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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寧
勳爵士 | 2011-6-15 21:47:49

前言

先說好,相親可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意思喔!  
而且,她要的才不是時下那些年輕女孩所冀望的高額聘金呢!  
她要的一點都不多,就只要……嗯,十八個條件而已!  
而他,果然在聽完她「小小的」要求後立刻變臉!  
「我能請問是什麼條件嗎?」不能否認,他已在心底對她有了警戒心,  
「我希望結婚後,不管誰出門,出門時都要說一聲『我出門了!』和『路上小心!』」  
他果然被她與眾不同的「條件」給震撼住!有這麼簡單嗎?「然後?」  
「除非有事,我希望夫妻能在一起吃早餐和晚飯,順便閒聊一些家常話。」  
這個也……或許她的真面目會在更後面才顯現出來。「再來?」  
「過節的時候,無論如何我都希望兩人能一起度過。」  
不可能吧?她的條件竟都是這般的「平價」?!「還有嗎?」  
「無論是誰身體不舒服或心情不好,另一個必須盡心去關懷對方。」  
絕對不可能!她應該會提出更有「價值」的條件才對,再聽聽看──  
「對了,不管怎樣,老公絕對不可以打老婆,這點很重要。」  
他決定了,她就是他要找的人,絕對不會錯……


第一章   

  世上的學生都有一個共通的毛病:不喜歡上課,換句話說,沒有一個學生不喜歡放假,最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在放假,另外六十天上自習課,剩下五天請假,這是最酷的了,相信這世上沒有一個學生不這麼認為。

  除了方蕾。

  才剛升上高二的方蕾一點也不喜歡放假……不,不是不喜歡,是痛恨,她痛恨放假,痛恨離開學校,痛恨必須回到家裡,痛恨得要死!

  但是沒有人知道,因為她總是那麼爽朗快活,彷彿根本不知煩惱為何物,誰也看不出她埋藏在笑容底下的傷痛,沒有人看得出來,就連她最要好的死黨宋巧蓮也看不出來。

  「方蕾,待會兒去買冰吃吧!」

  「OK!」

  又到了放學時間,R中大門口一窩蜂飛出一大票搶出籠外投奔自由的小鳥,側門則狂飆出一輛輛神風小單車,左側門男生,右側門女生,方蕾與宋巧蓮也是其中之二。

  十分鐘後,學校附近的小公園裡,兩個高中女生坐在大樹下的木椅上,一人捧一碗綿綿冰吃得不亦樂乎。

  「方蕾,告訴你一件超好笑的事喔……」

  宋巧蓮一邊吃一邊說話,噴口水沒關係,可怕的是還附帶「暗器」;方蕾扁出一臉噁心的表情瞪著自己的冰,雪泡泡的牛奶冰上面黏著半顆彷彿機關鎗子彈一樣噴射過來的大紅豆。

  「喂喂喂,你嘛差不多一點好不好?說話就說話,請不要傳染禽流感給我!」

  「你到底要不要聽嘛?」宋巧蓮才不管那種「小事」,散播八卦病毒卡要緊。

  方蕾翻了一下眼,「我耳朵又沒有關,怕我不聽!」她一邊咕噥,一邊小心翼翼挑起一匙萬雪叢中一點紅的冰甩到一旁地上。

  「我阿姨要結婚了,而且對象是上個月相親的男人喔!」

  「相親?現代人還有相親?」方蕾有點意外。「你阿姨是古早人是不是?」

  「所以我才說好笑嘛!不過啊……」宋巧蓮用手肘推推方蕾。「昨天聽我爸媽他們在說我才知道,現代人相親的才多呢!」

  不信地橫她一眼,「唬爛我!」方蕾嗤之以鼻地道。

  「真的不騙你啦,不然哪裡來那麼多婚姻聯誼社、婚姻諮詢、婚友社什麼的一大堆!」見她不信,宋巧蓮大聲強調。「我媽說啊,現代人再怎open也還是有很多人找不到對象的,譬如說男人因為忙於事業而沒空去談什麼亂亂愛啦,或者像我阿姨那樣內向又害羞,根本交不到男朋友,所以相親還是很常見的啦!」

  方蕾認真想了一下,吃口冰,點頭。

  「也有道理啦,不過那種事只適合某些人,不適合我。」

  「你愛講笑,我們才剛上高二而已耶,連鎚子都還沒有交過半個,誰去跟他相……」話講到這裡,忽然記起三個多月前方蕾才跟男朋友分手,宋巧蓮慌忙打住,尷尬的打了個哈哈。「啊,哈哈,對不起,對不起!」

  方蕾撇一撇嘴,滿不在乎地挖起一大匙冰放入口中。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只因為我的成績排名比他高一點點就老羞成怒,竟然破口大罵說如果不是他考運不好,也不會進這所爛高中,早就進建中了,笑死人了,那種輸不起的男生我才不希罕咧!」

  「一點點?是喔,你第一名,他第二名,的確只有『一』點!」宋巧蓮喃喃嘟嘍。「說到這,我真的很奇怪耶,你的分數明明可以進北一女的說,為什麼要進這所二流高中呢?」

  方蕾默然無語。那種可笑的理由,她該如何向好友解釋呢?

  見她半字解釋也沒有,宋巧蓮也不勉強她,又轉回原來的話題。「你跟周廷鈞交往都兩年多了,好不容易高中同校,才一年就分手,你真的一點都不難過嗎?」

  難過?

  老實說,她也覺得自己應該難過一下,不然好像有點不上道,可是……

  方蕾搔搔頭髮,實在不知該如何向好友開口,說她其實並不是真的喜歡周廷鈞,追根究柢,她跟周廷鈞交往的目的,也只不過是想找個喜歡K書的「同伴」一起做良性競爭而已,誰知道最後競演變成惡性鬥爭。

  「誰教你不喜歡唸書,害我只能找別人。」方蕾不清不楚的咕噥。

  宋巧蓮腦袋歪過來。「你說什麼?」

  「沒有啦!」仰頭,把最後一口冰刮進嘴裡。

  宋巧蓮聳聳肩,繼續吃冰,「不過,憑良心說,周廷鈞那傢夥啊……」她哼了哼。「我不喜歡他,他好現實,你的成績好,他就跟你交往,我的成績不好,他連話都不屑跟我哈啦兩句,現在你的成績比他好,這樣他也不高興,他是頭殼在賽跑喔?」

  「不,他是豬頭!」

  方蕾起身,準確地把吃完冰的空紙碗投入不遠處的垃圾桶裡,宋巧蓮隨後一步也把空紙碗扔進垃圾桶內。

  「潛水艇!」

  「陳水!」

  「那就給他柯林頓!」

  「好,讓他CKK!」

  方蕾對空氣揮揮拳頭,宋巧蓮再加一腳。

  「史努比!」

  「聰明!」

  方蕾大剌剌的拍拍宋巧蓮的肩膀,獎勵她的默契,宋巧蓮咧嘴。

  「沖馬桶第一名?」

  靜默三秒,兩人不約而同失聲爆笑。

  奸半天後,笑聲漸止,宋巧蓮注意到方蕾又如往常那樣盯住那些在公園裡玩耍的小鬼們看,臉上的表情很怪異,像是羨慕,又有點像是嫉妒。

  「方蕾,你……」她狐疑地瞥向那群小鬼。「不會是想跟那些小鬼玩吧?」

  「少機車了!」方蕾懶洋洋的收回視線。「他們是小學生耶,我怎麼可能會想跟他們玩,你以為我幾歲?」

  「那就別用那種表情看他們嘛,很詭異耶!」說著,宋巧蓮不經意瞥了一下手錶,驚跳起來。「糟糕,差點忘了,我媽說阿姨今天要和那個相親對像到我家討論一些事,叫我早點回去幫忙,我得回去了!」

  方蕾及時垂下睫毛,掩住眸中的懊惱。「奸啊,我們回去吧!」

  道過別後,兩騎單車分兩方向離去,但三分鐘後,其中一騎又轉回來了,方蕾抱著書包坐回木椅上,繼續盯著那群小鬼們看得出神,神情依然那麼奇特,在宋巧蓮面前的活潑開朗絲毫不見。

  直到天將黑,小鬼們一一被他們的母親叫回去吃飯,她才黯然起身跨上單車,有氣沒力的騎回那個她痛恨回去的家……

  那算是家嗎?




  霧濛濛的細雨,曲幽的小橋,靜水上躺著朵朵睡蓮,綠樹婆娑中半隱著一棟兩層樓建築,一棟很溫馨的屋子,充滿了家的氣息,在那屋子裡頭住著三兄妹。

  靳文彥、靳克彥與小妹靳慧亞。

  由於從小被嚴格教養,靳文彥向來是個穩重又有責任感的成熟男人,特別是對親人,他總是拿出最大的耐心,盡其所能去關照到每一位成員——無論親戚關係是遠或近,身份是貴或賤,這是父親的教誨,他一直謹記在心。

  但有時候,他也會覺得某些親戚實在該死的令人頭痛,譬如此刻……

  「……不,我不可能現在就過去,我必須先處理好我的工作才能夠……不,絕不可能……一個星期左右……好,工作處理好我立刻過去……」

  慢條斯理地放下話筒,靳文彥默默轉過身來望住弟弟靳克彥,後者一瞧見他的臉色,半聲不吭轉身就跑,打算一路逃到美國去,三、五年或七、八年後再看看能不能回來。但很不幸的,一如以往,靳文彥的反應總是比他的動作快一步。

  「站住!」

  其實那兩字深沈的喝叱並不算大聲,也不凶狠,沒有雷鳴的效果,更不可能震破玻璃,甚至還可以稱得上是相當溫和,但一經傳入靳克彥的耳膜裡,頓時驚得他心頭一駭,兩隻腳馬上前後左右打起蝴蝶結來,害他差點一頭撞上門板,幸好及時撲臂扶住,另一手卻仍不由自主地握向門把。

  「該死!」

  然而苦著臉猶豫大半天後,雖是萬分渴望客串一下聾子,但一想到不堪設想的後果,他還是認命地放開那支幾乎要被他捏成一團麻薯的門把,回過頭去面對很可能會迫使他跳海的悲慘命運。

  戰戰兢兢地,他嚥了一下口水。「祖母?」他寧願禁酒、禁足再加禁慾,也不想去面對那個傲慢的老巫婆!

  靳文彥搖頭。「再給你一次機會。」

  靳克彥的臉色更青綠,像春天剛發的嫩芽,「不……不會是……」再吞一口唾沫。「媽媽那邊的姨婆吧?」要叫他去面對那個比老巫婆更上一層樓的老怪物,不如直接判他死刑還慈悲一點!

  靳文彥頷首。「我的弟弟果然很聰明。」

  噗咚!

  「看在上帝的份上,」靳克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去,兩眼驚懼,聲音顫抖。「不要叫我去,拜託,千萬千萬不要叫我去!」

  瞇著眼注視弟弟半天,靳文彥搖搖頭,扶一下眼鏡,緩步行向吧檯。

  「我去。不過……」他慢條斯理地倒了一杯杜松子酒,再回到沙發上落坐,蹺起二郎腿,目注弟弟那副又喜又擔憂的表情——擔憂那個「不過」的下文不知是什麼駭人的陷阱。「今年祖母的生日慶祝會由你負責。」

  果然是陷阱,他才不上那個當咧!

  「才不要!」靳克彥衝口而出,「去年我已經負責過……」理直氣壯的抗議。

  「那你去姨婆那兒,」靳文彥不在意的輕啜一口酒。「你應該記得,上回是我去的,所以……」

  「沒問題,今年祖母的生日宴會由我全權負責!」話還沒聽完,靳克彥又改口高唱起聖母的讚頌曲,十秒鐘前的抗議好像根本沒那一回事,一意心悅誠服地低頭服膺哥哥的命令。

  「你確定?」

  「再確定不過!」靳克彥用力的說,唯恐哥哥又改變主意。

  「好,那麼……」靳文彥點點頭。「祖母那邊你負責,姨婆那邊我負責。」

  靳克彥頓時松下一大口氣,比了一個OK的手勢後,也到吧檯去倒杯酒來慰勞一下飽受虛驚的老鼠膽。

  「上回你去了一個多月,這回要去多久?」

  「不知道。」

  「就怕是這種回答。」靳克彥喃喃咕噥。「話說回來,年初時姨婆就找過你一次,這麼快又找你去做什麼?」問題一解決,好奇心又冒出來作怪了。「她是忘了當年靳家已經把媽媽趕出來了嗎?」

  「多半是『不記得』了,」靳文彥淡淡道。「你知道,老人家年紀大了,記憶力總是會有點退化。」

  靳克彥翻翻白眼。「天殺的真方便,不高興就把人家趕出來,有需要就把人家叫回去,不但要我們按時寄生活費去養她們,三不五時就『召喚』我們回去任她們使喚,姨婆到底當我們是什麼?101斑點狗?」

  漫不經心地,靳文彥輕輕轉動酒杯。

  「我想她是認為只要態度霸道一點,我們就會畏懼她而任由她予取予求。」

  「畏懼她?」靳克彥仰天大笑一聲。「愛說笑,倘若不是媽媽去世前交代我們要盡可能照顧靳家,誰甩她們!」

  靳文彥默然不語,平靜地淺酌清爽芳香的杜松子酒。

  靳克彥卻很不甘心。「所以,你要繼續任由她們予取予求?」

  靳文彥淡淡瞥他一眼。「在我能容忍範圍之內,是的。」

  換句話說,若是超出他的容忍範圍,管她是老巫婆或老怪物,統統滾一邊去。

  於是,靳克彥笑了,滿意的舉起酒杯大喝一口,但不過兩秒,笑容又斂,眉頭皺起來。

  問題是,靳文彥的容忍極限究竟在哪裡呢?




  十一月的台北,一波波冷鋒過境,天空飄著綿綿細雨,還不到六點,天已近乎全黑,如火車頭般的腳踏車一股氣衝入騎樓內才嘎一聲停下來,方蕾揮著滿頭雨水跨下腳踏車,誰教她懶得半途停下來穿雨衣。

  掏出鑰匙打開公寓大門,將腳踏車推進去停好,關上大門,她一邊脫下濕淋淋的外套,一邊爬上樓梯。

  在三樓家門口,她停下來,習慣性的回頭瞄一眼樓上,瞥一下剛剛經過的二樓,再拉回視線望定對面二伯的家,陣陣歡愉的笑鬧聲穿透門板傳出來,氣息溫馨得教人好不羨慕。

  好一會兒後,她吐出一聲悵然的歎息。「為什麼?那是我的錯嗎?」

  又呆立片刻後,她才慢吞吞地用鑰匙打開家門,就在門扇打開那一瞬間,冷冰冰的黑暗宛如細密的大網般兜頭撲來籠罩住她,只一步踏進去,窒人的寂寞便揪住了她的心,她想逃,卻無路可逃。

  這就是她的家,只有她一個人的家,三房兩廳的大房子,卻僅有她一個人住。

  「我回來了。」她對自己說,慢條斯理的打開燈,換脫鞋,放下書包,拿衣服到浴室裡洗澡。

  半個鐘頭後,她洗好澡,也順便洗好衣服,把衣服拿到後陽台晾,再回到客廳,自書包裡取出放學回來時順路買來的菠蘿麵包,這是她的晚餐,還有剛剛從樓下信箱裡順手拿出來的各式各樣廣告宣傳單,這是她唯一的「娛樂」。

  就這樣,她一邊仔細瀏覽廣告單,每一個字、每一個圖案都不放過,一邊默默啃著麵包,以一成不變的方式度過她的晚餐時間。

  雖然在她正前方就有一台二十寸的電視,但四年前早已壽終正寢,是百分之百的「裝飾品」;還有洗衣機,五年前就掛了;冰箱只有冷凍庫還聊勝於無地偶爾涼一下,在這個「家」裡,幾乎沒有任何可用的電器。

  除了電燈。

  即使如此,她還是捨不得丟掉那些無用又佔位置的電器,一個家怎能沒有那些電器用品呢?一旦丟掉它們,這個「家」就更不像個家了。

  所以她一直保留著它們,只因為它們像個家人似的陪伴了她這麼久。

  吃完麵包,她並沒有將看完的廣告單扔掉,而是整整齊齊地放入一個箱子裡,裡面不但有過往的廣告單,還有撿來的報紙雜誌,無聊時可以再拿出來「回味」一下。

  「該唸書了。」她又喃喃自語。

  這是她喜歡唸書的最主要原因——她沒有別的事可做。

  於是,拿出筆記和課本來,她開始專心唸書,把全副精神都放在課業上,只有這樣她才能暫時撇開寂寞的啃噬。

  但是,後面公寓那戶人家不斷傳來隱約的說話聲,濃郁的親情蘊含在平凡的日常對話中;還有前面公寓的電視聲,隔壁二伯母的叫喚聲,樓上的堂弟又在頑皮了,跳得天花板咚咚咚得好像要塌了,這一切擾得她心都亂了。

  她不覺仰起臉凝望著天花板,寂寞的心悄悄升起一份渴望,明知沒有實現的一天,仍忍不住悄悄渴望著那份無可替代的溫暖。但,再是渴望又有什麼用?

  她依然只能獨自咀嚼冷澀的寂寞。

  如果她是一個沒有任何親人的孤兒,或許她反而不會感到這麼寂寞,但偏偏她媽媽還在世,也有一大堆親人,卻只能孤伶伶的獨自一個人住在這棟冷清清的房子裡,備嘗孤獨的辛酸,這份寂寞感也就格外刺人心。

  「是我的錯嗎?」她落寞的喃喃自問。

  這時,門悄悄開了,她回頭看,是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在二樓的姊姊方麗,她每個星期都會來探望方蕾一回,因為關心。

  是的,溫柔和婉的方麗非常關心自己的妹妹,但她仍不會開口請求爺爺、奶奶讓妹妹和他們一起住,也不會替妹妹爭取任何權益——因為她不希望自己因被妹妹連累而失去爺爺、奶奶的疼愛。

  除此之外,她願意分出一份溫柔的關懷給妹妹,而這份關懷是一點實質用處也沒有的,只是浮面上的表現,這比虛假的關心更令人厭惡,因為方麗只是想讓自己心安而已。

  「姊。」方蕾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纖細美麗的姊姊。

  「在唸書?」方麗在一旁坐下。

  「嗯。」方蕾注意到方麗有點心不在焉,知道方麗一定是有什麼不好開口的事要告訴她。「說吧,什麼事?」

  方麗猶豫一下。「你知道,明年我就要高中畢業了。」

  她當然知道,也知道以姊姊的程度一定考不上大學。

  「所以?」難不成方麗是來告訴她,因為姊姊考不上大學,所以妹妹也不能念大學嗎?

  方麗低眸看著自己的手。「我可能考不上這裡的大學,但我真的很想念大學,所以明年爺爺、奶奶要陪我到日本去,只要不挑剔學校好壞,那邊有些學院只要有錢就可以進去。」

  方蕾沈默了好一會兒。

  「那很好啊!」她知道,自己在嫉妒,為什麼不嫉妒,明明是親姊妹,待遇卻差別如此之大,為什麼?

  只因為她憑良心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嗎?

  「還有,五叔被公司外調到新加坡做經理,過年前要去報到,聽說任期至少三年,所以他們全家人要一起過去。」

  是高昇吧?

  恭喜他了!

  「喔。」

  「另外……」

  門又打開了,這回是住在二伯家裡的妹妹方珊,由於二伯沒有女兒,在她爸爸去世後,二伯就領養了方珊。

  她先朝方麗瞥去一眼,再粗魯的把一個信封扔給方蕾。

  「喏,這個月的生活費。」

  方蕾並沒有打開來看,甚至碰也沒碰一下,她很清楚裡面的數目,三千元,從來沒有增加過,她必須用這三千元支付水電瓦斯費、三餐、日用品和文具,拮據的情況可想而知。

  盯著妹妹,方蕾沒有吭聲,她知道妹妹沒有立刻離開,就表示有什麼事要向她炫耀,不然都是說一句笨蛋之後就定了。果然……

  「明年我們也要移民到美國去了!」方珊得意洋洋地說。

  她們三姊妹之中就數方珊最漂亮,是個名符其實的小美女,但也數她最貪慕虛榮,才剛升上國三,面臨升高中的緊要階段,課本卻早巳被她送去做資源回收,腦子裡沒有半條知識紋路,只有如何勾引男生的撇步,以為憑她的姿色就可以讓全世界所有男生拜倒在她兩條大腿下。

  這個虛榮的小美女生平最大的夢想是像愛情小說裡的女主角一樣:釣個英俊又富有的洋帥哥,能夠移民到美國去,正符合她的期望。

  「恭喜。」方蕾淡淡道。

  見她的反應如此冷淡,漂亮的眼睛又瞥一下方麗,然後彷彿很不高興似的瞇了起來,再睜開,好像決心非撕破方蕾的冷靜不可。

  「爺爺、奶奶也要帶大姊去日本喔!」

  「我知道。」

  方珊豎起手指頭指著樓上——四叔和五叔就住在四樓。

  「五叔他們也要去新加坡。」

  「我知道。」

  「還有,四叔他們也要搬到深圳去開工廠了!」

  整整十秒鐘後,方蕾才恍悟這句話所代表的意義,她的冷靜瞬間碎成千萬片。

  爺爺、奶奶要帶方麗到日本唸書,二伯要移民到美國,四叔要到深圳開工廠,五叔到新加坡上班,那她呢?大家全都走了,她怎麼辦?

  難道要她回到媽媽那裡去?




  世界各地都有古跡,台灣老街也到處都看得到,譬如雲林西螺的延平老街,古色古香的建築群,仍然殘留著繁盛時期的風華,每一棟樓宇都有其個別的故事,即使是在車水馬龍的現代,依舊充滿懷舊氣息。

  此刻,在其中一棟宅屋的前棟大廳裡,有一對男女正在談話,男人是靳文彥,坐在他對面的女人則是一個同延平老街一樣充滿「懷舊氣息」的老太太,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因為靳文彥說了一句大不肖的話……

  「就為了這種事,你特地叫我回來?」

  「什麼叫做這種事?」老太太憤怒地扯高了嗓門。「你表哥要結婚,這是天大地大的事呀!」

  靳文彥沈默一下。

  「如果我的記憶力沒有出錯,表哥年初就結婚了不是?那時候我也被十萬火急徵召回來替表哥支付一筆數目龐大的聘金,還辦了一場盛大的婚禮,足足請了一百五十桌喜宴——按照姨婆您的要求,難道那都是我在作夢?」

  「離婚了!離婚了!我們被騙了,那女孩根本不合阿昌的條件,阿昌說什麼都不想留下她,一個月後就離婚了!」老太太不耐煩地揮揮手,好像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值一提。「所以這回才要你親自去幫阿昌監定一下,務必要符合阿昌的條件,我可不想再被媒人婆騙一次!」

  深深吸了口氣,「表哥到底開了什麼條件?」靳文彥耐心地問。

  「很簡單,首先……」老太太伸出雞爪似的手指頭來。「一定要北部那種時髦的女孩,不要土裡土氣的鄉下土包子……」

  靳文彥臉上浮現不可思議的表情。「時髦的女孩不會肯嫁到這邊來的!」

  「第二……」老太太沒理會他,兀自把條件一條條搬上檯面來亮相。「年紀不能超過二十歲,最好是十六、七歲……」

  靳文彥更是皺眉。「表哥忘了他已經三十五歲了嗎?」

  「第三……」老太太可能患了暫時失聰症,對某人的話一點反應也沒有。「臉蛋要漂亮,身材也要好……」

  靳文彥搖搖頭。「姨婆,你是在說不可能的事。」

  「最後一項……」老太太愈說愈大聲。「要會煮飯、打掃、洗衣服,不怕吃苦、不怕累,個性嫻靜、脾氣溫柔,最好是逆來順受,我使喚她做什麼就做什麼,絕對不準頂嘴!」

  這種要求多半是老太太自己附加的條件。

  「去請位傭人吧!」靳文彥喃喃道。

  「聽清楚了沒有?」老太太怒眼瞪住男人。

  靳文彥籲了口氣。「姨婆,不可能會有那種女孩子肯嫁到這邊來的,除非對方不知道要嫁到這種地方,也不知道表哥是個三十五歲的瘸子……」

  「誰說沒有?現在景氣愈來愈不好,只要有錢,還怕找不到那種女孩子嗎?」老太太扯開嗓門尖叫,活像正在下蛋的母雞。「媒人婆就說台北那邊的朋友已經找到了好幾個,還可以讓我們挑,所以我要你去幫我仔細挑一個,如果沒問題的話,無論對方要多少聘金我們都給。」

  真慷慨!

  「誰給?」

  「當然是你給!」老太太理所當然地說。

  慷他人之慨!

  靳文彥又恢復沈默,徐徐環顧四周,悠悠歲月在這古宅中刻劃下明顯的痕跡,蒼老而破敗,僅剩下一個空殼和輝煌而空洞的歷史供人悼念,倘若住在這宅中的人還不肯振作起來,寧願隨著這棟宅子沒落下去,總有一天,不管是宅子或人,一切都會消逝在無情的時光洪流之中,這幾乎是可預見的結果。

  「好吧,我去。可是……」靳文彥慢吞吞地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倘若表哥自己還不肯振作起來,以後任何事我都不管了。」

  老太太露出枯黃的牙,冷笑。「你敢不管,別忘了你媽媽……」

  「我媽媽被外公趕出靳家,因為她執意要未婚生下我,大大敗壞了靳家的門風。」靳文彥平靜地打斷老太太的話。「姨婆不必一再提醒我,我還不到記憶力退化的年紀。」

  「很好,你最好給我牢牢記住這件事,」老太太的語氣是輕蔑的、不屑的。「靳家辛辛苦苦養大她,她竟敢不顧靳家的顏面,執意要生下你這個雜種,要知道,靳家可是有體面的望族……」

  「靳家早就消失了,如果沒有我的話,姨婆也請別忘了這點,」近乎溫和的,靳文彥柔聲提醒老太太。「是我替靳家還清了千萬債務,是我買回了靳家宅子,是我替靳家從銀行手裡贖回田地,贖回米廠,說到這,我倒想請問姨婆,我贖回來的田地和米廠又到哪裡去了?為何還要我寄生活費給你們?」

  瘦巴巴的老臉瞬間漲成褚紅的新鮮豬肝,霸道蠻橫的老太太突然濃縮成一顆乾柿子,有點心虛、有點失措。

  「我……呃,賣掉了。」

  「哦,是嗎?」靳文彥似乎一點也不意外。「那麼我能否再請問一下,賣掉的錢又跑到哪裡去了呢?」

  老太太僵窒片刻。

  「現……現在種田不好過日子,炒股票比較好賺,人家告訴我的,所以……」

  「人家說的話不一定對。」靳文彥淡淡道。「所以,都賠光了?」

  老太太畏縮一下,但立刻又挺直身,意圖用更專橫凶悍的態度壓過對方,找回控制場面的氣勢。

  「賠光了又怎樣?想當年靳家的財富……」

  老人家就喜歡回想當年。

  「全都沒了!」非常柔和的,靳文彥再一次毫不留情地砍斷老太太撒潑不講理的語氣。「不管當年靳家有多少財富,都已被『不肖子孫』揮霍殆盡了!」

  所謂不肖子孫指的是誰,不必說得太清楚,大家心裡有數。

  那張搬玉山來壓也壓不平的雞皮老臉頓時又心虛的抹成一片鮮紅,旋即又憤怒地轉黑。

  「你……」光聽一個字就可以猜到她下面的話肯定是學鴨子叫。

  「好了,我該走了!」驀然起身,靳文彥若無其事的結束話題,不打算繼續留下來聽老人家練嗓門,他不想在這時候失去耐性。

  「等等,我的話還沒說完!」老太太在他身後怪叫。

  真不幸,他聽夠了。

  「站住,聽見沒有?」

  靳文彥的步伐加快。

  「站住,你這個雜種!」

  靳文彥充耳不聞。

  老怪物!




  「要把我交給媽媽?」

  雖然早就猜到會是這樣,但一旦親耳聽到,方蕾還是很吃驚。

  「因為你未成年,勢必要把你交給監護人照顧。」方麗輕輕道。

  「只要有地方住,我可以照顧我自己!」方蕾毅然道。

  方麗歎氣,搖頭。「房子全都要賣掉,你沒有地方住,除了媽媽那邊。」

  方蕾頓時臉黑一半。「他們是故意的對不對?爺爺、奶奶只是陪你到日本唸書,還有五叔,三年後他也會回來不是嗎?」

  「不一定,或許爺爺、奶奶和我會一直住在日本,五叔也可能繼續在新加坡工作。」方麗說。「無論如何,這公寓已經是三十幾年的老公寓了,如果不是爺爺、奶奶住習慣了,其實大家都早就不想住這種老屋子,這回剛好乘機賣掉,就算真的要回來,我們也會買新房子住,最好是那種環境高尚的電梯大廈,我想爺爺、奶奶應該會同意。」

  方蕾面無表情地沈默半晌。

  「所以,我只能到媽媽那邊?」

  「只剩下媽媽還在台灣呀!」方麗無奈地指出事實。

  「但你可知道如果我住到媽媽那邊去會發生什麼事嗎?」方蕾憤怒得聲音都有點變調了。「告訴你,這回跟上回不同,『他』打算……」

  「不要說了,」方麗心虛地別開眼。「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方蕾吃驚的重複,投注在方麗臉上的眼神又逐漸轉回漠然。「但是你仍打算眼睜睜看著他們把我交給媽媽?」

  方麗垂眸不敢看她。「對不起,我也很想幫忙,但……但是……」

  方蕾咬咬牙。「我會逃!」

  方麗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不知該如何說才好,見狀,方蕾恍悟二伯他們必定早就考慮到這點。

  她不由撩起一彎不帶笑意的笑,嘲諷的。「可是我沒錢又未成年,連身份證都在二伯那邊,終究逃下了多久;就算讓我找到願意收容我的朋友,『他』也一定會想盡辦法找到我,到時候必然會連累朋友家人被告誘拐什麼的;如果是在街頭混,不用猜,多半會被騙或被強迫出賣自己,那倒不如……」

  說到這裡,她若有所思地噤聲,垂眸沈思。

  「倒不如怎樣?」見她說一半打住話,方麗好奇地脫口問。

  方蕾擡眼,睜大眸子看住方麗,又好像什麼都沒看,表情很詭異。

  好半晌後,她才突然說:「我要打電話給媽媽!」聲落,匆匆跑出去,因為她家裡的電話也只是擺飾而已,根本不通。

  五分鐘後,她停在公寓附近的公用電話前,拿起話筒,插卡,按鍵……

  「喂,媽,我是小蕾……」




  才剛踏入飯店房間回手關上門,手機就響了起來,靳文彥順手掏出來接聽,一面脫下濕外套扔到床上。

  「喂……原來是你,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回來?」手機另一端,靳克彥開門見山地問。

  「還早得很。」靳文彥說,繼續扯開領帶丟開,再掏出放在外套裡的香菸。「究竟什麼事?」

  「我在祖母這邊。」

  「所以?」點燃一根菸,靳文彥走到窗邊望著外面連續下了好幾天的雨,深深吸了一口菸。

  「祖母以為今年是你會來替她慶祝生日。」

  「然後?」

  「她說你該結婚了。」

  靳文彥無奈地搖搖頭,又吸了口菸。「這回她找了多少人去?」

  「不多、不多,才四個而已。」靳克彥的語氣隱隱帶著幸災樂禍的味道。

  「都是她家族那邊的親戚?」

  「三個是,一個不是。」靳克彥笑呵呵地說。「從二十二歲到二十五歲,標準的名門閨秀、千金小姐,都長得不錯喲!」

  「既然你覺得不錯,那就讓給你好了!」靳文彥很大方的把機會讓給弟弟。

  「不不不,」靳克彥早有準備。「中國人說的,長幼有序,你是哥哥,自然要你先!」

  「真友愛!」靳文彥喃喃道。「不管如何,告訴祖母我趕不回去。」

  「上帝保佑我!」靳克彥呻吟。「我會被祖母活活嘮叨至死,你回來後剛好替我辦喪事,親愛的老哥,請記得把我葬在爸爸、媽媽的墳墓旁,感謝你!」

  聽他說得如此悲慘,靳文彥不禁莞爾。

  「得了,你又不是頭一次應付祖母。」

  「但是沒有一次像這回這麼難以應付,我該怎麼說?她快氣瘋了!」

  「為什麼?」

  「唉,老哥,這還用問嗎?」靳克彥歎道。「想想,祖母特地為你找過多少對象了,竟然沒有一個能夠讓你點頭的,這也就罷了,這回你竟敢在她的生日慶祝會上缺席,她……」

  「我從來沒有請她幫我找對象過。」

  「她說那是她的責任。」

  靳文彥轉身到沙發坐下,將菸置於菸灰扛上,頭痛的捏捏太陽穴。

  「我的妻子我自己會找,不必麻煩她老人家,這句話我跟她提過無數次了。」

  「顯然祖母也跟姨婆一樣,記憶力開始退化了。」靳克彥嘲諷道。

  「我也這麼想。」靳文彥拿起菸來吸最後一口,撚熄。「總之,告訴祖母,我趕不回去,還有,請她不用再費心為我找對象了。」

  「我有預感,」靳克彥咕噥。「她的聽力可能也會開始退化了。」

  「那就吼給她聽。」

  「吼祖母?她會當場槍斃我!」

  「無論如何,那是你的問題,不然你來代替我,好讓我回去……」

  「不要!」靳克彥發出驚恐的叫聲,乍聽之下竟有點像女孩子的尖叫。

  「那就不要再浪費力氣跟我抱怨,留著你的精神去跟祖母對戰吧!」

  「……好嘛、好嘛,那我能不能請問,姨婆究竟叫你回去幹什麼?」

  深長地歎了口氣,靳文彥燃起另一根菸,再開始慢吞吞地說明姨婆交給他的不可能的任務,最後……

  「一個多星期以來,那位楊太太帶我見了不下十數個女孩,有的是被父母逼迫,有的是自願的,所求僅有一項:一筆足以令家人脫離困境的『聘金』,甚至有的只是為了逃離困窘的環境,我現在才體認到現代人有多麼吃不了苦……」

  他重重歎息。「不過見了這麼多位女孩,竟沒有一個能完全符合表哥的要求,部分,有;完全,沒有,看來我待在這裡的時間會比預計更長。除非……」

  「除非怎樣?」

  「待會兒我還要去面見另一位女孩,」靳文彥低沈地道。「不過我並不認為這個女孩與之前的女孩會有多大不同,若果真如此,看來也只能降低要乎——剔除姨婆自己的條件,滿足表哥的條件就夠了,如此,或許會有一、兩個符合要求吧!」

  「……老哥。」

  「嗯?」

  「我同情你。」

  「……老弟。」

  「是,老哥。」

  「我想,還是你過來……」

  喀一下,手機斷線了,靳文彥失笑,搖頭撚熄香菸,起身進浴室裡去淋浴,換上另一套衣服又出去了。

  三分鐘後,他踏出電梯,緩步走向飯店一樓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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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寧
勳爵士 | 2011-6-15 21:49:00

第二章   

  第一眼見到那個楊太太指給她看的男人,方蕾著實意外得很,小嘴不由自主地微張,掩不住驚訝。

  那樣優質的男人也需要相親嗎?

  不,不對,楊太太說過,這回要見的男人是代替他表哥來相親的,並不是相親對像本人。

  即使如此,她仍忍不住睜大眸子打量對方瘦長的個子,明明是黑髮、黑眼的中國人,五官卻隱隱透著洋人特有的輪廓,流暢優雅的舉止,成熟穩重的風範,十足西方貴族紳士的派頭。

  與眼前的男人一比,之前她所見到的那些相親對象都變成臭水溝裡的蟑螂、老鼠了!

  同樣的,靳文彥也對眼前見到的女孩感到非常訝異,也在仔細端詳她。

  十六、七歲年紀,曲線姣好,但有點瘦,容貌清新秀氣,最吸引人的是她那雙清亮有神的大眼睛,開朗的眼神透著一絲無奈,堅強中隱藏著脆弱,看得出她有點緊張,可是依然勇敢的反過來打量他,最後還擡高下巴毫不迴避地直視他的眼。

  既不像之前那些少女那般卑怯庸俗,自然不做作的神態也看不見時下一般少女的虛偽浮華,這女孩真是不一樣!

  「她叫方蕾,滿十六虛十七,身高161,46公斤,」一側,介紹人楊太太開始詳細敘述女方的資料。「父親去世,母親再婚,有一個姊姊、一個妹妹和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還有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堂兄弟等……」

  她瞥方蕾一眼。「事實上,相親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與她家人無關,而她的意思是,她一塊錢聘金也不要,但有幾個條件……」

  靳文彥突然舉起手來阻止楊太太再往下說。

  「讓我自己跟她單獨談,可以嗎?」他問,雙眸仍盯住眼前這位特別的女孩。

  楊太太有點意外——這是他頭一次提出這種要求,但仍馬上同意——以她的經驗來判斷,這是好現象。

  「當然可以,那麼,我先走了。」

  話落,楊太太即轉身離去,留下靳文彥與方蕾兩人在飯店餐廳門口無語相對片刻後……

  「我叫靳文彥。」靳文彥輕輕道,彷彿擔心嚇到了她似的。

  不過他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方蕾只是有點緊張,並不會害怕,她雖沒有熊心豹子膽,也絕不是螞蟻跳蚤膽。

  「靳先生。」

  「進去喝下午茶好嗎?」

  「好。」

  五分鐘後,兩人對坐在餐廳裡靠窗的雅座,方蕾面前一杯紅茶,兩眼瞪著那座精緻的三層銀盤,很懷疑那到底是給人吃的,還是給人欣賞的?

  「對不起,我沒吃過這麼正式的下午茶,」她老實承認。「有什麼規矩嗎?」

  「我想我們不需要如此拘束,不過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靳文彥指著銀盤,由下往上。「先吃三明治,再吃鬆餅,最後是甜點。」

  「什麼道理?」

  「味道。」靳文彥先取一份鮪魚三明治。「由淡而重,由鹹而甜。」

  「原來如此,不過……」方蕾也跟著取了一份雞肉沙拉三明治。「有錢人真是會享受,還講究這一大堆。」

  靳文彥停下食用的動作,兩眼專注的凝視她。「你家的經濟有困難嗎?」

  方蕾哈哈一笑。「不用問得這麼含蓄,我沒有那麼容易受傷,不過……」她聳聳肩,咬一口三明治。「你猜錯了,我家雖然算不上是大富大貴,但也滿有錢的,不然我二伯也不可能移民到美國,我四叔也沒辦法到大陸開工廠,我姊姊更沒有機會到日本唸書。何況,你忘了嗎?楊太太說過了,我一毛錢聘金也不要。」

  「我沒有忘,她說你不要聘金,但有幾個條件。」

  「正確數目是十八個。」方蕾埋頭猛吃,好久沒吃到這麼精緻美味的食物了。

  「哦?」靳文彥放下三明治,端起茶杯來輕啜一口,「我能請問是什麼條件嗎?」他問,不經意的語氣中帶有幾分謹慎戒忌,經驗豐富的人馬上可以猜出他的語氣含義。

  他必然是在猜測方蕾的條件可能是屬於那種比較奢侈享受的內容,譬如一個月要給她多少零用錢之類的。

  但是……

  「首先,我希望結婚以後,夫妻雙方不管是誰出門,回家都要說一聲,而對方也要做適當的回應,一個說『我出門了!』,另一個就要說『路上小心!』,或者一個說『我回來了!』,另一個就要回應『辛苦了!』。」

  這個條件好像……呃,也許重點在後面。

  「然後?」

  「還有,除非有要事,我希望夫妻兩人都能在一起吃早餐和晚飯,順便閒聊一些家常話……」

  這個也……或許是在更後面。

  「再來?」

  「特別是過節的時候,無論如何我都希望兩人能一起度過……」

  「……還有嗎?」

  「無論是誰身體不舒服或心情不好,另一個必須盡心去關懷對方……」

  「……」

  「對了,不管怎樣,老公絕對不可以打老婆,這點很重要……」

  「對不起,我需要抽根菸,可以嗎?」靳文彥喃喃道。

  「請便。」

  「謝謝。」靳文彥迫不及待的掏出菸來點燃一根,連吸了好幾口。「呃,請繼續。」

  「我希望生三個孩子,最好都是女兒……」

  方蕾一面吃她的下午茶,一面一項項往下說,由於之前已重複過多次了,所以她說得很流利,也不會不好意思,臉紅那種衝動在起初兩、三次時就用光了,現在說起來都有點麻痺。

  靳文彥默不吭聲的聆聽,還猛抽菸,當她說完時,他的菸也抽完了,取出另一根再點燃,目光深沈地凝住她,後者兀自取用銀盤最上層的水果塔。

  他預計會聽到一些比較苛刻而難以達成的條件,可是……

  如她自己所說,她的條件是有近乎二十項那麼多,但仔細一想,其實半項條件也沒有,因為她所說的都是家人之間相處的最基本要求,就算她不提,任何人也應該做到,但她卻慎重其事的拿出來作為婚姻的條件,為什麼?

  「啊啊,差點忘了一樣!」方蕾拍著胸口,差點噎著。「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晚上能抽點時間一起看電視。」

  一起看電視?

  聽她提出這種平凡到幾近於可笑的條件,靳文彥先是怔楞了好一會兒,繼而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她為何提出那些條件。

  她意圖塑造一份溫馨的親情,一份任何人本來就應該擁有的親情。

  「為什麼?」一經想通,他反而更疑惑。

  「呃?」方蕾擡眸,把注意力從糕點那邊轉移到靳文彥這邊,表情困惑。「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頓一下。「呃,你還年輕,家裡也不缺錢,為什麼……」

  「為什麼要急著把自己送出去?」方蕾替他問出癥結。

  靳文彥頷首。「對,為什麼?」

  方蕾垂眸,慢條斯理的收回停在核桃蛋糕上面的手,端起茶來喝一口,沈思片刻,再將目光拉回到他臉上。

  「我已經見過好幾個對象,這還是頭一回有人問我這個問題呢!」

  「你不想提嗎?」

  方蕾淡淡一笑。「我是不太想提,但是我想你們有權利知道,免得有人上門找麻煩時,你們會怪我沒有事先提這件事。」

  靳文彥眉峰輕輕一挑。「麻煩?」

  視線又掉落,定在自己的紅茶杯裡,方蕾又沈默好半晌後,方才啟唇開始她的敘述。

  「這件事必須回溯到七年前,當時我十歲不到,我大伯跟朋友合夥到加拿大做生意,由於生意穩定,大伯專程回台灣來接老婆、兒女去加拿大,他回來第三天,家裡人為他洗塵,請他到餐廳吃飯……

  「一頓飯吃得興高采烈,還續攤,但老人家年紀大了熬不得夜,伯母們便開車先送兩位老人家和幾個小的孩子回去;其他人另外找地方喝酒,一直喝到半夜三、四點,有兩個人醉倒了,大家才盡興準備打道回府。

  「我爸爸也喝醉了,」方蕾依然盯著紅茶。「所以我們坐大伯的車子回去,當時大伯也有點醉了……不,他確實暍醉了,車子開得不太穩,我妹妹和堂哥又一直和大伯說話,現在想起來真是驚險萬分,事實上也的確非常危險,如果是白天人車多的時候,那種情況不撞到人才怪,然後……」

  方蕾飛快地瞟靳文彥一下,又垂下眼去望住紅茶。

  「雖然是半夜,但,車子還是撞到人了,就在那條我很熟悉的路上——我們回家時一定會經過那條路,車子把一個夜行的路人撞飛出去,我們都嚇傻了,大伯急忙下車去察看,我趴在車窗上看到那人還在動,沒想到大伯彎腰看了一會兒後,竟然不管那人,慌忙跑回來開車逃走……」

  方蕾的聲音充滿驚懼,話說到這裡驀然中斷,呼吸粗重的好像在壓抑什麼。

  好半晌後,她才稍微平靜下來。「我還不滿十歲,本來是不看報紙的,但那兩天我拚命翻報紙,想知道那人究竟怎樣了。然後……」

  她嚥了口唾沫。

  「我看到了,報紙上清清楚楚的刊登著,就在那條路上被車撞死了一個人,穿的衣服跟我看見的那人一樣,報紙上還說那人拖著長長的血跡想求救,如果撞到他的人及時將他送醫,他應該會有救,但大伯卻跑了,任由他流血致死,他是台大博士班的學生,還是獨生子,可想而知他父母有多傷心、多絕望……」

  哽咽一聲,她的腦袋更低垂。

  「我拿著報紙去找大伯,希望他能為自己犯下的錯誤作補償,沒想到大伯卻只滿不在乎地說了一句,『放心,警察抓不到我!』,然後繼續高高興興的準備要帶老婆、孩子到加拿大過好日子。而家裡其他人則嚴厲的警告我絕對不可以說出去,不然大伯要坐牢,家裡還要賠償死者家屬好多好多錢,太劃不來了……」

  靳文彥靜靜地把餐巾遞給她,她在嘴裡咕噥了一句謝謝,然後用餐巾拭去眼角的淚水。

  「我不懂,真的不懂,死了一條人命,為什麼大家都能夠那樣不在意地當作沒什麼大不了,連拿出錢來賠償人家都不願意,又不是拿不出來,他們真的一點都不會感到不安嗎?」

  她愈說愈大聲,憤慨地指責。

  「他們不會,我會!忍耐了一個星期之後,我終於忍不下去了,偷偷跑去警察局告訴他們撞死人的是大伯,起初警察還不相信,以為是小孩子惡作劇,我費盡了唇舌才說服他們去查一下……」

  說到這裡,她唇畔撩起一抹嘲諷的笑。

  「結果警察去我家裡找大伯問話時,『恰好』大伯不在,警察留話說第二天會再來找人。那天晚上,爸爸就開車送大伯一家人去機場,他們成功的逃到加拿大,而我爸爸卻在回程途中出車禍死了,他……他向來就愛開快車,雖然只是擦撞到大卡車,但煞車不及……」

  她擡高下巴,咬牙忍住哭出聲來的衝動。

  「大家齊聲指責我,說我出賣家人,說爸爸是我害死的,從那天開始,每個人都當作我不存在,對我視若無睹,因為他們不再視我為家裡的一份子,沒有半個人認為我做的是對的,也沒有半個人同情我的處境,甚至大家還連帶責怪我媽媽沒把我教好,我才會做出那種無情無義的事……」

  注視著靳文彥,她停了片刻,好像在等待他的評斷,但他只是目光深黝地凝住她,始終不發一語,於是她繼續說下去。

  「我媽媽是個軟弱的人,由於受不了大家的責備,受不了那種惡劣的氣氛,爸爸去世半年後她就再婚了。而我姊姊,由於是第一個孫女,又是早產兒,所以她是爺爺、奶奶帶大的,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幾乎等於是他們的小女兒。二伯只生了兩個兒子,便領養我妹妹做他女兒。至於我……」

  她聳聳肩。「沒人要,只好跟媽媽嫁過去做拖油瓶,五個月後,繼父趁媽媽去超市不在家時企圖強暴我……」

  靳文彥雙眸猛睜,爆出驚駭的眼神。

  「幸好媽媽忘了拿錢包半路折回來,我本來要去警察局告繼父意圖強暴我,但媽媽勸服我不要去,因為她懷孕了,不想失去現有的依靠,之後她再設法說服二伯讓我回方家去住,每個月給我三千元獨自一個人生活……」

  方蕾泛起苦笑。

  「告訴你,那真的很不容易,除了不用繳房租,水電要錢,瓦斯要錢,樣樣東西都要錢,電視壞了,洗衣機壞了,冰箱壞了,電鍋也壞了,我連請人來修理的錢都沒有。有時候跟同學去吃個冰,隔天就得餓一餐肚子,或者買兩本參考書,我就得去買條土司來啃四、五天,我想去打工補貼生活費,二伯卻堅持不可以,我想他是故意要我多吃點苦吧……」

  她輕輕歎息。

  「其實生活苦一點倒還可以忍受,但是被所有家人視若無睹,必須獨自一人生活的感覺真的好寂寞,每當我難過得受不了時,我就會開始懷疑:是不是我做錯了?我是不是應該自私一點,不必管事情是對或錯,也不必管他人是死或活?」

  困惑的眼神悄然回向窗外。

  「沒有人能夠給我正確答案,我只好繼續在疑惑中過日子。很不幸的,這種日子也快結束了,明年爺爺、奶奶要帶姊姊去日本唸書,二伯要移民到美國,四叔要到大陸開工廠,五叔調職到新加坡,大家都要離開台灣了,我沒有地方可去,到時候只好再回到媽媽那裡……」

  視線又轉回來望著靳文彥。

  「當我打電話向媽媽求證這件事時,媽媽告訴我說二伯確實已和她聯絡過,而繼父在得知這件事之後,已經計畫好要把我賣給一個流氓做小老婆,因為繼父的鋼珠遊樂場需要一筆資金彌補虧損,不然就要宣佈倒店……」

  她又聳肩,眼底是一片嘲弄。

  「我估計要逃走並不太容易,就算能順利逃脫,後果可能更糟糕,八成會被騙、被強暴,最後說不定要出賣自己才能活下去,那倒不如現在就賣掉自己,起碼現在還能讓我自己做選擇;而媽媽也承諾在我找到對像之後,她會瞞著繼父向二伯要回我的身份證,並簽署結婚同意書,這,就是我急著結婚的原因。」

  靳文彥往後靠向椅背,慢條斯理的點燃一根菸,目光幾乎沒有離開過她的臉。

  「你母親打算任由你繼父把你賣給人家做小老婆,又願意瞞著你繼父偷偷幫助你?」

  「我知道,聽起來很矛盾,我想是因為媽媽自己也很矛盾……」方蕾撇一撇嘴。「一方面她也認為是我害死了爸爸,使她失去幸福,所以她無法不怨我;但另一方面,畢竟我是她的親生女兒,只要我有辦法幫助自己,她也不是真的那麼狠心。」

  她垂眸望住自己的手。「自從我開始自己住之後,每個月都會有人從門底下塞進來五百元,我想那應該是媽媽,她可能是因為沒辦法給我太多而不好意思當面交給我,你瞧,她還是關心我的。」

  靳文彥頷首,明白了。「那麼,你所謂的麻煩是?」

  「繼父啊,得不到賣我的錢,他多半會上門去鬧!」

  靳文彥又點了點頭,不以為意,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

  「你跟多少人見過面了?」

  方蕾哈了一聲。「那可多了,楊太太還告訴我說他們都很中意我,不過我也早和楊太太說好了,我要盡量多看幾個,過年前再做選擇。」

  「他們沒有找你出去吃飯嗎?」

  「有啊,但我拒絕了。」

  「為什麼?」

  「沒興趣。」

  靳文彥深深吸一口菸。「那麼,如果我想明天請你吃飯呢?」

  方蕾非常意外地連眨了好幾下眼。「為什麼?」

  「我想多瞭解你一點。」

  「為什麼每個男人的理由都一樣,真是一點創意都沒有!」方蕾喃喃咕噥,看了他好一會兒後,搖頭。「很抱歉,我拒絕。」

  「理由?」

  「老實說,如果要找結婚對象的是你本人,我可能會答應,但事實並不是,所以我拒絕。」

  「為什麼?」

  「我不想喜歡上你。」非常直率的回答。

  明知是坑,沒有人願意自動跳下去摔死自己。

  靳文彥唇角輕勾。「你認為你可能會喜歡上我,如果我們多碰幾次面的話?」

  雙頰微赧,但方蕾仍大方的點頭承認。

  如果他再追問下去的話,說不定她還會承認已經有點喜歡上他了,沒辦法,這種第一印象的感覺是不由自主的。

  幸好他沒有追問。

  「是嗎?」靳文彥垂落眼簾,恰好掩住笑意,又吸了好幾口菸,再問:「如果說我必須替我表哥多瞭解你一點呢?」

  「叫他自己來!」

  「換句話說,你不打算再跟我碰面了?」

  「沒有必要。」

  她的語氣很堅決,他也不再就這個問題多說。

  半個鐘頭後,靳文彥站在飯店門口看著她帶著一股瀟灑意味的跨上腳踏車離去,若有所思地沈吟半晌,驀而轉身回到飯店內,喚住一位飯店服務生。

  「請問我要到哪裡租車?」




  方蕾沒有再見到靳文彥,因為靳文彥沒有要求再見她,她並不意外,她沒想到的是,靳文彥一直在暗中偷偷觀察她。

  他已經悄悄跟了她一個多月,見識過她各種面貌,感受到她各種情緒表現。

  譬如,她在同學之間總是那樣快活的歡笑,可是一旦和同學分手之後,她的笑容即刻消失,老是捧著一張黯然的臉呆坐在小公園裡看小鬼們玩,直到天將暗之後才回家。

  又譬如,她偶然在公寓前面碰上熟識的人,她開口叫四叔,那個四叔卻當她是隱形人似的自她面前走過去,理也不理她,當時她的表情是憤怒的,是無奈的,也是悲哀的。

  還有一回,她去咖啡廳見另一位相親對象,出來後跨上腳踏車怒氣沖沖的自他的轎車旁掠過,恰好讓他聽見一句「評語」。

  「白目、機車、沒水準,那種豬頭怎麼不去關自閉!」

  緊接著,後面追出楊太太與一位白白胖胖的「豬頭」。

  「為什麼要跑?我親她一下表達喜歡她的心情不可以嗎?」豬頭氣急敗壞的叫。「我想明天就結婚不可以嗎?她開什麼條件我都答應啊!」

  他閉了閉眼,立刻發動引擎離開。免得因衝動而做出後悔莫及的事。

  聖誕節前一天,他的車停在她家公寓對面,見一大群人自公寓門口湧出來,男女老少熱鬧非凡,恰好碰上買麵包回來的方蕾。

  「爺爺、奶奶,你們要出去啊?」

  沒有人理會她,連眼角也不屑施捨給她。

  「姊,你們要到哪裡過聖誕節嗎?」

  方麗倉促瞟她一眼,低頭匆匆走開。

  反倒是方珊主動跟她說話。「我們要去香港,真可惜你不能去!」

  方蕾默默佇立在公寓前,直到所有人坐上車遠去,她才黯然回到公寓裡。

  連續三天夜晚,包括聖誕夜,公寓裡只有三樓一盞昏沈沈的燈光在冷漠的黑暗中呢喃著無奈的歎息。

  寂寞的女孩並不知道在公寓對面一輛轎車裡,一直有個人在陪伴著她。

  方蕾是堅強的,她也一直不認為自己做錯了,即使如此,她也無法否認是那件事間接造成她爸爸的死,她也覺得好像真是她害死了爸爸,因此,她無法不感到愧疚,無法不感到不安。

  就是這份愧疚、不安在她的堅強個性中造成脆弱的一隅,方家人對她的「懲罰」也等於是持續不斷在攪動她心底那一份脆弱,使她倍感寂寞與悲傷。

  因為,從來沒有人對她說她父親的死不是她的錯,一個也沒有。




  上學期結束這天,方蕾騎車回家途中順便打電話給楊太太,意外收到一項令人驚訝萬分的轉達。

  「你還記得靳先生吧?他希望你能陪他回雲林去見他表哥,可以嗎?」

  真教人吃驚,都快三個月了,她還以為他表哥早就結婚了說,沒想到又突然和她聯絡,他是辦事太謹慎了還是怎樣?

  然而還有更令人吃驚的情況——當她聽見自己的回答時。

  「好啊!」

  請等一下,她為什麼要答應?

  還答應得那麼爽快!

  嗯嗯,她知道了,在見過那麼多從頭到尾都是瑕疵的劣級品,害她差點眼睛脫窗、腦筋脫臼之後,她期望那個高檔貨的表哥也是另一個高檔貨,才會答應去養養眼,安撫一下幾乎抓狂的腦袋。

  沒錯,一定是這樣!

  於是,翌日她抱著滿懷期待的心情,興匆匆的趕到台北火車站和靳文彥會合,不料才剛見到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他,她就開始後悔了。

  見鬼,怎會比上回更緊張?

  當他很紳士的向她問好時,她心驚膽跳,不,臉紅心跳的支吾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要回頭是岸,免得沈淪慾海,不,苦海。

  她的顧慮果然是正確的,再見他無異是自討苦吃,明知不會有結果,她可不想自掘墳墓去喜歡上他。

  「呃,很抱歉,靳先生,我想我不……」

  「火車已經進站了,來,我們最好趕快上去,免得被它跑了!」

  「嗄?啊,等等、等等,我要說……」

  但她什麼也沒機會說,轉個眼,她發現自己已經在火車上,茫然地望著車窗外,想不透她怎麼會上來了?

  「靳先生,我想……」

  「餓了嗎?」

  「呃?啊,不,不餓,我是想……」

  「渴了?」

  「也不會,但……」

  「想吃點零食?」

  「不,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告訴你……」

  「啊,火車開了呢!」

  「……」

  「你想說什麼嗎?」

  「……蕃茄炒蛋!」

  「你想吃蕃茄炒蛋?」

  面皮僵硬片刻,方蕾驀然爆笑出來。「老天,你居然聽不懂,拜託,你幾歲啊?歐氏宗親會的人嗎?」

  所謂歐氏宗親會,歐吉桑、歐巴桑等級的人是也。

  「我姓靳,不姓歐,還有,我二十九歲。」

  「二十九歲?」笑容消失,方蕾驚呼。「那你表哥幾歲?」

  「三十五。」

  「三十五?!」方蕾尖叫。「但楊太太說他才二十五呀!」

  「二十五?」靳文彥眉間蹙攏。「楊太太還說什麼?」

  「說他家世清白,身體健康,家裡有田地和米廠,是個認真工作的男人,而且他的父母早已去世,和他結婚不必看公婆的臉色。」

  雙眉拉開挑高,「她這麼說?」靳文彥不可思議地問。

  方蕾猛點頭。「對啊!」

  靳文彥沈默片刻。

  「我想我最好對你說老實話,我表哥是個遊手好閒的人,家裡的田地和米廠都早就沒了,年輕時跟人家打架而瘸了一條腿,曾經結過兩次婚,雖然沒有父母,但有一個非常難伺候的姨婆,三個妹妹都離婚回到娘家住,她們也很難應付。」

  方蕾難以置信的瞪大眼。「那你還要我去見他?」

  靳文彥眼神高深莫測地看她一下,「我只是要你去和他見個面,並沒有要你答應和他結婚。」隨後,他立刻轉開話題。「自上回見面之後,你又見過多少對像?有中意的嗎?」

  一提到這,方蕾就滿心洩氣。「哪裡可能會有!」

  恰在這時,流動餐車經過,靳文彥買了兩罐飲料,打開一罐給她,再打開自己的喝一口。

  「怎麼說?」

  「怎麼說?」她哼了哼。「說來說去都是你的錯!」

  「我?」靳文彥錯愕地指指自己。

  「沒錯,罪魁禍首就是你!」方蕾恨恨道。「原本我是想說只要不是橫眉豎眼、斜嘴歪脖子,個性溫和一點,有正當職業,這樣就可以了。可是跟你見過面之後,我在無意識中把標準從這邊……」

  她把手比在膝蓋上,「提升到這邊……」刷一下舉到火車頂,「結果後來每一個傢夥都被我評定為只有這種程度……」猛一下又落回小腿處。「你說,是不是你的錯?」

  靳文彥哭笑不得。

  算了,這個話題不好,再換一個。「你父親還在世時,應該很疼你吧?」

  白眼一翻,「才怪!」方蕾嗤之以鼻地把他的話丟回他臉上去。「就算沒有發生那件事,我家裡還是沒有人喜歡我。」

  「為何?」

  「別人家是怎樣我不知道啦,可是在我們家,長輩喜歡的是那種唯命是從的晚輩,世上的是非對錯都依從長輩的指示來決定,這種晚輩才會得寵。偏偏我不是,管他是大人或大王,只要做得不對,我就要跟他爭辯到底,他們要是辯不贏我,就罵我是忤逆不肖的孩子,反正我們一對上話就很『隨和』……」

  「談話隨和很好啊!」

  「隨便說說就一言不合,你認為這樣很好?」

  「……」

  她很誇張的歎氣。「其實我也希望有人疼我啊,可是我的個性就是這樣,對就對,錯就錯,我沒有辦法像我姊姊那樣,長輩說什麼她就附和什麼,也沒有辦法像我妹妹那樣擅於諂媚討好,所以啦,我就變成方家最『可愛』的小孩啦!」

  「可愛?那樣不好嗎?」

  「可憐沒人愛,哪裡好啦?」方蕾橫他一眼。「白目!」

  靳文彥啼笑皆非,一時不知該如何回她。

  好吧,這個話題也不好,再換。「楊太太說你很聰明,課業成績很好。」

  「雪特!」方蕾忿忿低咒。「說到這,我就很想找個人來柯林頓一下,讓他史奴比!」

  靳文彥一臉茫然。「很抱歉,我聽不懂。」

  「啊咧,你真的是歐氏宗親會的人耶,這樣都聽不懂!」方蕾以那種「你真是千年老古董」的眼神瞄著他。「Shit,說到這,我就很想找個人來K他一頓,讓他死在路邊啦!」

  「……」

  「不是我自誇,雖然夠不上天才的份,但我真的很聰明,唸書一把罩,進北一女根本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她又歎氣。「我姊姊剛好跟我相反,她考不上好高中……」

  那又關她什麼事?

  「所以?」

  「所以我奶奶就叫我不要進北一女,要進姊姊念的那所爛高中,不然我姊姊會難過。我不肯,奶奶就說如果我不聽話,就不給我念高中了。你說,我還能怎樣?」

  靳文彥啞口無言。

  他們是有言語障礙或溝通上的問題嗎?為什麼找不到半個話題能夠讓他們輕輕鬆鬆的談下去?

  「你,呃,要睡一下嗎?」這種問題應該不會有問題了吧?

  「哪裡睡得著啊,期末考一結束,放學回家除了睡覺還是睡覺,好不容易出個門,你還要我睡覺?」

  「……」

  「喂,你怎麼不說話了?」

  「……」多說多錯,不說就不會錯了吧?

  「沒話說了?那我說好了,請問你結婚了嗎?」

  「沒有。」

  「有幾個孩子了?」

  「……」
引言 使用道具
潔寧
勳爵士 | 2011-6-15 21:50:14

第三章   

  到西螺老鎮,方蕾是頭一回,難免感到新奇又有趣,那樣古色古香的小鎮,對於在城市裡長大的人而言確實新鮮得很,尤其能夠進入那種百年老宅內一窺究竟,穿過前棟大廳、天井、中棟穿堂、後天井,抵達後棟大廳,一路上她的眼神出奇神亮,掩不住興奮之色。

  然而當她一見到那個身上掛著幾百斤豬油,神態更是猥褻到令人嘔吐的中年瘸子,臉色馬上翻為鮮綠色。

  「靳先生,請你,不,求你,千萬不要告訴我那傢夥就是你表哥!」

  「……他是我表哥。」

  「……甘迺迪!」

  「嗄?」

  「好像豬!」

  「……」

  「好了,我們見過面了,可以回去了吧?」

  「請等一下!」靳文彥硬扯住她。「這是禮貌,我起碼要為你們介紹一下。」

  為雙方介紹是很快,三個人而已,又不是一拖拉庫,但後續就很麻煩了。

  靳文彥剛介紹完畢,方蕾還沒來得及喊撤退,那邊的「甘迺迪」就流著口水摸過來了。

  「我喜歡她,表弟,你帶了那麼多女孩子回來給我看,就數她最高級了!」

  「很抱歉,你是豬,我是人,我們不是同一種族的,0K?」

  方蕾噁著心退開一百萬步,以為這麼說對方一定會生氣,會放棄,沒想到那只「甘迺迪」反而樂得哈哈大笑。

  「好好好,太好了,我就喜歡這種潑辣貨!」

  「簡直不敢相信!」方蕾喃喃道。「你是變態嗎?」

  再多一句「評語」,那只「甘迺迪」更興奮了,繼續盯著她流出滿嘴瀑布,恨不得當場吃掉她似的。

  「姨婆,就是她了,除了她,我誰也不要!」

  「企困卡唔瞑啦!」方蕾不屑地打回票。

  老太太在一旁早就聽得兩眼放沖天炮,根本不喜歡這個跟馴服兩個字眼完全搭不上邊的女孩,但沒辦法,要結婚的主角喜歡,更正確的說法是,見過那麼多女孩子,他只喜歡她,老太太只好臨時改變主意,決定等他們結婚後再好好修理修理這個不懂得敬老尊賢的刁丫頭!

  「她的父母呢?」她尖聲問靳文彥。「叫他們來,我們談談聘金的問題,然後就可以決定婚期了!」

  很奇怪的,靳文彥不但沒有回答她,反而退後一步任由方蕾自己去應付。

  「不必找我父母,他們也沒來,因為這件事完全由我自己決定!」

  「哪會有這種事?」老太太一臉不信。

  「就是有,不然你以為靳先生為什麼只帶我一個人來?」

  老太太將詢問的目光投向靳文彥以尋求正確答案,後者依然不吭聲,她想是他默認,只好再轉回來面對方蕾。

  「你要多少聘金?」

  「一塊錢也不要!」

  老太太錯愕的瞠大眼。「那你要什麼?」

  「我什麼都不要,因為……」方蕾冷哼。「我絕不會和那隻豬結婚!」

  「你這個刁蠻的野丫頭!」老太太發怒了。「你可知道我們靳家是什麼身份,竟敢如此不知好歹,我……」

  方蕾猛翻白眼。「請別在這裡懷舊了,老太太,你甚至沒有裹小腳呢!」

  靳文彥突然發出一聲奇怪的咳嗽,老太太差點氣歪了腦後的髮髻。

  「你你你……」

  「嘖嘖,真是凶悍,我愛死你了!」那只「甘迺迪」愈來愈癡迷地喃喃道,旋即不顧一切的以餓虎撲羊之勢抱過來。「我就先睡了你,不怕你不和我結婚!」

  眼見那副足有她三十倍大的體積泰山壓頂似的崩塌過來,方蕾不禁大吃一驚,慌慌張張往後退,沒注意到後面一張籐制圈椅佔在那邊阻礙世界運轉,一個踉蹌跌坐下去,來不及起身,眼前就黑了一整片,她正想試試自己尖叫的嗓門能拉到幾分貝,驀地,橫裡一條人影先一步擋到她前面。

  「夠了,表哥,她不想和你結婚,你沒有權利逼她!」靳文彥冷靜地請表哥關閉他的口水瀑布。

  「但我只要她!」「甘迺迪」像任性的小孩子一樣抗議。

  「你不能想要什麼就要什麼。」

  「為什麼不可以?」

  「你沒有資格!」

  聽到這裡,老太太也怪叫過來了。「你這個雜種,竟敢……」

  「姨婆,我會另外再找其他女孩子來給表哥看,方蕾不行!」

  「但你表哥只要她,」老太太蠻橫的道。「她就得留下來和他結婚!」

  靳文彥徐徐瞇起眼。「姨婆,我一直想跟你講一句話。」

  見他的表情有點不對,老太太不由心生忐忑。「什麼話?」

  「我的耐性是有限度的。」

  「什……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靳文彥慢條斯理地說。「如果姨婆再不懂得收斂,以後將得不到我任何支助,無論是金錢或任何事!」

  話落即牽起方蕾的手大步離去,後面那只「甘迺迪」一邊怪叫一邊追,老太太更是破口大罵,他都置若罔聞,出了老宅,他們坐上計程車直奔火車站,搭上最快出發的火車回台北。

  回途上,靳文彥始終默然無語,彷彿在思考什麼重大的問題,方蕾也悶不吭聲,她在生氣,氣靳文彥竟敢帶她來見那只「甘迺迪」。

  她發誓,以後再也不見他了!

  恰恰好兩天後,當她和楊太太見面時,以為楊太太要帶她去會見另一位相親對象,沒想到楊太太卻帶她到一間剛裝潢好的小公寓,並交給她一把鑰匙。

  「這是幹嘛?」方蕾滿頭霧水。

  「靳先生因公事到澳洲,大約一個星期後回來,在這期間,他希望你能認真考慮和他結婚,你所提的條件他全都接受,所以,如果你同意的話,請你先搬進這裡來,並準備好你那邊所需要的文件,他一回來就會和你結婚……」

  「卡!」方蕾面無表情地看著楊太太。「請問,你說的靳先生是靳文彥?還是他表哥?」

  「當然是靳文彥先生,他表哥我還在替他另外找對象。」

  「是他?」方蕾目瞪口呆。「為什麼是他?」她才發誓說再也不見他,他卻要和她結婚?

  「這個……我也不清楚,他跟我提的時候我也很意外。」不過,只要能多賺一筆介紹費,她絕不會反對。「還有,這三萬元是他要給你做生活費的,如果你不同意和他結婚,等他回來後再還給他就行了。」

  楊太太再交給她一個厚厚的信封,方蕾茫然看著手上的信封,腦袋裡已是混淆一片,全都是亂碼。

  究竟是怎樣?




  方蕾根本沒有考慮。

  像靳文彥那種對象,別說是相親,就算她自己去搶也搶不到比他更正點的男人,事實上,以他的條件,他有資格跟比她優上千百倍的千金小姐、富家世女結婚,他卻挑上了她,她又有什麼好考慮的,特別是在她這種情況下?

  所以,她沒有考慮,再老實一點承認,她還擔心考慮時間太久,他會後悔也說不定。

  於是,隔天她就提著全副家當,偷偷摸摸搬出方家,住進那棟小公寓裡。

  說是小公寓,兩房一廳一衛一廚,再加一個小陽台,起碼也有二十五坪以上,傢俱齊全,連電器設備都不缺,甚至還有電腦、傳真機、掃瞄器等等。

  「天堂!」

  躺上軟綿綿的彈簧床,她感動得想哭,不過她沒空哭,馬上又跳起來開電視,「我都忘了我有多久沒看電視了!」按著遙控器,她又想掉眼淚了。

  「不敢相信,這裡居然有第四台!」

  大概沒有人會相信,就從這天起,整整四天時間,除了出去買東西、洗澡、上廁所和睡覺之外,她都守在那台32寸的液晶電視前面,著迷似的盯著螢幕看,看完這台看那台,一百多台轉來轉去轉個不停。

  世界真是美好啊!




  第五天清晨,兩眼剛打開,方蕾就察覺到有什麼異樣——菸味,茫然轉眸,赫然發現窗台上坐著一個人。

  「醒了?你那邊的文件都準備好了嗎?」

  「呃,好……好了。」某人的腦袋依然跟章魚燒的面漿一樣爛糊。

  「好,用過早餐後拿給我,我去辦公證結婚登記。」

  「喔。」茫然回應,茫然地搔搔頭髮,茫然起身,茫然進浴室。

  一分鐘後,她滿臉吃驚的衝出來——洗把臉,終於清醒了。

  「你你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靳文彥仍坐在窗台上,眼睛在笑,似乎對她的反應感到很有趣。

  「一個鐘頭前。」

  「為什麼不叫我?」

  「你睡得很熟,為什麼要叫你?」

  「所以……」方蕾覺得臉上有點冒熱氣。「你就坐在那裡看我睡?」

  靳文彥含笑不語,方蕾臉更熱,有點不知所措。

  「你……你為什麼突然想和我結婚?」

  「我祖母一直在催我結婚。」

  「為什麼是我?我相信你一定有比我更好的對象可以選擇。」

  靳文彥沒有回答她,反又問她另一個問題,「你不想問我姨婆為什麼叫我雜種嗎?」

  不說就不說,哼,有什麼了不起!

  方蕾賭氣地噘起嘴。「沒想過,不過如果你想告訴我,我也不介意聽一下。」

  靳文彥莞爾。「我是私生子。」

  「是喔。」方蕾聳聳肩。「很可惜你不是第一名,上不了金氏紀錄。」

  「但在西螺那種民風保守的城鎮裡,尤其是身為地方望族的靳家,那是一件翻天覆地的醜事,所以我母親就被掃地出門了……」

  「猜想得到。」方蕾喃喃咕噥。

  「我父親的婚姻是由我祖母為他安排的,他的妻子是我祖母家族那邊的人,一個端莊的貴婦人,但他真心所愛的是我母親,所以在他妻子因腦癌去世後,他便堅持要和我母親結婚,並正式認領我,之後我母親又為我父親生下兩個孩子……」

  「那真是恭喜你了,你們一家人總算能團聚在一起生活。」

  「不過我父母逝世後,我祖母又打算替我安排婚姻……」

  聽到這裡,方蕾恍然大悟。「別說,讓我猜,你不願意任由她擺佈,所以才瞞著她偷偷結婚,她要是再逼你和她替你找的對象結婚,你就可以把我推出去做擋箭牌讓她射個半死,我說的對不對?」

  靳文彥撩起一彎莫測高深的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想吃什麼早餐?我去買。」

  耶?真教人不敢相信,這個話題明明是他自己先開始的說,他竟敢中途鳴金收兵!

  於是,方蕾的嘴又不高興的嘟起來了。

  但她的嘴並沒有嘟很久,靳文彥辦完登記回來後,馬上又帶她出去大肆採購,買他的衣飾用品,還有她的衣飾用品。

  天知道她有多欠缺女孩子該有的衣飾用品。

  在這之前,她只有制服和襪子兩雙,內衣褲三套,便服四套,夏天兩套,冬天兩套,還是撿方珊不要的,因為方麗的衣服她穿不下,除此之外,她沒有便鞋,也沒有冬天的外套,什麼都沒有。

  這天,她終於都補全了,還是他替她挑的,說真格的,他還挺有品味的呢!

  隔日,他又帶她去大肆採購生活用品、個人衛生用品和廚房用具等等:再隔天,他帶她去吃飯、看電影、逛街。

  「婚前至少要約會一次。」他說。

  然後,在靳文彥回來的第四天上午,會同方蕾的媽媽和靳文彥兩位朋友證人,方蕾和靳文彥在地方法院的法官公證下完成結婚程序。

  之後,靳文彥在急於離開的方媽媽手裡塞進一個信封。

  「那是什麼?」方蕾問。

  「兩張一百萬的支票。」靳文彥淡淡道。

  「什麼?」方蕾尖叫。

  「如果你母親夠聰明的話,她會把兩張支票都收起來做自己的私房錢;若是她應付不了你繼父的怒氣,她可以交給你繼父一張支票,自己留下一張。」

  真慷慨,他是凱子嗎?

  「你很富有嗎?」

  老實說,對於這一點她實在不能不感到疑惑,他穿的是最普通的西裝、皮鞋或休閒服,用的是那種一個二十元的打火機,帶她去購物時也是拿出最實際的眼光挑一般價格的東西買,在他身上絕對看不見奢侈這兩個字眼,沒有崇尚名牌的習性,也不貪好享受,所有一切都跟普通人一樣。

  可是在某些他認為必要的時候——譬如這時候,掏出兩百萬來竟然連眼也不眨一下,慷慨得教人莫名其妙。

  所以她才會乘機問出這個疑問,但靳文彥竟然給她裝作沒聽見,泰然自若地轉身和那兩位朋友說話,接受他們的道喜,再謝謝他們的幫忙,根本不理會她,方蕾不禁猛翻白眼。

  又來了!

  許多時候當他不想回答她的問題時,他就會裝作沒聽見,就這樣給她打混過去,她也拿他莫可奈何,總不能硬掰開他的嘴,拉出他的舌頭叫他說吧?

  然而,雖然他們結了婚,也同床睡覺,他卻沒有碰她,連新婚夜裡都沒有。

  她不理解為何他不碰她,但這確然使她暗自鬆了一口氣,畢竟,要和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丈夫做愛做的事,再大方的女孩子也會不自在。

  直到農曆年除夕那天……




  從那年開始,六年來的除夕,方蕾都是一個人孤伶伶的度過,唯一的年夜菜是她省下一個星期的晚餐費買來的半隻烤雞,當然,她也沒有收到任何紅包。

  但這年除夕,一大早靳文彥就陪她到菜市場去買菜,雖然有一大半都是買現成的,因為她不會煮年夜菜,靳文彥更不懂,另外一半是她按照食譜現學現賣,好不好吃是另一回事,有沒有才是她在意的。

  然後,他們一邊享受年夜飯,一邊觀賞除夕特別節目,又租DVD來看,最後,當外面開始傳來鞭炮聲時,靳文彥還給了她一個大紅包。

  「給……給我的?」方蕾捧著紅包,彷彿在作夢般的呢喃。

  「雖然你已經是我老婆了,但畢竟你尚未成年,所以……」

  話還沒說完,方蕾驀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放聲大哭,嚇得靳文彥一時不知所措。

  「怎麼了?」

  「好……好久好久沒有人陪我一起過年……」撲在他懷裡,她一邊大哭一邊哽哽咽咽地傾訴。「好久好久沒有人陪……陪我一起吃年夜飯,好久……好久沒有人給……給我紅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靳文彥輕輕歎息,雙臂溫柔地環住她,憐惜地拍撫著她的背。

  「放心,以後我不會再讓你感到寂寞了!」

  但是,多年來累積的委屈並不是哭一兩聲就可以解決的,方蕾起碼哇哇大哭了二十分鐘以上,靳文彥也耐心地安撫了她二十分鐘。

  直至她的哭聲逐漸轉為斷斷續續的抽噎,他才輕輕扶起她的下巴,讓她仰起臉兒,再俯下唇去吻掉她的淚水,一點一滴,細心的,萬分溫柔的吻掉她臉上所有水珠,最後,唇畔悄然移至她的唇上。

  也許是哭累了,他們沒有喝酒,她卻感受到陶然的醺醉,腦海裡除了一片宛如置身於雲霧之中的飄然感之外,其他什麼也沒有。

  於是,他輕輕抱起她,緩步到床邊,輕輕放下。

  她一逕注視著他,兩眼迷濛彷彿在作夢,當他躺到她身旁,她也主動偎進他懷裡,在他開始褪去她的衣衫時,她連一點象徵性的反抗都沒有,也不害羞,彷彿彼此裸裎以對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這一夜,她終於成為他名符其實的妻子。




  一般來講,兩房的公寓,大房間必然是主臥室,但在方蕾的新家裡,小房間才是臥室,大房間是書房,因為裡面要放上兩張書桌,一張是方蕾的,另一張大到可以稱之為辦公桌的是屬於靳文彥的,光是他的工作範圍就佔去大半空間,不用大房間實在不方便。

  除了電腦之外,靳文彥的書桌上滿滿都是文件,兩側還有傳真機、印表機和掃瞄器,而且幾乎隨時都在工作,甚至在半夜裡,傳真機也會突然啟動,幸好方蕾不是淺眠的人,不然晚上睡覺老是被吵醒,不抓狂才奇怪。

  「老公。」

  「嗯?」

  「請問這是哪一國文字?」

  專注於文件上的靳文彥過了十秒鐘後才擡起頭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方蕾,後者拿著一張文件翻過來、倒過去的看。

  「小蕾,你什麼時候開學?」

  「後天。」

  「什麼時候結業?」

  「這學期嗎?」方蕾聳聳肩。「那要等開學拿到行事歷之後才知道,不過一般都在六月底七月初。」

  「這樣算來該有,嗯……四、五個月的時間……」靳文彥沈吟。「那麼,你的語言學習能力如何?」

  斜過眼來,「我的語言學習能力?」方蕾咧嘴嘿嘿直笑,非常得意的。「告訴你,不是我在臭彈,本人的語言學習能力可是頂級的喔,我是外省人,可是我也會講台灣話,客家語也會一些,連山地話也能唬兩句:再說到英語,在台灣的英文教育下,結果學生都只會寫會看不會講,而我不僅會寫會看,講得也滿流利的,不信你可以試試看!」

  「是嗎?」靳文彥點點頭,也不曉得在點什麼意思。「那麼,再學個荷蘭語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笑容傻住,「荷蘭語?」方蕾喃喃道。「我為什麼要學荷蘭語?」

  「你需要。」

  「我需要?」方蕾呆呆重複。

  「對,你需要,而且不只荷蘭語,還有法語……」

  「法語?」

  「和德語。」

  「德語?」

  「沒問題吧?」

  「沒問題?」

  「很好,我會叫人把學習教材寄過來。」話落,靳文彥低頭繼續工作。

  方蕾呆在那裡起碼三分鐘後才回過神來,旋即大聲抗議。

  「給我等一下,我為什麼要學那麼多語言?」

  「你需要。」靳文彥頭也不擡。

  「我為什麼需要?」方蕾莫名其妙的叫道。「難不成你要搬到荷蘭去工作?」

  「當然不。」

  「那是法國?」

  「也不。」

  「德國?」

  「沒那種計畫。」

  「那到底是怎樣啊?沒理沒由的,我幹嘛要學那麼多種語言嘛?」方蕾氣唬唬地追問。

  「當然有理由。」

  「什麼理由?」

  「你需要。」

  「……TMD!」

  靳文彥終於又拾起頭來了,「TMD?」滿眼困惑。「什麼東西?」

  「他媽的!」

  「……」




  第二次段考結束,又可以輕鬆兩天,尤其是對那種不愛唸書的人而言,段考簡直是酷刑,考完不慰勞一下自己太不甘心了。

  「方蕾,陪我去買鞋子!」

  「好啊,我先通知家裡一下。」

  走向側門途中,宋巧蓮驚訝地看著方蕾掏出手機來,斷斷續續的用一種奇怪的語言跟對方說話。

  待方蕾一掛斷手機,宋巧蓮即衝口而出,「你在……」

  「方蕾!」

  宋巧蓮的問題才剛起頭就被打斷,氣得她臭罵一聲「Shit」,轉頭去看,更是翻白眼。「不是分手了嗎,他還想幹嘛?」

  方蕾默然望著前任男友周廷鈞急步追上她們,還對她猛笑。

  「方蕾,你這次段考考得怎樣?」

  「才剛考完,我怎麼知道。」方蕾懶洋洋地回道。

  「這樣……」周廷鈞遲疑一下,旋又堆起滿臉笑。「那,咳咳,我是想說,我們要不要重新再來過?」

  方蕾不可思議的睜了睜眸子,再翻翻眼。

  「你秀逗了,想跟人家學復合那一套?你無聊!」

  「不要這麼說嘛,一年級那時候是我太衝動了,很抱歉,可是……」周廷鈞耐著性子保持笑容。「你不覺得我倆很搭嗎?」

  「是喔,因為上次段考我掉到第二名,讓你搶到第一名,你才會覺得我們很搭,對不對?」方蕾不屑地說。「要是這次段考我又搶了你的第一名,你是不是又要跟我分手了?」

  周廷鈞窒了窒。「不……不會啦!」

  「不會?」方蕾斜眼睨著他。「你是說不會再和我分手?還是你的第一名不會又被我搶走?」

  周廷鈞難堪的掉了笑容。「方蕾,何必這麼小氣嘛,老是提那件事……」

  「OK,不提那件事,提現在。」方蕾也懶得跟他那種沒有肚量的人囉唆。「現在我有更好的對象了,請別再來騷擾我,可以吧?」

  周廷鈞臉色更難看。「比我更好?」

  方蕾很認真的想了一下。「一萬倍!」

  宋巧蓮噗哧失笑,周廷鈞憤然離去,方蕾裝了個鬼臉,繼續偕同宋巧蓮一起往側門去。

  「方蕾。」

  「幹嘛?」

  「從這學期開始,你好像不太一樣了耶!」宋巧蓮歪著腦袋,一直在打量她。

  「哪裡不一樣?」

  「我也說不上來,是……是精神上的,你好像很快樂。」

  「我以前就不快樂嗎?」

  宋巧蓮靜默兩秒。

  「你以前是真的快樂嗎?」

  「哈,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方蕾開心的用力抱她一下。「我們去麥當勞坐坐吧!」

  「麥當勞?」宋巧蓮驚呼,「可是你不……」驀然摀住自己的嘴,尷尬的扯開嘴。「對不起。」

  方蕾聳聳肩。「沒錯,我是很窮,吃不起麥當勞,不過那是以前。」

  宋巧蓮瞠怪的白她一眼。「那就老實說沒關係啊,害我都要裝作不知道,很辛苦耶!」

  方蕾自嘲地輕哂。「我不喜歡被人家同情。」

  宋巧蓮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再問:「那你現在……」

  方蕾默默舉起左手給她看。

  「幹嘛?」宋巧蓮困惑地看來看去看不懂。

  「真遲鈍!」方蕾咕噥,用力指指左手無名指上那一枚金戒指,不粗不細的一圈,很普通,甚至連一點花紋都沒有。「我結婚了啦!」

  「嗄?」宋巧蓮頓時呆住,兩腳也愣在原地不動了。

  方蕾回眸,大笑著硬扯著她繼續走。

  「走啦,走啦,到麥當勞我再告訴你啦!」




  「我不認為你哪裡做錯了!」

  聽完方蕾的故事,宋巧蓮毫不猶豫地這麼告訴方蕾。

  「先不管對或錯,我認為凡事都要設身處地來考慮,如果我們不喜歡人家撞死我們的親人之後,不但沒有受到任何懲處,甚至連一聲對不起也沒有,我們就不應該把這種事加諸在別人身上……」

  「對,對,我就是這麼想的!」方蕾喃喃贊同。

  「至於你爸爸的死,」宋巧蓮咧出一抹歉然的表情。「很抱歉,以我旁觀者的看法,他是自找的,當然我是能體會他想維護自己家人的想法,但也不能不顧他人的生命,你有勇氣把這件錯事揪出來,他起碼該保持中立的立場,但他三思要把錯事做到底,有任何後果自然要他自己承擔,怎能怪你呢?」

  方蕾垂眸沈默好半天。

  「你這麼認為嗎?」

  「沒錯!」宋巧蓮更用力點頭。「這世上的是非對錯如果都是依照個人的利益來決定,那根本就是非不分了嘛!」

  方蕾又沈默半晌,然後緩緩擡起雙眸,露出感激的笑。「謝謝你!」

  「不客氣!不客氣!」宋巧蓮阿沙力的揮揮手。「現在,可以告訴我你老公的事了吧?」這才是她真正感興趣的話題。

  方蕾又笑了。「你想知道什麼?」

  「幾歲?」宋巧蓮興致勃勃地提出第一個問題。

  「二十九。」

  「嗯嗯,還不算老。費司呢?」

  「正點!」

  「身材?」

  「瘦長,他高我一個頭還多一點。」

  「個性?」

  「溫和穩重。」

  「工作?」

  「工作?」方蕾抓抓脖子。「老實說,我不太清楚耶,我只知道他好忙,不必上班,但常常出差,我在猜也許是業務之類的工作。」

  「你沒問清楚?」

  「我問那幹嘛?」

  「也對,只要他對你好就行了,其他不重要!」

  「對,對,」方蕾眉開眼笑。「他對我真的好好ㄋㄟ!」

  「那……」宋巧蓮再想一下。「家人?」

  「祖母,一個哥哥,兩個姊姊,」方蕾比出六的手勢。「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哇!」宋巧蓮驚歎。「你不是跟他們一起住吧?」

  「不是,我們自己住一棟兩房一廳的小公寓。」

  「幸好!」宋巧蓮拍拍胸脯。「公寓小一點沒關係,只要是你們兩人一起住就行了,告訴你,跟家人住最麻煩了!」

  方蕾聳聳肩,不置可否。

  宋巧蓮忽又啊的一聲。「對了,你剛剛打手機時講那是什麼話?」

  一提到這,方蕾的臉馬上黑掉半邊。「荷蘭語,他叫我學的,還說等我荷蘭語學得差不多了,要繼續學法文和德文。」

  「為什麼?」宋巧蓮奇怪地問。「你們要搬到荷蘭去住嗎?」

  「才沒有。」方蕾一口否認。

  「法國?」

  「也沒有。」

  「德國?」

  「沒有,沒有,都沒有!」

  「那他幹嘛叫你學那些語言?」宋巧蓮一臉困惑。

  她也想知道。

  「不知道。」方蕾搖頭道。「不過我在猜他可能是想在我放寒暑假時,他要出差就帶我一起去,不這樣想,學起來真的很不甘願耶!」

  宋巧蓮想了想。「多半是,不然也沒有其他原因了。」

  「我也想不到其他原因。」

  「真好,還可以到歐洲去玩。」宋巧蓮羨慕地呢喃。

  「我也是這麼想,」方蕾喜孜孜的猛點頭。「你知道,我家的人常常出國度假,連我姊姊和妹妹都出國去玩過好幾次,但他們從不帶我去,現在我終於也有機會出國度假了,想想真是超興奮的!」

  「你老公好像真的對你很好呢!」

  「的確。」

  「超lucky!」

  「爆lucky!」

  「……我也要去相親!」




  環顧一圈,確定都整理妥之後,方蕾離開廚房到書房探頭看一下,傳真機喀喀響,靳文彥仍在忙碌,她聳聳肩,逕自拿換洗衣物進浴室洗澡,洗完出來吹乾頭髮後,先到廚房拿一包洋芋片和一罐可樂,再坐到電視前面。

  一個鐘頭後,她看恐怖片看得正專注,身旁突然多了一個人,散發著甫沭浴過的清新香味,一臂攬住她肩頭,一手偷去一片洋芋片。

  「什麼片?」

  「毛骨悚然二。」

  「重播的?」

  「也許吧,但我是第一次看。」方蕾漫不經心地說。

  「難怪你全身繃得這麼緊。」環住她的手臂又多使上幾分力,靳文彥笑著再摸一片洋芋片。「女孩子就是這樣,明明害怕,偏又愛看。」

  「閉嘴!」

  又過了一個鐘頭,方蕾鬆出一大口氣,整個人都癱了。

  「好緊張!」

  「我的耳朵也快聾了!」靳文彥喃喃道。

  「咦?我有尖叫嗎?」方蕾不信地問。

  靳文彥咧咧嘴。「沒有,是有人在殺豬!」

  「你才殺豬!」方蕾又笑又罵,還捶他一拳,再跳起來跑進廚房。「待會兒會重播空中一號,上回我只看到尾巴,這回我一定要從頭看!」

  一會兒出來時懷裡抱著另一包洋芋片、魷魚絲,還有他的罐裝啤酒。

  「喏,你的!」她先把啤酒扔給他,再坐進他懷裡。「還沒開始吧?」

  「前一片才剛播完,下一片沒那麼快開始。」

  「那我先看看別台好了。」

  「看新聞台。」

  「才不要,看新聞好無聊!」

  「那看體育台好了。」

  「喂,你們男人為什麼都喜歡看那種無趣的節目啊?」

  「那要看什麼?」

  「還有別的電影台啊!」

  「要是又看到另一部好看的片子呢?」

  「……再買一台電視好了!」

  平凡的家居生活,卻是方蕾最渴望的時光。

  婚後,靳文彥從不曾忘記結婚前承諾的條件,只要她坐到電視前面,不超過一個鐘頭,他一定會來陪伴她,有時候認真看片子,有時候閒聊一些有的沒有的,或者鬥鬥嘴比比誰的口水多,每當這種時候,濃濃的溫馨感便會在不知不覺間瀰漫至她全身四肢百骸。

  那股溫馨感,有時候會讓她想掉淚,有時候會讓她漲滿深摯的幸福感,又有時候會讓她想對他說什麼,卻不曉得到底想要說什麼?

  他是個外表出色的男人,但這並不是很重要,外表帶給別人的只是一種粗略的印象——浮面的喜歡或討厭,這種膚淺的印象很容易被改變,可能只是一句話或一個動作,原來的喜歡或討厭就會全盤被翻轉過來。

  真正能確保別人的想法與心意不變的,是除去外表的內在。

  他是個好男人,更是個好丈夫,這才是最重要的,他從不曾用嘴巴來安慰她心裡的創傷,但他一直用行動來表示他的心意,溫柔的、體貼的、包容的,有時候甚至像個父親一樣縱容她。

  所以起初,或許因為他的外表,她確實是喜歡他,但促使她這麼快就接受他、習慣他,甚至依賴他的,是他對她所做的一切。

  這樁婚姻也許是不得已的,但現在,她覺得自己真是該死的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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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寧
勳爵士 | 2011-6-15 21:52:03

第四章   

  方蕾與方麗在同一所高中就讀,兩人卻從來沒有碰過面,其實這也不奇怪,一個在操場右邊教室,一個在操場左邊教室,放學時一個走大門,一個走側門,如果彼此不去找對方,確是不容易有機會碰頭。

  但這天,她們碰上了,因為方麗刻意等在側門。

  「姊,你在等我?」方蕾既意外又困惑。

  「嗯。」方麗左右看看,把她拉離牽車人潮遠一點。「我一直以為你是住到媽媽那邊去了,昨天我打電話給媽媽說七月中要到日本,媽媽才告訴我你結婚了,是繼父逼你的嗎?」

  方蕾注視她片刻,忽地回身朝宋巧蓮比了一個手勢,後者便揮揮手先行回家,她再轉回來面對方麗。

  「找個地方聊聊?」

  「好。」

  方蕾當即掏出手機來打回家說她會晚一點回去,再去牽腳踏車。

  「他管你那麼嚴,晚一點回家也要先告訴他嗎?」方麗問。

  「不是,是我自己想這麼做的。」推著腳踏車,方蕾輕輕道。「這樣做能讓我充分感受到有人在等著我,有人在關心我,在這世上我並不是孤伶伶一個人的,我喜歡這種感覺。」

  方麗不安的回開眼。「對不起,我真的很想幫你,但……但是……」

  方蕾瞄她一下,沒有說話,直到她們進入一家泡沫紅茶店,各自點了一杯冷飲後,她才開口直問。

  「你今天找我究竟想做什麼?」

  由於她的口氣很沖,方麗似乎頗受傷害。

  「我關心你呀!」

  「關心?」方蕾翻了翻眼。「你知道嗎?這種詞聽太多了,有的時候真會讓我覺得你只是假藉關心之名來看我,其實是為了享受我的悲慘!」

  方麗眸中倏閃過一絲異樣神色,下一秒,她的眼眶紅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是真心誠意在關心你呀!」

  方蕾又翻了一下眼。「好好好,你是真的關心我,但那又如何?你再關心我也幫不了我,不是嗎?」

  「我不是不想,是無能為力!」方麗辯解。

  「不,你不是無能為力,是不敢!」方蕾馬上反駁回去。「你曾經為我去跟他們任何人說過什麼話嗎?不管成不成功,有沒有用,你試過去說幾句話嗎?不,你沒有,因為你不敢,你擔心一旦替我說過話,他們就會像對待媽媽一樣苛責你,再說白一點,你怕被我連累,對不對?」

  方麗心虛地垂眸。「你……你知道我不像你那麼堅強。」

  「為什麼有些人總是認為可以憑藉著軟弱這兩個宇,隨心所欲的做出最自私的行為呢?」方蕾喃喃道。「算了,跟你說這些實在無意義,不想講了!」

  這時,服務生送來飲料,她們暫停片刻,服務生離開後,方蕾又接下去說話。

  「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話,不,我結婚不是繼父逼我的,我是自己相親找的對象,他對我非常好,暑假時還要帶我出國去玩,老實說,我真的覺得自己好幸運,能夠找到那種丈夫真的很不容易!」

  「是嗎?」方麗的眼中再次閃過異樣神色。「那就好。」

  喝一口果汁,方蕾凝視著黃澄澄的液體。「不管怎樣,我們畢竟是姊妹,你又要到日本去了,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所以,姊,我想勸你一件事……」

  「什麼事?」

  方蕾擡眸望定方麗。「人不要太軟弱,更不要太自私,如果你老是這樣只顧自己,縱容自己的軟弱,有一天你會發現當你需要幫忙時,人家竟然是用你對待他們的方式來對待你,那時候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方麗怔愣地回視她片刻。

  「那你呢?如果我來找你幫忙,你會幫我嗎?」

  方蕾愣了一下,「我?」皺眉。「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如果是現在的話,倘若家裡其他人來找我幫忙,我會說他們是活該受到懲罰,為什麼我要幫他們?若是你,我也會認為你實在應該受點教訓——有時候人不吃點苦就學不乖。可是……」

  她聳聳肩。「誰知道,人的想法隨時都在變,或許將來我的想法也會徹底改變過來也說不定。不過基本上,對就對,錯就錯,這點我是很堅持的!」

  方麗又望住她好一會兒。

  「你恨我?」

  「不,我不恨你,或許是生氣,但不是恨。」方蕾認真地說,旋又失笑。「拜託,你知道你這樣子像什麼嗎?你就像硬要拿把刀亂揮的小孩不小心砍到人家,還不準人家生氣一樣!」

  「但我從沒有傷害過你!」方麗抗議。

  「有些傷害並不是你做了什麼,而是你什麼也不做。」方蕾語氣平淡地說。

  方麗窒了一下,衝口而出,「你也不能怪我不願意為你冒險跟爺爺、奶奶說什麼,畢竟爸爸是被你害死的呀!」狼狽的反擊,只為擺脫一切責任。

  臉皮僵了一下,方蕾垂落雙眸,慢條斯理地起身。

  「時間晚了,我該回去做晚餐了!」

  方麗慌忙跟著起身。「可是……」

  方蕾沒理她,兀自疾步走出泡沫紅茶店,方麗才剛追出來,她早已騎上腳踏車,走得不見人影了。




  當方蕾上學的時候,小公寓裡通常都很安靜,除了偶爾傳來傳真機運作的聲音,或者敲鍵盤、翻動紙張的聲音,這段期間,靳文彥都會將全副心力貫注於工作上,小公寓塌了他都不一定會察覺。

  然而一到了下午五點左右,生理時鐘通常會促使他從專注中跳脫出來,瞥一眼手錶,然後鬆懈的往後靠向椅背,闔上眼等待。

  來了,鑰匙開鎖的聲音,大門開關的聲音,換脫鞋的聲音,然後是……

  嗯?

  靳文彥疑惑的睜眼。最重要的那一聲「我回來了」呢?

  再等片刻,依然沒有,於是他悄然起身離開書房,赫然見到方蕾佇立在門前,書包拖在地上,腦袋低垂彷彿在思考什麼,一動不動,像是凍結了。

  默默地,他過去張開雙臂將她整個人納入懷裡,緊緊擁抱住,什麼也沒問。

  靜靜地,她把臉兒埋在他胸前,分開兩臂環上他腰際,牢牢的鎖住,什麼也沒說。

  幾乎過了有一世紀那麼久的時間之後,她才出聲,依然埋在他懷裡。

  「如果方家的人來找我幫忙,我說他們是活該受到懲罰,為什麼我要幫他們?或者是我姊姊來找我幫忙,我認為她應該受點教訓才會學乖。我這種想法是錯誤的嗎?」

  「對現在的你而言,會這麼想並不奇怪。」

  「那為什麼我姊姊要說那種傷人的話來反擊我?」

  「當人們做反擊的時候,通常都是想要用傷害別人來保護自己。」

  「……我一直以為方家的人裡,至少還有我姊姊不認為爸爸是被我害死的,所以她才會偷偷來表示一下她的關心,但今天,就在十五分鐘之前,我才知道原來她也認為爸爸是被我害死的。別人我可以不在意,但我自己的親人,他們竟然都認定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因為他們沒有人願意承擔起那份罪,只好往你身上推。」

  「……那你認為我爸爸是誰害死的?」

  「他自己。」

  「為什麼?」

  「開快車的是他自己,不是別人。」

  方蕾猛然擡頭,一臉愕然。「耶?」

  靳文彥垂眸俯視她,羌爾。「你以為我會說是他自己決定要幫你大伯逃亡的,所以該怪他自己嗎?」

  方蕾直點頭。「宋巧蓮是這麼認為的呀!」

  靳文彥淡然一哂。「不管他做的事是對或錯,如果當時他不開快車,現在應該還好好的活著,所以問題不在於他是到哪裡去做什麼,而是他開快車才會出車禍導致死亡的。」

  方蕾怔忡地看著他好一會兒。

  「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耶!」

  他鬆開一臂,將她往沙發那邊帶過去。「因為你已經習慣他開快車了,習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有時候它會把不正當的事轉變為理所當然。」

  順勢在沙發上落坐,她依然偎在他胸前,像是祈求安慰的小娃娃。

  「媽媽常勸爸爸不要開快車,但他就是不聽!」

  「所以,那是他自己的錯,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錯。依旁人的語氣來說,就是:誰教他要開快車!」

  她仰著眸子瞅住他又看了奸片刻,忽又把臉兒埋進他懷裡。

  「老公。」

  「嗯?」

  「謝謝。」

  這是頭一回,她覺得自己應該可以擺脫那份害死爸爸的罪惡感,不一定什麼時候,但,終有一天會的。




  轉個眼,又面臨期末段考的緊張氣氛,方蕾是個用功的學生,段考時更認真,但這次段考,她卻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唸書。

  「你要休學?為什麼?」宋巧蓮難以置信的尖嗓門怪叫。

  方蕾拍拍自己的肚子,苦笑。「我懷孕了。」

  「懷孕?」宋巧蓮差點昏倒。「白癡啊你,幹嘛這麼早生孩子嘛?」

  「因為我老公說過他是因為祖母催他結婚他才結婚的,那老人家催晚輩結婚通常都是為了想抱孫子嘛!」方蕾垂頭喪氣地說。「所以當他問我需不需要避孕時,我才跟他說不用,沒想到我一懷孕他就要我休學。」

  「你沒有跟他抗議嗎?」

  「沒有。」方蕾搖頭。「我老公不是那種老婆懷孕就不讓老婆唸書的人,我猜是如果我真的挺著肚子上學,他祖母發現之後會囉唆吧,你知道,老人家的想法都很古板,他對我那麼好,我怎麼好讓他為難呢?」

  「那……」宋巧蓮無措地抓抓頭髮。「只好明年再復學羅!」

  「我也是這麼想,晚一年而已,想來不會差太多吧!」

  「那暑假時你也不能跟他一起出國了嗎?」

  沮喪驟失,方蕾突然眉開眼笑起來。「不對,他真的要帶我出國去玩耶!嘿嘿嘿,我就猜是這樣他才會叫我學荷蘭語,他說手續都辦好了,我這邊學期一結束,隔天就要帶我出國,可能是去荷蘭吧!」

  「什麼時候回來?」

  「我哪知道?他又沒說!」方蕾咕噥。「不過他每次出差都去一個星期到十天左右,這回大概也差不多是這個天數吧!」

  「記得帶禮物回來給我喔!」

  「沒問題!」

  結果禮物是寄回來給宋巧蓮的!




  第一次出國,第一次搭飛機,方蕾好像第一次展翅飛行的小鳥一樣興奮,從出門到上飛機,一直嘰嘰喳喳個不停,虧靳文彥有那份耐心容忍一個活動噪音在他身邊破壞安寧。

  「哇,哇,還有個人電視耶!快,快,教我怎麼操作!」

  「安靜一點!」靳文彥彷彿哄小孩一樣斥責她。「等起飛後再教你!」

  「好嘛!」方蕾不情不願地按捺下興奮的心情往機窗外看,忽又回過頭來。「喂,你表哥那邊怎樣了?」

  「他堅持要你,我說我不管了,姨婆只好替他挑一個。」

  姨婆挑?

  那只有姨婆自己會喜歡。「表哥肯?」

  「那是他們的問題,我警告過姨婆了,如果表哥再離婚,以後我都不管他們的事,也不給他們生活費了。」

  「喔。」問題問完,方蕾無聊的東張西望,不到十秒又生出另一個問題來了。

 「老公,為什麼這裡座位這麼少?跟電視上的不太一樣耶,人家都是一排排座位跟公車上一樣說,為什麼這裡只有八個單人座和兩個雙人座而已?」

  「這裡是頭等艙。」

  「原來頭等艙是這個樣子的。那……」

  「你話真多,跟小孩子一樣。好了,要起飛了,來,我幫你看看安全帶繫好沒有?」

  起飛後,安全帶一鬆開,大家就開始忙碌起來了。

  靳文彥忙著打開行動電腦處理公事,一份份文件擺得到處都是,這大概就是他之所以會搭頭等艙的緣故,因為他需要夠寬敞的空間工作。

  而方蕾則忙著看電視、聽音樂、玩遊戲,頂級的享受,一點都不像在飛機上,連用餐也像是在高級西餐廳裡進餐。

  「咦?你在喝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我也要!」

  「白酒,你未成年,不準喝!」一句話就把她打回原形。

  餐後,方蕾繼續看電視、玩遊戲,連瞇一下眼都捨不得,甚至當艙內的燈暗了,機窗也關了,大家都抱著棉被睡得東倒西歪,她卻還興奮得睡不著,事實上,靳文彥也還在忙著工作。

  「你為什麼還不睡?」

  「我也不是故意的,人家就是睡不著嘛!」

  靳文彥無奈地搖搖頭。「好吧,我看你能撐多久!」

  結果她整整撐了十六個鐘頭,臨下機前一個鐘頭才睡著,這一睡不得了,下機時靳文彥不管怎麼叫都叫不醒她,只好半抱半拖著她下機,坐上來接機的人的車,她繼續睡得不省人事。

  十二個鐘頭後她才醒轉過來。

  睜眼,茫然環顧四周,以為在作夢,用力閉閉眼再睜開……怪了,怎麼還在?

  古典風味的壁面,優雅的天花板,精緻的桃花心木傢俱彷彿從十八世紀的油畫裡搬出來的,浪漫的蕾絲窗簾迎風飄拂,有貴族般的風格,又充滿平易近人的溫馨氣氛,這實在不像飯店房間——家的氣息太濃厚了,但也不像她家呀!

  現在是怎樣,她還沒睡醒嗎?

  好吧,先去洗把臉再說!

  茫然下床,前進,一頭撞上牆壁,再摸到旁邊一扇門,打開,沒錯,是浴室,進入,茫然轉個圈,啊,馬桶在那裡,上個一號,洗把臉,好了,清醒了,走出浴室定睛再看,愣住。

  是她太無知,不知道有這種飯店房間嗎?

  忽地,她瞧見在翻飛的蕾絲窗簾後,有個人坐在窗台上抽煙,好熟悉的畫面,她立刻快步走過去。

  「老公,這裡是飯店嗎?」她振奮的大叫,一邊左顧右盼,還誇張的揮舞著雙手。「太正點了,這種房間實在令人驚歎,住再久也不會討厭,要是多住幾天,搞不好還會上癮,捨不得離……呃?」

  叫聲猝然中斷,她凍結在那人前面,正對一雙比加勒比海的海水更澄靜蔚藍的瞳眸,張嘴傻眼,好半天後才怪叫出來。

  「你是誰?」




  我最最要好的朋友,巧蓮,你好:

  首先,我要告訴你一件不幸的消息,我不會回台灣了。

  為什麼?

  說到這,天就黑一半,我老公竟然是比利時人,本名叫艾默德·奧文·恩斯特,shit,他的眼睛還是藍色的呢,而他居然瞞了我那麼久!

  嗚嗚嗚,巧蓮,我覺得我好像被男人騙了耶!

  總之,我不會回台灣了,所以他才叫我辦休學,才要我學荷蘭語,又學法文和德文,因為比利時的北部說荷蘭語,南部說法語,東部說德語。他說只要我通得過這邊的荷蘭語考試,我就可以直接進入這邊的高中繼續念下去。

  請幫我祈禱,希望我能一次就pass。

  當然,我也有質問他為什麼要瞞著我那麼久?那真的很惡劣耶,雖然我對做夫妻沒什麼經驗啦,可是也知道欺騙在夫妻之間是最要不得的。

  不過他的解釋也是很合理的啦,他說由於他媽媽那邊的親人不喜歡他爸爸是外國人,所以每次到台灣時,他都會隱藏起藍眸,反正他長得有七成像他媽媽,只要戴上黑色隱形眼鏡,誰也想不到他是外國人。

  後來跟我結婚之後,他又考慮到我可能沒辦法一下子適應那麼多,要在短期間內接受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丈夫,而且那個丈夫又是個洋人,還要搬到生活環境截然不同的外國去住,這對我可能是件很痛苦的考驗。

  所以他才決定讓我在台灣念完高二下學期,希望我能在這段期間裡先適應他是我的丈夫,順便學好荷蘭語,以期減少我搬到這裡來之後的適應困難。

  我想,這應該不算是惡意,而是他的體貼吧。

  無論如何,我已經被拐到這裡來了,不過說句良心話,這裡真的很正點,一條條迂迴的小運河在這座被稱為「比利時的威尼斯」的古城裡四處蔓延,紅瓦白牆的山型屋頂建築在波光中交映出浪漫的倒影,濃得化不開的綠,中世紀的老馬車踏著悠閒輕快的腳步翩然舞過,優雅迷人得來全不費功夫,詩情畫意不斷向我襲來,有時候我都會覺得好像誤入童話世界中呢!

  差點忘了告訴你,這裡是布魯日——在比利時北部,我們的家就在愛之湖畔,雖然不是什麼富麗堂皇的大豪宅,僅僅是一幢古樸優雅的獨立式房舍,純歐洲風味,只有兩層樓,跟這城鎮裡的其他建築沒什麼兩樣,但很甜蜜、很溫馨,家的氣息特別濃烈,我好喜歡。

  除此之外,他弟弟克裡斯和妹妹露意絲也和我們一起住,不過他妹妹在法國唸書,假日才會回來;他祖母和哥哥、姊姊住在布魯塞爾;他和他弟弟都在安特衛普上班。

  真是奇跡,他居然要上班!

  還有,他近視九百多度,但我習慣的是不戴眼鏡的他,現在看到他戴眼鏡,超不習慣,有點彆扭的感覺,真想再叫他戴回隱形眼鏡……




  起居室裡,兄弟倆一坐一站,手上各一杯酒。

  「老嫂在幹嘛?」靳克彥——克裡斯問。

  「寫信給同學。」靳文彥——奧文一手端酒杯,一手插在褲袋裡,斜倚在窗畔。

  「她不生氣了?」

  奧文淡淡一哂。「不生氣了。」

  「接受了?」

  「接受了。」

  「真快!」克裡斯喃喃道,一口喝光杯中的酒,再起身去倒。「不過,我真沒有料到你會突然說結婚就結婚,請問是為了祖母或是為了你自己?」

  奧文也一口喝乾酒,再伸長手臂把酒杯舉向靳克彥,示意他也要再來一杯。

  「為了父親。」

  「呃?」克裡斯呆了呆。「對不起,我的語言解析能力好像有點退步了,能不能請你稍微解釋一下?」他很客氣的詢問,並過去替哥哥添酒。

  收回酒杯,奧文沈吟了會兒。

  「記得父親曾經告訴過我,將來如果我碰上一個女人,她會令我心痛,使我想要不顧一切去擁有她、保護她、憐愛她,那麼,不管我愛上她沒有,我都得盡快抓住她,免得她被別的男人搶去……」

  「我明白了,對老嫂,你有那種感覺,所以你就趕緊抓住她?」

  「不,我不是那麼隨便的人,」奧文徐徐轉動酒杯。「我記起父親的話,決定要進一步確認自己的感覺,所以帶她去見表哥,當表哥表示他中意她時,我心中突然湧出一股不願將她讓給其他男人的心情,這種心情強烈得使我自己都覺得吃驚不已。隨後,眼見她那樣輕鬆自如地應付令我們頭痛萬分的姨婆,當時我就決定她有能力作我的妻子。」

  「你是說應付祖母的能力?」

  奧文頷首。「應付得了姨婆就一定應付得了祖母。」

  「說得也是。那麼……」克裡斯走回小吧檯,放回酒瓶。「你愛上她了嗎?」

  眼睫毛悄然垂落,掩住眸中的心緒,「這不關你的事!」奧文柔和的道。

  克裡斯挑了一下眉,哈哈大笑。「你愛上她了!」

  睫毛揚起,奧文笑容更顯溫和。「下回該換你到姨婆那裡去了。」

  揶揄的大笑聲霍然斷成兩截,克裡斯驚恐的猛吞口水。

  「好好好,不提這事了!那麼,老嫂對你呢?」

  「我感覺得出她很喜歡我,但對我而言,這是不夠的。」奧文側臉瞥向窗外。「而且她還不夠成熟、不夠穩定,我希望能有更充分的時間讓她對我滋生出那種深刻摯誠的感情,就像父親和母親那樣。」

  「也對,年輕少女最容易改變心意了!」克裡靳點頭贊同。「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關於,呃,那些事?」

  奧文眉宇輕蹙又放。「現在還不行。」

  「為什麼?」

  「她的心態尚未恢復平常心,現在還應付不來祖母,也幫不了我的忙。你知道,姨婆只是蠻橫,但祖母是奸詐,就某方面來說,祖母比姨婆更難應付。」

  「那麼,還要多久?」

  「多久?」奧文又沈吟片刻。「她還太年輕,太快讓她面臨那種處境並不公平……」

  「所以?」

  「三、五年吧!」

  「三、五年?你是說我們還得瞞著祖母三、五年?」克裡斯不可思議的低吼。「你還是讓我到姨婆那裡去吧!」

  「很好,你明天就過去,姨婆說表姊又想結婚了!」

  「……再考慮一下,我想三、五年時間並不算很長。」

  「你確定?」

  「老哥,我什麼時候對自己說出口的話不確定過?」

  「隨時。」

  「……」

  天殺的,就這麼瞧不起他嗎?

  好,三、五年就三、五年,看他如何應付過去,到時候,哼哼哼,就該換他得意的笑給老哥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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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寧
勳爵士 | 2011-6-15 21:53:06

第五章   

  布魯日是一座真正的中古風情的小城鎮,沒有高樓大廈,只有小橋流水,海鷗劃不破的湛藍天空,馬蹄達達地踏在古意盎然的石板路道,波光燦爛的水是天鵝與睡蓮的天堂,十八世紀的古老排鍾敲響出清脆的鐘聲,幽幽傳遍整個布魯日城區,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那優雅的中古世紀時代。

  在這座與世隔絕般的安詳小城鎮裡,方蕾已度過近四年美好時光。

  雖然這座城鎮的慵懶步調對她的個性而言稍嫌沈悶了一點,但她高中畢業後就開始通勤到安特衛普市的大學上課,假日裡靳文彥,不,奧文也常常帶她到比利時各處遊覽,後來,只要沒課,她乾脆自己到處爬爬走,生活多采多姿,豐富得很。

  特別是在她的生命旅程中還多了兩位吵吵鬧鬧的「旅客」……

  「爸爸,爸爸,媽咪又欺負人家了啦!」

  兩支可愛的小辮子在空中甩來甩去,穿著蕾絲洋裝的小女孩哭咽咽地撲向父親懷裡,用世界上最肉麻的聲音告狀。

  奧文放下報紙,順手抱起三歲的小女兒,側身坐上老位置,頂了一下眼鏡,再向調理台前的方蕾望去;後者縮了一下脖子,吐吐舌頭,轉頭繼續忙碌,裝作這世界在三秒鐘前才開始運轉,之前的事她什麼也不知道。

  餐桌上鋪著美麗的方格子桌巾,咖啡機傳來濃郁的咖啡香,爐子上熱著可頌麵包,搭配新鮮的藍莓果醬以及乳酪和香橙汁,這是一般比利時人的早餐。

  「好了,好了,小鬼,快坐好,要吃早餐了!」

  「我要吃巧克力!」

  方蕾一邊把早餐陸續放上餐桌,一邊拿眼角瞟一下她的藍眸丈夫,意謂: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欺負你那個可惡的女兒了吧?

  「咦?小弟呢,他怎麼還沒出現,起床失敗了嗎?」

  聞言,奧文抿起唇,蔚藍的眸子盈滿笑意,每次聽到她叫克裡斯小弟,他就禁不住莞爾,因為克裡斯足足大她九歲。

  「老嫂,你也拜託一下好不好?我已經三十歲了,行不行不要叫我小弟?」

  說人人到,說鬼鬼到,方蕾話一說完,克裡斯就冒出來了。

  方蕾咧嘴,在她的位置落坐。「誰讓你叫我老嫂!」

  克裡斯也坐下了。「你是老哥的老婆,我不叫你老嫂叫什麼?」

  「隨你!」方蕾哼了哼。「總之,只要你還沒結婚,我就要叫你小弟!」

  「我還不想結婚嘛!」

  「你再不結婚,小心我把你趕出去!」

  拿了一塊可頌麵包,克裡斯不可思議的定住。「喂喂喂,從我出生開始,這裡就一直是我的家耶,為什麼我不結婚就要被掃地出門?」

  「我是你嫂子,你敢不聽我的?」

  克裡斯窒了一下。「那又為什麼要逼我快快結婚?」

  「這樣我們家裡才會更熱鬧啊!」方蕾理直氣壯地說。

  簡直不敢相信,為了她想更熱鬧一點,他就得結婚?

  「叫你老公去討小老婆吧!」克裡斯嗤之以鼻的嘟囔。

  「哎呀,對喔,真是好建議!」有建設性的忠言,方蕾總是虛心接受。「快,老公,你趕快去討個小老婆,我去找個情夫,這樣又可以多兩個人來熱鬧了!」

  兄弟倆愕然相對,大翻白眼。

  「喂,」方蕾咬著麵包,左看看、右看看。「你們怎麼不說話了?」

  奧文埋頭看報紙喝咖啡,沒聽到;克裡斯抹果醬夾乳酪,聾了;至於那個三歲的小女孩,不見了。

  方蕾頓時驚跳起來。「那個小鬼,她要是敢去吵醒……」

  來不及了,育嬰室裡驀然拉出一陣恐怖的嬰兒級緊急警報,尖銳得教人倒抽冷氣,窗外的小鳥摔下好幾隻,方蕾僵了一下,旋即拉開一臉甜蜜蜜的笑。

  「老公,我記得我說要三個女兒的。」

  奧文慢吞吞地擡起藍眸。「所以?」

  大拇指往育嬰室一比。「那個兒子不曉得從哪裡撿來的,麻煩你自己擺平!」

  克裡斯豁然大笑,奧文啼笑皆非,搖搖頭,起身到育嬰室,片刻後,他一手牽著闖禍的小女兒,一手抱著八個月大的「警報器」出來。

  「乖,芙安娜,坐下吃你的早餐。」

  「可是人家想吃巧克力嘛!」可愛的小臉蛋不可愛了,扁扁的,一雙圓溜溜的眸子好委屈的瞅著父親。

  「等你上幼稚園回來再吃好不好?」

  「好嘛!」

  「這樣究竟算是她贏了還是你贏了?」方蕾喃喃嘟囔,起身抱來兒子再坐回原位,她並不是真的不喜歡兒子,而是下意識喜歡為難奧文來享受他的包容。

  都怪他四年來一直那樣寬宏大度的包容她,害她都養成習慣了。

  早餐過後,保母來了,夫妻倆輪流親親兒子再交給保母,然後大家一窩蜂散開來,各自準備要出門上班、上課,門口玄關處一片混亂,克裡斯換皮鞋,方蕾拎背包,奧文奇怪的看著女兒坐在地上脫襪子。

  「芙安娜,為什麼要脫襪子?」

  「人家要換有蕾絲的襪子嘛!」

  「明天再穿不行嗎?」

  「不行!」

  「靳文彥先生,你不知道你女兒是個小騷包嗎?」

  「老嫂,小時候騷包,大了才動人啊!」

  「是喔,動不動就要男人!」

  「……」

  隨後,大家又一窩蜂湧出門。

  「小蕾,什麼時候開始放暑假?」

  「四天後。」

  「那麼,這個假期你有什麼計畫嗎?」

  「我要去學騎馬。」

  在家裡,大家都說中文,一旦踏出屋外,大家又很有默契的同時改說荷蘭語,包括小芙安娜。

  「我也要騎馬!」不管大人幹什麼,小孩子都想學。

  「才不要,帶你去,媽咪就不能騎了!」不管小孩子想幹什麼,大人都不準。

  「回來騎老哥啊!」誠懇的建議。

  「老是原地跑又不好玩!」一點都不符合實際需要。

  克裡斯爆笑,奧文愈聽愈不像話,直搖頭。

  「你們說夠了沒有?上車了!」

  三大一小陸續上車,兄弟倆輪流當司機,今天輪到奧文,頭一站先送寶貝女兒上幼稚園。

  一個鐘頭後,車到安特衛普市,在梅爾街附近讓方蕾下車到大學上課。

  「今天是半天課?」奧文按下車窗問。

  「對,指導教授的課。」

  「上完課後,你要自己回布魯日嗎?」

  「不,我要到布魯塞爾的馬場看看,說不定會再回來安特衛普。」

  「好,那再打手機聯絡。」

  「OK!」

  五分鐘後,車子停在一棟文藝復興時期建築後面的停車場,兄弟倆下車,鎖好車門,一起走向建築物。

  「今天由你去交易中心。」奧文說。

  「沒問題。不過……」克裡靳遲疑著。「老哥,你還記得嗎?四年前你說要給老嫂三、五年時間?」

  「記得,如何?」

  「我想四年該夠了吧?」

  奧文淡淡瞟他一下,徐步進入建築物內,穿過大廳,上樓梯。

  「祖母又在催了?」

  「對,而且這次很難推。」

  「誰?」

  「尼古拉斯的妹妹莉莉安。」

  奧文瞇了一下眼。「他想做什麼?」

  克裡斯聳聳肩。「他是猶太人啊,你猜他在想什麼?」

  「但以前他一直很反對讓他妹妹嫁給非猶太人。」

  「我想是莉莉安終於說服他了吧,你應該知道,她十九歲時就愛上你了!」

  「我倒不那麼認為。」

  「不是嗎?那是……啊,我知道了,是因為那個?」

  扶了一下眼鏡,奧文沒有作任何回答,逕自拐彎轉向左邊走廊,一路沈默。

  走廊盡頭是兩扇柚木大門,一進門裡,左右兩邊各有一張秘書辦公桌,桌後分別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行政女秘書和一位公關男秘書,來訪的人通不過他們這一關,就別想進入更裡面那兩扇橡木門。

  「我暫時不接任何電話!」奧文吩咐道。

  「是。」

  進入辦公室,奧文即坐到辦公桌後,點起一根菸,抽幾口,望住克裡斯。

  「我想小蕾應該可以應付得了祖母了。」

  克裡斯頓時笑開了。「戰爭終於要開始了?」

  奧文往後靠。「就讓它開始吧!」

  「不先警告老嫂一聲?」

  「不必。」

  「為什麼?」

  奧文無語,默默打開頭一份文件,克裡斯斜睨著他觀察片刻,唇畔悄然抹上一片揶揄的笑。

  「你想知道她是不是能夠百分之百信任你?如果是的話,就表示……」

  「靳克彥,你是不是應該去交易中心了?」

  克裡斯大笑。「好好好,我去,我去!」

  有時候男人比女人更不坦率呢!




  基本上來說,比利時大學的學制分為三階段,第一階段為學士課程,至少三年;第二階段為碩士課程,一至兩年;第三階段博士課程,至少三年。而且荷語區的大學在研究所以上仍保有過去所謂師徒制的傳統,有些科目學生必須自己找教授指導,不然就得到其他大學上課來補學分。

  但由於教授指導學生基本上是無利可圖又耗費心力的工作,因此尋找有意願收弟子的教授並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計畫升上第二階段的學生幾乎都是在三年級的時候就開始到處詢問了。

  「嗨,蓮恩,這麼巧!」方蕾歡喜地向一位金髮的女孩子打招呼。

  「還有我!」另一位褐髮的女孩子莉絲。

  「哈,今天真是巧,大家一起到齊了呢!」一個特別喜歡笑的比利時年輕人泰曼。

  方蕾倒是很容易便找到了願意指導她的教授,因為她確實有語言方面的天分,所以她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考慮就決定進入語言學系,這四年來她總共學了五種語言,而且在半年前就找到指導教授,開學後便可順利升至第二階段的碩士課程。

  跟她一起在同一位教授指導下學習的還有這三位同學,原來他們並不熟識,但在他們陸續確定是由同一位教授指導之後,四個人很快便熟絡起來。

  「今天教授好像有特別的事要找我們呢!」蓮恩說。

  「我知道,我知道,教授要到美國參加國際語言學研討會,」泰曼舉手搶答。「但他的研究助理臨時有事,所以他必須另外找兩個學生陪他去,可是旅費要自己負責。」

  四人一邊說一邊走向教授的辦公室。

  「該死,我想去,但我得打工!」蓮恩滿臉沮喪。

  「我跟馬克約好要到法國,臨時說不去,他會殺了我的!」莉絲懊惱地道。

  「那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泰曼對方蕾說。「你能去嗎?」

  「我問問看。」方蕾掏出手機,用中文說了片刻,關機。「可以。」

  他們三個都知道方蕾已婚,看她手上的婚戒就知道了,她自己也從不諱言自己已婚還有兩個孩子,不過他們最多只看見開車送她來上課的轎車,從沒見過司機,有時候還挺好奇的。

  「你丈夫肯幫你出旅費?」蓮恩問。

  「對啊,他還說我可以順便到紐約買一些流行時裝什麼的。」

  「真大方!」對莉絲而言,打扮自己是比呼吸更重要的事。

  「那我實在不能不好奇,」蓮恩盯住方蕾的左手。「你丈夫為什麼連顆鑽戒也捨不得送你,買不起嗎?」

  會這麼問是因為安特衛普是全世界未加工鑽石的交易中心,每年全球珠寶等級的鑽石原石,有80%都是在安特衛普火車站旁的三條短街上交易,因此有「世界鑽石中心」的稱號,而安特衛普鑽石工匠的切割手藝更被公認是全世界最優秀的,來到這裡不買一顆鑽石也實在太對不起自己了。

  「看男人看車子最準,你們看她丈夫開的是那種白領階級最常見的普通轎車,這種上班族多半都認為買鑽石是奢侈的浪費。」莉絲以「內行人」的眼光下評斷。

  「不只,」蓮恩上下打量方蕾。「她身上除了婚戒之外,任何首飾都沒有!」

  「不會吧?」莉絲驚呼。「你連一樣首飾都沒有?」

  方蕾聳聳肩。「我又不喜歡戴那種東西。」

  「但是婚戒……」莉絲不以為然地瞄一下方蕾的左手。「黃金的婚戒也未免太寒酸了吧,不用幾克拉,十分的鑽戒也可以啊!」

  方蕾又聳肩。「也許他不喜歡買女人的首飾,那又怎樣?」

  「你不在意?」

  「怪了,我為什麼要在意?」方蕾納悶的反問。「有人喜歡打扮,有人不喜歡,不喜歡的人就很奇怪嗎?雖然我們家住的只是很普通的房子,就算我們開的是很普通的轎車,即使我沒有任何值錢的首飾,但是我們的生活很幸福,這已足夠了,不是嗎?」

  「你丈夫一定對你很好,好得讓你沒想到要去在意這種事。」蓮恩羨慕地說。

  「那當然,」方蕾一臉得意。「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丈夫!」

  當天下午,這句話就受到了考驗。

  結婚四年,方蕾一直都認定她的比利時丈夫只是一個很一般性的白領階級,也沒多問過什麼,雖然知道他在哪裡上班,但由於那裡靠近鑽石區,是市中心最熱鬧的地區,她也沒有興趣到那種地方探班。

  她喜歡的是那種比較樸實的平民性地點,譬如跳蚤市場、雜物市集之類的,或者騎單車在不為人注意的小地方繞來繞去,總會發現一些很特別的東西或者景致,她喜歡那種尋找、發現、驚喜的樂趣。

  但這天,她上完課之後才發現錢包忘了帶,迫不得已要去找他喊救命,不然她就得一路走回布魯日,多半明天才會用四隻腳爬到。

  沒想到一到他的公司,就給她聽見一樁「有趣的話題」……




  「這麼快就回來了?」

  「交易成功就回來啦!」

  克裡斯腳步輕快的走到右面牆那一排原木櫃前,打開其中一扇門,赫然是一整櫃的酒,再打開另一扇,是酒杯等器皿。

  「那就去把澳洲傳真過來的資料看一下,問題要如何解決,先擬個計畫出來。」

  「喔,老哥,」克裡斯呻吟。「我是你可愛的弟弟,請別奴役我好不好?」

  「十五分鐘,」依舊埋頭在滿桌文件中,奧文頭也不擡。「多一秒都不行!」

  「才十五分鐘?算了,聊勝於無。」克裡斯嘟囔。「要來一杯嗎?」

  「不用,我沒空……」

  「恩斯特先生,」對講機驀然傳出聲音,冷靜無情的通知。「老夫人來了,還有埃蒙特先生、尼古拉斯先生和莉莉安小姐。」

  奧文靜默了好一會兒方自文件上擡起頭來,面無表情。

  「請給我雙份,不,一大杯威士忌,不加冰、不加水!」

  克裡斯噎了一下,連忙背過身去無聲笑到差點脫腸。

  不一會兒,門開了,奧文從容起身迎向那位雍容華貴的老夫人,那是位滿頭白髮,一臉堅毅強悍的老婦人,看上去很有威嚴,也有點冷酷。

  「祖母,埃蒙特。」奧文先同老夫人擁抱互觸雙頰,再與後面那位三十五、六歲的英俊男士,以及一對年輕男女握手問好。「尼古拉斯,莉莉安小姐,兩位好久不見了。」然後肅手請客人在辦公室另一邊的沙發就坐。

  克裡斯隨即哈腰躬身客串服務生送上飲料。

  順便給奧文一大杯濃醇的蘇格蘭威士忌,不加冰、不加水,如果不夠的話,威士忌的瓶蓋還開著,他隨時可以幫老哥補充「水分」。

  看來確實有需要,五人剛坐定,老夫人就迫不及待的點火開炮。

  「艾默德,你知道我在找你,但是你沒空到布魯塞爾來探望我這個老祖母,我這一大把年紀也只好來遷就你。」

  老夫人跟台灣那位潑辣姨婆完全兩個樣,她是端莊的,是高貴的,一點也不蠻橫,更不失禮,如果上流社會有所謂儀態標準的話,她一定是從最標準的框框裡定出來的。

  然而,她的內在畢竟是強悍的、冷酷的,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隱藏著紮人的軟刺,讓人吐不出來又嚥不下去,只好任由它硬生生梗在咽喉裡噎死自己。

  「說得是,我也很不安,」幸好奧文交戰經驗豐富,這點小場面輕易便可以打發掉。「倘若埃蒙特能夠來幫忙,我就不用這麼忙,可以抽出更多時間去探望祖母了。」

  高貴的老夫人當即臉色微變,不甚自在的咳了咳。

  她比靳文彥更清楚,任何正事只要讓埃蒙特插上手,不,只要沾上一點邊就夠了,最後除了一敗塗地之外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因為埃蒙特——奧文的同父異母哥哥,是個標準的花花公子,除了吃喝玩樂之外,其他什麼也不會,只要女人願意跟他上床,他任何事都可以答應——包括出賣自己的老娘:又常常喝酒誤事,沒有一件工作幹得好,他唯一拿手的就是多養幾個情婦,多生幾個私生子。

  最可笑的是,他自己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廢物。

  「你早就該把工作交給我了,真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要把一切都交給你這個私生子,我擔保幹得比你出色!」講話不經大腦,總是直接從肛門裡冒出來,完全沒考慮到自己才是最可惡的私生子製造機。

  奧文悄然落下睫毛,面不改色,也沒吭聲,老夫人卻差點當場昏倒。

  「不行!」她低吼一聲,旋即驚覺自己的失態,即刻作修正。「我是說,你也有你的工作,家族的社交場合不由你來應付,又有誰應付得了呢?」

  「的確。」埃蒙特得意的點點頭。

  「好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老夫人忙道。「我今天來的重點並不是這個,而是……」

  「對,那不是重點,」埃蒙特又打岔。「重點是你必須再提高我的津貼!」

  老夫人愕然愣住,奧文徐徐拾眸。

  「為什麼?」

  「我又多了一個女人和兒子。」

  「原來如此。」奧文慢條斯理的低應。「不過就在兩天前,你的妻子也來要求我,不要再增加你的津貼了,否則你的女人跟孩子會無限制的增加下去,所以,你認為我該聽她的或你的?」

  埃蒙特一怔,憤而發出男人的怒吼。「那是我的事,她管不到我頭上來!」

  「是嗎?」奧文轉向老夫人。「祖母,你說我該怎麼辦呢?」

  老夫人抿住唇辦,下顎緊繃,看得出她真的動怒了。

  埃蒙特雖然是她心愛的孫子,但他也的確做得太過火了,每天睡的女人都不一樣,孩子像老鼠一樣多,何況埃蒙特的妻子也是她娘家的人,她更不能不顧。然而她也不曉得嘮叨過埃蒙特多少次了,但他沒有一次聽得進去,依然我行我素、為所欲為,如今,他們夫妻倆終於對上了,她又該偏袒誰呢?

  「埃蒙特!」

  埃蒙特皺眉。「祖母?」祖母的臉色好像不對,是誰惹她生氣了嗎?

  「閉嘴!」

  「但是……」

  「回去再說!」

  埃蒙特終於鎖上嘴巴了,老夫人再送去一個警告的眼神,確定他不會再打斷她的話,才又轉回來面對奧文。

  「我今天來的重點是……」她朝莉莉安送去一個慈祥的微笑。「我替你挑了那麼多名門淑女,你一個都不要,那麼,莉莉安應該可以使你滿意了吧?你們從小就認識,雖然見面的機會不多,但任何人都不能否認她會是你最合宜的妻子,所以,何時結婚?」

  強迫中獎?

  奧文淡淡一哂,「為什麼?」轉問尼古拉斯。「你不是一直反對把妹妹嫁給非猶太人?」

  尼古拉斯聳聳肩。「此一時彼一時,你應該很清楚為什麼。」

  倒是很老實。

  奧文扶一下眼鏡,藍眸再轉注莉莉安,一個溫柔美麗的二十六歲女人,氣質嫻靜典雅,一派淑女風範,他毫不懷疑她會是個好妻子。

  但不適合他。

  他要的是活潑風趣的女人—像他母親那樣溫馨的妻子,而不是端莊高雅的淑卒—像祖母那種上流社會貴婦。

  「莉莉安小姐,我並不愛你。」他溫和但非常坦直地告訴對方。

  莉莉安的臉色黯了一下。「我知道,但我相信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你不適合我。」奧文歉然道。

  「這我也知道,所以你才沒有愛上我,可是……」莉莉安睜大瞳眸,真誠地望住靳文彥。「不管你希望我是什麼樣子的,我都願意為你改變!」

  唉,死心眼的女人真是令人頭疼!

  奧文搖頭歎息,正待再開口,就在這時,手機響了起來。「對不起。」他禮貌地致歉,再掏出手機來接聽,說了幾句中文後,招手喚來克裡斯,同樣用中文吩咐了兩、三句,後者驚訝的笑了一下,點點頭,離開辦公室。

  之後,奧文不再對莉莉安說什麼,澄藍的眸於徐徐環顧眾人,淡淡的笑噙在唇畔。

  「我想,你們都說好了吧?」

  尼古拉斯聳聳肩,老夫人神色絲毫不變。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當然知道,祖母,」奧文的語氣格外溫和。「尼古拉斯並不否認,你再否認又有何意義呢?」

  老夫人下顎緊了一下。「我是為了你好。」

  「是嗎?」奧文的表情更是柔和。「如果真是這樣,我確實要感激祖母的關心,不過……」




  擡著臉兒仰望眼前這棟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方蕾有點驚尹—沒想到靳文彥是在這種地方上班,再進到裡頭一打量,更是狐疑。

  不像是辦公室,倒像是供人參觀的博物館,這裡到底是什麼公司?

  「請問艾默德·奧文·恩斯特在哪裡辦公?」

  「請問小姐有預約嗎?」櫃檯小姐很客氣的詢問。

  預約?

  這裡是美容院嗎?

  「沒有,不過我是他太太,應該不用預約吧?」

  櫃檯小姐愣了一下,驚呼,「什麼?」

  幹嘛這樣大驚小怪,男人娶老婆很正常不是嗎?還是現在不流行了?

  「我是他太太,不可以嗎?」

  「但是……」櫃檯小姐臉色開始轉變,不太好的轉變。「恩斯特先生正在他的辦公室裡和老夫人及莉莉安小姐討論他的婚期,老夫人還特別吩咐說暫時不許任何人騷擾,你……」

  「是喔?」方蕾想了一下,聳聳肩,不以為意地掏出手機來,與對方講了幾句中文後即關機,然後笑吟吟地與櫃檯小姐相對而視,沒吭聲。

  櫃檯小姐正覺狐疑,內線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連忙拿起話筒來接聽,不過兩秒鐘,神情又開始轉變,電話講完,臉也綠了,額頭上冷汗一條條,聲音差點沒抖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恩斯特夫人,請隨我來,我帶您去!」

  真是前倨而後恭,不過由此可見,奧文的職位肯定不低,不然這位櫃檯小姐的態度也不會這樣誠惶誠恐。

  剛爬上二樓,她們就碰上來接駕的克裡斯。

  「交給我吧!」克裡斯對櫃檯小姐說,然後笑嘻嘻的向方蕾打哈哈,領著她步向走廊盡頭的門。「老嫂,怎麼來了?」

  方蕾也打了個哈哈回去。「我忘了帶錢包!」

  克裡斯不落痕跡的偷窺她的表情。「身上沒錢?」

  毫無異樣。

  「一毛錢都沒有!」方蕾歎道。

  怪了,櫃檯小姐不是說有告訴她關於莉莉安的事,她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

  是太遲鈍,還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

  「急著要上哪兒嗎?」

  「廢話,你老哥沒跟你說嗎?」方蕾橫他一眼。「我們教授要我和另一位同學陪他到美國參加國際語言學研討會,我得趕緊去辦簽證!」

  「沒有啊!」克裡斯驚訝地說,旋又啊了一聲。「可能是我剛從外面回來,他還沒有機會跟我說吧!那麼,你們要到美國哪裡?多久?」

  「大西洋城,十天。」

  「是嗎?」唇線一彎,克裡斯笑得可神秘了。「真巧!」

  「巧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你可以順便到紐約逛逛啊!」

  「也許吧。」方蕾聳聳肩,對那種標榜時尚的奢華城市實在提不起興趣。

  說話間,兩人進入那兩扇柚木大門,方蕾發現奧文並沒有在裡頭,反倒另有一男一女以非常驚異的眼光打量她——他們現在才知道上司已經結婚了。

  「他們是誰?」

  「老哥的秘書。」

  「兩個?」方蕾吃驚的吹了一下哨聲。「你老哥的職位很高嗎?」

  克裡斯滑稽的咧咧嘴。「算是吧。」

  「看不出來ㄋㄟ!」

  「老哥在私人生活方面一向很低調,不喜歡引人注目。」

  在那兩扇橡木門前,方蕾下意識停下來,自虛掩的門望進去,有位白髮外國老婦人正在對奧文發飆——很端莊,很有教養的發飆。

  「她就是你們的祖母?」方蕾好奇地探頭探腦。

  「沒錯。」櫃檯小姐果然有告訴她。

  「上流社會的貴婦,」方蕾喃喃道。「難怪。」

  「難怪什麼?」

  「噓!」方蕾手指比在唇上暗示他噤聲,因為她想聽聽那對祖孫到底是哪裡不對盤,是不是如同她所猜測?

  而辦公室內的人渾然不覺有參觀者,只專心三思在努力維持對峙的場面……




  「……你在胡說些什麼,莉莉安跟我的家族可是一點關係都沒有!」老夫人義正辭嚴地說。「我完全是為了你著想!」

  「是胡說嗎?」奧文並沒有被老夫人的怒容嚇到,依然平靜又溫和。「雖然莉莉安小姐與祖母的家族毫無關連,但想必祖母您早已和尼古拉斯說妥,祖母您會盡全力促成我和莉莉安的婚事,將來我們生的孩子再跟祖母家族的人聯姻,這才是您打的如意算盤。尼古拉斯,我沒說錯吧?」

  尼古拉斯又聳肩,老夫人臉頰抽搐一下,表情反而更傲慢。

  「即便如此又如何?我精心挑出那麼多名門淑女任由你選擇,你卻每個都挑出毛病來回絕,不是太漂亮就是太難看,不是太高就是太矮,不然就是任性或太沈悶。現在,我不以為你還能在莉莉安身上挑出什麼毛病來,所以,不管我對你們的孩子有什麼打算,你遲早總要結婚,莉莉安這種妻子還無法讓你滿意嗎?」

  「她不適合我。」奧文輕描淡寫的說。

  老夫人重重喘了口氣,可以看得出她快氣壞了,但仍極力保持她的貴婦形象。

  「哪裡不適合?」

  「個性。」

  「為什麼?」老夫人咬牙切齒,已經瀕臨核爆的臨界點了。「她還不夠高雅嫻靜,不夠端莊溫柔嗎?難道她不是那種可以讓你在人前驕傲得意的淑女嗎?難道你不認為她會是個好妻子嗎?」

  銀灰色的眸子有意無意朝辦公室門口那方向瞥去一眼,只有奧文察覺到那兒有人,其他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身上。

  「莉莉安小姐確實夠高雅嫻靜,也非常端莊溫柔,但……」他慢條斯理地淺酌一口威士忌。「我想要的是一個能夠跟我一起享受居家生活的溫馨妻子,不是一個人前完美,人後卻只會讓僕人伺候的貴婦……」

  聞言,莉莉安驀而恍然,悵然片刻後,雙眼幽怨的垂落。

  是的,她是人前完美,人後只會讓僕人伺候,但,那也是被環境塑造出來的,能怪她嗎?

  「我希望我的妻子能夠盡情的哭,暢懷的笑,也會開玩笑,不怕出糗,而不是時時刻刻注意外表,隨時隨地重視形象的洋娃娃;」奧文的目光緩緩轉移方向。「也希望我的妻子寧願自己做鬆餅果醬到郊外去野餐,勝過於穿禮服、戴珠寶周旋在晚宴派對之中。總之,淑女貴婦不適合我,只有……」

  他突然擡起手臂,筆直地朝門口方向指過去。

  「那種女人才適合我!」

  方蕾不禁呆了一下,沒料到奧文說著說著竟然指到她身上來。

  想拖她下水嗎?

  而老夫人和尼古拉斯兄妹更是訝異,何時多了那個腦後束著長長的馬尾,衣著隨便的東方女孩?

  「她是誰?」老夫人不悅地質問。

  奧文淡然一哂,沒吭聲,翻手向方蕾勾勾手指頭,方蕾挑一下眉,指指克裡斯,奧文搖頭,方蕾雙眉倏地飛揚起來,指指自己,奧文頷首,方蕾面無表情的瞇起眼來,反對他勾勾手指頭,奧文歎息,放下酒杯,自單人沙發起身走到她身前,傾身聽她低語。

  「老公,我們家是有養貓——雖然它常常不在家,但沒養狗吧?」

  「就我記憶所及,的確沒有。」

  「那請問你在勾誰?」

  「你勾我,我不也來了?」

  「……說得也是,好吧,我們重來。」

  奧文又歎息,走回原位坐下,再勾一次手指頭,這次方蕾乖乖的讓他勾過去,克裡斯靠在門板上笑到流眼淚。

  「祖母,請容我為您介紹,她是我的妻子方蕾。」奧文的語氣格外沈靜。

  老夫人一怔。「你說什麼?」

  「她是我的妻子方蕾,我們已結婚四年了。」

  確認沒有聽錯,老夫人急凍三秒鐘,駭然倒抽氣,雙眸暴凸,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張嘴想說話又因為太震驚而失去聲音,只能抖著手指頭指住方蕾,忘了這是極為失禮的舉止,貴婦形象徹底破滅。

  而奧文好像沒看見似的,繼續為方蕾介紹另外三位。「小蕾,那位是我哥哥埃蒙特,另兩位是我們家的世交尼古拉斯先生和他妹妹莉莉安小姐。」

  「你們好。」方蕾禮貌的致意,但那三位同樣驚愕得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她現在是安特衛普大學的學生,而且……」

  「住住住嘴,你你你……」老夫人終於找回聲音了,但在使用上還是不太俐落,有點結巴。「你竟敢不經過我的同意就結婚?」

  「祖母,除非比利時法律已經改變,」奧文泰然自若地回道。「否則我相信我要結婚並不需要經過你的同意。」

  「但我是你的祖母,你的長輩!」老夫人憤怒的低吼。

  「祖母,身為長輩並非有權決定晚輩的生命。」奧文耐心的解釋。

  「為什麼不可以?」老夫人的神情嚴厲得幾近於苛刻。「如果是為了你好,我為什麼不能替你做決定?」

  「我不認為祖母真是為我好。」

  「你……」老夫人氣得火花四濺,那頭特地請美容師做出來的完美髮型差點當場崩潰。「無論如何,我不同意你們的婚事!」

  「但我們已結婚了。」

  老夫人窒息地僵了一下,隨即深呼吸好幾下,勉強按捺住差點爆發出來的雷霆風暴——現在不是可以失去理智的時候,實際狀況已偏離她的計畫,她必須設法挽回,雖然不容易,所以更需要冷靜。

  「不要緊,你們可以離婚,那種女人……」她輕蔑地上下打量方蕾,對那種T恤、牛仔褲,隨便到近乎邋遢的衣著很清楚的表示出她的不屑。「我看不出她有哪裡配得上你,庸俗低賤,滿臉奸詐,我毫不懷疑她是個別有居心的女人!」

  「無論祖母如何看她,她是最適合我的妻子。」奧文語氣堅定的說。

  「莉莉安比她更適合你!」

  「我不那麼認為。」

  「你必須聽我的!」

  「如果我不呢?」

  「你竟敢不聽我的?」

  「祖母,我會尊重您的意見,但不一定要聽你的。」

  一句接一句,奧文的神態語氣始終溫和如故,而老夫人的火花卻又開始一絲絲噴出來了,因為挽回的企圖非常不順利,預計慘遭滑鐵盧的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這種數字實在令人心焦。

  「尊重我就該聽我的!」

  「尊重並不表示絕對服從。」

  「你一定要聽從我!」

  「很抱歉,祖母,辦不到。」

  「你……」

  眼看老夫人口氣愈說愈沖,表情愈說愈抓狂,搞不好下一刻她那滿頭白髮就會像女巫一樣飛揚起來,就在這時……

  「對不起,兩位,我實在很不想打擾你們,但是呢……」

  冷不防地,某人不耐煩地橫裡打岔進來,祖孫倆好不容易營造出來的火爆氣氛頓時嗤一聲分成幾縷輕煙飄然消失,老夫人錯愕的呆住,奧文也愣了一下,再聽某人的下文,差點失笑。

  不是勸架,而是……

  「我還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須趕緊去辦,所以,很抱歉讓我先插一下隊,之後你們想吵儘管吵,有意來場決鬥也沒問題,我一點意見都沒有,謝謝!」

  方蕾對老夫人點頭表示歉意,再蹲下去靠在奧文椅旁細語。

  「麻煩你先給我一點錢好不好?我急著要去辦美國簽證耶!」

  「要多少?」奧文掏出皮夾來。

  「一百歐元。」

  「夠嗎?」他抽出一百歐元給她。

  「夠了,夠了,我又不去掃街。」方蕾收好錢,「那我先走了,如果你下班時我沒來找你,你們就先回去,我會自己搭火車回家。」站起身,再對老夫人及其他三人揮揮手,「各位,真的很抱歉,我有事必須先告辭了!」話落,拍拍屁股就打算走人。

  很不幸的,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愈是急迫的時候愈是有人阻擾。

  「站住!」老夫人震怒的狂吼一聲,硬生生拉住方蕾的腳步,後者疑惑地回過頭來。「你這女人真是無禮,竟敢打斷我們的談話,你的教養呢?」

  方蕾聽得直眨眼。

  無禮?

  哪裡?

  她有急事,又一再跟他們說對不起,也沒忘記告辭,哪裡無禮了?難不成東方人和西方人的禮貌不太一樣,現在她是用錯了?

  如果是的話,那真是抱歉得很,另一種禮貌她沒帶在身上。

  「對不起,」方蕾喃喃道。「我放在家裡了!」所以她只會現在這一種。

  「放在家裡?」老夫人不可思議的瞠大眼。

  「對,」方蕾一本正經的點點頭。「那種東西我向來都鎖在保險箱裡,有需要才拿出來用一下!」

  門口那邊忽地傳來三聲失笑,原來那兩位秘書也陪著克裡斯躲在那裡看熱鬧。

  「搞不好太久沒拿出來用,都發黴了!」克裡斯還笑著湊進來這麼一句。

  「哪裡會!」方蕾馬上抗議回去。「我常常拿出來曬太陽的!」

  老夫人老臉上滿是錯愕,無法置信方蕾竟敢如此輕忽她的質問,表現得這般毫無尊重之態。

  「太失禮了,你這粗俗的女人,難道你一點禮貌都不懂嗎?」

  「請問這位高雅的老夫人,」方蕾掛上最無辜的笑容。「我哪裡失禮了?」

  「對長輩老者必須恭敬尊重,這是最基本的禮數,」老夫人振振有詞的說。一沒人教過你嗎?」

  長輩?

  誰?她?

  她像嗎?

  「當然有,不過呢……」方蕾輕輕道。「並不是所有長輩都值得恭敬,除非他的言行值得人家恭敬:並不是所有老人都值得尊重,除非他的為人值得人家尊重。說到老夫人您呢……」

  她很誇張的歎了一大口氣。「我實在很不想這麼說,但是,從第一眼開始,你就不把我當成晚輩,當面用輕蔑的語言來侮辱我,否定我,所以,老夫人,真正失禮又沒有風度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用最溫柔的聲調,她尖銳地指摘對方。

  「但看在您的孫兒份上,我不與你計較,沒想到你又無理的反過來指責我,老夫人,很抱歉我這麼說,不過這是老實話:你不認為我有資格做你的孫媳婦,我也不認為你有資格做我的祖母!」

  話聲一落定,在場的人都可以指天比地發誓,他們親眼見到老夫人的白髮真的微微飄動了起來,有那麼一瞬間,大家都以為下一秒鐘她那滿頭銀絲就會漫天飛揚起來。

  但奇跡似的,老夫人並沒有如同大家所料的即刻啟動核爆裝置,相反的,她還微微勾起了一抹笑。

  不帶絲毫笑意的笑容看上去真有幾分邪惡的味道。

  「既然如此,你願意和艾默德離婚?」聲音更是溫和得令人心驚肉跳。

  「很抱歉,老夫人沒有權利干涉我們的婚姻。」方蕾也很客氣,笑吟吟的。

  「那麼我可否請問,我是他的親祖母,為何沒有權利?」

  方蕾慢吞吞地舉起兩根手指頭。

  「有兩個原因,第一,表面上的理由,男女之間的事原就只有男女之間自己可以決定,任何第三者都沒有權利干涉,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或拿出何種光明正大的藉口;第二,私底下的理由,如果老夫人是真的關心他,我可以諒解你想插手的心情,但事實上……」

  她甜蜜蜜的一笑。

  「老夫人比我更清楚,你根本不愛他、不關心他,甚至容不下他,因為他母親不是你為他父親安排的妻子,而你的插手也只不過是想控制他,你做的決定只為你自己好,你說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都是滿口放屁,說到底,你只是一個自私、貪婪又朽邁的老女人,都一大把年紀了,不去含飴弄孫,卻妄想支配所有操控一切,真是,你以為你是誰?英國女皇?」

  她嗤之以鼻地哼了哼,旋又困惑地蹙起眉宇。

  「不過我實在無法理解,你身邊已經有埃蒙特了,為什麼一定要控制奧文?他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上班族,或許職位高一點,那又怎樣?我相信職位比他高的人多的是……」

  聽到這,除了奧文兄弟,所有人都錯愕地睜大眼,不可思議地面面相覷。

  「還是說他父親留給他的遺產比較多,你不甘心?」方蕾沈吟道,沒注意到其他人異樣的反應。「真是的,最多也不過是多個幾十萬歐元吧,值得計較那麼多嗎?中國人說錢財是身外之物,夠用就好了咩,我說啊……」

  「小蕾。」奧文神態自若地打斷她。

  「幹嘛?」她猜測錯誤嗎?

  「你不是要去辦簽證嗎?還不快去!」

  「啊,對喔,差點忘了!」方蕾一驚,趕緊瞄一下手錶,旋即鬆了口氣。「幸好,還不算遲。」

  「我送你去吧!」克裡斯很好心的主動提供協助。

  今天以前,他只認為這位不過才二十一歲的年輕老嫂是個風趣活潑的女孩子,跟她生活在一起確實平添不少樂趣,但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

  然而在經歷過剛剛那精采的一幕之後,他的觀感整個被扭轉過來了。

  她不但膽敢面對那個傲慢自大的老婦人而無半點瑟縮之狀,尤其是她說的那番話,頂得祖母幾乎啞口,實在是大快人心!

  老哥說得沒錯,她確實有能力應付祖母,而且該死的應付得十分漂亮。

  「走吧,老嫂!」

  一前一後,兩人離開辦公室,有片刻時間,辦公室內都沒有人開口,每個人臉色都花花綠綠的不太好看,唯有奧文沈靜如恆,事實上,他看上去還高興得很。

  不過不是因為方蕾替他說話,也不是因為她夠大膽敢於當面指責祖母,而是因為他相信她已經拋開那份沒必要的罪惡感,否則,她一定沒有辦法用那種理直氣壯的態度面對祖母。

  心虛的人如何挺起胸脯來指責對方?

  「她不知道你的身份?」老夫人的語氣非常陰沈,有點像是剛從停屍間裡吹出來的冷氣。

  「她不需要知道,因為她根本不在意那種事。」奧文淡然道。

  「哦?」老夫人冷笑。「那麼她在意什麼?你的財產?」

  奧文莞爾。「不,她只在意我有沒有回家陪她吃晚餐,陪她看電視。」

  老夫人瞇著眼,很顯然不相信他的話,然後,她擡起傲慢的下巴,用高高在上的眼神睥睨奧文。

  「無論如何,我要你馬上跟那女人離婚!」以最威嚴的姿態,最淩厲的語氣,她沈聲命令奧文。「那個女人毫無修養又粗魯不文,全然沒有做你的妻子的資格,你必須立刻和她離婚!」

  深邃的藍眸凝視她片刻後,奧文唇畔悄然泛起一絲奇異的笑紋。

  「然後呢?」他輕柔地問。

  「自然是跟莉莉安結婚,」老夫人理所當然地說。「她才配得上你。」

  「之後再讓她為我生的兒子和祖母家族的人聯姻,我想,這應該是祖母最主要的目的。」奧文溫柔的替祖母說出她的計畫最終訴求。「只是,祖母,有件事你應該知道……」

  「什麼事?」覺得奧文的口氣不太對勁,老夫人有點忐忑。

  「除非經過所有董事的一致同意,否則我的一切將交由我的長子繼承……」

  「這我知道,」老夫人不耐煩地擺擺手。「你放心,莉莉安一定會替你生出精明能幹的好兒子,必然有能力繼承你的……」

  「可是,祖母,」奧文的聲音更輕更柔,唯恐嚇著老夫人似的。「我的長子已經八個月大了!」

  霎時間,辦公室內陷入一片死樣的絕對靜默之中,沒有絲毫聲息,連呼吸聲都沒有,除了丟下核彈的奧文,其他所有人全都一片茫然。

  這才是一顆真正的終極核彈,轟然一聲,瞬間毀滅掉所有希望。




  熟練的轉動方向盤,克裡斯飛快地瞟方蕾一眼。

  「老嫂。」

  「幹嘛?」

  「你一點都沒有懷疑過老哥嗎?」

  「懷疑他什麼?」方蕾困惑地反問。

  耶,居然反過來問他,她是腦袋秀逗了是不是?

  「很多可以懷疑的呀,譬如你們結婚四年,他卻從來沒有帶你見過其他親人,包括祖母和我們的哥哥、姊姊在內,又譬如他『瞞』著你和祖母與莉莉安見面談論結婚的問題……」

  「那有什麼好奇怪的?」方蕾嗤之以鼻地揮揮手,根本不當一回事。「你老哥不願意任憑你們祖母大人擺佈,所以瞞著她偷偷娶老婆,然而一旦讓你們祖母得知他已私自結婚,那位高貴的女皇不暴跳如雷才怪,我想那種火爆場面還是愈晚經歷愈好,所以他一直沒帶我去見你們祖母,這很容易理解啊!」

  克裡斯張著嘴,一時啞口無言。

  沒錯,的確很容易理解,問題是,她是女人,女人都是很小心眼的,不應該左懷疑右懷疑一下嗎?

  害他期待了半天,結果雷聲大雨點小,這樣不是很無趣?

  「至於今天的事……」方蕾聳聳肩。「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又是你們祖母帶她精心挑選的對象來逼他結婚,恰好讓我碰上了,你老哥就順勢把事情攤開來講,一切都很合理,你到底要我懷疑什麼?」

  克裡斯沈默了好半晌。

  「還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真的是用腳趾頭想的?」

引言 使用道具
潔寧
勳爵士 | 2011-6-15 21:54:11

第六章   

  美國西岸有個拉斯維加斯,東岸也有個大西洋城,四週一片荒蕪的沙漠,卻在海邊建起一幢幢高聳的賭場和飯店旅館,閃亮的霓虹燈與招牌廣告遠遠從高速公路上就可看見了。

  在大西洋城,吃住都很便宜,因為他們不需要賺你這個錢,光是在賭場內就可以挖空你所有的家產了,只可惜方蕾根本沒那個美國時間做個敗家女,因為……

  「早上錄的演講呢?」

  「在這裡!」

  「快,立刻翻譯,還有昨天的演講,教授說晚上就要內容大綱!」

  「但下午的演講……」

  「該死,莉絲,叫馬克幫忙錄一下好不好?」

  方蕾與泰曼簡直忙翻了,幾乎連睡覺時間都沒有,幸好莉絲與男朋友馬克臨時改變行程到大西洋城來度假,也被他們抓來同甘共苦,一起翻入地獄深淵中爬不出來。

  「見鬼,這是哪一國語言?」

  「巴西的葡萄牙文吧!」

  「該死的那又是哪一種語系的?」

  翻天覆地的,好不容易水深火熱的十天終於過去了,大家癱成一地,幾乎活不回來。

  「教授說他要搭明天一早的飛機,誰要跟他一起回去?」泰曼問。

  躺在沙發上爛成一堆泥的方蕾舉起手來。「我……」

  「慢著!」趴在床上的莉絲猛然跳起來。「你要回去了?好不容易來美國一趟,也不順便玩玩,你就要回去了?」

  「今年八月,布魯日有三年一次的運河嘉年華,我要陪我女兒參加。」

  「上帝,到八月還有一個星期耶!何況,那個什麼運河嘉年華,不就三年一次,三年後照樣會再舉行,而美國也許就來這麼一回!」莉絲大聲辯駁。「無論如何你得陪我留下來好好玩個過癮,不然我那麼辛苦幫你忙是為什麼?」

  「你有馬克陪你不是嗎?我可沒興趣作電燈泡!」方蕾咕噥。

  「他?」兩道憤怒的雷射死光朝馬克筆直的發射過去,後者尷尬的瑟縮一下。

 「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改變行程到美國來?那傢夥到巴黎居然只想看上空秀,看康康舞,我為什麼要陪他去看那種東西?」

  方蕾愣了一下,旋即與泰曼一齊失聲大笑,莉絲更是怒氣難平。

  「他想看女人的胸部,想看女人的大腿?好,就讓他自己去看個夠,我要自己玩自己的,而你得陪我,0K?」

  方蕾搔搔腦袋。「好吧,我想你說得也有道理啦,難得來美國一趟,不到處走走太可惜了,不過我得先打電話回家跟我老公講一下。」

  五分鐘後……

  「真沒想到,我老公也出差去了!」方蕾有點意外的掛斷手機,「不過我小姑回家了,還有我小叔,他們說會陪我女兒去參加嘉年華。」視線栘向泰曼。「那你呢?你要留下來嗎?」

  泰曼點頭。「既然你們都要留下來,我也留下來好了。」

  「太好了,我不會說英文,光靠莉絲一個人有時候也很不方便,你肯留下來,我就不必老是依賴她了。不過……」馬克困惑地來回看她們三人。「為什麼你們三個人說的英文都不太一樣呢?」

  方蕾三人不約而同失笑。

  「因為我說的是美語,莉絲說的是英文,泰曼說的是澳洲語。」

  「雖然聽起來差不多,其實在句型、發音和拼法上都有顯著的不同。」

  「那是因為文化和環境上都有所差異。」

  「不過由於都是從英文演變而來,所以……」

  「譬如美語說『Do  you  have  a  pencil?』,英語則說『Have  you  got  a  pencil?』,這是……」

  「至於發音……」

  「舌頭必須捲起來……」

  「不對,牙齒應該這樣,念出來的音才會……」

  「不,我不這麼認為,既然是同一個語系……」

  眼看他們三人居然就地討論起語言學來,而且愈討論愈熱烈,甚聖展開一場馬拉松辯論,口水愈拉愈長看不見盡頭,馬克不禁哭笑不得。

  他們到底是來度假的,還是來上課的?




  雖然是預定外的旅遊,但既然決定留下來了,方蕾就打算好好享受一下,但隔天傍晚方蕾就後悔了。

  「為什麼只有兩間房?」

  「泰曼說他旅費不太夠,」莉絲神情自若地解釋。「所以……」

  「我知道,我知道,」方蕾不耐煩地打斷她。「但是既然你一定要和馬克同房,總不能要我和泰曼同一間房吧?飯店客滿了嗎?」

  莉絲無辜地眨巴一下眼。「你們為什麼不可以同房?」

  方蕾愣了一下。「你在說什麼鬼話,我……」

  莉絲很誇張的歎了口氣。「別告訴我說你不知道泰曼喜歡你。」

  方蕾呆了呆,旋又失笑。「你別開玩笑了!」

  「泰曼真可憐!」莉絲喃喃道。「我和蓮恩都看出來了,也問過泰曼,他都承認了,因此……」

  「別……別胡扯了,」方蕾驚愕得話都結巴起來了。「我……我結婚了耶!」

  「那又如何?」莉絲聳聳肩。「你幾歲結婚的?十六歲?還是十七歲?正是最容易被誘惑的年齡,輕易被大你十二歲的成熟男人拐去結婚,這並不奇怪,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不過……」

  像個男人似的,她輕輕撫過方蕾那一頭烏溜溜的長髮。

  「結婚四年,也生了兩個孩子,你應該開始會覺得當時結婚得太衝動,現在睡在你身邊的男人已經失去當初那種迷人的魅力,你們之間的距離也愈來愈遙遠,你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嗎?」

  「我不……」

  方蕾聽得啼笑皆非,想否認,但莉絲根本不給她自辯的機會。

  「對了,因為你們的年紀相差太多了,觀念看法都有差異,換句話說,跟你年歲相近的男人才適合你,譬如泰曼,你不覺得他很可愛嗎?」

  一點也不!

  跟她兒子比起來,沒有一個會用兩隻腳走路的男性是可愛的!

  「我記得你也誇過他長得很英俊,」莉絲繼續說。「又風趣爽朗……」

  不然她該怎麼說?

  當時他們才剛認識,她總不能老實指出對方的缺點說他眉毛太濃,鼻子太短,嘴巴太大,笑起來像蝦蟆打呵欠,還有,老愛說些人家聽不懂的笑話,害人家明明滿頭問號又不能不捧場笑一下,這點最無趣了!

  「所以我建議你和他來段情試試看,」還在說。「就我來看,你們兩個相當合適……」

  她是試吃品嗎?

  吃過之後就知道好不好吃!

  「我以為從床上開始最快,」愈說愈囂張。「你知道,多數人從床上的契合度就可以知道彼此合不合適……」

  真不敢相信,這女人真的在慫恿她來段婚外情!

  「這種事我最清楚,因為我是過來人,十六歲時我也曾經結過婚,對象是一個大我九歲的電腦業務員,還生了一個女兒,但十九歲我就離婚了,所以,相信我,聽我的沒錯!」

  方蕾目瞪口呆,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對莉絲曾經離過婚感到最吃驚,還是對莉絲有個女兒感到更吃驚?

  不過有件事她倒是可以確定,既然莉絲有過這種經驗,她再做任何辯解也沒有用,就算把兩片嘴皮子磨成了烏魚子,莉絲也不會給你聽進去半個字,既然如此,她最好趕緊蹺頭,趕搭最近一班飛機逃回比利時。

  如此一來,莉絲應該可以明白,不管是一夜情、婚外情,或者是姦情、偷情,她都沒有興趣了吧?




  到大西洋城不賭上兩把就不算來過大西洋城,因此大家決議先上賭場玩幾天再轉戰紐約,方蕾覷準機會趕緊落跑。

  拎著旅行袋,趁那三個傢夥還在賭場裡鬼混,某人偷偷摸摸溜出飯店,準備客串一下失蹤人口,孰料才剛踏出飯店大門,迎面撞上兩個人,雙方同時一怔,再同時失聲大叫。

  「大姊、小珊!」

  「二姊!」

  「小蕾!」

  靜止兩秒,又異口同聲大叫。

  「你怎麼會在這裡?」

  然後,方蕾很快舉起手來阻止對方再開口。

  「夠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聊吧!」

  大西洋城的賭場全都集中在濱海大道上,而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是泰姬瑪哈,在這座綜合阿拉伯風格和現代建築藝術的龐然大物內,賭博、消遣、娛樂、住宿、飲食等功能樣樣俱全,幾乎只要住進去就不用再走出這棟建築物。

  除非你破產了。

  此刻,方家三姊妹就坐在泰姬瑪哈地下室的餐廳內,大家面面相對都有點不太自在,雖然有很多話想問,卻不知從何開始。

  「你怎會在這裡?」終於,方珊忍不住先開口了。

  「我和同學陪教授來開會。」方蕾回道,再反問:「你們呢?大姊不是在日本唸書,二伯不是移民到艾伯尼嗎?」

  「我在這邊工作,紐約,大西洋城來回的巴士導遊。」

  聽方珊這麼說,方蕾一點也不感到奇怪,虛榮的女孩子想找多金的帥哥,到賭城來就對了,在這裡,一擲千金的富豪多得是。可是……

  「但你才十九歲,應該要上大學呀!」

  方珊嗤之以鼻地哼一聲。「誰要上大學,浪費時間!」

  說得也是,她的人生目標就是釣上個帥哥富豪,這並不需要上大學,只要臉蛋長得好看,身材一級棒,「釣魚」技術一流就行了。

  方蕾無奈搖頭,再轉注方麗。「那大姊呢?來探親嗎?爺爺、奶奶也來了嗎?」

  打從她們碰面開始,方麗的神色就一直很奇怪,連方蕾問了她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她也好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有什麼不對嗎?」方蕾疑惑地問。

  方珊瞥方麗一眼,若無其事的代替大姊作答。

  「其實也沒什麼啦,是爺爺罹患肺癌,奶奶又中風,二伯就要爺爺、奶奶到美國來讓他照顧,那大姊當然也跟著過來了,可是大姊不能在這裡逗留太久,所以爺爺就替大姊找了個有居留權的對象結婚,對方是台灣政府高宮的小兒子,還在修博士學位,長得也挺端正的,脾氣又好,老實說,大姊運氣還滿不錯的呢!」

  「既然如此,」方蕾繼續端詳方麗。「大姊為什麼……」

  「她懷孕了嘛,所以心情不太好,大概就是所謂的懷孕症候群吧,所以我才特地請假陪大姊出來散散心呀。」說著,方珊用手肘推推方麗。「對不對,大姊?」

  方麗側過臉去注視方珊片刻,隨後,當她轉回來面對方蕾時,恢復正常了。

  「我想我是害怕生產吧!」沒有任何異樣,如同四年前一樣溫柔婉約。「你呢?有孩子了嗎?」

  方蕾一個字也不信!

  不過,算了,如果她們不想讓她知道事實,就表示她們依然將她排除在親族之外,她想關心也無從關心起,反正還有爺爺、奶奶和二伯在,他們應該不會讓方麗受到委屈的。

  「兩個,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她喜孜孜的掏出皮夾來給她們看照片。

  「耶?他們……」方珊驚呼。「他們的眼睛為什麼是藍色的?」

  「我老公是比利時人嘛!」

  「比利時人?」方麗與方珊愕然相對。「那你現在是住在……」

  「布魯日,比利時布魯日。」方蕾說,一邊小心翼翼收好照片。「你們都沒有跟媽媽聯絡過嗎?我們常常打電話聊天,她很清楚我的狀況。」

  方珊的表情很奇怪,方麗不甚自在的別開眼。

  「呃,你知道我們不太方便,何況,還有繼父可以照顧她,我想應該沒什麼好替她擔心的吧!」

  「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媽媽離婚了,兩年前,因為繼父毆打她,現在她和阿姨住在一起。」方蕾兩眼眨也不眨地直視她們。「我想你們可能也不知道,姨丈在三年前去世了,他們又沒有孩子,阿姨一個人過得好寂寞,媽媽就把她接去一起住,她們兩個還合力開了一家服飾店,媽媽說她現在活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樂,已經不想再婚了。」

  「原來……媽媽離婚了。」方麗似乎有點不知所措。「那麼弟弟呢?」

  方蕾歎氣。「為了弟弟的監護權,媽媽和繼父還上家事法庭呢,不過因為繼父也有過毆打弟弟的紀錄,所以法庭把弟弟的監護權判給媽媽了。」

  方麗沈默了一會兒。

  「我知道我應該關心一下媽媽,但是……」含著祈求諒解的目光,她眼眶濕潤地瞅住方蕾。「我真的無能為力,你明白的,不是嗎?」

  「就是說咩,就算我們知道媽媽境況不好,也幫不了忙呀!」方珊附和道。

  的確,當一個人只考慮到她自己時,確實無力去幫助別人。

  「算了,反正媽媽現在過得很好,有空跟她聯絡一下就行了。」

  「好啦,好啦,我們會跟媽媽聯絡的啦!」方珊不耐煩地承諾道,天知道這份承諾有幾分可信度。「不要說這個了啦,還是說你,你剛剛說陪教授來這裡開會,難不成你還在唸書?」

  方蕾點頭,「我還在念大學,這回跟同學一起陪教授來這裡開會,想說順便到處逛逛也好……」說到這裡,忽地兩眼一亮。「一起吧,我們一起玩吧,人多熱鬧一點才好玩不是嗎?」

  在其他任何狀況下,方蕾都不會提出這種建議,因為百分之兩百會遭到拒絕。

  但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她有百分之三百的把握不會被拒絕,因為陪伴一個心情不好的人旅遊是天底下最痛苦的事,她看得出方珊快抓狂了。

  豈料……

  「才不要!」方珊一口否決。「我們為什麼要跟你一起玩?」

  方麗忙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別這樣,小珊,現在又沒有大伯、二伯他們在,不用擔心會被罵,你放心吧!」再轉對方蕾微笑。「好,我們一起去玩吧,小珊是導遊,我們想去什麼地方她都可以帶我們去哦!」

  「OK!」

  這下子看莉絲還能搞什麼鬼!




  莉絲的確是搞不了鬼了,但方蕾忘了順便考慮一下後遺症,一旦讓莉絲和方珊那兩個嗜好相近的傢夥湊在一起,這趟旅遊立刻呈現一面倒的慘況。

  「女裝!」

  「女鞋!」

  「皮件!」

  「首飾!」

  其他兩男兩女根本插不進嘴,那兩隻雌性動物完全不顧他人的意願,自顧自去她們想去的地方——紐約的時尚街,四人只好乖乖跟著走,絲毫不留半點自主意識,比綿羊還聽話,甚至用不上牧羊犬來驅趕。最後……

  「我厭倦了看女裝!」

  「我厭倦了看女鞋!」

  「我厭倦了看皮件!」

  「我厭倦了看首飾!」

  四隻綿羊終於展開絕地大反攻,企圖掙脫殘虐暴行,可是……

  「她們……好像沒聽見,我們說太小聲了嗎?」

  「要不要喊大聲一點?」

  「那樣……好像有點丟臉……」

  「不是有點,是很丟臉!」

  「那麼……」

  「……算了!」

  於是,四隻小綿羊只好自力救濟,兩隻公羊溜去看籃球比賽、看曲棍球比賽,兩隻小母羊繼續跟隨在兩位沈迷於購物之中的主人身後,一邊漫不經心地瀏覽周圍那些昂貴到不行的珠寶首飾,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閒搭。

  「二伯允許小珊做這種瘋狂購物嗎?」

  對於那兩位的購物方式,方蕾實在不敢領教,要是她敢那樣連價錢都不看就買下來,只要一次就夠了,肯定會被老公封殺出局!

  也許奧文確實從他父親那兒繼承到不少財富,但他終究只是個平凡的白領階級,拿再高薪也是死薪水,何況他還要負擔妹妹的學費、生活費,還有台灣那位姨婆和表哥、表嫂、侄子的生活費,以及一些小貓、小狗之類的親戚,他們也常常跑去向他求助,聽說他每個月還要支付他哥哥一大筆津貼——天知道是什麼津貼。

  此外,她媽媽離婚時,奧文也特地趕到台灣去幫嶽母爭取小舅子的監護權,本想接他們母子到比利時定居,但方媽媽不想住到國外,奧文就替她買了一棟公寓安身,又支助嶽母開服飾店,每個月還固定匯生活費給嶽母,過年過節也不忘寄禮物去給嶽母、小舅子和嶽母的妹妹。

  他認為照顧嶽母和小舅子也是他的責任。

  總之,奧文的責任心很重,負擔更重,他們自己的生活也都很平實,這種瘋狂購物遊戲委實不適合他們,多來幾次肯定破產,而且破得很難看!

  「你以為她為什麼要出來工作?」方麗反問。

  不是為了泡哥哥嗎?

  「為什麼?」

  「因為二伯不想再替她支付信用卡帳單了。」方麗苦笑道。「不過這樣也好,起碼她懂得節制了。你瞧,在這種高價位店裡,她只是純瀏覽,看看現在的流行趨勢,再跑去買減價的設計師服飾或者二手服飾,至於珠寶首飾,她買不起真貨,買的都是仿冒品,自己賺的愛怎麼花都隨她了。」

  「那麼……」方蕾遲疑一下。「記得二伯計畫開一家毛皮店,由大伯從加拿大那邊提供給他毛皮,如此一來就可以省去不少管銷費用,我想利潤應該很不錯吧?」她以試探的口氣問,因為沒有把握方麗是否會回答她。

  「是不錯,可是……」方麗輕輕歎息。「動物保護主義者的行動愈來愈積極,二伯店裡還曾經被潑過一次油漆,所以他們正在考慮改銷其他貨品。」

  「什麼貨品?」方蕾順口問。

  方麗瞄她一眼。「他們還在考慮。」

  方蕾聳聳肩。「爺爺、奶奶的情況如何?」

  「爺爺動過手術後,病情已經控制住了;奶奶中風的情況也還好,但是他們的狀況都需要特別看護,所以二伯送他們去一家華人療養院,我去探望過幾次,他們看上去都很愉快,也許是因為那兒有同年齡的伴吧。」

  方蕾朝前方望一下,那兩個傢夥好像還沒有收兵的打算。

  「那你呢?你結婚多久了?」

  「一年半。」

  「姊夫對你好嗎?」

  「他的脾氣很好,是個很溫和的人。」方麗沒有作正面回答。

  「是嗎?」方蕾笑了。「我老公也是個很溫和的男人,我最喜歡欺負他了,通常他都會用哭笑不得的表情容忍我的胡作非為,不過有時候他也會像罵女兒一樣罵我,還罰我不準看電視,哼,有什麼了不起,我們臥室裡也有電視,我不會躲到臥室裡看嗎?」

  「你的運氣很好,相親結婚還能得到這麼好的老公。」方麗低喃。

  笑容徐徐消失,方蕾細細審視方麗那張又浮現出奇特表情的臉片刻。

  「你的運氣不好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方麗沈默了一會兒。

  「其實我也不能算是相親,是爺爺幫我決定的,爺爺說他會是個好丈夫。」

  方蕾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方麗的語氣聽起來好像在抱怨。

  「如果真的不喜歡,你已經成年了,可以拒絕呀!」

  「可是……」方麗不甚自然地轉臉望向他處。「我們交往了兩個月,我也覺得他是個溫柔體貼的男人,很適合我,所以……所以……」

  所以,是她自己同意的。

  方蕾有點啼笑皆非,下意識停住腳步,想要好好勸勸方麗。「既然是你自己同意的,就必須盡力去適應;我也是啊,不,我比你更可憐,你還跟對方交往了兩個月,我只跟我老公見過三次面,約會一次,然後就結婚了,Shit,甚至婚後好幾個月我才知道他是比利時人,真TMD,竟然把我拐到比利時之後才告訴我!」

  她咬牙切齒,惱怒的咒罵。

  「但我又能怎樣?只好努力去適應,學習他們的語言,瞭解他們的生活習慣,告訴你,超辛苦的,但我還是捱過來了,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老公特別體貼我、容忍我,我想,這種事都是相對的,你為他付出,他也會對你付出……」

  頓了一頓,她又說:「記得在台灣時我就勸過你,人不能只顧自己,否則最後嘗受後果的一定是自己,我想你可能忘了,不過現在你可以好好想想,除非嫁錯男人——像媽媽那樣,不然要營造什麼樣的婚姻生活都在你……」

  「如果對方是個有戀母情結的男人呢?」一旁突然岔進來一句話。

  方蕾愕然,循聲回眸,原來是方珊不知何時悄悄回頭來到她們身邊,而莉絲仍在不遠處的櫃檯試戴那些昂貴得令人咋舌的首飾。

  「剛結婚,一切都很正常,」方珊慢條斯理地說。「但三個月後,大姊夫的媽媽就跑來跟她們住在一起,理由是大姊不會做家事,婆婆好意要來教導媳婦為人妻的職責……」

  「不會做家事?」方蕾睜大不可思議的眼,眨也不眨的望定方麗。「你竟然到現在還不會做家事?」

  「但……但結婚前,爺爺就跟對方說好了,他們會請傭人,我不需要做家事,想唸書也可以繼續唸書呀!沒想到……」方麗哀怨地垂下兩眼。「一結婚就變了,不但不可以繼續唸書,還逼我做家事……」

  這也難怪,方麗從小到大沒做過任何家事,就連彎腰撿一張紙屑都沒有過,難怪爺爺會先跟對方說好條件,可惜對方不想遵守約定。

  「既然都結婚了,如果跟大姊夫說不通,那也只好試著適應啦!」

  方麗欲言又止,現在她看上去不是困擾,而是尷尬。

  方珊瞥她一眼,聳一下肩。「那如果說大姊夫都跑去跟他媽媽睡一張床,只有週末放假時才和大姊過夜,這你又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

  根本是不敢想,都在修博士學位了,還沒斷奶嗎?

  「……」方蕾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這種事我相信二姊你也會受不了吧?所以不能怪大姊想找個能理解她的心事的人吐槽一下……」

  能理解她的心事的人?

  誰?

  「請等一下!」方蕾面無表情地瞟一下神情更詭異的方麗,再看回方珊。「不要告訴我大姊搞外遇!」

  「不!」方麗衝口而出,「那不是外遇,那只是……只是……」她極力想為自己辯解。「我才二十三歲,我也想品嚐戀愛的滋味呀,卻不得不為居留權而結婚,丈夫又有奇怪的癖性,還有個霸道的婆婆,所以我才……」

  「夠了!」方蕾揉揉太陽穴。「我不想聽精采過程,告訴我結果就好了。」

  「我……我離婚了,一個月前,」方麗囁嚅道。「因為我婆婆認為孩子不是她兒子的。」

  搞外遇還被發現,真笨!

  「是大姊夫的嗎?」

  「當然是!」方麗激動地說。「我說過,那不是外遇,只是那個男人肯聽我訴苦,我也希望有個人能夠撫慰我的委屈,並沒有和那人上床呀!」

  好吧,不是外遇,卻被認定是外遇,更笨!

  「算了,既然這樁婚姻令你這麼痛苦,反正你也拿到居留權了,離婚也好,」方蕾盡量找好的話說。「而且你還可以繼續唸書呢!」

  「就是說咩,」方珊大聲附和。「我就是這麼跟大姊講的,她還年輕,想談戀愛機會多得是,這年頭離婚是流行,沒有人會在意那種事,再多離幾次婚也沒關係,人家還會認為你受歡迎呢!」

  這種受歡迎就免了吧!

  方蕾聽得想昏倒。「不過,孩子怎麼辦?」

  「大姊正在考慮要不要拿掉。」

  拿掉?!

  「呃,這種事……最好你自己決定。」方蕾喃喃道。「不過無論你如何決定,我都會盡量幫你的。」

  「為什麼?」方麗怔愣地凝住她。「記得那時候你說不會幫我……」

  方蕾撇一下嘴,笑笑。「我也講過說不定我會改變想法,現在,我的確改變了,如此而已。」

  而影響她最大的就是靳文彥,他總是不厭其煩的幫助任何向他求助的親人,不管那些傢夥是不是很可惡,或者令人厭煩,他都會不計代價的幫助他們,並且把這種幫助視為他的責任,只因為那些傢夥是他的親戚。

  「因為你現在過得很幸福?」方麗輕聲問。

  方蕾搖頭。「不,因為我老公有個很奇特的嗜好,他認為幫助親人是他的責任,我想我是被他影響了。」

  「你……不氣我了?」方麗的語聲更細。

  方蕾認真思索一下,「不氣了。」又搖頭。「記得媽媽剛離婚那時候,她很惶恐、很無助,特別需要人家安慰,但你們都沒有出現,甚至連通電話都沒有,我很生氣,不過我老公告訴我,我不應該氣你,應該同情你……」

  「同情我?」方麗喃喃道。

  「當時我並不瞭解他的意思,但現在……」方蕾頓了一下。「難道你都沒想過之所以會演變成如今這種窘況,全是你自己造成的嗎?」

  「你是說……要怪我自己?」方麗吶吶道,旋又搖頭。「不,那怎能怪我,我沒有別的路可走了呀!」

  「不,永遠不會沒有別的路,而是你選擇了哪條路!」方蕾重重地說。「當初我也不是沒有別的路可走,是我自己選擇相親結婚的。同樣的,你也不是沒有別的路可定,是你自己選擇和一個認識不深的人結婚的。不過我不是要你怪誰,而是希望你以後能認真做選擇,不要老是想把責任推給別人,不能勇敢面對自己的人生,這種人永遠得不到幸福的!」

  語畢,見方麗依然一臉「我無辜」的表情,方蕾不禁深深歎了口氣。

  「算了,我會盡我所能幫你,但無論如何,你要自己做決定。」

  話說到這裡,另一個也加入了,莉絲大聲叫過來,非常興奮的口氣。

  「快!快!你們快過來!」

  三姊妹相對一眼,戰戰兢兢的嚥了口唾沫。

  「你不是要買這邊的首飾吧?」

  「不是啦,這邊的首飾我怎麼買得起,是別的事啦,大事!大事!」

  「到底什麼事?」

  「就是……」

  三分鐘後,三姊妹齊聲大叫。

  「什麼?」一個驚恐,一個受不了,一個興奮。

  方蕾非常認真的做考慮。

  要不要趁夜落跑逃回比利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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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寧
勳爵士 | 2011-6-15 21:55:40

第七章   

  有人在呻吟。

  「夠了,方蕾,不要再呻吟了!」

  「為什麼我不能呻吟?明明我是來旅遊的,為什麼會變成客串女服務生?」

  「因為我們可以見到許多富豪,這就是為什麼?」

  「關我屁事!」

  「但你擔心你妹妹會隨隨便便和其中某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傢夥上床,這就關你屁事了!」

  睜大兩隻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眸子,方蕾死命瞪住莉絲,恨不得一拳打掉莉絲臉上的得意。但好半天後,她還是洩氣地垮下肩膀,覺得讓自己的拳頭和對方的下巴同歸於盡並不是一個很好的idea。

  「該死!」她低咒,認命了。「不過我還是搞不懂,為什麼我們有機會去參加那種高級宴會?」

  「不是參加,我們是去服侍客人的,0K?」莉絲轉回去面對鏡子,繼續在自己的臉上抹上三公分厚的粉。「這種高級餐會本來都有專門侍者在服務,但原來排定的那些服務人員因為食物中毒全掛了,所以只好找臨時替代人員。」

  方蕾彎腰,努力要把又窄又緊的小禮服拉上來。

  「我不相信他們沒有備用人員。」

  「這兩、三個月沒有,」莉絲探手把被方珊拿走的口紅拿回來。「七月有紐約華埠小姐選拔,還有八月的美國妙齡小姐選拔、九月的美國小姐選拔,專業服務人員早就被瓜分光了!」

  好不容易把小禮服扯上來,方蕾垮在那邊喘氣。

  高級宴會裡的女服務生衣著自然也得高級一點,一律穿黑色小禮服,而這件禮服大小是莉絲幫她挑的,哪件不好挑,偏偏挑這件比合身還小一號的,試穿的時候莉絲還沾沾自喜的說自己挑得多好,因為她挑的禮服很完美的將方蕾的身材纖細無遺地顯露出來,雖然不夠豐滿,但曲線曼妙窈窕迷人,夠養男人的眼了。

  好,沒關係,試穿的時候都是自己人看,愛怎麼看都隨便,但現在是要她穿出去伺候客人,她真的可以動嗎?

  「可是你和小珊都打工做過服務生,當然沒問題,但我沒做過……」

  「所以說,按照我們教你的去做就對了。」滿意的對鏡子裡的美人兒點點頭,莉絲再轉過去幫方珊化妝。「如果不是卡蒂亞那位櫃檯小姐恰好也是比利時人,她也不會那麼好心介紹我們來,告訴你,這是我們運氣好才能夠碰到這種機會!」

  拉好禮服,方蕾隨手抓了把梳子刷頭髮,有氣沒力,有別等於沒刷。

  「馬克呢?我不相信他不在意。」

  「在意又怎樣?我們剛開始交往時就說清楚了,在還沒有結婚之前,我們雙方都有權利找其他對像做比較,三年來,我們都各自找過其他對象,不過最後還是回到對方身邊,以後也會繼續這麼做,直到我們結婚,或者各自結婚為止。」

  哇靠,試用期還真長,用膩了還可以退貨!

  請問用爛了也可以退嗎?

  方蕾聽得目瞪口呆,還有點哭笑不得。

  「好吧,隨便你們,我就不信一場餐會就能讓你們捕捉到凱子!」

  「就算捕捉不到,看看那些富豪長什麼樣子,那種上流社會的餐會又有多麼氣派,能親身經歷一次也好啊!」

  經歷那種事又有什麼意義?

  方蕾哀聲歎氣,莉絲回頭,大呼小叫起來。

  「上帝,你打算就這樣披頭散髮去嗎?不可以,得把頭髮挽起來!」

  然後,方蕾就被她抓過去修理頭髮了。

  嗚嗚,好羨慕方麗,可以說不去就不去;而她,卻不能不管方珊,無論如何,方珊總是她的親妹妹。

  「等等!」

  「又怎麼了?」

  「方蕾,你的禮服太緊了,看得見內衣褲的痕跡,所以,麻煩你把內衣褲脫下來!」

  「款?!」

  「哪,膠帶給你,貼乳頭的,好,快脫!」

  「……」




  在宴會廳裡團團轉了半個鐘頭,方蕾發現其實做女服務生也不是很困難,只要捧著托盤轉來轉去,適時回應客人的召喚,這樣也就夠了。

  當然,重點是她一定要保持笑容,挺直腰身,小心不要讓高跟鞋拐了腳,更要留意不要讓緊貼在她身上的禮服裂開來,表演春光乍現並不是女服務生的服務項目之一,特別是在小禮服裡面除了一層薄薄的皮膚以外什麼都沒有的情況下。

  幸好服務生也有休息時間,不然工作還沒結束,兩條腿就得送修了。

  此際,方蕾就坐在服務生休息室內,兩隻拳頭拚命「欺負」小腿,走路不累,累的是穿高跟鞋;另外兩個傢夥卻好像沒事人似的,在那邊興奮的講個不停。

  「那個金髮的好帥喔!」方珊陶醉地呢哺。

  「哪個金髮的?」

  「戴船錨形鑽石袖扣的那一個啊!」

  「那個?一看就知道是個花花公子,不可靠!」莉絲不以為然地否決掉。

  「那個笑起來很像布魯斯威利的呢?」

  「喔,上帝,那傢夥幾歲了?該有四十了吧?你不覺得配你太老了嗎?」

  「那另一個……」

  方蕾又開始呻吟,但那兩個罔顧他人死活的女人,自顧自愈講愈熱烈,毫不留情地繼續蹂躪她的耳朵,強姦她的精神。

  「聽說今天的主客還沒到呢!」

  「是誰?」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有兩位,是特地來做什麼全球展示,最後會到蘇黎世舉辦公開拍賣會。」

  「展示什麼?」

  「不知道,我只知道紐約的展示會過後,他們還要舉辦一場舞會。」

  「舞會?」莉絲狂喜的驚呼。「太好了,那才是真正的機會,我們一定要再來,到時候夾帶晚禮服來偷偷換上,那種場合不會有人注意到少了一、兩個女侍,我們就可以和那些紳士們來個第一類接觸了!」

  什麼?還要再來?

  不,絕對不可以,她絕對不允許發生那種慘絕人寰的狀況,她要阻止,她一定要捨命阻止!

  但是方蕾連張口的機會都沒有,休息室的門打開,另三位女服務生陸續進來。

  「換人!」

  眨個眼,方珊與莉絲已嘻嘻哈哈的消失於視線之內,方蕾苦笑,慢吞吞的起身踱出去。

  老公要是知道她說要旅遊,卻跑到這裡來做女服務生,不曉得會不會不高興?




  不,他不是不高興,他是狂怒!

  打從餐會一開始,方蕾人端著托盤到處轉,注意力卻一直集中在方珊身上,一心防範方珊會偷偷跟哪位客人一起表演失蹤記。

  沒想到方珊沒失蹤,反倒是她自己先被綁架了。

  端著托盤,方蕾回到餐桌旁,將空碟子放到一旁,正準備再放幾碟點心到托盤上,冷不防地,一隻帶著怒意的手猛然捉住她的皓腕,她才驚叫一聲,人已被拖定,不過,只一眼她就認出那個拖著她走的人的背影。

  「老公?」

  那人沒有回頭,兀自拖著她走出宴會廳,快步穿過走廊,轉了兩個彎進入一間類似休息室的小房間內,回身鎖上門,一個字都沒吭,粗魯地將她推到門上壓住,然後一把拉起她的禮眼下擺。

  「喂喂喂,你在幹什麼呀?」

  「該死,果然沒穿內褲!」

  面對那雙憤怒的藍眸,方蕾不禁心虛地縮了一下脖子。

  「沒……沒辦法嘛,這件禮服太緊會……慢著,慢著,現在你又想幹什麼?」

  方蕾吃驚地看著他竟然扯開皮帶,拉下褲拉鏈,再一手托高她的臀部,一手擡起她的腿,下一秒,他已然將他的憤怒送入她體內,粗暴又野蠻。

  「上帝耶穌!」她驚叫。

  「閉嘴,上帝耶穌也救不了你!」他的頭低垂,呼吸粗重,往後退,再緩緩填滿她。「說,為什麼會跑來這裡做服務生?」

  突然問,方蕾發現他是真的在生氣,而不是做做樣子而已。

  她十分驚訝,因為奧文是她生平所見最最溫和斯文的紳士,向來嗔怒不形於色,無論多大的怒氣都會隱藏在自製的面具下,甚至在床上他都顯得非常冷靜,總是一步步按部就班的照步驟來。

  就因為他是這麼樣的溫和自制,過去四年來,雖然她的生活相當豐富,但其實他們夫妻之間是非常平凡又平淡的,老實說,平淡得讓她有點失望。

  她總覺得應該再多點什麼才對。

  而現在,頭一次,他任由怒火毫不遮掩的狂飆出來,好像他的理智路線完全脫了軌,她不由得感到萬分驚奇,也有點畏懼。

  「我也不想的嘛,是……是小珊她……」

  她吞吞吐吐地說出原因,在這期間,他並沒有停止在她體內的栘動。

  「所……所以我才不得不跟她一起來的嘛!不管她以前是如何過日子的,但只要是在……在我知情的範圍之內,我……我不可以任由她亂來,大姊可……可以不管,但我不能裝作……裝作不知道,畢……畢竟,她是我妹……妹妹啊……」

  「好,我可以諒解你來這裡的原因,但是,為什麼穿這樣?」他的嗓音粗啞,呼吸開始顯得有點急促。

  「……」

  「小蕾?」

  「……可……可不可以等……等一下再……再回答?」

  「不可以!」

  說是這麼說啦,不過當她「拒絕」立刻回答時,他並沒有再催促她,只是喘息著一再充滿她,將怒意發洩在她身上……

  不曉得過了多久,兩人幾乎同時攀上狂喜的顛峰,然後,他的動作終於靜止下來,額頭抵著她的頭上方,彷彿一口氣攀上阿爾卑斯山似的沈重喘息著:她則像是馬拉松終於跑到終點般的幾乎癱瘓,如果不是他還頂著她,她早就滑到地上去了。

  「可以說了。」

  「再……再休息一下。」

  「……」

  又過了幾分鐘,他緩緩退出她的身體,將她抱到沙發上,再拿來一盒紙巾抹拭自己。

  「說!」

  「好嘛,說就說嘛!」方蕾有氣無力的嘟囔,懶洋洋的半躺在沙發上,好像不打算再起來了。「這件小禮服是莉絲去幫我挑的,太緊了,會看見內衣褲的痕跡,所以她才叫我脫掉內衣褲,這也是不得已的,反正沒人知道就好了嘛!」

  「見鬼的沒人知道!」奧文怒喝。「任何一個有點經驗的男人都看得出來,而且他們會以為你在誘惑他們!」

  「誰在誘惑他們,少在那邊自戀了!」方蕾矢口否認,隨又不在意的說:「不過就算他們真的自戀也不要緊,有莉絲那種超勁爆的魔鬼身材在搶鏡頭,像我這種有兩個孩子的歐巴桑,他們不會對我有興趣的啦!」

  「不會?」奧文唇角嘲諷的勾起來。「你以為我剛剛是在做什麼?」

  「……做健身運動?」見他的臉色又開始出現暴風雨的徵兆,方蕾趕緊低頭認錯。「好嘛,好嘛,是我錯了,我以後不敢了,可以了吧?」

  奧文哼了哼,神情依然陰鬱,方蕾從睫毛下方偷偷覷視他。

  「其實對我有興趣的也只有你呀,在這之前都沒有人對我表示過什麼嘛!」

  「那是因為餐會還沒有結束,」奧文咬牙切齒的說。「在餐會結束前十五分鐘,你就會知道有多少人對你有興趣了!」

  「咦?是嗎?」奧文又瞪眼,方蕾趕緊縮頭。「是,是,是!」

  她不敢再吭聲,默默注視他處理好自己,再一腳跪在沙發旁為她擦拭,臉色不好看,手上卻溫柔如昔,不,更溫柔,彷彿他觸摸的是一碰即破的易碎品。

  在這一瞬間,她豁然省悟他會這樣暴跳如雷並不是因為她闖了什麼滔天大禍,而是因為她讓其他男人看到了應該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美好曲線,他氣的是她主動給予那些男人覬覦她的機會。

  這件事讓他怒火飆漲到無法容忍的程度,所以他爆發出來了。

  雖然沒有喊打喊殺,但從不曾把怒氣搬到檯面上來現給人家看的人,一旦飆起怒火來確實非常可伯,可是……

  一想到他,堂堂一位溫和又有教養的紳士,竟然因為這種事而狂飆,而且還飆得這麼可笑——當場脫褲子,不但破壞了他完美的不發怒記錄,更一舉打破他完美的紳士形象,一想到這,她就抑止不住滿心氾濫的得意和竊喜。

  因為她,他終於失去最完美的自制。

  記得剛結婚那時,每當他親切的陪她看電視,伴她笑語閒聊,使她倍感溫馨,幸福得想掉淚,那種時候,她總是有股衝動想對他說些什麼,但始終都不曉得自己究竟想要說什麼?

  如今,在這滿懷得意與喜悅的時刻裡,她又有股衝動想對他說什麼,而這回,她終於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了!

  「老公。」

  「嗯?」

  「我愛你。」

  他的手稍稍停頓了一下,旋即又繼續。

  「我也愛你。」

  方蕾不由喜孜孜的笑開了。

  她並沒有追問他是何時愛上她的,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愛上他的,或許四年來,這份愛早巳點點滴滴融入生活之中,她只是沒去注意到而已,所以現在說出口也不會覺得有多驚奇,因為早已在那裡了。

  「餐會結束之前,不準你再出去!」

  處理完畢,奧文坐到她身邊下命令,仍是隱含不悅的語氣。

  「我也不敢再出去了,要是工作一半,『那個』流出來怎麼辦?」方蕾喃喃咕噥道。「『對不起,剛剛我家老大不太高興,把我抓去修理了一頓,現在我要去處理被修理後的後遺症。』這種理由不曉得客人能不能接受?」

  蔚藍的眸子掠過一抹笑意,「不要胡扯!」奧文終於又恢復本來彬彬紳士的形象。「總之,你留在這裡,我會請餐會主人通知服務生領班。」

  「好啦,好啦,可是你要幫我看著小珊,她也沒穿內褲。」

  雖然沒見過面,但她給他看過方珊和方麗的照片,甚至連莉絲和蓮恩的照片也給他看過了,他應該會認得吧?

  奧文歎氣。「我知道。」

  「啊,對喔,你說任何一個有點經驗的男人都看得出來!」方蕾忽然想到。「真奇怪,為什麼女人的我反而看不出來呢?」

  「男人才會去注意那種事。」奧文淡然道。

  「你的意思是說,」方蕾神情不善地瞇起了眼。「你的經驗很豐富?」

  「跟你結婚時,我可不是處男。」奧文泰然自若地承認他不是沒玩過女人。

  方蕾認真想了一下,頷首。「也是,那時候你都快三十了,還是處男的話,說沒有問題才怪!」

  奧文莞爾。「你還要逗留在紐約多久?」

  一提到這,方蕾的精氣神又轟然垮掉一大半。

  「我哪知道,都是她們在決定的呀!」她沒精打采的嘀咕。「不過起碼要到下星期吧,莉絲說這場餐會結束後,再過十天還有另一場舞會,她們也要來,到時我也得跟著來看緊小珊……」說到這,她開始呻吟。「一想到這,我頭就痛!」

  奧文沈思片刻。

  「說不定到時候已經不需要臨時服務生了。」

  「最好是,不過我擔心莉絲和小珊,好不容易有機會接觸到上流社會,她們哪裡肯輕易放過,我猜她們八成會另外想辦法混進來,譬如偷偷溜進來之類的,搞不好以後小珊還會改行做服務生,雖然辛苦,但碰上凱子的機會更多。你都不知道,她們一提到餐會裡那些客人就興奮得不得了!」

  方蕾嗤之以鼻的哼了哼,不屑的意態很明顯。

  「是啦,是啦,他們有許多都是條件很好的凱子,英俊又多金,那又怎樣?凱子真是那麼好釣的嗎?她們真以為是釣魚啊,鯊魚還是鯨魚?就算運氣好真被她們釣到了,不管是鯊魚或鯨魚都不可靠,想依賴一輩子是沒可能的事,我看走沒兩步就會被封殺出局了!」

  她搖搖頭,然後親暱地揉進他懷裡,像只小貓咪。

  「倒不如安安心心跟一個像你這樣平平凡凡的上班族老公,就算生活不像富豪那樣燦爛奢華,但很平穩、很溫馨,這不是很好嗎?」

  藍眸裡的目光透著奇異的神采,「你不知道今天的主客是誰嗎?」奧文慢條斯理地問,修長的手溫柔地撫挲她的秀髮。

  「我只是伺候客人的女服務生,哪裡會知道?就算客人有提到,我也懶得去聽,我只擔心小珊會不會突然消失不見。」方蕾嘟囔。「啊,說到這,請問你出差又怎會出到這裡來了?你也是客人嗎?剛剛我怎麼都沒看到你?」

  「我原本不想來,但硬被人拉來,沒想到才剛到半分鐘就發現你沒穿內衣褲在那邊晃。」一提到這件事,他的語氣又開始變調了。

  說得好像她一絲不掛似的,她還是有穿小禮服呀!

  「那麼快就發現我啦?」

  「因為有許多男客人都在偷看你的臀部!」奧文的聲調很平板。

  瑟縮一下,方蕾尷尬地打了個哈哈。「他們要看也應該去看莉絲的呀!」

  「有,他們看了,莉絲的胸部。」

  「那,小珊……」

  「腿部。」

  方蕾怔愣了一會兒。

  「現在我才知道孔老先生為什麼要說非禮勿視,原來是在警告他自己的不良同類,」她沒好氣地說。「眼睛要多看看正常的地方,不要老是像蒼蠅一樣到處亂飛,小心被蒼蠅拍打扁!」

  奧文失笑,疼愛地撫一下她氣鼓鼓的臉頰。「總之,我是來出差開會的,整天都要跟人家討論工作上的問題,在這邊開完會之後還要趕到加拿大,沒空陪你。」

  方蕾翻了一下白眼。「你嘛拜託一下好不好,我又不是芙安娜,幹嘛要人家陪啊?你忙你的工作,我盯我的妹妹,就當我們沒碰見過好了,有事情打手機聯絡,這樣就行了咩!」頓了一下。「對了,老公,你怎麼沒戴眼鏡?」

  「我出差時都是戴隱形眼鏡,好了,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他起身。「我先去幫你拿衣服來換掉這件禮服。」

  但十分鐘後,當他拿衣服來給她時,他已經沒有時間和她多說什麼了。

  「我必須先離開,你可以在這裡等到她們工作結束再一起回去。」

  隨後,一等她換好衣服,他就順手拿去小禮服,在離去之前,他攬住她,低頭溫柔的吻她,接著將他的唇移向她耳畔,再重複一次那三個美妙的字眼。

  「我愛你。」

  真是神奇,只不過是三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字而已,竟能使她心中爆出宛如國慶煙火般的燦爛!

  於是,她仰起臉兒給他一個最嫵媚的笑靨。「我也愛你。」

  所以說,有些話是省略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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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寧
勳爵士 | 2011-6-15 21:59:35

第八章   

  在餐會上被老公抓包,方蕾是意外,是吃驚,但還是沒有撞見另一個人時那樣承受到無限震撼。

  話說那天餐會結束後,方珊與莉絲一見到她劈頭就大叫。

  「聽說你的禮服裂開了,是不是真的?」

  「不是,」方蕾滑稽的咧咧嘴。「是被我老公抓到了,他差點沒氣瘋掉,我還以為會被殺呢!」

  莉絲與方珊狐疑的相對一眼。

  「奇怪,後來還有人來嗎?」莉絲猛抓腦袋。

  「好像沒有!」方珊搖頭。

  「他一來就看見我,然後把我捉去先『用刑』再拷問,超慘!」方蕾誇張的比手畫腳。「後來他有事,很快就離開了。不過他說他是被人拉去的,我想應該不是原定客人之一。」

  「可惜,錯過見你老公的機會了!」莉絲懊惱地咕噥。

  「那二姊夫有沒有說不準你到舞會去做服務生?」方珊緊張地問。

  「是沒有,不過不穿內衣褲是絕對不被允許的,」方蕾嚴肅地鄭重宣佈老公的禁令。「我不想真的被殺!」

  「那就不要穿太合身羅!」

  女人的衣服永遠少一件,這實在不能怪女人,因為她們找不到最完美的那一件,所以要怪就怪設計師設計不出最完美的衣服。

  於是,為了舞會,她們又開始進行瘋狂大採購,除了那兩個男生又被他們逃得無影無蹤之外,雖然方蕾決定乖乖做她的服務生就好,不打算浪費錢買禮服,卻被她們硬抓去幫忙,甚至連方麗也跟著去了,因為她好無聊。

  買完了衣服再買配件,按照慣例,先去看看真貨的流行趨勢,再去買仿冒品。

  就在第五大道上,她們碰上了四個千想萬想也意想不到的人,特別是其中那位長了一雙三角眼又挺著一支啤酒肚的傢夥,方蕾幾乎是在初見他的那一剎那就僵硬的定住了腳步,莉絲困惑地來回打量她和那四個人,方麗與方珊則齊聲叫過去。

  「大伯、二伯!」

  「你們怎麼會跟她在一起?」方大伯尖銳地質問,眼神輕蔑冷然。

  「應該先問,她怎會在美國?」另一個略顯福態的傢夥頂著一張好像已經定了型的笑容,但方家每個人都知道這位方家老二是一隻已然成精的笑面虎,布希都比不上他奸詐。

  「偷渡?」方蓮惡意的說。

  這位不過早方蕾兩個月出生的堂姊,看上去卻好像大了方蕾好幾歲,相反的,另一位與方珊同年的方燕卻老愛裝得比實際年齡更小。

  「逾期不歸?」方燕不落人後的嘲諷道。

  如同在台灣一樣,方麗低著腦袋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不願意承擔任何麻煩。

  方珊咬住下唇,拚命轉了幾下眼珠子,忽爾雙眼一亮,想到藉口了。「呃,我們是在工作時偶然遇上的。」

  「我叫你陪阿麗到處走走散心,你卻跑去工作?」方二伯顯然不太相信。

  「機會難得嘛,二伯,」雖然二伯收養她作女兒,卻堅持不用改口叫他爸爸。「你不是說有機會認識一下上流社會的人對我們有好處嗎?所以我就到一場高級餐會上做服務生,二姊也是服務生之一,然後我們又探聽到過幾天還有另一場舞會,我們想說可以偷偷帶禮服去換,混進去裝作是客人之一,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那些上流社會人士認識了。」

  光明正大?

  方蕾不禁暗暗翻了一下白眼,但也為方珊的急智感到讚佩,更覺得她實在不應該放棄念大學的機會。

  不過,方家那兩位伯伯的反應可著實讓她們嚇了一跳。

  「舞會?主人是誰?」方大伯急問。

  「大哥,不可能那麼巧啦!」方二伯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我知道不太可能,但問問也不會有什麼損失吧?」方大伯歎氣。「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事情並不如我們想像中那麼簡單,我們已經碰壁碰到無計可施了,現在就算是不可能的機會都不能輕易放過,不然我們只好放棄了!」

  方二伯不說話了,於是,方大伯又問了一次。

  「舞會主人是誰?」

  「我不知道。」方珊轉注莉絲。「你知道舞會主人是誰嗎?」

  「這個嘛,我想想……」莉絲搔搔腦袋,想了又想。「好像是……嗯,紐約珠寶協會主席之類的……」

  方大伯、二伯一怔,旋即又驚又喜的異口同聲大叫,「真的?」

  「應該是吧!」

  「帶我們去!」

  方珊呆了一呆。「請等一下,大伯、二伯,請搞清楚,我們是去做服務生,不是客人好不好!」

  「無論如何,想辦法讓我們進去!」方大伯堅持道。

  「不可能的啦,大伯,我們……」

  方大伯臉色一沈,怒吼:「帶我們進去!」

  方珊嚇一大跳,不知所措地後退一步,其他人面面相覷。

  好半晌後,方珊才吶吶地問:「為……為什麼嘛,明明辦不到,為什麼一定要勉強人家嘛?」

  「因為……」

  方大伯想解釋,卻被方二伯阻止,他斜睨著方蕾冷眼瞪住,眼下之意很明顯:方蕾聳聳肩,拉著滿頭霧水的莉絲轉身就走。

  「莉絲,我想我們最好另外找地方住。」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因為她們現在住的臨時公寓是方珊找的,她是導遊,自然有辦法找到特別便宜的住處,但方蕾她們是頭一次到紐約來,怎麼可能找得到便宜的臨時公寓?

  因此,當她們打手機叫回馬克與泰曼,一起到臨時公寓拿出他們的行李之後,大家就在路邊排排站發呆。

  「怎麼辦?」馬克茫然問。

  「回比利時吧!」泰曼已經受不了了。

  「才不要,要回去你們自己回去!」莉絲大叫。

  「可是我們的預算不夠了呀!」馬克喃喃道。

  莉絲不由心虛的瑟縮了一下,因為預算之所以會不夠,完全是因為她購物缺乏節制,自己的信用卡刷爆不說,還刷到馬克的信用卡,再刷下去就別想回家了。

  「那……那……啊,對了!」她忽地揪住方蕾的手臂。「找你老公,你老公是來紐約開會的,他一定認識紐約本地人,紐約本地人就知道該到哪裡去找便宜的住處了。」

  方蕾抓抓頭髮,「好吧,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她掏出手機,按下奧文的手機號碼……「喂,老公,是我啦,呃,你在幹嘛?還在紐約嗎?」

  「我在溫哥華開會。」

  「耶?開會?啊,抱歉,抱歉,我不知道,呃,算了,我……」

  「有什麼事?」

  「可是你在開會……」

  「等等。」

  方蕾聽到奧文交代其他人稍待一會兒。

  「好,說吧,什麼事?」

  「呃……」方蕾遲疑一下。「是這樣啦,老公,本來我們和大姊她們合住一間很便宜的臨時公寓,應該可以挨到舞會過後,可是出了一點小麻煩,我們不得不搬出來,那我們的預算就不夠了,所以想問問你是不是有認識紐約本地人,他可以幫我們找個比較便宜的住處?」

  「小麻煩?」

  「呃……」方蕾對自己咧咧嘴。「就是小麻煩。」

  「……你的信用卡呢?」

  方蕾翻了一下眼。「那種會讓人超支的東西,你知道我從來不用,不,我根本連帶都不會帶!」

  「那你申請信用卡幹什麼?」

  「先生,是你幫我申請的,OK?」

  「……你還剩下多少錢?」

  「扣掉飛機票的錢的話嘛……」方蕾在腦子裡迅速敲了一下計算機。「還剩下不到五百美金,而且……」

  話說一半,莉絲不曉得想到什麼,突然很無聊的湊過來嘟囔了一句。

  「如果你老公沒辦法幫忙的話,只好讓你和泰曼同一間房,這樣就可以省下一個人的住宿費了!」

  「別開玩笑了,莉絲,我老公會當真的!」方蕾啼笑皆非地罵過去。

  「誰跟你開玩笑,我早就告訴過你泰曼很喜歡你了不是嗎?」莉絲好像故意的再多來一句,還附帶得意洋洋的笑。「偶爾『玩玩』有什麼關係嘛!」

  「閉嘴!」方蕾推開她,轉到另一邊。「老公,別聽她亂說,她開玩笑的!」

  「……」

  「老公?」

  「你現在在哪裡?」

  方蕾皺眉,拿下手機,狐疑的看了一下,再放回耳際。

  「老公,你的聲音怎麼怪怪的?」還是手機收訊有問題?

  「……告訴我,你現在在哪裡?」

  「格林威治村。」

  「到帝國大廈前面去等,我會找人帶你去住的地方。」

  「喔,好。」再聽手機那頭交代幾句後,方蕾掛斷手機,得意的比出一個勝利的手勢。

  「OK!」




  一點都不OK!

  方蕾,還有其他三人,目瞪口呆的站在豪華氣派都不足以形容的飯店大廳內,那閃閃發亮的輝煌裝潢耀眼得使他們幾乎睜不開眼,兩條腿都拉不動了。

  「請……請等一下,那位先生!」

  方蕾結結巴巴的喚住前方那位到帝國大廈前接她們到這裡來的中年人,那人回過頭來,有禮的望住她。

  「夫人?」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我們不是……」

  不待她說完,中年人便微笑起來。「沒有錯,恩斯特先生到紐約來一定會住到我們麗池飯店來,希望夫人也能對我們的服務感到滿意。」

  方蕾呆了一下。「奧文到紐約來都住這裡?」

  「是的,夫人。」

  方蕾又呆了片刻。

  「Gee,真教人意外!」聽說這裡昂貴得讓人吐血,他怎麼負擔得起?

  噢,對了,他一定是報公帳。

  十分鐘後,中年人先帶莉絲三人到一間附兩間寢室的套房,再帶方蕾到對面另一間更大的套房,內有全套廚房、壁爐、客廳、餐廳、起居室和圖書室,寢室亦附有休息室與更衣間,私人用三溫暖、按摩浴缸,更有最高檔的大螢幕液晶電視,可說是應有盡有。

  「恩斯特先生向來都住這間。」

  「驚人!」除了讚歎之外,她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另外……」中年人遞給她一張名片和一張銀色金邊的卡。「憑這張卡,夫人在飯店內一切花費將會直接掛到恩靳特先生的帳下,您只要在帳單上簽一下名就可以了,至於飯店外的花費,夫人也可以打名片上的電話通知我,我會立刻趕來為您處理。」

  「處理?」如何處理?殺了收帳的人?

  「無論數目多少,飯店都會為您付清款項,再把帳掛到恩靳特先生帳下。」

  「你是說我可以花到飯店破產?」方蕾喃喃道。

  中年人抿唇微笑。「差不多。」

  方蕾不信地瞥他一眼,再接過來那張卡和名片。

  「能不能給我一份餐廳的菜單?」

  「夫人要用午餐嗎?可以,我馬上叫人送來。另外,容我提醒夫人一下,這套房是附送早餐和晚餐的。」

  中年人剛離去,莉絲三人就跑來了。

  「上帝,方蕾,你老公到底有多富有,居然請我們住這種地方!」轉一圈,更驚詫,兩隻眼睛圓鼓鼓的差點滾出來。「上帝耶穌,你這邊比我們那邊更大、更奢華!」

  「才不呢!」方蕾一口否認。「我家雖然不窮,但也談不上富有,我相信這都是報公帳。」

  「報公帳啊……」莉絲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走向廚房,「不過能住一次這種五星級飯店的高級套房,這已經夠了不起了,靠我自己,哈,一輩子都住不起!」話說著,順手打開冰箱。「嘖,我快餓死了!」

  「待會兒飯店服務生會送菜單來,我們點餐吧!」

  「點餐?」莉絲抽氣。「我們吃得起嗎?」

  「掛我老公的帳。」

  「咦?真的?那我可以點最貴的嗎?」

  「……」

  當夜,方蕾才剛睡著又被吵醒,不,不是被吵醒,是被壓醒。

  連最基本的禮貌問候都被省略,某人就這樣堂而皇之的壓到她身上來,光明正大的這樣、那樣,又那樣、這樣,結束後,僅傲慢的賜予她一句話。

  「不準『玩玩』,偶爾也不可以!」

  翌日,當方蕾醒轉過來後,左看看,沒人;右瞧瞧,還是沒人,如果不是另一顆枕頭上有睡過的痕跡,她身上也有被「蹂躪」過的酸痛感,空氣中仍存留著一股淡淡的菸味,她一定會以為是在作夢。

  簡直不敢相信,那個男人居然只為了警告她一句話而匆匆自加拿大趕回來,再匆匆趕回加拿大!

  她怎麼不知道他的醋勁那麼大?




  既然吃住都不用擔心,四個人就開始盡情享受。

  每天早上先舒舒服服的享受一頓超高級的床上早餐,然後由飯店派出一位導遊帶領他們在紐約各處觀光,還買到最便宜的首飾配件——導遊的功勞,順帶把馬克的信用卡也刷爆了。

  中午隨便吃吃最便宜的三明治,晚上再回飯店享用豐盛的晚餐,洗三溫暖,做健身、做按摩,甚至到酒哩暍兩杯。

  「天堂!」莉絲啜一口高雅的帕納雪,覺得自己也高雅起來了。

  「我依然覺得像是在作夢!」泰曼凝視著杯中色彩亮麗金黃的幸運鳥,低喃。

  「這一趟不算白來了!」馬克端著一杯甜美濃醇的亞歷山大,歎息。

  「我老公出差時都這麼享受嗎?」方蕾不太甘心地嘟嘟囔囔。「下次我也要跟他一起出差!」

  「別忘了叫上我!」

  靜默兩秒,三雙眼一齊橫過去瞪住莉絲,後者聳聳肩。

  「反正是報公帳嘛!」

  三人齊翻白眼,莉絲哈哈一笑,就在這時,她的手機響起來了。

  「哈羅……我是……嗯……耶?可是……我知道,但……好吧,我瞭解了。」

  莉絲垂頭喪氣的掛斷手機,那模樣活像是剛發現中了三百萬的樂透原來是看錯了號碼。

  「該死,她們不需要我們了!」

  方蕾一怔。「你是說?」

  莉絲哭兮兮地瞅她一眼。「舞會,去不了啦!」

  聞言,方蕾心中一喜,差點大叫三聲萬歲,不過由於莉絲的模樣實在太可憐了,只好強自壓下狂笑的衝動,溫言安撫她。

  「呃,如果你想要的話,我們還是可以在這裡多留兩天。」

  莉絲抽抽鼻子,拿起手機通知方珊這個比德蕾莎修女過世更不幸的消息。之後她們便各自回樓上套房,因為莉絲想坐在馬桶上大哭一場。

  然而方蕾一回房,更教人意外的事發生了,她在桌上發現一封信,加拿大寄來的,看完信後愣了半天,再看一次,然後皺眉考慮半晌,歎氣,拿著信到對面套房找莉絲。

  「可以去了,莉絲,我老公寄來一張舞會的請柬,我們可以去了。」

  莉絲傻了整整五秒才跳起來大叫。「真的?」

  「喏!」方蕾揮揮奧文寄來的請柬。「這總不會是假的吧?」

  莉絲狂喜的在房裡跳來跳去,像青蛙一樣,隨又打電話去通知方珊這個消息,馬克與泰曼相對無奈的笑,誰知方蕾一句話就讓他們抹上一臉土。

  「你們也可以去。」

  「我們?」馬克驚呼。「開什麼玩笑,我們什麼都沒準備,連適當的衣服都沒有呀!」

  方蕾再揮揮另一張信紙。「我老公說他都交代過了,還有兩天時間,明天一早你們就到『布魯克兄弟』男裝店去,他們會為你們修改現有的禮服,包括鞋襪一切配件都會準備好。」

  這回換那兩個男生傻眼,方蕾擺擺手回自己的套房去了。

  「雖然老公有點雞婆,不過……」她喃喃自語的拿內衣褲進浴室。「算是為這趟旅行留個紀念也好!」

  洗完澡正準備要上床睡覺,誰知卻聽到有人在敲門。

  「最好不是莉絲興奮得睡不著來找我聊天哈啦,如果是,我一定會一拳把她揍回比利時去!」她一邊嘟囔一邊去開門。

  不是,是比莉絲更可怕的人!

  「大……大伯、二伯?!」方蕾驚駭得差點認不出門外的人。

  門外一群人氣勢洶洶,不僅有方大伯和方二伯,連方蓮、方燕、方麗和方珊全到齊了,不過她只注意到大伯、二伯那兩雙惡狠狠的眼神。

  他們想幹嘛?勒索還是綁票?會不會找錯對象了?

  「二姊,能不能讓我們進去?」

  方珊一出聲,方蕾才驚覺自己一直瞪住他們傻眼,忘了要讓他們進來。

  「當然可以,來,進來,進來!」

  一群人魚貫而入,驚歎著在客廳坐下,方蕾再送上冰箱裡現成的飲料。

  「二姊,你怎麼能住這麼好的套房?」方珊悄聲問。

  「你二姊夫出差時都住這裡,報公帳的。」話落,方蕾轉望方大伯二人,等待他們說出來意。

  他們會屈身就駕,一定有重大的原因,而且她幾乎可以猜得到是什麼原因。

  但雙方瞪了半天眼,那兩位姿態高高在上的偉大人物卻打死不肯先吭聲,方蕾當然也不會先低頭,最後,還是方珊代替他們說出來意。

  「二姊,大伯他們也想去參加舞會,可以嗎?」

  果不其然!

  「理由?」

  方大伯神情驀然陰鷙下來,正想開口,卻被方蕾搶先一步。

  「別對我吼,大伯,我不相信你們,誰知道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不良企圖,如果你們不想說理由,沒關係,請便,我絕不勉強!」

  方大伯那張臉頓時漲得跟關公一樣紅,兩眼噴著怒火,卻說不出話來。

  「好,我說。」畢竟是奸詐成精的笑面虎,這種時候,方二伯還是笑吟吟的。

  「實話?」

  「你聽聽看就知道是不是實話了。」方二伯停下來略一思索。「簡單來說,我和你大伯原是做毛皮生意的,但近來動物保護主義的行動愈來愈張狂,他們不但在我店裡潑油漆,還燒了你大伯放毛皮的倉庫,為長遠打算,我們決定改行……」

  這是實話,她聽方麗提過。

  「我們是生意人,講求的是最大的利潤,但是儲放毛皮的倉庫被燒了,我們損失慘重,加拿大警方又遲遲捉不到放火的人,我們得不到賠償,換句話說,我們不夠本錢……」

  這點也不奇怪,他們原就是貪心的人,不問自己有沒有本錢,只問哪種生意最有賺頭,不行就走旁門偏道,總會被他們鑽出路子來的。

  「沒有保險嗎?」方蕾順口問。

  方二伯瞥方大伯一眼,很乾脆的點頭。「沒有。」

  這更不奇怪,省錢嘛!

  「你們到底想改行做什麼?」

  「鑽石珠寶。」

  方蕾愣了足足有二十秒鐘,方才驚叫出來,「什麼?那要多少本啊!」

  「不必,」方二伯指指腦袋。「任何生意都一樣,只要會用腦筋,根本用不上多少本。」

  原來他們想做無本生意,去搶好了!

  方蕾哭笑不得。「然後?」

  「一直以來,擁有南非所有鑽石礦的戴比爾斯始終穩佔全球最大鑽石商的地位,但從1997年開始,情況開始轉變了,歐洲最大的珠寶銷售公司與澳洲最大的鑽石公司合併,之後合併公司又順利取得加拿大北部最大的鑽石礦開採權,如今,雙蕾鑽石集團已經是與戴比爾斯並駕齊驅的鑽石銷售商,戴比爾斯壟斷全球鑽石市場的情況已經是歷史了。」

  雙蕾?

  奇怪,這個名字……

  「那又如何?」

  「聽說雙蕾鑽石集團總公司的行銷經理有一半華人血統,好像是他父親或母親是華人,還是台灣人呢!所以我們想找機會跟他拉上關係,如此一來,我們就有機會進入珠寶生意這一行了。」

  簡……簡直不敢相信,沿街叫賣餛飩的攤販竟想和五星級大飯店勾上一腿?

  他是腦袋秀逗了,還是根本沒有腦筋?

  不,他們是太狂妄自大,外加自以為是、異想天開,癩蝦蟆張大嘴妄想吞下大象!

  「這跟舞會又有什麼關係?」方蕾沒力的再問。

  「澳洲的阿蓋爾鑽石礦是全球粉紅鑽唯一固定來源地,每年他們都會把堪稱為稀世奇珍的頂級粉紅鑽拿出來做全球巡迴展示,通常數量只有五、六十顆,雖然每顆都只有幾克拉,但頂級粉紅鑽原本就極為稀少。基於安全、專業及珍貴等理由,展示會只邀請非常專業的重量級鑽石批發商出席監賞,十月再進行公開競標……」

  方二伯瞄方珊一下。

  「上回你們去做服務生的那場餐會,正是為招待跟隨那批粉紅鑽作全球展示的雙蕾鑽石集團總公司行銷經理,餐會後兩天即舉行展示會……」

  話說到這裡,突然興奮起來。

  「聽說這回的展示比往年更受矚目,之前世上最大的一顆深色粉紅鑽是南非的『斯坦梅茨』,不到六十克拉;但這回的展示會中竟有一顆一百零九克拉,比『斯坦梅茨』更深色的鮮彩粉紅鑽,內部純淨無暇,耗費二十六個月才切割完成,名為『浪漫之心』,天知道在拍賣會上會飆到何種天價……」

  不過是一顆有顏色的石頭而已,幹嘛拿來當寶貝一樣?

  還開天價呢,夫!

  方蕾揉著鼻樑,愈聽愈不耐煩。「麻煩二伯說重點好嗎?」

  方二伯眼底掠過一絲惱怒,嘴上的笑卻相反的加深。「舞會的主客之一是那位雙蕾鑽石集團總公司的行銷經理,這是最好的機會去認識他、接近他。」

  就知道他們有不良企圖!

  按照她自己的意思,她根本不想助長他們那種小人作風,但如果不讓他們去,方珊八成也別想去,她一定會失望到死,為了妹妹,她這個做姊姊的也只好忍耐一點了。

  無奈的歎了口氣,方蕾拿起茶幾上的話筒,按下奧文的手機號碼。

  「喂,老公,又是我啦,呃,你在幹什麼?」

  「聽你的電話。」

  「喔。」方蕾尷尬的打了個哈哈。「那個,老公,我能不能多帶幾個人去舞會?譬如多帶四個人?」

  「我會打電話去交代一下,不過,為什麼會突然多出那麼多人?」

  方蕾很誇張的歎了一口氣給他聽。「一言難盡,你就不要問了吧,回比利時再告訴你。現在呢,還是告訴我你會不會來參加舞會更要緊,你知道,我不喜歡跟陌生人跳舞。」

  「不一定,但我會盡量趕回去。」

  「喔,那我只好跟別人跳,跳完之後說不定順便去哪裡『玩玩』。」

  「……我會趕回去。」

  「真的嗎?」方蕾得意的無聲狂笑。「不要太勉強喔!」

  「我會趕回去!」話筒那方堅定地說,再問:「你住在那邊有什麼問題嗎?」

  「有,大問題,我一直想問你,這種套房住一天多少錢?」

  「你真想知道?」

  「廢話,不然我問你幹嘛?口水多啊?」

  「一萬四千。」

  方蕾突然發現自己忘了該怎麼呼吸。「日幣?」

  「美金。」

  方蕾抽氣,尖叫,「你少唬爛我!」

  話筒那頭傳出笑聲。「不唬爛你。」

  再抽氣。「你公司居然肯讓你報這種超級沒良心的公帳?」

  「公帳?」

  「你以為我做你老婆幾年了?不是報公帳,你哪裡住得起!」

  話筒那頭又傳來笑聲,非常愉快的笑聲。「也許我自己就住得起。」

  「掰呀!再掰啊!」

  「我沒有掰。」

  「誰信你!」方蕾嗤之以鼻的哼給他聽。

  「不信就算了。」話筒那頭一直在笑。「沒事了吧?那我要掛電話了,我得接另一通電話。」

  「好,掰掰!」話筒放回話機上,方蕾對其他人比OK的手勢。「行了!」

  五分鐘後,那群人興高采烈的離去,方蕾關上門回到寢室,脫掉睡袍趴上床,十秒後又猛然坐起來,轉頭打量身子底下的床。

  「Shit,美金一萬四千元的床,也不怎麼樣嘛!」

  待 續

  就在方蕾很努力的研究那張美金一萬四千元的床,想找出鑽石或黃金到底鑲在哪裡的時候,遠在加拿大溫哥華的奧文還在講電話,只不過這回電話另一端的對象是克裡斯。

  「你真的碰上老嫂了?」克裡斯哈哈大笑。「如何?她知道了嗎?」

  「還不知道,不過……」奧文另一手移動滑鼠按出電腦中的某個私人資料夾。「應該很快就會知道了……」

  電腦螢幕裡,私人資料夾被打開,裡面是數不清的照片,多半是愛之湖畔的居家照,也有一些他們闔家出遊時的照片,當他出差工作煩悶時,總會打開這個相片資料夾來細細瀏覽,很快便能輕鬆愉快起來,回復平靜的心情。

  此刻,他一邊欣賞照片,一邊簡略的述說他在紐約碰上方蕾的經過,當然,省略了一些不適宜與人分享的情節。

  「……所以,在舞會上她一定會知道。」

  「上帝!就為了那句話,你拚死也要趕去嗎?」克裡斯笑得更誇張,帶著濃濃的揶揄味道。「老哥,你明明知道老嫂那個人不可能亂來,幹嘛那麼緊張?」

  「……」

  「嘖嘖,老哥,你比我想像中更寶貝老嫂哦!」

  「少囉唆,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這個嘛……」克裡斯的笑聲又改變了,這回是幸災樂禍。「老哥,很抱歉不得不通知你,埃蒙特又闖禍了!」

  奧文閉閉眼。「說。」

  「他搞上了挪威王室的人。」

  「天!」奧文低低呻吟。「結果不會是我想像中那樣吧?」

  「很不幸的,老哥,就是那樣!」

  「我?」

  「沒錯,老哥,就是你!」

  「……」

  「老嫂要是知道了,搞不好會鬧著要跟你離婚!」

  「該死!」

  「你瞞著她的事已經夠多了,光是在舞會上她將會發現的那件事就已經夠大條了,再加上這件,老哥,你最好有被剝皮的心理準備!」

  「Shit!」

  注視著電腦螢幕上方蕾的影像,想像她發現這件事時可能會有的反應,奧文不禁感到頭皮有點發麻。

  她不會真的要跟他離婚吧?


  ——敬請期待後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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