰都懷有一種強烈的惡意,而那惡意無論怎麼看都只能是毫無道理而沒有任何實際內容的,對此我有時難免不寒而栗。有時又覺得這孩子太機靈太敏感了,叫人弄不清她心�的真實想法。但轉念一想,人誰沒有缺點呢?再說我畢竟不過是一個鋼琴教師,何苦計較那麼多呢,其人品如何性格好壞與我有何相幹呢?只要她能乖乖練琴,作為我豈非別無他求了?更何況我畢竟挺喜愛那孩子的,說心�話。”

  “只是,我注意對那孩子輕易不講我個人的事,我本能覺得還是不講為妙。因此,盡管她在我身上這個那個盤問再三——她著實渴望知道——我都只是輕描淡寫地敷衍幾句,例如怎麼長大的啦,在哪�上學啦。她說還想多知道些,我說知道又有什麼用呢、無非在虛度人生,有個普普通通的丈夫,有個孩子,整天操持家務,‘但我就是喜歡老師您’,她說,還定定地看著我的臉,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給她那麼一看,我心�真有些發怵,倒不是覺得不舒服。可我還是適可而止,沒告訴她更多的事。”

  “大概是5月份吧,一次正練琴的時候,那孩子突然說心�難受。一看臉,果然面色蒼白,直冒汗。我就問她,怎麼辦?回家?她說讓她先躺一下,躺一躺就會好的。我說可以,讓她過來躺在我的床上。我幾乎是把她抱到我臥室去的。家�的沙發小得可憐,只能讓她躺進臥室,她說對不起,添麻煩了。我說沒關系,別介意。問她要不要喝水,她說不用了,只要我在旁邊陪一會兒。我說好的,陪多久都可以。”

  “不大工夫,她像很吃力地說:‘對不起,給我搓一下背好麼?’一看,汗出得很厲害,我就使勁給她搓背。不料她又說:‘實在抱歉,能把胸罩解掉嗎?怪難受的。’我只好動手為她解。她只貼身穿件襯衫,我便解開紐扣,摘下背部的胸罩掛鉤。就13歲女孩來說,乳房真夠大的,有我的兩倍。胸罩也不是小孩用的,不折不扣的大人用品,而且相當高級。但我沒在意這些,只是一味地替她搓背,傻子似的。那孩子的確好像非常過意不去,一再道歉,每次我都說沒關系,別客氣。”

  玲子接連把煙灰點落在腳前。這時我已不再吃葡萄,出神地聽著。

  “這工夫,那孩子竟抽抽嗒嗒地哭出聲來。”

  “‘喂,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

  “‘不會沒什麼吧?照實告訴我!’”

  “‘我時常這個樣子。自己也不知怎麼回事,又孤單。又傷心,沒一個人可依靠,誰也不理不睬我。所以一難過起來,就這德性。晚間覺也睡不好,飯也不想吃。我唯一的快樂就是到老師這�來。’”

  “‘哦,怎麼會那樣呢?好不好講給我聽聽?’”

  “‘家庭不和,’她說。說她愛不起父母來,父母也不愛她。說父親外面有女人,動不動就夜不歸宿,母親氣得要死要活,就拿她出氣,她幾乎天天挨打。她說就怕回家。說著說著就嗚嗚哭起來,讓人憐愛的眼睛�充滿淚水。那樣子,神仙看了都會動情。於是我跟她說:既然那麼不樂意回家,那麼練琴時間以外也來我家玩好了。她一下子撲到我身上,說,‘太謝謝了。要是沒老師您,我真不知怎麼才好。別嫌棄我,要是您都嫌棄,我就沒地方可去了。’”

  “無奈,我抱著她的頭撫摸著,連聲答應說:好的好的。這當兒,她把手繞到我背部摸索起來,摸著摸著,我漸漸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身上火燒火燎的。也難怪——和那簡直像從畫上剪下來一般漂亮的女孩兒在床上抱在一起,她又來回摸我的背,而且摸發極能挑起性欲。相比之下,丈夫那兩下子根本不值一提。每被她撫摸一下,身體就像肢解一點。等我明白過來時,她已脫掉我的襯衫,摘下我的胸罩,摸我的乳房。這時我才清醒過來,知道這孩子是個地地道道的女同性戀者。以前我也曾經曆過一次,高中時跟一個高年級女生。我對那女孩子說不行,快住手。”

  “‘求求您,一會就行。我,實在太寂寞了,不騙人,真太寂寞了。我只有老師一個人,別嫌棄我。’說著,抓起我的手貼在她胸前。那乳房形狀好看得不得了,手一接觸,就連同性的我,胸口都禁不住一陣酥麻。我一時不知所措,只是傻呆呆地一個勁兒說不行、那可不行。但不知什麼緣故,身體卻一點動彈不得。高中時還可以把對方一把推開,可那時就是身不由己。對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自己的胸部上,嘴唇在我的乳頭上輕輕地舔吮,右手在我後背、惻腹、臀部上摸來摸去。結果在拉合窗簾的臥室�被這十三歲女孩脫得光光得——衣服不知什麼時候給她一件件脫掉了——由她愛撫。現在想來真是難以置信,可當時就如同著了魔一樣。那孩子一邊吸我的乳頭,一邊一聲接一聲地說‘我太寂寞了,我只有老師一人,別嫌棄我,我實在太寂寞了’。而我只是一口一個‘不行、不行’。”

  玲子止住話,吸了口煙。

  “知道嗎,我對男人提起這事還是第一次。”玲子看著我的臉說,“我覺得還是對你說了好,可畢竟難以啟齒得很,這種事。”

  “對不起。”我說。此外便不知說什麼好了。

  “這樣持續了一會,她把右手慢慢下滑,隔一層三角褲觸摸那�。那時我已受不住了,濕得一塌糊塗,這話實在不好意思出口。濕到那個程度,前前後後只那麼一回。相對來說,那以前我覺得自己對性方面是比較淡的。因此,當時連自己也茫然不解,為什麼會濕到那個地步。接著,她把細細軟軟白白的手指探進三角褲內,就……噯?明白吧?接下去我真的說不出口,無論如何。那感覺,和男人粗糙的手指完全不同。不得了,真的,就像被羽毛撩撥似的。我腦袋�的保險絲眼看就要斷掉。然而,盡管血沖頭頂,我還是意識到這樣萬萬使不得。一來這種勾當一旦開頭往後勢必不斷持續下去。而如果背上這個秘密包袱,我的腦袋篤定又要四分五裂;二來我還考慮到孩子,這種場面被孩子撞見可怎麼辦?雖說孩子星期六去我娘家玩,要到3點才能回來,但要是突然趕回來又如何收場呢?這麼一想,我就拿出吃奶力氣翻身坐起,叫一聲‘住手快住手’!“可她沒停。那時她已經脫了我的三角褲,把臉湊上去。因為難為情,連丈夫也沒讓那麼幹,可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卻在那�肆無忌憚。我實在吃不消了,哭了。好像又一次升上了天堂”。

  “‘住手!’我又一聲大叫,打了她一個嘴巴,狠狠地。她這才總算作罷,擡起身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當時我們兩人都一絲不掛,坐在床上面面相覷。她13,我31……但我一看那女孩的身體,真有些自慚形穢,如今仍然曆曆在目。我怎麼也不能相信那就是13歲女孩的身子,現在都不能相信。往那女孩面前一站,自己這身子算什麼東西呀,簡直慘不忍睹,恨不得張大嘴嗚嗚哭上一場,真的。”

  我不好說什麼,默然。

  “女孩問我為什麼叫她停止。她說:‘老師也喜歡這個吧?我一開始就知道了。是喜歡吧?看得出來,那滋味,比和男人做好得多吧?你都濕成這樣了。我還會讓你更舒服些,不騙你,能讓你舒服得像溶化了一樣,好嗎,嗯?’事實也真如那孩子說的,確確實實。同丈夫相比,那女孩實在讓人銷魂,也想讓她繼續,但又不能這樣。‘我們一個星期來一次吧,一次就行。誰也不會覺察,作為我和老師兩人的秘密,嗯?’她說。”

  “我站起來,披上睡衣,叫她回去,並說再別登我家門。女孩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眼神卻不同往日,變得毫無生氣,簡直就像畫筆在紙板上塗的兩個圓點,平板呆滯,沒有縱深感。她定定看了我半天,然後默默歸攏衣服,像有意給我看似的一件一件慢慢穿起。接著返回鋼琴間,從手提包�拿出發梳理好頭發,用手帕擦去嘴唇的血,穿鞋出門。臨出門這麼跟我說的:‘你是同性戀者,這沒錯。不管你怎麼裝腔作勢,到死都是改不了的。’”

  “真是那樣嗎?”我試著問。

  玲子扭起嘴唇沈吟片刻:“既非是,又非不是。因為較之同丈夫之間,跟那個女孩那次更為興奮,這是實事。所以我一度真懷疑自己是同性戀者來著,深深苦惱過,而那以前我並沒意識到。但近來我改變了想法。當然不能說身上不存在那種傾向,可是在嚴格的意義上,我並不是同性戀者。為什麼呢?因為看見女孩兒時,從自己這方面並未積極產生過情欲,懂嗎?”

  我點點頭。

  “只是某種女孩會對我發生感應,那感應反傳給我,僅在這種情況下我才會那樣。所以說,即使我摟抱直子,也幾乎無動於衷。大熱天�,我倆幾乎光著身子住在一起,洗澡也一塊兒下去,偶爾還在一個被窩睡覺……但都沒有什麼,沒任何感覺。盡管直子的身子是那樣嬌美動人,但是,呃——僅此而已。知道嗎,我們做過一次同性戀遊戲呢,直子和我。這話你不想聽吧?”

  “請說下去。”

  “ 我向直子提議的時候——我倆之間無話不談——直子試著用各種技巧在我身上撫摸起來。兩人都脫得光光的,但就是不行,根本不行。只覺得癢癢的,癢得要死要活,現在想起來都不是滋味。這方面,直子實在笨得可以!怎麼樣,多少放心了吧。”

  “嗯,的確是。”我說。

  “諾,大致就是這樣。”

  玲子邊說邊用小指尖搔著眼眶:“再說那個女孩。她出門走後,我坐在椅子上發呆發了半天,茫然若失。只聽得從體內很深很深的地方傳來心髒‘突突’的跳聲,手腳沈重得出奇,口中就像吃過飛蛾似的幹苦幹苦。但想到小孩就要回來,不管怎樣得先洗個澡,把身體洗得一千二淨,可問題是,無論我怎麼打香皂猛勁搓洗,那痕跡硬是賴在身上掉不了。或許是精神作用,反正就是不成。那天夜�讓他抱來著,想通過他來清除汙穢感。當然我絕口沒提那件事,實在羞愧難言——除非鼓很大勇氣。我只是說抱一下,讓他做了那種事情。我叫他比平時慢些,時間長些。於是他非常耐心,花了相當長時間。我也因此陡然沖到了頂峰,一下子。沖動到那步田地,婚後還是頭一回。你知道為什麼?因為那女孩手指的感覺還留在體內,就因為這個。咳,……難為情啊,說這種話,汗都出來了,還說什麼‘幹那’、‘上呀’。”玲子翹起嘴唇笑道,“可是不行,還是不行。兩天過去了,三天過去了,可那女孩兒的感觸還是賴在身上。並且她最後那句話也像一種什麼回聲似的在頭腦�嗡嗡不止。”

  “下一周的星期六,她沒來。那些天我在家一直心驚肉跳,什麼也沒心思幹,生怕她來了弄得我不知所措。但她沒來,本來自尊心就強,況且當時又那麼狼狽。再下一周,再再下一周也沒登門。這樣過了一個月。我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就會淡忘,但偏偏不能痛快忘掉。一個人在家�,總覺得那女孩兒無所不在,心�七上八下。既彈不成鋼琴,又想不了事情,幹什麼都忐忑不安。如此熬過一個月後,一天我突然發覺,我一出門就好像有點蹊蹺。附近的人對我分外留神,看我的眼光總有些異樣,顯得十分陌生。當然寒暄也是寒暄的,但那聲調那神態和往常不同。常來我家玩的隔壁太太也一副惟恐躲閃不及的樣子。但我盡可能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因為對此斤斤計較,是那種病的初期征兆。”

  “一天,和我要好的一位太太前來串門。她和我同歲,是我母親一位熟人的女兒,兩家小孩又同在一個幼兒園,和我相處得不錯。這太太突然跑來,問我知不知道正流傳著一種關於我的十分不成體統的謠言。我說不知道。”

  “‘怎麼樣的呢?’”

  “‘怎麼樣的?實實在在不好開口。’”

  “‘不好開口?既然話已點破,就請和盤托出好了。’”

  “盡管她十分不情願,但我還是一一摳了出來。噢,說不準她本人原本就是為說這事才來的。她什麼也沒隱瞞。按她的說法,所謂謠言,是說我是住過幾次精神病院的不折不扣的同性戀者,把一個來學鋼琴的女學生渾身扒光,動手動腳,那女孩不讓,便把臉給打腫了。僅僅這番說謊就已編得駭人聽聞,但為什麼連我住過院的事都抖落出來了呢?兩方面都使我吃驚不小。”

  “‘我嘛,以前就了解你,告訴大夥說你不是那樣的人。’那太太說,‘問題是,那女孩兒的父母確信不疑,對鄰近的人統統張揚一遍。說什麼由於女兒被你動過手腳,就調查了你,結果知道你有過精神病史。’”

  “那太太告訴我:一天——就是發生那件事的當天——那女孩兒練完琴腫著臉回到家�,母親問她怎麼回事。說是臉腫了,嘴唇裂了,出血了,襯衣紐扣掉了,內褲也不完整了。嗯,你能信?不用說,都是那女孩子為了無中生有自己搞的鬼:故意往襯衫上抹點血,扭掉衣扣,撕去胸罩的花邊,獨自把眼睛嗚嗚哭紅,頭發抓得亂七八糟,然後才回家,足足捏造了三大桶謊言。那情景我一閉眼就能浮現出來。”

  “可話又說回來,也不能怪罪大夥都相信女孩兒的話。連我都會信的,假如處在那種立場。漂亮得活像個布洋娃娃而扯起謊來如同惡魔附體的女孩兒,一邊抽抽嗒嗒地哭一邊說‘我不嘛,我什麼都不想說,我害羞’——給她這麼一說,有誰能不當即信以為真呢!更何況,禍不單行的是我又果真住過精神病院,狠命打那女孩兒一巴掌也確有其事!這一來,有誰肯信我的話呢?肯信的不外乎丈夫一個人。”

  “幾天來我思前想後,最後還是心一橫,告訴了丈夫。他相信了,當然。我把那天發生的事一五一十跟他說了一遍,說那女孩兒動手動腳地要搞什麼同性戀那樣的鬼名堂,所以才打了她。自然我沒有把自己的感受也說出來。那畢竟不大合適,不管怎麼說。‘這可不是兒戲,我直接找那家攤牌去!’他大為惱火,‘豈有此理!你和我結婚,小孩都有了,居然還被人胡說什麼搞同性戀,哪有這樣的混賬玩笑!’”

  “但我攔住了他,讓他別去。我說:‘算了,那樣只能加深我們的創傷。’是的,這我明白,已經明白了。就是說那女孩患的是心病。這種病人我看得多了,心�有數。她早已爛入骨髓,剝掉那層好看的外皮,�面全是爛肉。這麼說也許過於尖刻,但確實如此。可是世上的人還沒看透這點,因此我們再怎麼掙紮,也是徒勞無益的。那女孩兒原本就善於駕馭大人的感情,何況我們手頭又沒掌握任何有利的材料。說千道萬,有誰能相信一個13歲的女孩兒會對一個30多歲的半老徐娘搞什麼同性戀呢?任憑怎麼解釋,世人也只能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越是拼命掙紮,我們的處境越是狼狽。”

  “搬家吧,我說,別無他法。再在這�住下去,只能更加緊張,以致腦袋的發條再次飛掉,即使是現在,我都有些神思恍惚。總之我提出搬到沒有一個熟人的遠地方去。但丈夫不樂意動,他還沒有清楚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時他正在公司幹得起勁,而且房子剛剛買到手,盡管是小型商品住宅,再說女兒也習慣了那所幼兒園。他說稍等等,不可能說搬馬上就搬。一來工作不易一下子找到,二來又要賣房子,就連小孩的幼兒園都要落實,再怎麼急,也要等兩個月才行。”

  “我說不行,那一來,我就要一蹶不振,再也無法恢複。這不是危言聳聽,是真的。我說這我自己清楚。那時就已開始有點耳鳴、幻聽和失眠。他說:‘那麼就先自己一個人到哪�住段時間,我處理完一攤子事就去。’”

  “‘不幹。’我說,‘一個人我哪也不想去。現在要是和你離開,我馬上就會癱瘓。現在少不得你,千萬別剩下我一個人。’”

  “他聽我這麼說,伸手把我摟在懷�,叫我暫時忍耐一下,暫時的,頂多一個月。‘這時間�我把一切安排妥當。工作收尾,房子賣掉,落實孩子的幼兒園,物色新的工作。如果順利,說不定會在澳大利亞找到一份差事。所以等我一個月,那樣一切都會好起來。’被他如此一勸,我不好再說什麼了,越說就會越感到孤獨。””

  玲子喟然歎息,仰望天花板上的電燈。

  “可是沒等到一個月。一天,腦袋的發條脫落了——‘砰’!這回嚴重啊,吃了安眠藥,煤氣開關也打開了。但沒有死,蘇醒過來時已躺在了醫院病床上。一切都完了!幾個月過去後,多少能冷靜考慮問題的時候,我對丈夫提出離婚,’那樣不論對你對孩子都有好處。’他說沒有離婚的打算。”

  “‘再一次從頭開始好了,三個人到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已經晚了。’我說,‘那時就一切都完結了,在你叫我等一個月的時候。如果你真想重新開始,那時是不該那樣說的。現在無論去哪�,也無論搬多遠,結果都同樣。我只能再次提出要求,同樣糾纏你折磨你,而我再也不願意那樣做了。’”

  “我們就離婚了,或者說是由我單方面強行離婚的。他兩年前才再婚,我至今仍認為那樣做是對的,是的。當時我就已察覺出自己恐怕得終身如此,我不願意拖累任何人,不願意把自己這種整天為腦袋斷弦而心驚膽戰的生活強加到任何人頭上。”

  “他對我好得無可挑剔。他為人真誠,值得信賴,性格堅毅,富有耐性,對我來說是理想的丈夫。為了治愈我的病,他盡了最大努力,為了他和孩子,我也主動地配合,而且我也覺得好利索了。婚後6年,真叫幸福啊!他百分之九十九做得完美無缺,但是百分之一,只有百分之一馬虎大意了,於是就‘砰’的一聲。就這樣,我們精心構築的一切在那一瞬之間徹底崩潰了,完全化為泡影,整個壞在那女孩兒一個人的手�。”

  玲子拾起腳前踩滅的煙頭,扔進白鐵皮罐。

  “太殘酷了!那一切是我們千辛萬苦、一點一滴傾注心血的結晶啊!而崩潰卻在眨眼之間,眨眼間就蕩然無存了。”

  玲子立起身,兩手插進褲袋:“回房間吧,已經晚了。”

  天空比剛才陰沈了,布滿烏雲,月亮早已無影無蹤。現在,連我都能感到風雨欲來的氣息——那氣息�摻雜著手中塑料袋�水靈靈的葡萄的氣味。

  “所以,我實在不能離開這�。”玲子說,“我害怕走出去同外界發生關系,怕見各種人,怕想各種事。”

  “心情很能理解。”我開口了,“不過我認為你是有能力的,有能力到外面適應一切。”

  玲子微微漾出笑意,沒再做聲。

  ※

  直子坐在沙發上看書。她架著腿,邊看邊用手指按著太陽穴,仿佛在清點進入腦海的詞句。雨開始星星點點地飄落下來,燈光宛似細粉末一般點綴在她身體四周。在同玲子交談過後再看直子,不禁再次意識到她是何等流溢著青春光彩。

  “對不起,晚了。”玲子摸了下直子的腦袋。

  “兩個人挺開心?”直子揚起臉說。

  “那還用問。”玲子回答。

  “做什麼事了,你們倆?”直子問我。

  “說不出口的事。”我說。

  直子吃吃笑著放下書,接著我們邊聽雨聲邊吃葡萄。

  “這麼一下雨,簡直就像世界上只剩下我們三人。“直子說,“要是一直下雨,三個人一直這樣該多好啊!”

  “而且你們兩人抱在一起,我像個不知趣的黑人女仆似的,拿一把長柄扇子啪噠啪噠扇來扇去,再不然就彈吉他為你們助興——是吧?我才不幹咧!”玲子說。

  “哎喲,時不時地借給你好了!”“噢——那還差不多。”玲子說,“雨呀,下吧!”

  雨繼續下著,不時響起雷聲。吃罷葡萄,玲子照例點燃支煙,從床下取出吉他,彈起《並非終曲》和《伊帕內馬的少女》,之後彈了伯克拉庫,彈了列農、麥卡特尼的曲子。我和玲子喝起葡萄酒,之後又把薄金屬筒�剩的白蘭地分開喝了。我們談天說地,其樂融融。我也覺得倘若這雨永遠下不完該有多好。

  “還會找時間來的吧?”直子問。

  “那當然。”我說。

  “也寫信來?”

  “一星期一封。”

  “也能給我寫幾個字?”玲子開口道。

  “好的,敢不遵命。”我說。

  11點,玲子放倒沙發,仍像昨天那樣為我做了張床。接著我們道過晚安,熄燈就寢。我上不來睡意,從帆布包�掏出電筒和《魔山》,悶頭讀下去。臨近12點時,臥室門悄然閃開,直子走來鑽進我的被窩。和昨晚不同,直子仍是往日的直子。目光不再呆板遲滯,動作靈活快捷。她貼著我耳畔小聲說:“不知為什麼,總睡不著。”我說我也一樣。隨即放下書,關掉手電筒,摟過直子吻了一口。黑夜和雨聲溫柔地擁裹著我們。

  “玲子呢?”

  “沒關系,睡得實實的。那人睡過去一般醒不來。”直子說。

  “真的還會來?”

  “來。”

  “即使什麼也不為你做?”

  我點點頭。黑暗中,胸口處明顯感覺出了直子乳房的形狀。我隔著睡衣,用手心撫摸她的身體。從肩到背,從背到腰,我反複緩慢移動著,把她身體的曲線和豐腴輸人腦海。我們就這樣親親熱熱地相抱片刻,直子在我額頭輕輕一吻,身子一滑下床離去。夜色�,那淡藍色的睡衣如同遊魚般一搖一擺。

  “再見。”直子低聲說。

  我聽著雨聲,進人了靜靜的夢鄉。

  翌日清晨,雨仍下個不停。但和昨晚不同,成了毛毛秋雨,四下一片迷蒙。若非一窪窪積雨的水紋和順簷滴落的雨點聲,幾乎察覺不出在下雨。睜眼醒來時,窗外籠罩著乳白色的霧靄,隨著太陽的升起,霧靄隨風飄去,於是雜木林和山脈的棱線一點點顯露出來。

  三人像昨天那樣吃罷早餐,便去打掃鳥舍。直子和玲子穿上帶頭罩的黃色塑料雨衣。我在毛衣外面加了一件風衣。空氣潮乎乎、涼絲絲的。鳥兒都靜悄悄地相互擠在鳥舍盡頭避雨。

  “冷啊,下起雨來。”我對玲子說。

  “一場秋雨一場涼,不知不覺就要成雪花了。”她說,“日本海那邊飄來的陰雲,要在這一帶下足雪後才往前去。”

  “鳥兒們怎麼辦呢?”

  “當然移入屋內。瞧你,總不至到來年春天把凍硬的鳥兒們從雪下挖出解凍,讓它們活過來,說什麼‘喂喂都來吃食’吧?”

  我用手指捅了捅鐵絲網,鸚鵡撲棱一下翅膀,叫道:臭屎蛋、謝謝、神經病。

  “真恨不得這家夥一下子凍死。”直子悶悶不樂地說,“每天一大清早就聽它說這個,腦袋真快要神經了。”

  打掃完鳥舍,我們返回房間。我開始收拾東西,她倆做去農場的準備。我們一起走出樓,在網球場稍前一點分手。她倆往右拐,我一直往前。她倆道了聲再見,我也同樣說聲再見。“還來的。”我說。直子微微一笑,隨即拐彎消失了。

  去大門口的路上,和好幾個人擦肩而過。我發現每人都穿著直子和玲子那種黃色雨衣,腦袋罩得嚴嚴實實。由於下雨,所有東西的色調都顯得格外鮮明。地面烏黑烏黑,松枝翠綠翠綠,而身裹黃色雨衣的行人看上去仿佛唯一被允許在落雨的早晨在地表面遊動的特殊魂靈。他們或拿農具,或背筐簍,或提一種什麼袋子,悄無聲響地在地面往來移動。

  門衛記得我的名字。翻開來訪登記簿,在我姓名那�打個記號表示離去。

  “從東京來的吧?”老人看著我的住址說,“那兒我只去過一次,是個豬肉香的地方啊。”

  “是嗎?”我不大清楚,不置可否地應了一句。

  “在東京吃過的東西,大多都不怎麼好吃,獨有豬肉夠味兒。怕是用什麼特殊方法飼養的吧?”

  我說我還真不曉得,就連東京豬肉香都是第一次聽說。

  “是什麼時候,你去東京?”我問。

  “什麼時候來著?”老人歪了歪脖子,“八成是皇太子殿下成婚大典的時候。兒子在東京,叫我去一次看看,就去了。是那時候。”

  “呃,肯定是那時候東京豬肉香來著。”我說。

  “近來怎麼樣?”

  我說不太清楚,也沒怎麼聽到這方面的議論。他顯得有點失望。老人似乎還想嘮叨下去,我說還要趕車,截住話頭,往道路那邊走去。沿河邊伸展的山路還斷斷續續剩有一些霧氣,被風一吹,在山坡前彷徨不定。路上,我好幾次停住腳回頭張望,情不自禁地喟然歎息。我總覺得自己似乎來到了引力略有差異的一顆行星。是的,這的確是另外一個世界——想著,不由生出悲戚的心情。

  回到宿舍,已經4點半了。我把東西往房間一扔,趕緊換上衣服,趕到新宿那家我打工的唱片店。6點到10點半,由我值班賣唱片。這時間�,我悵悵地望著店外穿行不息的男男女女。有全家老小,有對對情侶,有醉鬼,有無賴,有穿超短裙的翩翩少女,有留嬉皮士胡子的男子,有夜總會的女招待,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各色人等——他們絡繹不絕地一路走過。我拿起一張搖擺舞唱片,剛開始播放,幾個嬉皮士和打扮怪異的漢子便聚到店前,有的跳舞,有的吸信納水,有的百無聊賴地坐著不動。而放上多尼·貝內特以後,他們就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唱片店隔壁,是一家成人玩具店。一個總像睡不醒的中年男子在賣怪模怪樣的性器官模型。在我看來,無一不是不知何人做何用的玩藝兒,但買賣居然相當興旺。店斜對面的胡同�,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學生在大反其胃。馬路對面的娛樂廳�,附近一家餐館的廚師在玩一種需投入現金的排五點遊戲,以此消磨時間。臉色汙黑的流浪漢蜷縮在已經關門的店簷下一動不動。一個塗著淡粉色口紅、怎麼看都只能是中學生模樣的女孩跨進店來,問我能否放滾石樂隊的《閃光的爆竹》給她聽。我便拿來唱片放上,她打著指響伴奏,扭動腰肢跳起來。接著又問我有沒有香煙,我抽出一支店長留下的“百靈鳥”遞過去。女孩兒抽得有滋有味。唱片放完後,連身謝謝也不說便揚長而去。每隔15分鍾傳來一陣救護車或警車的怪叫聲。三個醉得五十步笑百步的公司職員調戲一個正打公共電話的長發漂亮女郎,嘴�不幹不淨地連聲叫著“XX”,嬉笑不止。

  面對如此光景,頭腦漸漸亂成一團,茫無頭緒。心想這到底算什麼呢?這紛紛雜陳的場面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店長吃完晚飯回來,對我說:“喂,渡邊,前天我和那邊服裝店的女的幹了一家夥。”他很早就看中了在附近一家服裝店做工的女孩兒,經常拿店�的唱片當禮物送給她。我說那不錯嘛,他便從頭到尾細講一遍。“要是想搞女人麼,”他得意洋洋地開導我,“反正就是要送東西,接下去反正就是不管死活地給她灌酒,要灌醉,一杯接一杯灌,反正。再接下去就只剩下動幹戈了。簡單吧?”

  我抱著混亂不堪的腦袋乘電車返回宿舍,拉合窗簾,熄燈上床。剛一躺下,恍惚覺得直子即將鑽進自己被窩。而一合眼,便感到她那柔軟豐滿的乳房緊貼著自己胸口,耳邊響起她娓娓的細語,手心騰起她身體的曲線。借助冥冥夜色,我得以重返直子那狹小的天地。我呼吸著草地的清香,諦聽暗夜的雨聲,回味月光下目睹的直子裸體,想象那黃色雨衣圍裹的豐腴勻稱的胴體清掃鳥舍、侍弄蔬菜的情景。於是我握住勃起的東西,一邊想著直子一邊自慰。一泄而出之後,混亂的頭腦似乎才有所平息,但還是毫無睡意。本來折騰得夠疲乏了,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成眠。

  我翻身下床,在窗口前對著升旗台茫然注視良久。那沒有掛旗的白色旗杆,活像一具劃破夜幕的巨大的白骨。直子現在做什麼呢?當然是在睡覺吧?是在那不可思議的狹小天地的暗影中安然入睡吧?但願她別再陷入痛苦的夢境。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9 14:41:54

第七章
  第二天星期四,上午有體育課。我在長50米的遊泳池中遊了幾個來回。由於劇烈運動的關系,心情多少變得開朗些了,食欲也增加了。我在專售套餐的店�飽飽吃了一頓午飯,然後往文學院圖書室走去,準備查點資料。路上不意碰到了小林綠子。她和一個戴眼鏡的小個子女孩一起走路,瞥見我,便獨自朝我走來。

  “去哪兒?”她問我。

  “圖書室。”我說。

  “別去那種地方,和我一同吃午飯去如何?”

  “剛吃過。”

  “那有什麼,再吃一次就是。”

  最終,我還是和綠子走進附近一家飲食店。她吃咖喱飯,我喝咖啡。她身穿白襯衣,外面套一件編有小魚圖案的黃毛線背心,掛一條細細的金項鏈,戴一塊迪斯尼手表。她狼吞虎咽地吃完咖喱飯,一口氣幹了三杯白開水。

  “一直不在這邊吧?我打了好幾次電話。”小林說。

  “有什麼事?”

  “事倒沒有,只是打個電話。”

  “噢——”

  “這‘噢——’是什麼,到底?”

  “也不是非是什麼不可,一種回答方式罷了。”我說,“怎樣,這幾天可又失火了?”

  “唔,那次好玩極了。沒發生多大傷亡,煙倒是鋪天蓋地冒得可觀,太有現實性了,真叫人開心。”說罷,綠子又咕嘟咕嘟大喝其水,然後透過一口氣,定定地注視我的臉。“咦,渡邊君,怎麼搞的?表情好像有點發呆,眼珠也聚不起光來。”

  “剛旅行回來,有點累。其實沒什麼。”

  “瞧你那臉,活像見過幽靈了。”

  “噢——”

  “噯,渡邊君,下午有課?”

  “德語、宗教學。”

  “不能逃課?”

  “德語不成,今天考試。”

  “幾點完?”

  “兩點。”

  “那,完了一起上街喝酒好不?”

  “下午兩點就喝?”我問。

  “偶一為之嘛。你那樣半死不活的,一塊兒喝酒提提神;再說我也想借同你喝酒振作一下。嗯,沒問題吧?”

  “好吧,那就去喝。”我歎口氣說,“兩點在文學院前的院子�等你。”

  德語課一結束,我們就乘上公共汽車來到新宿,鑽進紀伊國屋書店後面的地下爵士樂酒吧間,各自喝了兩杯伏特加。

  “我常來這�。這�即使白天喝酒,也覺得心安理得。”

  “大白天就那麼喝?”

  “偶爾的。”綠子嘩嘩啦啦地搖著杯�剩的冰塊。

  “每當社會叫我不快,就來這兒喝伏特加。”

  “社會叫你不快?”

  “偶爾的。”綠子說,

  “我自身也問題蠻多哩。”

  “舉例說?”

  “家�、戀人、月經不調——多著呢!”

  “再來一杯?”

  “那自然。”

  我揚手叫來男侍,又要了兩杯伏特加。

  “咦,上次那個星期日你吻我了吧?”綠子說,“我左思右想,還是認為那很好,好極了。”

  “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綠子又學舌起來,“你這人,說話的方式真是古怪。”

  “是嗎?”我說。

  “是不是先不管。當時,我這麼想來著:假如這是生來同男孩子的第一個吻,那該有多棒!假如可以重新安排人生的順序,我一定把它排為初吻。絕對。之後就這樣想著度過余下的人生: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晾衣台上吻過的那個叫渡邊的男孩如今怎麼樣了呢?在這58歲的今天。如何,你不覺得棒極了?”

  “是很棒吧。”我邊剝開心果邊說。

  “我說,你幹嗎老那麼呆愣愣的,再問你一次。”

  “大概是不能適應這個世界吧。”我沈吟一下說,“總覺得這並不像是現實中的世界,男男女女也罷,周圍景致也罷,都似乎脫離了現實。”

  綠子一只胳膊拄在台面上,看著我的臉說:“吉姆·莫�森的歌�好像有這麼一句。”

  “People are strange when you are a stranger.”

  “對。”綠子說。

  “對。”我也應道。

  “同我一起去烏拉圭算了。”綠子依然一只胳膊拄著台面說,“什麼戀人呀,家呀,大學呀,統統拋開不管。”

  “那也不壞嘛。”我笑道。

  “擺脫一切糾纏,跑到一個沒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去——你不認為這樣好得很?我可總是躍躍欲試。所以,要是你一下子把我領去遙遠的地方,我保準為你生一大堆牛犢子那麼大個兒的壯娃娃,大家一塊兒無憂無慮地過活,抱在地上打滾,唧�咕嚕的。”

  我笑了笑,端起第三杯伏特加一飲而盡。

  “你還不大想要牛犢子那麼大個兒的壯娃娃吧?”綠子問。

  “興趣倒是極濃的,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模樣。”我說。

  “無所謂,不想要也無所謂。”綠子邊吃開心果邊說,“我這人也怪,下午一喝起酒來就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說什麼要拋開一切一走了之。就算跑到烏拉圭去,恐怕除了臭驢糞還是臭驢糞。”

  “呃,或許。”

  “到處都是臭驢糞,留在這�也罷,去那地方也罷,整個世界就是臭驢糞。喏,這硬的給你。”綠子遞給我一個殼更硬的開心果。我費好大勁才剝開皮。“不過,上次那個星期天,實在太讓我開心了。和你兩人在晾衣台上看火災,喝酒,唱歌。的的確確好久都沒那麼開心過了。哼,別人總是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一見面就叫我要這樣不要那樣。起碼你什麼也沒強加於我。”

  “大概對你的了解還沒達到要強加什麼的程度。”

  “那麼說,如果再多一些了解,你也要這個那個強加於我嘍?和別人同樣?”

  “那種可能性是存在的吧。”我說,“現實世界�,很多方面人們都在互相強加,以鄰為壑,否則就活不下去。”

  “但我覺得你不會那樣,這我看得出來。在強加於人和被人強加這點上,我還算是個小小的權威。你不屬於那種類型,所以同你在一起才心�安然。噯,你知道麼,世上喜歡強加於人或被人強加的人還有相當一大批哩!他們為此爭吵不休、相互扯皮,並且樂此不疲。可我就是不喜歡,除非非那樣不可。”

  “你強加給人什麼或別人強加給你什麼了,你?”

  綠子把冰塊放進口�,含了一會說:

  “你想進一步了解我?”

  “有興趣,多多少少。”

  “咦,我在問你是不是‘想進一步了解我’。那麼回答你不認為太冷酷了?”

  “是想進一步了解你。”我說。

  “當真?”

  “當真。”

  “即使我不願理解你?”

  “那麼不近人情?”

  “在某種意義上。”說著,綠子皺起眉頭,“再來一杯。”

  我叫過男侍,讓他拿第四杯來。等酒的時間�,綠子臂肘拄著桌面,支頤凝坐。我默默聽著塞羅尼亞斯·蒙克彈的《金銀花》。店�有五六個客人,但喝酒的只我們倆。咖啡沁人心脾的香氣,在午後幽暗的店�釀出親密融洽的氣氛。

  “這個星期天,你有空?”綠子問我。

  “以前也說過,星期日總是閑著沒事,除了6點鍾要去打工。”

  “那,這個星期天能陪陪我?”

  “好的。”

  “星期天早上去宿舍接你,時間倒說不準。可以麼?”

  “可以,完全可以。”

  “噯,渡邊君,可曉得我現在想幹什麼?”

  “這——想象不出。”

  “想躺在一張大大的、軟綿綿的床上,首先。”綠子說,“喝得大醉,而且醉得舒舒服服,即使周圍有臭驢糞也毫無關系。身旁有你躺著,你一點一點脫我的衣服,輕手輕腳地,就像母親給嬰兒脫衣服一樣小心翼翼。”

  “唔。”

  “脫到中間我還覺得怪舒服的,迷迷糊糊地不動。但我突然清醒過來,叫道,‘不行,渡邊君!’我說,‘我是喜歡你,可我另有相好的人,萬萬使不得,這方面我還相當保守。快別那樣,求求你。’可你偏偏不聽。”

  “聽的呀,我。”

  “知道。這是幻想場面,讓我繼續下去。”綠子說,“接著,你把那家夥亮出來,那個氣勢洶洶的家夥。我馬上閉起眼睛,但還是瞥了一眼,並且說:‘不行,真的不行,那麼大那麼硬,怎麼也進不去的。”’

  “不怎麼大的呀,一般。”

  “行了,你。幻想嘛!那一來,你顯得十分沮喪。我看你太可憐了,只好慰勞一下說,‘好好,瞧你那饞樣兒。’”

  “這就是你現在想做的?”

  “是啊。”

  “得,得。”我說。

  總共喝罷五杯,我們才起身。我剛要付款,綠子“啪”的一聲把我的手撥開,自己從錢包�抽出一張沒打褶的萬元鈔票遞了出去。

  “算啦,你那錢是汗水錢,再說又是我拉你來的。”綠子說,“當然嘍,如果你是鐵杆法西斯,不樂意被女人請酒,倒另當別論。”

  “哪�,我沒不樂意啊。”

  “況且又沒讓你進去。”

  綠子有點醉,踩空了一級樓梯,兩人險些滾到樓下去。走出店門,原先隱約遮蔽天空的雲層盡皆散去,薄暮的陽光溫和地傾瀉在街頭。我和綠子在街上東搖西晃逛了一會。綠子說想爬樹,不巧新宿沒有可爬的樹,禦苑已經關門了。

  “遺憾呐,我頂喜歡爬樹的。”綠子說。

  我和綠子一路逛著商店。同剛才相比,街頭光景似乎沒那麼不自然了。

  “見到你,我覺得多少適應了這個世界。”我說。

  綠子立定腳,細細看著我的眼睛,說:“真的,眼睛的焦點是好像比剛才穩定了。喏,和我交往收獲不小吧?”

  “的確。”我說。

  5點半,綠子說得趕回家做飯,我要坐車回宿舍。於是我把她送到新宿站,在那�道別。

  “噯,猜我現在想做什麼?”臨分手時綠子問道。

  “猜不出來,你想的事。”我說。

  “想我倆被海盜抓住,被他們渾身扒光,五花大綁地臉對臉捆在一起”

  “何苦搞這名堂?”

  “變態海盜呀,那是。”

  “我看你倒像變態得可以。”

  “一小時後把你們扔進大海。扔之前讓你們單獨呆在船艙�好好受用,海盜說。”

  “往下呢?”

  “咱倆盡情受用一小時呀,在地上滾來滾去,渾身扭動。”

  “這就是你現在最想做的?”

  “嗯。”

  “得,得。”我搖搖頭。

  星期日早上9點半,綠子來接我。我剛睜開眼睛,臉還沒洗,只聽有人“咚咚”敲門吼道:“喂渡邊,有女人找你!”我跑下門廳,只見綠子穿一條短得令人難以置信的牛仔裙,蹺著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還正在打哈欠。去吃早飯的一幫人路過時,全都左一眼右一眼打量她那苗條而光潔的雙腿。她的腿也確實十分誘人。

  “太早了吧,我?”綠子說,“渡邊君,看樣子剛剛起床?”

  “就去洗臉刮胡子,能等15分鍾?”我說。

  “等倒可以,問題是他們總是賊溜溜地往我腿上盯著看。”

  “那還用說!在男宿舍�穿那麼短的裙子,人家肯定看的嘛。”

  “不過沒關系,今天的內褲可愛得不得了。粉紅色的,還鑲有漂亮的花邊,一飄一飄的。”

  “那就更招惹是非。”我歎口氣。隨即返回房間,迅速洗把臉,刮去胡子,找出一件灰色粗花呢上衣,套在藍襯衣外面。下得樓,領綠子走出宿舍大門。我冷汗都出來了。

  “咦,這�的人莫非全都自己作樂不成?一下一下的?”綠子揚頭看著宿舍樓說。

  “差不多吧。”

  “男人們一邊想著女孩兒一邊搞那個?”

  “基本上。”我說,“總不至於有一邊想什麼股票行情、什麼活用動詞、什麼蘇伊士運河,一邊手淫的男人吧。一般來說,恐怕還是邊想女孩兒邊搞的。”

  “蘇伊士運河?”

  “比方說。”

  “就是說想的是特定女孩兒?”

  “我說,這個你問你男朋友去好不好?”我說,“我幹嗎星期天一大早就非得給你一五一十介紹這個不可?”

  “只是想知道一下麼!”綠子說,“何況問他這個他肯定大發雷霆的,說女人不可以對這種事刨根問底。”

  “言之有理。”

  “可是想知道呀,我。純屬好奇心。告訴我,手淫時想的是特定的女孩子?”

  “是的,至少我是這樣,別人如何不大清楚。”我無可奈何地回答。

  “可想著我搞過?老實交待,我不生氣。”

  “沒有過,說實話。”我如實答道。

  “為什麼?莫非我缺少魅力?”

  “不然。你有魅力,又可愛,富於挑逗性的樣子也絕對合適。”

  “那為什麼沒想我?”

  “首先我把你當朋友,不想你卷到�邊去;第二……”

  “因為另有供你想的人?”

  “也可以那樣理解。”我說。

  “在這種事上你倒也滿守禮節。”綠子說,“我,喜歡你這點。不過,能不能叫我也扮演一次?哪怕一次也好。就是進到性的幻想或妄想之中。我很想出場試試,我們是朋友,所以才求你。這事不好求別人——總不能開口說今晚手淫時想著我點兒吧?正因為把你當作朋友才求的。事後把結果告訴我,例如都做了哪些。”

  我歎息一聲。

  “不過進去可不成喲!我們畢竟是朋友,嗯?只要不進去,其他隨你便,怎麼想都行。”

  “行不行呢……居然還有限制,這可沒嘗試過。”我說。

  “能想我一次?”

  “想就是嘍。”

  “我說,渡邊君,你別認為我這是淫亂啦性饑渴啦勾引什麼的,別那樣認為,我僅僅是對此深感興趣,急於想知道罷了。我不是一直在女校的女孩子當中長大的嗎?因此十分想知道男人在考慮什麼,身體結構是什麼樣子。婦女雜志的附錄上面寫的,和這不是一碼事。我只是作為一種case study。”

  “case study?”我絕望地低聲重複。

  “有很多事我都想知道,想試一試,可每當這時候他都沈下臉發脾氣,說我淫亂,神經不正常,連愛撫那�一下都不讓,本來我想充分研究研究來著。”

  “唔。”

  “你討厭那個?”

  “不,不算討厭。”

  “相對來說是喜歡嘍?”

  “相對來說是喜歡。”我說,“不過,這話下次再說可好?今天這個周日早上多叫人心情舒暢,不想談什麼手淫把這大好時光糟蹋掉。談點別的吧,你那位是我們大學的?”

  “哪——�。其他大學,還用說。我們是在高中課外活動中相識的。我在女校,他在男校。不是經常有合作演奏會什麼的麼?就是這種活動。確立戀愛關系倒是在高中畢業以後。噯,渡邊君?”

  “嗯?”

  “真的想我一次好麼,就一次?”

  “試試吧,下次。”我走投無路,只好應允。

  我們從車站乘電車來到禦茶水。我沒吃早餐,在新宿站換車時在站台售貨亭買了一個薄薄的三明治,喝了一罐咖啡,咖啡居然一股報紙油墨味兒。周日上午的電車�,擠滿合家外出的人和成雙成對的情侶。一群身穿制服的小男孩手拿球拍在車廂�往來追逐。穿短裙的女孩兒車內倒是有幾個,但短到綠子那種地步卻是一個也沒發現。綠子不時往下一頓一頓地拉拽裙角。好幾個男人的目光在她大腿上溜來溜去,弄得我心神不定,但她本人卻似乎不大在乎。

  “喂,猜我現在最想做什麼?”車到市谷一帶時綠子小聲說。

  “猜不著。”我說,“求求你了,別在電車�說那種話,給人家聽見多不好。”

  “可惜呀,相當厲害咧,這回。”綠子果真不勝惋惜地說。

  “對了,禦茶水可有什麼事?”

  “跟我來就是,跟我來就明白了。”

  星期天的禦茶水,到處擠滿參加模擬考試或預科講習班的中學生。綠子左手攥緊挎包帶,右手拉起我,遊刃有余地從擁擠的學生堆�穿過。

  “渡邊君,你能夠完整地解釋出英語現在假定形和過去假定形的區別?”綠子突發奇想。

  “我想沒問題。”

  “那我問你一句,這東西在日常生活中有何用處?”

  “日常生活中有何用處倒談不上多少。”我說,“不過我想,與其說具體有何用處,莫如說它是一種訓練,訓練我們更加系統地把握事物。”

  綠子認真地沈思良久。“你這人不簡單。”她開口道,“以前我根本沒想到這點。什麼假定形微積分化學符號,我統統認定它們毫無用場,一直沒放在心上,嫌羅嗦。這種生活態度難道有什麼不妥?”

  “沒放在心上?”

  “嗯,是啊。那玩藝兒,我權當它們根本不存在。就連正弦余弦我都一無所知。”

  “那也居然高中畢業進大學來了?”我不禁愕然。

  “你真是榆木疙瘩腦袋。”綠子說,“只要直感好,即使不學無術也能考上大學。我在直感上可謂出類拔萃,不是叫三個之中選一個正確的嗎,我就靈機一動,百發百中。”

  “我沒有你那麼好的直感,就要在某種程度上掌握系統考慮事物的方法,就像烏鴉往大樹洞�貯存玻璃片一樣。”

  “那又有何用處?”

  “怎麼說呢,”我答道,“會使某些事情做得順利吧!”

  “舉例說?”

  “形而上學式的思考,幾種外國語的掌握。”

  “那又有何用處?”

  “因人而異。有的人有用處,有的人沒用處。說到底,它是一種訓練,有用處與否倒是次要問題,這點剛才就已說過。”

  “呃——”綠子似乎心悅誠服,撒開我的手,繼續沿坡路往下走,“你很擅長向別人解釋什麼。”

  “是嗎?”

  “是的。這以前我向很多人問過英語假定形有何用處,但沒一人闡述得如此頭頭是道,英語老師都在內。每次給我一問,那些人不是瞠目結舌就是惱羞成怒,再不就不屑一顧,誰也不好好教我。要是當時有人像你解釋得這麼透徹,說不定我也會對假定形發生興趣。”

  “唔。”

  “你讀過《資本論》?”綠子問。

  “讀過,當然不是全部,和大多數人一樣。”

  “理解得了?”

  “有理解得了的,也有理解不了的,要想真正讀懂《資本論》,必須掌握與之相關的系統思維方式。當然,對於整體上的馬克思主義,我想我還是基本可以理解的。”

  “沒有讀過這方面書的新大學生,讀《資本論》也能融會貫通?”

  “那怕不大容易吧。”我說。

  “跟你說,我剛進大學的時候,參加了民歌方面的課余活動小組,很想唱歌來著。不料湊在那�的,盡是些道貌岸然招搖撞騙的壞家夥,現在想起來都直起雞皮疙瘩。剛一進去,就叫讀馬克思,喝令從第幾頁讀到第幾頁。還有演講,說什麼民歌必然同社會同經濟基礎息息相關……沒法兒,一回家我就玩命地讀。可就是全然不知所雲,比假定形還難,讀不到三頁就扔開了。這樣,下周聚會時我就說:讀了,但什麼也沒讀懂,是的。結果怎麼著,打那以後奚落呀嘲弄呀都來了。什麼沒有問題意識啦缺乏社會性啦。開哪家的玩笑!我不過說了句讀不懂那些文字罷了。你說可惡不?”

  “唔。”

  “討論的時候就更加不可一世。一個個無不擺出無所不通的架勢,玩弄一大堆玄而又玄的詞句。我莫名其妙,就接連發問說:‘帝國主義剝削是怎麼回事?同東印度公司有什麼關系?’‘粉碎產學協同體是不是必須走出大學去公司工作?’可是誰也不做解釋。不僅不解釋,還煞有介事地大發脾氣。那情形,你能信?”

  “能信。”

  “說我連這個都不懂是幹什麼吃的,‘你一天天活著都想什麼來著!’這就完了。豈有此理!是的,我腦袋是不好使,普通小民嘛!可支撐這世界的不就是小民嗎?被剝削的不也是小民嗎?口口聲聲兜售一大堆小民們不知所雲的話,那算什麼革命,算什麼社會變革!我也不是不想讓世界變好!要是有誰真的受剝削,我也不想讓他逆來順受嘛!所以我才提問,是不是?”

  “倒也是。”

  “那時我就想來著,這些家夥全是江湖騙子,自嗚得意地炫耀幾句高深莫測的牛皮大話,博取新入學女孩兒的好感,隨後就把手插到人家裙子�去——想的全是這玩藝兒,那號人。一上四年級,就趕緊把頭發剪短,忙不叠地鑽到什麼三菱商社、什麼東京廣播局、什麼IBM公司、什麼富士銀行找份差事,討一個壓根兒沒讀過馬克思的老婆,挖空心思給孩子取個玄而又玄的名字。至於粉碎產學協同體,簡直笑掉眼淚。那些新生也恬不知恥,本來狗屁不懂,卻裝出大徹大悟的樣子,低三下四。事後還居然開導我說:‘你真傻,不懂也說懂不就得了。’喂喂,還有更傷腦筋的呢,你聽不聽?”

  “聽聽。”

  “一天,要去參加一個夜間政治集會。叫我們女孩兒每人各做二十個飯團,帶去當夜宵。開玩笑,這豈不是徹頭徹尾的性別歧視?不過轉念一想,總興風作浪也不太好,我也一聲沒吭地乖乖做了二十個,每個都放了酸梅幹,用海苔包好。結果你猜怎麼著,說什麼小林的飯團�只有酸梅幹,連菜都沒放,而其他女孩兒都放有鲑魚或鹹明太魚子,還有放煎蛋的。氣得我愣張著大嘴說不出話來。這夥一口一個革命的家夥幹嗎為夜宵飯團這芝麻粒小事大聲起哄?挑肥揀瘦?外面包海苔�面有酸梅幹,不挺高級的嗎?想想印度兒童去好了!”

  我笑道:“那,民歌小組怎麼辦了?”

  “6月份退出了。頭都氣炸了。”綠子說,“不過,這所大學的男男女女差不多全都是江湖騙子,都生怕自己不學無術的真面目被人看穿,惶惶不可終日。於是就都看同樣的書,噴吐同樣的話,都聽約翰·科爾德林,看帕佐�尼的電影,還覺得津津有味。這能算得上革命?”

  “這——怎麼說呢?我又沒親自目睹過革命,無可奉告。”

  “假如這也算是革命,我才不希罕什麼革命!我肯定因為只往飯團�放酸梅幹而被拉去槍斃。你也定然同樣下場——由於能徹底弄懂假定形的緣故。”

  “有可能。”

  “哼,我早看透了:我是平頭百姓,革命發生也罷不發生也罷,平頭百姓還不同樣只能在窩窩囊囊的地方委屈求生!何謂革命,無非更換一下政府名稱。可那些人根本不懂得這點,那些賣弄陳詞濫調的家夥。你可見過稅務員?”

  “沒有。”

  “我不知見過多少次。橫沖直闖地跑到我家大吼大叫:什麼呐,這賬簿?你們做的什麼混賬買賣!這就是經費?把收據拿出來,收據!嚇得我們縮在牆角�大氣不敢出,到吃飯時候,還要獻上特級壽司。其實,我爸爸一次都沒逃稅漏稅,真的。他就是那樣的人,古板得很。盡管這樣,稅務員還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什麼收入是不是太少了等等。笑話,收入少不是因為賺得不多嗎!我聽了,心�憋屈得要死。恨不得朝他們發一頓脾氣,叫他們找有錢人算賬去。喂喂,你以為革命爆發後稅務員的態度會改變?”

  “極可懷疑。”

  “既然那樣,我才不信什麼革命哩!我只信愛情。”

  “好!”我說。

  “好!”綠子異口同聲。

  “我們往哪邊走呢,這是?”我問。

  “醫院唄。我爸爸住院,今天該我陪伴一天,輪到我了。”

  “你爸爸?”我吃一驚,“你爸爸不是去烏拉圭了麼?”

  “騙你的,那是。”綠子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很早以前他就吵著要去烏拉圭,哪�去得成。說實在的,連東京以外的地方都沒去過幾處。”

  “病情如何?”

  “說痛快點,只是時間問題。”

  我們不再做聲,默默移著腳步。

  “這個瞞不過我,因為和媽得同一種病,腦腫瘤。你能信?我媽媽因這種病剛死兩年,這回又找到我爸爸頭上。”

  大學附屬醫院�邊,也是由於星期日的關系,到處擠滿探病的人和輕患者,混亂不堪;而且充溢著顯然是醫院特有的氣味兒。消毒藥味兒、探病花束味兒、小便味兒、被褥味兒混在一起,把醫院整個籠罩其中,護士踏著咯噔咯噔的腳步聲在�面走來走去。

  綠子父親住的是兩人一間的房間,他躺在外面那張床上。躺著的姿勢,不禁使人想起身負重傷的小動物。他側著臉,癱瘓般地躺在那�,打點滴的左臂軟綿綿地探出,身子紋絲不動。給人的印象是:他本來就長得又瘦又小,而這以後似乎還要更加瘦小下去。頭上纏著白繃帶,蒼白的胳膊上布滿注射或打點滴的點點遺痕。他眼睛半睜半閉,茫然注視著空間的某一點。我進去時,他略微轉動一下布滿血絲的眼,看著我們。大約看了10秒鍾,便收回極其微弱的視線,重新盯視空間中的一點。

  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已不久人世。從他身上,幾乎看不到生命力的躍動,有的不過是垂危生命的蛛絲馬跡而已,就像一座破舊的房屋——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拉門隔扇而只等拆毀的房屋。幹裂的嘴唇四周,亂糟糟地生著雜草樣的胡子。我不由納悶,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居然會生出這等繁茂的胡須。

  綠子對躺在靠窗那張床上的微胖的中年男子道了聲“您好”。對方仿佛已口齒不靈,只是微笑著點下頭,然後咳嗽了兩三聲,拿起枕邊的水杯喝了一口,磨磨蹭蹭地翻過身子,眼望窗外。窗外只有電線和電線杆,此外一無所見,連雲影都沒有。

  “怎麼樣,爸爸,精神好些?”綠子對著她父親的耳穴說道,簡直像是在試麥克風。“怎麼樣,今天?”

  她父親哆哆嗦嗦動了動嘴唇,說“不大好”。那其實不是說,而似乎是在把喉頭深處的幹空氣勉強換成語言。“頭。”他說。

  “頭痛?”綠子問。

  “嗯。”父親應道。看來很難一連吐出四個音節。

  “那也是沒辦法的。剛動過手術,肯定痛的。知道你不好受,還是得忍一忍才行。”綠子說,“這是渡邊君,我的朋友。”

  我說了句“打擾了”。這位父親半張了下嘴,隨即又合上了。

  “坐呀。”綠子指著床腿旁一把圓塑料椅說。我便順從地彎腰坐下。綠子給父親喝了一點壺�的水,問道要不要吃水果或果子凍。父親說不要。綠子說還是要吃點才是。“吃了。”他回答。

  床頭有個床頭櫃樣的小桌,上面放著水壺、水杯、碟和小鍾。綠子從桌下一個大紙袋�掏出替換的睡衣、內衣和一些零碎物品,整理一番,放入門旁的貯物櫃�。紙袋最底層裝有給病人準備的食物:葡萄柚兩個,果子凍和三根黃瓜。

  “黃瓜?”綠子吃驚地失聲叫道,“這�怎麼冒出黃瓜來了?姐姐這人想什麼來著?活見鬼!本來電話�交待得清清楚楚,根本沒讓她買什麼黃瓜,真是。”

  “是不是把獼猴桃聽錯了。”我說。

  綠子“啪”一聲打個響指。“不錯,我是叫她買獼猴桃了,是的。可她稍動腦一想不就明白了:病人哪�能啃生黃瓜!爸,吃黃瓜?”

  “不要。”父親說。

  綠子在枕邊坐下對她父親絮絮地說了好多事:電視圖像不清請人修理啦,高井戶伯母兩三天來看望一次啦,藥店的宮脅騎自行車摔個跟鬥啦,不一而足。對這些,父親只是“唔,唔”作答。

  “真的不想吃點什麼,爸?”

  “不想。”父親回答。

  “渡邊君,你不吃葡萄柚?”

  “不吃。”我也同樣應道。

  過不一會,綠子把我拉去電視室,坐在沙發上吸了支煙。電視室�,三個穿睡衣的病人同樣一邊在噴雲吐霧,一邊看一個什麼政治討論會的節目。

  “噯,那邊那個拄松木拐杖的老頭兒,我們一進來就鬼鬼祟祟地往我腿上看,就那個穿藍衣戴眼鏡的老頭兒。”綠子不無陶醉地說。

  “當然要看,穿那樣的裙子誰都得看。”

  “不過也蠻好嘛,反正大夥都無聊至極,偶爾欣賞一下年輕姑娘的腿調劑調劑也好。興奮起來促進康複也未可知。”

  “但願別適得其反。”我說。

  綠子望了半天煙頭上筆直升起的煙。

  “提起我爸爸,”綠子說,“他那人,人並不壞。有時說話挺氣人,但至少秉性耿直,一個心眼地愛我媽。而且他也在盡他的努力來生活。性格是多少有軟弱的地方,又沒有經商手腕,也沒有人緣,但同周圍那些滿嘴謊言、投機鑽營、耍小聰明的家夥們比起來,不知要地道多少倍。我這人也是說起話來就沒完的性子,和他動不動就吵嘴,但他人並不壞。”

  綠子就像拾起掉在路上的一件什麼東西似的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膝蓋上。手一半在裙子上,一半貼著她的大腿。她望了一會我的臉,說:

  “渡邊君,這地方不好——能再多陪陪我?”

  “5點以前沒問題,奉陪就是。”我說,“和你在一起挺有意思的。況且我又沒事可幹。”

  “星期天一般都幹什麼?”

  “洗衣服。”我說,“再熨好。”

  “渡邊君,你不大樂意向我談那個女人的事吧?你結交的那個人。”

  “是啊,是不大想談。就是說很複雜,不容易說明白。”

  “沒什麼,不說也無所謂。”綠子說,“不過說一下我想象的總可以吧?”

  “只管說。你想象的東西怕是很逗兒,我洗耳恭聽。”

  “我想,你交往的肯定是人家的老婆。”

  “唔。”

  “是位大亨的太太,漂亮,三十二三歲,身穿毛皮大衣、查爾斯·約爾旦皮鞋、絲綢內衣,而且性需求簡直如狼似虎,幹起來花樣層出不窮。平日一到下午,就和你大動幹戈。但星期天丈夫在家,所以不能會你。對不?”

  “你倒真會想。”我說。

  “肯定叫你把她身體綁上,蒙住眼睛,把整個身子上上下下全舔一遍。接著,對了,叫你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塞進去,活像特技表演,再用立拍立現的照相機把那場景拍下來。”

  “有趣有趣。”

  “由於欲火中燒,自然大凡能幹的一律不放過。她每天每日為此絞盡腦汁,反正有的是時間,下次渡邊來的時候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想個沒完。結果剛一上床,就急不可耐地擺出花樣翻新的體位,一連三次沖上頂峰。然後對你這樣說:‘如何,我這身子夠味兒吧?年輕女孩兒根本滿足不了你的。喏,年輕女孩兒能這樣侍候你?怎樣?興奮不?哎呀不好,又要出來了……’”

  “你看色情電影看得太多了吧?”我笑道。

  “怕是那樣。”綠子說,“不過我頂喜歡色情電影,下回不一起去看一場?”

  “可以。你有空時一塊兒去好了。”

  “當真?高興死了。看那種變態的去——用鞭子劈�啪啦地抽完,讓女孩兒當眾撒尿。我最中意這一手。”

  “好好”

  “噯,渡邊君,你知道在色情影院�我最喜歡的是什麼?”

  “這——想不出來。”

  “告訴你,一出現那種場面,就聽見周圍人‘咕嚕’咽唾液的聲音。”綠子說,“那‘咕嚕’最叫人喜歡,我覺得。可愛得不得了。”

  回到病房,綠子又向父親天南海北絮絮不止,父親或“啊”或“唔”地應和著,不然就緘口不語。11點時,鄰床男子的太太來了,給丈夫換睡衣、削水果皮。這圓臉太太看來人很隨和,同綠子這個那個地閑話家常。護士進來,換上一瓶新點滴,同綠子和鄰床太太交談幾句,便走開了。這時間�我無所事事,呆呆地四下打量病房,或看窗外的電線。電線上不時有麻雀飛來歇腳。綠子則向父親搭話,給他擦汗、取痰,同旁邊的太太和護士交談,還找些話跟我說,不時看看點滴狀況。

  11點半,醫生進來查房,我和綠子到走廊等候。醫生一出來,綠子便問:

  “大夫先生,情況怎麼樣?”

  “手術剛完不久,正采取止痛措施,身體消耗得相當厲害。”醫生說,“不經過兩三天時間,我也弄不清手術結果。順利的話就順利,若不順利到那時候再想辦法。”

  “不至於還打開腦袋吧?”

  “這也只能到時候再說。”醫生回答,“喂,今天怎麼穿這麼短的裙子?”

  “好看吧?”

  “可上樓梯怎麼辦,這?”醫生問道。

  “不怎麼辦呐,亮相就是。”後面的護士吃吃直笑。

  “我說你呀,過幾天最好來住院打開腦袋看看。”醫生驚訝地說,“另外,在醫院�盡量乘電梯,我可不願再增加病人,現在都已忙得不亦樂乎。”

  查完房後不多會兒,到了開飯時間。護士推著裝飯菜的小車逐個病房分發。綠子父親那份,是肉汁湯、水果、煮得很軟的去骨魚肉和搗成果醬狀的蔬菜。綠子把父親仰面放平,轉動腳端的手柄,把床頭升起,用湯匙喂湯。父親喝了五六口,便側過臉說“不要了”。

  “這點都吃不完怎麼行啊,你?”

  “過會兒。”父親說。

  “這哪成,不好好吃東西,哪�能有精神。”綠子說,“小便還不要緊?”

  父親“啊”了一聲。

  “渡邊君,我們到下面食堂吃飯去?”

  “也好。”我說。

  不過說實在話,我沒什麼心思吃東西。食堂�,又是醫生又是護士又是來探病的客人,攪得天翻地覆。這本是地下一間空蕩蕩的大廳,一個窗口也沒有,擺著一排排餐桌餐椅。人們一邊吃飯,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什麼——大概是有關病情方面的。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在地道中說話似的,發出“嗡嗡”的回聲。還不時地響起比這回聲還大的廣播,呼叫醫生護士。在我占據餐桌的時間�,綠子用鋁盤端來兩人的套餐。有奶油炸肉餅、土豆色拉、生甘藍絲、燉菜、米飯和醬湯,裝在患者用的那種白塑料碗碟�。我吃一半剩了一半。綠子則吃得很香,一掃而光。

  “渡邊君,你肚子不怎麼餓?”綠子邊呷綠茶邊問。

  “呃,不怎麼。”我說。

  “醫院的關系。”綠子環顧四周說,“不習慣的人都這樣。味道、噪音、沈悶的空氣、病人的面孔、緊張、焦躁、失望、痛苦、疲勞——就是這些造成的。是這些東西勒緊人的胃袋,把食欲搞沒了。不過一旦習慣也就不在話下了。再說不好好填飽肚皮,照看病人也無從談起,真的。爺爺、奶奶、媽媽、爸爸,四個人的病是我一直照看下來的,經驗豐富著哩。要是遇到意外,下頓飯吃不上的情況也是有的。所以能吃的時候務必吃飽喝足才行。”

  “有道理。”我說。

  “親戚來探望的時候,不也一起在這�吃飯嘛,結果他們也都吃一半就放下筷子,和你同樣。見我吃得幹乾淨淨,就說‘綠子這麼有胃口,我可難受得根本吃不下東西’。問題是,看護的是我呀,這可不是鬧著玩。別人偶爾來一趟,充其量不過是同情!接屎接尿接痰擦身子都是我一個人幹。要是光同情就能解決屎尿,我可以比他們多同情五十倍。盡管這樣,他們見我吃飯吃得一點不剩,都拿斜眼珠看我,說什麼‘綠子這麼好胃口’。在他們心目中,大概我是頭拉車的傻驢。一個個老大不小的,幹嘛那麼不通情達理,那些人?嘴皮子上說什麼都輕巧得很,關鍵是能不能給端屎端尿。我有時也傷心,我有時也筋疲力盡,我有時也恨不得大哭一場。本來已無可救藥,醫生們卻聚在一起把腦袋掀開攪來拌去,而且不知要重複多少次,越是重複就越惡化,神經也給弄得莫名其妙——這種情況你一直守在眼前看著試試,根本吃不消,吃不消的。還有,存款也一天比一天少了,往後這三年半大學我能不能讀完都在兩可之間,姐姐在這種狀況下婚禮都辦不成。”

  “你一周來這兒幾天?”我問。

  “四天。”綠子說,“這�原則上是特級護理。但實際上光靠護士也幹不過來。那些人的確盡心盡力,但人手不夠,而要做的事又堆成山。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無論如何都得有家人來陪。姐姐要管店�的事,就只好由我找課余時間來。就算這樣姐姐每星期也還是得來三天,我四天。又要見縫插針地去幽會,我們超負荷運轉啊!”

  “既然忙成這樣,為什麼還時常找我?”

  “喜歡和你在一起呀。”綠子擺弄著空塑料茶杯說。

  “你一個人去附近散散步吧,兩個小時。”我說,“你父親我來照看一會。”

  “為什麼?”

  “最好離開一會醫院,一個人輕松輕松。別和任何人說話,腦袋�什麼都不要想。”

  綠子略一沈吟,點頭說:“倒也是,或許這樣好些。不過你懂得做法嗎?就是護理方法。”

  “看了,大致差不多少:確認點滴、給水喝、擦汗、取痰、尿壺在床下、肚子餓了給吃午間剩的東西。其他不明白的問護士。”

  “知道這些差不多也就可以了。”綠子微笑著說,“只是,他腦袋已開始不大正常,常說怪話,叫你摸不著頭腦。要是說了,可別太往心�去。”

  “沒問題。”我說。

  返回病房,綠子對父親說自己有點事稍出去一下,這時間�由我照料。她父親對此似乎沒什麼想法,或者根本沒理解綠子說的也有可能。他仰面躺著,目不轉睛地看著天花板。若非不時眨巴一下,說已死都有人信。眼睛如同喝得爛醉一般充滿血絲,深呼吸的時候,鼻翼微微鼓脹。他已經全然動彈不得,無論綠子說什麼都無意回答。他那混沌的意識底下所思所想的是什麼呢?我無法推測。

  綠子走後,我也想對他講點什麼,但不知說什麼、怎麼說好,終歸未能開口。不大工夫,他閉目合眼睡了過去。我坐在他枕旁椅子上,一邊祈禱他千萬別就這樣死去,一邊觀察他不時一鼓一鼓的鼻翼,並且思忖,要是這人在我陪伴的時間�溘然長逝,那可真富有戲劇性了——我同他剛剛初次見面,把我和他聯結起來的是綠子,而綠子同我的關系不過同在一班學“戲劇史II”罷了。

  好在他還算不得臨終,只是昏昏沈睡。我把耳朵湊近他的臉,尚可聽見微弱的喘息聲。於是我放下心來,同旁邊那位太太搭話。她似乎以為我是綠子的戀人,對我說的盡是綠子。

  “那孩子,真是好樣的。”她說,“照顧父親照顧得可周到了,對人熱情,脾氣又好,心眼轉得快,又有主意,還一副俏模樣。你呀,可得好好待她,千萬撒手不得,上哪兒找那麼好的女孩子家。”

  “好好待她。”我適當地應了一句。

  “我家也有個21歲的女兒,還有個17歲的兒子,可醫院�壓根兒見不到兩人的影兒。一有時間就去沖浪呀幽會呀,反正不知跑到哪�厮混去了。簡直不成樣子。要錢花麼,能榨多少就榨多少,然後就一溜煙不見人了。”

  l點半時,那太太說去買點東西,離開了病房。兩個病人都睡得很實。午後柔和的陽光瀉滿房間,我也不由得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窗邊桌面的花瓶�插著黃白兩色菊花,告訴人們已是秋天時節。病房�蕩漾著午間原封不動剩下來的燉魚的腥味兒。護士們依然“咯噔咯噔”地在走廊�走來走去,交談聲聽起來分外清脆悅耳。有時她們也進病房看看,見兩名患者都在沈睡,便向我可愛地微微一笑,轉身消失了。我想讀點什麼,但病房�一沒書刊二無報紙,唯有日曆掛在牆上。

  我想起直子。想她那全身只剩一個發卡的裸體,想她那腰間的曲線和毛叢的暗影。為什麼她在我面前脫光身子呢?莫非直子那時處於夢遊狀態不成?抑或僅僅是我的幻覺呢?時間越是流逝,那狹小的天地越是遠離開去,我便越是懷疑那天夜�發生的是否真有其事。若以為是幻覺便似乎是幻覺,但就幻覺而論,細節又過於宛然在目,而如果確有其事,又過於完美無缺——無論直子的形體還是明月的銀輝。

  綠子父親突然睜開眼睛,開始咳嗽,我的思路便就此中斷了。我用紙巾接下痰,拿毛巾擦他額頭的汗。

  “喝水嗎?”我問道。

  他點了一下大約4毫米幅度的下頦。我拿起小小的玻璃壺,慢慢往他嘴�倒一點點。那幹巴巴的嘴唇顫抖一下,喉嚨上下動了動,終於把壺�的溫水全部喝了。

  “還喝嗎?”我問。

  我見他似乎想說什麼,便把耳朵湊過去,只聽他用幹澀而微弱的聲音說“可以了”。那聲音比剛才還要幹澀,還要微乎其微。

  “不吃點什麼?肚子餓了吧?”我又問。

  綠子父親再次略略點了下頭。我便學綠子的樣子,搖動手柄把床頭升高,用湯匙交替舀起蔬菜羹和燉魚肉,一口口地喂他,花了好長時間才吃去一半。他微微擺下頭,仿佛說可以了。他的頭擺得的確十分十分輕微,可能擺動得大會引起頭痛。我問水果如何,他說不要。我拿毛巾給他擦擦嘴,重新把床放平,把碟碗放到走廊�。

  “好吃麼?”我試著問。

  “不好。”他說。

  “嗯,的確不像是什麼好吃的東西。”我笑道。

  這位父親一言未發,盯著我看,眼神有些迷惘,似乎不知是睜開還是閉上好。我陡然想起,他可能不曉得我是誰。但同綠子在時相比,他倒像是和我單獨在一起更輕松一些。或許把我錯看成另外某個人了,果真如此,對我可謂求之不得。

  “外頭好天氣,好得很。”我坐在圓椅上,架起腿說,“秋天,星期日,天氣又好,去哪�都人山人海。這種日子還是這樣在房間�閑聊再好不過,免得辛苦。到人堆�擠來擠去,只落得渾身疲勞,空氣又糟糕。星期天我差不多總是洗東西,早上洗,晾去樓頂天台,傍晚收回,一件一件熨好。我不討厭熨衣服。眼看著皺皺巴巴的東西變得平平展展,心�那個舒坦勁兒就別提了,真的。說起熨東西,我還真有兩手咧。當然嘍,剛開始那陣子不行,簡直不像話,咳,反倒弄得除了皺紋沒別的。可過了一個月後,就上手了。這麼著,對我來說,星期天就成了洗東西熨東西的日子。今天是不成了,遺憾呐,這麼大好的洗衣服天氣。”

  “不過也不要緊,明天早點起來再幹就是,用不著介意。反正星期天也沒其他要幹的事。”

  “明天一早洗完衣服晾好,10點鍾去上課。這門課同綠子一起上,是‘戲劇史II’,眼下正講歐�庇得斯。歐�庇得斯您知道嗎?是古希臘人,和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並稱希臘三大悲劇作家。據說最後在馬其頓被狗吃了,但也有不同觀點。這�指歐�庇得斯,我倒更喜歡索福克勒斯。這恐怕是各有所好的問題,很難說是因為什麼。”

  “他戲劇的特征是各種各樣的事物一古腦兒攪在一起,人在�邊根本施展不開身手。明白麼?就是很多人一齊出場,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情況、緣由和道理,每個人都在追求自以為是的正義與幸福。由此,大家都進退維谷這倒可以理解。但所有人的正義都大行其道、所有人的幸福都圓滿獲得,客觀上是不可能的,而必然導致混亂狀態的出現。後來你猜怎麼樣,解決起來倒也非常簡單:最後神仙粉墨登場,整頓交通秩序,發號施令:你去那邊,你來這�,你和他一起,你先在那�老實呆著別動!就像中間調解人一樣。結果三下五除二就處理完畢。那神仙的名字叫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亞。歐�庇得斯戲劇�經常出現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亞。也就在這點上對歐�庇得斯的評價存在分歧。”

  “要是現實世界中也有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亞出現,那該有多妙啊!每當遇到難處進退不得的時候,神仙就從天上飄然降下,一一給排憂解難——再沒比這更開心的事了。總而言之這就是所謂‘戲劇史II’,我們在大學�學的大致學的就是這種東西。”

  我說話的時間�,綠子的父親一聲未吭,目光遲滯地看著我。至於我說的他是否多少有所理解,從那眼神中是無從判斷的。

  “好了。”我說。

  說罷這些,肚子一下癟了下來。早餐幾乎顆粒沒進,午間那份飯也只吃了一半。我著實後悔午間沒好好吃飯,但後悔也無濟於事了。我找了放東西的地方,看有什麼可吃的沒有。�面只有海苔罐、止咳糖漿和醬油。紙袋�有黃瓜和葡萄柚。

  “肚子餓了,把黃瓜吃掉可以麼?”我問。

  綠子父親什麼也沒說。我去洗臉間把三根黃瓜洗了,往碟子�倒了點醬油,用海苔卷起,蘸醬油“咔嚓咔嚓”咬起來。

  “好吃好吃,”我說,“質樸、新鮮,散發著生命力的清香,好黃瓜,比什麼獼猴桃地道得多。”

  吃罷一根,又抓起第二根。整個病房都響起“咔嚓咔嚓”的令人愉悅的聲聲脆響,連皮吃完兩根黃瓜,我才總算緩過一口氣。之後用走廊�的煤氣爐燒了點水,沏茶喝起來。

  “不喝點果汁或水什麼的?”我問。

  “黃瓜。”他說。

  我由衷地一笑:“好好,卷海苔麼?”

  他略一點頭。我又把床頭升高,用水果刀把黃瓜切成容易吞食的形狀,卷上海苔,蘸點醬油,用牙簽紮起,遞到他嘴�。他幾乎沒改變表情地反複咀嚼不止,吞了下去。

  “怎麼樣,好吃吧?”我問。

  “好吃。”他說。

  “吃東西香是好事,是有生命力的證據。”

  終於,他吃了一整根黃瓜。吃完後想喝水,我又拿起小水壺讓他喝了一點。喝罷水說要小便,我從床下拿出尿壺,把口對準他的陽物。我去廁所倒出小便,把壺用水沖洗乾淨,然後折回病房喝沒喝完的茶。

  “心�舒服些吧?”我試著問。

  “稍微。”他說,“頭。”

  “頭有點痛?”

  他露出一絲苦相,似乎說是的。

  “剛做完手術,不可能不痛。我沒做過什麼手術,不曉得是什麼滋味。”

  “票。”他開口道。

  “票?什麼票?”

  “綠子。”他說,“票。”

  我弄不清是什麼意思,無言可對。他沈默片刻,然後又說了句“拜托了”——確實像是“拜托了”。他毅然睜開眼睛,定定地注視我的臉。看樣子想對我訴說什麼,但內容我無從琢磨。

  “上野,”他說,“綠子。”

  “上野車站麼?”

  他微微點頭。

  “票,綠子,拜托了,上野車站。”我試著歸納,但根本不知所雲。我猜想他可能神志有些模糊,但其眼神卻要比剛才堅毅鎮定得多。他擡起沒打點滴那只胳膊,朝我伸來。這舉動對他顯得相當吃力,手在空中哆嗦不止。我於是站起身,握住他那皺皺巴巴的手掌。他有氣無力地回握了一下,重複道:“拜托了。”

  我說票也好綠子也好我都一定盡心盡力,只管放心好了。他這才放下手,如釋重負般地合上雙眼,發出睡覺的聲息。我確認他還活著,便出去燒水,接著啜茶。我發覺自己對這位生命危在旦夕的瘦小男子開始懷有類似好感的感情。

  此後不大一會,鄰床的那位太太回來,問我要不要緊,我答說不要緊的。他丈夫也均勻地喘息著,似乎睡得很香甜。

  時過3點,綠子返回。

  “在公園放松了好一大陣子。”她說,“照你說的,獨自一人,什麼也不說,讓腦袋處於真空狀態。”

  “如何?”

  “謝謝。覺得痛快多了。雖說還有點乏力,但身上比剛才輕松好多。我,好像比我自己想的還要疲勞。”

  綠子父親睡得很熟,又沒別的事可幹,我們便從自動售貨機�買來咖啡,拿去電視室喝著。我向綠子一五一十地彙報了她不在時發生的事:睡得很實,欠身吃了一半午間剩的食物,看見我吃黃瓜他也說想吃,就吃了一根,小便,睡了。

  “渡邊君,你這人真有兩下子!”綠子感激地說,“為了叫他吃東西,大家費了不知多少勁,你卻連黃瓜都讓他吃了,真是難以相信,嗬!”

  “為什麼我倒不知道,大概是看我吃黃瓜吃得很香的緣故吧。”

  “或者你有一種讓人心�坦然的能力也未可知。”

  “不見得。”我笑道,“說反話的人多的是嘛。”

  “覺得我父親怎麼樣?”

  “喜歡。雖然沒怎麼交談,但總覺得他人很不錯。”

  “老實?”

  “非常。”

  “一周前可凶著哩。”綠子搖頭說,“腦袋有點不正常,大發脾氣。往我身上扔茶杯,罵我混賬東西,死了算了。這種病往往這樣的。也不知是為什麼,反正有時候專門跟人過不去,我母親那時候也這樣。你猜母親對我說什麼來著?說我不是她生的,看我最最不順眼。聽得我眼前頓時漆黑一團。這就是這種病的特點。什麼東西在壓迫大腦的某一部位,讓人心煩意亂,有的也說沒的也說。這個我也明白的。雖說明白也還是傷感情。人家這麼拼死拼活地照料,卻還要聽這些話,心�憋屈透了。”

  “能理解。”我說。隨即我想起綠子父親說的叫我摸不著頭腦的話來。

  “票?上野車站?”綠子說,“怎麼回事呢?不好明白。”

  “還說‘拜托了’‘綠子’。”

  “那怕是拜托我的事吧?”

  “也許要我去上野車站為你買票。”我說,“總之這四個詞的順序挺不好安排,弄不清含義。上野車站方面可有什麼想得起來的事?”

  “上野車站……”綠子沈思著。“上野車站能想得起來的,不外乎兩次離家出走的事。那還是小學三年級和五年級的時候,兩次都是從上野乘電車到福島去,從自動取款機�取的錢。是一件什麼事把我惹火了,賭氣去的。福島有我伯母,我挺喜歡那位伯母,就跑了去。這一來,父親就趕去福島把我領回。兩人乘上電車,吃著盒飯返回上野。那時候,父親向我說了很多話,盡管十分不連貫。他講了關東大地震,講了戰爭,講了我出生前後,都是平時沒怎麼提起過的事情。想來,我和父親兩人單獨那麼心平氣和地交談,恐怕只那一次。嗯,你能相信?我那位父親,關東大地震的時候,在東京市中心居然連發生地震都沒察覺到。”

  “不至於吧。”我不禁訝然。

  “這還能假,真的。父親說,當時他正蹬自行車,後面掛個小拖車在小石川一帶趕路,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回家一看,見周圍房上的瓦都掉了下來,家人正抱著柱子渾身籟籟發抖。父親居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還問‘你們幹什麼呢,到底?’這就是父親對關東大地震的回憶。”說到這�,綠子笑了,“父親對往事的回憶都是這個樣子,一點都不波瀾起伏,都好像缺東少西,平淡得很。聽他那麼一說,覺得這五六十年來日本似乎沒發生任何重大事件。無論二·二六事件還是太平洋戰爭,你若提起來,他便說那大概是有過的。好笑不?”

  “從福島回上野的時間�,他斷斷續續地講的就是這些。而且最後總忘不了補上這麼一句:去哪�都一樣,綠子。給他那麼一說,也就以為可能真是那樣,小孩子嘛。”

  “這就是上野車站的回憶?”

  “是啊。”綠子說,“你也離家出走過?”

  “沒有。”

  “為什麼?”

  “沒想到離什麼家。”

  “你這人真夠特殊。”綠子歪著頭,不無欽佩地說。

  “或許。”

  “不過,反正我想父親是想說把我拜托給你。”

  “真的?”

  “不錯。這事我十分清楚,憑直感。那,你怎麼回答的?”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就說放心好了,沒關系,綠子也好票也好我盡心盡力就是,沒關系的……”

  “那麼你是向父親說定了?說定關照我?”綠子說著,神情認真地凝視我的眼睛。

  “不是那麼回事。”我慌忙分辯,“那時分析不出是什麼意思……”

  “別害怕,開玩笑,只是逗逗你。”綠子笑道,“你這種地方實在可愛得很。”

  喝完咖啡,我和綠子折回病房。她父親還在酣睡。湊上耳朵聽聽,尚在微微喘息。隨著午後時間的推移,窗外的陽光的色調變得柔和而沈靜,一派秋日氣息。小鳥成群結夥地飛來,落在電線上,又一忽兒飛去。我和綠子兩人並坐在屋角處,壓低聲音說個不止。她看了我的手相,預言我能活到105歲,結婚三次,最後死於交通事故。我說這一生還算不賴。

  時過4點,她父親醒來。綠子坐在枕旁,擦汗、喂水,問頭痛好些沒有。護士進來量體溫,詢問小便次數,確認點滴情況。我到電視室,坐在沙發上稍微看了一會足球比賽的轉播。

  “我得走了。”5點時我說。轉而對她父親解釋,“現在得趕去打工,6點到10點半在新宿賣唱片。”

  他朝我轉過眼睛,略略點下頭。

  綠子把我送到大廳,說:“渡邊君,現在我也表達不好,反正今天太感激你了,謝謝。”

  “我也沒做什麼呀。”我說,“要是我來有用,下周再來就是。也想再見見你父親。”

  “當真?”

  “反正呆在宿舍�也沒什麼事,來這�還有黃瓜吃。”

  綠子抱著雙臂,腳跟用力地磕著漆布地板。

  “下次真想兩人再喝酒去。”她稍稍歪起脖子說。

  “色情電影呢?”

  “看完色情電影就去喝。”綠子說,“再像往常那樣,兩人說上一大堆髒話。”

  “我可不說,你說好了。”我抗議道。

  “隨你便。反正邊說那種話邊放開肚皮喝酒,喝它個爛醉如泥,抱在一起睡覺。”

  “往下就可想而知了。”我歎了口氣,“我若是真幹,你會拒絕的吧?”

  “哪�。”她說。

  “好了,總之你仍像今早那樣去接我就是,下個星期。再一塊兒來這�。”

  “裙子穿條長點的?”

  “嗯。”我應道。

  但終歸,下周日沒去成醫院,綠子父親在周五早上就已經去世了。

  那天早晨6點半,綠子打電話來通知我。告知來電話的蜂鳴器一響,我趕緊在睡衣外面披了羊毛衫跑下門廳,拿起聽筒。外面無聲無息地下著冷雨。綠子聲音低沈地說她父親剛才死了。我問有什麼需我幫忙的沒有。

  “謝謝,沒什麼。”綠子說,“我們對葬禮早已習以為常,只是想告訴你一聲。”

  她發出一聲歎息——應該是歎息。

  “葬禮你別來。我不喜歡的,不願意在那樣的場合見你。”

  “明白了。”我說。

  “真的領我去看色情電影?”

  “當然。”

  “可要挑黃得不得了的喲!”

  “留心找找看,專找那樣的。”

  “嗯,我來跟你聯系。”綠子說罷,掛斷電話。

  然而那以後的一周時間�,沒得到她任何聯系。學校教室�沒有見到,也沒電話打來。每次回到宿舍,我都注意看有沒有自己的留言條,找我的電話卻是一次都沒有的。一天夜�,為了履行諾言,我開始想著綠子手淫,但總覺得上不來興致。無奈,便中途換成直子,結果還是沒多大效用。於是我感到自己有些傻氣,索性作罷。而後喝了口威士忌,刷牙睡覺。

  ※

  星期天上午,我給直子寫信,信中寫了綠子的父親。我寫道:自己去探望同班一個女生的父親,大吃大嚼了那�剩的黃瓜。結果對方也想吃,一點一點地吃了一根。不料五天後的早上他去世了。自己現在還清楚記得他咬黃瓜時發出的“咔嚓咔嚓”的脆弱聲響,看來人的死總會給人留下奇妙的回憶。

  我繼續往下寫:“早上一睜眼醒來,我就在床上想你、玲子和那鳥舍。想孔雀、鴿子、鸚鵡、火雞以及小兔。也記得下雨那天早晨你們穿的帶頭罩的黃色雨衣。在溫暖的被窩�想你是十分愜意的事。恍惚覺得你就在我的身邊,弓著身子睡得很熟很熟。倘若這是真的,那該多美呀!我想。

  “盡管我有時寂寞難耐,但基本上還是活得滿有興味的。如同你每天早上侍弄小鳥和在田�做活一樣,我每天早晨也都上緊自身的發條。爬起床就刷牙、刮胡子、吃早餐、換衣服、走出宿舍大門。在去學校的路上,我一般要‘咔咔’擰三十六下發條。並且想:好,今天要精神抖擻地開始一天的生活!我本身倒未注意,別人告訴說近來我常常自言自語。或許是一邊上發條時一邊口中念念有詞吧。”

  “見不到你固然是痛苦的,但倘若沒有你,我在東京的生活將更不堪忍受。正因為一清早我就在床上想你,我才下決心擰緊發條,自強不息地生活下去。如同你在那邊自強不息一樣,我在這�也必須自強不息。”

  “但今天是星期日,不用擰發條。早上洗罷衣服,現在正在房間給你寫信。寫完這封信,貼上郵票投進郵筒,傍晚之前便沒事可做了。星期天我不學習。平時我已利用課余時間,在圖書館紮紮實實地下了不少功夫,因此星期天無事可幹。周日的下午是安靜而平和的,也是孤獨的。我一個人看看書、聽聽音樂。也有時逐一回憶你在京時星期天咱倆行走的路線。你穿的衣服也清楚得如在眼前。星期天的下午我確實能記起很多東西。”

  “代向玲子問好。每當夜晚來臨,我就不勝懷念她的吉他。”

  寫完信,我把它投進200米遠處的郵筒�。然後在附近一家面包店買來夾雞蛋的三明治和可口可樂,坐在公園凳子上當午飯吃。公園有少年棒球比賽,我就袖手觀戰,借以消磨時間。天空隨著漸濃的秋意,愈發變得寥廓澄澈、一碧萬�。驀然舉頭望去,只見兩架飛機拖著如同電車鋼軌般的氣流向西方筆直地平行飛去。我拾起滾到我腳邊的界外球扔還過去,孩子們揮帽稱謝。像大多數少年棒球隊那樣,他們玩的也幾乎都是四球和盜壘。

  下午,我便返回房間看書,精神集中不到書上的時候,就望天花板,想綠子,揣度那位父親是否真的想說把綠子拜托給我。當然,已經無法曉得他話�的真正含義了。恐怕他把我錯看成另外某個人。不管怎樣,他已經在那個冷雨飄零的周五早晨魂歸泉路,其心曲已無從確認了。在我的想象�,死時的他可能蜷縮得愈發瘦小,而後在高溫爐�化為灰燼。他身後留下來的,只有那間位於商店街中間的不甚起眼的書店和兩個女兒——至少其中一個還有些神神經經的味道。我想,他的一生到底是怎樣的呢?在醫院的病床上,他在那顆被切開的混沌腦袋的折磨下,是以怎樣的心情看待我的呢?

  如此圍繞綠子父親思來想去的時間�,胸口漸漸產生一種堵塞沈悶之感,便提早把天台上晾的衣服收回,跑去新宿逛街來打發時間。嘈雜的周日街頭使我的心頭舒展開來。我在通勤電車一樣擁擠不堪的紀伊國屋書店買了一本福克納的《八月之光》。然後挑一家聲音聽起來盡可能大的爵士酒吧走進去,一邊聽奧爾德·科爾曼和巴頓·帕維爾洛的唱片,一邊喝又熱又不好喝的咖啡,隨即翻看剛買的書。5點半時,合上書,出門吃了簡單的晚飯。我不由心想:這樣的星期日以後將重複幾十次、幾百次吧?“安靜的、平和的、孤獨的星期日”——我出聲說道。星期天我是不上發條的。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9 14:56:25

第八章
  這周剛過一半,手心被玻璃片劃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其實唱片架上的一塊玻璃檔格早已經打裂,而我沒注意到。血流得很多,連我自己都嚇了一大跳。居然一滴接一滴地滴落下來,把腳前的地板染得紅紅的一片。店長拿來好幾條毛巾,代作繃帶緊緊纏住,旋即拿起電話,詢問晚間也開業的急診醫生在什麼地方。這人雖說不地道,但處理起這種事來卻十分麻利。幸好醫院就在附近,去的路上血已把毛巾�外染透,湧出的血滴在瀝青路面上。人們慌忙閃開路,大概他們以為是打架打傷的。痛倒不覺得怎麼痛,只是血接二連三地流個不止。

  醫生絲毫不以為然地取下浸滿血的毛巾,勒緊手腕,止住血,給傷口消毒,用針縫合,告訴說明天再來。返回唱片店,店長說:“你回去吧,算你出勤。”我便乘公共汽車回到宿舍,拐去永澤房間。一來由於受傷的緣故,心情有些亢奮,想找人聊聊,二來覺得好長時間都沒見他了。

  他在房間,正在邊喝易拉罐啤酒邊看電視�的西班牙語講座。見我手包著繃帶,問我怎麼搞的。我說受了點傷,不要緊的。他問我喝不喝啤酒,我說不喝。

  “馬上就結束,等等。”永澤說完,便練習西班牙語的發音。我自己動手燒水,用袋裝茶泡了紅茶來喝。一位西班牙女子朗讀例句:“這麼厲害的雨還是頭一次,巴塞羅那有好幾座橋被沖跑了。”永澤自己也讀那例句,發完音後,“好凶的例句,”他說,“外語講座的例句怎麼全是這類貨色,荒唐!”

  西班牙語講座結束後,永澤關掉電視,從小電冰箱�又取出一瓶啤酒喝起來。

  “不打擾你麼?”我問。

  “我?有什麼好打擾的,正無聊著呢。真的不要啤酒?”

  我說不要。

  “對了對了,上次那場考試發榜了,中了。”永澤說。

  “外務省考試?”

  “嗯。正式名稱叫外務公務員錄用考試。滑稽吧?”

  “祝賀你!”我伸出左手同他握手。

  “謝謝。”

  “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噢,倒是理所當然。”永澤笑道,“不過,正式定下來畢竟是好事,不管怎麼說。”

  “出國嗎,報到以後?”

  “不。開始第一年是國內進修,接下去就要被派往國外。”

  我啜著紅茶,他津津有味地喝著啤酒。

  “這電冰箱,要是你不嫌棄,我搬出這�時就給你好了。”永澤說,“想要吧?有這家夥可以喝冰啤酒。”

  “可以的話自然求之不得。不過你也要用吧?反正都要在公寓�生活。”

  “別說胡塗話了。離開這鬼地方,我要買台大冰箱,過過豪華生活才是,在這寒酸地方已足足熬了4年嘛!凡在這�用過的東西,我一概不想再看第二眼。統統奉送,只要你喜歡,電視也罷,暖水瓶也罷,收音機也罷。”

  “噢,什麼都可以的。”我說,隨後拿起桌上的西班牙課本看了看。“開始學西班牙語了?”

  “嗯。語言這東西還是多學一種有好處,再說這是我天生的拿手好戲。法語也是自學的,幾乎達到無懈可擊的地步。和玩一個道理,只要摸到一條規律,往下任憑多少都是一個模式。喏,和搞女人同一碼事。”

  “你這生活態度倒是滿會反省的嘛。”我挖苦道。

  “對了,下次一起吃飯去好麼?”永澤說。

  “莫不是又去勾引女人?”

  “不不,這回不是,純屬吃飯。加上初美,三個人去飯店聚餐,慶祝我即將上任。盡量去高級地方,橫豎老頭子掏錢。”

  “若是那樣,和初美兩人單獨去豈不更好?”

  “還是有你在快活些,對我也好對初美也好。”

  得,得,我想。這一來,不是同木月、直子那時候如出一轍了?

  “飯後我去初美那�過夜,飯還是三人一塊兒吃。”

  “噢,要是你們二位都覺得那樣合適,我奉陪就是。”我說,“不過,初美的事你怎麼辦呢?進修之後要出國工作,幾年也回不來吧?她可如何是好?”

  “那是初美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不明白什麼意思。”

  他把腳搭在桌面上喝著啤酒,打了個哈欠。

  “就是說,我沒有同任何人結婚的念頭。這點對初美也說得明明白白。所以嘛,初美如果想同某人結婚也是可以的,我不幹涉;要是不結婚而想等著我,那她就等。就這個意思。”

  “呃--”我不由得佩服起來。

  “你認為我不近人情吧?”

  “是啊。”

  “社會這東西,從根本上就是不公平的。這不能怪我,本來就是這樣。我可是一次都沒有騙過初美。在這個意義上,我這人是可謂不近人情,我早已告訴她,如果不願意,那就各奔東西。”

  喝罷啤酒,永澤叼上一支煙,點燃火。

  “你對人生沒有產生過恐怖感?”我問。

  “我說,我並不那麼傻。”永澤說,“固然,有時也對人生懷有恐怖感,這也是理所當然!只是,我並不將它作為前提條件來加以承認。我要百分之百地發揮自己的能力,不達到極限絕不罷休。想拿的就拿,不想拿的就不拿,就這樣生存下去。不行的話,到不行的時候再行考慮。反過來想,不公平的社會同時也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社會。”

  “這話像是有些我行我素的味道吧。”我說。

  “不過,我並不是仰臉望天靜等蘋果掉進嘴�,我在盡我的一切努力,在付出比你大十倍的努力。”

  “那怕是的。”我承認。

  “所以,有時我環顧世人就氣不打一處來--這些家夥為什麼不知道努力呢?不努力何必還牢騷滿腹呢?”

  我驚訝地看著永澤的臉:“在我的印象中,世上的人也都在辛辛苦苦拼死拼活地忙個沒完,莫不是我看錯了?”

  “那不是努力,只是勞動。”永澤斷然說道,“我所說的努力與這截然不同。所謂努力,指的是主動而有目的的活動。”

  “舉例說,就是在職業確定之後其他人無不只顧慶幸的時間�開始學習西班牙語--是這樣的吧?”

  “正是這樣。我要在春天到來之前完全掌握西班牙語。英語、德語和法語早已會了,意大利語也基本可以。如果不努力,這些能得到嗎?”

  他吸著煙,我則想起綠子的父親。我想綠子的父親恐怕從來就未曾想起過要開始學什麼西班牙語,恐怕根本就未曾考慮過努力和勞動的區別在哪�。他恐怕太忙了,忙得來不及考慮這樣的事情。工作本身就忙,又得跑去福島領回離家出走的女兒。

  “吃飯的事,這個星期六如何?”永澤問道。

  “可以。”我說。

  永澤選的飯店位於麻布後面,是一家安靜而高雅的法國風味餐館,永澤道出姓名後,我們被領到�面的單間。房間不大,牆上掛有十五六幅版畫。等初美的時間�,我們邊喝美味的葡萄酒邊談論康拉德的小說。永澤身穿顯然相當高級的灰色西裝,我穿的則是普通的海軍藍便上裝。

  過了15分鍾,初美趕來,妝化得相當精心,一對金耳環,一身漂亮的深藍色連衣裙,腳上一雙式樣別致的紅色船形皮鞋。我誇她連衣裙的顏色好,她教給我說是“midnightblue”。

  “好氣派的地方。”初美說。

  “父親每次來東京都在這�吃飯,還領我來過一次。其實我不大喜歡這種耍派頭的菜。”永澤說。

  “瞧你,偶爾吃一次也不壞嘛。是吧,渡邊君?”初美說道。

  “嗯。只要不用自己掏腰包。”

  “老頭子差不多每次都帶女的一塊兒來。”永澤說,“他在東京有女人。”

  “真的?”初美問。我裝作沒聽見,喝著葡萄酒。

  稍頃,侍者走來,我們要了菜。先點了冷盤和湯。作為主菜,永澤點了烤鴨,我和初美點了鱸魚。菜上得非常之慢,我們便邊喝葡萄酒邊聊天。永澤首先講起外務省考試的事。他說應試者幾乎全是扔進無底泥潭也不足惜的廢物,不過其中也有幾個正路貨。我問那比率同社會上的相比孰高孰低。

  “一樣,還用說。”永澤一副毋庸置疑的神色,“這種比率,哪�都一樣,一成不變。”

  葡萄酒喝完,永澤又要了一瓶,另外為自己要了兩杯蘇格蘭威士忌。

  接著,初美談起準備介紹給我的女孩子。這是初美同我之間永�的話題。她很想把“俱樂部課外活動小組一個極其可愛的低年級女孩兒”介紹給我,而我總是惟恐躲閃不及。

  “確實是個好孩子,人又漂亮。下回領來談一次,保準你一見鍾情。”

  “不行不行。”我說,“同你那所大學的女孩子交往,我是太窮困潦倒了。囊空如洗,如何談得攏。”

  “哎喲,沒那事兒。那女孩兒淡泊得很,根本不會介意。”

  “那就見一次算了,渡邊。”永澤說,“又不是非幹不可。”

  “那自然。動手動腳還得了嘛,人家可是黃花閨女。”

  “像你以前一樣。”

  “嗯,像我以前一樣。”初美莞爾一笑,“不過,渡邊君,窮也罷富也罷,跟這沒什麼關系。確實,班�有好幾個神氣活現的闊女孩兒,其余像我們都不過普普通通,午間在學生食堂吃250元的套餐……”

  “我說初美,”我插嘴道,“我那學校食堂的套餐,分A、B、C三等。A120元,B100元,C80元。我偶然吃一次A,大家還沒好眼色瞅我。C都吃不起的家夥,就只好吃60元的中國湯面。這麼一所學校,你說能談得來?”

  初美大笑起來:“太便宜了,我去吃一次怎麼樣。不過,渡邊君,你人不錯,肯定能和她情投意合。她也未見得就不喜歡120元的套餐。”

  “不至於吧。”我笑道,“其實哪個人也談不上喜歡,都是迫不得已的。”

  “別用那種眼光看待我們,渡邊君。就算是一所嬌滴滴的千金學校,認真對待人生對待生活的正經女孩兒也還是不在少數。別以為每個女孩兒都願意同開賽車的小夥子交往。”

  “這我當然明白。”我說。

  “渡邊有喜歡的女孩兒。”永澤開口道,“可這小子就是只字不提,嘴巴牢得很。簡直是個謎。”

  “真的?”初美問我。

  “是真的,不過謎倒談不上。只是事情非常複雜,很難三言兩語說清。”

  “莫非是見不得人的戀愛?嗯,讓我參謀參謀好麼?”

  我端起酒杯,掩飾過去。

  “如何,我說他嘴巴牢嘛。”永澤邊喝第三杯威士忌邊說,“這家夥一旦決定不說,就絕對守口如瓶。”

  “遺憾呐。”初美把熏魚切成小塊,用叉子送進嘴�,“要是那女孩兒和你處得順利,我們原本可以來個雙重約會的。”

  “喝醉了還能相互交換。”永澤說。

  “別說怪話。”

  “怪什麼,渡邊喜歡你的嘛。”

  “那和這是兩回事。”初美聲音沈靜地說,“他不是那類人,對自己的東西十分珍惜,這我看得出來。所以我才想給他介紹女孩子。”

  “我同渡邊可是玩過一次換女孩兒遊戲的喲,以前。喂,不錯吧?”永澤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喝幹威士忌,叫再上一杯。

  初美放下刀叉,用餐巾輕輕擦下嘴,而後看著我的臉問:

  “渡邊君,你真做那種事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沒有做聲。

  “你就交待嘛,那有什麼。”永澤說。

  我意識到情況不妙。一喝起酒,永澤往往變得居心不良。況且,今晚他那居心不良並非對我,而是針對初美的。這點顯而易見,作為我就更加居中為難了。

  “我很想聽聽,怕是有趣得很。”初美對我說。

  “喝醉的關系。”我答道。

  “沒什麼,不必顧慮,又不是要責備你。我只是想聽聽是怎麼回事。”

  “在澀谷一家酒吧同永澤君喝酒的時候,和兩個搭伴來的女孩子混熟了,兩人都在一所短期大學念書。對方也挺有意的,後來一起進到附近一家旅館。開的房間我同永澤君是隔壁,結果半夜時他來敲我的門,說‘喂,渡邊,換女孩兒嘍’,我就去他那�,他到我這來。”

  “女孩兒也沒生氣?”

  “她倆也都醉醺醺的。再說怎麼都無所謂,即使作為她們。”

  “那麼做也是有那麼做的原因的。”永澤說。

  “什麼原因?”

  “那對女孩兒,實在天地之差。一個如花似玉,一個簡直奇醜無比,我覺得這有失公道。就是說,我要的是漂亮的,對不住渡邊,所以才交換一下。對吧,渡邊?”

  “啊,是的。”我說。

  不過說實話,我倒滿喜歡那個不漂亮的。說話風趣,性格也好。我和她完事後,躺在床上談得相當開心。正說著,永澤說要交換。我問她同意不同意,她說,“也罷,要是你願意的話。”她大概以為我很想那漂亮的女孩兒。

  “開心?”初美問我。

  “交換的事?”

  “反正那一切。”

  “也不怎麼開心。”我說,“無非幹罷了。那樣跟女孩兒睡覺,談不上有什麼特別開心的。”

  “那又何苦?”

  “是我拉他去的。”永澤說。

  “我問的是渡邊君。”初美斬釘截鐵,“何苦做那種事?”

  “有時候非常想同女孩子睡覺。”我回答。

  “既然有意中人,那麼不能同她想想辦法?”初美沈吟一下說。

  “這�邊很複雜。”

  初美歎息一聲。

  這時門開了,侍者端菜進來。永澤面前擺的是烤鴨,我和初美面前各放上一盤鱸魚。盤�還盛有加熱過的蔬菜,上面淋有調味汁。侍者退下後,又只剩下我們三人。永澤用刀切開烤鴨,吃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喝口威士忌。我嘗了嘗菠菜。初美則沒有動手。

  “渡邊君,具體緣由我倒不清楚,不過我想那種事不適合你做,你做不合適,是不是?”初美說著,把手放在桌面上,目不轉睛地注視我的臉。

  “是啊,”我說,“我也常那樣想。”

  “那為什麼不改呢?”

  “有的時候需要得到溫暖。”我老實回答,“如果沒有體溫那樣的溫暖,有時就寂寞得受不了。”

  “總之我想就是這樣,”永澤插嘴說,“渡邊雖說有他喜歡的女孩兒,但由於某種緣故幹不了,所以只好在別人身上發泄性欲。這又有什麼不好,情理上也說得通嘛!總之不至於整天悶在屋子�不停地手淫吧?”

  “不過,如果你真心喜歡她,還是可以忍耐的吧,渡邊君?”

  “或許。”說著,我叉起一塊淋有奶油檸檬醬的鱸魚肉,放進嘴�。

  “你無法理解男人性欲那種東西。”永澤對初美說,“舉例說吧,我和你相處了三年,在這期間我同不少女人睡過覺。但對那些女人,我卻什麼都不記得。既不知道姓名,又不記得長相。而且和任何人都只睡一次,見面,幹,分手,如此而已。這有什麼不妥?”

  “我不能忍受的是你那種傲慢態度。”初美平靜地說,“問題不在於你同女人睡不睡覺。我從來就沒有認真計較過你的拈花惹草,是吧?”

  “也不是你所說的拈花惹草,僅僅是一種遊戲,誰也不受傷害。”永澤說。

  “我受傷害,”初美說。“為什麼光有我還不夠?”

  永澤搖晃著威士忌酒杯,默然良久:“並非不夠,這完全是另外一個方面的問題。我體內有一種類似饑渴的感覺,總在尋求那種東西。如果你因此而受到傷害,我覺得很抱歉。決不是什麼光有你不夠。我這個人只能在渴望下生活,那也才成其為我,有什麼辦法呢!”

  初美總算拿起刀叉,開始吃鱸魚:“只是,你至少不該把渡邊君拉進去。”

  “我和渡邊有相似的地方。”永澤說,“他和我一樣,在本質上都是只對自己感興趣的人,只不過在傲慢不傲慢上有所差別。自己想什麼、自己感受什麼、自己如何行動--除此之外對別的沒有興趣。所以才能把自己同別人分開來考慮。我喜歡渡邊也無非喜歡他這一點。只是他這小子還沒有清楚地認識這點,以致感到迷惘和痛苦。”

  “不迷惘和痛苦的人哪�能找得到!”初美說,“或者說你從來沒有迷惘和痛苦過?”

  “我當然也迷惘也痛苦,只是可以通過訓練來減輕。就拿老鼠來說,如果讓它觸電的話,它也要設法使自己少受損害。”

  “可老鼠並不戀愛。”

  “老鼠並不戀愛。”永澤重複一句,然後看了看我,“好!聽一段背景音樂如何?管弦樂隊加兩台豎琴……”

  “別當玩笑,我可是認真的!”

  “現在正吃飯,”永澤說,“再說渡邊又在,認真的話還是另找機會再說才合禮節,我想。”

  “我離開吧?”我說。

  “在這�,就在這�好了。”初美勸阻道。

  “好容易來一趟,點心還沒吃咧!”永澤說。

  “我倒無所謂。”

  隨後,我們默默吃了一會兒。我把鱸魚吃得一幹二淨,初美剩了一半。永澤那份鴨早已吃光,在繼續喝威士忌。

  “鱸魚真夠味道。”我開口道。但誰也沒搭腔,如同小石子掉進了無底洞。

  碟子撤去後,端來檸檬汁和蒸餾咖啡。永澤每樣都淺嘗輒止,隨即吸起煙來。初美則根本沒動檸檬汁,我不由慶幸,一口氣把檸檬汁喝光後,接著啜咖啡。初美望著自己並放在桌面上的雙手。那手同她身上的所有東西一樣,顯得非常高貴,楚楚動人。我想起直子和玲子--她倆現在做什麼呢?想必直子躺在沙發上看書,玲子用吉他彈《挪威的森林》吧。我油然騰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沖動,恨不能馬上返回那小小的房間。我在這�到底幹的是什麼?

  “我同渡邊的相近之處,就在於不希望別人理解自己。”永澤說,“這點與其他人不同,那些家夥無不蠅營狗苟地設法讓周圍人理解自己。但我不那樣,渡邊也不那樣,而覺得不被人理解也無關緊要。自己是自己,別人歸別人。”

  “是嗎?”初美問我。

  “難說。”我答道,“我不是那樣的強者,也並不認為不被任何人理解也無所謂,希望相互理解的對象也是有的。只不過對除此以外的人,覺得在某種程度上即使不被理解也無可奈何,這是不可強求的事。因此,我並不是像永澤君說的那樣,以為人家不理解也無關緊要。”

  “我說的也差不多是同一意思。”永澤拿起咖啡勺說,“真的是同一回事,不過是晚一點的早飯和早一點的午飯之間的區別罷了。吃的東西一樣,吃的時間相同,不同的是僅僅是名稱。”

  “永澤,你認為不被我理解也可以的?”初美問。

  “你好像還沒最後明白,人理解某人是水到渠成的事,並非某人希望對方理解所使然。”

  “那麼說,我希望某人理解自己莫非錯了不成?譬如希望你?”

  “不不,那並不是什麼錯。”永澤回答,“正人君子稱之為愛,假如你想理解我的話。我的人生觀和別人的相當不同。”

  “就是說不愛我?”

  “所以你要對我的人生觀……”

  “人生觀,人生觀,管什麼人生觀不人生觀!”初美發起火來。

  她的發火,前前後後我只見過這一次。

  永澤按一下桌旁電鈴,侍者拿來帳單,永澤取出信用卡送過去。

  “今天對不起,渡邊。”他說,“我送送初美,你一個人回去吧。”

  “沒關系的,我。美美吃了一頓。”我說。但對此兩人都沒再接話。

  侍者把信用卡拿來,永澤確認一下款額,用圓珠筆簽了名。然後,我們離席出店,永澤走到路中準備叫一輛出租車,初美制止道:

  “謝謝。但今天再也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你就不必送了。多謝招待。”

  “隨便。”永澤說。

  “讓渡邊君送我一段。”

  “隨便。”永澤道,“不過渡邊君也差不多,和我。親切熱情倒是不假,但就是不能打心眼�愛上某個人,而總是有個地方保持清醒,並且有一種饑渴感,如此而已--這我看得明白。”

  我叫住一輛出租車,讓初美先上去。

  “反正送送就是。”我對永澤說。

  “對不起。”他道了聲歉,但腦袋�卻似乎已開始思考全然不相幹的事。

  “去哪�?回惠比寺?”我問初美,因為她的公寓在那�。

  初美搖搖頭。

  “那麼,找地方喝一杯?”

  “嗯。”她點頭道。

  “澀谷。”我告訴司機。

  初美抱臂閉目,倚在車座的角落�。隨著車身的晃動,小小的金耳環不時閃閃爍爍。她那深藍色的連衣裙,簡直就像按照車座角落那片黑暗做成的一樣。塗著淡淡顏色的形狀嬌美的嘴唇不時地陡然一動,仿佛獨自欲言又止。目睹她這副風度情態,我似乎明白了永澤所以選擇她作為特別對象的緣由。比初美漂亮的女子不知會有多少,永澤不知會搞到手多少那樣的女子。但初美這位女性身上卻有一種強烈打動人心的力量,而那絕非是足以撼倒對方的巨大力量。她所發出的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力,然而卻能引起對方心靈的共振。車到澀谷之前,我一直注視著她,一直在思索她在我心中激起的這種感情震顫究竟是什麼東西,但直到最後也未能明了。

  當我恍然領悟到其為何物的時候,已是十二三年以後的事了。那時,我為采訪一位畫家來到新墨西哥州的聖菲城。傍晚,我走進附近一家意大利比薩餅店,一邊喝啤酒嚼意式比薩餅,一邊眺望美麗的夕陽。天地間的一切全都紅彤彤一片。我的手、碟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東西,無不被染成了紅色,而且紅得非常鮮豔儼然被特殊的果汁從上方直淋下來。就在這種氣勢奪人的暮色當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並且這時才領悟她給我帶來的心靈震顫究竟是什麼東西--它類似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一種從來不曾實現而且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憧憬。這種直欲燃燒般的天真爛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遺忘在什麼地方了,甚至在很長時間�我連它曾在我心中存在過都未曾記起。而初美所搖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長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當我恍然大悟時,一時悲槍之極,幾欲涕零。她的確、的的確確是位特殊的女性,無論如何都應該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然而,無論永澤還是我都未能使她幸免。當初美她--如同我的許多熟人那樣--來到人生的某一階梯的時候,就像突然想起似的自行中斷了生命。她在永澤去德國兩年後和一個男子結了婚,又過了兩年便用剃刀割斷了手腕動脈。

  向我告知她的死的自然是永澤。他從波恩給我寫來信,信上說:“由於初美的死,某種東西消失了,這委實是令人不勝悲哀和難過的事,甚至對我來說。”我把這封信撕得粉碎,此後再未給他寫過信。

  ※

  我們走進小酒吧,各自喝了幾杯。我也罷初美也罷幾乎都沒開口。兩人就像處於倦怠期的夫妻,默默對飲,嚼著花生米。這工夫,店�人多起來,我們便準備離開,出去稍事散步。初美說要自己付款,我說是我邀的,搶先付了。

  出到外邊,晚間的空氣有些徹骨生寒。初美披上一件灰色羊毛衫,仍舊一聲不響地在我身旁走著。也沒有什麼目的地,我只是雙手插進褲袋,在這夜晚的街頭緩緩移動腳步。我不由想道:這簡直同直子並行時一模一樣。

  “渡邊君,知道這一帶可有打桌球的地方?”初美突如其來地說。

  “桌球?”我吃了一驚,“你會打桌球?”

  “嗯,還相當不錯哩。你怎麼樣?”

  “四個球的,打是能打,就是打不大好。”

  “那就去吧。”

  我們在附近找到一間桌球室,走了進去。這是一家位於胡同盡頭的小店。初美一身漂亮的連衣裙,我則是海軍藍便上裝和便式領帶--我倆的這副打扮在桌球室�極為顯眼,初美卻不甚在意,挑了支球杆,握住中間,用擦粉“嚓嚓”擦了幾下杆頭。隨即從挎包�取出發卡,別在額旁,以免頭發影響擊球。

  我們玩了兩局四個球的。初美果然如同她自己說的,球技相當嫻熟。我因為纏著厚厚的繃帶,擊球總有些不夠靈便,結果兩局都她贏了。

  “打得不錯嘛!”我甘拜下風。

  “人不可貌相,是吧?”初美一邊認真測量球的位置,一邊嫣然笑道。

  “到底在哪�練出來的?”

  “我爺爺從前專門喜歡玩這個,自家就有球台。小時候每次去那�,都和哥哥兩人捅來捅去。稍大一些後,爺爺就教給正規的擊球方法。是個好人呐,又時髦又瀟灑,已經死了。他最得意的,就是說自己過去在紐約見過迪亞娜·達賓。”

  她接連贏了三回,第四回輸了。我好不容易撈回一回,隨後便打了幾個乖球。

  “都怪繃帶。”初美安慰道。

  “好久沒打的關系,兩年零五個月沒打了。”

  “怎麼記得那麼清楚?”

  “一個朋友就是和我打桌球那天夜�死的,所以記得很確切。”

  “那以後就不再打了?”

  “不,倒也不全是為這個,”我沈吟一下答道,“只是不知為什麼,從那以後就失去了打桌球的機會--就這麼回事。”

  “朋友怎麼死的?”

  “交通事故。”

  她又擊了幾球。她察看球路時的眼神分外專注,擊球時的用力也均勻無誤。她把梳理得恰到好處的秀發一轉挽到腦後,光亮亮地閃出金耳環,一雙船形鞋準確地站定位置,修長的纖纖玉指按住球台氈墊,而後將球一擊而出--看到她這副神情舉止,令人覺得在這不無髒汙之感的桌球室�,惟獨她所在的位置儼然成了華貴的社交場所的一角。和她單獨在一起還是初次,但對我來說實在是難得的可貴的享受。只消和她在一起,我就恍惚覺得自己的人生被拽上了更高一級階梯。三局結束的時候--當然她是三連勝--我手上的傷口開始隱隱作痛,我們便到此為止。

  “原諒我,本不該拉你打什麼桌球。”初美十分歉然。

  “沒關系,不是大不了的傷,再說又開心得很。”

  臨走時,一位桌球室主人模樣的瘦瘦的中年婦女對初美說:“小姐,訓練有素啊!”初美嫵媚地一笑,道了聲“謝謝”,隨即付了賬。

  “痛?”出門後初美問道。

  “不怎麼痛的。”我說。

  “傷口裂開了吧?”

  “不要緊。或許。”

  “肯定的。到我那兒去,看看傷口,給你換條繃帶。”初美說,“我那�繃帶和消毒藥都是現成的。不遠就是。”

  我說不怕,用不著那麼擔心。但她堅持說一定要看看傷口裂開沒有。

  “或者說討厭和我在一起?恨不得馬上返回自己宿舍不成?”初美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哪�。”

  “那就別客氣,去一趟就是。走路很快就到。”

  從澀谷到惠比寺初美住的公寓,走路花了15分鍾。公寓雖說算不上豪華,但也相當氣派,既有小型樓廳,又有電梯。一室一廳的房子,廚房有張餐桌,初美叫我在桌旁坐下,她去隔壁換衣服。出來時,身穿一件有“普林斯頓大學城”字樣的帶風帽的上衣和一條棉布褲,金耳環也不見了。不知她從哪�拿出一個急救箱,放在桌上,解開繃帶,確認傷口並未裂開後,大致消了消毒,用新繃帶重新纏好。這一切做得非常利落。

  “你怎麼無論什麼事都做得這麼漂亮呢?”我問。

  “以前在志願服務隊�做過,學過護士工作,就記住了。”初美說。

  纏完繃帶,她從冰箱�取出兩罐啤酒,她喝了半罐,我喝了一罐半。接著,初美拿出俱樂部課余活動小組�低年級女生們的照片讓我看,果真有幾個蠻可愛。

  “要是想交女朋友,隨時到我這兒來,我馬上介紹。”

  “遵命。”

  “不過渡邊君,在你眼�我怕像個老媒婆吧?乖乖告訴我。”

  “有點兒。”我笑著老實回答。初美也笑了,她是個臉上非常適合掛笑容的人。

  “渡邊君,你是怎麼看的,我和永澤的關系?”

  “怎麼看?指什麼?”

  “我該怎麼辦呢,往後?”

  “我說什麼都為時已晚吧。”我邊喝冰涼冰涼的啤酒邊說。

  “可以的,盡管說,怎麼想怎麼說。”

  “假如我是你,就和他各奔東西,找一個頭腦更為地道的人去幸福地生活。無論怎麼善意地看,和那個人相處都不能有幸福可言。自己幸福也罷,使別人幸福也罷,他並不把這個放在心上。和他在一起,神經非出問題不可。依我看,你和他交往3年之久已經是一種奇跡。誠然,我也不是不喜歡他,他這人風趣,長處很多,本事大,又堅強,我這樣的角色根本望塵莫及。問題是,他考慮事物的方式和生活態度不夠地道。同他交談起來,時常覺得自己總在同一地方來回兜圈子。他以同一程序不斷勇往直前,而自己卻總是原地徘徊,並且空虛得很。一句話,就是人生觀本身不同。我說的你明白嗎?”

  “一清二楚。”說罷,初美又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

  “再說,他進了外務省,在國內進修一年,之後就要出國吧?你怎麼辦?一直等待下去?那個人,根本就沒心思同誰結婚。”

  “這我也清楚。”

  “那好,我再沒有任何該說的了。”

  “唔。”

  我往杯�倒進啤酒,慢慢喝著。

  “剛才同你打桌球時我突然產生一個念頭。”我說,“就是,我無兄無弟,從小到大都是一個人,因此從未感到過寂寞或希望有兄弟姐妹,一個人心滿意足。但剛才同你打桌球的時候,我猛然想到如果有你這樣一位姐姐該有多好--一位又時髦又高雅、適合穿深藍色連衣裙和戴金耳環、會打桌球的姐姐。”

  初美滿臉欣喜的笑容,看著我說:“至少這一年來我所聽到的各種話�,你剛才這句最讓我高興,真的。”

  “所以,作為我也但願你獲得幸福。”我臉上有點發熱地說,“不過也真是不可思議,你看起來同任何人都能處得快樂,為什麼偏偏看上永澤那樣的人了呢?”

  “大概是命中注定吧,我自己也不知所以然。要是讓永澤來說,恐怕就成了我的責任,與他毫不相幹。”

  “想必。”我表示贊同。

  “可是渡邊君,我並不是腦袋好使的女人,總的說來,有些迂腐和古板。什麼人生觀啦責任啦,怎麼都無所謂。結了婚,每晚給心上人抱在懷�,生兒育女,就足夠了,別無他求。我所追求的只是這個。”

  “他所追求的卻截然不同。”

  “但人是會變的,對不?”

  “你是說,到社會上幾經風雨,幾遭挫折,然後成熟起來?……”

  “嗯。加上長時間同我天南地北,說不定對我的感情也因而發生變化,是吧?”

  “那是就普通人而言。”我說,“若是普通人,或許會那樣。但那個人另當別論。那人的意志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堅強,而且每天每日都在不斷加強,越是遭受打擊越是自強不息。他甚至甯肯生吞蛞蝓也不在人前認輸。對這樣的人你還能指望什麼呢?”

  “不過渡邊君,現在的我惟有等待而已。”初美在桌面上支頤說道。

  “喜歡永澤喜歡到那個程度?”

  “喜歡。”她當即回答。

  “也罷也罷。”我歎息一聲,喝幹杯底的啤酒。“能如此執著地愛上一個人,這本身恐怕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我不過是迂腐古板罷了。”初美說,“再喝點啤酒?”

  “不,可以了,該回去了。又包紮又招待,謝謝了!”

  我立起身,在門口穿鞋。這當兒電話鈴響了,切美看看我看看電話,又看看我。我道聲“晚安”,開門走出。門悄然合上時,我瞥見初美正拿起聽筒--那是我見到她的最後情景。

  回到宿舍,已經11點半了。我徑直去永澤房間敲門。敲了十多下,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晚間永澤以去親戚家為由,每次都被允許在外面過夜。

  我折回自己房間,解下領帶,把上衣褲子掛在衣架上,換上睡衣,刷牙漱口。隨即想起:得得,明天又是星期天。我覺得簡直就像每隔四天就來一個星期天。再過兩個星期天,我將滿20歲。我歪倒在床上,望著牆上的掛曆,不覺黯然神傷。

  ※

  星期天上午,我仍像以往那樣伏在桌上給直子與信、我寫了封長信,邊寫邊用大杯子喝咖啡,邊聽邁爾斯·戴維斯的唱片。窗外細雨霏霏,室內如同水旅館似的涼意浸人。剛從衣箱�掏出的厚毛衣上還殘留著樟腦氣味。窗玻璃上方,一只圓鼓鼓的蒼蠅附在那�紋絲不動。由於無風,太陽旗儼然元老院議員長袍的下擺,垂頭喪氣地裹在旗杆上一動不動。一匹有氣無力的褐毛瘦狗不知從哪�跑進院子,團團圍著花壇粗聲大氣逐個嗅著花瓣。狗為什麼在雨天�非要來回嗅著花瓣氣味不可呢?我全然捉摸不透。

  我伏案疾書。每當提筆的右手開始作痛,便茫然地打量著院子�這番光景。

  我首先寫了在唱片店打工時把手割了一道深口,寫了我同永澤、初美三人祝賀永澤通過外交官考試的情形,告訴直子那是怎樣一家飯店,點的什麼樣的菜,還告訴她盡管菜肴非比一般,但席間氣氛卻有些尷尬等等。

  寫到同初美去桌球室時,我想起了木月,一時有些躊躇,但終歸還是寫了,我覺得是應該寫的。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木月死的那天他擊最後一個球的情景。那其實是個需要反彈的相當難的球,我沒想到他竟然一舉成功。然而大概是一種巧合吧,那一擊居然百分之百地準確無誤,白球與紅球在綠色的氈墊上悄無聲息地輕輕撞合,結果成了他得的最後一分。那動人的一擊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仍曆曆在目。那以後的近兩年半時間�,我未曾打過桌球。

  但是,在同初美打桌球的那個晚間,直到第一局打完也一點沒有想起木月。對我來說,這是個不小的打擊。因為,自從木月死後,我一直以為每逢打桌球必然想起他。不料直到打完第一局而在店內自動售貨機買百事可樂時,都全然未能想起。至於為什麼在那�才想起木月,是由於我和他常去的那家桌球室也同樣有一台百事可樂自動售貨機,我們常常用買可樂的錢來打賭玩。

  打桌球時居然未想起木月,這使我感到似乎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當時我覺得自己已將他徹底忘在腦後。然而夜�返回宿舍,我開始這樣想道:那以後已經過去了兩年半,而他依然17歲。但這並不意味他在我的記憶中已漸趨淡薄,他的死帶來的東西依然鮮明地留在我的腦海�,有的反而比當時還要鮮明。我即將滿20歲,我同木月在16歲和17歲那兩年�所共有的東西的某部分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論怎樣長籲短歎,都已無法挽回--我無法表達得更為確切,但我覺得對於我的感受、我想要表達的,你是會充分理解的。而且能理解此事的恐怕也只有你一個人。

  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仔細地思考你的問題。今天在下雨,下雨的周日多少使我有些惶惶然。因為下雨不能洗衣服,自然也不能熨衣服。既不能散步,又不能在天台上東倒西歪。只好坐在桌前,一邊用自動反複唱機周而複始地聽《溫柔的藍》,一邊百無聊賴地觀望院子的雨中景致。以前我也寫過,星期天我是不上發條的,因此信也就寫得很長很長。不再寫了,這就去食堂吃午飯。再見。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9 14:58:32

第九章

  第二天是周一,課堂上也沒見到綠子。到底怎麼回事呢?從最後那次打電話來,已經過去十天。本想打電話到她家�問問,但想起她說過由她聯系,只好作罷。
  星期四,在食堂遇到永澤。他端著食盤在我身旁坐下,道歉說這段時間做了很多抱歉的事。
  “哪�的話,倒是讓你破費招待。”我說,“上次慶祝你工作定下時,說奇妙也真夠奇妙的了。”
  “一塌糊塗!”他說。
  我們默默吃了一會飯。
  “和初美已經和解了。”他開口道。
  “噢,想必是的。”
  “好像對你也說了些不大入耳的話。”
  “怎麼搞的,反省不成?身體怕是不大舒服吧?”
  “或許。”他輕輕點了兩三下頭,“對了,聽說你勸初美和我分手?”
  “理所當然吧。”
  “怕也是,咳。”
  “那是個好人呐!”我邊喝湯邊說。
  “知道。”永澤歎了口氣,“對我有點好過頭啦!”



  通知有電話打來的蜂鳴器響起的時候,我酣睡得如同昏死一般。當時確實達到了睡眠狀態的極限,根本搞不清發生了什麼事。熟睡當中,恍惚覺得頭顱�灌滿了水,大腦被泡得漲鼓鼓的。一看表,已是6點15分,卻不知是上午還是下午,也想不起是幾日星期幾。望望窗外,院�的旗杆沒有掛旗。於是我估計大概是晚上的6點15分。升國旗也是大有用場的。
  “喂渡邊君,現在有空兒?”綠子問。
  “今天星期幾來著?”
  “星期五。”
  “現在是晚上?”
  “那還用說,好個怪人。是下午……6點18分。”
  到底還是傍晚,我想。對對,是躺在床上看書時一下子睡過去 了。我轉動腦筋:是星期五。星期五晚上不用打工。
  “有空兒。你現在在哪?”
  “上野車站。這就去新宿,能在那等我?”
  我們商定了場所和大致時間,放下電話。
  到酒吧間時,綠子早已坐在餐台最盡頭處自斟自飲。她穿一件男人穿的那種皺皺巴巴的白色直領外套,�面是薄薄的黃毛衣,下著藍色牛仔褲。手腕上套著兩個手鐲。
  “喝什麼?”我問。
  “雞尾酒。”綠子說。
  我要了一杯摻汽水的威士忌,這時我才注意到腳下有個很大的皮包。
  “旅行去了,剛回來。”她說。
  “去哪兒?”
  “奈良、青森。”
  “一次去的?”我不禁愕然。
  “怎麼至於!我就是再發神經,也不可能一次跑這兩個地方。分兩次去的。去奈良和他一起,青森是我一個人。”
  我呷了一口汽水威士忌,給綠子嘴上的“萬寶路”點燃火:“折騰得天翻地覆吧?葬禮啦什麼的。”
  “葬禮倒輕松得很,我們早都習已為常。只消穿上黑衣服煞有介事地往那�一坐,周圍人——就是伯父和左鄰右舍的人,就會一齊按部就班地把事料理妥當。有的自作主張地買來酒,有的去訂壽司飯,有的好言安慰,有的哭,有的嚷,有的隨意分紀念品,好玩極了,就跟出去野餐差不多。同一天接一天沒完沒了的那種護理相比,確實算得上野餐。姐姐也好我也好,都累得筋疲力盡,哭都哭不 出來了,心�空洞洞的。根本流不出眼淚,真的。可這樣一來,四周人就會暗地�說壞話,說我們姐倆心腸硬,連個淚珠都沒掉。而我倆為了賭這口氣,偏偏就是不掉。本來裝哭也是裝得出來的,但絕對不裝,氣死人了!大家越是指望我們哭,我們越是不給他們哭。我和姐姐在這點上倒是配合默契,盡管性格大相徑庭。”
  綠子把手鐲弄得“格格”作響,以此叫來男侍,讓他再來一杯雞尾酒和一碟開心果。
  “葬禮完後,大家都回去了。我們姐倆就喝起日本酒,喝了一升半,直喝到天亮。邊喝邊把那些家夥逐個罵了一番:誰是傻瓜、是混蛋、是癲皮狗、是蠢豬、是偽君子、是扒手,如此罵將下去,結果心�暢快多了。”
  “想必。”
  “喝得天暈地轉,然後鑽到被窩�大睡特睡,睡得香極了,當中有電話打來也裝做壓根兒沒聽見,只管呼呼大睡。一覺醒來,兩人叫來壽司吃了,商定先閉店一段時間,隨心所欲地休整一番。兩人拼死拼活忙到現在,也算是夠意思了。姐姐和她那位去卿卿我我,我和他旅行,盡情大幹兩個晚上。”說到這�,綠子抿了抿嘴,出聲地搔搔耳畔。“別見怪,口吐粗話。”
  “沒關系。所以就去奈良了?”
  “嗯,奈良以前就喜歡。”
  “幹了兩個晚上?”
  “一次也沒幹。”她歎了口氣,“到旅館剛一扔下挎包,月經就來了,漲潮似的。”
  我不由得笑起來。
  “還笑呢,你!提前了一個星期,哭都哭不過來,真是!大概這個那個弄得太緊張了,以致月經也亂了套。他也氣呼呼的。那個人,動不動就生氣。可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想來就來的。而且,我那東西一來就相當厲害,頭兩三天�什麼都沒心思做。那種時間你可不要見我。”
  “不見倒可以,可怎麼能知道呢?”我問。
  “月經一來,我就戴兩三天紅帽子。這回能知道吧?”綠子笑道,“我一戴上紅帽子,你在路上遇見也別打招呼,趕緊逃命。”
  “世上的女人索性都這麼做就好了。”我說,“那麼在奈良幹什 麼來著?”
  “無奈,只好逗鹿玩,在那一帶散散步,就回來了,淒涼得很。還同他吵了一架,那以後再沒見面。返回東京後,遊逛了兩三天,這回想一個人無拘無束地旅行一趟,就去了青森。弘前有一位朋友,在她家住了兩個晚上,然後去下北和龍飛兜了一圈。好地方,好極了! 我給那一帶的地圖寫過解說詞。你去過?”
  “沒有。”我說。
  “這麼著,”說著,綠子吸了口雞尾酒,剝開一顆開心果。“一個人旅行的時候一直想你來著,心想要是你在身邊該有多好。”
  “為什麼?”
  “為什麼?”綠子像盯視幻景一樣看著我,“為什麼?什麼意思,你這是?”
  “就是,你為什麼想起我呀?”
  “那還用說,因為喜歡你嘛!此外你說還能有什麼?能有哪個人樂意同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
  “可你有戀人,不是沒有必要想我嗎?”我一邊慢慢品味汽水威士忌一邊說。
  “你是說有戀人就不能想你不成?”
  “不不,也不是那樣的意思……”
  “喂,渡邊君,”綠子把食指對著我,“我警告你,我心�現在亂糟糟的,亂得很,足足一個月攢下的東西全都憋在�邊。你可別再說氣人話!要不然我就在這�嚎啕大哭,一旦哭起來,整個晚上都收不住,這也可以!我會肆無忌憚地像野獸那樣哭叫,不騙你。”
  我點點頭,再未開口。接著又要了一杯汽水威士忌,吃著嚼著開心果。店�充滿雞尾酒攪拌器的攪拌聲、酒杯相碰聲、撈取機制冰塊的“嘩啦”聲,店後又傳來莎娜波恩唱古典情歌的唱片聲。
  “大體說來,自止血塞事件以來,我和他的關系有點劍拔弩張。”綠子說。
  “止血塞事件?”
  “嗯。大約一個月前,我同他和他的朋友五六個人一塊兒喝酒,我提起我家附近一位老婆婆,她打噴嚏一下子把止血棉塞打了出來。好笑不?”
  “好笑。”我笑著贊同。
  “大家也覺得十分好笑。可他竟發起火來,叫我別扯下流話,還說我大煞風景。”
  “唔。”
  “人倒是好人,就是這種地方很偏激。”綠子說,“例如我一穿白色以外的內褲,他就發脾氣。你說偏激不偏激?”
  “唔——不過這屬於各有所好的問題。”我說。其實我有些詫異,那般人物居然會喜歡上綠子,這本身就不可思議。但我沒說出口。
  “你幹什麼了?”
  “沒幹什麼,老樣子。”隨即,我想起那個約定——想著綠子行樂的事。為了不使旁邊人聽見,我壓低嗓音講給綠子聽。
  綠子滿面生輝,打個響指問:
  “如何?順利?”
  “中間總覺得難為情,半途而廢。”
  “那怎麼行。”綠子斜眼看著我說,“別有什麼不好意思,最大限度地想入非非就是,我說行就行嘛!對了,下次打電話給你,我就說:啊……就那�……妙得很……不得了,我,我不行了……啊,別那樣……你就一邊聽一邊來你的。”
  “宿舍的電話在門旁樓廳�,大家都從那�出出進進。”我解釋道,“在那地方做,保準給管理主任打個半死,毫無疑問。”
  “是嗎?傷腦筋。”
  “別傷腦筋,過兩天我再一個人想法試試。”
  “加油喲!”
  “嗯。”
  “是我沒什麼性感吧,我這人本身?”
  “不,不是那回事。”我說,“怎麼說好呢,怕是立場問題吧。”
  “我麼,背部非常敏感……”
  “我當心就是。”
  “喂,這就去看成人電影如何?挑個黃的。”綠子說。
  我和綠子去鰻魚店吃了鰻魚,之後走進在新宿也數得上門庭冷落的一家成人電影院,連續看了三部。因為買來報紙一查,只有這�上映黃色電影。場內充斥著莫名其妙的怪味。碰巧的是我們進去時那色情場面剛好開始。講的是當女職員的姐姐和上高中的妹妹被幾個男人抓住,監禁在一個地方,百般遭受淫虐。男的威脅姐姐說要糟蹋妹妹,隨即對姐姐大發獸性,如此一來二去,姐姐竟也成了性變態者,而妹妹在—一目睹眼前場面的時間�,頭腦也漸漸不正常起來。電影不僅氣氛離奇、光線幽暗,而且千篇一律,看到中間我就有些不耐煩起來。
  “我要是�邊的妹妹,神經就絕對不會出問題,而要看得更加仔細。”綠子對我說。
  “很有可能。”
  “不過那個妹妹,作為高中生來說,你不覺得乳頭發黑?”
  “有道理。”
  她看得全神貫注,餓虎撲食一般。我不由暗暗感歎:若看得如此入迷,票錢可是一點沒有賠本。綠子每當想起什麼,都—一向我報告。
  較之看電影,看綠子要有趣得多。
  休息時間�,四下一片通明。我環視場內,除綠子外,好像沒一個女性。鄰近坐著的一個學生模樣的小夥子見了綠子,趕緊遠遠躲開。
  第二部影片較正規一些,惟其如此,比第一部還要無聊。那種做愛場面綿綿不斷地持續了很久。起始綠子還看得津津有味,後來到底顯得掃興起來,提議出去。於是兩人欠身離座,到外面深深吸了口氣。新宿街頭的空氣竟然如此沁人心脾,這在我還是第一次感覺到。
  “有趣有趣。”綠子說,“下回再看一次。”
  “看多少次演的都是同一碼事。”我說。
  “那有什麼辦法,我們幹的也始終是同一碼事嘛!”
  經她這麼一說,也的確如此。
  我們又走進一家酒吧喝酒。我喝威士忌,綠於喝了三四杯品不出成分的混合飲料。出了店,綠子說想爬樹。
  “這一帶根本就沒樹。再說你喝得暈頭暈腦的,哪�爬得上去。”我說。
  “你這個人,總是用一大串說教來捉弄人。我是想醉才喝醉的,醉了又有什麼,再醉爬棵樹也沒問題,哼!找一棵很高很高的大樹爬上去,像知了那樣從最頂端往人們頭上撒尿。”
  “我說,你怕想上廁所吧?”
  “不錯。”
  我把綠子領到新宿車站的收費廁所,她付了零幣進去。我在小賣店買了份晚報,邊看邊等她出來。但左等右等硬是不出來。過了15分鍾,我有些擔心,剛想去看看怎麼回事,偏巧她好歹走了出來。臉上有幾分蒼白。
  “對不起,坐在那�迷迷糊糊睡著了。”綠子說。
  “心情怎麼樣?”我邊給她披外套邊問。
  “不大舒服。”
  “送你回家。”我說,“回家慢慢洗個澡,睡上一覺就好了。你太累了。”
  “回什麼家!回家也空蕩蕩的沒人,我不願意在那種地方一個人睡。”
  “得得,”我說,“那怎麼辦?”
  “在附近找家情人旅館,進去和你抱在一起睡,一覺睡到大天亮。早上在那一帶隨便哪�吃頓飯,然後兩人一道上學。”
  “你叫我出來,一開始打的就這主意?”
  “當然。”
  “那麼就不該叫我,叫他不就行了。怎麼想都是叫他才地道,戀人的作用也就在這�。”
  “但我想和你在一起。”
  “這可不成。”我斷然拒絕,“首先,12點前我必須趕回宿舍,否則就犯了擅自夜不歸宿之戒。以前鬧過一次,羅嗦透了;第二,一旦同女孩子困覺,我當然也想幹的,我可不樂意憋得死去活來。說不定真的強行大動幹戈。”
  “莫非把我五花大綁不成?”
  “我說,你別開玩笑好不好,這種事。”
  “可我覺得孤單,孤單得要命。我也自知對不住你,什麼也沒給予,光是沒完沒了地對你指手畫腳。又是叫你聽我信口開河,又是找你出來,拉得你團團轉。不過,能允許我這樣做的人只有你一個。在過去20年的人生當中,我連一次、哪怕一次都沒撒嬌任性過。爸爸媽媽壓根不理我這個碴兒;他也不是那種類型,我一任性一撒嬌他就發脾氣,吵得不歡而散。因此,這些話我只能跟你說。加上我現在的確筋疲力盡,實在想在誇我可愛誇我漂亮的甜言蜜語中睡一覺,別無他求。醒來以後就徹底來個精神煥發,再也不求你幹這幹那,絕對!一定做個非常乖的乖孩子。”
  “可我還是不好辦。”我說。
  “求你了。要不然我就坐在這兒嗚嗚哭一晚上,誰向我第一個搭話,就跟誰睡去。”
  事既至此,我只好給宿舍打電話叫出永澤。請他做點手腳,使我看起來像是已經歸宿。
  “和女孩子在一起呢。”我說。
  “好好,此事我甘願效勞。”他應道,“我把姓名卡巧妙地換在你‘在室’位置上,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尋歡作樂,明早從我窗口爬進來。”
  “太勞你費心了,實在謝謝。”說罷,我掛斷電話。
  “安排妥了?”綠子問。
  “嗯,總算是。”我喟然長歎一聲。
  “那麼,時間還早,去跳迪斯科吧。”
  “你不是累了麼?”
  “既然這樣就全然不在話下了。”
  “瞧你瞧你!”我說。


  果不其然,在進人舞廳跳迪斯科的時間�,綠子似乎多少打起精神。她喝了兩杯威士忌和可口可樂,在舞池�一直跳到額頭冒汗。
  “痛快極了!”綠子在桌旁喘口氣說,“許久沒這麼跳了。四肢一動起來,覺得精神也隨之解放了。”
  “你看起來總像是解放的嘛。”
  “哎喲,沒那事兒。”她微微一笑,歪下脖子說,“這一來精神不要緊,肚子都折騰癟了。不去吃點意大利燒餅?”
  我把她領到我常去的一家意大利燒餅店,要了生啤和意式燒餅。我並不怎麼餓,十二塊我只吃了四塊,其余全給綠子一掃而光。
  “你恢複得可真夠快的,剛才還臉色發青,東搖西晃。”我愕然說道。
  “因為那些無理要求你都滿足我了嘛,”綠子說,“心�的悶氣也就跑得精光。不過這意大利燒餅還真挺夠味兒。”
  “我說,你家�真的誰也沒有?”
  “嗯,沒有。姐姐不在,去朋友家住了。一個十足的膽小鬼,我要是不在,她不敢一個人睡在家�。”
  “那就別去什麼情人旅館了。”我說,“去那種地方只落得一場空虛。還是去你家算了,我蓋的被褥總該有吧?”
  綠子略一沈吟,點頭道:“也罷,那就到我家住。”
  我們乘上山手線電車,來到大塚,擡起小林書店的卷閘門。卷閘上貼著張紙,寫著“暫停營業”。閘門大概好久都沒打開過,昏暗的店內蕩漾著一股舊報紙氣味。書架有一半空空如也,雜志幾乎全部打捆,準備退回,整個書店比第一次來時還要空蕩淒涼,儼然被沖上岸邊的一只廢船。
  “書店不想再辦下去了?”我試著問。
  “決定賣掉。”綠子不無淒然地說,“賣了,我好和姐姐分錢。以後就獨立生活,不用任何人保護。姐姐來年結婚,我再讀三年大學——這點錢總賣得出來吧。另外我還打工。書店一旦脫手,我就和姐姐去哪�租間公寓,暫時兩人過活。”
  “店賣得掉?”
  “差不多。有個熟人想要開店經營毛線,不久前還問過這�賣不賣。”綠子說,“可憐的父親,玩命操勞一輩子,才弄了這麼間小破店,借款也一點點還了,結果卻幾乎什麼都沒剩下,像泡沫一樣消失啦。”
  “你剩下了。”我說。
  “我?”綠子覺得滑稽似的笑了笑,然後深深吸口氣吐出。“到上面去吧,這兒冷。”
  爬上二樓,她叫我坐在餐桌旁邊,便去燒洗澡水。這時間�我用壺燒了水,倒進茶葉。洗澡水燒開之前,我和綠子隔著桌子,對坐飲茶。她手托著腮,目不轉睛地在我臉上盯視良久。房間�除了鍾的嘀噠聲和電冰箱�溫器時動時停的聲響,其他什麼也聽不見。時針即將指向12點。
  “你這個人,細看起來,一張勝還滿有味道的。”綠子說。
  “是嗎?”我有點不悅。
  “我對人的長相已夠挑剔的,但你這張臉,嗬,仔細看去,漸漸覺得跟你也未嘗不可。”
  “我自己有時也那麼想——即使我也未嘗不可。”
  “噯,我說話可能不大中聽,我不善於用語言表達感情,時常被人誤解。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喜歡你。剛才也說了吧?”
  “說了。”
  “就是說,我在一點點研究男人。”綠子拿來一盒萬寶路香煙,吸上一支。
“一開始一無所知,反倒能弄懂很多東西。”
  “有可能。”我說。
  “啊,對了,為我父親上往香好麼?”
  於是我跟在她後頭,走到供奉亡靈的房間,上了往香,合掌致意。
  “我,前些天在父親這張遺像前脫光來著,脫得一絲不掛,讓他看個一清二楚。像做瑜咖功似的。”綠子說道。
  “這又何苦?”我不無驚詫地問。
  “反正就是想給他看看。我身體的一半不是父親的精子麼?給他看看也是正當的嘛:這就是你女兒!當然,也同醉意有關。”
  “唔。”
  “姐姐進來嚇一大跳。也難怪,我正在父親遺像前赤條條張開腿,無怪乎她吃驚。”
  “啊,那自然。”
  “這麼著,我就向她解釋用意:這是怎麼怎麼回事。我勸她也來我旁邊脫光,一起給父親開開眼,可她不幹,嚇得趕緊跑出。這方面她相當保守。”
  “是比較地道。”我說。
  “噯渡邊君,對我父親你怎麼看的?”
  “在初次見面的人跟前,我一般都有些不知所措。但和他單獨相處,卻沒覺得不自在,而感到相當愉快,說了好多話。”
  “說什麼來著?”
  “歐�庇得斯。”
  綠子笑得極其開心:“你這人也真逗兒,居然向一個初次見面的垂死掙紮的病人突然大談什麼歐�庇得斯,少見少見。”
  “對著父親遺像張開大腿的女兒也怕不多。”我說。
  綠子哧哧笑罷,搖了一下靈前小鈴:
  “爸爸,晚安。我倆這就尋歡作樂,您放心睡就是。不再痛苦了吧?已經死了,應該不會痛苦。要是現在還痛苦的話,那就找上帝算賬去,就說這也太和人過不去了。在天國�見到我媽,兩人好好雲雨去吧。晚安!”


  我們輪流洗過澡,換上睡衣。我借他父親沒穿幾次而差不多嶄新的睡衣穿上,有點小,但總比沒有強。綠子在擺著靈位的房間�攤開客用臥具。
  “在靈位前不害怕?”綠子問。
  “怕什麼,又不幹什麼壞事。”我笑道。
  “可以在旁邊抱我,一直到我睡著?”
  “可以。”
  於是我倒在綠子那張小床邊上,久久抱著她,好幾次都險些跌下床去。綠子把鼻子貼著我的胸口,手搭在我腰部。我右手摟著她的背,左手抓住床沿,以免身體跌落。這種環境,實在難以激起亢奮。鼻子底下就是綠子的發,那剪得短短的秀發不時弄得我鼻端癢癢的。
  “喂,喂喂,說點什麼呀!”綠子把臉埋在我胸前說。
  “說什麼?”
  “什麼都行,只要我聽著心�舒坦。”
  “可愛極了!”
  “綠子,”她說,“要加上名字。”
  “可愛極了,綠子。”我補充道。
  “極了是怎麼個程度?”
  “山崩海枯那樣可愛。”
  綠子揚臉看看我:“你用詞倒還不同凡響。”
  “給你這麼一說,我心�也暖融融的。”我笑道。
  “來句更棒的。”
  “最最喜歡你,綠子。”
  “什麼程度?”
  “像喜歡春天的熊一樣。”
  “春天的熊?”綠子再次揚起臉,“什麼春天的熊?”
  “春天的原野�,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面走來一只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這麼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塊兒打滾玩好麼?’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咕嚕咕嚕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說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這麼喜歡你。”
  綠子緊緊貼住我的胸口,“好上天了!”綠子說,“既然這麼喜歡我,我說什麼你都肯聽?不生氣?”
  “當然。”
  “那麼,你能永遠不嫌棄我?”
  “那還用說。”說著,我撫摸她像小男孩那般又短又軟的頭發。“不要緊,放心,一切都會一帆風順。”
  “可我就是怕。”綠子說。
  我溫柔地摟住她的肩。不一會兒,她肩頭開始規則地上下抖動,響起睡熟的聲音。於是我溜下床,去廚房取了瓶啤酒喝。由於全無睡意,想看本什麼書。但四處查看一下,根本見不到書本樣的東西。本想去綠子房間從書架找一冊來,又怕撲撲騰騰地把她吵醒,只得作罷。
  我便呆呆地喝啤酒。喝著喝著,我猛然想起:對了,這�是書店!我下樓,拉開燈,在文庫叢書架上找來找去。我想讀的東西很少,大部分都已讀過。但由於反正必須讀點什麼,便挑了一本書脊已經變色、似乎長期滯銷的赫爾曼·黑塞的《車輪下》,把書錢放在電子收款機旁邊。小林書店的庫存至少可以因此減少一點。
  我邊喝啤酒,邊對著廚房餐桌看《車輪下》。最初看這本書,還是剛上初中那年。就是說,時過8年,我又在一個少女家的廚房�,半夜穿著她亡父穿過的尺寸不夠大的睡衣讀同一本書。我總覺得有些鬼使神差,若非處在這種情況下,我恐怕一輩子都不至於重讀什麼《車輪下》。
  可話又說回來,《車輪下》盡管有的地方未免過時,但仍不失為一本不錯的小說。在這萬籟俱寂的夜半廚房�,我自得其樂地一行行細讀下去。擱物架上有一瓶落滿灰塵的白蘭地,我拿下來往咖啡杯�斟了一點。白蘭地喝得我身上一陣暖和,但睡意卻硬是不肯光顧。
  時近3點,我去看了看綠子。她大概確實很累,正酣然大睡。窗外商店街上的路燈光,宛似一派月華,給房間鍍上一層若明若暗的銀輝。她以背光姿勢睡著,身體仿佛凍僵一般一動不動。湊耳近前,只聽見喘息聲。我發覺那睡姿竟和她父親一模一樣。
  床旁依然放著旅行包,白外套搭在椅背上。桌面拾掇得整整齊齊,桌前牆上掛著木偶畫月曆。我撥開一點窗簾,俯視闃無人息的街道。所有的店都落著卷閘,惟獨酒店前排列的自動售貨機瑟縮著身子靜等黎明的來臨。長途卡車膠輪的呻吟聲時而滯重地搖顫一下周圍的空氣。我折回廚房,又喝了杯白蘭地,繼續讀《車輪下》。
  書讀完時,天已開始放亮。我燒水沖了杯速溶咖啡,拿起圓珠筆在桌面便箋上寫了幾句:喝了些白蘭地。《車輪下》我買了。天已放亮,我這就回去。再見。我躊躇一下,又補上一句:“熟睡中的你非常可愛。”之後,我洗淨咖啡杯,熄掉廚房燈,下樓悄悄擡起卷閘,走出門外。我擔心被附近的人發現招致懷疑,好在清早6點之前的街上尚無任何人通過。只有烏鴉照例蹲在房頂睥睨四周。我擡頭望了一眼綠子房間那垂有粉色布簾的窗口,旋即往都營電車站走去,乘到終點下來,步行趕回宿舍。一家供應早餐的定食店已經開了,我進去用了份熱騰騰的米飯、醬湯和鹹菜加煎蛋。之後繞到宿舍後院,輕聲敲了敲一樓永澤房間的窗戶。永澤馬上開窗,我爬進他的房間。
  “喝杯咖啡?”他問道。我說不要,謝過他後,回到自己房間。刷過牙,脫去褲子,鑽進被窩狠狠閉上眼睛。稍頃,那鉛門一樣沈重的無夢睡意便迎面壓來。



  我每周都給直子寫信,直子也來了幾封信,信都不很長。進人11月後,直子信上說早晚漸漸冷了起來。


  秋意的加深是與你返回東京同時開始的,因此我許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仿佛出現一個大洞的感覺是由於你不在造成的,還是時令的更叠所致。我同玲子時常談起你,她再三讓我向你問好。玲子依然待我十分親熱。假如沒有她,我恐怕很難忍受這�的生活。孤寂起來我就哭。玲子說能哭是好事。不過,孤寂這滋味著實不好受。每當孤寂難耐,晚間我就從黑暗中對各種各樣的人說話,而那些人也同我交談,其聲如同夜風吹得樹木颯颯作響。同木月和姐姐也往住這樣對話。他們也同樣感到寂寞,渴望得到說話的對象。
  在寂寞而苦悶的夜晚,我時常反複讀你的來信。外邊來的東西大多使我感到惶惶不安,而你筆下你周圍發生的一切卻給我心靈以莫大慰藉。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會這樣呢?所以我翻來覆去地讀,玲子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兩人還談論�邊的內容。信中寫綠子父親那部分我十分中意。對我們來說,你每周一次的來信是為數極少的娛樂之一——讀信娛樂。它使我們在這�充滿歡欣與期待。
  我無時無刻不惦記擠時間回信,但眼前一攤開信箋,心情卻總是消沈下去。這封信也是我拿出吃奶力氣寫的,因為玲子非叫我回信不可。但請你不要誤解。其實我有滿肚子話要告訴你,只是不能得心應手地寫成文字。所以我非常害怕寫信。
  綠子那人看來很有趣。讀罷那封信,我覺得她可能喜歡上了你。跟玲子一說,玲子說:“那還不理所當然,連我都喜歡渡邊。”我們每天采蘑菇拾栗子吃。栗子飯、松菇飯已經連續吃好久了,但還是吃不厭,香得很。玲子還像以往那樣,吃不多,一個勁兒吸煙。小鳥和小兔也都活蹦亂跳。再見。


  過罷20歲生日的第四天,接到直子寄來的郵包。�面是一件圓領紫色毛衣和一封信。
  “祝你生日快樂。”直子寫道,“祝你20歲成為幸福的一年。我的20歲看來勢必在這淒涼光景中度過了,而你一定要活得幸福,把我那份也活出來,那樣我才高興,真的。這件毛衣是我和玲子織的,每人一半。織得好的那一半出自她手,不好的那一半是我織的。玲子這人幹什麼都心靈手巧。在她面前,我時常自我厭惡得不行。我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自豪的——哪怕一點。再見。保重身體。”
  玲子也附了一封短信:
  “好嗎?對你來說,直子或許是至高無上的天使;而在我眼�,只不過是笨手笨腳的普通女孩兒。但不管怎樣,總算把毛衣按時趕出來了。怎樣,漂亮吧?顏色和式樣是兩人商定的。祝你生日快樂。”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9 15:00:14

第十章
  1969年這一年,總是令我想起進退兩難的泥沼——每邁一步都幾乎把整只鞋陷掉那般滯重而深沈的泥沼。而我就在這片泥沼中氣喘籲籲地挪動腳步,前方一無所見,後面渺無來者。只有昏暗的泥沼無邊無際地延展開去。

  甚至時光都隨著我的步調而流淌得十分吃力。身邊的人早已經遙遙領先,惟獨我和我的時間在泥沼中艱難地往來爬行。我四周的世界則面臨一切滄桑巨變。約翰·尤特蘭死了,還有很多人死了。人們在呼喊變革,仿佛變革正在席卷每個角落。然而這些無一不是虛構的毫無意義的背景畫面而已。我則幾乎沒有擡頭,日複一日地打發時光。在我眼�,只有漫無邊際的泥沼。往前落下右腳,拔起左腳,再拔起右腳。我判斷不出我位於何處,也不具有自己是在朝正確方向前進的信心。我之所以一步步挪動步履,只是因為我必須挪動,而無論去哪�。

  我已年滿20。秋去冬來,而我的生活卻依然如故。我仍舊渾渾噩噩地到校上課,每周打三次零工,時而重讀一回《了不起的蓋茨比》,一到周日就洗衣,給直子寫長信。還時常同綠子相會,一起吃飯、逛動物園、看電影。出售小林書店的事進展順利,她和姐姐在地鐵茗荷谷站那�租了一套兩個房間的公寓,兩人共住。綠子說,待姐姐結婚後,她就搬出那�,去別處另租一間。我被叫去那�吃過一次午飯,見公寓很漂亮,光線又好,綠子也顯得比在小林書店時快活開朗得多。

  永澤幾次找我出去玩,每次我都推說有事拒絕了。其實我只是嫌麻煩。當然並非不想同女孩兒睡覺,但想到要在夜晚的街上喝酒、物色合適女孩兒、搭訕、進旅館這一整個過程,便有些厭倦。而永澤卻能不厭其煩其倦地堅持不懈,我對這小子不免重新生出幾分敬畏。或許被初美開導過的關系,我也覺得與其同素不相識的無聊女孩兒睡覺,倒不如想直子更為愜意。直子在草地上給我的手指感觸,無比鮮明地留在我身上。

  12月初,我給直子寫了封信,告訴她寒假想去探望,問她可不可以。玲子寫來回信,讓我只管去,她倆翹首以待,熱烈歡迎。信上還寫道:“直子眼下寫信有所不便,由我代筆。但並不是說她的情況有什麼不妙,別擔心。只不過波浪般地時起時伏罷了。”

  學校一放假,我就打點行裝,穿上雪靴,往京都進發。正如那位奇妙醫生說的,銀裝素裹的山景的確妖嬈動人。我仍像上次那樣在直子和玲子的房間住了兩夜,度過同上次大同小異的三個白天。暮色降臨,玲子便彈起吉他,三人一起聊天。白天沒去郊遊,而代之以越野滑雪。腳蹬滑雪板,只消在山�奔波一小時,便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熱汗淋漓。閑下來的時候,就去幫助大夥掃雪。姓宮田的那個醫生又來我們餐桌,圍繞“為什麼手的中指比食指長,而腳趾則相反”的問題講解一遍。守門的大村再次提起東京的豬肉。玲子對我這次代作禮物送給她的唱片大為高興,把其中幾支的樂譜寫下來,用吉他彈奏一遍。

  同秋天來時相比,直子沈默寡言多了。三人在一起時她幾乎不開口,只是坐在沙發上甜甜地微笑,而由玲子替她說個不停。“別介意,”直子說,“正趕上這種時期。聽你們說比我自己說有趣得多。”

  玲子借口有事出門離開後,我和直子在床上抱在一起。我輕輕吻著她的脖頸、肩頭和胸脯。直子仍像上次那樣用手指把我疏導出去。之後我摟住直子,告訴她兩個月來自己一直記著她手指的感觸,並且一邊想她一邊自慰。

  “沒和其他任何人睡覺?”直子問。

  “沒有。”我答道。

  “那好,這個也記住。”說著,她身體下滑,輕輕用嘴唇含住我那東西舔著。直子筆直的秀發垂散在我的小腹上,隨著她嘴唇的移動“刷刷”地搖晃著。於是我又來了第二次。

  “能記住?”直子問道。

  “當然能,永遠記著。”我說。我摟過直子,把手指伸進內衣試了試那兒,但那兒是幹的。直子搖搖頭,拿開我的手。我們默然相抱了許久。

  “這學年結束後,我想搬出宿舍,另找住處。”我說,“寄宿生活已經有點過膩了,再說生活費反正靠打工也總能維持。這樣,可以的話,兩人一同生活好麼?上次我也說過。”

  “謝謝。你這麼說,我不知有多高興。”

  “我也認為這�並不壞,安安靜靜,環境也理想,玲子人又好,但終究不是久居之地。如想久居,這場所未免過於特殊。在這�住得越久,我想就越不容易動彈。”

  直子一言未發,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惟見白雪皚皚,陰雲沈沈,一身銀裝的大地同蒼穹之間只有些許空隙。

  “慢慢想一想。”我說,“反正我到3月才搬。只要你有意去我那�,什麼時候都可以。”

  直子點點頭。我像端起一件容易損壞的玻璃工藝品那樣,雙臂輕輕抱住直子。我赤身裸體,直子只穿一條小小的白色三角褲她把胳膊摟在我脖子上。直子的身段十分嬌美,令人百看不厭。

  “我為什麼就不濕呢?”直子低聲道,“我出現那種狀態,真的只有那一回,只有20歲生日那天,只有你抱我那個晚上。以後為什麼就不行呢?”

  “精神作用,時間一長自然會好的,不用性急。”

  “我的問題全部是精神方面的。”直子說,“假如我一生都不濕,一輩子都性交不成,你也能一直喜歡我?你也能永遠靠手和嘴唇忍耐?還是說性欲問題通過和別的女人睡覺來解決?”

  “從本質上講,我這人屬於樂天派。”我說。

  直子欠身起床,把T恤衫從頭上套進,穿上法蘭絨襯衫。我也穿上衣服。

  “讓我慢慢想想。”直子說,“你也好好考慮一下。”

  “好。”我說,“你的嘴唇真夠厲害。”

  直子有點臉紅,嫵媚地笑了笑。“木月也這樣說來著。”

  “我和他不論想法還是愛好都不謀而合。”說完,我也笑了。

  之後,我們在廚房圍著餐桌,邊喝咖啡邊談往事。她可以多少談一點木月了,慢條斯理地斟酌著詞句。雪下下停停,三天都沒見到一時晴。分別時我告訴她:“我想3月份還會來的。”然後隔著厚厚的外套抱住她接了一吻。“再見!”直子說。

  ※

  1970年這一陌生年輪來臨了,我的20歲已算徹底告終,而踏入新的沼澤地帶。學年末有考試,我比較輕松地一一過關。因為別無他事,幾乎天天到校,即使不特別用功,應付考試也輕而易舉。

  宿舍院內鬧了幾場糾紛。自成一派的一夥人把安全帽和鐵棍藏在宿舍�,結果同管理主任豢養的體育會派系的學生短兵相接,兩人受傷,六人被逐出宿舍。這一事件的余波所及,此後每天總有地方吵吵鬧鬧,宿舍院內始終籠罩著令人窒息的氣氛,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得緊緊的。結果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也險些慘遭體育會派系學生的毆打,幸虧永澤居中調解,才免受皮肉之苦。總之,是到了退出宿舍的時候。

  考試告一段落後,我開始認真物色住處。花了一周時間,總算在郊外吉祥寺那�找到了合適的房間。交通雖有所不便,但難得的是單獨一座房子。可謂撿來的便宜。一塊莫大地皮的一角,孤零零地立著一座類似耳房或崗樓樣的小房,同正房之間隔著一片相當荒蕪的寬闊庭園。房東走正門,我走後門,隱私也可得到保護。�面一個房間,一個小廚房和衛生間,還帶一個大得異乎尋常的壁櫥。窗口臨院,居然還有簷廊。房東提的條件是:明年他孫子可能到東京來,屆時得搬出才行。自然,房租也因此比時價便宜不少。房東是對看上去滿和氣的老夫婦,告訴我他們不會說三道四,只管隨便就是。

  搬家是永澤幫的忙。他不知從哪�借來一輛輕型卡車,並且履行諾言,把電冰箱、電視機和暖水瓶送給了我。這對我確實是寶貴的禮物。兩天後,他也離開宿舍,遷往三田一座公寓。

  “短時間怕不能見面了,多保重!”分手時他說,“不過以前我也說過,我總覺得遙遠的將來會在某個意外地方見到你的。”

  “我期待著。”我說。

  “對了,上次跟你調換的那個女孩兒,還是不漂亮的好。”

  “同感同感。”我笑道,“另外,永澤君,你要好好待初美才是。一來那樣好的人實在難遇,二來她感情其實很脆弱,光看表面不行。”

  “噢,這我知道。”他點點頭,“所以,說句實在話,最好的辦法是繼我之後你來接收初美。我想你們是會十會融洽的。”

  “別開玩笑!”我不禁訝然。

  “是玩笑。”永澤說,“反正好好幹吧。困難不會少,但你這人也固執得可以,我想總會成功的。給你個忠告可以麼?”

  “請。”

  “不要同情自己!”他說,“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的勾當。”

  “我一定牢記。”我說。然後我們握手分別。他奔往新的天地,我則退回自己的泥沼。

  ※

  搬遷後三天,我給直子寫信。我寫了新居的情形。告訴她自己終於從亂糟糟的宿舍�掙脫出來,從此再也不必受那些無聊家夥的無聊算盤的幹擾。每當想到這點,我就覺得不勝欣喜和坦然,準備在此以新的心情開始新的生活。

  窗外是一大片庭園,附近的貓們將其作為集會場所。我一得閑,就歪倒在簷廊中觀望那些貓。具體多少只倒不甚清楚,反正數目相當之多,而且都在橫躺豎臥地曬太陽。它們似乎不大歡迎我住在這所獨房�,但我拿出幾塊吃剩下的幹酪後,有幾只便挪步上前,戰戰兢兢地吃了下去。說不定過幾天就會同它們成為好朋友。其中有一只耳朵少了半邊的花紋公貓,這家夥同我原來宿舍的管理主任相似得驚人,我真擔心庭園�會馬上有國旗升起。

  距學校是遠了些,但進入專業課程之後,早上的課大為減少,算不得什麼大問題。而且可以在電車中悠然看書,因禍得福也未可知。最後就只剩下在吉祥寺附近找一份每周可幹三四天而又不甚辛苦的零工了。那一來,我就可以重返每天都要上發條的生活。

  我並不想催你倉促做出決定,但春天畢竟是適合從頭做事的季節,因此,如果我們能夠從4月開始共同生活,我覺得恐怕再好不過。順利的話,你還可以去大學複學。假如一起住有問題,也不妨在附近為你另找住處。總之最重要的是我們可以近在咫尺,朝夕相守。當然,也不是非在春季不可。如果你以為夏季合適,夏季也OK,沒有問題。對此你是怎麼想的——能來信告訴我麼?

  從現在開始,我打算好好找時間打一段工,得把搬遷費用掙出來。一個人生活,各種開銷相當不少。鍋碗瓢盆也必須一應俱全。但3月份有時間,一定前去看你。請告訴我合適日期好麼?屆時也想去一趟京都。我是多麼希望同你見面啊!等待你的來信。

  此後兩三天時間,我在吉祥寺的街上一件件買了些雜貨,開始在家�做簡單的飯菜。另外從附近木材店�買好木料,請其鋸好,做了一張學習用桌,吃飯也暫且用它。還做了個碗櫥,買齊了調味料。一只半歲左右的白毛母貓已和我混熟,開始在我這兒吃飯。我給這貓取個名字,叫“海鷗”。

  如此安頓下來後,我上街在油漆店找了份工。整整當了兩個星期油漆店的幫手。工錢自是不錯,但活也十分了得。腦袋給信納水熏得昏昏沈沈。收工後在專售套餐的小食店吃頓晚飯,喝罷啤酒,回家逗貓玩,而後便死一般睡去。兩周過後也沒接到直子的回音。

  塗油漆的時間�我陡然想起綠子。想來我差不多有三個星期沒同綠子聯系了,連搬家都沒通知她。只是有一次我說準備換個地方住,她說了聲“是嗎”,便再無下文。

  我鑽進公共電話亭,撥動綠子公寓的電話號碼。一個大概是她姐姐的人接的,我道過姓名,對方叫我稍等一下。但怎麼等也不見綠子的動靜。

  “喂喂,綠子大發脾氣,說不想同你說話。”估計是她姐姐的人說,“你搬家時連一聲都沒告訴她吧?也沒說去向就無影無蹤,直到現在,是吧?以致弄得她火氣沖天。那孩子一旦發火,就很難平息,和動物一樣。”

  “我解釋一下,請她出來好麼?”

  “她說懶得聽什麼解釋。”

  “那我就現在解釋幾句,請你轉告一聲,轉告綠子。”

  “不嘛,我。”想必是她姐姐的人不勝厭惡地說,“這種事你自己解釋去。你是男子漢吧?自己做事自己當!”

  沒奈何,我便道了謝,掛斷電話。旋即心想也難怪綠子惱火。自己為搬家、安頓新居以及幹活賺錢忙得暈頭轉向,早已把什麼綠子拋在腦後。別說綠子,連直子也幾乎不曾想起。我過去就有這毛病——一旦對什麼人了迷,周圍的一切便視而不見。

  我還想,假如反過來綠子一聲不響地搬去哪�而一連三周都不打招呼,我又會是什麼感覺呢?恐怕也難免傷感情,而且會傷得不淺。因為,盡管我們不是情侶關系,但在某些地方卻比情侶還要相互引以為知己,想到這�,我覺得胸口一陣堵塞。我十分不願意無謂地傷別人的心,尤其是難能可貴的人的心。

  下工回來,我趴在新桌子上給綠子寫信。我如實寫了自己的想法。免去辯護和解釋,而請其原諒自己的粗心大意和麻木不仁。我寫道:“非常想見你,希望來參觀一下我的新居。請回信。”然後貼上速遞郵票,投進信筒。

  然而左等右等,仍然杳無音訊。

  真是個奇妙的初春。整個春假期間我都在苦苦等信。既未旅行,又沒探親,也沒能打工,因為我不知直子什麼時候來信——那封寫有希望我何時前去看她的信。白天,我去吉樣寺街�看連映兩場的電影,或在爵士酒吧�看半天書。不見任何人,幾乎不向任何人開口。每周給直子寫一封信,信�我也不觸及回信的事,因為我不願意使她著急。我寫在油漆店打工,寫“海鷗”,寫庭園�的桃花,寫豆腐鋪熱心腸的老婆婆和蔬菜店奸詐的老太婆,寫我每天如何做飯。但依然不見回音。

  看書看膩、音樂也聽膩的時候,便一點一點修整庭園。我從房東那�借來掃帚、鐵耙、垃圾鏟和修樹剪,拔去雜草,把長得亂蓬蓬的樹叢修剪整齊。只消稍一動手,庭園就漂亮不少。每次我做這事,房東都叫我過去喝茶。我坐在正房的簷廊�,和他喝茶,吃又硬又脆又薄的餅幹,談天說地。他說他退休以後,在保險公司當了一段時間幹部,兩年前這個也辭去,在家悠然度日。房地產是祖傳,子女都已獨立,即使什麼不幹也能無憂無慮地安度晚年。因此夫婦兩人時常外出旅遊。

  “真好。”我說。

  “不好不好,”他說,“旅遊簡直沒意思,還是去工作好得多。”

  他說,這庭園之所以任其荒蕪,是因為附近沒有像樣的園藝匠。本該他自己動手一點點修整,但近來鼻子過敏症嚴重起來,拔不得蒿草。我說原來是這樣。飲完茶,讓我看了看貯物室。他說也算不上酬謝,反正這�邊全是用不著的東西,如果有我想用的,盡管拿去用就是。貯物室�的確滿滿堆著形形色色的什物。從洗澡桶、小孩浴盆到壘球棒,應有盡有。我找出一輛舊自行車、一張不大的餐桌、兩把椅子、一面鏡子和一把吉他。對他說如果可以就借這些用用。他說喜歡什麼只管用。

  我花一天時間把自行車的鏽去掉,抹上油,給輪胎充氣,調好齒輪,請自行車店把聯軸節和鋼絲更新。這一來,整個自行車煥然一新,如同換了一輛。至於餐桌,我把灰擦得一幹二淨,重新塗上清漆。吉他麼,把舊弦全部換成新的,用粘合劑把幾欲開裂的板粘住。還用鋼絲刷把鏽一古腦兒除淨,螺絲也校正一番。吉他雖不高級,但發出的音大致還算準確。想來,自高中畢業以後我還是頭一次摸吉他。我坐在簷廊中,一邊回憶往日練過的德�夫塔茲的《爬到天台上》,一邊緩緩彈著。奇怪的是居然還記得基本指法。

  之後,我用余下的木料做了個信箱,塗上紅漆,寫上名字,豎在門前。而投入的郵件,直到4月3日,只有一張轉遞來的高中同窗會的通知。其他東西還好,推獨這東西我不願接觸,因為那是我和木月所在的同窗會。我當即將其扔進廢紙簍。

  4月4日的下午,信箱�終於出現了一封信。是玲子來的,信封後面寫有石田玲子的名字。我用剪刀整齊地剪去封口,坐在簷廊�讀起來。一開始我就有預感,估計內容可能不妙,一讀果真如此。

  信的開頭,玲子對這麼晚才回信表示歉意。她寫道,直子始終在為寫回信而竭盡全力,但無論如何也寫不出來。玲子幾次提議由她代筆,以免延誤。但直子堅持說這屬於私事,一定要自己寫。於是拖到現在,以致讓我擔心受怕,要我原諒。

  一個月來,想必你在苦苦盼望回信。對直子來說,這一個月也非同小可。請你諒解她。坦率說來,她眼下的情況不甚理想。她總想通過自身的努力重新站起來,但目前尚未出現預期效果。

  回想起來,她最初的征兆反映在寫不好信上,這是從11月末或12月初開始的。繼而便一點點出現幻聽。每當她提筆寫信,便覺得有很多人向她說話,幹擾她遣詞造句。不過直到你第二次來訪,這種症狀還比較輕微,老實說,我也沒有認真對待。對我們來說,這一症狀在某種程度上是屬於周期性的。然而自從你回去後,便變得相當嚴重了。現在,她連日常交談都覺得困難,找不出詞句。因此直子眼下心�非常混亂,而且有恐怖感,幻聽也日漸加重。

  我們每天都同專科醫生碰頭。直子、我,加上醫生,三個人一邊天南海北地閑聊,一邊試圖準確地找出她頭腦中出故障的部分。我提議說,如果可能,最好把你也加進這碰頭會�,醫生也表示贊成,但直子反對。按她的說法,理由是“見面就要以完美的面目出現”。我勸她說問題不在那�,而是要爭分奪秒地恢複健康,但她不肯改變想法。

  記得以前就對你說過,這�並非專科醫院。誠然,也有不錯的專科醫生,治療也有效,但集中性治療是有難度的。這個機構的目的在於為患者自我醫療創造良好的環境,準確說來,並不包括醫學上的治療。因此,倘若直子的病情進一步惡化,恐怕勢必要轉去別的醫院或醫療機構。作為我也很難過,但終究愛莫能助。當然,縱令那樣,也可能以短期治療——“出差”為由重返這�。如果治療得順利,說不定能直接從那邊痊愈出院。不管怎樣,我們是在全力以赴,直子也在全力以赴。請你祝願她早日康複,並且一如既往地寫信來。

  石田玲子

  3月31日

  讀罷信,我仍坐在簷廊不動,望著已經春意盎然的庭園,園�有株古櫻,花開得幾近盛開怒放。微風輕拂,光影斑駁,而花色卻異常黯然。稍頃,“海鷗”不知從何處走來,在簷廊地板上“嚓嚓”搔了幾下爪子,便挨在我身旁怡然自得地伸腰酣睡。

  我覺得應該思考點什麼,又不知思考什麼、怎麼思考才好。其實說老實話,我什麼都懶得思考。我想那不得不思考的時刻恐怕不久就將來臨,屆時再慢慢思考吧。至少現在什麼都不想思考。

  我在簷廊�一邊撫摸“海鷗”,一邊背靠柱子整整望了一天庭園。我覺得身上的力氣已經完全消失。下午過去,黃昏來臨,繼而隱隱泛青的夜色籠罩了院落。“海鷗”早已不見蹤影。我又開始觀看櫻花。在我眼�,春夜�的櫻花,宛如從開裂的皮膚中鼓脹出來的爛肉,整個院子都充滿爛肉那甜膩而沈悶的腐臭氣味。我轉而想起直子的裸體。直子嬌美的裸體橫陳在夜色之中,無數植物的嫩芽從其肌膚中爭相萌出,在天外來風的吹拂下,鮮綠的幼芽輕輕搖顫不止。我想,那般巧奪天工的肢體為什麼非生病不可呢?它們為什麼不肯放直子一條生路呢?

  我走進屋子,拉合窗簾。屋內到底還是蕩漾著春日的馨香,而且天地間無所不在,但現在使我聯想起來的卻惟有腐臭。我在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的屋子�狠狠地詛咒春天,詛咒春天給我帶來的創傷——它使我心靈深處隱隱作痛。生來至今,如此深惡痛絕地詛咒一種東西還是第一次。

  此後三天時間�,我過得非常奇特,簡直就像在海底行走一樣。誰向我說話我都充耳不聞,我向別人說話對方也不明所雲。我覺得自己周身仿佛緊緊蒙上了一層薄膜。由於薄膜的關系,我無法同外界相融無間,而同時他們的手也無從觸及我的皮膚。我本身固然軟弱無力,然而只要我處於這種狀態,他們在我面前也同樣無能為力。

  我靠著牆壁眼望著天花板出神。肚子餓了就嚼一點隨手摸得到的東西,喝口水;悲戚起來就喝杯威士忌睡覺。既不洗澡,又不刮胡須。如此過了三天。

  4月6日綠子來了封信,信上說4月10日去登記選課,屆時要我在學校前院等她一同吃午飯。她說:“拖這麼久才回信,這樣也就彼此彼此了,還是和解吧。因為見不到你,畢竟感到寂寞。”這封信我反複看了四遍,還是不解其意。這信意味著什麼呢,到底?腦袋麻木得不行,無法準確把握上下句之間的關聯。為什麼在“登記選課”那天同她相見就是“彼此彼此”?她為什麼要同我“吃午飯”?我不由懷疑:恐怕連我的腦袋也正在變得莫名其妙。神志瀕於瓦解,如同暗室植物的根須一樣蓬蓬松松。不能這樣!我在昏沈沈的腦袋�想道。不能永遠這樣下去,必須振作起來!“不要同情自己,”我猛然記起永澤的話,“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幹的勾當。”

  真有你的,永澤,你是好樣的!我長籲一聲,欠身站起。

  三天來我第一次洗衣服,去浴室洗澡刮胡子,打掃房間,買來東西,做頓像樣的飯菜吃了,又喂了餓癟肚子的“海鷗”,喝些啤酒,這回只喝啤酒,接著做了30分鍾體操。刮胡子時我對鏡一看,才發現瘦得兩腮全陷了下去,兩眼倒是光亮得出奇,活像別人的面孔。

  第二天早上,我騎自行車兜了一圈風,回家吃罷午飯,把玲子的信重新讀了一遍,然後冷靜思考往後應該怎麼辦。我之所以從玲子信中受到沈重打擊,根本原因在於我那種以為直子日趨好轉的樂觀估計一瞬間歸於破滅。其實直子本人已說她的病根很深,玲子也說過不知會發生什麼情況。只是我兩次去見直子,得到的印象都是她正在恢複,便以為惟一的問題無非是使她重新鼓起回歸現實生活的勇氣。認為只要她重鼓勇氣,我們兩人就能齊心合力地順利步入坦途。

  豈料,我這座構築在脆弱的假設基礎上的幻想之城,由於玲子的一封信而頃刻間土崩瓦解,剩下的惟有死氣沈沈的平板地基。我現在必須設法使自己重新站穩。直子的再度恢複也許要花很長時間,而且縱使恢複了,恢複後的她恐怕也比以前還要衰頹虛弱,更沒有信心。而我必須使自己適應這種新的局面。當然也不是我堅強起來就能一切都迎刃而解,這我心�清楚。但不管怎樣,我現在能做的只有提高自己的士氣,只有耐心等待她的康複。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決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輕松,不騙你。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但我絕不拋棄她,因為我喜歡她,我比她頑強,並將變得愈發頑強,變得成熟,變成大人——此外我別無選擇。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永遠十七、十八才好,但現在我不那樣想。我已不是十幾歲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責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時的我,我已經20歲了!我必須為我的繼續生存付出相應的代價!

  “喂,怎麼搞的,渡邊君?”綠子說,“怎麼瘦得這麼厲害?”

  “是嗎?”

  “幹過火了吧,和那個有夫之婦?”

  我笑著搖搖頭:“去年10月初到現在,一次都沒和女人睡過覺。”

  綠子吹了聲嘶啞的口哨:“半年都沒幹那個?當真?”

  “真的。”

  “那——為什麼這麼瘦?”

  “成大人了嘛。”我說。

  綠子扳住我的雙肩,定定逼視我的眼睛。隨即皺了會眉頭,接著莞爾笑道:“不錯,確實有點變化,同以前相比。”

  “成大人了嘛。”

  “你這人可真行!居然會這樣想。”她不無感歎地說道,“吃飯去,肚子癟了吧?”

  我們去文學院後面一家小飯館吃飯。我點了當天搭配好的便餐,她也沒有異議。

  “噯渡邊君,還生氣?”綠子問。

  “生什麼氣?”

  “就是對我報複你不給你回信的事。那樣不好吧,你認為?本來你都正式道歉了。”

  “怪我不對,有什麼辦法。”

  “姐姐勸我別那麼做,說我太斤斤計較,太耍小孩子脾氣。”

  “不過這回心�總算痛快了吧,報複完後?”

  “嗯。”

  “那不就行了。”

  “你真夠寬宏大量的。”綠子說,“渡邊君,你真的半年都沒幹那個?”

  “沒有。”我回答。

  “那麼,上次你陪我睡覺時是很想很想幹的吧?”

  “噢,大概是吧。”

  “可幹嗎沒幹?”

  “你現在是我最寶貴的朋友,我不願意失去你。”我說。

  “當時你要是死乞白賴,我恐怕很難拒絕的,那時候簡直都癱瘓了。”

  她淺淺地一笑,手溫柔地放在我手腕上:“我,那之前就已決定相信你,百分之百地。所以即使那時候我都能放心大膽地只管睡。心想和你在一起不要緊,用不著擔心。睡得很香吧,我?”

  “嗯,的確。”

  “假如你不是那樣,而是對我說:‘喂綠子,和我幹吧,那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和我幹!’我說不定就真的幹了。不過,你可別因為我這麼說就認為我勾引你,挑逗你,我只是想把我感覺到的毫無保留地告訴你。”

  “知道。”我說。

  我倆邊吃飯,邊交換看了選課登記卡,發現有兩門課我們都選了,就是說每周可以同她見面兩次。接下去,她談了自己的生活。說她姐姐好長時間都過不慣公寓生活,因為同她們以往的人生相比著實可謂養尊處優,而她們早已習慣同時護理病人和給店�幫忙那種每天忙得團團轉的生活。

  “不過,近來她終於轉過彎來了。”綠子說,“說我們自身的生活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無須顧忌誰,盡情舒展手腳就是。但我們還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體離開地面兩三厘米似的。總覺得是在做夢,覺得現實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馬上就會掉到苦海�去,弄得兩人緊張得很。”

  “好一對苦命姐妹。”我笑道。

  “過去太殘酷了。”綠子說,“也罷,往後我們狠狠地撈回來。”

  “哦,你倆怕是做得到的。”我說,“你姐姐每天做什麼?”

  “她的一個朋友最近在表參道附近開了一家首飾店,每周去幫三次忙。其余時間就學做菜,或同未婚夫幽會,再不就看電影、發呆,總之在享受人生樂趣。”

  她打聽了我的新生活。我講了房間的配置,寬闊的庭園,叫“海鷗”的貓,以及房東等等。

  “有意思?”

  “不壞。”我說。

  “可就是沒精神。”

  “可惜了大好春光。”

  “可惜還穿著她給織的漂亮毛衣。”

  我吃了一驚,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毛衣:“你怎麼會知道?”

  “你這人真算老實。那肯定是挖苦你的嘛!”綠子意外似地說道,“幹嗎沒精神?”

  “我倒想拿出精神來。”

  “你把人生當做餅幹罐就可以了。”

  我搖了幾下頭,看著綠子的臉說:“可能是我腦筋遲鈍的關系,有時捉摸不透你說的什麼。”

  “餅幹罐不是裝有各種各樣的餅幹,喜歡的和不大喜歡的不都在�面嗎?如果先一個勁兒地挑你喜歡的吃,那麼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歡的。每次遇到麻煩我就總這樣想:先把這個應付過去,往下就好過了。人生就是餅幹罐。”

  “倒也是一種哲理。”

  “不過這可是實實在在的,是我從切身體會�學得的。”綠子說。

  正喝咖啡時,闖進兩個綠子同學模樣的女孩,和綠子交換看了選課登記卡,隨即東拉西扯起來,什麼去年德語成績如何,什麼在學潮沖突中你受傷了,什麼這雙鞋不錯在哪�買的。在似聽非聽的時間�,我竟覺得那些話仿佛是從地球背面傳來的。我邊喝咖啡邊觀望窗外景致。校園春景一如往年:天空迷蒙,櫻花開放,一眼即可看出是新生的男男女女抱著新書在路上走動。如此觀望之間,神思又有點恍惚起來。我想起今年仍不能返回大學的直子。轉眼又看見窗台放著一個小玻璃杯,插有一枝金鳳花。

  兩個女孩道聲“回頭見”返回自己座位後,我和綠子走出店,在街上相伴散步。我們轉了家舊書店,買了幾本書,又進飲食店喝了杯咖啡,然後去娛樂廳玩了一會彈球遊戲,接著坐在公園長凳上說話。差不多都是綠子一人唱獨角戲,我哼哈作答。綠子說口渴,我去附近糕點鋪買來兩罐可樂。那時間�她用圓珠筆在稿紙上“刷刷”寫著什麼。我問寫什麼,她答說沒寫什麼。

  3點半時,她說得趕緊回去,講好和姐姐在銀座會面。我們步行到地鐵站,在那�分手。分手時她把那張稿紙一疊四折塞進我外套口袋,叫我到家後再看。而我是在電車中看的。

  恕我免去客套。

  這封信是在你去買可樂的時候寫的。給凳子鄰座的人寫信,在我還是初次。但不這樣做,似乎很難把我想說的傳達給你。因為無論我說什麼你幾乎都聽不進去,是吧?

  嗯,你可知道?今天你做了一件十分使我傷心的事:你甚至沒有注意到我發型的變化吧?我辛辛苦苦地一點點把頭發留長,好不容易在上周末把發型變得像個女孩兒模樣,可你連這點都未察覺吧?我自以為十分可愛,加之久未見面,本想嚇你一跳,然而你根本無動於衷,這豈不太跟人過不去?反正你現在恐怕連我穿什麼衣服都記不起來了。我也是個女孩兒!你就是再有心事要想,也該多少該正眼看我一下才是。只消說上一句“好可愛的發型”,往下無論你做什麼,哪怕再心事重重,我都會原諒你。

  所以,我現在向你說謊,什麼要同姐姐在銀座會面,全是謊話。本來我打算今天住在你那�,睡衣都帶在身上。是的,挎包�裝有睡衣和牙具。哈哈哈,傻瓜似的。但你偏偏不肯邀我去你住處。不過也好,既然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而似乎樂得一人孤獨,那麼就讓你孤獨去,去絞盡腦汁想各種事情,想個徹底!

  不過這也並非說我對你有多麼惱火。我僅僅是感到寂寞。因為你對我沒少熱情關照,而我卻一次也沒為你效力。你總是蜷縮在你自己的世界�,而我卻一個勁兒“咚咚”敲門,一個勁兒叫你。於是你悄悄擡一下眼皮,又即刻恢複原狀。

  現在你手拿可樂回來了,一副邊走邊沈思的樣子,我恨不得你跌一跤才解氣,可你並未跌跤。你正坐在旁邊,“咕嘟咕嘟”喝可樂。買可樂回來時,我還期待你注意到我的發型,說上一句“嗬,發型變了嘛”,結果還是落空了。假如你注意到,我會把這封信撕得粉碎,說:“喂,去你那�好了,給你做一頓香噴噴的晚飯,然後和和氣氣地一起睡覺。”但你儼然一塊鐵板似的麻木不仁。再見。

  附記:下次在教室見面不要打招呼。

  我從吉祥寺站往綠子公寓打了次電話,沒人接。由於沒有特別要做的事,我便在吉祥寺的街頭走來轉去,想物色一份能夠邊上學邊做的臨時工。我是周六周日兩天空閑,周一周三周四可以從5點開始。但同這張時間表完全吻合的工作找起來談何容易。我泄了氣,走回住所。買晚間吃的東西時順便又給綠子打了次電話,是她姐姐接的,說綠子尚未回來,什麼時候回來也不清楚。我道過謝,放下聽筒。

  晚飯後,想給綠子寫信,但反複寫了幾次都沒寫好,最後給直子寫了一封。

  我寫道:“春回大地,新的學年開始了。不得相見,實在悵惘莫名。我很想見你,同你說話,無論通過什麼形式都可以。但不管怎樣,我都決心自強不息,此外別無他路可走。”

  “此外,這是我自身的問題,也許對你無關緊要——我沒有同任何人睡覺。因我不願忘記你接觸我時留下的感覺。對我來說,那比你想的還要重要。我經常追憶當時的情形。”

  我把信裝入信封,貼上郵票,坐在桌前盯著看了半天。這封信雖說比以往簡短得多,但我自忖這樣反倒能更好地傳情達意。我往杯�倒了3厘米高的威士忌,喝了兩口,栽倒睡覺。

  ※

  第二天,我在吉祥寺站附近找了份只周六周日去兩次的臨時工。是在一家不大的意大利風味飯店當男侍,條件雖一般,但供應午餐,還給交通費。周一周三周四休晚班時——他們經常休息——我來代替上班也可以,作為我可謂求之不得。店主還說,做滿三個月後,給提一次工資,並希望這個周六就開始。同新宿唱片店那個不三不四的店長相比,這位男子看起來相當老實厚道。

  我給綠子公寓打去電話,還是她姐姐出來接,告訴我綠子從昨天到現在一直沒回家,她自己也想知道綠子去了哪�,並用疲倦的聲音問我知不知道線索。我知道的只是綠子挎包�裝有睡衣和牙具。

  星期三上課時,我見到了綠子。她穿一件類似艾蒿色的毛衣,戴一副夏季常戴的深色太陽鏡。坐在最後一排,同以前見過一次面的戴眼鏡的小個子女孩說話。我走過去,對綠子說課後有話說。戴眼鏡的女孩兒先看看我,隨即綠子也看看我。綠子的頭發較之以前,那樣式的確相當帶有女性的風韻,顯得成熟不少。

  “我,有約會的。”綠子略微歪起脖頸說。

  “不占你多少時間,5分鍾就行。”

  綠子摘下太陽鏡,眯細眼睛,那眼神活像在眺望對面100米開外一座行將倒塌的報廢房屋:“我不想說,對不起。”

  眼鏡女孩兒看著我,仿佛在說:人家說不想同你說話,對不起。

  我在最前排的右端坐下,開始聽課(講的是田納西·威廉姆斯戲劇的總論及其在美國文學中的地位)。課講完時,我慢慢數罷一二三向後看去——綠子已不見影了。

  對於只身獨處的人來說,4月實在是不勝淒寂的時節。4月�,周圍的人無不顯得滿面春風。人們脫去外套,在明媚的陽光下或聊天,或練習棒球,或卿卿我我。而我卻孑然一身,形影相吊。直子也好綠子也好永澤也好,所有的人都遠遠離我而去。現在的我,連問一聲“早安”或“你好”的人都沒有。甚至對敢死隊我都有些懷念。我就這樣在無可排遣的孤獨中送走了4月。向綠子打了好幾次招呼,但得到的卻總是一個回答。她說她現在不想對話,聽那聲調,知道她也的確沒這心思。她差不多都是同那個眼鏡女孩兒在一起,此外便是同短頭發的高個子男生結伴。那男生腿長得出奇,經常穿一雙白球鞋。

  4月過去,輪來5月。5月比4月還要難以打發。剛交5月,我就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心開始在闌珊的春日中搖顫。這種搖顫大體在薄暮時分襲來。在浮動著玉蘭花淡淡幽香的蒼茫暮色�,自己的心開始無端地膨脹、顫抖、搖擺、針刺般地痛。這時我便緊閉雙目、咬緊牙關,等待這番襲擊的過去,而這要花很長時間,之後還留下絲絲隱痛。

  每當這時我就給直子寫信。在給直子的信中,我只寫得意的事項、愉快的感受和美好的際遇,只寫芳草的清香、春風的怡然和月光的皎潔,只寫看過的電影、喜歡的歌謠和動心的讀物。寫罷反複閱讀之間,我本身竟也得到了慰藉,心想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何等美妙絕倫!這樣的信我給直子去了好幾次,但無論直子還是玲子都沒回音。

  在打工的飯店�我認識了另一個打工的學生,姓伊東,和我同年,兩人開始不時地攀談起來。他在美術大學讀油畫專業,是個沈默寡言的老實人,為了使他說話我花了相當一段時間。他也喜歡看書聽音樂,我們的話題差不多都是這些。伊東身材頎長,容貌瀟灑,就當時的美大學生而言,他頭發算是短的,衣著利落整潔。言語盡管不多,但興趣和思想都很地道可取。他喜歡法國文學,尤其喜歡讀邦達和巴雷斯。音樂喜歡聽莫紮特和拉威爾。並且和我同樣在尋求有共同語言的朋友。

  他在其住處招待過我一次。那是井頭公園後面一幢式樣別致的平房公寓,房間�到處堆滿畫架畫布之類。我說想看看畫,他說不好意思,沒讓我看。我們喝他從他父親那�悄悄拿來的皇家芝華士酒,用陶爐燒柳葉魚來吃,聽羅貝爾·卡薩德施演奏的莫紮特的鋼琴協奏曲。

  他是從長崎來的,故鄉鎮上有個戀人,每次回長崎都同她睡覺。他說近來關系有點別扭。

  “這你大致明白吧,女孩兒勾當嘛!”他說,“一上20或21歲,就急著具體考慮很多事情,陡然變得現實起來。結果,原本覺得非常可愛的地方也平庸得叫人不快。一見我面——大多是在幹完那種事之後,就問我大學畢業出來怎麼辦。”

  “怎麼辦?”我問。

  他邊嚼柳葉魚邊搖頭:“怎麼辦?怎麼也辦不了,一個學油畫的學生!要是想到怎麼辦,有誰還會跑來學什麼油畫。不說別的,從這種地方出來連吃飯都沒有著落。我這麼一說,她就央求我回長崎當美術教師。她打算當英語老師。活活要命!”

  “那麼說你已經不大喜歡她嘍?”

  “呃——恐怕是。”伊東承認道,“再說,我沒心思當什麼美術教師,不願意教那些像群吵吵鬧鬧上躥下跳的猴子似的調皮鬼初中生,不願意那樣了此一生。”

  “說到底,還是同她分手為好吧?對雙方來說。”

  “我也那樣想。但說不出口,張不開嘴。因為她是打定主意同我結合的,我怎麼好說:分開吧,我已看不上你了呢!”

  我們沒有加冰塊,幹喝威士忌。柳葉魚吃完後,便把黃瓜和芹菜切成長條,蘸醬油嚼起來。“咔嚓咔嚓”嚼黃瓜的時間�,我不由想起綠子的父親,痛切地感到失去綠子的生活對我是何等枯燥無味。不知不覺地,她的存在已在我心目中急劇膨脹起來。

  “你有戀人?”伊東問。

  “有是有。”我籲口氣回答,“但由於某種原因,現在天各一方。”

  “但心情是相通的吧?”

  “但願如此,否則如何活得下去。”我半開玩笑地說。

  隨後,他語氣沈靜地談起莫紮特的偉大。如同鄉下人對山路了如指掌一樣,他對莫紮特音樂的偉大之處十分諳熟。他說他父親喜歡聽,他從3歲開始就一直聽。我對古典音樂所知無多,但在一邊聽他充滿感情而恰到好處的點評——“聽,這個地方……”“如何,這�……”——一邊傾聽莫紮特協奏曲的時間�,一種久違了的怡適舒展的心情不覺油然而生。我們望著井頭公園樹林上方浮出的一彎新月,把那瓶皇家芝華士酒喝盡最後一滴。好香醇的酒!

  伊東叫我住下,我說還有點事,謝過他招待的威士忌,9點前離開了他的住所。歸途中,我進電話亭給綠子打電話。這回居然是她本人接的。

  “對不起,現在不想同你說話。”綠子說。

  “這我知道,不知聽過多少遍了。但我不想就這樣中斷同你的關系。你確實是我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見不到你實在憋得難受。到什麼時候才能和你說話?只告訴我這點也好。”

  “由我來打招呼,到那時候。”

  “活得可好?”

  “湊合。”說著,她放下聽筒。

  5月中旬,玲子來了封信。

  謝謝你時常來信。直子看了非常高興。我也看了,我看也可以吧?

  好久未能寫信,請多原諒。實不相瞞,一來我有點感到疲勞,二來也沒什麼可喜的消息。直子的情況還是不怎麼好。前幾天她母親從神戶來,加上專科醫生和我,四個人議論來議論去,最後一致同意轉去專科醫院集中治療一段時間,然後再酌情決定是否返回這�。直子說如果可能,她想一直在此醫療,作為我也覺得離開她寂寞,而且放心不下。不過坦率說來,她已經漸漸不容易控制了。平素倒沒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但她有時候情緒變得非常不穩定,那種時候身邊就離不開人,因為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直子的幻聽已十分嚴重,她拒絕接受一切,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

  所以,我認為直子還是暫時轉院為好,去合適的地方接受治療。這固然遺憾,但別無他法。以前我也對你說過,對待這件事最好的辦法就是耐心。不放棄希望,把相互糾纏的線索一一理出頭緒。無論事態看上去多麼令人悲觀,也必定在某處有突破口可尋。倘若周圍一團漆黑,那就只能靜等眼睛習慣黑暗。

  這封信寄到你手頭的時候,直子該已經轉去那家醫院了。拖這麼久才告訴你,覺得抱歉得很,但這一切都是倉促忙亂之間定下的。新醫院是一家有定評的醫院,條件很好,也有高明的醫生。地址寫在下面,請往那邊寫信。我這邊也會得到直子的情況,屆時再告訴你,但願有好消息可寫。想必你很難過,但不要灰心。直子不在以後,仍希望能給我寫信來——即使不經常也好。再見。

  這年春天我著實寫了好多信。每周給直子寫一封,給玲子也寫,還給綠子寫了幾封。在大學教室�寫,在家把“海鷗”放在膝頭俯在桌子上寫,間歇時伏在意大利餐館的餐桌寫。簡直就像通過寫信來把我幾欲分崩離析的生活好歹維系在一起。

  “由於不能同你說話,我送走了十分淒楚而寂寞的4月和5月。”我在給綠子的信中寫道。“如此淒楚寂寞的春天我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早知這樣,讓2月連續重複三次有多好。現在對你說這話我想為時已晚——那新發型的確對你非常合適,非常可愛。眼下我在一家意大利餐館打工。從廚師那�學會了做意大利面條,十分好吃,很想日後請你品嘗一次。”

  我每天去學校,每周在意大利餐館做兩三次工,同伊東談論書和音樂,從他手�借來幾本巴雷斯看,寫信,同“海鷗”玩,做意大利面條,侍弄庭園,邊想直子邊自慰,一場接一場看電影。

  綠子向我搭話是6月快過完一半的時候。兩人足有兩個月沒開口了。上完課,綠子來我鄰座坐下,手拄下巴,半天沒有吭聲。窗外雨下個不停。這是梅雨時節特有的雨,沒有一絲風,雨簾垂直落下,一切都被淋得濕漉漉的。其他同學全部離開教室後,綠子也還是以那副姿勢默然不動。一會兒,她從棉布上衣袋�掏出萬寶路銜在嘴上,把火柴遞給我。我擦燃一根給她點上。綠子圓圓地噘起嘴唇,把煙緩緩地噴在我臉上。

  “喜歡我的發型?”

  “好得不得了。”

  “如何好法?”

  “好得全世界森林�的樹統統倒在地上。”

  “真那樣想?”

  “真那樣想。”

  她注視著我的臉,良久,把右手伸出。我握住它。看上去她比我還要如釋重負。綠子把煙灰抖落在地板上,倏地起身立起。

  “吃飯去吧,前胸貼後背了。”綠子說。

  “去哪兒?”

  “日本橋高島屋商店的餐廳。”

  “幹嗎故意去那種地方?”

  “隔些日子我就想去一次那�。”

  於是我們乘地鐵來到日本橋。也許從早上就開始下雨的關系,商店�空空蕩蕩,沒有幾個人影。整個店內充溢著雨的氣味,店員也因無所事事而顯出無聊的神情。我們走到設在地下室的餐廳。細細看了一遍陳列的樣品,兩人都決定吃盒飯。雖是午飯時間,但餐廳�人並不擠。

  “在商店的餐廳吃飯,這可是相隔好久的事了。”我一邊說一邊端起幾乎惟獨商店餐廳才能見到的光溜溜的瓷茶杯,喝了一口。

  “我喜歡這樣。”綠子說,“覺得好像做了一件特殊事情。這大概同小時的記憶有關,小時很少很少由大人領著逛商店。”

  “我倒好像常逛,我媽喜歡逛商店的。”

  “真好。”

  “也談不上好不好,我本來不樂意去什麼商店。”

  “不是那個意思。我說的好是指在大人關懷下長大。”

  “噢,獨生子嘛!”我說。

  “小時候我就想好了,長大後一定一個人來商店餐廳飽飽吃上一頓。”綠子說,“不過也夠無聊的,獨自在這種地方毛毛草草吃頓飯,哪�能有什麼意思。既不是特別好吃的東西,又亂哄哄地讓人心煩意亂,空氣又糟,光是地方寬敞。但我還是時常想來這�。”

  “這兩個月好難熬啊!”我說。

  “從你信上知道了。”綠子面無表情地應道,“反正先吃飯吧,除此以外我現在考慮不了別的。”

  我們把半圓形飯盒�的東西一掃而光,喝了湯,飲了茶。綠子吸了支煙。吸罷,一言不發地迅速立起,拿傘在手。我也隨之欠身,拿起傘。

  “這回去哪�?”我問。

  “來商店餐廳吃完飯,往下當然是去天台嘍!”綠子說。

  雨中的天台一個人也沒有。寵物用品櫃台看不見售貨員。小賣部和乘用物售票處也都落著卷閘門。我們撐著傘,在濕漉漉的木馬、花木架、攤床之間散步。東京的鬧市區中心居然有此等荒涼的場所,我有些意外。綠子說要看望遠鏡,我投進一枚硬幣,她看的時候我為她撐傘。

  天台角落�有一小塊帶涼棚的娛樂場,擺著幾台兒童遊戲機。我和綠子在�邊一個歇腳凳模樣的矮台上坐下,觀望雨景。

  “說點什麼呀!”綠子說,“總該有話說吧,你?”

  “我並不想為自己辯護,不過上次我確實心緒很糟,木頭木腦的,對好多事都心不在焉。”我說,“但見不到你後我才深深意識到——只因有你,我才得以好歹堅持到現在。而失去你之後,我實在孤獨得好苦。”

  “可你不知道吧,渡邊君?由於不得見你,這兩個月我是多麼寂寞,度日如年。”

  “不知道,沒想到。”我驚訝地說,“我以為你生我的氣,所以才不想見我。”

  “你這人腦袋怎麼這麼簡單?我肯定想見你的嘛!我不是說過喜歡你的嗎?我並不會隨隨便便喜歡上一個人,或輕而易舉拋棄一個人。這點你還看不出來?”

  “那當然是那樣……”

  “不錯,我是生你氣來著,恨不得狠狠踢你一百八十腳。還不是,好久才見一次面,你卻呆愣愣地只顧想別的女人,看都不願看我一眼,我就是生這個氣。不過另一方面我一直在想,恐怕還是同你分開一段時間為好,即使為了把事情弄清楚。”

  “事情?”

  “就是我同你的關系。具體說來,我已經漸漸覺得同你在一起更有意思,較之同他相處。你不認為這無論如何都不合情理、都有欠穩妥?當然我是喜歡他。雖然他多少有點固執、偏激,有點法西斯,但優點也多的是。而且一開始我也是經認真考慮才喜歡他的。但是,對我來說,你這人總像有些與眾不同。和你在一起,我感覺再稱心如意不過。我信賴你,喜愛你,不願放棄你。一句話,自己對自己都逐漸沒了主意。這樣,我就去他那�開誠布公地商量,看如何是好。他叫我別再找你,說如果再找你就得同他一刀兩斷。”

  “那怎麼辦了?”

  “和他斷交了,利利索索的。”說著,綠子把一支“萬寶路”銜在嘴上,用手攏著劃火柴點燃,猛猛吸了一口。

  “為什麼?”

  “為什麼?”綠子吼道,“你腦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語假定形,又能解數例,又會讀馬克思,這一點為什麼就不明白?為什麼還要問?為什麼非得叫女孩子開口?還不是因為我喜歡你超過喜歡他麼?我本來也很想愛上一個更英俊的男孩兒,但沒辦法,就是相中了你。”

  我想說句什麼,但喉頭似乎有什麼東西堵著,一時未能出口。

  綠子把煙扔進水窪:“喂喂,別陰沈著臉,叫我看著難受。你放心,知道你另有心上人,我什麼都不指望。不過抱一抱我總可以吧?這兩個月我也真熬得夠嗆!”

  我們在娛樂場後頭撐傘抱在一起。身體緊緊貼住,嘴唇急切切地合攏。她的頭發、她的棉布牛仔夾克的領口都發出一股雨的氣味。我不由想:少女的身體是何等柔軟何等溫暖!隔著一層茄克衫,我胸口明顯感到了她的乳房,覺得自己確實好久都未曾接觸如此充滿生機的肉體。

  “上次和你見面那天夜�,我就跟他講了,就此各奔東西。”綠子說。

  “我非常喜歡你。”我說,“打心眼�喜歡,不想再撒手。問題是現在毫無辦法,進退兩難。”

  “因為那個人?”

  我點點頭。

  “嗯,告訴我,和她睡過?”

  “只一次,一年前。”

  “那以後再沒見面?”

  “見了兩次,但沒幹。”我說。

  “那又為什麼?她不是喜歡你麼?”

  “無可奉告。”我說,“情況極為複雜,千頭萬緒,而且由於天長日久,實情都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不論對我還是對她,我所知道的,只是一種責任,作為某種人的責任,並且我不能放棄這種責任。起碼現在我是這樣感覺的,縱使她並不愛我。”

  “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兒,”綠子把臉頰擦在我脖頸上說,“而且現在就在你的懷抱�表白說喜歡你。只要你一聲令下,赴湯蹈火都在所不惜。雖然我多少有蠻不講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幹,臉蛋也相當俊俏,乳房形狀也夠好看,飯菜做得又好,父親的遺產也辦了信托存款,你還不以為這是大甩賣?你要是不買,我不久就到別處去。”

  “需要時間。”我說,“需要思考、歸納、判斷的時間。我也覺得對不起你,但現在只能說到這�。”

  “但你是喜歡我,是不想再撒手吧?”

  “那當然是的。”

  綠子離開我的身子,動情地一笑,看著我的臉。“那好,我等你,因為我相信你。”她說,“只是,要我時就只要我,抱我時就得只想我。明白我說的意思?”

  “明明白白。”

  “還有,你對我怎麼樣都可以,但千萬別做傷感情的事。在過去的生活�我已經被傷害得夠厲害了,不想再受下去,我要活得快活些。”

  我摟過綠子,吻著她。

  “還不快把那破傘放下,拿兩只胳膊緊緊抱住!”她說。

  “放下傘不淋成落湯雞了?”

  “管它什麼落湯雞!求你現在什麼也別想,只管死死抱住我。我都整整忍耐兩個月了。”

  我把傘放在腳下,頂著雨把綠子緊緊摟在懷中。惟有車輪碾過高速公路的沈悶回響仿佛縹緲的霧靄籠罩著我們。雨無聲無息、執著地下個不停,我們的頭發已被徹底淋透,雨滴如同淚珠一般順頰而下,她的棉布牛仔夾克和我的黃色尼龍風衣全被染成了深色。

  “到能避雨的地方去吧?”我說。

  “去我家!家�誰也不在。這樣非傷風不可。”

  “百分之百。”

  “瞧,咱倆活像從河�遊過來的。”綠子邊笑邊說,“痛快!”

  我們在毛巾櫃台買了條大號毛巾,輪流進洗手間擦幹頭發。之後乘地鐵來到她在茗荷谷的公寓。綠子馬上讓我淋浴,然後她才進去。我穿上她借給我的浴衣,等待衣服幹透。她自己換上馬球衫和裙子。兩人在廚房餐桌上喝咖啡。

  “講講你的事。”綠子說。

  “我的什麼事?”“呃……你討厭什麼?”

  “討厭雞肉、性病和饒舌的理發匠。”

  “此外?”

  “4月孤獨的夜晚和鑲花邊的電話機罩。”

  “此外?”

  我搖搖頭:“再想不起特別的。”

  “我的他——以前那個他——討厭的東西多得很。例如我穿超短裙啦,吸煙啦,每喝必醉啦,口出髒話啦,講他朋友不好啦……所以,如果在我身上有你討厭的,盡管提出。能改的我改就是。”

  “沒有什麼。”我想了一會說,“什麼也沒有。”

  “真的?”

  “你穿的我都喜歡,你做的說的,你的走路姿勢,你的醉態我統統喜歡。”

  “這樣下去真的可以?”

  “也不知道讓你怎麼改好,索性就這樣好了。”

  “喜歡我喜歡到什麼程度?”綠子問。

  “整個世界森林�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黃油。”

  “嗯——”綠子略顯滿足,“能再抱我一次?”

  我和綠子在她房間的床上相抱而臥。我們邊聽滴雨聲邊在被窩�親嘴。接著從世界的構成一直談到煮雞蛋的軟硬度,簡直無所不談。

  “下雨天螞蟻到底幹什麼呢?”綠子問。

  “不知道,”我說,“估計是打掃洞穴或整理貯藏物什麼的吧。螞蟻很勤快。”

  “那麼勤快為什麼還不進化,為什麼從古至今一直是螞蟻?”

  “說不清。大概身體結構不適合進化——同猿猴相比。”

  “想不到你也有這麼多一問三不知。”綠子說,“我還以為渡邊其人大凡世事無所不通咧!”

  “世界大無邊。”

  “山高海又深。”說罷,綠子把手從我的浴衣下擺伸進去,握住那勃起的東西,然後倒吸了一口涼氣,“喂,渡邊,可別見怪,老實說真的不成。這麼大,這麼硬!”

  “開玩笑吧?”我歎息一聲。

  “是玩笑。”綠子哧哧笑著,“不要緊,放心好了。這個尺寸的完全進得去。喂,仔細看看可好?”

  綠子縮進被�,擺弄了好半天。,翻翻包皮,用手掌掂掂分量,然後從被窩探出頭來,籲了口氣)。

(“可我十分十分中意你這玩意兒,不是奉承你。”

“謝謝。”我老實道謝。

“可是你不想和我幹吧?在各種事情弄清楚之前?”

“不至於不想幹吧,”我說,“想得都快發神經了。但又不能幹。”

“死腦筋!我要是你就一幹為快。幹完再考慮不遲。”

“真那樣做?”

“騙你。”綠子小聲道,“我也不會幹的,我想,我要是你同樣不會幹的。我就喜歡你這種地方,真的好喜歡。”

“怎麼個喜歡法?”我問。

她沒有回答,而是緊緊地貼住我,嘴唇吻在我乳頭上,握著那東西的手開始在下邊緩緩地動。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她同直子手的動作相當不同。兩者都充滿溫存,妙不可言,然而總有的地方相異,使我覺得是在經受迥然有別的另一種體驗。

  “喂,渡邊君,又在想別的女人吧?”

  “沒想。”我撒謊道。

  “真的?”

  “真的。”

  “這種時候可不許你想別的女人。”

  “想不成的。”我說。

“想碰碰我的胸脯或那地方?”綠子問。

“想的,但還是不碰的好。一次搞許多名堂,刺激太強了。”

綠子點點頭,在被子�窸窸窣窣脫了內褲,對準我那東西:“排在這�。”

“要弄髒的。”

“人家眼淚都要出來了,別說蠢話。”綠子帶著哭腔說,“洗洗就完了。別假客氣啦,想排就排吧。要是過意不去,就買新的當禮物送我。要不,你是不中意我才排不出?”

“沒的話。”我說。

“那就排吧,沒關系,排吧。”

我排完後,她檢查了那攤東西。“上面都沾滿了呢,”她不無欽佩地說。

“太多了?”

“沒關系,不怎麼多。傻子,盡管排好啦。”綠子笑著和我接吻。

  傍晚時分,綠子去附近買東西,做了晚飯。我們坐在廚房餐桌旁,喝啤酒吃炸蝦,最後是吃青豆飯。

  “吃得飽飽的,造得多多的。”綠子說,“我替你好好排放出去。”

  “多謝。”

  “我嘛,知道好多好多方法。開書店時從婦女雜志上學來的。跟你說,婦女懷孕時幹不成那事,為了使丈夫那期間�不在外頭胡搞,就搜集各種各樣的處理辦法。也確實有很多方式。感興趣?”

  “感興趣。”我說。

  離開綠子後,我乘上電車回家。在車中我打開從車站買的一份晚報。但我還沈浸在思慮中,一行也讀不下去,讀了也不知所雲。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報紙莫名其妙的版面,繼續思索以後自己將何去何從,我周圍的環境將出現何種變化。我不時感到世界的脈搏在我身旁突突悸動不已。我喟然長歎,旋即合上雙目。對於今天一整天的所作所為,我絲毫不覺後悔;倘若能再過一次今天,我深信也必然故伎重演——仍在雨中天台上擁抱綠子,仍被淋成落湯雞,仍在她床上被其手指疏導出去。對此我不存任何疑問。我喜歡綠子。她肯重新投入我的懷抱,使我感到樂不可支。若同她結為伴侶,想必能相安無事。而且正如她自己所說,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女孩兒,那熱乎乎的身體就在自己的懷中。作為我,何嘗不想把綠子剝得精光,分開下肢進到其溫暖的縫隙中去——為克制住這種強烈的沖動我不知做了多大努力。當她握住我那件東西的手指緩緩移動的時候,我實在不能加以制止。我渴求她,她也渴求我,我們已經在相愛。有誰能控止得住呢?是的,我是愛綠子。這點恐怕更早些時候就已了然於心,只不過自己長期回避做出結論而已。

  問題在於我無法很好地向直子解釋這種局面的發展。若在其他時期倒也罷了,而對眼下的直子,我根本不可能說我已喜歡上了別的女孩。更何況我仍在愛著直子。盡管愛的方式在某一過程中被扭曲得難以思議,但我對直子的愛卻是毋庸置疑的,我在自己心田中為直子保留了相當一片未曾被人染指的園地。

  我所能做的,就是向玲子寫一封毫無保留的信。我回到住處,坐在簷廊�,眼望夜幕籠罩下的雨中庭園,頭腦中推出幾行詞句。於是我開始俯案直書:“我不能不向您寫這封信——這封對我來說萬般痛苦的信。”寫罷開頭,我大致敘述了我同綠子迄今為止的關系,以及今天兩人間發生的事。

  我愛過直子,如今仍同樣愛她。但我同綠子之間存在的東西帶有某種決定性,在她面前我感到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量,並且恍惚覺得自己勢必隨波逐流,被迅速沖往遙遠的前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嫻靜典雅而澄澈瑩潔的愛,而綠子方面則截然相反——它是立體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動,在搖撼我的身心。我心亂如麻,不知所措。這絕非自我開脫,我自以為生來至今始終以誠為本,對任何人也未曾文過飾非,時刻小心不誤傷任何人。然而到頭來自己反被拋入這迷宮般的境地,我全然不知何以如此。我到底應怎麼辦呢?這點我只能同您商量,此外別無他人。

  我貼上速遞郵票,當天夜�把信投進了郵筒。

  玲子信的到來是此後第六天。

  恕不客套。

  首先報告好消息。

  直子好轉得聽說比預想的快。我和她通過一次電話,聽起來她說話已清楚多了。很可能短期內返回這�。

  其次是關於你的。

  依我之見,你大可不必把許多事情想得那麼嚴重,愛上一個人是難得的好事,倘若那愛情是真誠的,誰也不至於被拋入迷宮,要有自信。

  我的建議非常簡單。第一,如果你被叫綠子的那個人所強烈吸引,你同她墜入情網便是理所當然的。這或許一帆風順,也可能一波三折。所謂戀愛本來就是這麼回事。一旦墜入情網,一切聽之任之或許不失為自然之舉。我是這樣想的,這也是一種真誠的表現形式。

  第二,至於你是否同綠子發生性關系,這純屬你自身的問題,我不便表態。最好同綠子暢所欲言,以得出可以接受的結論。

  第三,此事請瞞著直子。如果到了非對她挑明不可的地步,屆時再由你我兩人考慮萬全之策。所以你暫時不要透露給那孩子,交給我處理好了。

  第四,過去你在很大程度上是直子的精神支柱。即使你不再對她懷有作為戀人的感情,你能為直子做的事也應當還有很多。所以,你不必把一切都看得那麼嚴重。我們(這�的我們是對正常人和不正常人統而言之的總稱)是生息在不健全世界上的不健全的人。不可能用尺子測量長度或用分度器測量角度而如同銀行存款那樣毫厘不爽地生活。對吧?

  就我個人感情而言,綠子倒像是個非常可貴的女孩兒。你為她傾心這點,從信上也看得一清二楚;而你對直子的一片癡情我也了然於心。這並非什麼罪過,只不過是大千世界�司空見慣之事。在風和日麗的天氣�蕩舟於美麗的湖面,我們會既覺得藍天迷人,又深感湖水多嬌——二者同一道理。不必那麼苦惱。縱令聽其自然,世事的長河也還是要流往其應流的方向,而即使再竭盡人力,該受傷害的人也無由幸免。所謂人生便是如此。這樣說未免大言不慚——你也到了差不多該學習對待人生方式的年齡。有時候你太急於將人生納入自己的軌道。假如你不想進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達地委身於生活的河流。就連我這樣孱弱而不健全的女人,有時都覺得人生是多麼美好。真的!所以,你也務必加倍追求幸福,為追求幸福而努力。

  當然我很遺憾,遺憾你同直子未能迎來大團圓的結局。然而歸根結底,又有哪個人能明白什麼算是好結局呢!因此你無須顧忌誰,如若你認為可以獲得幸福,那就及時抓住機會!以我的經驗來看,人的一生中這種機會只有兩三回,一旦失之交臂,一輩子都將追悔莫及。

  我每天都在沒有任何聽眾的情況下彈吉他,這的確有點百無聊賴。也不願過下雨的黑夜。真想什麼時候再次在有你和直子的房間�邊吃葡萄邊彈吉他!

  就此擱筆。

  石田玲子

  6月17日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9 15:01:4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直子死了以後,玲子仍給我來了幾封信。信上說那既非我的責任,也不是某人的責任,而是如同天要下雨,不是任何人所能制止的。但對此我沒有回信。我能說什麼呢?況且畢竟已經無可挽回。直子已不在這個世上,已經化為一抔灰燼。

  8月末參加完直子淒涼的葬禮返回東京,我告訴房東自己準備離開一段時間,請他們照看一下。並跑去打工的餐館,說暫時來不成了。繼之給綠子寫了封短信:現在一言難盡,希望稍待時日,請諒。此後三天時間�,我挨家進電影院,從早看到晚,大凡東京上映的影片統統看了一遍。爾後收拾好旅行背囊,提出所有的銀行存款,去新宿站乘上第一眼看到的特快列車。

  至於去了什麼地方以及如何去的,我全然無法記起。風景、氣氛和聲響記得真真切切,而地點卻忘得幹乾淨淨。連順序也忘了。我乘上火車或公共汽車,或搭坐路上所遇卡車的助手席,一個城鎮接一個城鎮地穿行不止。如果有空地有車站有公園有河邊有海岸,及其他凡是可以睡覺的場所,我不問哪�,鋪上睡袋便睡。也有時央求睡在派出所�,有時睡在墓地旁。只要是不影響通行而又可以放心熟睡的地方,我便肆無忌憚地大睡特睡。我將風塵仆仆的身子裹在睡袋�,咕嘟咕嘟喝幾口低檔威士忌,馬上昏睡過去。遇到熱情好客的小鎮,人們便為我端來飯菜,借給我蚊香;而若是人情淡薄的地方,人們便喊來警察把我逐出公園。對我來說,好也罷壞也罷怎麼都無所謂。我所尋求的不過是在陌生的城鎮睡個安穩覺而已。

  手頭吃緊時,我就出三四天苦力賺一點現錢。無論哪�總有些苦力可做。我並無特定目的地,只是逐一在城鎮中穿行不止。世界廣闊無邊,到處充滿怪異的現象和奇妙的人們。我給綠子打過一次電話,因為實在渴望聽到她的聲音。

  “喂喂,學校早都開學了。”綠子說,“提交聽課報告的家夥都有好些個了。你怎麼搞的,到底?整整三周音信全無。在哪�幹什麼呢?”

  “對不起,現在不能返京,還不能。”

  “你要說的只這個?”

  “現在一言難盡,有口難言。等到10月……”

  綠子一言不發,“砰”一聲掛斷電話。

  我繼續旅行,時而住進廉價旅店,洗個澡,刮刮胡須。一次對鏡看去,發現我的嘴臉甚是醜惡。由於風吹日曬,皮膚粗糙不堪,雙眼下陷,兩腮深凹,而且有來曆不明的汙垢和擦傷,活像剛剛從黑洞穴深處爬出來的。但仔細端詳,的確是自家嘴臉無疑。

  當時我行走的是山陰海岸。鳥取或兵庫的北海岸即在這一帶。沿海岸趕路還是輕松的,因為沙灘上肯定找得到愜意的睡眠場所。並且可以撿來被海水沖上岸的木柴升起炊火,從魚店買來幹魚烤熟來吃。我還打開威士忌,一面諦聽濤聲一邊懷念直子。真是奇怪——她已經死了,已經不在這個世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這一事實,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我甚至親耳聽到了釘其棺蓋的叮當聲,然而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她已魂歸九泉這一事實。

  她給我留下的記憶實在過於鮮明了。她輕輕地吻我,頭發垂落在我的小腹——那光景至今仍曆曆在目。我還記得她的溫情和喘息,以及一泄而出後無可排遣的感傷。這一切就像5分鍾前剛剛發生過一樣,仿佛直子就在身邊,伸手即可觸及她的身體。然而她已經不在了,已經不存在於這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

  在輾轉反側的不眠之夜,我想起直子的種種音容笑貌,不容我不想起。因為我心�關於直子的記憶堆積如山,只要稍稍開啟一點縫隙,它們便爭先恐後,鼓湧而出,而我根本無法遏止其突發的攻勢。

  我想起直子在晨雨中身穿雨衣清掃鳥舍和手拿鳥餌口袋的情景,想起壞了半邊的生日蛋糕,想起那天夜�浸濕我襯衣的淚水。是的,那天也是個雨夜。冬日來臨,她身穿駝絨大衣在我身旁移動步履。她總是戴一個發卡,總是用手摸它,而且總是用晶瑩明澈的眸子凝視我的眼睛。她身披一件藍色睡衣,在沙發上抱膝而坐,下頦搭在膝頭。

  就是這樣,直子的形象如同洶湧而來的潮水向我聯翩襲來,將我的身體沖往奇妙的地帶。在這奇妙地帶�,我同死者共同生活。直子也在這�活著,同我交談,同我擁抱。在這個地方,所謂死,並非使生完結的決定性因素,而僅僅是構成生的眾多因素之一。直子在這�仍在含有死的前提下繼續生存,並且對我這樣說:“不要緊,渡邊君,那不過是一死罷了,別介意。”

  在這樣的地方,我感覺不出悲哀為何物。因為死是死,直子是直子。“瞧,這有什麼,我不是在這�麼?”直子羞澀地笑著說道。她這一如往日的平平常常的一言一行,使我頓感釋然,心緒平和如初。於是我這樣想道:如果說這就是所謂死,則死並不壞。“是啊,死有什麼大不了的。”直子說,“死單單是死罷了。再說我在這�覺得非常快活。”直子在濁浪轟鳴的間歇�這樣告訴我。

  但為時不久,潮水退去,剩我一個人在沙灘上。我四肢無力,欲走不能,任憑悲哀變成深重的夜幕將自己合攏。每當這時,我時常獨自哭泣——與其說是哭泣,莫如說任由渾似汗珠的淚滴不由自主地漣漣而下。

  木月死時,我從他的死中學到一個道理,並將其作為大徹大悟的人生真諦銘刻或力圖銘刻在心。那便是: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死潛伏在我們的生之中。”

  實際也是如此。我們通過生而同時培育了死,但這僅僅是我們必須懂得的哲理的一小部分。而直子的死還使我明白:無論諳熟怎樣的哲理,也無以消除所愛之人的死帶來的悲哀。無論怎樣的哲理,怎樣的真誠,怎樣的堅韌,怎樣的柔情,也無以排遣這種悲哀。我們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從這片悲哀中掙脫出來,並從中領悟某種哲理。而領悟後的任何哲理,在繼之而來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樣地軟弱無力——我形影相吊地傾聽這暗夜的濤聲和風鳴,日複一日地如此冥思苦索。我喝光了幾瓶威士忌,啃著面包,喝著水筒�的水,滿頭沾滿沙子,背負旅行背囊,踏著初秋的海岸不斷西行、西行。

  一個秋風陣陣的傍晚,我正躲在廢船陰影�裹著睡袋滿面流淚的時候,一個年輕的漁夫走來,遞給我一支煙。我足有十個月未曾吸煙,便接過吸了一口。他問我為什麼哭,我幾乎條件反射地謊說母親死了,所以悲傷得四處遊浪。他從內心同情我,從家�拿來一瓶清酒和兩只杯子。

  在風聲呼嘯的海灘,兩人舉杯對飲。漁夫說他16歲死了母親,說他母親盡管身體不太結實,卻從早到晚拼命勞作,結果積勞成疾,死了。我邊喝酒邊心不在焉聽他說著,哼哈應付一兩聲。在我聽來,那些事仿佛發生在遠不可及的世界�。這何足為奇!我不由陡然一陣心頭火起,恨不得狠狠掐住這家夥的脖子。你母親算什麼?你說!我失去了直子,那般完美無暇的肉體從地球上徹底消失了!而你卻在羅羅嗦嗦地大談什麼你母親!

  但這股怒氣旋即煙消雲散。我合上眼睛,似聽非聽地茫然聽著漁夫沒頭沒腦的話。過一會兒,他問我吃了飯沒有。我回答吃是沒吃,但背囊�有幹奶酪、西紅柿和巧克力。他問午間吃了什麼,我說吃了面包、幹奶酪、西紅柿和巧克力。他於是叫我在這�等候,起身走開。我想勸阻,但他頭也沒回地倏忽隱沒在黑暗中了。

  沒奈何,我便一人獨飲。沙灘上滿是煙花屑,海浪大發雷霆般地轟隆隆猛撲上來,在岸邊摔得粉碎。一條瘦骨鱗峋的狗搖著尾巴跑近,圍著我燃起的炊火搖頭晃腦轉了幾圈,尋找可吃的東西,發現一無所有,失望地走開了。

  過了30多分鍾,剛才那位年輕漁夫手提兩個壽司飯盒和一瓶清酒折回來。“這個吃掉!”他說,“下面的飯卷是紫菜和油炸豆腐包的,明天再用。”他拿起一升裝酒瓶,把酒倒進自己杯�,給我的杯子也斟了。我謝過他。一個人吃了足夠兩人吃的壽司。隨後兩人喝起酒來,喝到不能再喝下去的時候,他叫我去他家住,我推說自己一個人睡在這�更好,他沒再硬勸。臨分手時,他從衣袋�掏出一張四折的五千元鈔票,塞進我襯衣兜�,叫我買點什麼營養品吃,說我臉色難看得很。我謝絕說已經承蒙如此款待,哪�還能再要錢,但他執意不收回。說這不是錢,是他的心意,叫我別多想,拿著就是。我只好道謝收下。

  漁夫走後,我驀地記起高中三年時第一次睡過的女友,在她身上自己做的何等殘酷!想到這點,我心�感到一陣冰冷,無可救藥的冰冷。我幾乎從未思考過她會作何想法,有何感受,以及心靈受何刺激。甚至至今都未好好想過她一下。其實她是個非常溫柔的女孩兒,只是當時我將那種溫柔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絲毫未加珍惜。她現在做什麼呢?能夠原諒我麼?我想。

  我心�難受得不行,吃下去的一口吐在廢船旁邊,由於酒喝過了量,腦袋開始作痛。加之對漁夫扯謊,還拿了他的錢,更覺怏怏不快。我想差不多該是返京的時候了。總不能長此以往,無盡無休。我將睡袋卷起塞進背囊,扛著朝國營鐵路車站走去,問站務員現在回東京應如何乘車,他查了時刻表,告訴說若能碰巧趕上夜行車,翌日一早即可抵大阪,再從那�轉乘新幹線去東京。我道聲謝謝,用漁夫送給的五千元鈔票買了去東京的車票。候車時間�,我買份報紙看了眼日期:1970年10月2日。就是說我正好連續旅行了一個月。心想這回橫豎得重返現實世界了。

  一個月的旅行並未使我的情緒豁然開朗,也沒有緩解直子的死給我的打擊。我以同一個月前幾無變化的心境返回東京,甚至連給綠子打電話都不可能。我不知到底應怎樣對她開口。我能說什麼呢?一切都過去了,和你兩人幸福地生活吧——這樣說合適嗎?我當然不能說這樣的話。但不管怎樣去說,也無論采取怎樣的說法,最終應說的事實惟有一個:直子死了,綠子剩下。直子已化為白色的骨灰,綠子作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來。

  我覺得自己似乎是個汙穢不堪的人。返京以後,我仍然一個人在房間�悶了好幾天。我為直子準備的房間下著百葉窗,家具蓋著白布,窗欞薄薄落了一層灰。我在這樣的房間�度過了每一天的大部分時間。我想起了木月。喂,木月,你終於把直子弄到手了!也罷,她原本就屬於你的。說到底,恐怕那�才是她應去的地方。在這個百孔千瘡的生者世界上,我對直子已盡了我所能盡的最大努力,並為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過也沒關系,木月,還是把直子歸還給你吧,想必直子選擇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內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處勒緊了自己的脖子。我說木月,過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進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時我覺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館管理人——在連一個參觀者也沒有的空蕩蕩的博物館�,我為我自己本身負責著那�的管理。

  ※

  回京第四天,接到玲子的信。信封上貼著快信郵票。內容極簡單:“一直未同你聯系,十分放心不下。望打電話來。早上9點和晚上9點我在以下電話號碼的電話機前等候。”

  晚間9點,我撥通信上的電話號碼,玲子馬上拿起聽筒。

  “好嗎?”她問。

  “湊合活著。”我說。

  “喂,後天去見你可以麼?”

  “見我?來東京?”

  “嗯,是啊。想和你單獨好好敘談敘談。”

  “那麼說要從那�出來了,你?”

  “不出來怎麼能去見你!”她說,“也該到出來的時候了。一待整整8年,再不出來就爛在�面嘍。”

  我一時應對不上,略為沈吟了一下。

  “後天乘新幹線去,3點20分到東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樣還記得?或者說直子死後對我再沒一點興致了?”

  “哪�。”我說,“後天3點20分去東京站接你。”

  “馬上認得出來:拿著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沒第二個。”

  果不其然,在東京站我很快認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夾克、白西褲,腳上一雙紅運動鞋。頭發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沖刺而出,左手提著裝在黑殼�的吉他。一望見我,她刷地扭動臉上的皺紋,綻開笑容。看到玲子這張臉,我也不由得微笑起來。我拎過她的旅行包,兩人並肩走到中央線站台。

  “哦,渡邊君,什麼時候變成這麼一副猙獰面目?還是東京近來流行猙獰面目?”

  “旅行了一段時間,又沒吃什麼像樣的東西。”我說,“新幹線如何?”

  “一塌糊塗。窗戶也不開,途中本想買盒飯來著。簡直倒透黴。”

  “車廂�有過來賣東西的吧?”

  “你指的是又貴又難吃的三明治?那玩藝兒連快餓死的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歡在禦殿場買鯛魚飯來吃。”

  “那麼說話,要把你當成老太婆的。”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

  在去吉祥寺的電車上,她好奇地凝望著窗外武藏野的風光。

  “相隔8年連風光也變樣了?”我問。

  “渡邊君,你知道我現在是怎樣的心情?”

  “不知道。”

  “又驚又怕,又怕又驚,簡直要發瘋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人被拋到這種地方來。”玲子說,“不過,你不覺得‘簡直要發瘋似的’這個說法很妙?”

  我笑著握著她的手:“不怕,您一點不用擔心,再說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來的。”

  “我從那�出來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說,“我所以能離開那�,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來直子不在以後,我已經無法忍耐獨自留在那種場所的寂寞;二來有必要來東京找你好好談一次。所以才離開那�。如果沒有這兩點,我說不定要在那�過一輩子。”

  我點點頭。

  “往後怎麼辦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說,“音大時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辦了一間音樂教室,兩三年前就勸我去幫忙,我沒答應,說懶得去那麼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後,除了旭川,還想不出其他落腳處。那地方怕不會像是失手弄出來的大陷坑吧?”

  “沒那麼恐怖。”我笑道,“去過一次,小鎮不壞,氣氛挺有趣的。”

  “真的?”

  “不假,比在東京好,肯定。”

  “反正沒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過去了。”她說,“渡邊君,還能找時間去旭川玩?”

  “當然去的。不過你這就趕去不成?總要在東京逗留幾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話,準備待上兩三天。能在你那�借個宿嗎?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毫無問題。我鑽進睡袋在壁櫥�睡。”

  “抱歉抱歉。”

  “沒關系,壁櫥寬敞得很。”

  玲子有節奏地輕輕叩擊夾在腿間的吉他殼。

  “我恐怕要訓練一下自己的身體,在去旭川之前。對外面的世界還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著頭腦,心�又緊張。這方面能幫我一把?能依賴的人只有你這一位。”

  “只要我能辦到,幫多少把都行。”我說。

  “我這人,莫不是在打擾你吧?”

  “到底能打擾我的什麼呢?”

  玲子看著我的臉,扭下嘴唇笑了,再沒說什麼。

  從吉樣寺下了電車,在轉乘公共汽車去我住處之前的時間�,我們沒說什麼像樣的話,只是斷斷續續地談東京市容的變化,談她的音大時代,談我過去的旭川之行。有關直子的事絕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個月未見,但如今和她單獨走起來,心頭仍不可思議地湧起一股平和、寬慰之感,並覺得以前好像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回想起來,同直子兩人在東京逛街時,便是與此完全相同的感覺。如同我與直子曾共同擁有木月的死一樣,而今我與玲子又共同擁有了直子的死。想到這�,我陡然什麼也說不出了。玲子一個人說了一會,發現我不開口,便也不再吭聲。於是兩人默默無言地乘上公共汽車,來到我的住處。

  這是初秋一個天朗氣清的午後——同恰好1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時一模一樣。雲如枯骨,細細白白,長空寥廓,似無任何遮攔。又是一個秋天,我想。風的氣息,光的色調,草叢中點綴的小花,一個音節留下的回響,無不告知我秋天的到來。四季更叠,我與死者之間的距離亦隨之漸漸拉開。木月照舊17,直子依然21,直至永遠。

  “一到這樣的地方我就松了口氣。”玲子走下汽車,環顧四周說道。

  “因為什麼也沒有嘛。”

  我從後門走進院子,把玲子領進這孑然獨處的小屋。玲子幾乎每看見什麼都贊賞一番。

  “好極了,這住處!”她說,“都是你做的?架子、桌子?”

  “是啊。”我一邊澆水泡茶一邊說。

  “手還蠻巧的,你這人。房間也乾淨利落。”

  “敢死隊影響的,他給我養成了衛生習慣。不過這一來房東倒高興,說我住得很潔淨。”

  “噢對了,得找房東寒暄一下。”玲子說,“房東住在院子對面吧?”

  “寒暄?用得著寒暄?”

  “情理之中嘛。一個怪模怪樣的半老婆子鑽到你這�彈吉他,房東也會納悶吧?這方面還是先弄穩妥為好。為這個我連糕點盒都準備好帶來了。”

  “虧你想得周全。”我佩服道。

  “上年紀的關系。我已想好,就說是你姨媽從京都來,你說時也要統一口徑。說起來,這種時候年齡拉開距離,到底好辦些,誰也不至於覺得蹊蹺。”

  她從旅行包�掏出糕點盒走出後,我坐在簷廊�又喝了杯茶,逗著貓玩。過了20分鍾,玲子才好歹回來。回來後,從旅行包�取出一罐餅幹,說是給我的禮物。

  “20多分鍾到底說什麼來著?”我嚼著餅幹問。

  “當然是說你。”她抱著貓貼臉說,“誇你規規矩矩,是個正正經經的學生。”

  “說我?”

  “是啊,當然是你。”玲子笑道。然後瞥見我的吉他,拿在手�,稍微調下弦,彈起卡爾羅斯·喬賓的《並非終曲》。許久沒聽她的吉他了,那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暖著我的心。

  “在學吉他?”

  “在倉房�扔著,借來隨便彈幾下。”

  “那,一會兒免費教你。”說著,玲子放下吉他,脫去粗花呢上衣,背靠簷廊柱子吸煙。外衣下面,穿著一件馬德拉斯格子襯衫。

  “瞧,這衣服蠻漂亮吧?”

  “是不錯。”我同意道。那的確是件格紋極瀟灑的襯衫。

  “這,是直子的。”玲子說,“知道麼?直子和我,衣服差不多是一個尺寸,尤其她剛進那�的時候。後來那孩子豐滿起來,尺寸多少有點變化,但基本出入不大,無論上衣、褲子還是鞋帽,有差別的大概只有胸罩。因為我等於沒有乳房。所以,我倆經常換衣服穿,或者說幾乎是共產。”

  我再次打量玲子的身體。經她一說,她的身段個頭確實同直子相似。由於臉形和手腕細弱的關系,印象中玲子要比直子瘦削。但仔細看去,身體顯得格外結實。

  “這褲子和上衣也是,全是直子的。看見我穿直子的東西,你心�怕不大好受?”

  “沒有的事。有人穿她的衣服,我想直子也會高興的。特別是你來穿。”

  “也真是奇怪,”玲子說著,輕輕打個響指,“直子沒給任何人寫遺書,卻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箋上草草寫了一行:‘衣服請全部送給玲子。’你不覺得這孩子怪?在自己即將結束生命的時候,為什麼會想到什麼衣服呢,這東西怎麼都無所謂,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該多得寫不完才是。”

  “此外什麼都沒有也未可知。”

  玲子吸著煙,沈思良久。“我說,你很想聽我從頭一五一十講起吧?”

  “請講給我聽!”我說。

  “醫院檢查的結果,說直子的病情眼下雖正在好轉,但為長遠起見,還是馬上集中根治為好。於是直子轉去大阪一家醫院,準備在那�住得長久些。以上情況想必已寫信告訴過你,大概是8月10日前後……”

  “信見了。”

  “8月24日,直子母親打來電話,說直子想返回一次,問我可不可以。說直子想自己整理一下東西,還很想同我好好聊聊,因為短時間內再見不到我,可以的話,想住一個晚上。我說我完全可以。我也非常想見直子,想同她交談。這麼著,第二天,就是25日她和母親乘出租車趕來。我們三人便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一邊整理東西。傍晚時,直子對她母親說往下不要緊了,請母親回去。她母親就叫一輛出租車回去了。直子看上去精神十分飽滿,我和她母親一點都沒想到別的。說實話,見面前我擔心得不得了,生怕她一下子瘦得搖搖晃晃,憔悴不堪。因我知道在那種醫院檢查治療起來,身體消耗得相當厲害,擔心她頂不住。結果見面一看,我馬上一顆心落了地——臉色比預想的顯得健康,還笑盈盈地開起玩笑,講話也較以前有條理多了。而且對自己的新發型很得意,說去了一趟美容院。於是我想若是這樣,即使她母親不在,光和我兩人也問題不大。她說:‘玲子姐,我想趁這機會在醫院�把過去全部清算一下。’我說是啊,或許那樣好。隨後我倆到外面散步,這個那個談了很多,如今後的打算等等。她甚至這樣說:要是兩人能離開那�一起生活該有多好。”

  “和你兩人?”

  “是的。”玲子微微聳下肩說,“我對她說,我倒無所謂,可渡邊君怎麼辦呢。結果她這樣說:‘那人的事我會安排妥當的。’只這麼一句。接下去談了我倆住在哪�、做什麼工作等等。然後去鳥舍逗鳥玩了一會兒。”

  我從電冰箱�取出啤酒喝。玲子又點燃一支香煙。貓早已在她腿上呼呼睡去。

  “那孩子一開始就已全部打定主意,所以才那麼有精神,才面帶笑容,才顯得那麼健康。肯定是定下決心後,心情變得暢快起來。她開始收拾房�的各種東西,不要的東西放進院子的油桶燒掉,包括當日記寫下的筆記簿和信件,統統付諸一炬,甚至連你的信。我覺得奇怪,問她為什麼燒掉。因為那孩子一直非常珍惜你的信,時常翻來覆去地看個沒完。她回答說:‘把過去的東西全部處理掉,也好獲得新生。’而我也沒有深想,以為不無道理。實際上也是說得通的,一般來看。但願這孩子恢複健康,萬事如意,我想。那天的直子也實在可愛得很,真想找你看上一眼。之後,我們像往常那樣在食堂吃罷晚飯,進浴池洗澡,打開心愛的上等葡萄酒,兩人喝著。我抱起吉他,照例彈甲殼蟲,彈《挪威的森林》,彈《米歇爾》,都是那孩子喜歡的。我們覺得相當開心,熄掉燈,適當脫去衣服,上床躺下。那是個悶熱得要命的夜晚,打開窗戶也幾乎沒一絲風進來。外面漆黑一團,如同給墨汁塗得沒留一點空白。蟲聲聽起來格外響。連房間�都充滿撲鼻的夏草氣息。這時直子突然提起你,提你同她做愛的事,而且說得極其詳細。如何被你脫去衣服,如何被你觸摸,自己如何濕潤,如何被侵人,如何妙不可言——說得非常具體。於是我按捺不住,問她為什麼到今天才提起這話。因為以前那孩子對做愛從來都是三言兩語地一帶而過。誠然,作為一種治療方法,我們也坦率地談到做愛,但那孩子死活不肯詳談,說不好意思。而現在卻突如其來地談得滔滔不絕,連我也不免吃驚。

  “‘只是有點想一吐為快。’直子說,‘要是您不大想聽,不說也可以的。’”

  “‘哪�。肚�有話要說,那就痛痛快快說徹底才好。我來聽。’”我說。

  “‘玲子姐,那實在是太妙了,整個腦袋都像要融化似的。真想就那樣在他懷抱�一生都幹那事。真這麼想的。’”

  “‘既然妙到那個程度,那就和渡邊君一起生活,每天都幹不就得了?’”我說。

  “‘可是不行呀,玲子姐。’直子繼續道,‘這我心�明白——那東西不期而來,倏忽而去,而且一去不複返。一生中只有碰巧來那麼一次,那以前以後我都毫無所感。既無沖動,又沒濕過。’”

  “當然,我給她解釋了一番。告訴她這種現象在年輕女子是屢見不鮮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幾乎都會自然消失。況且已經有過一次成功,用不著擔心。我剛結婚的時候也是怎麼都不順利,急得要死。”

  “‘不是那麼回事!’直子說,‘我什麼也沒擔心,玲子姐。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進到我那�邊,不想讓任何人擾亂我。’”

  我喝幹了一瓶啤酒,玲子吸完第二支煙,貓在玲子腿上伸伸腰,換個姿勢,又睡過去了。玲子略一猶豫,把第三支煙叼在嘴�,點燃。

  “接著直子抽抽搭搭哭起來。”玲子說,“我坐在她床上撫摸她的腦袋,安慰說,‘不要緊,一切都會好的,像你這樣年輕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會在男人懷�快快活活一輩子。’夏夜正熱,直子身上又是汗又是淚,濕得一塌糊塗。我拿來浴巾,給她擦臉擦身子,見她三角褲也濕透了,就叫她脫下來……噢,這沒什麼奇怪的,我倆一直一塊兒洗澡,那孩子就像我妹妹似的。”

  “明白,這我明白。”我說。

  “直子希望我抱抱她。我說這麼熱,怎麼抱得了。她說這是最後一次,我就抱了她。用浴巾把身體圍住,以免汗水貼著汗水,如此過了一會兒。等她鎮靜下來後,我又為她擦擦汗,穿上睡衣,放她躺好。她馬上靜靜地睡了,或者說是裝睡。但不管怎樣,那張臉實在叫人憐愛,就像生來從未受傷的十三四歲的孩子臉。見她這樣,我也放心地睡了。

  “6點醒來時,她已不見了。睡衣脫在床上,而衣服、運動鞋,還有經常放在枕邊的手電筒都沒有了。這時我發覺不對頭——打手電筒說明是天還沒亮就走掉的,對吧?出於慎重,我查看了桌面,那紙條就在上面:‘衣服全部送給玲子。’於是我馬上跑去大夥那�,讓大夥分頭去找直子。隨即全員出動,從宿舍區一直找到四周樹林,過篩子似的搜查了一遍。結果花了五個鍾頭才找到。那孩子,連繩子都早已備好,帶去了那�。”

  玲子喟然歎息一聲,撫摸著貓的腦袋。

  “喝茶嗎?”我試著問。

  “謝謝。”她說。

  我燒開水,沏上茶,折回簷廊。夕陽垂垂西墜,斜暉奄奄一息,樹影長長地伸至我們腳前。我一邊喝茶,一邊望著紛然雜陳的奇妙庭園——棣棠、杜鵑、南天竹等在那�我行我素地橫躺豎臥。

  “找到後不久,急救車來把直子拉走。我被警察一一詢問了情況。說是詢問,其實也沒深入問什麼。一來有遺書樣的紙條留下來,自殺不言而喻;二來他們那些人以為精神病患者恐怕就是要自殺的。所以詢問也僅是走過場而已。警察一離開,我就打了電報給你。”

  “好淒涼的葬禮啊!”我說,“也太寂靜了,人又寥寥無幾。她家人光是對我放心不下,猜不出我怎麼會曉得直子的死。肯定是不願意讓別人知道是自殺。實際上真不該去參加葬禮,我也因此一蹶不振,失魂落魄,之後不久就外出旅行了。”

  “渡邊君,不去散散步?”玲子問道,“該買點東西做晚飯了吧,我都餓了。”

  “好。可有什麼喜歡吃的?”

  “火鍋。”她說,“我有好些年好些年沒吃火鍋了,做夢都夢見吃火鍋。肉、大蔥、鬼芋、煎豆腐、茼蒿,一古腦兒放進去煮,咕嘟咕嘟……”

  “吃是可以,可問題是沒有吃火鍋用的鍋,我這兒沒有。”

  “這好辦,包在我身上,找房東借來就是。”

  她一溜風地走去正房,借來一個滿高級的火鍋、一個小煤氣爐、一段煤氣軟管。

  “如何,不錯吧?”

  “真行!”我心悅誠服。

  我們去附近小商業街買了牛肉、雞蛋、青菜和豆腐,在酒店買了一瓶看上去考究些的白葡萄酒。付款時我堅持由我付,但終歸還是她全付了。

  “給人家知道買食品時我叫外甥付錢,我在親戚中豈不成塊笑料了!”玲子說,“再說我還沒淪落到捉襟見肘的地步,你別擔心。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分文不名地空身出來喲!”

  回到住處,玲子淘米做飯,我接上煤氣管,拉到簷廊�準備火鍋。準備妥當後,玲子從吉他盒�取出自己的吉他,坐在光線幽暗的簷廊�,仿佛確認樂器音質似的緩緩彈起巴赫的賦格曲。細微之處她刻意求工,或悠揚婉轉,或神采飛揚,或一擲千鈞,或愁腸百結。她不勝依依地側耳傾聽各種音質效果。彈奏吉他時的玲子,看上去仿佛正在欣賞一件愛不釋手的時裝中的妙齡少女,兩眼閃閃生輝,雙唇緊緊合攏,時而漾出一絲微微的笑意。一曲彈罷,她憑柱望天,面露沈思之色。

  “可以和你說話麼?”我問。

  “可以可以,我只是想我肚子餓了。”玲子說。

  “你不去見見丈夫和女兒?是在東京吧?”

  “橫濱。但我不能去,以前也說過吧,他們還是不同我發生聯系好。他們有他們新的生活,我見了無非徒增痛苦。最好就是不見。”

  她把“七星”煙的空盒捏成一團扔開,從挎包�取出盒新的,啟封叼上一支,但未點火。

  “我已成為過去的人。你眼前存在的不過是我往日的記憶殘片。我心目中最寶貴的東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壽終正寢。我只是按照過去的記憶坐臥行止。”

  “不過我是特別喜歡現在的你,不管是記憶殘片也罷什麼也罷。另外,或許這不值一提——你肯穿直子的衣服,我非常高興。”

  玲子好看地一笑,用打火機點燃香煙:“你人雖年輕,倒是蠻懂得討女人歡心。”

  我覺得有點臉紅:“我只是怎麼想怎麼說。”

  “知道。”玲子笑道。

  這時間�,飯燒好了。我便往鍋�倒上油,升起火鍋。

  “這,怕不是做夢吧?”玲子一邊使勁地吸著香味一邊說。

  “百分之百現實火鍋,照我的經驗。”

  相對來說,我們都未怎麼開口,只顧不聲不響地吃火鍋、喝啤酒、盛米飯。“海鷗”聞得香味跑來,分了點肉給它。滿滿吃飽肚子後,兩人背靠簷廊柱子,觀望月亮。

  “滿足了麼,這回?”我問。

  “非常。不折不扣地。”玲於不無吃力地回答,“我還是頭一次吃到這個程度。”

  “往下怎麼辦?”

  “休息一會後,想去趟澡堂。頭發亂蓬蓬的,得洗洗才行。”

  “沒問題,就在附近。”我說。

  “對了,渡邊君,可以的話,希望能告訴我:你已經同綠子那個女孩兒睡過了?”玲子問。

  “你指是否性交過?還沒有。我已定下決心,在各種事情一一落實之前不幹那事。”

  “這回不是算落實了麼?”

  我搖搖頭,表示還有疑問:“你是說由於直子的死,事情算是已經落實到該落實的地方了?”

  “不是那個意思。直子還沒死時你不就已經拿定主意,說不能離開綠子那個人。直子生也罷死也罷,不是都不相幹麼?你選擇了綠子,直子選擇了死。你也已是成年人了,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才是,要不然一切都將不可收拾。”

  “但我無法忘卻。”我說,“我已對直子說過永遠等她,然而我沒等,而在最後的最後放棄了她。這並非是誰的過失或不是誰的過失的問題,而是我自身的問題。即使我不中途變卦,我想結果也可能如此,直子恐怕也仍然要選擇死。但我所感到的與此無關,我感到的是我自身應負的難以饒恕的罪責。對此你會說成是自然而然的心理變化,無法勉強,可是我和直子的關系並不那麼簡單膚淺。如今想來,我倆一開始就相處相連於生死邊緣。”

  “假如你對直子的死懷有一種類似創痛之感,那麼就把這種創痛留給以後的人生,在整個後半生中去體會。如若可以學習到什麼,那就要從中學習。不過綠子另當別論,你要和她去尋求幸福。你的創痛與綠子無關。如果你還要傷她的心,勢必導致無可挽回的後果。因此,盡管你可能心�難受,也還是要堅強起來,要再成熟一些,成為大人。我就是為了對你說這番話,才特意從療養院跑來這�——大老遠地坐著那棺材樣的電車。”

  “你說的我完全理解。”我說,“不過我還沒有那樣的思想準備。咳,那葬禮實在是太淒涼了。人是不該那麼死的。”

  玲子伸出手,摸著我的頭說:“我們遲早都要那樣死的,你也好我也好。”

  ※

  我們沿著河邊路走了5分鍾,去澡堂洗了澡,以多少開朗些的心境返回住所。然後打開葡萄酒,在簷廊對飲。

  “渡邊君,再拿一個杯子來可好?”

  “好的。可是幹什麼用?”

  “咱倆這就給直子舉行葬禮。”玲子說,“舉行個不淒涼的。”

  我拿來杯子。玲子往�斟了滿滿一杯,放在院�的石燈籠上。隨後背靠柱子坐在簷廊�,抱起吉他吸煙。

  “有火柴拿來一盒?盡可能拿長些的。”

  我從廚房拿來一盒廉價火柴,在她身旁坐下。

  “我彈罷一曲,你就拿一根火柴擺在那�,好麼?我現在就彈,可勁兒彈。”

  她首先彈起亨利·馬歇尼的《寶貝兒》,彈得輕盈舒展,娓娓動聽。“這支曲的唱片是你送給直子的吧?”

  “是,前年聖誕節時送的。她頂喜愛這支曲子。”

  “我也喜愛,非常委婉感人。”她又輕輕彈了幾小節《寶貝兒》的旋律,呷了口葡萄酒。“喝醉之前能彈上幾首呢。嗯,這樣的葬禮不淒涼,還可以吧?”

  玲子轉向甲殼蟲。彈了《挪威的森林》,彈了《昨日》,彈了《米歇爾》,彈了《有一件事》,邊唱邊彈了《太陽從這�升起》,彈了《山丘上的傻子》。我排出了七根火柴。

  “七首,”玲子說著,呷口酒,吸口煙。“這幾個人對人生的傷感和溫情確實深有體會啊。”

  這幾個人當然是J.列農、P.麥卡特尼,加上G.哈�森。

  她換了口氣,熄掉煙,又抱起吉他。彈了《細雨》,彈了《黑鳥》,彈了《朱莉安》,彈了《年屆六十四》,彈了《寂寂無人》,彈了《而且我愛她》,彈了《嘿,裘德》。

  “多少首了?”

  “十四首。”我說。

  “呃——”她歎了口氣說,“你彈一首如何?”

  “彈不好。”

  “不好也行。”

  我拿來自己的吉他,斷斷續續地彈了《爬到天台上》。這時間�玲子歇了口氣,慢慢吸煙,啜著葡萄酒。我彈完時,她“呱唧呱唧”拍起手來。

  接著,玲子彈了拉威爾的吉他曲《為死去的公主而作的孔雀舞》和德彪西的《月光》,彈得流暢而細膩。“這兩支曲是直子死後學會的。”玲子說,“那孩子所愛好的音樂,直到最後也沒脫離感傷主義這個基調。”

  她又彈了幾首伯克拉庫的曲子:《通過你》、《雨點滴在我頭上》、《漫步時間�》、《結婚之歌》。

  “二十首。”我說。

  “我簡直成了活人自動唱機。”玲子心蕩神怡似的說道,“要是音大老師看見我這副德性,保準嚇個倒仰。”

  她啜口酒,一邊吸煙,一邊一首接一首彈她知道的曲子。彈了近十首勃薩諾巴舞曲,彈了羅傑斯·哈特和格什文,彈了鮑勃·迪倫、查維斯、卡勞爾·金、比區和“沙灘男孩”,彈了《向上行》、《藍天鵝絨》、《綠色菲爾茲》。總之傾其所知地彈奏不已。她時而雙目微合,時而輕輕擺首,時而按拍低吟。

  喝完葡萄酒,我們喝威士忌。我將杯中的葡萄酒從石燈籠頂端潑出,斟上威士忌。

  “現在多少首了?”

  “四十八。”我說。

  玲子第四十九首彈了《朱莉娜·莉古比》,第五十首重彈了《挪威的森林》。五十首全部彈罷,玲子停下手,喝口威士忌。“彈這麼多該可以了吧?”

  “可以了。”我說,“很了不起。”

  “那好,渡邊君,把那場淒涼的葬禮幹乾淨淨地忘掉。”玲子盯著我的眼睛說,“只將這場葬禮記住!精彩吧?”

  我點點頭。

  “添一首。”說著,玲子第五十一首彈了她經常彈的巴赫賦格曲。

  “噯渡邊君,和我幹那個。”彈完後玲子悄聲道。

  “真是怪事,”我說,“我想的同樣如此。”

  在拉合窗簾的黑暗房間�,我和玲子極為理所當然似的相互擁抱。

  “哎,我度過的人生已經夠不可思議的了,可也從來沒想到要讓一個比自己小19歲的男孩脫內褲。”玲子說。

  “那你自己脫?”我問。

  “也好,我來脫。不過我滿身皺紋,可別失望喲!”

  “我,喜歡你的皺紋。”

  “再說我都要哭了。”玲子小聲細氣地說。

  我吻遍她的全身,遇到皺紋就用舌尖舔一下,隨後把手放在她小女孩般不發達的胸脯上,小心地吮著乳頭,手指放進那溫暖濕潤之處,慢慢地動著。

“喂,渡邊君,”玲子在我耳邊說,“那�不對,那只是皺紋。”

“這種時候你也能開玩笑不成?”我驚訝地說。

  “別見怪。”玲子說,“有點怕,我,一直都沒幹過。就好像17歲的女孩兒去男生住處玩時被剝得光光似的。”

  “我倒真覺得像在和一個17歲的女孩兒——”

我的手指探進皺紋�邊,將她從脖頸吻到耳朵,抓緊了乳頭。當她喘息得越來越厲害、喉頭開始微微顫抖的時候,我分開她纖細的雙腿,緩緩地進去了。

  “喂,不要緊吧?采取避孕措施了?”玲子小聲問我,“這把年紀懷孕,可羞死了。”

  “不要緊,放心!”我說。

  探至底端時,她身子一顫,歎了口氣。我一邊動一邊搔癢似的輕輕撫摸她地背。沒動幾下,突然毫無預感地射了出去,而且來勢凶猛,一發不可遏止。我死死摟住她,持續射了幾次。

  “對不起,忍不住了。”我說。

  “傻小子,想那個幹什麼。”玲子拍著我的屁股說道,“和女孩做愛時你也那麼想?”

  “啊,差不多。”

  “和我做時大可不必。忘掉它!想射的時候只管射好了。怎樣,感覺可好?”

  “好極了,所以才忍不住。”

  “忍什麼忍,蠻好的嘛!我也好極了。”

  “噯,玲子。”

  “什麼?”

  “你應該重新戀愛。要不你這麼好的本事就浪費了。”

  “呃——想想看。”玲子說,“不過人在旭川那樣的地方戀得起來麼?”

  過了一會兒,我那東西又硬了,便又探了進去。玲子在我身下屏息斂氣地扭動著。我抱住她,一邊悄悄地抽動,一邊同她說這說那。這種在保持不動的狀態下的交談委實妙不可言。我說笑話逗她,她忍不住笑時,其震動就傳遞到那地方。我們就這樣久久地抱在一起。

  “這樣實在舒服得很。”玲子說。

  “動起來也不壞。”我說。

  “再來幾下。”

  我抱起她的腰,一直探到盡頭,讓這種感觸擴散到全身,細細地玩味,直到心滿意足才泄出。



  這天夜�我們一共來了四次。四次過後,玲子在我的懷抱�閉上眼睛,長歎一聲,身子輕微地抖動了幾下。

  “我一輩子不用幹這事都可以了吧?”玲子說,“喂,說呀,求求你,就說後半生那份兒也全都幹完了,只管放心!”

  “這種事有誰知道呢?”我說。

  ※

  我勸玲子最好乘飛機,又快又舒服。但她堅持坐火車走。

  “我喜歡青函渡輪,不願意在天上飛。”她說。於是我把她送到上野車站。她手提吉他,我拎著旅行包,兩人並坐在站台椅子上等車。她和來京時一樣,仍身穿粗花呢夾克和白西褲。

  “你真認為旭川沒那麼糟?”玲子問。

  “鎮子不錯。”我說,“過不久我去看你。”

  “當真?”

  我點點頭:“寫信給你。”

  “我喜歡你的信。給直子一把火燒光了,可惜那麼好的信。”

  “信終歸不過是信。”我說,“即使燒了,該留在心�的自然留下;就算保存在那�,留不下來的照樣留不下。”

  “說老實話,我怕得很,怕一個人孤零零地去旭川。所以務必寫信給我,一讀到你的信,就會經常覺得你在身邊。”

  “如果我的信對你有幫助,多少我都寫。不過問題不大,就你來說去哪�都會幹得順利。”

  “另外,我總覺得像有什麼東西悶悶地堵在胸口,莫非錯覺不成?”

  “記憶殘片,那是。”我笑道。玲子也笑了。

  “別忘記我。”她說。

  “不會忘,永遠。”

  “也許再不會和你見面了。反正無論我去哪�都永遠把你和直子記在心�。”

  我看著玲子的眼睛。她哭了。我情不自禁地吻她。周圍走過的人無不直盯盯地看著我們。但我已不再顧忌。我們是在活著,我們必須考慮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

  “祝你幸福。”分別時玲子對我說,“能忠告的,我都忠告給你了,再沒有任何可說的了——除了祝你幸福。祝你幸福地活下去,把我這份和直子那份都補償回來。”

  我們握手告別。

  ※

  我給綠子打去電話,告訴她:自己無論如何都想跟她說話,有滿肚子話要說,有滿肚子非說不可的話。整個世界上除了她別無他求。想見她想同她說話,兩人一切從頭開始。

  綠子在電話的另一頭默然不語,久久地保持沈默,如同全世界所有細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這時間�,我一直合著雙眼,把額頭頂在電話亭玻璃上,良久,綠子用沈靜的聲音開口道:

  “你現在哪�?”

  我現在哪�?

  我拿著聽筒揚起臉,飛快地環視電話亭四周。我現在哪�?我不知道這�是哪�,全然摸不著頭腦。這�究竟是哪�?目力所及,無不是不知走去哪�的無數男男女女。我是在哪�也不是的場所的正中央,不斷地呼喚著綠子。

  (全文完)

引言 使用道具
旖旎
王爵 | 2011-5-29 15:02:28

後記


原則上我不習慣為小說寫後記,但對這部小說我想恐怕有寫的必要。

第一,這部小說的主軸是大約五年前我寫的短篇小說《螢火蟲》(收於《螢火蟲•燒倉房•其他短篇》)。長期以來。我一直考慮以這一短篇為基礎,寫一部三百頁稿紙左右(每頁四百字)的一氣呵成的戀愛小說,於是在《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完成後而尚未開始寫下一部長篇的過渡時間�。我以一種不妨說是調節精神那樣的輕松心情著手這部小說的寫作,結果卻成了一部將近九百頁稿紙的、難以稱之為“輕松”的小說。或許是這部小說本身要求我寫得超出預想使然,我想。

第二,這部小說具有極重要的私人性質。《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是自傳性質的小說,F•司各特•菲茨傑拉德的《夜色溫柔》和《了不起的蓋茨比》對我來說是私人性質的小說——在與此相同的意義上,這部作品也屬於私人性質的小說。這大概是某種感情的問題。如同我這個人或被喜愛或不被喜愛一樣,這部小說我想也可能或受歡迎或不受歡迎。作為我,只是希望這部作品能夠超越我本人的質而存續下去。

第三,這部小說是在南歐寫的。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在希臘米科諾斯島的維拉動筆,一九八七年三月二十七日在羅馬郊外的一家公寓式旅館完成。至於遠離日本對這部小說有何影響,我無法判斷。既似乎覺得有某種影響,又似乎無任何影響。但一無電話二無來客而得以潛心創作這點卻是十分難得的。小說的前半部寫於希臘,中間夾著西西�島,後半部在羅馬寫就。雅典一家低檔旅館的房間�連個桌子也沒有,我每天鑽進吵得要死的小酒館,一邊用微型放唱機反複播放——放了一百二十遍——《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一邊不停筆地寫這部小說。在這個意義上,這部作品得到列農和麥卡特尼的a little help。

第四,這部小說可以獻給我離開人世的幾位朋友和留在人世的幾位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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