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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
王爵 | 2011-6-19 12:08:24

雲霧飄渺的玉苑仙闕,彩霞滿天,笙樂齊鳴,一派歌舞昇平的世外仙境。
  通往瑤池聖台的白玉橋上,衣袂飄飄,仙風道骨的眾神寬袍舒袖,滿面笑談地趕往三月的蟠桃盛會。氣象萬千的瑤池金碧輝煌,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環抱,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富貴華麗無比。
  瑤池西側乃八十餘丈高的蟠桃樹。鬱鬱翠翠,玲瓏盤虯,此時早已果實累枝,流光異彩,清香誘人。一對對雲衣綵裳的仙姬手挎竹藍,正小心翼翼地採摘這千年才得的至尊美味。綠樹繁枝,仙霧繚繞下的仙女們個個體態婀娜風流,眉梢間藏掩不住的嬌媚盈盈。
  剛剛位列仙班的滄海明月來得稍稍晚了點,又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盛筵,未免心下惶急,聽聞西側巧笑呢喃,燕語鶯聲,一個錯愕,竟貿然闖入蟠桃園,恰與一位紫衫霓裳眉目如畫的仙姬撞個滿懷。電光火石的剎那,兩人皆是微微愣怔,竹籃一翻,嘩啦啦,才剛摘好的三顆蟠桃頓時滾了一地。
  那仙姬出手如風,閃電般拾撿起靠近身邊的兩隻。而稍遠的一隻,卻無力企及。明月慌亂之下伸手,孰料那蟠桃乃千年靈物,一經垂落,便化作清香耀目的白光,瞬間飄逝,無跡可尋。
  紫衣霓裳的仙女啊地一聲尖叫,像被施了定身法,瞬間釘在了那裡。一張俏臉早已花容失色,唯珠淚撲簌簌落了滿頭滿臉。眾仙姬圍聚過來,見此情景,個個都噤若寒蟬,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淺影,眾神已到,盛筵即刻開始,蟠桃怎麼還不送上來?」威儀倨傲的聲音,足矣撼動整個天庭。是王母!紫衣霓裳的淺影聞言渾身一震,舉步維艱。眾仙姬簇擁著淺影,狠狠剜一眼臉色慘白的明月,默默無語地飄向瑤台。
  絲竹管弦聲聲入耳,宛若天籟。端坐瑤台的王母雍容華貴,儀態萬方。鳳目微微流轉,就有懾人心神的氣度迫得人喘不過起來。方纔的一切,又怎麼能逃得過那雙洞悉世事的法眼?
  淺影無須擡頭,都能感知那道銳利森寒的目光利刃一樣刮在自己身上。徹骨的寒意襲來,令她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她是王母的貼身侍女,豈能不知主子的心思和手段?與其被當眾羞辱和貶責,不如趕緊認錯,來個先聲奪人,也好成全主子的威儀和名聲。
  想至此,淺影噗通一聲跪下,不容分說逼出自己修煉千年的元神,慘然一笑:「娘娘,奴婢自知罪無可恕,甘願墮入煙雨紅塵,去經受萬世輪迴的摧折和磨難,以此,來維護天規教條的凜然和神聖。娘娘,請多保重!」話音剛落,人已從高高的瑤台躍下,脫去仙骨的凡胎直線下墜,轉瞬便消失於南天門外。
  事情來得太過倉促,眾神嘩然。饒是王母如此鎮定,亦被淺影的忠勇和剛烈所惑,神色變了一變,手扶龍椅站了起來。半晌,方低低歎道:「淺影,一個蟠桃而已,你這,又是何必?」鳳目一轉,厲聲斷喝:「滄海明月,你,可知罪?」
  一個劍眉星目,白袍長衫的年輕男子軟軟地趴在白玉橋上,失魂落魄。他親眼看著紫衣霓裳的淺影縱身一躍,從他面前呼嘯而過,而他,卻回天無力。內心的惶亂和震撼還沒來得及褪去,又被王母的斷喝嚇得不輕。原來這人人嚮往的仙界,竟步步為營,暗藏凶險。那麼自己這麼多年來的清修和苦練,又是為了什麼?一個小小的蟠桃,尚且能要了一個仙姬的性命,身為肇事者的明月,又豈能逃脫天規的懲戒?
  滄海明月黯然搖頭,歎自己好不容易才化羽成仙,頃刻間,竟似要灰飛煙滅。也許,這就是命?只是,世事難料,散做煙塵,他明月又如何對得起那位溫婉漂亮性子剛烈的淺影?那麼,就讓自己也做個普通的凡人,生生世世經受生老病死的苦痛和折磨吧?或者,即便打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亦抵不過良心的譴責。
  「那好,本宮今天就成全你!來人!將滄海明月仙籍收回,剝去仙體,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森冷酷寒的懿旨,聲震天庭,毫無反駁和迴旋的餘地。滄海明月渾身一軟,頹然倒地,萬念俱灰。
  「娘娘。」太白金星長鬚飄飄,泰然奏道:「臣下方才掐指一算,原來此事另有隱情。娘娘不如權且放明月追隨淺影而去,日後,兩人皆有立功贖罪的機會。」眾神聞風而動:「娘娘三思!娘娘英明!」
  許是因為淺影這個名字觸動了內心深處隱逸的溫柔,連至高無上的皇權亦開始傾覆,變得那麼不確定起來:「唉。太白,此事就交付於你,本宮不再理會!」身隨心動,綵鳳振翼,拂袖而去。一場天庭盛筵不歡而散。
  滄海明月呆呆地看著這翻雲覆雨的場面,疏然之間,恍如再世。掌心一涼,低頭看時,一塊翡綠的寒玉赫然在手,溫潤琉璃,晶瑩剔透,竟似要滴出盈盈的冷翠來。訝然之下回首,正對上太白金星慈眉善目的仙容:「明月,淺影的元神就附在這塊寒煙翠中。你帶上它,日後,定有你回返天庭的時候。」
  明月眼眶一熱,幾乎淚盈於睫:「上仙,茫茫人海,明月去哪裡尋回淺影?」太白金星拂塵一揚,天地頓時盡收眼底,一道紫衣翩袂的身影正急速下墜。而她所處的方位,正是人間最繁華鬧熱的蘇杭之地。一座雕樑畫棟的官宦府邸,一個鬥大的「康」字熠熠生輝。明月圓睜雙目,脫口驚呼:「淺影!」眼前突然一黑,感覺自己陷入懵懂混沌的漩渦之中,爾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
  江南蘇州,鎮南王府。
  豐面闊腰的秋無塵正倒剪雙手,神色焦慮在院子裡踱來踱去。水綠色儒裙的伊人小心地立在一邊,輕聲勸慰:「王爺,您放心,玲瓏姐姐一定會沒事的。」無塵濃眉一擰,微微仰首,突見一白一紫兩道光影,閃電般竄入房內,心頭大驚,撩起紫袍就往屋裡闖。卻聽得哇哇兩聲,旋即傳來一陣歡呼:「生了,生了!王妃,是一對孿生姐妹!」
  無塵暗舒口氣,疾步入內。玲瓏滿臉疲憊卻又滿臉欣悅,含淚笑道:「王爺,恭喜您喜得千金。」無塵心疼地扶住玲瓏,感慨地說:「感謝上蒼,許我無塵中年得女,且母子平安!」爾後低下頭去,柔聲道:「玲瓏,你受苦了。」玲瓏看著兩個粉嘟嘟的嬰兒,既溫柔又欣慰:「王爺,希望您從此盡享天倫。」兩人執手相對,萬語千言,勝在無聲。
  伊人心疼頭微酸,趕緊俯身下去,趴在床沿上專注而仔細地打量著兩個孩子,突然失聲叫道:「呀!」無塵聞聲回頭:「怎麼了,伊?」伊人纖手一指:「王爺,玲瓏姐姐,你們看這孩子的掌心,竟有一顆紫色的砂痣,當真奇異。」眾人俯身去看,果然一粒黃豆大的紫痣,飽滿圓潤,靜靜地躺在那孩子手心。
  伊人轉頭吸吸鼻子,爾後艷羨道:「姐姐,平日你熏的什麼香?這屋內,怎麼竟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清香,沁人心脾?」玲瓏詫異道:「這闔府上下,人人盡知我玲瓏對香氣過敏,是以從來不在臥房內熏那些玩意。伊所說的異香,從何而來?」
  伊人眼波流轉,肯定地說:「確實有一絲飄逸出塵的清香,在室內迴繞。」循著香痕,伊人臉上的笑意更深:「呀,王爺,王妃,這暗香,竟是從這孩子身上傳出的!不信,你們聞聞!」
  無塵臉上的笑容逐漸凝滯。才剛出生的嬰兒,一個袖有紫色胎記,一個體懷異香,如此詭異的事情,竟接連出現在自己的女兒身上,莫非,與方纔那一白一紫兩道光影有關?那麼,這兩個孩子,究竟,福兮禍兮?深沈內斂的目光看向孩子,見她兩人在金紅的被單裡,一個粉雕玉琢,肌膚勝雪,一個眉目婉約,玲瓏如畫,嬰兒般柔藍純淨的眼神,看得人砰然心動。
  父親的天性使無塵不由自主就軟了下來,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這盈紫的姐姐,就叫淺影,粉白清香的,就叫暮雪吧。」「淺影,暮雪。」玲瓏細細品咂著,喜極而泣:「書盈錦袖弄淺影,暮雪暗香落輕痕。好名字!好名字!多謝王爺!」
  襁褓中的淺影跟暮雪,仿似聽懂了父母的交談,玫瑰般柔軟嬌嫩的唇邊,竟開出一朵淺淺淡淡的花來。
  【二】
  時光如水,流年易飛。倏忽之間,已是寒來暑往,春秋數十載。
  一襲紫衫的淺影跟白衣翩袂的暮雪,在王府裡無憂無邪地長大成人。兩姐妹無一例外,都出落得玉骨冰肌,清麗出塵。唯一不同的是,姐姐淺影個性率直而剛烈,眼裡容不得半點瑕疵。而妹妹暮雪則恬淡隨和,溫婉嫻雅。這一動一靜、一俯一仰之間,倒也相得益彰,為這個家增添了許許多多的快樂和溫馨。
  麗日風輕,暮春的流景勝卻人間無數。秋王府後花園裡,正是奼紫嫣紅開遍,綠樹繁花競艷的時節。一陣陣銀鈴般的歡笑似瀑玉飛濺,隔牆隱送,擾亂了多少江南才俊暗慕的情思!誰都知道秋王爺生了一對國色天香的女兒,不僅姿色奇絕,而且聰慧過人,並帶著些許神秘傳奇的意味。只可惜,王府深深深似海,即便他們再怎麼思慕如渴,亦是一面難求。
  「雪兒,別動!」紫衣霓裳的淺影突然輕叫一聲。暮雪面帶微笑,也不反駁也不反對,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站住。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暮雪總是不自覺地讓著淺影,彷彿她才是姐姐,而淺影是妹妹。
  一隻黑色底子藍綠相間的蝴蝶撲閃撲閃地棲在了暮雪如瀑的雲鬢。乍然一看,像是別了朵蝴蝶簪,栩栩如生。爾後,一隻,兩隻,三隻……一群五彩斑斕的蝶兒竟將暮雪團團簇擁起來。暮雪微微擰身,長袖一甩,輕輕飄旋起來。
  遠處,繁花,煙柳,畫牆,流雲,暗香輕潛,心歌如飛。勝雪的陽光落滿她綢白的裙擺,衣袂翩翩,流光飛舞,清艷絕倫。而眉目原本就如畫的暮雪,此刻看上去更加美得那麼不可碰觸起來,恍然若夢。
  淺影看得呆了。丫頭們也看得呆了。晴柔的長風悠悠然飄過,空氣中滿是恬淡怡人的清香,直沁入心。
  【三】
  一支滴翠的常青籐伸出纖細鱗瘦的觸鬚,水一樣悄無聲息地向著暮雪流過來。眾人眼光都落在蝶舞花飛的暮雪身上,誰也沒有發覺。眼看那觸鬚即將抵達暮雪,纏上她素衣翩袂的裙擺時,突然「哎呀」一聲,爾後是噗通倒地的聲音突兀而來,打破這曠古的唯美和寧靜。
  顯見得有人從牆頭摔跌了下去。聽聲音,分明是個男子。淺影跟暮雪臉色微紅,蝴蝶一樣閃身躲進了花叢中。那支常青籐蛇一樣盤旋著,唰地縮了回去。林木深幽的後花園,花團錦簇,綠茵如遮,與平日無異。只聽得丫頭們怒聲呵斥:「誰?」
  春日晴柔,陽光靜好,院牆內外靜悄悄的,只有花瓣悠悠飄墜落地和青草的拔節,就連蜂蝶的振翅,都清晰可辨,卻沒有人應聲。彷彿那恢弘琉璃的高牆外,從來都不曾有人來過,亦不曾有人在此駐足觀望,或做驚鴻一瞥。
  「小姐,王爺跟王妃在前廳,請二位小姐過去呢。」綠鬢如雲的丫頭顛顛地跑來,語氣謙和且溫柔。淺影抻了抻裙擺,歡喜著說:「雪兒,快走,咱們去找父王跟娘親。」不待暮雪出聲,拉了她的手兒就往前院跑。細碎悅耳的環珮叮噹,以及衣鬢廝磨的聲音漸漸遠去。唯有滿園芳菲,暗香隱隱,春色如魅。
  宮闈深鎖的重門外,一位白色儒衫的年輕男子從樹後閃出來。面如冠玉,劍眉星目,滿臉文雅高貴的書卷氣。只是一開步,卻一拐一拐的,未免與斯文飄逸的外表極不相稱。而俊逸的臉上,竟是一副尷尬恍惚的神情。
  俯身揉揉受傷的腿腳,男子自嘲的笑了:「漠漠空山靜,風舞落紅英。淩波碎步漫飛雪,化作暮春景。明月呀明月,可歎你何時淪落到只將一簾東風,明月隔牆相詢的地步了?」歎罷,竟又怔怔著,陷入方纔那一幕倩影如雪,蝶舞花飛的情景中了。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奇異美麗的女子,竟引得鳳蝶翩翩,繞醉流年?
  不知道為什麼,明月總覺得那紫衣盈袖的女孩兒,似乎在哪裡見過?而那道清淺幽雅的暗香,又是那樣熟悉。明明自己是初次踏上江南的墨卷,亦是第一次打馬而過這座府邸,為何這所有的一切,都像某種神秘的索引?冥冥之中彷彿有一隻手,指引著自己走向這片玉暖疊翠的瀟湘夢影。
  「公子,公子。」低低的輕呼將他從迷醉中喚醒。恍惚之間微微擡眼,明月才知是自己的書僮塵煙。這個膚色白淨,性子溫純的男孩兒,聰明伶俐且勤力,深得明月喜歡。若不是方才塵煙去墨玉齋幫主子取東西久候不來,明月也不至於受不住高牆內燕語鶯聲的淺唱低吟而親自攀上樹端。也絕不會只顧貪戀那白衣勝雪的女孩兒與蝶共舞的炫魅,一不小心踩斷了樹枝,從丈餘高的牆頭跌落下來。
  好在明月只是扭傷,並無大礙。塵煙攙扶著明月,慢慢兒去投客棧。此次前來,塵煙受老夫人所托,務必要把明月照顧得妥帖周全。不成想,剛到蘇州,主子就把腳給扭了,若是老夫人怪罪下來,那可怎麼辦?
  「塵煙,方纔那一家,究竟是誰的府邸?那樣氣派,那樣華貴?」明月皺著眉,有些急切。塵煙臉上浮起笑意:「公子,那是秋王府。江南繁華富庶之地,數秋王爺的府邸最大,最豪華,最有蘇州園林特色,其富麗奢華,可與皇家媲美。」
  原來是王府。明月恍然哦了一聲,神色卻藏掩不住的清寂和寥落。塵煙看得奇怪:「公子,你怎麼了?」明月淡淡地搖頭不語。也是,若不是出身顯貴,又怎麼會生活得無憂無邪似梨花帶蕊?若不是錦衣玉食,又怎麼會生得如此凝脂玉滑,天香國色?明月呀明月,可歎你凝眸一顧,怎抵得過紅塵若夢,滾滾浮生長向東?
  【四】
  「父王,娘親。」一道煙紫的麗影弱柳扶風地飄進來,一頭撞進玲瓏懷裡,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巧笑倩兮。身後,碎步盈盈緩步而來一襲白衣的暮雪,便愈發襯得空靈且安靜。玲瓏抱住淺影,憐愛無比:「淺淺,跟雪兒去了哪裡?這久才來?看你,都香汗淋漓了呢。雪兒生得嬌弱,小心別累壞了身子。」
  無塵咳了一聲:「淺淺,雪兒,休要無禮!快來見過蕭遠蕭將軍。」淺影偷眼一看,這才發現廳內還有別人,是個鐵甲銀盔的武將,手扶長劍,甚是威武凜然的樣子。不由得俏臉一紅,迅即起身,跟暮雪一起低垂臻首福了一福。一紫一白兩道絕美的身影,說不出的嬌媚喜人。
  面闊腰圓的蕭遠怔了一怔,旋即朗笑有聲:「呀,好一對姐妹花!果然清艷絕倫,不染纖塵!王爺得有此女,實在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人了!」無塵滿足而自得地笑笑:「蕭將軍過獎了,小女甚是愚頑,豈敢勞將軍謬讚?」蕭遠大手一揮:「王爺不必過謙。來人!本將軍要重賞二位小姐!」
  淺影看著蕭遠腰間的長劍,玩心頓起,脫口道:「不如,就將這柄長劍相贈,將軍意下如何?」蕭遠略略又是一怔:「怎麼,小姐喜歡舞刀弄劍?莫非,是文武全才?」無塵輕斥道:「淺淺,休得胡鬧。蕭將軍這劍,可是皇上禦賜的龍泉寶劍,千年神器,豈是能隨便相贈的?」
  淺影面上一紅,有些不滿地嘟起嘴。蕭遠見狀,似有不忍,緩緩接下佩劍,慎重地遞給淺影,肅然道:「淺影小姐,還是王爺說得對。這劍,確實非同小可。雖不能隨便轉贈傳閱,但小姐若是想瞧瞧,未嘗不可。」
  淺影眸光微轉,清淩淩的眼神望向蕭遠,訝然而欣喜地捧過去,反覆把玩起來。但見劍身狹長,劍鞘古樸莊重,紋理美觀,並鑲以金雕鏤花的飾件。劍柄處,一顆貓眼大的紫玉隱射出魄人的光華。淺影心中一凜,嗆啷一聲,寶劍出鞘。一道森寒的紫氣自劍身彈出,仿若琉璃玉匣吐出的蓮光,青鋒隱隱,奪人心魄。其耀目沖天的劍氣,可環映日月。
  淺影不由自主地吸口冷氣,脫口讚道:「呀,好劍!」話音剛落,噗通一聲,白袍雪衫的暮雪竟一頭栽倒在地,臉色白得幾乎透明。玲瓏搶上去抱住,暮雪已經妙目緊閉,氣若遊絲,人事不省了。一屋人大驚。淺影丟下龍泉劍,返身撲上去,一疊連聲喚著雪兒,梨花帶雨,淚珠兒撲簌簌滾了一地。暮雪只是不醒。全身冰涼,似乎,命懸一脈。
  還是無塵冷靜。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事情太過蹊蹺和突然。雖說暮雪自幼體弱,但從小到大,從來都不至於無端暈眩在地。莫非,是跟這龍泉有關?傳說中的龍泉劍乃春秋時歐冶子窮盡畢生心血鑄成。聽說他鑿茨山,洩其溪,取山中鐵英,作劍三枚,從此,世上始有龍淵。後因唐時諱「淵」,故又名龍泉。而此劍集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驚天地,泣鬼神,斷鐵斷玉如泥,又有驅妖辟邪一說。是不是,這劍氣太過森寒凜然,驚了府中某些不乾淨的東西,故而隱射到了暮雪身上?
  暗潛的青光,盪開一切陰影魑魅,直衝霄漢。花園內,那一蓬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的綠蘿突然之間將旁枝逸出的觸鬚斂得緊緊的,安靜而疲軟地匍匐在牆頭和高高的樹巔。那麼幽深,那麼蒼虯,那麼蔥鬱,那麼盤根錯節,就像一筆流淌的翡冷翠,那麼純粹的綠和無孔不入的頑固的攀爬,有些嚇人。彷彿隨時都能從中滴出狹長晦澀的時光,透出深不可測的詭異和邪魅。
  【五】
  月黑。子夜。風若冰凝。
  暮雪安靜地躺在床上,膚色漸漸回暖,一抹清淺的紅雲洇開來,像極了一隻盈嫩紅潤的水蜜桃,清香、恬淡,誘人。
  子夜隱在幽深翡冷的綠意中,目不轉睛地盯住暮雪,眼中,是夢囈般的貪婪和渴求。還有,迫不及待的焦灼和無奈。無數條觸鬚從他的舌尖吐出,向著暮雪的身子蛇一樣地漫溯。彷彿隨時,都能一口吞下如花似玉的暮雪。只可惜,無論他再怎樣努力,再怎樣費心,終究只能爬上暮雪的窗格,做遠遠的觀望和徒勞的攀升。
  蟠桃,那可是千年一花,千年一果,千年一熟的至純至靈的仙家極品呀!吃了它,不僅功力倍增,而且能夠脫去凡胎妖骨,搖身一變,成為真正的上仙,來去如風,無拘無束,且日日受凡間香火的供奉和三界的尊崇。那樣,自己便可以長生不老,跳出紅塵外,做個快活逍遙的神仙,再不受輪迴的約束和轉世的淒苦。
  愈是夠不著,愈是心急如焚。他知道,以他目前的修為和功力,始終還差了那麼一點點。因為,他只是個小小的綠蘿怪,才修煉了五百年,暫時無法幻化成人形,也無法肆意來去。所以,他必須抓緊時間練功,力爭將那顆千年的蟠桃早日裹入腹中,以此,來加速自己羽化成仙脫胎換骨的進程。不管,以怎樣的方式,這一次,他都志在必得。
  【六】
  暮雪雖雙目緊閉,思維卻很清晰。她感覺自己似乎變得很輕很輕,像一片飄盈的飛絮,正在穿越某個神秘的宮闕。時光倏然反轉,暮春如魅。一個劍眉星目,溫潤俊逸的男子,白袍長衫,玉樹一樣熠熠的光華,閃電般灼傷了暮雪的眼睛。暮雪呼吸一滯,只覺腦中一片茫然和空白。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出類拔萃的男子!暮雪喃喃自語。小小的心,竟瞬間飽滿豐潤起來,彷彿被不知名的快樂和幸福充盈著,水一樣柔軟,水一樣漫溢。電光火石的剎那,暮雪覺得身子一沈,突然跌滾下來。所有的一切,都來不及說破,就那樣隨風飄墜。爾後,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最後化作一道清新馥郁的白光,一頭栽進一座幽深華麗的庭院,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但她消失之前,彷彿看到一道紫袂翩翩的身影,跟隨自己一起急劇飄墜。模糊中,她記得是那個紫衣仙子,修長纖柔的指尖,絲綢般溫潤。有著勝雪的肌膚和如玉的容顏,令人窒息的美。可她明明是個仙子啊,為何跟著自己一起飄逝?恍惚中,紫衣仙子低沈而決絕的歎息傳來,暮雪這才明白,原來,竟是跟自己有關。一個惶惑無意的闖入者,一個羞澀迷亂的暮雪,一個無辜剛烈的淺影。一剎那的心動,竟擾亂了天界的盛會。也許,這就是天意?
  那個男子飄逸俊秀的容貌,就那樣深深地鐫刻在了暮雪心底。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一瞬,亦可以是永恆。暮雪知道,即便深陷萬丈紅塵,也忘不掉他如玉的風姿和溫潤的剪影。只是,萬物歸宗,世事如塵,她暮雪不過是歲月沙漏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流砂,如何能抵得過天命?
  塵緣若夢浮沈路,別卻煙雲駐。暮雪呀暮雪,此生,你又該如何面對那個因你而起禍端,無辜受懲的紫衣仙子淺影?
  褪去仙骨的暮雪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誤落塵世,成為一個普通平凡的女子,日日與俗世煙火相伴。更想不到的是,竟然會與淺影的命運又拴在了一起。只是淺影看上去記憶盡失,無牽無礙,活得瀟灑而隨意。而她暮雪,卻陷在對明月的悵然和對淺影的自責中,鬱鬱難歡。凡事終有因果,也許,那一瞬間的錯亂心神,命中劫數,從此注定難脫?
  暮雪知道自己雖說修煉千年,但慧根不深。否則,怎麼可能落得個果腹而入,成全他人修為的命運?所以當龍泉劍出,劍氣森寒,青光乍現的時候,暮雪感覺自己似乎已經魂飛魄散,被那迫人的紫氣逼得無處藏身。好在千年的修為,終不至於讓她現了原型。只是這富麗豪華的宅邸,明明溫暖如春,為何,竟覺出一絲深藏的冰寒與恐懼?
  「雪兒,雪兒。」淺影柔暖欣悅的低呼,直沁入心。暮雪緩緩醒來,一對清亮如水的深瞳,一份關切憂心的情深如許,悉數落入暮雪雙眼。暮雪心頭一熱,眼眶泛潮,彷彿有什麼東西微微淺漾,明明如雨,卻怎麼也落不下來。暮雪急得眼睛都紅了。她是神仙啊,神仙,是沒有七情六慾,也不會落淚傷情的。可是,這些,她又怎麼能知道?
  「姐姐,我只是有點頭暈,你放心,我沒事。」暮雪強忍微酸,淡笑著安慰淺影。纖柔溫暖的掌心相抵,足矣融了世上所有的冰寒。誰說這凡塵俗世的煙火以及深沈內斂的關愛,不是另一種淡到極致的幸福?
  淺影聞言,反而落下淚來:「雪兒,沒事就好。你不知道方纔那一倒,簡直嚇死我了。」平素多麼堅強多麼快樂無憂的淺影呵,竟會為了她暮雪珠淚滾滾,憂心似焚。這樣的情分,她暮雪,又該以怎樣的方式來回贈?
  眸光微閃的瞬間,暮雪突然發現窗台上隱隱綽綽有什麼東西在攀爬著,似乎就要穿破木格,落上淺影的肩頭。凝神細看,竟是一支深碧蔥鬱的綠蘿。暮雪訝然,纖手一指:「姐姐,你看那支綠蘿,生命力未免太過強盛,竟把頭,伸到咱們屋子裡來了。眼看夏日就要來臨,也許,到時候綠蘿如瀑,竟有一份別樣的蔭涼和清新,可供咱們午後閒憩呢。」
  淺影回身,撫掌道:「果然!那麼,我要在窗前放一張屏風,等綠蘿爬滿,就把酷暑全部阻隔在屏風外了!」暮雪開心地笑了:「姐姐,你也要跟雪兒一起住,到時候我們都不怕烈日炎炎,流雲似火了!」姐妹倆相視一笑,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
  綠蘿深處的子夜冷冷地笑了:正愁練功進度不快,來個如花似玉的淺影,不是可以借她來助自己一臂之力麼?
  【七】
  笙歌引夢遠幽徑,月下徘徊瀟湘影。凝眸幾度暗香細,長亭深苑夜已靜。明月捧著一卷清冊,對著深黑蒼寂的遠山默默懷望,喃喃自語。清寂而俊逸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說不出的蕭瑟和落寞。塵煙安靜地立在一邊,滿腹狐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主子,也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塵煙,我出去一下。」明月突然轉身,明亮而溫雅的眼神透射出不可否決的堅定。塵煙嚇了一跳:「公子,這麼晚,您要去哪裡?」明月並不答話,只是急切而熱烈地丟下書簡,擡步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說:「你別管,我去去就來。你要累了,就早點歇著,別等我回來!」話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門外。
  塵煙怔了半晌,索性由著他,等他走了,想想又不放心,遂遠遠地跟著出了門。
  夜半無人,繁華喧囂的街面上顯得無比的空曠和幽靜。巡夜的更夫提著螢蟲般的燈籠,在迂迴曲折的巷道裡穿行。「天干物燥,小心火燭!」一兩聲低沈而無力的嘶喊遠遠地迴盪,遞傳,夜,便更深更長。月色悄隱,林木蒼靜,無形之中,竟有著某種幽深詭異的餘味。
  明月白袍的影子一閃,又一閃,疾步如飛,身手迅捷而靈敏,與平素斯文謙和的他大相逕庭。塵煙突然覺得自己的主子有些陌生。一陣突兀而來的風,吹得他袍袖翩飛,吹得他後背冰涼,也滋生出一絲莫名的恐懼和憂心。轉過一條街角,明月的身影疏忽不見。塵煙大急,舉目四顧,才發現這便是白日來過的康王府。心下狐疑:公子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人,怎麼又會不見了呢?
  眼光掠過牆頭,塵煙大吃一驚:「公子!快下來!危險!」明月正在往樹上爬呢,突聽塵煙喚他,腳下一滑,竟徒手跌了下來。好在並不高,塵煙搶上去一把接住,兩個人都撲倒在地。塵煙訝然而惶惑:「公子,好好的,你怎麼爬到樹上去了?」
  明月臉色潮紅,吶吶著說不出話來。兩人一時無語,默默地坐著,任夜風吹送,長街曠靜。塵煙正待起身,明月噓了一聲,神色古怪而鎮定。塵煙心跳漏了一拍,慌忙蹲下身。明月卻指著王府後牆的那棵大樹,示意塵煙爬上去。塵煙無奈,只得咬緊牙根,悄無聲息地爬了上去。
  牆垣高深,後花園裡亭台樓閣,隱隱綽綽,富麗而平靜。但見林木繁郁,綠蘿纏繞,花香襲人。一陣風過,吹散了層雲,薄涼幽潤的半月不動聲色地懸垂著,水一樣澹淡的清輝將園內映照得朦朧卻又清晰。好一派幽深靜雅的月冷風輕,繁花疊翠似錦,果然是好氣勢,好景致!
  塵煙暗自偷笑。原來公子是想看這滿園春色,只是,也用不著這大半夜的爬牆來看啊。咦,那篷綠蘿倒是長得好繁密旺盛,幾乎涵蓋了大半個園子,長長短短的枝蔓盤根錯節,不斷延伸,眼看著就要長到前院去了。塵煙暗暗稱奇,想這綠蘿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才能有如光景。那王府的家丁也不知道修剪修剪,若是任由它肆意攀爬,只怕將來這王府,亦會在它的遮蔽之下了呢。
  塵煙剛想回頭下來,突聽得一陣奇異的響動,彷彿是老鼠的喧嘩,又彷彿是蟲兒的低鳴。塵煙凝神靜聽,竟又覺得像是某個黑暗角落裡傳來的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塵煙瞪大眼睛,草木深幽,花樹繁盛,暗香輕潛,月色掩映,夜色瀰漫的王府,除了那一簾如瀑的綠蘿,隨風緩緩曳動外,園中始終空無一人。
  恍惚間,塵煙竟覺得那盤根錯節的枝蔓恰是萬千條手臂,在風中延伸著飄搖不定。而鋪天蓋地的綠蘿,竟像一張無限陰森糾結的暗網,隨時都有可能吞噬掉這眼前的一切。塵煙心頭發毛。眼光一閃,便看到子夜綠森森陰測測猙獰而恐怖的鬥大的臉,正從綠蘿中探出來。凸出的眼珠,蠕動的長舌,流瀉的綠汁,蛇一樣靈巧柔軟蜿蜒的觸鬚,不停地覆蓋,攫取。所到之處,花木盡皆消失。
  塵煙眼前一黑,來不及驚叫出聲,便從高高的樹梢滾跌下來。
  【八】
  玲瓏一早起身,便吩咐家人準備好去獨步禪院上香的用品。每月十五,她都要去,這是延續多年的習慣。無塵見她忙得熱鬧,突發奇想,竟也來了興致,要陪同著前去,玲瓏自然不會推拒。想起昨兒暮雪突然暈眩,怕是衝撞了什麼,遂打發人叫了淺影暮雪兩姐妹,加上伊人和一眾家丁侍女,竟排了一長排,浩浩蕩蕩地準備往獨步禪院而去。
  前門一陣喧嘩吵鬧,驚起了無塵。無塵皺眉道:「什麼人如此大膽?一大早就在我秋王府門口聒噪?」管家應聲而來,忙不疊地說:「稟王爺,是一個白袍白面的書生,口口聲聲說是要見王爺。小的們問他有什麼事,他吱吱唔唔又不肯說,非得親自面見王爺。小的恐有閃失,不敢隨便放他進來。又見他雖衣衫平樸,但氣度不凡,更不便擅自做主,特來請王爺明斷。」
  無塵隨手一揮,漫不經心中帶著慍怒:「一個書生?這等小事,你自己看著辦就好。以後,就不必來請示了。今兒本王要去獨步禪院,陪王妃上香,時辰已到,不得延誤。爾等退下!」管家躬身道:「是!謹遵王爺諭令!」
  前門一開,無塵一馬當先,威風凜凜地率眾而出。門前街道巷口,早被王府侍衛清理乾淨。看熱鬧的人只能遠遠地站著,斜眼看王府的氣勢和排場,是怎樣的奢華和威懾。明月被趕到一邊,眼睜睜看著一人一馬四乘轎子打馬而過,怎麼也擠不進去,急得滿頭大汗。心底一橫,放聲高喊:「秋王爺!請稍作停步!在下有事求見!」
  無塵眉峰一皺,揚手一鞭,掣馬向前,似乎充耳不聞。明月無奈,跺腳長歎:「罷罷罷!塵緣若夢浮沈路,別卻煙雲駐。忍將錦瑟輕撫,空歎綠蘿蔚朝露。」歎罷,看著一隊人馬威風八面地揚長而去,竟悵悵地立了許久。塵煙從後面擠上來,驚懼而惶惑:「公子,此事與咱們無關,咱們,走吧。」
  明月決然道:「不行!此事非同小可,明月雖一介書生,也斷不會置之不理!塵煙,快走,我們去獨步禪院!」塵煙訝然:「公子,你這是何苦?」
  【九】
  鐘鼎余磐,古剎深深。一棵千年的古槐樹,將獨步禪院掩映得空靈幽靜。無塵拾階而上,舉目四顧,頓覺心曠神怡:「玲瓏,本王許久不曾如此輕鬆隨性過了。幾年不見,想不到這獨步禪院愈發清幽蒼深起來了。今兒本王倒要好好在此歇息片刻,也做一番世外清修,如何?」
  玲瓏淺笑不語。伊人隨口接道:「空天本無塵,何必尋芳信?世外清修,不過是一種聊以自慰的形式和借口罷了。而王爺您胸懷天下,心繫黎民,想的是如何方能不誤這萬年蒼生,如此,才是真正的修身修為呀。」一句話說得無塵志得意滿,豪氣干雲。玲瓏抿嘴一笑:「王爺,還是伊最懂您。」
  手持念珠的一介面色平定,緩步而來,遠遠就打個稽首,朗聲道:「王爺,昨兒老衲才風聞喜鵲陣陣,今兒果然就有貴客登門!不知是哪陣風把王爺您給刮來了?」
  無塵哂笑起來:「大師言重了!無塵乃一介凡夫,每日忙於俗塵雜物,不知道多羨慕大師每日裡能夠誦經念佛,過著修身養性的世外棲居呢。」一介略略擡眼看看無塵,又看看淺影跟暮雪,脫口讚道:「王爺,好一雙不染纖塵、清麗絕倫的千金!這才多久不見,愈發出落得秀雅溫婉了。真乃奇女子也!」
  淺影暮雪微微福了一福,笑吟吟地說:「大師過獎了。」無塵面有得色:「小女頑劣,豈敢當大師謬讚?」一介正色道:「王爺,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觀兩位小姐骨骼清奇,飄逸無塵,似是世外仙姝。」無塵心裡一動,皺眉道:「大師何出此言?」一介微微頷首:「此天機也。」爾後雙手合十,斂眉靜氣,再不發一言。
  禪院深幽,古木蒼鬱。紫衣霓裳的淺影跟暮雪衣袂翩翩,俏立於翡綠蒼翠的青山白雲間。山風徐來,葉落風舞,一白一紫兩道絕美的身影,恍若冰凝。無塵扶著玲瓏,遠遠看著姐妹倆,滿臉愉悅和欣慰。
  淺影原地轉了幾圈,微閉雙目,似乎已經熏熏然,飄飄然了。如此清新自然的空氣,對於日日深居王府的她來說,實在是意料之外的驚喜。此刻,滿目空山風欲靜,疊煙滴翠,斜岸笑青雲。那份自在隨性的感覺,讓淺影突然覺得這塵世的浮華和喧囂好遠好遠。若能長伴青燈,獨對明月,潛心靜修,未嘗不是一份至純至簡的幸福。
  香風拂過,白袍長衫的明月隨風而來。恰恰好對了淺影舞姿飄旋的微醺。紫衣如魅,眉目玲瓏婉約,如瀑的青絲在陽光下輕舞飛揚,搖落一簾流光碎影,搖落一地巧笑倩兮。淺影兀自沈醉在自己忘情而專注地翩袂如飛中,恍若仙姬。明月呆呆地看著,竟似癡迷,不知今夕何夕。
  劍眉星目,俊朗飄逸,白袍長衫,玉樹臨風。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出眾的男子?暮雪看著眼前的明月,有著剎那之間的恍惚和迷離。難道說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那份鐫刻於心底的音容笑貌,那份刻骨銘心的氣度與神韻,怎麼會跟眼前這男子如此形神俱似?明月,明月,是你麼?我等了你這麼久,你終於還是來了。只是,你的眼裡,為何沒有我,只有淺影?
  【十】
  「公子。」塵煙氣喘籲籲的跟上來,一聲低呼打破這凝香落月的一刻。淺影回過神來,募然間瞥見兩個年輕瀟灑的陌生男子,一張俊臉霎時通紅,忙不疊地拉了暮雪往後退。明月不自覺地跟上去,喃喃自語:「淺影?」淺影聞言一頓,愕然回身:「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明月搖搖頭,再搖搖頭,聲音恍惚而飄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淺影這個名字彷彿已在我心裡生了根。又彷彿我所有的生命,都是為這個名字而生。淺影,你知道麼?你曾經反反覆覆出現在我的夢裡夢外。只要我閉上眼睛,你就會翩然而至。那麼真切,又那麼熟悉。我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感覺。直到見到你的那一瞬,我才明白,原來我所有的等待和跋涉,都是命定。」
  淺影皺眉,這人在說什麼,自己怎麼會一句都聽不懂?要是父王知道我們居然在跟一個陌生男子搭話,非暴跳如雷不可。淺影跺腳,拉起暮雪就走。暮雪卻怔怔地,臉色蒼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淺影訝然:「雪兒,你怎麼了?」
  暮雪淡然一笑,極力掩飾住內心的跌宕和酸楚。有些事,她該怎麼開口說破?看來這世上萬事萬物,都有因果循環一說。她暮雪心念一動的剎那,便已觸犯了天條。即便墮入這萬世生老病死的輪迴,也合該自己一力擔當。只是為何這世上,一個情字,會讓人如此放不下?明月,你可知我滿腹柔情,只對你似水一樣流淌?
  「淺影。」明月深情而溫柔地呼喊,竟讓淺影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是該決絕的離去,還是該安靜地留下來。正躊躇間,明月低沈緩慢的聲音傳來:「聽我說,淺影,你們家,那篷綠蘿,有問題。」明月字斟句酌,生恐一不小心,嚇了眼前這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孩。
  淺影突然冷冷地笑了,不置可否地說:「一叢綠蘿而已,能有什麼問題?我看有問題的是你才對!如若你再糾纏不休,我一定會讓父王將你驅逐出去。雪兒,不理他,咱們走。」明月大急:「淺影,我說的,可都是實情。再晚,就來不及了!」
  淺影根本不予理會,拉著暮雪揚長而去。一襲紫衫,恰似一隻飄忽著的紫蝶,一轉身,便消失在禪院深幽處。莫說是淺影,就算是說給任何人聽,只怕也是沒有人會相信的。明月悵然而立,晴潤的目光逐漸變得深沈憂鬱起來。塵煙站在明月背後,欲言又止。
  【十一】
  沒有月的夜,黧黑而幽深。
  秋王府後花園裡,一隊巡夜的侍衛依次走過。沈悶的腳步整齊有序,絕不紛亂。綠蘿青蔓,林木蔥蘢,將侍衛們的身影逐一掩映。子夜從綠蘿中探出頭來,貪婪而森冷地盯住最後一人。舌尖一吐,千萬條觸鬚瞬間勃發,閃電般扼住那人咽喉。沒有任何聲響,也沒用任何徵兆,那人甚至來不及掙紮和呼喊,便被蠕動的觸鬚送進了子夜嘴裡。
  夜,更黑更深。沒有人知道方纔所發生的一切。
  旭光初起,百花紛繁,清露欲滴。一紅一白兩個手提花籃的侍女,笑吟吟地碎步而來。那一簇薔紅薇白分外嬌麗,是伊王妃最喜歡的。紅衣女子纖手一伸,撥開那一蓬枝蔓叢生的綠蘿,便折得好幾支。侍女微微笑了,滿面春色,可與園中眾芳媲美。孰料腳下一絆,瞬間撲跌。層層疊疊的綠浪翻捲著,潮水般覆住了她。爾後,消逝無痕。
  旁邊的白衣侍女募然瞪大雙眼,以手掩口,嚇得魂不附體。眼見得那無數條蠕動的枝蔓朝自己捲過來,始知倒退幾步,沒命地狂跑起來,邊跑邊喊:「來人呀,快來人呀!」淒厲驚懼的呼喊,在秋王府上空久久迴盪。只可惜,才剛跑出幾步,蛇一樣的綠蘿便纏了上來。爾後,綠影層疊,微風如熏。園中,再無任何蹤跡。而綠蘿,瞬間瘋長了數倍。
  無塵皺著眉在園中勘察,百思不得其解。一早一晚,已有三人消失莫名。一大早就聽見園中侍女的嘶喊,等眾人趕來,卻線索全無。究竟是怎麼個情況,誰也不得而知。無塵仰首望天,陰霾一陣陣翻滾,潮水般襲來。是要下雨了麼?
  侍衛們手持刀戈,仔細而決絕地找尋,勢必要將園子掘地三尺。然,翻遍任何一個角落,依然未果。王府頓時陷入一片憂心與恐懼中。深恐自己一不小心,就如一陣煙雲,消逝無痕。
  子夜冷冷地看著這一切。人血和人心,果然是世上最有效的奇丹妙藥,不過片刻,他的功力已經大增。若是等到自己幻化成人形,那麼,莫說一顆小小的蟠桃,即便千軍萬馬,又奈他何?想到這裡,子夜面露得色。一陣撲鼻的異香傳來,子夜鼻尖一聳,轉頭盯住緩步而來的淺影跟暮雪,眸中綠光乍現,枝蔓顫顫,忍不住饞涎欲滴。
  無塵微慍:「淺淺,雪兒,你們來做什麼?」淺影嬌嗔道:「父王,我們不過來看看而已。父王戎馬倥傯,一生強悍,有您在這兒,我們還怕什麼?」無塵怫然:「淺淺,此事凶險,人命關天,你們還是快回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淺影撅嘴道:「父王,究竟是個什麼情況?」無塵面色一沈,低頭去撥弄一叢一叢的雜草深樹,再不理會淺影。
  淺影也不在意,返身拉了暮雪去看新開的玉蘭。瑩粉素白的花兒,染了朝露,愈發水湄清靈。淺影看得歡喜,急欲去摘,卻被腳下的綠蘿絆了一跤。忙忙中想要起來,竟發現全身密密麻麻纏滿了綠得發亮的籐蔓,愈是掙紮,愈是勒得更緊。心中大駭,忍不住尖聲大叫起來。暮雪臉色發白,漾起一汪清淚,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無塵聞聲而來,毫不猶豫地手起劍落,斬斷了攀附在淺影身上的綠蘿。淺影這才脫開來,把頭埋在無塵懷裡,看也不敢再看一眼。綠色的汁液順著劍尖滴落,竟似一灘膿血。只是這血,是綠色的。看上去便更加令人可怖,更加觸目驚心。暮雪心頭一沈,想起昨兒獨步禪院裡,那個白袍長衫的明月所說的話,莫不是已經應驗?那麼,這綠蘿……
  【十二】
  子夜畢竟道行不深。得意忘形之下裹住淺影,不料竟被無塵一劍砍醒。他悻悻地看著自己橫七豎八斷掉的枝蔓,有些心悸。雖說無關緊要,他有的是生命力。但無塵如此凶悍勇猛,卻是始料不及的。透過層層疊疊的綠影,子夜目不轉睛地盯著暮雪白裡透紅的肌膚,貪婪欲滴。可眼下人多,還不是時候。
  無塵眉毛擰成一根繩,怒斥道:「來人!怎麼竟讓這綠蘿長成如此氣勢?都快把整個園子覆住了,還不快修剪修剪,讓其它的花木也出來透透氣?」
  子夜腦袋翁地一聲,頓時焦躁起來。若是被無塵得了手,他好不容易修成的功力豈不毀於一旦?老樹精說過,他很快就要脫離樹體,成為自由來去的綠蘿怪。不!決不能讓他們毀了自己幾百年的修為。
  子夜暗中蓄積力量,只等無塵持劍斬來,他便做抵死抗衡。畢竟仙妖有別,而子夜又是多麼想自己得到世人的敬仰和尊崇。好歹他也修煉了百年,幾個凡人,還不至於斷了他的根基,又有何懼哉?
  幾個花匠忙忙地趕來,惶恐地跪下:「王爺,非是小的們偷懶。只是這綠蘿甚是奇怪,無論小的們怎樣修剪枝蔓,一夜之間,它又會自動攀沿而出,無異於之前。小的們私下認為這綠蘿暗藏玄機,索性也就不再動它了。」
  無塵正想再說,侍衛匆匆來報,說是皇上緊急召見。無塵這才寶劍入鞘,催促淺影跟暮雪離開園子後便闊步而去。眾侍衛均尾隨著走了。留下幾個不知所措的花匠和一地殘肢敗葉。子夜暗暗舒了口氣,陰測測地笑意蔓延開來,冰寒入骨。這世上凡事皆有定數,他無塵不抓住時機,也就怪不得別人了。只是可惜,方纔那麼好的機會,又稍縱即逝了。不過,也沒有關係,再過兩天,素月盈滿,便是子夜修煉成精的時日。到那時,一顆誤落凡間的小小蟠桃,還不是手到擒來之事?
  暮雪看著驚魂未定的淺影,很是心疼,小心翼翼地說:「姐姐,你,可還記得昨天那人的話麼?你說這綠蘿,是不是,真的有些古怪?」淺影微微一怔。那一襲白袍玉樹臨風的身影恍若眼前。溫雅的氣度,俊逸的眉眼,像一輪光華流轉的明月,似乎,在哪裡見過?他為什麼那麼焦灼和擔憂?還有,他為什麼要對自己說那麼多那麼深奧難懂的話語?他與她,從來都未曾謀面啊。
  淺影搖搖頭。一叢植物而已,方才不過是自己不小心,捲入了籐蔓中,哪裡有什麼蹊蹺和古怪?若說古怪,那星光熠熠的男子,倒真是有些神秘莫測呢。算了,別去想那麼多,有父王母妃,有姐妹如玉,有家丁如雲,朗朗乾坤,又有什麼可懼?
  【十三】
  夜色又起,黑暗叢生。
  明月獨守清燈,細細摩挲著那塊漠漠寒煙的翡冷翠,思量無限,百回千轉。
  琉璃晶瑩的玉身,隱射出魄人的芳華,就像那位紫衣霓裳的淺影,玲瓏婉約如畫。淺影,淺影,為何我與你素未謀面,竟似已相識千年?莫非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明月這一生,單為你淺影?翡冷翠呀翡冷翠,你可知我一腔情愫,只對她,一人?
  燈影搖曳,昏黃如昨。明月悵然起身,遙對滿目深黑的沈寂,執念不已。鉛灰的天幕漸漸淡去,一輪素月,緩緩升起,點亮明月眉心深鎖的孤寂。月色,水一般洇開來,像一條流淌的清溪,照得見月下人的身影,卻照不進一顆朝思暮想的心。
  流雲飄旋著,籠起一層薄薄的霧靄,天地如煙,仿若冰凝。都說此際生明月,天涯共清影。那麼,那紫衣霓裳的人兒呵,這一斛冷月煙波,該怎樣才能與你相伴醉飲?翡冷翠,江南景,漠漠寒煙簪花影。
  一道倏然而過的黑雲,帶著腥濕的氣息,不及明月擡眼,風一般逝去。諾大的天幕,偶有螢蟲的微火,扇動鑲鑽的屏風。遠處,數點寒鴉,突兀而起,聒噪的喧嘩,空濛、森冷,神秘。明月有些疑慮,如此靜謐的深夜,怎麼會驚起一行夜鴉,讓這月夜,顯得如此詭異?
  塵煙揉揉惺忪的睡眼,困頓地說:「公子,夜,已深,該歇息了。」明月募然醒轉,緩緩回身:「塵煙,你說這人生一世,為何要飽歷生老病痛和相思的摧折?」塵煙一怔,脫口道:「公子,您是指那位淺影小姐?」
  明月將寒玉放在掌心,輕輕撫觸,並不接口。塵煙湊上來要看,被明月收了回去。塵煙撓撓頭,訕訕地說:「公子,您整天對著這塊玉長籲短歎的,有什麼用?秋王爺位高權重,兩位小姐又國色天姿,公子這份摯深癡狂的念,只怕……」
  明月黯然低首。這些,他又何嘗不知?一介布衣,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毫無身份和背景,又如何能入了皇家的眼?更何況,從來都是他一門心思地盼企,而那位美若仙姬的淺影,對自己似乎心無旁騖,毫無眷顧。可很多事,並不是他明月所能操控的呀。就像那一刻的怦然心動,即便墜入萬丈深淵,又有什麼所謂?
  遠處,突然燈光大作,人聲沸起。塵煙一驚:「公子,這夜不寧定,咱們還是歇著去吧。睡了,夢了,也就一了百了。」明月緩緩點頭:「也許你說得有理。可你還得幫我一起想辦法解了秋王府的禍根。不然,被那妖孽蛻變,這世道,將會大亂的。」
  想起那晚恐怖詭異的場景,塵煙後背冰涼一片:「公子,您就少管閒事。要知道人家王府皇室威儀,氣象萬千,自有神靈暗佑,根本不必懼怕這等精怪。況王府侍衛林立,守衛森嚴,也用不著你我去操心呀。」
  明月斷然搖頭,正想反駁,卻見方纔那道黑影閃電般掠來,腥濃的味道,刺鼻。明月舉目一顧,勃然色變:「不好!快閃!塵煙!」
  說時遲,那時快,塵煙突覺脖子一緊,似乎有什麼東西纏了上來。他剛想呼叫,才知身已離地數尺,耳畔生風,人已飄過樹端。塵煙往下看去,只覺頭暈目眩,莫大的恐懼襲來,不知道生死,竟連掙紮也忘了。就聽得明月聲嘶力竭地一聲喊,爾後,飄飄悠悠,恍若跌入巨大的綠色漩渦……
  【十四】
  月,圓了。
  子夜終於等來了脫離草根的這一刻,拔地而起,化作一個綠袍黑面的年輕人。幾百年啊,他無時無刻不在憧憬著自由率性的那一天,隨風而起,擁月而眠,采滿袖清風,袖一枕煙雲,做個世外逍遙的神仙。
  可他不是神仙。雖然已化作人形,但身上攀附的綠蘿尚在。那些籐蔓就像千萬條手臂,讓他成為一個醜陋無比的綠蘿怪。他知道那副樣子極為可笑可怖,就連匍匐在他腳下不值得一顧的野草,也敢直面不屑他的存在。子夜知道自己毫無功德可言,而且自身功力根本就不入仙家的眼。所以,他才想到加快修煉的步伐,打起了暮雪的主意。現在,他只要再吃上幾個凡胎肉身,便可讓他自由幻化,消去滿身顫動的枝蔓,成為一個正常人。
  方纔得手,連吃一對八歲的雙胞兄妹,已經差不多了。可子夜一心求快,看到孩子旁邊熟睡的男人,忍不住伸長觸鬚,意欲將他一併裹入腹中。孰料那人一擊之下竟醒轉過來,狂呼一聲:「救命!」便招來了眾多街坊鄰里。無數燈火欺來,子夜終於惶然,倉促之中不得已放了那人,觸鬚翻飛,輕輕一躍,便攀上了樹端。三兩下,將追逐的人群扔在了後面。
  就在他暗自懊惱之時,發現了月下中庭閒聊的明月跟塵煙。原本是想去抓明月的,觸鬚一翻,卻把塵煙抓在了手心。來不及多想,順勢不知道帶著他就往王府而去。人心,嫌少不怕多嘛。正好可以拿來練練身手。轉念之間,身形飄去數丈,王府,倏忽就至。
  明月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獨對面目可憎的子夜時,竟完全忘記了害怕,只一味拔足狂奔,隨著那長長短短的枝蔓,往秋王府窮追不捨。他知道,不止是塵煙。很有可能淺影暮雪都會受到傷害。因為第一次攀在牆頭窺視之時,無意中已經見到那一支綠蘿向暮雪捲過去的場景,心中一驚才忍不住失口大叫。他不知道正是那一聲突兀而來的叫喊,救了暮雪和淺影。
  此刻,他必須要去救塵煙。儘管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去消了那個魔障,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這一程羈旅,絕無退縮。
  月高,夜深,樹欲靜,而風,不歇。
  明月哪裡跑得過子夜?不過片刻,已被落下很遠很遠。但他埋頭苦追。只顧往王府方向而去,根本沒有心思顧及其他。以至於一頭撞上了盔甲銀亮,鮮衣怒馬的衛隊,也毫不自知。只茫然而焦灼地望著端坐於白馬上的簫遠,迷離而困惑。
  一侍衛翻身落馬,揪住明月,怒容滿面地意欲對他發難。簫遠微微皺眉,隨口道:「算了,放了他。」侍衛愕然:「將軍,這深更半夜的,他還在大街上亂闖,竟敢擾了將軍的坐騎,實在罪無可恕!依屬下看,這人分明有些古怪,不能輕易放過他。」
  簫遠擡頭看天:「咱們趕路要緊!誤了行程,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侍衛無奈,狠狠一掌將明月推倒在地,冷哼道:「還不快謝過將軍!」明月怔怔地坐起,喃喃自語:「塵煙,淺影,暮雪,你們放心,我一定會找到解救你們的辦法。你們等著,我這就來了。」說完,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突然迅捷無比地起身,飛一般地朝前跑去。
  簫遠倒是一怔,此人,確實有些蹊蹺:「你們聽清楚他口中所說的可是淺影?」方才揪住明月的侍衛點頭道:「將軍,這人八成是個瘋子。不僅說淺影,還說什麼塵煙,暮雪。看他那樣子手無縛雞之力,居然還想著去救人,簡直是笑話!」淺影?簫遠瞬間爆發:「蠢材!還不快跟著他!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嘚嘚的馬蹄聲突然轉向,風馳電掣地朝著明月捲了過去。
  【十五】
  秋王府前,一對威猛高大的石獅子,沈默而鎮定。圓睜的雙目,在月光下閃著凜然而不可侵犯的神聖。兩對甲冑長劍的侍衛,將朱漆的王府大門守得風雨不透。長風吹過,那個鬥大的「康」字來回飄搖,似要垂墜。
  明月把心一橫,低著頭就往台階上走。嗆啷一聲,長劍出鞘,四道森寒的劍光將明月罩得滴水不露:「什麼人?竟敢夜闖王府?」明月腿一軟,幾乎撲跌在地:「在下,在下有萬分緊急的事情,要求見王爺!請你們通報一聲!」
  侍衛冷哼道:「王爺業已歇息,有事,明天再說!快走!」劍鞘用力,往後一推,明月穩不住身形,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但他顧不得鑽心地疼痛,堅持著再一次走向侍衛,急道:「煩請你們速去通報王爺,讓他趕緊帶人清剿綠蘿怪,事不宜遲,再晚,就來不及了!」
  四人聞聲對視一眼,爾後哈哈大笑起來:「你這瘋子,大半夜的在此蠱惑人心,真是豈有此理!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居然敢如此肆意妄為!」口裡說著,手裡將明月一把拽住:「我看你是活膩歪了!先把你關起來,天亮之後,且等王爺發落!」
  明月掙紮著,嘶聲道:「請你們相信我!快去找王爺!遲了,可就來不及了!」侍衛哪裡肯信,推搡著明月就往偏門走。一陣疾速的馬蹄,穩穩地落在王府門口。侍衛轉身一看,忙不疊地拱手相迎:「簫將軍!原來是您。屬下這就去通報王爺。將軍裡邊請,裡邊請!」
  簫遠飛身一躍下馬,沈聲道:「速將那人帶過來,我有話要問他。」明月乍一見簫遠,還以為他來找自己算賬的,冷冷一笑,桀然道:「我明月算是瞎了眼,居然會管起這檔子閒事來。罷罷罷,今兒即便拼卻一命,勢要將綠蘿怪除之而後快!」
  簫遠肅然:「綠蘿怪?淺影?你,快跟我簫遠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月怔了一怔:「簫遠?莫非您是皇上禦封的那位持有龍泉寶劍的簫遠將軍?」簫遠哈哈一笑:「不錯!正是在下!你有話,只管速速如實相告。有本將軍替你做主,不妨事!」
  明月大喜道:「素聞龍泉乃天下至尊寶劍,可斬妖降魔,驅鬼辟邪。將軍,您今天來得太過及時了!淺影,有救了!」簫遠耐著性子喝道:「且住!本將軍看你語無倫次的,再不好好回話,只怕貽誤時機!」
  明月恍然,遂將自己所見所聞如實相告。簫遠聞言大驚,腳底生風,率先衝進了王府。眾侍衛刀劍在手,緊隨其後,旋風般往後花園而去。才至中庭,便與無塵撞個滿懷。無塵懵懂之中,見此陣勢,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麼事,臉色霎時慘白起來。
  簫遠一把扶住無塵:「王爺休要驚慌,稍安勿躁。簫遠今兒,是來斬妖除魔的。」無塵大驚:「妖?魔?簫將軍,這話從何說起?」簫遠淡淡一笑:「王爺,速去後花園,一切,自有分曉。」無塵這才看見後邊跟著的明月,冷著臉斥道:「怎麼會讓閒雜人等混進府中?來人,快快將他趕出去!」
  簫遠肅然:「王爺,不可!今日之事,全仗此人告知本將軍。如若不然,簫遠哪裡知曉內情?說起來,若非此人不畏艱險,敢於以身涉險,只怕王爺闔府,都不得安生呢。」無塵聞言臉色大變:「將軍此話當真?」簫遠笑著點頭。無塵長歎道:「唉……本王歷來最恨以貌取人。孰料今日,竟也有看走眼的時候!等事情完結,本王一定好好拜謝這位公子!」
  明月急道:「此是後話,正事要緊!」話音剛落,一道黑影刷地飛過,帶起一陣濃郁的腥風。明月心頭一緊:「王爺,將軍,小心!」簫遠聞聲擡頭,一襲紫衣翩袂的身影倏然而過,白光隱隱,似乎還有,暮雪。蕭遠神色突變:「淺影!」腳下毫不遲疑,寶劍一提,跟著追了過去。
  【十六】
  秋王府後花園裡,綠蘿森森,魅影重重。
  簫遠雖追得快,幾乎與子夜同時抵達,但還是慢了一步,只看見粉紫雪白的長裙一閃,就不見了。他知道一定是被綠蘿裹了進去。但綠蘿的主根究竟在哪裡,他卻毫不知情,又不能貿然出擊,只得圍著一地流瀉如水的綠蘿轉悠,焦灼心急。
  無塵隨後而來:「將軍,可曾見到淺淺跟雪兒?」簫遠皺眉,悄聲道:「王爺,你得告訴我這綠蘿的主體在哪裡。否則,一擊不中,只怕淺影跟暮雪兩位小姐,會有危險。」無塵駭然:「這可怎麼是好?」
  明月跌跌撞撞地跑來,想也沒想,順勢奪過一把刀,奮不顧身地跳進綠蘿叢中,沒命地狂砍起來。刀光過處,綠汁翻飛,腥風欲嘔。彷彿還有細碎的呻吟,從綠蘿深處傳出。明月一愣,突然大叫:「塵煙!淺影!暮雪!是你們麼?」一陣桀桀的怪笑破空而出:「他們,正是在我手中。若你再敢亂來,小心我一口就吞了他們!」
  綠蘿居然會說話!場上眾人盡皆駭然。原來明月所說,一切屬實。看來這綠蘿怪,當真已修煉成精了。眾人牙關緊咬,又是憤怒又是恐懼,不知道究竟該怎樣方能消了這孽障。簫遠與無塵對視一眼,知道淺影跟暮雪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始略略放下心來。但情況實在不容樂觀。硬拚,不是辦法。
  「公子……公子。」塵煙微弱的呼喊,像來自地獄。明月聞聲一震,側耳諦聽,突然縱身一躍,一頭撲進了牆根。霎那間,萬千條籐蔓像一隻隻八爪魚,將白袍長衫的明月密密麻麻地纏繞起來。明月奮力掙紮,不停揮舞著手中大刀,試圖斬斷綠蘿觸鬚,滿臉決絕和忿恨。
  子夜惱怒萬分,觸手一緊,將明月箍得喘不過氣來。爾後向外一甩,便將明月重重地甩到那棵高大頎長的玉蘭樹上。噗地一聲,明月當場暈眩,人事不省。塵煙看得真切,叫一聲「公子」只覺五內俱焚,險些背過氣去。
  子夜索性展開所有的枝蔓,將離他較近的人悉數捲入自己的地盤,用層層疊疊的綠蘿遮掩得嚴嚴實實。這些個凡夫俗子,還真是不自量力,居然敢以肉身來搏,簡直可笑可憐之至。殊不知我子夜已是綠蘿轉世,只消吃了暮雪,很快就可受到凡人的鼎禮膜拜了。
  情勢危急,簫遠顧不得多想,龍泉在握,嗆一聲,森寒的紫氣鋪天蓋地,霎時罩住了整個王府。子夜呼吸一滯,突覺頭暈目眩,暗叫不好。慌不疊地將觸鬚斂緊,迅速退回到牆根。被綠蘿覆住的人們逐漸現身,一個個渾身濕透,全身流淌著暗綠腥濃的綠汁,其狀可怖之極。
  但,淺影,暮雪跟塵煙卻不在其中。無塵大急:「將軍,快救小女!」簫遠挽起漫天劍花,長嘯一聲:「綠蘿!還不束手就擒!本將軍念你修身不易,只要你放了他們,說不定我劍下尚可饒你一命!否則,休怪刀劍無眼!」
  子夜冷笑道:「放了他們?簡直是癡人說夢!你們可知我手中的這幾個是誰?」眾人惶惑,不解其意。尤其是無塵,瞪圓眼睛怒斥:「妖怪,速速放了我女兒!」「哈哈……」子夜縱聲大笑:「你女兒?無塵,你以為自己真有如此造化,命中注定會有這麼一對如花似玉的女兒麼?」
  無塵心底一沈:「你這是什麼意思?她們明明就是本王之女,天下人盡皆知!豈能有假!」子夜長鬚一伸,出其不意捲起無塵長劍,叮地一聲,將無塵腰間玉珮斷為兩截。無塵嚇出一身冷汗,騰地越開。
  子夜牢牢勾住長劍,反手一撲一挑,將眾人兵器悉數掠去,哐啷啷掉了一地。唯簫遠手中的龍泉劍風雨不動,傲然屹立。子夜幻化出無數條枝蔓,裹住龍泉,意欲奪劍。簫遠冷哼一聲,身隨劍動,冰冷的劍鋒折射出沖天的青光。劍尖過處,綠汁橫流,觸手皆碎。
  子夜惱羞成怒,惡意頓生:「你們,今天一個也別想活命!等我吃了那顆千年的蟠桃,再與你們糾纏到底!」話音剛落,綠色的舌頭一翻,一道雪白長裙的身影已橫在眾人眼前。絕美的風姿,清麗的眉眼,不是暮雪,又是誰?
  無塵心膽俱裂,不管不顧,一頭撞向子夜:「妖怪,還我雪兒!」子夜桀桀怪笑:「你女兒?哈哈,她是一顆誤入凡塵的蟠桃,修行千年,玉骨仙肌,吃了她,可延年益壽,脫去凡胎。如此世上極品,怎麼可能會是你女兒?」
  簫遠趁他說話,傾力一擊,卻被子夜吐出的綠汁粘住,動彈不得。子夜哈哈大笑:「看來這龍泉,不過爾爾!」觸手一伸,順勢將寶劍帶起。簫遠眼睜睜看著龍泉落入妖怪手中,卻無能為力,仰天長嘶,悲憤不已。
  驅妖降魔的龍泉劍尚且莫奈何,更何況是徒有雙手的普通人?一時之間,所有人都不敢近前,場上陷入死一般的沈寂。子夜縱聲大笑,舌尖翻飛,面露得色。眼看就要將昏死過去的暮雪納入口中。
  一道眩惑的紫光閃電般升起,是淺影。但見她拼卻全力,將龍泉劍搶入手中。爾後劈頭蓋臉,一頓狂刺。嗖嗖幾聲,蜿蜒流瀉的綠籐不知道砍落多少根。子夜吃痛,狂怒之中丟下暮雪,舌尖一挑,朝著淺影捲了過去。
  淺影猝不及防,手腳皆被縛住,全身被困得嚴嚴實實。尤其是脖子上那根粗粗的籐蔓,將她扼得幾欲窒息。淺影徒勞地掙紮著,一張俏臉,漸漸青紫,繼而灰白。子夜猙獰可怖的笑臉,無辜而無奈的人群以及無塵跟簫遠悲憤震怒的神情,開始飄忽著,一點點淡去。爾後,就看到一襲白袍,俊眉朗目的明月驟然起身,瘋了一樣死命地撞過來。只聽得轟然一聲震天的巨響,淺影神智終於模糊,什麼都不知道了。
  【十七】
  明月幽幽醒來,恰恰看到子夜扼住淺影幾欲昏厥的那一幕,看得他心旌俱碎,神魂俱裂。雙手撐地時,無意中碰觸到那塊翡冷的寒煙翠,冰涼幽沁的感覺襲來,他的意識逐漸開始清醒。不能讓那綠蘿毀了淺影,決不能!
  明月雙手握緊寒煙翠,陡添百倍勇氣和力氣,對著子夜拚命撞過去。子夜正欲置淺影於死地,根本沒有料到明月居然如此毫無畏懼地衝鋒,一個措手,竟讓明月撞得後退一步,觸鬚一鬆,淺影直接垂墜落地。明月搶上一步,將淺影從枝蔓糾葛的綠蘿中拖了出來。
  無塵瞅準時機,率眾一哄而上,亂砍亂剁,殺得子夜目不暇接。子夜不屑一顧。說實話,他根本沒把這群凡人放在眼裡。他現在想的,就是如何能心無旁騖地吃下那顆蟠桃,如何讓自己功力精進。此刻,這群不顧一切的人實在令他心煩。眼看著天就要亮了,他是妖怪,只能在黑暗中發揮自己的威力。一旦天光,將無處遁形。
  子夜悶吼一聲。那聲音像一道尖利刺耳的裂帛,讓人心神俱失。千萬條籐蔓再次聚集、延伸、收緊,場上眾人皆被掀翻在地。簫遠到底神勇,劈手奪過旁邊一把長劍,面無懼色,和無塵聯手,與子夜混戰在一起。
  淺影雙目緊閉,面色如紫,已完全沒有了呼吸。明月握緊她冰涼的小手,一遍遍呼喚著她,五內俱焚。塵煙哽咽著爬過來,涕淚交加:「公子,公子!」明月心中一痛,又是一喜:「塵煙,你沒事就好!幫我看著淺影小姐,我去幫簫將軍!」塵煙大驚:「公子,你不能去!」
  明月不管不顧,撿起一柄長劍,踉蹌著起身。爾後對著漫天橫掃的綠蘿一頓狂削亂砍。劍尖過處,長長短短的枝蔓似被秋風掃過,飄墜一地。簫遠跟無塵亦是愈戰愈勇,竟把子夜逼到牆角,幾欲手忙腳亂了。
  一聲響亮的雞鳴,遠遠地、清晰無比地傳來。子夜渾身一震,滿身精氣頓時失了三分。腳下一個趔趄,胸口已著了無塵一刀。綠色的汁血噴濺開來,觸目驚心。子夜難以置信地看著滿地綠汁,不明白何以如此。又是一聲雞叫。子夜身形暴漲,發了狠地纏住簫遠跟無塵。
  簫遠無塵畢竟體力有限。尤其是無塵,年紀偏大,一不留神,竟被綠蘿掐住。無塵撒手棄劍,雙手死命護住咽喉。子夜怪笑一聲,隨手一扔,無塵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摔跌在一丈開外。簫遠又驚又怒,仗劍而起。子夜森冷而殘酷地一笑,用所有的枝蔓將簫遠卡得死死的,眼珠凸起,恐怖而猙獰。這一次,他勢在必得。
  但他忘了,還有一把斬妖降魔的龍泉劍,還有一個無所畏懼的明月。青光隱隱的龍泉劍,就在明月手中。而子夜,完全忽略了他們的存在。所以,當他傾盡全力置簫遠於死地時,明月已經手握龍泉,全力一擊。噗地一聲,龍泉劍似有神助,穩穩地、狠狠地、冷冷地刺透子夜暗綠的胸膛。濃綠的汁血,頓如泉湧,噴薄而出。
  剎那間,所有的綠蘿潮水一樣退卻,瞬間枯萎和凋零。子夜頹廢而慘烈地笑了,笑聲空洞而詭異:「明月?我知道了,你,就是那個追尋淺影而來的滄海明月!死在你手裡,我綠蘿,也不枉修煉這一程。只可惜,若再給我一天,只怕你們,奈何我不得……」說話之間,全身逐漸癱軟下去,再也無聲無息。無塵掙紮著叫道:「快!取火把來!」熊熊的烈焰騰空,將遍地枯萎的綠蘿燒得嗶嗶啵啵地響,隱隱有掙紮和痛苦的呻吟,不過片刻,園中花木清幽,再也沒有魅如鬼影的綠蘿深深。
  【十八】
  明月看上去有些懵懂。是麼?果真我是追尋淺影而來?那麼,我所做的一切,自是天意。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淺影,淺影,你,還好麼?明月返身撲到淺影身邊,看著她安靜如孩童般熟睡的臉兒,熱淚,滾滾飄墜。
  暮雪早已在家人的照看之下醒轉過來。她隱約記得自己被綠蘿困住,似乎還聞到了腥濃的青草氣息。她不知道這眼前雜亂的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她看到渾身傷痕纍纍疲憊不堪的父王跟簫遠,以及東倒西歪的侍衛們,她可以想見方纔那一幕,是多麼驚心動魄!
  明月清寂而俊逸的身影落入眼中,暮雪心頭一暖:明月,你終於還是來了。可是,淺影為什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的臉色,為何蒼白得近乎透明?暮雪腳下一軟,踉蹌著奔過來:「姐姐,姐姐,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明月噓了一聲:「別吵。淺影,剛剛睡著了。你看她,睡得多香,多甜,多美!」暮雪緊緊抱住淺影,這才覺出她全身冰冷: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不是有父王,將軍,還有那麼多侍衛麼?緣何所有人都在,唯獨姐姐成了這個樣子?
  玲瓏淚眼模糊地擁住暮雪:「雪兒,姐姐,可都是為了救你呀。」暮雪眼前一黑:救我。又是救我。姐姐,你怎麼那麼傻?上一次,你為了雪兒,攬下所有的責任,自感墮入萬丈紅塵。這一次,你又拋卻自己性命,捨身救我。你讓我暮雪如何自處?如何面對良心與道義的譴責?
  明月將寒煙翠輕輕塞入淺影掌心,喃喃低語:「淺影,這塊玉,是我自小就有的。我娘說,這塊玉,就像我的生命一樣,似乎還帶了那麼一絲靈性。我想著有朝一日若能遇上我至愛的女子,發誓一定要親手替她佩在腰際。淺影,你能感知到我明月的這份真心和苦心麼?」
  玲瓏聽明月一番苦訴,禁不住淚落如雨:「淺淺,淺淺,你快醒醒啊,我的淺淺!」無塵抱住玲瓏,悲苦無奈地喚了一聲玲瓏,七尺高的男兒,也止不住嘶聲慟哭。那情形,看得人,心神俱碎。
  簫遠抑制住內心的疼痛,沈默不語地拾起龍泉劍,輕輕揩乾上面的汙漬,緩慢而沈重地歸劍入鞘:淺影,那日一見,驚為天人。原本想等我此次出征回來,便向你父王提親。孰料世事無常,陌路紅塵。只怪我簫遠學藝不精,沒能好好保護你,我簫遠,還有何面目見你?!
  暮雪珠淚滾滾而下:姐姐,明月對你,可昭日月。可我暮雪一心戀著明月,你告訴我,雪兒該如何才能消了心頭這份妄念和孽緣?
  月色琉璃,天幕如洗。淺影靜靜地躺著,薄冷的清輝染滿她粉紫的羅裙。那塊晶瑩剔透的寒煙翠,像一顆熠熠的星辰,在她的掌心散發出奇異的光澤,一片雲衣霞錦。
  暮雪轉頭看看玲瓏,無塵,以及美麗靜好的伊人。眼中流露出不捨和依戀:父王,母妃,感謝你們讓雪兒感受到人間的摯愛親情,感謝你們讓雪兒懂得了平凡溫暖的關愛,超越世上所有的權欲與地位。塵世間的七情六慾,原來竟是如此美好。那麼,也不枉我暮雪來這世上走一遭。淺影姐姐,自我開花之日起,你就悉心照顧於我,日日看我長大,日趨成熟和豐盈。後來為了我一己私念,竟捨去仙骨,又與我同續了另一段姐妹情分。這一世,我欠你太多太多,那麼,就讓我以最後的尊嚴,來成全你跟明月吧……
  暮雪轉向明月,傾心一笑:「明月呀明月,此生不慕,來世,與共。」言罷對著無塵玲瓏盈盈一拜:「父王,母妃,伊王妃,你們,保重!」話音剛落,身形微閃,一道眩惑無比的白光,沖天而起,一縷清馨馥郁的濃香,在天地間流轉,沁人心脾。
  眾人心神俱迷。擡眼時,一顆白如靜玉,色如胭脂的蟠桃靜靜地懸在淺影頭頂。爾後,化作一道流光,直入淺影口中。而暮雪,倏然不見。玲瓏淒然長呼:「雪兒,雪兒!」眾人盡皆落淚。為暮雪,為淺影,為姐妹情深,為母女情深。也為這天地間至純至性的摯愛親情。
  「唉……」一聲低低地歎息,飄渺不定。淺影睫毛忽閃忽閃,募然醒轉:「父王,母妃,簫將軍!」眼光一掃,看到滿目悲喜交集的明月,不由自主眼瞼下垂:「你,也在?」明月喜極而泣:「淺影,你終於還是不忍捨棄這煙雨紅塵,不忍緒飛傷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淺影俏臉一紅,別轉頭去:「雪兒呢?母妃,雪兒她沒事吧?」玲瓏眼眶一熱,淚如泉湧:「淺淺,雪兒她,捨身救你……此刻,你們姐妹倆,已經合二為一,神魂永遠在一起了。」
  淺影瞪大眼睛,難以置信。老天,這是怎麼回事?雪兒,雪兒……
  長風吹過,這淒然而深情的呼喊,撼動了整個天宇。
  【十九】
  儀態萬方的王母娘娘看著人間發生的這一切,臉色沈鬱,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太白金星微笑著說:「娘娘,明月淺影已經歷經了這一世的劫數,是時候讓他們重返天庭了。您說呢?」
  「哀家說過不理這事,要管,還是你金星老兒來管吧。」王母彩袖一拂,淡然而退。太白金星手撚長鬚,拂塵一甩,低聲喚道:「滄海三太子明月,紫衣仙子淺影聽令:速速回返天庭,不得貽誤時機!」
  雲開,天朗,風輕,弦月陣陣。明月淺影一起仰臉,那塊翡綠晶瑩的寒煙翠折射出奪目的光暈。那光暈越來越大,越來越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托起淺影跟明月。淺影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輕,與白袍長衫恍若天人的明月緩緩上升。明月滿臉欣悅和欣慰,欲伸手去握淺影,卻被淺影拂開。爾後掌心一涼,那塊翡冷的寒玉已握在自己手中。明月大驚之下回頭,淺影已然倒退著重重跌回地面。無塵玲瓏伊人一起搶上前去,將她扶起。淺影粲然一笑,對著簫遠淺笑盈盈。
  霎那間,心念動了數次,明月無法控制自己的急劇上升,不由得悵然若失,心急如焚地狂呼:「淺影,淺影,為何你甘願再一次自墮紅塵?難道,你情願經歷世間所有的生老病死和悲歡離合,也不願做個逍遙如雲的神仙麼?」
  淺影輕輕擁住玲瓏與無塵,滿腹深情:「也許,世人都羨神仙。而我,只願平安簡單地過好自己染了塵埃的日子。與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一起,暮暮朝朝與共,富足快樂餘生。明月,感謝你對我情深意重,而我,斷不能負了暮雪對你的一往情深。那麼,人間天上,從此,綿綿無期……」
  明月握緊寒煙翠,眼眶發熱,卻怎麼也流不出淚。他是神仙啊,神仙,怎麼可能有七情六慾?只是淺影,你我此生,真的難修這段緣麼?浩大飄渺的長風吹來,將明月緩緩送上青雲。而淺影,無塵,玲瓏,伊人,簫遠,變成一個個小黑點,最後,終於消失不見。
  「公子!公子!」塵煙失魂落魄的聲音傳來,明月頓首看去,似有不捨。太白金星手拈風字訣,一陣旋風將塵煙瞬間刮上了雲層。塵煙又驚又喜,抱住明月:「公子,以後,決不可再丟下塵煙了。」明月扶住塵煙,衣袂飄飄,面色如水:歎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淺影,你可一定要幸福。
  【尾聲】
  天上一天,世上一年。
  又是一度暮春景,勝卻人間。秋王府裡,團龍疊翠,綵燈高懸,大紅的錦緞披垂著,喜氣盈然,掛滿了王府每一個角落。那個鬥大的「康」字,在麗日輕風裡顯得龍飛鳳舞,流光溢彩。無塵玲瓏端坐高堂,笑容滿面地看著一襲大紅喜袍的簫遠與身披霞帔的淺影深深地互相拜了下去,禁不住相視一笑,悲喜交集。
  簫遠輕擁著淺影,無限憐愛地對著淺影耳語:「我簫遠此生,只為淺影!」淺影聞言滿足而羞澀地低下頭去。即便隔著大紅的蓋頭,亦能瞥見她滿面酡紅如熏。喧天的喜樂和歡鬧,傳出很遠很遠……
  白袍玉面的明月站在高高的雲端,輕輕摩挲著那塊翡冷的寒煙翠,低頭看著那對深情相擁的人兒,寥落而悵然。世人都說神仙好,可自己雖位列仙班,獨守滄海,但心心唸唸的卻永遠是那一年的盛景江南,以及那朵紫衣翩袂,盈盈淺笑已傾城的朱顏。
  只是,天上人間,翠寒煙,情已遠,長憶思淺影,此去,已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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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覆 使用道具
O(∩_∩)O~
準男爵 | 2011-7-20 23:02:48

好東西是要頂的{:1_199:}
引言 使用道具
fishy3
公爵 | 2011-8-11 13:2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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