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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2 14:49:17

前言:

被爹娘賣到人口販子手上,
悅悅認定自己將從此淪落妓院……
然而霍毅改變了她的命運——他不僅為她贖身,
甚至承諾只要她肯幫忙,就可以回家團圓。
為了報答這個大恩人,悅悅義不容辭地答應幫忙。
理想遠大,厭惡婚姻束縛的霍毅為了逃避父母逼婚,
不得已情商悅悅和他假扮成夫妻。
然而他選中的「妻子」竟不如他所想的沈默寡言,
反而成天聒噪不休,
這活潑又直爽的小姑娘確實有種獨特的魅力,
他有些捨不得放她走了……


第1章(1)

  「生汝如雛鳳,年荒值幾錢;此行須珍重,不比阿娘邊。」一個中年婦人對著床榻上熟睡的女兒唱著這首詩歌,只有四句,卻字字血淚,句句斷腸。

  一早,月影都還來不及隱去,魚肚漸白,冷冷的舊厝屋瓦,沐浴在淡白的秋末晨光裡。虛掩的門外停了一輛破舊的騾車,悅悅昨兒替人做衣服直到深夜,累得爬不起來。片刻後,她睡眼惺忪地睜開眼,就看見娘站在她的床沿邊淌著淚,唱著不成調的詩歌。悅悅大驚,揉揉雙眼,趕忙坐起身來。「悅悅……你要好好保重,娘會想……想你——」悅悅的娘話還沒有說完,抽抽噎噎地早就泣不成聲。

  「娘……您在說些什麼啊——」悅悅害怕地問著。

  「娘沒有辦法,你爹的身體不好,你的弟妹們又還小,咱們快撐不下去了。」

  「我知道,娘……」悅悅不知道要如何安慰母親。

  「悅悅,來,拿去吧!」

  悅悅才想再詢問,就聽見爹爹和人在家徒四壁的廳裡談話,一股不祥的預感讓她涼透了脊背。悅悅的娘此時遞上了一包隨身衣物,轉身就走開,悅悅低頭一看,這包衣物是用娘最喜愛的一塊寶藍壓金線繡花布裹住的,也是從老家拿來惟一還沒典當的東西。

  悅悅心知有異,立刻跳下床,連小鞋都還來不及穿好,就急急跑到廳裡。

  只見一個六十開外的老頭兒,正將一些銀洋疊放在父親的手掌心裡。

  悅悅的爹用手心掂了掂重量,仔細地算清後,才揣進了衣袋裡。知道女兒悅悅出了房正瞧著,他愧疚得不敢擡頭,只默默踱開了一步,好讓那老頭兒看清楚自己的大閨女悅悅。

  「果然是個俏閨女兒——」老頭兒打量著悅悅。

  「悅悅——你和他走吧!」悅悅的爹其實早已老淚縱橫,卻別開了臉想要躲,好偷偷擦去。

  人說富不離藥鋪,窮不離當鋪。偏偏悅悅家藥鋪、當鋪都走破了,家裡頭值錢的東西能當的也都當光了,還四處舉債,就只剩悅悅這個待價而沽的大閨女能幫他們解除困境。

  「不……爹,我不走!我不走!」悅悅張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說。

  「悅悅,你知道……爹爹的身體不如從前……家裡還有弟妹要養,咱們沒有辦法撐下去了——」

  這幾年黃河起大汛,這條大龍只要一擺尾,就不知道有多少災民要逃難。悅悅這一家人就是因為逃難而舉家來到了徐州,但是帶來的老本已在逃難途中花得一文不剩,悅悅的父母於是天天就為了一家六口人張羅三餐疲於奔命,連個遮風避雨的破屋頂都要保不住了。

  眼見四個孩子,除了老大悅悅剛滿十七外,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其中最小的也只有三歲,每一張嘴都還嗷嗷待哺,他們的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難捱。

  日子難過,徐州的松元崗天天都有人在搭棚子賣女兒,悅悅每天和母親出門見到了,都不忍心目睹,時而低著頭快步走過,心中還暗自慶幸自己有個遮風避雨的家,還有可依靠的親爹娘。

  可沒想到天不從人願,悅悅這想法轉眼間就被打碎了,從此她的天地和命運也將被這天災波及逆轉。

  悅悅的喉嚨已經嘶喊到叫不出聲音來,但她仍死命地拉住爹爹,咬著牙就是不放手。悅悅的娘和弟妹躲在房裡緊緊相擁,不敢踏出房門目睹這種生離死別,他們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最後老頭兒和悅悅的爹聯手將她推進麻袋,收了口,捆得死緊死緊。

  不管悅悅如何拚命掙紮,老頭兒仍無動於衷地將麻袋扛了起來重重地甩在車板上,不久騾車顛顛簸簸地駛動,悅悅才開始醒悟這不是夢——

  悅悅被困在麻袋裡,麻袋儘管綁得緊密,細縫中還是透進了一點陽光,悅悅瘦弱的身子在袋子裡還有許多空間,她捧起手心盛著這些細光,看它一顆顆的像珍珠一樣灑了滿滿的一身。

  騾車停了又駛,車板上也多了三個大麻袋。

  陽光原本耀眼,可是一到了正午,烏雲綿綿密佈,不一會兒就下起了傾盆大雨。

  「他奶奶的——這是什麼鬼天氣!黃河潰堤還不夠,這會兒難不成又要遭雨患——」老頭兒駕著騾車躲都來不及躲,騾子又跑不快,只有急忙先到附近的破屋裡避一避。想不到這荒郊野地的破屋,早已經有人牽著一匹黑亮的駿馬在裡頭躲雨。

  這破屋實際上不過是個只剩半片牆的斷垣殘壁,老頭子也不管一旁有人,直接就將騾車牽到遮雨的屋角邊。

  騾車終於完全停止了,車上的四個大麻袋開始傳來了陣陣嗚咽的哭聲。

  「好了!好了!甭哭了!你們的爹娘把你們賣了,是為了你們好,這年頭餓死的人多得是!我帶你們去的地方啊——不但有好衣服穿、有飯吃,說不定還能掙些錢送回家,有什麼好難過的?還哭?有什麼好哭的?呸!女人天生就佔便宜,我老頭子趕一天的車,還不及你們躺一晚。」老頭子為了躲雨已經慢了時辰,不禁惱火地說著。

  幾個不懂世事的女孩轉眼間就停了哭聲,只有悅悅心中有數,她們將被賣到青樓妓院做皮肉生意,一輩子也翻不了身、回不了家了。

  「這位大伯,求您放我出來,我爹這會兒一定後悔了,您放我回去,我會努力掙錢還您,求求您,大伯,好不好?」悅悅在麻袋裡還低聲懇求著。

  「這個小姑娘,你就死心了吧!我不過是替人買貨送貨的跑腿,你跟我說這些沒有用的。」老頭子聞聲說道。

  「那……那好,您放我回去,我讓我爹還您錢,還貼您車費工資,我們或許一時籌不出來,但我會替人做衣服,粗工細活我都肯做,很快就會把錢還您的——」悅悅在麻袋裡繼續說道。

  「小姑娘,你的話還真多!我天黑前要趕到鎮裡,哪有閒工夫再送你回去,再說你爹收了我錢,在契約上畫了押說永不反悔,你就——唉!這年頭過年容易,過日子難啊——」老頭子畢竟是血肉之軀,這種皮肉買賣他看多也見多了。

  「永不反悔……永不反悔……」爹娘疼了她十七年,想不到,如今他們就這樣硬生生扯斷了親情,悅悅簡直不敢置信,這是臍帶相連的血緣啊——

  「大伯——」

  「閉嘴!」老頭子大聲打斷她,想壓下其他姑娘們的騷動。「我沒這工夫和你們閒扯,到了鳳冠樓可沒有人和你們討價還價,你們就是注定這種命,除非天塌下來,黃河的水淹到徐州城——」

  「這可不見得——」突然間,屋裡邊的駿馬主人出聲了。他從暗影裡走出來,長身玉立、儀表堂堂,老頭兒不禁眼前一亮。

  「這位小老弟啊——各人自掃門前雪,咱們不過是過路,我做我的買賣,你躲你的雨,各不相干。」老頭子就怕這種自以為是,想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

  「你說她們已經注定了是這種命,我不過是好奇,想要問問。」他不疾不徐地說道。

  「是嗎?我就是替妓院販賣人口的掮客,現下就要把她們送到妓院去。說穿了不過是這回事,這年頭賣兒賣女的多得是,妓院娼館林立。小老弟,不是我冷血,大家不過是在混口飯吃。」

  「瞭解。」

  「瞭解就好!」算你識相!老頭心裡嘀咕著,放下了戒心。

  「敢問大哥,這女孩是用多少價碼買的?」年輕人又問道。

  想不到這年輕人還是不死心,老頭兒不耐地說:「你問多少難不成想買?這幾個姑娘可是我到松元崗挑的上等好貨,人家賣女兒可也得看長相,否則長得令人倒胃口的,送我我也不要。我買來的姑娘,鳳冠樓肯照單全收,就是瞧在我眼光好、看人準。」

  「多少?」年輕人又問。

  「一百兩現銀。」其實老頭兒是替妓院用三十到六十兩不等的銀子買姑娘,長途辛苦跋涉,只不過賺個七八兩。所以這一趟路少說也要載個四五個回去才會夠本。

  「好!你留下那個說話的,我這就有一百兩銀子。」年輕人從馬鞍上的袋子裡拿出了一袋沈甸甸的銀洋,在老頭兒面前晃來晃去。

  老頭兒咕嚕一聲地吞了一口火水,怔怔地瞧著眼前的錢袋。他沒有聽錯吧?一百兩現銀,他可以足足淨賺四十兩的差價!

  「這……」老頭兒老奸巨滑地還想多敲點,故意面露難色。

  「有問題嗎?那就算了。」年輕人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擺明著可有可無。

  「好好好,我是啞巴上學堂,沒問題,沒問題的!咱們這就銀貨兩訖。」

  年輕人遞上了錢袋,伸出手等著。

  「好了!這姑娘就是你的了,還等什麼?」老頭兒不解。

  「賣身契。」年輕人簡短地說。

  「喔、我倒全忘了,你現在就是這姑娘現成的主子了。拿去——契約在這裡,你看看,還有她爹親手畫的押、簽的字。這姑娘十七歲了,送妓院是嫌大了點,也紅不了幾年。可是買來做奴做妾、煮飯洗衣,暖暖被窩倒是挺合適的。」契約是鳳冠樓的老鴇事先寫好的,老頭兒根本不識字,契約的內容他是一個字、一個字,硬背得滾瓜爛熟。

  年輕人攤開紙看了看,隨即放進衣袋。

  老頭兒扛下了一個麻袋擺在牆邊,轉頭見雨勢漸漸小了,深怕年輕人反悔,趕緊又拴好車上的活板,坐上了騾車,沒入雨幕中。

  霍毅從皮靴裡拿出一把短刀,利落地削斷麻袋口的繩索,待他將整個麻袋提起,看見的是個瘦弱的小女孩,靈活的雙眼像是揉了黃金一樣的閃亮,細緻的五官露出張惶不安的表情。雖然滿頭散亂的頭髮和汙穢的衣服,但仍看得出若好好打扮,會是位清麗的小姑娘。

  悅悅在麻袋裡早聽到了一切,但是一顆心還是七上八下的,心想,自己的命運還不是一樣,只不過是換了手罷了。既然還是賣人,賣給一個男人總比賣給妓院上百個男人強,可是……誰又知道這人會不會再將她轉手他人?

  這個人一個偶然的決定,就好像在賭她的命運一樣。

  悅悅遲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向她伸出來的手,這是一隻解救她命運的手,正等待著要拉她一把。

  「起來吧!」霍毅輕聲說著,「叫我霍毅,霍去病的霍。」

  「霍……霍先生,你要去哪裡?你會順路經過松元崗嗎?」

  「你叫什麼名字?」霍毅懶得回她話,逕自問道。

  「林悅悅,雙木林、喜悅的悅……我老家在銅山城,逃難來到了松元崗,我爹身體不好,為了還債過日子,才把我賣給人的。我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小妹,他們還需要我,請你帶我回家,我一定、一定、一定會想辦法還你錢——」悅悅雙手緊合拜求,像連珠炮似的說個不停。

第1章(2)  

  霍毅皺起眉,心裡頭想著,唉!自己是少了哪根筋,剛剛真該挑一個不說話的才是!

  「你讀過書?」霍毅問。

  「讀過!我爹也是個讀書人,做過徐州劉官爺府裡的書辦,爹爹教我讀過百家姓、四書五經,我還跟劉官爺府裡的孩子們伴讀過。可是……劉官爺惹上官司,丟了官帽,把許多僕人還有我爹都給辭掉,到南方去了。我爹爹說亂世文章不值錢,可是他身體不好,做粗活做不來,家裡孩子又多,日子才會過不下去。我可不是騙人的,我和我娘還會替人做衣服、結纓絡,還會做幾樣拿手的北方菜——」

  「你會英文嗎?」霍毅聽她說在大戶人家裡陪讀過,心想現在的有錢人家多少都會沾些洋墨水,他一時興起就隨口問道。

  「什麼鸚鵡?我沒有養過鸚鵡,倒養過十姐妹,它們嬌小玲瓏的比鸚鵡好看,也好養多了——」

  「是英文!外國話!」霍毅大吼一聲,悅悅登時嚇了一跳,想不到這個話不多的男人火氣還蠻大的。

  「不會。」這下悅悅不敢再多嘴。

  「你不是上過學堂?」

  「是啊!可是北方的學堂還不時興說外國話,我聽說在上海、天津有很多尖鼻子、藍眼睛的外國人,還有洋學校、洋教堂什麼的,可惜我沒有見過。」

  霍毅不想理她,逕自將馬牽到悅悅跟前,悅悅說完話,不知所措地呆立著。

  「上馬!」霍毅指揮著說。

  「我嗎?」悅悅腦子裡閃過幾十個疑問,卻還是不敢說出來。

  霍毅睨著她說道:「還有別人嗎?」他本還想說什麼,但意會到她一定沒有騎過馬,只好拉近她,兩手合握著示意要扶她上馬。

  悅悅伸出腳,踩在他的手掌心上用力一躍,整個人就直趴在馬背上,當他牽動馬兒後,悅悅才開始慢慢適應馬的律動,勉強挺起胸膛來,居高臨下地張望這雨後的景象。

  她這時才敢大膽地打量這個男人。他沒有結辮,頭髮短短的不過三寸長;更奇怪的是他並不是穿馬褂,而是穿著一件白得亮眼的硬領長衫,緊緊地繫在黑色的長褲裡,腳下蹬著一雙磨平的棕色長靴。這種打扮她在松元崗的市集裡見過,當洋人一腳踏進了中國,什麼怪樣衣服就全都出籠了。況且小老百姓只求三餐溫飽,根本不管是誰當家,早就見怪不怪。

  「咱們要去哪裡?」悅悅知道自己只有跟著他走的分,別無選擇。

  「雨小了,該走了……跟著我就是。」

  聽他好不容易說了三句話,悅悅鬆了一口氣,心想,起碼他看起來像是個正派人物。如今她還籌不出一百兩來贖身,看情形只有跟著這個叫霍毅的男人走一步算一步了。

  夕陽西下,霍毅牽著馬,悅悅坐在馬背上,兩人來到了河間府。那兒的城門在日落前就關了,霍毅只好在附近找客舍,預備今晚在此打尖,明兒一早再進城。

  霍毅怕引人側目,戴起了一頂深灰的軟呢帽,斜斜地蓋住了他的眼眉。

  在當時,剪掉辮子的人不多,男人一頭短髮,實際上看起來是很清爽,可是還是非常危險的。因為清廷認為剪辮子就是那些對舊社會不滿、主張要推翻滿清的革命黨人。

  「林姑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將馬牽到了客舍外頭安靜的馬房角落,霍毅停下來說道。「有一件事要和我商量?好啊!可是,能不能麻煩你先讓我下馬?」悅悅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怯怯地說。

  霍毅上前牽著悅悅的手,將她扶了下來。

  悅悅撣了撣身上的灰塵,企圖掩飾臉上的羞澀,她這輩子除了爹爹以外,還沒有碰觸過任何一個男人。

  「你說吧!只要能贖回我自己,我什麼事情都做,嗯……除了那一種……你知道的,那一種買賣……」悅悅想說的是皮肉買賣,只是她說不出口。

  「你放心,我不會碰你。」霍毅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心裡不禁有點火。她以為他是什麼樣的人?「真的?那就好。你身上有我爹簽的賣身契,我會聽你的,什麼活兒都做,我只求你可以讓我有機會贖身回家。」悅悅知道這賣身契是個終生契約,如果她有幸能碰個好主人,說不定很快就能攢些錢回家探望爹娘和弟妹。

  「我生平最厭惡販賣人口,這一百兩就算是你借的,只要你肯配合我的要求,三個月之後,就算還清了這筆債。到時賣身契還你之外,我還會給你一筆錢,讓你返家。」霍毅的話不多,但說出口的句句是重點。

  「好!大丈夫說話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可不能反悔!」悅悅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他,堅定有力地說著。

  霍毅看著她!心中盤算好的計劃反而又動搖了。賣她的老頭子說她已經十七歲了,可是看她活潑的舉止和瘦弱的身材,明明像是個只有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雖然她說起話來像連珠炮似的,又好像比同年紀的女孩要成熟些。

  然而她已經答應了,霍毅也不能打退堂鼓,他不再說話,轉身卸下馬背上的行李。

  「來,我也拿一些行李,別看我瘦,我可以兩手抱著兩個大娃兒。對了!你說的,要我配合你的要求,是配合什麼啊?」悅悅一把抓起了一個皮箱子,隨口問道。

  霍毅見她拿起最重的行李,也沒阻止,自己拎起一個較輕的皮袋子甩在肩上,大步往客舍走去,豪放的舉止中透著上流人家的氣勢。

  「配合做夫妻。」他遠遠地拋下話來。

  突然間,悅悅手裡的皮箱子「砰」的一聲跌在地上。

  「你、你、你說清楚,咱們要做夫妻?可是你說過你、你不會碰我……」悅悅詫異地問道。她滿頭霧水,不知道霍毅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沒錯!做有名無實的夫妻。」霍毅停下腳步解釋著。

  「做有名無實的夫妻?怎麼做?」悅悅追問。

  「假扮夫妻三個月,之後……咱們就各走各路。」霍毅說。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要問我為什麼!這買賣如果不成,我大可將你轉賣給別人,你放心,我會替你找個好人家的。」霍毅半恐嚇半威脅地說,就怕這小姑娘不將這計劃當一回事。

  「不要!不要!我答應,我什麼都答應你,只要你不把我賣掉。你知道嗎?假扮的遊戲我最在行了,我娘常說我有演戲的天分,說謊不用打草稿的,當然我是不愛說謊,只有在有必要的時候。從前在家裡,我和我弟妹時常假扮有錢人家的少爺小姐,像這樣——走起路來大搖大擺,哼小曲兒、拎鳥籠子,一副腦滿腸肥、無所事事的樣兒。」悅悅邊說還邊裝腔作勢地學著城裡的大戶老爺,一手拎著鳥籠走路的樣子。

  突然間,悅悅想起他出手豪闊,說不定他也是個有錢的少爺,這一說不就把他也罵進去了嗎?想到這點,她紅著臉急忙要撇清。「啊!對不起,我學的不是你,如果你是有錢人家的話,你不是我說的那一種,有錢人家有分很多種人的。」

  霍毅低著頭用帽子來遮掩自己的笑意。其實這一路上他一直想要裝嚴肅讓悅悅以為他難以接近,然而卻又忍不住會被她惹笑,心中也對她起了些許好感。

  悅悅一本正經解釋完,長籲了一聲,擦了擦冷汗,深怕又得罪了他,急忙上前提起沈重的皮箱子,根本沒有察覺到霍毅臉上的表情。

  好一會兒,霍毅才恢復了嚴肅的神情,說道:「好,遊戲就從現在開始,如果你扮不來,這樁買賣我們隨時可以取消。」

  「怎麼會扮不來?假扮夫妻有什麼困難的?還不就像我爹我娘一樣成天鬥嘴,不然就是三天說不上半句話,做夫妻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就是夫妻了。反正是假扮的,夜裡不必做真夫妻,其他的事很容易的,你說是不是?」

  「不是那麼容易的,就怕你不會!」霍毅斂起了眉心,心裡不禁發愁,這下真的是東風有了,反倒是萬事都不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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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2 14:50:10

第2章(1)  

  悅悅吃力地提著大皮箱,跌跌撞撞地跟在霍毅身後,走到一半,霍毅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將皮箱一把拎起,一言不發地又往前走。

  來到了客舍,霍毅在櫃檯前向小二詢問要間雅靜的房間,想不到客舍全都滿了。

  「這位大爺——您沒聽說嗎?聯軍攻到北京城了,現在四處都是散兵和拳匪,老百姓全都逃來河間府,來不及進城的,就住進咱們這間小客舍了,所以啊——咱們連自己的房間都得讓出來了呢!」客舍的掌櫃說道。

  「這裡安全嗎?」霍毅問。

  「挺安全的!要不是有鑲黃旗的徐都統在這裡駐紮軍隊、保衛百姓,恐怕連我也要捲鋪蓋逃了。」

  霍毅正在沈思,掌櫃又接口問道:「你們是……」他狐疑地看著霍毅身後的悅悅,覺得她蓬頭垢面的樣子似乎和這位氣度不凡的少爺頗不相稱。

  「夫妻。」霍毅回頭看了看衣著襤褸的悅悅,勉強地說,心想,看來這扮夫妻的第一步,得先從悅悅的外表打扮起。

  「是是是……小的明白,只是真的沒有房間了。」掌櫃說得誠懇,想來委實不假。

  「掌櫃的,不如你先替我們弄些吃的,我們待會兒再做打算。」霍毅說道。

  「行行行,您請先上坐。」

  霍毅和悅悅來到了飯廳,還沒坐下,就聽見遠遠的有人在叫喚。

  「霍毅!霍毅!」

  「鈺銓!」霍毅循著聲音的方向看去,見到了一個年輕人揮手向他們走來,霍毅臉上露出了驚喜的神色。

  「霍毅,可讓我等到你了,我在城裡的茶莊等了你一整天,就知道你來不及進城了。」蘇鈺銓是霍毅的同窗好友,他的個頭不高,微胖,笑容可掬,兩道濃眉撞在一起,說話時挑得老高,更添三分稚氣、三分傻氣。

  「是啊——我途中有事耽擱了。」霍毅道。

  「沒有關係,霍毅,河間府是我的地盤,我早已經替你定好一間房了,今晚休息一下,明兒一早咱們就一同進城。」蘇鈺銓朗聲說道。

  「就只有一間?」霍毅開始擔心了。

  「沒錯!你和我同住一間,就像從前在英國一樣,你知道……咱們好久沒有促膝長談了。這一次啊——我要你好好從實招來,有段日子沒見了,你究竟在做些什麼?」

  霍毅為難地看了看悅悅,蘇鈺銓會意了過來,急忙又說:「她啊——這小丫頭讓她去擠一擠下人的通鋪好了。你這渾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大少爺性子,連出個遠門,都還要帶個小丫頭在身邊伺候,也不想想這是什麼時代了,還時興這個,難不成她是你的——」鈺銓笑道,玩笑地一拳擊在霍毅的左臂上。

  「她是拙荊。」霍毅正色說道。

  「你別開玩笑了!這個醜丫頭?」鈺銓甩了甩手笑笑,心裡怎麼想都覺得不可能。

  「她真的是我妻子。」霍毅不疾不徐、清清楚楚地又說了一次。

  這一次鈺銓睜大了眼,仔仔細細地把霍毅身邊這其貌不揚的小丫頭瞧了個清楚。

  悅悅先前被人綁在骯髒的麻袋裡,又經過長途跋涉,現在看起來真像個逃難的小乞兒似的。看她兩根長長的髮辮,松亂地垂在瘦弱的雙肩上,額前的髮絲像是亂草堆似的蓋住眼眉,臉頰黑黑髒髒的,像是三天沒洗澡了,破舊的衣服讓人看了心情惡劣;尤其還有那惡狠狠的神色更讓鈺銓全身打了個哆嗉,不敢再多瞧一眼。

  這、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鈺銓的腦子裡像有個破舊的留聲機,不停地在他的耳朵邊來回運轉,重複著這一句話。

  「她叫林悅悅,是我在英國認識的,我們結婚有半年了。」霍毅眼神堅定地看著鈺銓,讓人沒有一絲懷疑的餘地,可是聽來又是多麼令人無法置信。

  「可是……可是……這怎麼可能……」鈺銓張著大口遲遲說不出話來,腦海裡的留聲機還是沒有停過。

  「這一路不太平靜,所以她才打扮成這個樣子,鈺銓你還是老樣子,老是以貌取人。」霍毅面不改色地說著謊,還帶著責意,反教鈺銓窘得滿臉通紅。

  悅悅早已火冒三丈,她這輩子什麼時候被人稱作醜丫頭了?既然霍毅要玩假扮夫妻的遊戲,她林悅悅就好好地奉陪他玩一場。忍不住大著膽子說道:「是啊——做人可別以貌取人!人也不過都是披著衣服的動物,老天爺給哪一個人不是兩個眼睛、一個嘴巴?你惟一幸運的不過是你生長在富裕的家庭裡,讓人服侍慣了,免不了見人就分了等級,落了俗套。」她酸溜溜地說著,一點台階都不讓鈺銓下,誰教他根本沒有把她放在眼底。

  「我……對不起,我……」鈺銓像被大饅頭堵住了嘴,一時語塞。沒有想到竟然會得罪了好友之妻,心裡愧疚得真想找個洞鑽進去。

  「沒關係,悅悅不會介意的。」霍毅不以為意,閒適地啜了口送來的清茶;心底竊笑,想不到這小姑娘這麼快就進入狀況了。

  「霍毅,喝過洋水的女人就是不一樣,口齒伶利得讓人沒有招架之力,我也知道,現在讀過洋書的女人,都在提倡什麼女權運動,我真是有眼無珠,霍大嫂——對不起了,對不起了!」蘇鈺銓頻頻點頭致歉,雖然心裡還是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悅悅也不好再讓他難堪,但是也不想和他多打交道,只道:「沒關係,對了,叫我悅悅就好——」說完,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小二端來的幾樣小菜和熱騰騰的白米飯上。她已經有好久不曾看過白米飯了,不禁摸了摸小腹,口水直流。

  「這些都是粗茶淡飯,你們一定吃不習慣吧!」鈺銓小心翼翼地說著。

  「這些正好!」見霍毅動了筷,悅悅也毫不客氣地舉箸就食。

  蘇鈺銓怕又說錯話,直叫人添菜加飯的,閒話一句都不敢多說。

  霍毅一副看好戲的神情,氣定神閒地飽餐一頓。

  直到杯盤狼籍後,客舍的小二領著他們到鈺銓訂好的房間。

  霍毅想和鈺銓好好聊一聊,於是將行李放好後,退到了房門邊,看了看筋疲力竭的悅悅,「折騰了一天,你好好的梳洗、休息。明天我會派人來叫你。」

  他離開房間,正想關起門時,悅悅喊了一聲:「喂!」

  「怎麼了?」霍毅又開了門問道。

  「你、你告訴人家我是從國外回來的,這、這種漫天大謊,未免也太、太荒唐、太離譜了、太不可思議、太——」悅悅終於忍不住地說了。

  「你放心,別太——在意,反正再難捱也只要三個月就好,你是個聰明的女孩,我想我們會應付得來的。」霍毅故意加長「太」字,忍著笑輕聲安慰著她。

  「你騙人家我是從英國回來的,可是我根本連半句外國話都不會說。」

  「這又有什麼?我自有辦法。好了!你連從英國留學回來的蘇鈺銓都唬過去了,還有誰你會騙不了,對自己有信心點。」

  「是沒錯,可是……」悅悅總覺得不妥。

  「好了!你去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說。」霍毅不耐煩地說道。

  「好!明天的事明天再說!我告訴你,我要是扮不來,你可別怪我!什麼我話多,就是不知道的人才會說的多、問的多。越是凡事清楚的人,就根本什麼都不必說。」悅悅見他不耐,心裡也是有氣,他什麼都不對她明說,叫她怎麼做?

  「扮不來?別忘了你的賣身契還在我這裡,咱們的約定如果行不通,你知道我會怎麼做的。」霍毅板起臉,正色說道,神情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憫。

  他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留下悅悅一個人站在空曠的房裡,心底直打冷顫。

  天才剛亮,悅悅就聽見門外有人叩門。

  悅悅揉了揉眼,起身上前一開,只見一個婦人,手裡捧著一疊衣服,笑容滿面地走了進來。

  「打擾了!我是這小客舍的老闆娘,你叫我一聲尤大嫂就好了。這一夜睡得還安穩吧?」尤大嫂放下衣物,上上下下地對悅悅打量了一番。

  「還好,你——」悅悅還弄不清楚狀況,驚怯地退了幾步。

  「霍太太——」

  「叫我悅悅。」悅悅不自在地說著。

  「悅悅?真是可愛的名字!霍先生對你真好,他說逃難的路上你被人搶走了所有的衣箱,他特地叫我來替你從頭到腳、好好準備周全。來……這些是我從前的衣服,天才亮,臨時先湊和湊和,等會兒我就出門去買。這些衫子樣式是花俏了些,可是給年輕的姑娘穿正好,說來也不怕你笑話,想到我從良以前,穿這衣服不知道迷死了多少王公貴族。」尤大嫂攤開了一件有著綠色繡花滾邊的粉紅小襖,神情充滿懷念,將衣服在她富富泰泰的身材上比來比去。

  從良?她該不會是妓女從良吧?悅悅突然明白了,她也見過青樓女子,想到自己也命運坎坷,幾乎要成為那種人,不禁對尤大嫂起了相惜之心。

  「謝謝您,尤大嫂,這衣服美極了!」悅悅由衷讚美。

  「真的?你喜歡就好,等會兒我到街上去替你買些衣物,還有首飾、髮髻,霍先生給我的錢可不少,保證讓你滿意。」尤大嫂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好心的小姑娘,一般女人知道了她從前是那種歡場上的女人,往往都會對她起戒心、退避三舍呢!她最痛恨的就是一些道貌岸然、自視清高的人。「來來來……讓我好好瞧瞧你,這頭髮啊——要梳好,還有這沒有血色的小嘴巴,要點上蔻丹,這濃眉像堆亂草一樣,讓我好好幫你修飾一下。然後再在這個鵝蛋臉上撲些粉、兩頰邊再塗些胭脂,唉喲!如果你再多長點肉,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兒呢!」尤大嫂攏起悅悅散亂的頭髮,仔仔細細地盯著她精緻的五官瞧,再加上自己的一些想像力,磨刀霍霍已等不及要好好改造悅悅一番。「尤大嫂,您長得也不差,我猜您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人見人愛的大美人。」悅悅從前跟著父親在官爺家幹活,奴婢下人裡的閒言閒語她聽得不少,從良的小妾姨太太她也見過,知道她們都有著風風光光的過去,可是這種風光是種禁忌,更不是一般良家婦女能談的話題。

  尤大嫂聽了她的讚美,笑得全身花枝亂顫,心想她尤大嫂這下子遇見了知音,這回可要卯足了勁、使出所有的看家本領,一定要讓這小姑娘大大地艷驚全場不可。

  晨曦中漸露的曙光慢慢變得亮眼。

  尤大嫂在鏡子前滿意地左看看、右看看。

  「尤大嫂,用了您這麼多的胭脂花粉,實在是不好意思,我看夠了——」悅悅看尤大嫂欲罷不能,快把自己扮成唱戲的大花旦了,忍不住出聲想打住。

  「我不介意的,我這叫豬八戒吞鑰匙,開心就好!開心就好!你瞧瞧,你這一打扮起來,真是嬌若春花,媚如秋水。這形容詞啊——可是當年一個翰林在老娘當紅時送給我的。」尤大嫂又陶醉了起來。

  「真的?尤大嫂——」

  悅悅話還沒有說完,霍毅就開了門走了進來。

  兩個女人看著他,默不出聲地想要知道霍毅的反應,誰知道他看了看悅悅,沈著臉許久都不吭一聲。

  「尤大嫂,謝謝你,這裡不需要你了。」霍毅下逐客令。

  待尤大嫂離開了房間,霍毅一言不發地走上前,隨手拿了一塊帕子,端起了悅悅的下頜,專心地替她擦去兩頰邊紅艷艷的粉撲。

  「你知道你這花臉像什麼嗎?」霍毅終於開口了。

  「我當然知道。」悅悅挑著眉回道,一雙明眸閃著頑皮的亮光。

  「唱戲的女人見了你,都要甘拜下風。」霍毅邊說,手裡還是不停的塗塗擦擦。

  他沒有注意到這種親密的舉動其實已經逾了矩,可是既然要扮夫妻,這些褥節他早就拋到一邊了。

  「可不是,尤大嫂說這是她從良前的打扮,不知道迷死了多少王公貴族——」悅悅忍著笑意還想說話,奈何霍毅手上的帕子正對她唇上的蔻丹抹來擦去。

  「從良?」霍毅的手不由得停了下來。

  「沒錯!你不知道嗎?虧尤大嫂還是你找來呢!唉!她是從了良,我啊可不知道從了什麼?既要打扮,還要學說外國話,下一回不知道又有什麼名堂……」悅悅不停地嘟囔,還不忘噘著唇等霍毅替她抹嘴。

  霍毅一手端著她的下頜,兩眼看著梳洗過後清朗的悅悅,不禁失了神。手指感覺到的膚觸是如此的細膩柔嫩,她微微翹起的雙唇竟然有著一股天然的風韻。他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毫不矯揉造作的女人,渾身散發著萬種風情。她有副精緻小巧又迷人的五官,他怎麼都沒有注意到?

  霍毅腦海裡彷彿看見了一朵小白雛菊,她不比芙蓉冶艷灼灼,卻像秋菊般傲挺幽芳,真想令人探頭去聞一口清香。

  「霍毅,我的脖子好酸,我想我可以自己來的。」悅悅被霍毅托著下巴,將她的脖子伸得老長,還害她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他回過神,趕緊放下手,好像會燙人似的。他揪著眉心,正自己懊惱。可是悅悅一睜眼,見他抿著嘴不說話,還以為是為了她的濃妝而生著氣。

  「好了!你不要氣了!我不過是不想壞了尤大嫂的好心情,才會讓她隨意擺佈,我當然知道她抹過頭了。」

  她柔美的嗓音,還有不拘禮、天真的態度,深深吸引了他。霍毅若有所思地看著悅悅,可是眼睛上的焦距又好像在九重天外。

  他心亂如麻,原本簡單的計劃,突然間似乎變得困難了。心中無來由地湧起一股煩躁,他對悅悅的話聽而不聞,惱怒地說:「拿掉那累贅的頭飾和珠花,我和鈺銓在飯廳裡等你。」話裡透著命令式的威嚇,說完他轉身就走。

  悅悅錯愕地見他離開,一回頭猛然看見了鏡子裡的自己,竟然臉頰發燒泛紅,她著急地湊上前蘸了口口水猛擦,不但擦不去,卻又染到頸子上來了。

  霍毅和鈺銓在客舍的飯廳裡正談得起勁。

  「我知道你和一些同學們在搞什麼革命,你可知道這是要殺頭的。」

  「鈺銓!你知道我們主張革命志在推翻滿清,中國人需要自己站起來——」

  「可是……」鈺銓和霍毅兩人邊吃邊談,鈺銓還想說什麼,可是卻被眼前的人影給吸引住了。

第2章(2)  

  「霍毅啊——不談這個了,咱們昨晚談了一宿的國事還不夠啊!這些在英國我就聽了不少。你看!好標緻的美人,奇怪!昨天晚上,我在這飯廳裡等你們,也看了不少來往的人,怎麼就沒有看到這樣標緻的女人來投宿?」鈺銓早將國家大事拋到腦後,眼睛裡只看到從樓梯上緩緩踱下來的女子,她身上的粉紅小襖鑲著醒目的湖綠鍛邊,頭上梳了個精緻黑亮的髮髻,下梯間還露出了一雙纖纖的小腳。

  「什麼女子?」霍毅循著鈺銓的眼光,轉身回頭看。

  「你和悅悅都笑我這個人愛以貌取人,可是你們也不能怪我,好看的女子就像好花一樣,人人愛賞,像這樣雅致的小美人,雖然瘦了點,我還是過目不忘的。」鈺銓手裡端的熱茶這麼停在半空中,待他察覺,卻又忘了是要喝還是要放下才好。

  「你不覺得太瘦了點?」霍毅忍著笑,也加了些意見。

  「不不不!你有所不知,燕瘦環肥,各有所好,瘦有瘦的骨感和風情,我就是喜歡——」鈺銓說道。

  霍毅猛地站起身——

  鈺銓滿臉疑惑地擡頭看著霍毅,還沒來得及問,就見他走到桌旁拉開了長凳子,而這美貌的女子竟然一步步地靠近了四方桌準備入座。

  霍毅回到位置上,靠在鈺銓耳邊悄聲地說:「她就是悅悅。」

  霎時,鈺銓手上的熱茶「咚」的一聲摔到桌面上,灑了鈺銓滿身的熱茶。

  「你還好嗎?我幫你擦擦——」悅悅看見了,立刻從衣袖裡抽出了繡帕,搶步上前急急忙忙就往鈺銓兩腿間擦去。

  鈺銓大驚失色,嚇得站起身要往後退,沒想到碰到了桌子,茶碗和茶壺碎了一地,又撞到了長凳,一時之間響起了噼裡啪啦一連串的聲響,鈺銓失了重心,整個人竟然往後仰,重重跌坐在地上。「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你的,你還好嗎?疼不疼?要不要我扶你起來?」悅悅彎下身,想要察看鈺銓。

  「不用!不用!我自己會起來,是我太不小心了!不關你的事,不是你……我只是……我說的是……我在說別人……」鈺銓不斷揮手,又是心虛、又是慚愧,滿臉羞紅,不知所云。他長這麼大,還沒有在一個女人面前這麼丟臉過,更別提還一連丟了兩次。

  待鈺銓狼狽萬分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抖了抖長袍上的水漬,一擡眼就看到霍毅緊憋著氣假正經,可是眼眉間早溢滿了調侃的笑意,收也收不住。

  「我現在才深刻體會到什麼叫言多必失。」鈺銓斜眼瞪著霍毅,用手掃了掃桌上的茶水,悻悻然地自言自語,盡量不去理會週遭人對他行的注目禮。

  悅悅為了想掩飾鈺銓的窘態,故意引開話題。「什麼言多必失?我才不這麼認為!人長了嘴巴,可不只是為了吃而已;學會了說話,更要懂得好好利用溝通。不要怕說錯話,就怕不說話,只要有理,就能活得理直氣壯,連泰山也壓得倒。得失之間本來就不可預知,得了是幸運,失了算經驗,有什麼好怕的!你說是不是?鈺銓。」悅悅理直氣壯、稀里嘩啦地說個不停,結尾的時候收了氣勢,叫「鈺銓」這兩個字又特別輕聲溫柔,柔酥了鈺銓的骨子。鈺銓目不轉睛地聽得入神,頻頻點頭。

  悅悅輕柔婉約的嗓音,還帶點嬌嫩的稚氣,不疾不徐、不高不低,說什麼都像是好聽的銀鈴,叮叮噹噹地讓人聽了聲聲入迷。

  「霍毅啊——我現在才真的相信你會結婚,如果我晚一點離開英國,你可能就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告訴我!告訴我你們是怎麼認識的?」鈺銓早拋開了窘態,興致勃勃想要知道悅悅的一切。

  鈺銓的話裡半是傾慕半是探問,悅悅聽到了,全身又是發燒、又是發窘,其實最大的原因是怕被識破謊言的心虛。等到悅悅又聽見了他問起她和霍毅認識的經過,開始如坐針氈了。

  「悅悅,你說!」霍毅揚眉看著悅悅,一副瞧好戲的樣子。

  「你要我說?」悅悅張大了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

  「是啊——別忘了,不怕言多,就怕不說,理直氣壯的有什麼好怕?」霍毅邪魅地笑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我說的話你還真的全聽進去了!」悅悅翻了個白眼,心裡七上八下地準備打草稿。

  「說啊——」鈺銓整了整坐姿,準備好好地聆聽。

  「這……這個……我們是在朋友家認識的,他一見了我,就不可自拔了,托人又是送花、又是送信、又是說媒的——」悅悅邊說邊觀察霍毅的表情,看他頻頻點頭,悅悅受到鼓舞,更是天馬行空捏造一番。

  「真的?我不知道霍毅會送姑娘花,還這麼急躁呢!」鈺銓驚訝地說道。

  「我原本還想拒絕他,你也知道,霍毅這個人自視甚高,他以為讓他看中的姑娘都會受寵若驚,可我就是不理睬他。」悅悅仰起了瘦長的頸子,故意高傲地別開臉,不看霍毅。

  「你果真瞭解霍毅。然後呢?然後呢?」鈺銓追問著。

  「然後……然後……他像個牛皮糖似的緊追不捨,我嫁不了別人,只有和他成親了。好了,就這樣了!沒了!」悅悅長籲了一口氣,心裡還滿得意的。

  「悅悅,有關你們的事,霍毅一個字都不願告訴我,神秘兮兮的,我乾脆這會兒一次向你問個清楚,你們是在英國結的婚嗎?什麼地方?有哪些人在場?我都認識嗎?還有,我和霍毅這麼好的朋友,為什麼沒人告訴我?」鈺銓滿腦子疑問,不想還好,越想越是惱怒。

  「……」悅悅張口結舌地說不出話來。

  鈺銓還充滿期待地等著回答。

  停滯太久的沈默,終於讓三人都開始感覺到有股不安的情緒在空氣中流動。

  霍毅會找人假扮妻子,其實是為了逃避家裡逼婚。他原本就打算把事實告訴鈺銓,畢竟他一直都是他的同窗好友兼知己,許多事情根本瞞不了他。但是為了想要測試悅悅臨機應變的能力,他突然改變主意,因此才會捉弄鈺銓和悅悅到現在。

  然而剛才悅悅的一番解釋,已經初步讓他知道了她的能耐,此刻,霍毅認為可以對鈺銓說明真相了,也好讓他和鈺銓能夠再多想想周全的方法,幫忙隱瞞他的家人。

  可是這些想法和做法,霍毅從來沒有想到要和悅悅商量。悅悅的感受,他從未設想過,因為對他而言,她不過是他一百兩買來的丫頭,她本來就該什麼都聽他的才對。

  「鈺銓,我們是假扮的。」

  「什麼?」鈺銓問。

  「我們這對夫妻是假扮的。」霍毅回道。

  「假、假扮夫妻?」鈺銓又重複地說。

  「不錯!我為了逃避家人替我定親,六個月前寫了家書告訴我爹,說我在英國娶親了,其實一切都是假的。」霍毅語調中透著無奈。

  「可是,你……你和悅悅,她……你們……」鈺銓還是沒有搞懂,天下間有哪個女人會做這樣的犧牲?

  「她是我在松元崗——」

  霍毅的話還沒有說完,悅悅猛地站了起來。

  「不要說了!」她大聲地阻止霍毅說下去,臉色一陣蒼白,全身因為受到羞辱而發燒沸騰。她不敢置信,他要告訴鈺銓她幾乎淪落妓院嗎?

  悅悅一陣心寒。她不懂,既然霍毅這麼狠絕地要打碎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尊嚴,早知如此,當初他又何必要她偽裝呢?

  她還寧願一開始,在鈺銓的面前就是個落魄逃難的女人,總比被人踐踏自尊強。

  「霍毅,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對鈺銓說實話?你分明就是在作弄我、作弄鈺銓!」悅悅怕他說出自己低微的身份,竟有一股即將爆發的憤怒。

  「作弄我?我不介意的、我不介意的……」鈺銓理出了一點點端倪,開口想要解釋他和霍毅是多年的好友,對於對方的作弄早就視同家常便飯了;可是看著悅悅惱怒漲紅的小臉,他竟然說不出話來。

  「你不介意,我介意!霍毅,你可以早把實情說出來,省得我在這裡做戲。你害我要瞎編說謊,讓我受窘難堪,還要打扮入時來配合你,你看得很高興是不是?原來這一切全都只是為了讓你看好戲!雖然我是你用一百兩買來的丫頭,可是我還有自尊;你別以為你有幾個臭錢,就可以高高在上的為所欲為,完全不體諒別人的感受!對不起!這個遊戲我玩不起,我——不——玩——了。」悅悅的聲音因哽咽而顫抖。

  她恨不得將手中的茶水潑在霍毅身上,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了下來,惡狠狠地回頭望著鈺銓。鈺銓看著她手裡的熱茶杯,不禁瑟縮地將身子往後靠,他可不想再潑濕身子了。

  「還有……鈺銓,我要奉送你一句話,交友不慎。」悅悅說完,重重地放下杯子,不等他們兩人有所反應,轉過身就離開。

  霍毅看著悅悅的背影,心裡直覺有一件事情發生了。

  他完全被震撼住了,看著她動氣,竟然也能牽動住他的心,悅悅生氣的眼眸裡透著深不可測的神采,照得他目眩神迷。

  他以為悅悅不過是個貧困人家的女兒,沒有讀多少書,在逃難時逼不得已被家人賣到妓院。不可否認的,初始的印象就讓他的心底有一點鄙視,一點不屑,當然態度就更顯出了傲慢和輕待。

  他以為他擁有她,理所當然地可以左右她、支配她,所以才不想費心向她解釋,讓她瞭解真相,只是一味指使她照他的話做。

  他忘了她是個有血有肉的女人,還是個很有吸引力的女人。

  他在她面前築起的高牆,竟然慢慢倒塌。

  他開始懊悔了,悅悅完全不是他所想像的女孩。

  六個月前,霍毅從英國寫了那封家書、決定回國後,就費盡心思不停地在計劃。一直到他遇見了悅悅,他以為找到了最好的解決方法,可是當計劃裡面有了變質的情緒後,不但搞亂了他所有的判斷力,到最後還有可能會讓他全盤皆輸。

  這個計劃,根本不能用邏輯來考量了。

  他想要追上前,可是他的雙足卻像有千斤重般的寸步難行。

  他想要說一句道歉的話,卻好像有個硬物哽在喉間。

  「我看悅悅送我的話,我真的要好好想想了。」鈺銓說道,他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見悅悅離開時,眼尾閃動的淚。

  霍毅沒有回答,他只是將手扶在前額,粗魯地往後撥開他一頭短髮,好像可以將煩惱全撥到腦後似的。

  「好了!我看這次你是碰釘子了,霍二少爺,你可要老老實實、從頭到尾地說給我聽,一句話、一個字都不能造假,知道嗎?否則——」

  「否則怎樣?」霍毅擡起頭,一副不受威脅的神情。

  「否則——我就馬上通知你爹,說你在英國成親是假的,要他馬上替你找個名媛淑女定親,擇期成婚,免得你成天在外到處欺騙誘拐良家婦女,破壞社會善良風氣。哈哈哈——哈哈哈——如何?」鈺銓得意地大笑不止,他總算射了一記回馬槍。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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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2 14:50:53

第3章(1)  

  悅悅跑回了房間,重重地將門關上。

  一隻落單的燕鳥吱吱的長鳴,正從窗外飛掠而過——

  她怔怔地站在門後,看著鏡子裡那個孤獨的身影,悲涼的情緒就這麼毫不留情地襲上心頭。她好想家,好想娘,好想爹,好想弟妹——

  挑燈含淚理雲鬢,萬里飛燕報可憐。為問生身親父母,賣兒還剩幾多錢?

  悅悅忍不住想,爹娘賣了她後,生活真的有改善了嗎?

  突然間,她跑到床邊一陣東翻西找,找到了寶藍壓金線的繡花包袱,裡頭有她從家裡帶來的衣衫,雖然都是些粗布陋衣,但她心想,此時此刻不正適合自己的身份?

  她黯然脫下身上的粉紅衣衫,撫著繡功精細的滾邊,雖然不捨,但還是將它們細心地折疊起來,擺在衣櫃上。

  她僅著褻衣,拿起了自己破舊的衣衫,正要披上時,門霍然被打開——

  霍毅沒有想到悅悅正在換衣服,就在他打開門的那瞬間,悅悅白皙光潔的手臂、纖細的身材一覽無遺。

  「啊——」悅悅急急披上衣服,又羞又氣地懊惱自己忘了鎖門。

  「我、我等你!」霍毅清了清嗓子,掩飾尷尬地關上門,愣愣地站在門外。

  不一會兒,待他們兩人站在房內時,一股尷尬的沈默充塞在空氣中。

  「有關你的事,我並沒有想要全盤都說。」霍毅終於打破了沈默。

  他是來解釋的?悅悅心中暗暗築起了一道防衛的牆。

  「才不是!你正要說、你正要說我是你在松元崗用一百兩買來的丫頭,你正要說我原本是要賣身給妓院的,或許你還會想要炫耀那張賣身契,是不是?我阻止你說下去,是想替自己留下一點點僅有的尊嚴,如果你想作弄人,也該有個限度!」悅悅哽咽地責備著。

  「你如果不要這麼性急,就會知道我並不是要這麼說。」霍毅道。

  「你敢保證嗎?我寧願你一開始就告訴他實情,我也不必自以為——自以為自己真的是個不同身份的人,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好像被你出賣了——」

  霍毅一個箭步上前,一把抓起了她瘦弱的手腕,將她整個人用力的拉近了自己的胸前,讓悅悅好好看著自己。

  「你這個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笨女人,你以為你很瞭解我嗎?」霍毅低吼著。

  悅悅露出驚惶的神色,正想替自己辯解。

  「閉嘴!這一次你要好好聽我說完!」

  霍毅放下她的手,直視著她的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後,緩緩說道:「對不起,我沒有把事情對你說清楚,是我的錯!我長年在國外奔走,這幾年來,家父時常來信要我回鄉娶親,可是我一直沒有答應。幾個月前,家父又來信說我大哥身體不適,所以這次我不得不回來。這一次義和團在北京作亂,因此我家人要離開北京避難一段日子。我們說好全家要在河間府碰頭,逗留三個月,我知道,如果我不帶個妻子同行,我家人勢必會強逼我娶親。這個難題在我心中盤旋已久,直到我在松元崗的破屋裡聽到你的聲音。」

  看悅悅聽得出了神,霍毅頓了一頓,又接口說:「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下這種決定。你的聲音……只因為聽見了你的聲音,我就想到了這個方法。我絕對沒有要作弄你的意思,我只是不想成親,而這是惟一讓家人斷念的方法。」

  「你為什麼不想成親?」

  「我不想被婚姻束縛。」

  「婚姻是一種束縛嗎?」

  「難道不是嗎?反正三個月後,我就要離開了,我有攸關國家生死存亡的任務在身,我不想為誰停留,更不想有任何的牽掛——悅悅,請你務必幫我。」

  第一次聽見他語帶懇求,悅悅不禁有點受寵若驚,甚至更有點怦然心動的感覺。

  霍毅從懷中拿出一張折疊成四四方方、還透著紅色泥印的薄紙,牽起悅悅的小手,就將紙往悅悅的手心裡放,說道:「這紙賣身契還你,從現在起,你是個自由的人了,我原本就不該用金錢來買一個人,你說得對,我不應該不尊重你的感受。假扮的事鈺銓知道,僅此而已,他會和我們一起見我的家人,替我掩護。如果你還願意幫我的話,我會在樓下等你收拾好,即刻啟程。如果你不願意,午後,我就離開。」

  「你、你說……我、我可以隨時回家嗎?」悅悅低頭看著,不敢相信賣身契就這麼躺在自己的手掌心裡,還熱呼呼地傳來霍毅的體溫。

  「沒錯!」霍毅毫不猶豫地說道。

  「可是、可是你的計劃,你的計劃不就、就泡湯了?」伶牙利齒的悅悅一時間竟然說話結結巴巴。「這你不用煩惱。」

  「可是……」悅悅的嘴像熱壺裡滾湯圓,什麼都倒不出來。

  「你決定吧!」霍毅說完,即轉身離開。

  悅悅坐在房內的土炕上,手裡頭攤著賣身契,她讀了又讀、看了又看,並沒有考慮很久,一會兒後,靜靜地換下了衣服,收拾好隨身的衣物,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悅悅的父親是個有學識的貧儒,雖然晚年落得一身貧病,還為了還債不得不賣女解困,但過去他在大戶人家做事時,卻從不貪不賄、堅守信義;悅悅在耳濡目染下也深知一言九鼎的道理。

  她認為自己應該要完成和他的約定,才能無累無債地回家。

  她不知道這一個決定,將改變自己的一生。

  霍毅和鈺銓站在客舍的櫃檯前,看見了身穿粉紅色小襖的悅悅走近,兩人都掩不住歡喜的表情。

  霍毅和她兩人四目交投,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慢慢地在心裡形成,他們交換了微笑,像是一種承諾的印記。

  三人總算進了河間府。

  在這動亂不安的時候,這裡是惟一被視為安全的地方,原因是有位鑲黃旗的徐都統用武力把搗亂的義和團、拳匪和散兵全趕出了城外,城門口並派有重兵把守。

  霍毅在路上向悅悅大略解釋了霍家的概況。

  他的老家在北京城,父親是個富有的商人,霍家在北京和其他省分都開設了不少家商舖。

  然而因為外國聯軍攻陷了沿海的炮台,戰爭的氣氛瀰漫了整個中國。再加上北京城裡的義和團,仗著滿清朝廷的秘密掩護,在城裡大肆殺戮外國人,凡是和洋人沾到一點邊的,不論漢人、旗人,都有可能被義和團的人傷害或屠殺,百姓們紛紛四處逃難。

  霍家因為和洋人做了不少生意,為了躲避災害,霍老爺子計劃和霍毅到河間府碰頭,等事情平息了,再一同回北京。

  蘇鈺銓領著他們來到了城內的一處大屋,這裡是霍家為了避難而臨時找的大宅。

  假媳婦,最終還是要見公婆的。

  霍家臨時住的大宅雖然比不上在北京的堂皇,可是在河間府裡已經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宅院了。

  悅悅用一天的時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進到了大宅,還是兩腿發軟、手心冒汗。

  霍家府裡幾個當差的男丁,還有兩個丫頭,在看見霍毅後,立刻迎上前,提起霍毅手中的大皮箱和身後幾件較小的衣箱。

  他們幾個人穿過石砌的天井,來到第一個廳堂後,又穿過一道長廊,才來到了第二個廳堂。

  在踏入大廳的門檻前,霍毅回身緊握著悅悅冰冷的小手,扶著她走進了寬敞的廳堂。

  一位穿著鮮艷富麗、滿頭白髮的老婦人,蹬著小腳,首先上前迎了過來。悅悅看見霍毅恭恭敬敬地向老婦人行禮,自己也趕緊跟著作勢低頭欠身。

  「姥姥、爹、娘,我們回來了!」霍毅看了一眼老婦人身後的父母親說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老婦人是霍毅的祖母,喜滋滋地說著,儼然是霍家地位最高的長輩。「你還記得回來——」霍老爺、也就是霍毅的父親,明明喜見遠行的麽兒歸來,但說起話來還是冷冷的。

  「姥姥、爹、娘,這是悅悅,你們的媳婦。」霍毅將悅悅推到了他的身前,悅悅不禁覺得自己好像市集裡掛在鐵鉤上的鮮肉,正讓人評頭論足、秤斤論兩。

  「霍毅,你好——真是好兒子,你就是怕奉父母之命,才會等不及自己找個姑娘家成親,也不理會家裡人同不同意,我真是白養你一場。」霍老爺自從在霍毅的信裡知道他已在英國娶親,震怒生氣了好幾個月,想好了斥責的話,就等著這一刻。

  「是啊!毅兒,你真是不應該,娶親是這麼大的事情,你也不和家人商量,你……太讓咱們失望了。」霍母斂起眉心,也忍不住責備了兩句。

  悅悅聽到了這許多的責難,心慌意亂之下,砰的一聲,霍地跪倒在霍家夫婦和霍老夫人面前,說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姥姥、爹、娘,求您們不要再責備霍毅了。是我……我喜歡他、想嫁給他,一心想和他回來中國見你們,可是路途遙遠,孤男寡女的長途遠行又不太方便,我家人才會建議先在英國成親。我們沒有經過您們的同意,實在是情非得已,我願意代霍毅承擔所有的過錯,你們要罰,就罰我吧!」悅悅將頭埋在胸前,心誠意真得幾乎連自己都要相信自己了。

  全場一片靜默。

  鈺銓張嘴看著這一幕,對悅悅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霍毅也全然沒有想到悅悅會演出這一段,他就好像在台下看戲的導演,雖然他的演員脫了詞,可是自由發揮的結果卻比原來的情節還要精彩。

  霍毅開始對悅悅另眼相看了,他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太低估她了。

  「是誰說要罰來著?誰要罰誰?他得先來罰我這把要踏進棺材的老骨頭!娶親是喜事,哪裡有人鬧得像是犯了滔天大罪一樣,難道你們希望毅兒一輩子打光棍嗎?你們比我這老太婆還不懂,現在正流行自由戀愛嘛——」霍老夫人睨了兒子一眼,壓住了霍毅父母的怒氣。

  接著霍老夫人又滔滔不絕地說著:「來來來,來我這裡,我的乖孫媳婦兒!你啊——真像我年輕的時候,這麼堅持、這麼多情。你喜歡他?想嫁他是嗎?一定是咱們霍家這愣小子長得儀表堂堂、一表人才的,你才會非嫁他不可,對不對?我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當年我看上了東門口賣對聯的窮秀才,回家就告訴我爹打死我都不嫁別人了,把我爹氣得——你看!他們哪裡知道,要不是有我,今天哪有他們?」

  悅悅上前緊緊握住了霍老夫人枯皺的雙手,感激涕零地說道:「姥姥,您人真好,好像我的活菩薩,我一直擔心害怕了好幾個月,就怕您和爹娘不肯接受我,不……不喜歡我——」悅悅假戲真做地紅了眼睛,斗大的淚珠就這麼滾滾滴落下來。霍毅和鈺銓看得目瞪口呆,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了。

  「哪裡的話!來!不要哭、不要哭!我的乖孫媳婦兒,讓我看看你——真是清秀的孩子,下頜圓厚、嘴小眉俏,身子骨雖然纖瘦,但是背挺腰直,是個能當家的模樣。我惟一不喜歡的,是你太瘦了,從今天起,我天天叫廚房替你燉些補藥、雞湯,你們成親也有六個月啦——怎麼這肚皮還是這麼扁,你可不要學霍毅的大嫂碧柔,怕生孩子,結婚四年了,連一個籽兒都冒不出來。」

  「我……」悅悅聽到姥姥的話,羞得手腳不知道要往哪裡擺。

  「來……和我到屋裡去,我有見面禮要給你。這裡讓他們去說,咱們什麼都不要聽!」姥姥拉起悅悅的手,二話不說就將她往房裡帶,悅悅轉身對霍毅發出求救的眼神,然而剎那間——悅悅見到了霍毅眼中有一抹鼓舞的溫柔。

  那一抹溫柔,瞬間融化了悅悅的心。她察覺到了,自己似乎因為他而產生了什麼變化,她心想,是愛嗎?最好不是,因為這全是一場戲而已,如果只是如此,那麼她最好把它收藏好,永遠都別顯露出來。

  霍老夫人在房裡接受了悅悅的叩拜,並且還送了她一隻翠玉綠環。

  她們閒話家常一段時間後,就指派了一名丫頭將她帶回房間卸下所有的行裝。

第3章(2)  

  當夜,霍家替霍毅設宴洗塵。因為怕說錯了話,悅悅收斂起一貫多話的態度,在宴會上羞答答的像個新娘子似的。全場就只有鈺銓知道實情,但是,他雖然時常用一種揶揄和調侃的眼神取笑霍毅,不過對悅悅,卻只有一股傾慕含情的感動。

  用餐時,霍毅不時和鈺銓用英文交談,霍家夫妻和霍老夫人聽著,好像在看出沒有聲音的默劇似的,心裡老大不高興,過了一會兒霍老爺首先就發難了。

  「霍毅,你現在回來了,不準你再說這些怪腔怪調的洋話,這裡是中國,在我霍家的宅子裡,就不準你們在長輩前說洋話,你是欺負咱們沒讀過外國書嗎?虧你還是讀過漢書的人,這點做人的道理你還不懂嗎?」霍父疾言厲色地說道。

  「是的!爹,我們不會再說了。」霍毅答應得乾脆。

  他們哪裡想得到,這全是霍毅和鈺銓的把戲,他們故意這麼做,好讓霍父惱羞成怒。現在霍父中了霍毅的圈套,定了這個規矩,剛好正中霍毅下懷,如此一來,悅悅就不用擔心,謊稱從英國來,卻半句洋話都不會說的糗事了。

  「鈺銓,你認識悅悅在英國的家人嗎?他們是什麼樣的人?」霍母禁不住想要知道所有的細節。「這、這,悅悅的父母人很好……她的父親在英國經商,時常幫助咱們中國學生,還很關心國內的情勢,逢年過節時,都會請我們到他家聚聚,吃吃家鄉味的東西。」鈺銓說著心裡預先準備好的底稿。

  霍父仔細地重複了一遍鈺銓的話:「她的父親姓林,在英國經商,還時常幫助中國學生……我想起來了,一定是這個人!到英國有成的商人,就屬此人,不作第二人想。北京的柳大人曾經向我提過這號人物,他叫林之棟,我們都知道他在英國是赫赫有名的人,原來——原來悅悅就是他們的閨女!」霍老爺自說自話,也沒有人反駁,一個不是事實的事實,就這麼被定論了。

  悅悅見謊言越扯越大,著急地看著霍毅,然而他卻只管低頭夾菜吃飯。

  「原來悅悅也是有頭有臉人家的女兒,人說龍配龍、鳳配鳳,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霍家的兒子可真有眼光,不是嗎?」霍姥姥聽到了兒子的話,樂得合不攏嘴。

  「是這樣就好,我原先還擔心霍毅會為了敷衍我們,隨便找個人來假扮充數,騙咱們沒出過洋的人呢!要是真的這樣,不活活把我們氣死才怪,咱們霍家在北京城可丟不起這樣的臉。鈺銓,現在聽你這麼說,我心底這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霍母長籲了一口氣說道,她就怕霍毅娶了個門戶不相當的對象。

  悅悅聽到了霍母說的話,嘴裡的飯菜頓時變得難以吞嚥,吃著滿桌的佳餚好像在嚼臘似的。可是身旁的姥姥還是不停地為悅悅夾菜,霍家的人越是接受她,她良心受到的譴責就越深。

  霍毅狠狠地看了鈺銓一眼,好像在責怪他起這個頭,鈺銓愧疚地縮了縮頸,不敢再多言,只好埋頭努力加餐飯。

  人啊——只要說了一個謊話,往後就要不停地說一百個謊、一千個謊來圓。霍毅心裡有數,反正他早下定了決心不會長期停留,將來的事就將來再說了。

  悅悅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夜裡,丫頭們進進出出的,換個衣衫只消伸出雙手讓人套上,連卸個頭飾都有人動手。看著房裡那絲綢門簾、琉璃窗、細綢被緞,她有些失神。這種排場、這種富貴的日子,悅悅不是沒見過,只是和自己向來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這種福,悅悅從來不奢望享。她知道自己將來還是要回她老家去的,現在就好像是暫借了孫行者的觔斗雲,飛到天界裡遊遊晃晃,早晚還是要回到塵界,安安分分地過活。

  「二少奶奶,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時候不早了,您盡早歇著。」丫頭們離開前說。

  悅悅想回話,又於心不安,只有點了點頭。

  不多時,霍毅開了門進來。

  「悅悅,我想今晚還是在這房間裡暫宿一晚,免得讓人起疑。」霍毅關起房門說道。

  悅悅脫下小鞋,坐上了榻,將錦被拉得老高直蓋到鼻樑,露出了一雙圓滾滾的大眼睛。

  霍毅看了好笑,直說:「你放心好了,咱們不會假戲真做的。」說完,他拎起了一個繡枕走到窗前的臥榻。

  他吹熄燭火,房間裡一片漆黑靜默。

  霍毅在臥榻上連續翻了好幾個身,弄出不少聲響,悅悅忍不住說:「你也睡不著吧?」

  「嗯!」

  「霍毅,我問你,你為什麼要離開家呢?」悅悅問。

  「很多原因——」

  「選一個說吧!」悅悅說。

  「忘記了!」

  「你離開這麼久了嗎?這種事怎麼會忘記?你的家人都這麼關心你,姥姥這麼疼你,我不相信你會想要離開,而且還不打算留在他們的身邊孝順他們。如果不是情非得已,我一輩子都不會想要離開我的爹娘和弟妹。我想,你的原因一定不是這麼簡單。」悅悅睡不著,打開話匣子後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像

  「錯了!就是這麼簡單,我是自願的,你是被賣的,沒有什麼可說的。」霍毅心中突然起了一股無名火,不是氣悅悅,而是氣自己,只是悅悅不懂。

  她不再說話了,翻了個身,纖瘦的背在暗夜中微微抖動。

  我是自願的,你是被賣的。

  她心裡頭恨著這兩句話,這兩句話,就這樣道盡了他們天差地別的身份,是事實,卻沈重得讓她無法負荷。悅悅側躺著身體,兩邊的肋骨隱隱地重痛起來。

  「你想家嗎?」霍毅內疚地想要表達關切,他知道自己說了重話,雖然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可是卻可以想像得到她難過的樣子,連帶地連他的心也揪痛了起來。他的理智一直在抗拒著,他不想走到這一步,這個完全陌生、完全意外的境地。

  悅悅不想回答,怕他會聽出她哽咽的聲音裡,帶著對家的思念和孤單。

  「悅悅——」

  霍毅的聲音變得近了。

  「悅悅,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還想聽我離家的原因嗎?」霍毅坐到了床沿,他只是想要看看悅悅。

  悅悅搖了搖頭後,才又開始後悔了,她是真想知道的。

  「來日方長,或許我會有機會告訴你的。」一心只想要打破這可怕的岑寂,霍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說什麼。

  這幾天,他不知不覺地習慣了她的多話,此刻悅悅的沈默竟然讓霍毅感到心慌,沒來由就是想要聽聽她的輕言軟語。

  悅悅聽著他溫柔的語調,心也跟著軟了,要再生氣也難。

  「悅悅——」霍毅突然一手抓住她的細肩,將她翻過身面對著自己。

  月光下的她,就像一朵潔淨的雛菊,細緻的五官秀麗無常;恍惚間霍毅彷彿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地低頭,心想一定是這溫柔的香氣撲鼻,誘得他想掬一把清香。

  奇怪的是悅悅竟然忘了推拒,看著他的俊顏,彷彿這是注定好的一刻,前世今生就等著這一幕,當他貼向她的唇時,好像又回到了夢境裡,在夢境裡可以撤了心防、可以捕捉到將來會令她惋惜的殘缺。

  她感覺到,霍毅的唇是暖的、身體是溫的,他的懷裡是一個最舒適的港灣……但是雖然她很想停留,但他們彼此都清楚,這裡不是她最終的目的地。

  這感覺原本只像裊裊的輕煙,霍毅只想淺嘗即止,可是怎知一碰到她的唇,一絲火焰沒來由地躥起,迅速的蔓延燃燒——他直覺她是一泓清潭,潛進深處會是暖和的溫泉。

  悅悅心中難掩不安,她恍然了悟,原來在破屋裡,霍毅打開麻袋將她救出的那一剎那,她就愛上他了。

  她不拒絕的原因就是如此,愛——這東西,悄悄的來了,縱使天塌下來了,它還是會在那裡,這一刻,她義無反顧了——

  霍毅閉著眼享受著這細軟的膚觸,他的身體要他繼續,然而當他吻到了一滴苦澀的淚水時,理智命令他驟然停手。

  他猛然睜開眼推開了悅悅,故意不看她,怕會失了決心。

  「對不起!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霍毅冷靜說完後,就回到他的臥榻,躺下了身。

  黑暗中,這樣的沈靜還是掩蓋不了兩人侷促不安的心情。

  這火勢來得凶,是他點燃的,他要負責熄滅。

  突地,他從臥榻上一躍而起,開了門大步跨離房間,又「砰」的一聲關緊了門。留下了怔忡不安的悅悅。她捧著心,還沒來得及平息這心跳,又被重重地撞上,心擰得又快要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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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2 14:51:46

第4章(1)  

  一早,悅悅一睜開眼,就往床前的臥榻上瞧。臥榻上的枕子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床邊,軟榻上除了放茶的小幾,別無一物,四周空蕩無人,雖然她心裡還是清楚地映著他昨夜躺在那裡的姿勢。

  悅悅不等丫頭來喚,就逕自起身著衣梳髻。

  她推開房門,終於看清楚房前的庭院。如雲如海的梅花綻放得奪目攝神,今年的冬季來早了,漫漫一片的梅樹好像在向悅悅招手。她趕緊翻了翻櫥櫃,意外地找到了一把剪子,隨後就往園子裡跑。

  她在梅林中四處穿梭奔跑,不經意地抖落了滿地花瓣,有的飄落在她的肩上、衣上,有的就依附在她黑亮的髮髻上。

  悅悅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下不了決心要從哪一枝下手。盛開的美艷,但含苞的清雅,有的是一叢的素白、有的是一抹的艷紅。

  悅悅拿起剪子「咋嚓」一聲,剪下了一枝白梅。

  「人說梅花有一股冰清玉潔的靈氣,你剪梅,不怕得罪了花靈?」霍毅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悅悅的身後。

  悅悅沒想到也有人和她一樣,起了個大早來賞梅,毫無預警地被嚇了一跳。

  她陡然甩開了手上的梅花枝,退後一步,竟然退到了霍毅的胸懷裡,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你嚇到我了!」悅悅趕緊退了開來,繼續和他保持距離。

  在一剎那間,悅悅感受到了他堅實的肌肉,好像就算用手捶打也紋風不動似的。

  「你嚇到了,就表示你相信了。」霍毅得意地笑笑,撣了下胸前的花瓣。

  「我才不信!花如果有魂,那麼草也有草魂了,那我們吃的菜也有魂,水果也有魂,那些吃齋念佛的人不全要餓死了。人為什麼要想那麼多呢?真是自尋煩惱。」

  「那麼你不相信鬼魂了?」霍毅心裡暗暗地佩服她的聰明。

  「那你呢?」

  霍毅沒有回答問題,只是定定地看著她說:「你真聰明。」

  被霍毅讚美,又讓他看得羞紅了臉,悅悅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突地,發現霍毅的手直挺挺地伸向自己,悅悅像驚動的鳥兒,想要退開。

  「別動!」霍毅一手定住她的右肩,一手細心的、耐性的,將她髮髻間的花瓣一片片拂去。

  悅悅就這麼安靜地站著,低著頭、絞著熱燙燙的雙手,感受著他放在肩上的重力和溫熱。

  霍毅食指無意間輕觸到她弧形的耳墜,順著眼光的焦距望去,就見到悅悅臉頰透著霞紅。他猛然想起了昨夜裡他一觸即發的激情,現在她的無言像是在撩撥他、挑釁他,沈靜的悅悅更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他只是個平凡的男人啊——霍毅正想要低頭。

  「你們看看!他們小夫妻真是恩愛啊——」

  「二少爺好有情意。」丫頭們欽慕地說著。

  「是啊——他們讀洋書的,就是開化了點,光天化日的——」

  悅悅猛然回神,回頭看,才知道僕人們都起身了,就站在後頭,一邊指指點點的,一邊捂著嘴想掩飾笑意。

  「我要進去了!」

  悅悅羞怯地想要回房,沒想到霍毅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

  「別走!讓他們看。」霍毅說道。

  悅悅的心情,好像從火山口一下子墜到了冰湖底。原來他早就知道傭僕們在旁邊了,所以故意演戲給他們瞧,原來,她在他眼中看到的柔情全是假裝出來的。

  不錯!從一開始,他就說得一清二楚,假裝扮夫妻!不是嗎?而他假得真徹底,連夜裡沒有人時還是可以假裝。她不禁苦笑著。

  「我……」

  「二少爺、二少奶奶,老爺和夫人在前廳等你們,今兒一大早,北京那裡就來電報了。」管家從前廳的方向而來,排開了丫頭們,來到霍毅的跟前。

  「悅悅,走吧!」霍毅拉起悅悅的手,就往廳裡走去。

  悅悅靜靜地尾隨霍毅,經過了長廊、走過了內院,到了盡頭,忽地看見長廊旁有一株盛開的小桂花樹。沒想到在這樣的深院老宅裡,卻有這樣的花枝盎然獨立,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這一株桂花,形影單只地獨活著,努力地開花想得到他的青睞,只要他回眸探看,就值得今生的綻放。

  她偷偷地端詳他寬闊的背影,看著他走路時的大闊步,偷偷想著他說話時,挑著單眉、不置可否的神情;還有他不說話時,滿腹心事化不開的樣子。她——愛他,撞在胸口上、每一個一起一伏的心跳都是在說著,愛他、愛他。如果他聽得到她的心為他律動的聲音,就會懂,就會回頭——

  只是霍毅腳步踏得又快又穩健,渾然不知悅悅如何辛苦努力跟隨、還有她不可救藥的戀戀深情。

  眼看他就要跨進前廳的門檻時,他停下了腳步,猛然回頭,還伸出了手,等著她趕來。

  他扶著悅悅,用一種禮貌的、有距離的方式,幫她跨過高高的門檻,一同來到了前廳,只見霍毅父母滿面愁容。

  「爹、娘!」霍毅和悅悅同聲喚著。

  「毅兒、悅悅!來——」霍母揮手示意。

  「爹!霍管家說北京來了電報,有什麼消息嗎?」霍毅詢問。

  「你來看看,這是你大嫂從北京傳來的,電報局的人一早就送來了。」

  霍毅看著信裡的內容念道:「霍楚病重,請速回。」

  「沒錯!這次離開北京避難,留下你大哥和大嫂在城裡,我實在是不放心,當時就是因為你大哥身子不好,不適合長途跋涉,才沒有一同出來。」霍老爺說道。

  「是啊——我以為大哥和大嫂會來河間府,咱們在信上說好的。」霍毅心裡有股不祥的預感。

  「當初是這麼認為,可是現在情況不同了,這時局天天在變。霍毅,我要你和咱們回北京,即刻就啟程!」霍老爺斬釘截鐵地說。

  「可是……爹,我和悅悅的船票都訂好了,三個月後,我們就要回英國去了。」霍毅哪裡知道,人算不如天算,他當初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劃,不但變了質,還要從頭到尾徹底瓦解。

  「怎麼?難道你一點都不關心你惟一的親手足嗎?你大哥病重,如果有什麼不測,你會終生遺憾!」霍父疾言厲色地說道。

  「爹,我有難處——」霍毅還想做最後的掙紮。

  「什麼難處?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英國和那些學生、華僑們在搞什麼活動,我都知道,我沒有攔你,你可不要太明目張膽。自從你四年前離家,我就像是丟了個兒子一樣,現在你自己成了親,就忘了親爹娘了,更遑論是你的大哥。想不到讓你留個洋,你就把五倫人常全丟下了!還妄想改變中國?哼!只要你對父母不能盡孝,就全是空談!很好——你如果不跟我回北京,我就……」霍父震怒異常。

  悅悅搶在霍父還沒有說出重話以前,握住了霍母的手,看著霍父說道:「爹、娘,霍毅的大哥病重,我們是一定要回去看望他的,是不是?霍毅!」她回頭看著霍毅。

  霍毅聽得心中五味雜陳……

  他不禁要感謝悅悅。她是個聰慧乖巧的女子,雖然在他的面前特別多話,但在長輩面前還不曾失禮,事實上還十分得體地替他解了不少危。他慢慢發現了,她是美麗的,她有一種從性靈散發出的美感,吸引他開始注意她的每一個顧盼、每一個音節、每一股天然的風韻。雖然他極力掩藏心中慢慢釋出的情愫,但還是掩不住在注視她時,偶爾會透露出一些傾慕的神采——

  「悅悅,那麼我們就回北京吧!」霍毅的話裡沒有問號,他心想,她該知道這是她提出來的,況且三個月的約定還是不變,只不過是地點改變了。

  「嗯!」悅悅點了點頭。

  「太好了!悅悅,我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好媳婦,霍毅這孩子太野了,很不聽話,從小就是離經叛道的,讓我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才會將他送到英國——」霍母喜悅中不禁想起了霍毅離家的原因。

  「離經叛道?」悅悅不禁笑了,看不出沈穩的霍毅也有年少輕狂的時候。

  「是啊!記得他十五歲的時候,就曾經偷錢到妓院裡替個雛兒贖身,你說這還不夠離經叛道嗎?」霍母說道。

第4章(2)

  「偷錢?贖身?」

  「可不是!他十五歲到學堂讀書,被那些狐群狗黨們給帶壞了,不但贖了個妓女回來做丫頭,還惹得人家姑娘想要獻身報恩。除了這些,他還會四處打抱不平、和人打架生事,還成立過什麼幫會的……這種有辱門風、丟臉的事,還是讓我先告訴你,免得你從下人們的口裡聽來更不堪;還有——他和他大哥兩人一同看上……」霍母全心將悅悅當作了自己的女兒,竟然要將霍毅年少的糗事全都抖出來。

  霍毅急忙出聲阻止。「娘!不要說了。」

  「怎麼?你害羞了?我還有一大籮筐的事還沒說呢!霍毅和他大哥霍楚——」霍母提到大兒子,忍不住胸中一哽,竟說不下去了。

  「好了!我這就吩咐下去,叫大夥準備收拾,明天一早就出發。」霍父說道。

  「可是,爹!現在回北京的路上還不太平靜,咱們可得小心。」

  「我備了五輛騾車,都是有經驗的車伕,咱們避著大路,多走鄉道——」

  即使事先已有妥當安排,霍毅還是不由得擔心,他一路來到河間府,路上遇見了不少散兵,也聽了不少傳聞。

  當聯軍打進了北京城,義和團便四下逃竄。滿清的士兵有的暗擁義和團、有的又要聽命行事、有的又疲於應付聯軍,以致有許多散兵脫隊,聯合了逃竄的義和團,成了四處行搶的劫匪。

  現在又逢黃河引發的大汛,四下全是難民,簡直是雪上加霜。然而霍家老爺擔心大兒子病重、家園不知是否依舊,不由得想不顧一切啟程回北京城。

  北京城,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一定是離家更遠了。悅悅心裡沈甸甸地想著。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離開過父母,沒想到一被帶走,就是這樣狠心地被賣斷,十七年的親情,用幾十個銀洋就了結。悅悅邊收拾、邊淌淚,一想到要走這麼遠的路到更陌生的地方,她心裡就慌。三個月後怎麼回家?就算回到了家,他們還會在那裡嗎?如果找不到家人,她不就又要孤零零一個人落了單……

  驚覺自己熱燙燙的淚滴到了手,圓圓鼓起的淚水又順勢滑下。

  突然眼前遞來一條折疊好的白手帕,悅悅轉身,霍毅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她的身旁。

  「擦一擦吧!」霍毅柔聲說道,連眼神裡都透著溫暖。

  看著白淨的帕子,悅悅想到自己可是滿臉鼻涕眼淚,不禁躊躇起來。

  「不用!我自己來——我可以!」悅悅用手揉了揉眼、吸了吸鼻子。

  「你又要我自己動手來嗎?」霍毅拉近了想要躲開的悅悅。

  悅悅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忍不住回頭看他,於是就躲不掉他的白帕子迎面而來,待他輕輕擦拭掉兩頰上的淚水後,霍毅又將白帕子往她的鼻間放著,說道:「擤一擤你的鼻涕。」

  悅悅順從地照做,擤得好大聲,連回音都聽得見,隨後趁他還沒收回懷裡時,悅悅一把搶回了他的帕子。

  「不要再收起來了,我洗一洗還你。」悅悅將帕子揉在手心裡。

  霍毅笑了笑,笑她的認真。

  「悅悅,我沒有料到要回北京城,雖然是個約定,但我……我還是要謝謝你。」霍毅此刻已換了張冷漠的臉孔來掩藏對她的情愫。

  原來他只是來道謝而已。悅悅心裡好失望,而奇怪的是,悅悅想不透自己又在期望什麼。期望他會說喜歡她或愛她?或要她永遠留下來?悅悅知道,這都只是遐想,奢侈的遐想。

  「你要謝我什麼?你說的,是個約定,是我欠你的。」悅悅無力地說道。

  「你沒有欠我什麼!我說過,咱們誰也沒有欠誰,你如果要走,我不會強留你,你有絕對的自由。北京城離松元崗有十幾天的路程,我們當初都沒有料到要去這麼遠的地方。」

  「是啊——可我走了,那麼你要如何向你的家人交代?」

  「我自有辦法,就說國內時局動亂,你想回英國,我自己回北京看我大哥。」霍毅不願悅悅做任何勉強自己的事。

  「你都替我想好了,我可以做個不孝媳婦,說走就走、不顧一切,反正你的目的也達到了,是不是?」悅悅問。

  「反正只是假裝,做個壞媳婦,對你又有什麼損失?你不是一直想回家的嗎?」明明言不由衷,但霍毅還是要說。

  「只是假裝?」不知怎地,聽到這句話,悅悅心裡一陣絞痛。「可是我知道,人不可以言而無信,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家人、害怕到這麼遠的地方,可是——我還是會完成我們當初的承諾,我如果走,你的計劃很容易就會被人揭穿了。」她心裡難掩酸楚。如果他有一絲愛她的情,就不會這麼輕易地叫她說走就走,沒有一點牽掛,因為她一離開,恐怕連再見的機會也沒有了。

  她猛然回頭,從衣箱的夾層裡找出了那張賣身契,將它塞進霍毅的手裡。

  「哪!你拿去,這賣身契是你的,我要自己賺回來,我不要你的同情、也不要你的憐憫,我會認真和你假扮夫妻,絕不會讓你出醜,你也不要害怕三個月後我會賴著你不走,咱們的交易就是交易,你放心,我——」

  霍毅突然一把拉近悅悅,用唇堵住了她滔滔不絕的嘴。

  他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撫著她的後腦勺,好固定她擺動的小臉。她是如此的嬌小,她的個頭、她的曲線,在在都和他配合得恰到好處。霍毅從來沒有如此的感覺,心裡有一股衝動,直想要保護她、佔有她。

  她的唇是甜的,一種純真的甜味;她的髮梢是香的,一種雛菊的清香。只可以淺嘗即止,否則會像鴉片一樣令人上癮。

  悅悅的身體起了莫名的騷動,好像有幾千根羽毛搔著她的五臟六腑,使她全身的血液都往腦門上衝,腳也不聽指揮地癱軟了,整個人都淹沒在霍毅壯實的手臂裡。

  「我現在知道了讓你住嘴的方法。」吻到她的耳邊,霍毅暗啞地說道。

  悅悅驚喘,臉色緋紅,鼓起全身的力量,全部集中在手上,開始想要掙紮。

  「你……你放開我。」她惱羞成怒,氣自己剛開始竟然沒有抗拒,一被他吻住,整個人就失去了控制,一點勝算、一點自尊都沒有了。

  忽然間門開了,糾纏的兩人突地分開。

  「啊——對不起!對不起!二少爺、二少奶奶,我、我不知道二少爺人在房裡——」一個丫頭唐突地推門進來,撞見這一副情景,自己也羞愧得不住道歉。

  「什麼事?」霍毅深吸一口氣,極力平穩地問道。

  「太老夫人請二少奶奶到她的房裡。」丫頭回道。

  「我這就去——」不想讓霍毅看到自己通紅的臉,悅悅急急地逃離,獨留他站在房裡,怔怔看著手中的一紙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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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2 14:52:59

第5章(1)  

  悅悅進到霍老夫人的房裡,霍老夫人即遣開了下人。姥姥坐在軟榻上,拍拍右邊的軟墊子,慈祥地說道:「來,悅悅,我的乖孫媳婦兒,坐到我這老太婆的旁邊來吧!我的耳朵已經不太靈光了,靠我近些。」

  悅悅依言坐下,姥姥用自己乾枯發皺的手輕輕地扶起悅悅的小手,揉揉捏捏、又捏又撫的。自從昨天第一次見到悅悅,姥姥就不由自主地喜歡這位沒有驕態的富家小姐。她欣賞悅悅不拘束的言行、自然不做作的態度,及她表達的感情,都像是真正發自內心的感動,只有一點讓姥姥有些疑心的,就是悅悅從不談自己和家人。她好像拿著一面盾牌,只要遇上觸及到自身的事,她就高高地舉起抵擋。要擋著什麼、防著什麼?姥姥不動聲色,只有假裝糊塗。

  「姥姥,您需要我替您打點行李嗎?咱們明天一早就要啟程了。」

  「還不都是那幾樣老東西,我老太婆有什麼好打點的?唉!我人老了,就是喜歡有你們這些標緻的女娃們作伴。悅悅……說說你自己吧!」

  「我……我……」悅悅不知道要從何說起,她極不願為了替自己偽裝,再編更多的謊。「我哪有什麼好說的?姥姥,明天我可以和您坐一輛騾車嗎?」

  「怎麼?你不想和新婚的夫婿坐同一輛嗎?這麼害羞,怎麼替我生曾孫子?」霍老夫人並不介意悅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姥姥!」悅悅羞怯地發嗔。

  「別不好意思了,我說悅悅啊——你知道嗎?我還是不敢相信!毅兒真的討媳婦了,說不定他會這麼定下來。先前讓我和他爹娘都為了他的事傷透了腦筋,都已經老大不小,還一味拒絕家人替他安排的婚事,我們都以為他還忘不了碧柔……」姥姥喃喃地說道。

  「碧柔?」悅悅已是第二次聽到這名字,強烈地感覺到威脅。

  「喔!你不知道,霍毅沒有告訴過你嗎?那我老太婆就太饒舌了。」霍太夫人捂著嘴,一副頑皮的樣子,活像個大姑娘似的。

  「好姥姥,您不說也沒有關係,只是不知道哪天我會從下人們的口裡聽來,說不定啊——還要更精彩呢!」悅悅以退為進地想要套話。

  「你這小姑娘,真是鬼靈精!聽你這麼說,好像我非說不可了!」霍太夫人愉快地拍拍悅悅的手說道。

  悅悅整整身子,坐定,專心地看著姥姥,一副已準備好要聽講的樣子。

  「好好好!我說,反正咱們回到了北京,你就會看到碧柔的。她是霍毅他娘那邊的遠親送來寄養的表侄女,從小就和霍楚、霍毅一塊兒讀書玩耍。這小女娃兒長得真是美,美得帶著邪氣;美得男人看了都要瞪直了雙眼、失掉了魂;美得讓我老太婆覺得這老天爺真是不公平,她的美只能給一個人看,又不能給兩個分享,她也只能選一個。」

  「霍毅愛碧柔嗎?」

  「愛?我想有吧!」姥姥努力地回想模糊的記憶。

  「這就是霍毅離開的原因嗎?」

  「也是、也不是。霍毅本來就打算到外國去見識見識,更何況毅兒一直很尊敬他大哥,凡事都得要長幼有序嘛!不是嗎?唉!」姥姥喟然長歎。

  「長幼有序?那麼碧柔她到底喜歡誰?」

  「誰都知道,她兩個都喜歡,老是這裡逗一逗、那裡挑一挑的,弄得他們兄弟倆又愛又恨,差點兒就反目。」姥姥一想到就不禁搖頭。

  「有這麼嚴重?」

  「霍毅坐船離開的那一天,就是他大哥成婚的日子,你說嚴不嚴重?」

  悅悅沈默不語。她聽得越多,就好像對事實瞭解得越清楚。原來霍毅計劃帶著假扮的妻子回家,表面上是要應付他爹娘,實際上是想要用她來做障眼法,不但讓人忘記他和自己手足相爭的那段過往,還可以彼此避免尷尬難堪。

  「好了!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毅兒這孩子我很清楚,他是個負責任的男人,一旦他選定了你,就不會後悔。等你們一起回到了北京,見到碧柔,也好讓她死了心做霍家的大媳婦。悅悅,霍毅會是個好丈夫,你們會幸福的。」

  悅悅聽到這些話,就像咬破了膽,滿口的苦汁。她很清楚,霍毅是選了她,但並不是因為愛她,而是為了替自己解圍。他早已經為自己留了後路,三個月後就可以全身而退。

  幸福?幸福這東西是什麼?幸福,應該是有個遮風避雨的家,有個互相扶持的人,天長地久永遠在一起。而她?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虛假的身份,踏不到實地、夠不到天際。她早晚要走,她在這裡帶不走任何一顆關愛的心,就不要再惹塵埃了。

  悅悅在霍老夫人的房裡逗留了大半天,宅邸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忙著打點行李,只有悅悅一個人沒有什麼好收拾的。

  她若有所思地踏出了老夫人的房裡,沿著長廊毫無目標地漫步著,突然想到了那株獨長的桂花,加快了步伐,才要轉彎,冷不防竟和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滿懷。

  「悅悅!原來你在這裡,我終於找到你了!」原來是鈺銓。

  「鈺銓,你找我有事?」悅悅心情正陷低潮,鈺銓的出現好像是久違的老友。

  「沒事!沒事!只不過我剛知道你們明天就要走了,趕忙來看看你,看你……看你好不好?看你是不是也和他們一同要上北京?我、我是……我來……」每次在悅悅的身邊,鈺銓說話就是不由得會結巴。

  「你來說再見的嗎?」

  「不……不是,我是來叫你別去的。」

  「鈺銓,這一件事你最清楚,你知道我必須要完成我和霍毅的約定,上北京是勢在必行的。」

  「不!不是……你可以不必!霍毅這臭小子不應該隨便拿一個女孩子的名節來開玩笑。你們的約定,你可以不必守的。」鈺銓急得滿臉通紅。

  「鈺銓!不要大聲嚷嚷,會被人聽見。」

  「聽見就聽見,這樣你就可以不必和他們演戲了!」鈺銓還是收不住嗓門。

  悅悅緊張地看看四周,焦急地說道:「我知道你為我好,可是這事——是我心甘情願的,況且是我欠他的。」

  鈺銓從身上揣出了沈甸甸的皮袋子,說道:「你看!這裡是一百兩銀子,你拿去還了霍毅贖身錢,這樣你就自由了,我會送你回家,你看如何?」鈺銓興沖沖地說著,後頭還想著,要到悅悅的家裡去提親。

  悅悅笑著將一袋的銀子推了回去。

  「那我不是又欠了你?欠來欠去的,我要到什麼時候才還得了?」

  「悅悅,你……我……我不要你還的,這不必還的,你知道嗎?當你穿著那一件粉紅綠邊的小襖,從樓梯上走下時,就好像是從天上飄下來的花仙子一樣。第一次見你,是我有眼無珠,第二次再見到你,我的心就全繫在你的身上……我就……我就——」鈺銓鼓起了勇氣,上前握住了悅悅冰冷的小手,恨不得將全身的血液全注到她的身上,替她取暖。

  「鈺銓……不……」悅悅還來不及掙脫自己的手。

  「悅悅,你聽我說——」鈺銓著急地說。

  「朋友妻不可戲。鈺銓,你沒有聽說過嗎?」霍毅從轉角邊走上前,冷冷地看著他們手牽手的一幕。

  悅悅心慌意亂地退了開來。

  「霍毅!她不是你的妻子!我是來贖悅悅的,你……你不應該帶悅悅到北京的。」鈺銓不知怎地,看著霍毅嚴肅不快的眼神,竟然有幾分懼怕。

  「鈺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會告訴你一切,這事請你不要插手,是我和悅悅之間的約定,和你無關。」

  「誰說和我無關,我就是知道一切,才會趕來阻止你的。」鈺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來了一百兩的現銀,他怎能就這樣鎩羽而歸?

  「走吧!」霍毅命令式的語氣,悅悅竟也順服地跟從。

  霍毅清俊深邃的眸子看著悅悅,抿著嘴什麼話都不說;悅悅見到了他眼底射出那股致命的溫柔,心下知道,即使會死在他的眼神裡,她也在所不惜。

  霍毅緊抓著她的手膀子,緊得令她發痛,好像不願輕易放開她。

  鈺銓看到這情景,知道機會渺茫,卻也不服輸地喊道:「霍毅,我會說出來的,我會把一切的真相說出來的。」

  霍毅的背影走遠,拋來了一句話:「只要你說,就沒有我這朋友了。」

  這一天清早,霍家的人就全都準備妥當,直直排列著的五輛騾車塞了滿滿的行李和人。

  霍老爺和管家安排前頭的騾車負責帶路,霍家的女人和下人們在第二、三、四輛的騾車裡,霍毅和悅悅兩人就在最後的騾車裡殿後。這樣的順序是姥姥授意叫人刻意安排的,其他人也認為霍毅和悅悅還算是新婚夫妻,在家裡事多人雜的聚少離多,他們一定有許多體已話要說,大家實在不便在旁礙眼,更何況最後的騾車裡裝的都是比較不值錢的大物件,只留下後頭一排坐墊空著,恰恰只夠兩個人坐。於是霍毅也不必騎馬了,他將兩匹坐騎拴在騾車的旁邊和隊伍一同行進,萬一有緊急的時候,霍毅的兩匹馬也可以派得上用途。

  出發前,霍毅心血來潮地想教悅悅如何上馬,悅悅雖躍躍欲試,然而霍毅的母親驚慌失措地上前阻止,只好作罷。

  騾夫們大喝,揮著皮鞭,催促著騾車行進,悅悅聽著車輪輾過碎石子的聲音,悵然若失地看著即將離去的大宅。

  她交叉小腿,坐在布墊上,看著四周的景致慢慢往後倒退,直到再也看不見河間府的城門,一顆心越吊越高。她還是第一次坐這樣舒適的篷車,所有的一切都顯得新奇。可是出城後不久,車輛和許多攜家帶眷的難民擦肩而過,一路上許多房屋都成了斷垣殘壁,那副荒涼貧瘠的景象勾動了悅悅的愁緒,她對於這些逃難人的處境感同身受,因為才沒有幾日前,自己也是衣衫襤褸的像他們一樣。

  時勢造人,她現在改頭換面成了霍家的媳婦,外表雖然容易再換回來,可是誰知骨子裡頭再也不是從前的悅悅了。

  霍毅一直默默地坐在悅悅身邊,看著她穿著一雙粉色小弓鞋的腳,因勾不到墊腳的橫槓而搖搖晃晃的,又見到悅悅弧度優美的側臉,長長睫毛下的眼神,由新奇而發亮,一會兒卻又轉為愁容滿面的黯淡,他禁不住打破了沈默詢問她。

  「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悅悅滿腹心事,覺得說了也徒勞。

  「這不像你!」霍毅故作不經意地說著。

  「我像什麼?我什麼都不像,我什麼都不是。」悅悅沒好氣地說,還是撥不開愁雲密佈的心情。你像的東西可多著,你像一本精彩的書,每翻一頁都有不同的驚奇。你像一朵雛菊,不願傲然綻放,卻又輕易地吸引人們的目光。你像一顆不起眼的石頭,裡面包藏著耀眼的寶石。這是霍毅心裡想說的話,他沒有說,反而真正從嘴裡說出來的是如此言不及義。

  「你有時像這拉車的騾子,固執敏感,又容易動怒。」霍毅想到悅悅在客舍怒氣沖沖的模樣,紅著小臉,嬌嗔怒叱的,想到還真令人懷念。

第5章(2)

  「我像騾子?」悅悅張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像騾子沒有什麼不好!騾子刻苦耐勞,吃得少做得多,有馬的強健,沒有驢的頑劣。」

  「我真不知道你是在誇獎我,還是在揶揄我,我只知道近來我是吃得多,什麼事都有人做,這種日子我過不慣,會內疚而死,我沒有這樣的福分。我想做些有用的事情,而不是像這樣成了一隻養在豪門深苑的金絲雀。」悅悅無奈地說道,可是至少她說出來,心底的陰霾就已經去了大半。

  「金絲雀?你不像。」霍毅心裡想到了一個人很符合這樣的形容,是碧柔。

  「我當然不像,我就好像一隻騾子硬要裝成一匹駿馬,不是嗎?」

  「隨你想吧!」霍毅不想透露太多情緒,怕又像上幾次的經驗一樣,一發不可收拾。

  「是啊!隨我想吧!這一路到北京,就好像要到另一個新的世界一樣,好遙遠、好縹緲,看不清未來,真令人心慌。」悅悅眼神的焦距,好像飛到了好遠好遠的前方,悠悠恍恍的神情,帶著一絲的焦慮和惶恐,霍毅看得心疼,都忘記了她才只有十七,他足足大了她七年的歲數——

  他握起悅悅的手,收了收掌力,想要傳遞給她一點勇氣,闊肩和堅實的臂膀,無形中貼近了悅悅。

  「悅悅!無形的疆界只設在人的心裡,這個世界其實很大,無邊無際。等我們到了北京,我一定會好好帶你四處看看,讓你不虛此行。」

  霍毅看著悅悅,兩人坐在那四方的小坐墊上肩靠著肩,連對方的呼吸聲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悅悅感覺到了他的體溫,還帶著一股男性的淡淡的體味混合的皂香,他的聲音低沈有力,粗大的手握著她,還可以看見一條條的青筋冒起。

  「可是……如果你大哥病重著,咱們最好哪裡都不要去,你說過的,你不會留在北京太久,你可以不用忙著招呼我——」

  「悅悅,我相信他會沒有事的。」一想到大哥霍楚,霍毅當然更聯想到碧柔,那是他少年癡狂的初戀,就像出麻疹一樣,一輩子就只有一次。

  看他好好的興致頓時變了,悅悅想起姥姥對她說過的話,不禁起了疑惑。她說道:「我聽姥姥說——大哥成親後,你一直都還沒有回去看過他們。姥姥還說你大嫂是個天仙一樣的美人兒。」

  「你說的是碧柔,看來姥姥告訴你我們霍家不少事情!」霍毅坦蕩蕩地笑道,女人的心思總是離不開說長道短的,姥姥都七十好幾了,卻和悅悅親近得好像是同齡的女人一般,無話不談。這樣悅悅還能維持住假扮的身份,霍毅不由得佩服。

  「是啊——我知道你和你大哥同時喜歡碧柔,你是孔融讓梨。」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記得了?」悅悅挑著眉問。

  「不想記得。」霍毅皺著眉說。

  「你知道你像什麼嗎?」這次是悅悅回問他。

  「我像什麼?」

  「你像只蜜蜂。」

  「為什麼?」霍毅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你似採花蜂釀蜜,甜頭到底被人收。真心的感情是不能相讓的。」

  「我沒有讓,我只是……不被選擇。」霍毅第一次對人說出了真正的感受,可是事過境遷,說這些都已經是枉然了。

  這漫漫的長路,兩人在篷車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解解悶也未嘗不好。

  騾車震盪顛簸,悅悅禁不住瞌睡蟲的侵襲,開始昏昏欲睡起來。

  她不知不覺將全身的重量都往霍毅的身上靠,待她睡沈了,整個上半身全都躺在了霍毅的腿上。

  霍毅任她靠著,右手讓她當枕,一直到沒有知覺了,也不輕易移動。他的左手就輕鬆地擺在她的腰上,還不時撥開她耳鬢邊茸毛般的細發,仔細端詳她弧線優美的側臉。

  真想就這麼讓她靠一輩子。霍毅怔怔地看著她,這個小女子,多話固執、卻不矯揉造作,清秀可人、嬌巧聰慧,雖有卑微的身世,卻有高尚的自尊。她像是一股強大的力量,無形中闖進了他的心裡,佔領了他的心情,一切都發生的這麼突然,他毫無防備地慢慢失陷了。

  從前的霍毅,渴望有結果的愛情,卻得不到結果。現在的霍毅,買來的結果,卻悄悄地附帶著愛情。

  他該如何做?悅悅是他買來的,可是她不是個貨品,他想要永遠擁有她,但現實裡他又做不到。因為他還有重大的計劃和理想需要完成,他怎能讓自己陷入這情障裡,作繭自縛。

  他想著,不禁黯然。

  騾車走了三天三夜,他們一路都住驛站或客舍,早起出發,走了幾百里路,一切都還算順利。

  可是在第四天後,謠言傳了滿天。散兵和義和團的人是退出了北京,可是在北京城外各省份卻四處有行搶擄人的消息傳來,聽得人心惶惶的。

  霍毅不再和悅悅坐在騾車上,這三天來,他一直克制自己和悅悅保持距離,相敬如賓的。

  悅悅似懂非懂,懂的是終於知道他的心另有所屬;不懂的是他對她若即若離的態度,好像有情又似無情。不過明確的是,她知道霍毅不想和她有任何感情上的牽絆。也好,罷了!女人該有的矜持她還懂。

  霍毅的父親命令騾夫們走比較偏僻的鄉道,所以第四天時,他們路經一處郊野,芒草高高的幾乎要掩過一個人的頭,他們行駛在芒草之間的小道上,就這樣走了大半天的路程。

  悅悅吃了些乾糧後,就一個人坐回篷車裡,因為霍毅騎著馬,跟在最後的騾車後照看,她不時和他的眼光相遇。愛情的種子明明在他們兩人之間萌芽,然而一股現實的力量卻將那株嫩芽輾碎。他看著她的眼神總是沈重的,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看得悅悅心裡也越來越無奈,幾近一種心痛欲碎的心情。

  突然,她聽見霍毅的馬嘶鳴一聲。

  一群人從芒草裡擁了出來,剛開始悅悅以為這些人只是難民,可是當他們毫無預警地搶下騾上的皮鞍後,霍家的人才警覺到他們是搶匪。

  騾夫們慌亂了手腳,有的想要轉向躲開,有的嚇得任騾子不住向後倒退,就這樣,五輛騾車全亂成了一團。

  「悅悅!快下來!到姥姥的車裡去!」騎著馬的霍毅叫喚落單的悅悅。悅悅跳下車,直往第二輛騾車跑,霍家的女眷們全都在那裡。

  霍毅正想要確定悅悅跟上了女眷,但還來不及,就看到搶匪已經搶上了第一輛騾車。霍毅想到父母全都還在那輛騾車裡,當下猛踢馬腹,大喝一聲,追上前去。直到追上了騾車,他棄了自己的馬,跳到駕駛騾車的劫匪身上。

  霍毅和劫匪一陣扯打,車子卻越跑越遠,在將劫匪踢下騾車後,他緊急煞住了車,將騾車轉回頭。然而在還沒有看到其餘的車隊時,突然幾聲槍聲響起。

  霍毅一陣心慌著急,等到看清了開槍的是軍隊,不是匪人,心中頓時卸了塊大石。原來軍隊的人四處在圍剿散兵和義和團,整支隊伍從城裡來到了這荒郊外,不過並沒有因為霍家的騾車而停下來,他們鳴了槍後繼續往北追趕。

  原來這些劫匪是在走投無路之下,遇見了霍家行進的車隊,於是想要來個劫車喬裝,以躲過軍隊的追擊。

  此時霍毅回到車隊,看到四輛騾車都安然無恙地停在芒草道上,劫匪都四散逃逸了。然而第二輛騾車翻覆在路旁,所有的女眷們都圍成一圈、哭哭啼啼的。

  他跳下車,想要找自己的馬,但是四處張望都沒有見到,只有趕緊跑上前查問大夥兒,只見姥姥跌坐在地上,胸前的衣襟還沾著血跡。

  「姥姥!您怎麼樣了?」霍毅衝上前想要找出傷口。

  「我沒事、我沒事……不是我……不是我——」霍老夫人想說的是胸前的血不是她的,可是她抖得厲害,心有餘悸得說不出話來。

  「您流血了!讓我瞧瞧!」霍毅上前翻動著姥姥的前襟。

  「這……這是悅悅的……」

  「什麼?」霍毅聽了四下張望,尋找悅悅的身影。

  「悅悅……她……她為了救老夫人,讓一群強盜給劫走了!」身邊的丫頭搶上前說。

  「剛剛有一群人搖著我們的騾車想趕我們下來,車子倒了,老夫人跌了出去,有個凶神惡煞的人看到老夫人身上的金飾,拿著刀子就想要搶,偏偏老夫人手上的金戒指拿不下來,他就拿著刀子要砍老夫人的手,二少奶奶追來,將那個人推了開來,那人惱羞成怒馬兒揮刀就砍,二少奶奶護著老夫人,手背上就被劃了一刀,最後二少奶奶轉身抓傷了他的眼睛,那個人氣得大呼小叫的,搶了您的馬,還把她整個人提起來抓走了——」

  「他們人多,我們不敢追,而且還有很多女眷們在這裡——」拿著木棍的霍家男傭終於出聲了,他們雖然試圖保護眾人,但還是讓劫匪擄走了二少奶奶。

  「他們往哪個方向走?」霍毅不想聽完,吼著問道。

  一個丫頭才指出方向,霍毅二話不說瞬間就消失在芒草堆裡。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7-12 14:54:01

第6章(1)  

  「放開我!放開我!」悅悅在馬背上不停地扭打掙紮,就是無法掙脫綁匪。

  「不要亂動!否則我就在你漂亮的小臉蛋上劃幾道口子!」馬上的大漢怒斥手上不住扭動的悅悅,他們和其他的同夥四分五散後,只有幾個騎馬速度快的,逃脫了軍隊的追捕。

  悅悅知道,憑自己的個頭,簡直是老鷹抓小雞一樣,根本無法從他們的手中逃脫,然而驚惶中卻也暗自慶幸,他們現在只顧著逃命,沒有對她起色心。

  這一班散兵原來是義和團的人,其中還有一個高頭大馬的女人,現在他們正往西北方向逃。

  悅悅又餓又渴在馬背上行了一天的路程,手臂上的刀傷劃得淺,流的血早就凝了,可是卻染得整個衣袖紅紅的。

  太陽落山,他們確定沒有追兵後,就找了間廢棄的破廟歇息。

  一個束著青紅色腰帶的婦人走來,將悅悅的傷口隨意包紮了下,再將悅悅的手腳用麻繩牢牢捆綁住後,就靠著悅悅躺下,其他的人就在破廟口處席地而歇。

  「這位大娘,請問你們是要到哪裡去?」悅悅悄聲輕問著。

  「別問這麼多,你是咱們的肉票子,就等著各碼頭地方招貼懸賞,咱們只要拿到銀子,你就可以回家了。」婦人打著呵欠,疲累地說著。

  「招貼懸賞?」悅悅不解又問。

  「招貼懸賞就是找人的招貼懸賞!看你一身華服,就知道你肯定是只肥嫩嫩的小羊,在這樣的亂局裡還租得起五輛騾車,這樣的架式別說一百兩,就是一千兩肯定也是出得起的。」

  「你們搞錯了,我是從松元崗來的,那裡鬧水患,各地成災,我爹把我賣人,是那騾車的主人把我買下,我……他們不會花錢把我贖回的,我不值這麼多,你們還是把我放了吧!」悅悅懇求著。

  「小姑娘,我只是奉命行事的。你……咱們都是女人,我要奉勸你,你如果對他們說你不值錢、沒有人會來贖你的話,他們早晚會把你賣給妓院或大戶人家的,你最好放聰明一點,閉上你的嘴巴,好好睡一覺吧!明兒一早還要趕路呢!」婦人倒頭和衣當枕,轉身背對著悅悅不再言語。

  悅悅聽了,越想越是心驚,難道自己真的逃不過被賣到妓院的命運?

  霍毅!霍毅!心裡不斷呼喊著霍毅的名字,她的喉嚨像火燒一樣的疼痛,全身緊繃得像要炸開來似的,手腳被縛更讓她片刻都難捱。這一定只是一場噩夢,可是要到哪裡才會終止呢?她在暗夜裡張著一雙倉皇的眼,閉著又張、張了又閉,就渴望能夠再見霍毅一眼,就算是夢裡也好。

  她現在才後悔,當她還有機會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他,她愛他,不管有沒有將來,她一定要和他圓一場夫妻的緣分,哪怕只有三個月,都是五百年前她苦苦修來的,怎麼能就這麼斷了?走了?連一聲再見也來不及說。

  她在黑暗中輕泣,想到自己的未來,就不由得不寒而慄。

  清晨,天際漸白,在這荒郊野外的破廟,籠罩著一片白茫茫的霧氣,靜謐無聲的四周透出蕭颯幽邃的蒼涼。

  悅悅一夜無眠,她看到破廟的角落裡有幾塊破裂的瓦片,於是悄悄移動著身子慢慢靠近。待她摸到了瓦片後,一整夜她都在偷偷磨割著手上的麻繩,好不容易才掙脫了束縛,天色就快要亮了。看見廟裡橫七豎八躺著的幾個大漢、和在廟口把風的人都睡得正熟,悅悅祈求他們不要隨時醒來,否則到時候她就是想逃,也插翅難飛。

  她躡手躡腳提起裙擺,悄悄跨步,一個一個的躍過這些劫匪的身軀。好不容易走出了廟口,看到幾匹馬兒繫在樹旁,悅悅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匹霍毅的黑馬。她輕輕解下了韁繩,正想牽著黑馬離開,奈何其他的馬兒發出了幾聲嘶鳴,悅悅不敢回頭看,好不容易才爬上霍毅高大的駿馬。

  「小姑娘要逃跑了!」望風的漢子大喊,叫醒了所有的人。

  「噓——噓——」悅悅不會控馬,只有出聲想要安撫馬兒。馬兒受驚跑跑停停地揚起了前蹄,幾乎要將悅悅甩下馬背,她只好緊緊抓住馬的頸子,一刻都不敢放鬆。

  抓悅悅來的大漢聞聲衝了過來,試圖接近霍毅的馬,兩手張得大大的,想要控制馬兒。

  「走開!走開!」馬兒不知要往哪個方向前進,只在原地不住地揚蹄踢腿嘶鳴,悅悅猛踢著小腳,不讓大漢接近。

  「臭丫頭!等我抓到你了,可有你苦頭吃的。」大漢乘隙一個箭步上前,緊緊抓住了悅悅受傷的手臂。

  「啊——」悅悅痛得眼淚迸了出來,還沒掙紮就被大漢像拎小雞似的抓下馬。

  「下來!」大漢捉著拳打腳踢的悅悅,怒容滿面。

  「老子這一覺睡足了,和你玩玩——你不知道你老子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碰女人了,今天就先用你解解禁,開開懷——」

  「大漢子!你放下她,她是咱們的肉票子,可不能有什麼損傷!」和悅悅同眠的婦人大聲喝阻。

  「去你的!你這臭娘們!還不是你沒有給我看好她,今天要是讓她跑了,我就要你賠我的贖金。」大漢子啐的一聲,絲毫不將婦人的話放在眼裡。

  「我叫你放開她!」婦人搶上前要拉回悅悅,卻被大漢大手一推,往後跌了幾步。

  「放開她,好啊——這裡的兄弟們全都見者有分,誰有異議儘管站出來和老子說。」大漢子打了打自己壯碩的前胸,作勢威嚇。

  「砰!」突然間空中一聲槍響。

  所有人都嚇出了魂,張著眼四處猛瞧,就見一個男子騎著馬衝出林中,滿臉風塵,還是掩不住出色的俊貌。

  「放開她!」霍毅毫無懼色,跳下馬來,直挺挺地站在這群劫匪面前。

  「呸!你算老幾?」大漢子朝地吐了口痰,滿臉不屑。

  「你看我這火槍算老幾?你們這些邪教不是傳說刀槍不入的嗎?我就先在你的身上打幾個窟窿,再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刀槍不入?」霍毅慢慢地朝大漢子走近,手上的槍直指向大漢的胸前。

  「算你有膽,可是我還是奉勸你,你走你的陽關道,咱們過咱們的獨木橋,別 這渾水,得罪了義和團對你沒有好處!」

  「哈!你們是窮途末路的殘兵,在朝廷的眼裡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換我來奉勸你,回老家種田去,不要再過這種刀口槍下的日子,才是正途。」霍毅道。

  大漢子被堵回了嘴,惱羞成怒地喝道:「廢話少說,咱們人多勢眾,這娘們是我們抓來的人,你最好給老子滾得遠遠的,和你無關!」大漢子看著霍毅手裡的火槍,忌憚地說。

  「和我無關?她是我的妻子!」霍毅這次站直了身子,手裡的火槍蓄勢待發。

  當悅悅看到霍毅單槍匹馬獨自對付這群盜匪時,心中就沒有多大的希望會安然離去。她一直不忍心看,也沒有勇氣看,暗暗想好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一死而已。惟一值得安慰的是,老天爺一定是聽到了她的祈求,讓她還有機會看他最後一眼。

  然而悅悅聽到了霍毅說的最後一句話,她擡起頭,終於忍不住淚水漣漣流了滿頰。

  他說她是他的妻子,那語調、那口氣,說得果斷,說得堅決,沒有一絲一毫的假裝,她是真的相信了。霍毅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是真心的!一定是的。悅悅聽得泫然欲泣,就算這一刻死了也無悔了。

  「大漢子,我看咱們放了她吧!這小子說得沒錯,我早就厭倦了這種刀口槍下的日子,咱們這血肉之軀,根本不是洋人槍炮的對手,我要回老家去種田了,我看你還是放了人家的老婆,做點好事,積點陰德吧!」這些義和團的人老早都有這種打算,只是還沒有人說出口來,這麼一提,幾個團員紛紛點頭附和。

  「是啊——我也要回去老家,我好久沒看到我的老婆小孩了。」

  「放屁!放屁!你們這些龜孫子,要走你們走,這買賣就我一個人來做,你們可別想來分一杯羹!臭小子,你要我放了你的老婆,可以!拿五百兩銀子來贖,否則免談!」大漢子不死心,雖然忌憚著霍毅手裡的槍,但是有悅悅擋在前頭,多少壯了些膽。

  霍毅看看其他人,原本都不過是殷實的農人,想來只有這凶狠的大漢子比較難搞。

  「好!你要五百兩銀子,就到閻羅地府去領吧!」霍毅說完,瞄準了大漢的左肩,「砰」的一聲,大漢應聲而倒。

  「唉喲!唉喲!他奶奶的,這臭小子真的開槍了,來人,別讓他們跑了——」大漢放開了悅悅,痛苦的跌坐在地,他摸著肩上的槍傷,不敢置信。旁人忌憚著那冒著煙的火槍,一直不願上前。

  「悅悅!快過來!」說完,霍毅長哨一聲,召來了他的黑馬,悅悅也及時趕到了霍毅的身邊,他將悅悅送上馬後,又將火槍對準所有的人。

  「你們最好不要追來,我這槍下次對準的是腦袋,你們最好看明白,識相點。」他虎視眈眈地看著眾人,一雙眼像只發威的老虎似的,沒有人敢再上前。

  霍毅揚哨一聲拍走了騎來的馬兒,躍上了被劫的黑馬,收緊手勁,兩人坐在馬上,他將悅悅緊緊攬在懷裡,一手持韁踢了馬腹,往林中揚長狂奔而去。

  悅悅在馬上不敢出聲,怕出了聲,一切都要消失無影無蹤。

  他們就這樣沒命地奔馳了幾十里路,來到了一個人多的小鄉屯,霍毅才慢下了蹄子。

  他們脫了霍家行進的車隊,看來只有先找間客棧歇息,明天再繼續追趕。霍毅知道家人一定會在前方的驛站留下訊息。

  他們來到一處街道上,有間房舍外吊著一個高高的燈籠,仔細一看,是一家小旅店。兩人走進了店裡,一時間還不能適應裡面的昏暗,窄小的樓梯只能容下一個人,悅悅沈重地踏著步子,幾乎要軟了腳,但還是勉強地撐著身子走。

  霍毅在悅悅的身後扶著她苗條的腰,兩人都餘悸猶存。

  拖著疲累的身子走進房間裡,店小二送來一壺茶水後,扣上了門,悅悅的腿像麵團似的,整個人幾乎要虛脫了。

  霍毅在悅悅倒下前抱住了她,才發現她全身火燙,像一團燒紅的煤炭。

  「悅悅!悅悅!你病了,怎麼不說呢……」他將悅悅抱上了床榻,不斷地輕喚她。

  「霍毅——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謝謝你……謝謝你……來救我……」悅悅幾近昏迷地低聲呢喃著。

  霍毅摸摸她的臉頰、整整她的髮鬢、輕撫她的細肩,心疼得恨不得將她揉在懷裡,替她受苦。他還以為她是嚇得失了本性不說話,原來她一路無語是因為她病了,她手受傷、又受了驚嚇,尋常女子一定早就受不了了,沒想到悅悅能夠堅強地支撐到現在。

  「悅悅——我去找大夫來,你等著——」

第6章(2)  

  過了許久,當悅悅張開了眼,就見到霍毅一對深邃關切的雙眼朝她俯視著貼了過來。

  「霍毅——

  「你醒了!昨天夜裡餵你藥,睡了一天,現在你可好多了。」霍毅柔聲說道,還不時用手貼著她的前額探探她的體溫。

  「嗯,我病了嗎?」

  「是啊!我請大夫來看過,你沒事了。」

  「嗯!別看我瘦,我自從小時出過疹子後,就沒有生過什麼大病了。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不過——只要讓我好好睡一覺,保證就會好了大半的,我娘都說我是個好養的孩子,從沒有讓她煩心過……」雖然悅悅還是覺得喉嚨腫脹、聲調沙啞、滿身虛脫無力,可是心裡還有好多話要說。

  「看你能說這麼多話,表示你的病確實已經好了大半了。」霍毅寬了心笑道。

  悅悅突然掙紮地坐起身,霍毅還以為她又有什麼高見要說,想不到冷不防就被悅悅抱住了腰,鑽進了他的懷裡。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救我。」悅悅將臉埋在霍毅的懷裡,不想讓他看見,她不爭氣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你已經謝過我了!」霍毅疼惜地撫著她的髮梢,順勢滑過她背部柔美的線條。

  悅悅擡起了頭,仰望著霍毅那張讓她神魂顛倒的俊美容顏,他像是個救命的神 ,他的身體是她安全的廟宇,雖然神聖而高不可攀,卻總算讓她求來了。

  她淚眼  、滿是懼色地直視著霍毅,「霍毅……我好害怕,我想到還會發抖,一想到你為我冒險,他們人多勢眾、有刀有槍的,有可能會害你喪命,你不應該……不應該為我做這樣的事,我……我不過是你買來的丫頭,你有姥姥、有爹娘,你是個有身份的人,我只有一個人,我不值得……我不值得你為我送命的——」

  霍毅猛然吻住了她還在說話的嘴,感受到她輕顫的身軀,他一路吻到了她的耳鬢,低沈地說道:「你在我身上下了咒,只要你話多的時候,我就想要吻住你——」

  說完,他溫柔地捧起她姣美的臉蛋;悅悅看見他的眼眸中蘊藏著一種一觸即發的慾望。

  也許是因為才歷經生死關頭,她心中亦有一股莫名的感動,她決心不再軟弱地抗拒,她要堅強地迎接。他的男性魅力和慾望就正是一股催動的力量,她要挑釁他、她要擁有他,她要做他真正的妻子。

  「那麼吻我,不要停下來,永遠都不要停下來,我已經不怕死了,就怕活得遺憾——」悅悅溫柔的懇求變得如此炙熱和性感,霍毅覺得自己的計劃和防衛全部都要瓦解了。

  「悅悅……不行……我們不能……」霍毅想要趁他還有力量拒絕她的時候,懸崖勒馬。

  「霍毅,讓我做你真正的妻子,不要再假裝了,一天也好、一夜也好。你知道嗎?當我被他們抓住時,我就一再的祈求老天,讓我實現這個願望。明天……這樣的亂世裡,誰知道明天會如何,我只知道現在,我有你,有你抱著我,有你親吻著我,有你溫暖著我,就算明天我會死,我都死而無憾了——」

  「悅悅……我不想傷害你,我更不想欺騙你,別……別讓我們做出會後悔的事。」霍毅還在和自己的理智作最後的掙紮。

  「後悔?我只知道這個心還在跳動,這個身體還有溫度,這個靈魂還能看、還能聽、還能感覺,為什麼不能做我們想做的?昨夜昏迷的時候,我就怕再也醒不過來了,那時候我才真正後悔,沒有告訴你這些話。現在我醒來了,第一眼看見你,就決心要讓你知道我的感受,不要鄙視我,不要輕賤我,不要拒絕我,愛我……愛我……」悅悅固執地攬住他,她如果知道要如何誘惑他,她會做的,可是她完全不懂,只有懇求,再懇求——

  他怎麼可能會輕賤她?這樣的柔情萬千、濃情蜜語,就是五匹騾子來也無法將他拖走了。看著她病後散發著熱氣的身體,高燒後的兩頰緋紅得如春梅綻雪,她最具靈性的雙眼,流匯著款款的秋波,他被說服了。

  他知道悅悅的愛從不要求回報,如果他無度地索求,她會沒有條件地不斷奉獻,這種愛情是他始料未及的,和他第一次轟轟烈烈的苦戀是如此不同。

  她的多情呢喃、她的柔情萬縷,輕輕引導出他從未體驗過的快樂,他想抓住這美麗的瞬間。

  霍毅感覺心中強抑的愛意漸漸掙脫束縛,一切令他顧慮的後果都不存在了。

  「你知道你在引誘我——」霍毅笑著。

  「有效嗎?」她用無辜的眼神輕問。

  「有!只是你不要後悔!」

  「不後悔,我發誓絕不後悔,我如果後悔,你可以把我賣了,賣給——」

  他堵上了她的唇,湊上了他魁梧的身軀,全面攻佔已被收服的領地。

  「悅悅,我要你閉嘴,絕口不再提那個字。」霍毅嚴峻的眼神,是攻擊前的前奏。

  悅悅此刻像是落入陷阱的小動物,來不及回頭了。

  沈睡的野獸終於被喚醒了,他狂猛地撲向對他奉獻的羔羊,他吻遍了她的全身,恨不得將她吞噬。他擁抱她苗條的纖腰,貼近她胸前的溫熱,這是一種會失了靈魂的狂歡,他要盡情暢飲。

  歷劫歸來的悅悅,心中對男女的禁忌已經完全打破。什麼道德禮教,在亂世裡根本不值一個銅錢。

  她只要現在,這一時一刻,和他做一對真正的夫妻。

  悅悅伸出手臂圈住他的頸項,赤裸裸地奉上了自己。她好像剛從夢裡醒來,但是夢境裡的情景卻又像真實的一樣,如此真實的感覺又好像只有在夢裡才有。他是如此的高大強壯、英氣勃勃。他寬闊的身體緊緊貼住她的,沒有一點空隙,他狂吻著她,好像要吸光她肺裡所有的空氣。她知道是時候了,這千古以來,男女最親密、最神秘的結合。

  事後,他們相擁而眠,霍毅這兩天來一直沒有合過眼。悅悅在被賣後,也從來沒有睡過好覺。然而兩人在這樣的激情狂歡後,他們第一次,深深的、沈沈地,在溫暖的海洋中漂浮、沈睡,連夢也沒有,只有歡愛後的rou體交纏,用盡了最後一絲的精力。

  霍毅先醒來,悅悅雖然還熟睡著,可是她的手指頭還是緊緊抓住他的大掌不放,受傷包紮的手臂還透滲著血跡,霍毅怔怔地看著這艷紅的血,和床榻上的落紅。這些都在告訴他,悅悅根本不欠他什麼!是他,欠悅悅一生一世的是他。霍毅看著她光潔赤裸的背部,毫無一絲瑕疵,他抗拒著他記憶中那細柔的觸感,不願伸手去撫摸,趕緊將腰下的厚被子蓋到她的肩膀上。

  悅悅趴睡著,他撥開她頸後的長髮,還有幾撮細嫩的髮絲淩亂地散佈在她白雪般的頸項上,嬌小的身軀就埋在他的身前,他的腿還跨在她的小腿肚上。

  他凝神傾聽她平順的呼吸聲,她平日的聲音如銀鈴般悅耳,連她的吐納聲也像有節奏般的旋律一樣。

  他小心翼翼地一指又一指解開她的手,憐惜著她病體初癒、就被他折騰得累垮了。

  他不想叫喚她,悄悄地起身披上衣服,靜靜地坐在床榻邊緣凝視著她,就讓她這麼沈睡吧!

  要不是這一次和悅悅經歷了驚心動魄的生離、還有明白了他即將要面對的冒險爭戰是如此接近死亡,他不會感受到幸福是如此的珍貴。

  霍毅陷入了沈思。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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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2 14:54:47

第7章(1)  

  三天裡,悅悅在病中,幾乎身不離床地接受霍毅的照顧,當然也隨時敞開雙手等待他的憐惜。然而她就像是躲在黑夜裡狂歡的孩子,害怕黎明,害怕天亮了,太陽的光芒一照,所有的事物都要無所遁形;而她還要繼續躲在陰影底下存活。這陰影,就是她和霍毅編成的謊言。她所渴望的,在現實裡就像春雪一樣,初陽一照拂,就全要融化消失、無影無蹤了。

  他愛她嗎?悅悅不斷地這樣問自己。當他們在歡愛時,霍毅在她的耳邊總是會輕聲對她說:「我要你,我要你。」卻從來不是「我愛你」。

  那一天,當悅悅被爹娘賣了的那一個早晨,如果不是那一場大雨,讓他們在一間破屋裡同時躲雨,那麼今天她的命運又是如何?

  對悅悅來說是如此重大、攸關生死命運交關的當頭,對他來說卻只是一個無心插柳的偶然而已。這個偶遇,是她前世裡修來的福緣;但對霍毅,卻只是他漫不經心的靈機一動。

  悅悅永遠記得霍毅說過,他不想被婚姻束縛,他不想為任何人停留。一個一百兩銀子買來的林悅悅怎麼敢奢望去改變他的想法?她不想再為這些事情傷神,因為她就像沒有籌碼的賭徒,將自己孤注一擲地放在牌桌上,沒有一點勝算。

  夜裡,悅悅躺在床榻上,感覺到霍毅探來的一隻手掌,輕貼在她的額前。一盞油燈已經點上,在四方桌上熒熒地發出橘黃色的光芒,襯托出暖和的顏色,雖在陋室裡,連空氣都是如此的安適。

  悅悅迷濛地半睜著眼,看著霍毅微明的臉,目若朗星,揚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笑意。悅悅從來沒見過如此俊朗的男人,能多看他一眼,就覺得是種福分。

  「好了!已經不再發燒了。」霍毅說道。

  「因為我有個好大夫。我想你一定從來沒有這樣照顧過人,是不是?」悅悅躺臥著,回他一抹淺淺的笑。

  看悅悅說話的樣子,輕輕柔柔的巧笑倩兮,霍毅打量著她的神情臉色,就知道她的病已經全都好了。心裡一陣恍惚,此刻悅悅的表情真是美到了極點,她多情的凝視,襯著流動的眼波、溫軟的身軀,像是一股暖流,誘惑他不顧一切要縱身跳入。

  「是你,我才願意。」

  「是嗎?聽到這一句話,我心裡唱起歌來,因為我把它想成是一句恭維的話,不管是不是真心,都比吃苦藥有效得多。」悅悅的本性就是有話直說,毫不掩飾自己的感覺。

  「嗯!你好好躺著,不要多想。」霍毅的個性和悅悅迥然不同,許多事情都不願表明,寧願在曖昧不清裡揣測懷想,多著一份模糊不清的美感。

  「其實我沒有什麼大病,休息一下就好了。躺在床上這麼多天,再躺我真要躺出病來了。」

  「你這固執的小東西。」霍毅憐惜地撥開她額前的一綹長髮。

  「我還記得你說我像騾子,固執敏感,又容易動怒。」

  「其實我並沒有要這麼說的。」

  「那麼你要怎麼說?」

  「我忘了!」霍毅竟然有點靦腆地不想回答,只推說忘記。

  「我現在知道你的性子了,只要是你逃避不想說的事,你總是推說忘記,這樣一來就可以推得一乾二淨的。你寧願不說,也不願多說;你寧願不解釋,也不願太清楚。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完全不理會道德世俗——」

  「難道你不認為我是真的忘記?」霍毅訝異悅悅竟看穿了他。

  「不是!你是選擇性的遺忘,這沒有什麼不好!傷心的回憶,沒有人願意時常掛在心底。多餘的回憶,更沒有人願意放在腦中。可是——沒有關係!霍毅,我要你記得現在,我要你記得我正要對你說的話就好了!」

  「什麼話?」霍毅疑惑地問。

  悅悅坐起身,就往霍毅的身上靠近,一雙手臂緊緊地環住了他,像是忠實的信徒般仰起了她虔誠的臉。

  「我要你知道,我現在有多快樂!我只求你——求你記得這三天,是我生命裡最豐盛、最快樂的三天,不要忘記,好不好?」

  霍毅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有靜靜地攬著她的身體,讓自己的手指纏繞迷失在她黑亮如絲的雲發間。

  悅悅在霍毅的懷裡沈默許久,為了掩飾暈紅的臉,她將自己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小聲問他:「毅,你會看不起我嗎?」悅悅的聲音帶著乞求。

  「悅悅!我沒有任何資格如此。」

  「如果不會,那就再吻我吧!」悅悅滿意霍毅的答案,寬心地索求一吻。

  「你這個小惡魔,你想要挑逗我嗎?」霍毅邪魅地一笑。

  「趁現在還挑得動,我可不想等我老了,就挑不動了,所以——你可以嗎?」悅悅用著無辜的眼神問道。

  「那你呢?」霍毅忍住笑意說道。他不曾體驗過如此坦蕩忠實的愛情、還有如此毫不吝嗇的青春。不禁想起從前和碧柔在一起時的情景,她捉摸不定、左右搖擺,在他和大哥霍楚之間自私地想要全部擁有,不能作出兩全的抉擇。霍毅現在才知道他有多痛恨那種感覺,而現在又有多欣慰和珍惜悅悅全心的付出。

  「你不會笑我太隨便嗎?在這裡只有我們兩人,沒有禍亂、沒有飢餓,好像身在天堂一樣,連腳都覺得是踩在雲裡,身子是暖的,連心也是暖的——」

  霍毅不等她說完,湊上了吻堵住悅悅的話,他整個人往後倒,將悅悅一把攬了過來,她嬌小的身軀整個跌在他寬闊的胸前,他扣住她的後頸狂烈的親吻著她,兩隻手臂也忙著撫探她後背和臀脊高低起伏的線條。

  悅悅的頭枕在他的胸膛上,聽見他的呼吸轉劇,所有的話全都在他狂野的動作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有世界上不能解決的問題,在最原始的需求裡,全都迎刃而解了。

  轉天,霍毅退了旅店的房間,兩人牽著馬來到橫直交錯的街道上,想要出城到驛站和家人會合。

  來來往往的人群,低低矮矮的房舍,路上崎嶇低窪不平,幾個衣衫襤褸、沿路乞食的人,三三兩兩錯雜在人群之間,人們面無表情,冷漠地擦肩而過。

  霍毅讓悅悅坐在馬上,自己牽著馬走在擁擠的路上,他護著她像是個易碎的陶瓷似的,深怕瘦弱的悅悅才病體初癒,趕著長路會受不了勞累。

  「小心!」一輛瘦騾子拉的車,呼嘯著從悅悅的身後衝來,馬兒受了驚動,慌張得亂了蹄子,霍毅眼明手快地將馬兒安撫下來。

  悅悅在馬上坐穩身子、定了定神,擡起眼才發現剛剛的瘦騾子緩緩地停了下來,好像在等他們走上前。

  霍毅拉著馬韁,還在遲疑的時候,冷不防聽見了悅悅大聲呼叫。

  「丁老伯!丁老伯!」悅悅跳下了馬,快步跑了上前。

  只見這拉騾車的人露出了驚喜的眼神,輕快地跳下騾車,身手比小夥子還要靈活。

  「悅悅!真的是你!我真是不敢相信!你個頭小,看你高高的坐在馬上!我才有機會注意到是你。」這滿臉風霜白髮的老人,喜滋滋地上前拉了悅悅的手。

  「丁老伯!是我——我爹娘他們都還好嗎?」悅悅猛然才想起,這市鎮離松元崗並不遠,丁老伯是她爹的好友,專門拉著騾車四處幫人送貨載貨。

  「悅悅,我都聽說了——你爹把你賣了,唉!時局不好,誰都不願意走到這一步啊!」老人感歎的說道。

  「我爹呢?我娘呢?我弟弟和妹妹們呢?你見過他們沒有?」悅悅張惶地又問。

  「唉——悅悅,自從你爹賣了你、還了債以後,還不是饑一頓、飽一頓的,你爹知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和你娘,能當的都當了,聽說一家人一路走走停停、磨磨蹭蹭的到南方去了。」老人回道。

  「什麼?到南方?」悅悅聽完,淚水盈了滿眶,沒多久就嚎啕大哭起來了。

  霍毅在一旁聽得一清二楚,他將悅悅拉近自己的身前,緊緊攬著她,用強勁的臂彎,無言地安慰著她。

  悅悅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將霍毅的袖口沾濕了好大一片。

  「他們把我丟下了!真的把我給忘了——我是他們的女兒啊!」悅悅在霍毅的懷裡,模模糊糊地哭訴著。

  老人看著眼前這個俊小子,不吭一聲滿懷柔情地握著悅悅的手,老人心中有數,不禁說道:「悅悅,女孩子遲早要離開雙親,既然斷了緣,就像人要轉世投胎前,在奈何橋上喝下孟婆湯,要把以前的人事全都給忘了。你身邊的公子爺,看來對你不錯,你的命算是好了,不要回頭看,重新做人,專心服侍你的男人,悅悅,聽你丁老伯的話——你爹把你賣了,父女的情分和恩情,也就了了,就算你找到了他們又能如何?」

  「我要找到他們,我是他們的親生女兒啊——」

  「悅悅!天下這麼大,你要去哪裡找,緣分到了,自然就會相見。緣分沒了,三生到老對面都不相逢。你怎麼找?怎麼找?」

  悅悅看著老人眼中對現實屈服的無奈,似乎也了悟了什麼,喃喃說道:「天下之大?我要到哪裡去找?我知道了——丁老伯,我會記得您的話的。」

  悅悅一路落落寡歡,霍毅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她,覺得說什麼都多餘。他心裡以為,只要站在她的身邊默默支持她,這就夠了。

  然而悅悅卻不是這麼想。霍毅知道她如今真的是個無家可歸的人了,他如果還記得他們的約定,就該知道到三個月後,他們就要分道揚鑣,難道他真的忍心放她走?他的沈默讓悅悅心慌,但她卻不願表現出來,她不想讓霍毅同情她,她什麼都沒有,但還有骨氣。

  兩人好不容易來到了五十多里外的驛站,果然見到霍家的男丁,原來霍老爺除了派人四處打探外,還命人每天在幾個重要的驛站等候他們的消息。

  男丁帶領霍毅和悅悅來到霍家人歇宿的旅店。

  當他們兩人安全無虞的回來後,消息傳來,霍家上下無不歡聲雷動。

  尤其是霍老夫人,她一心盼望悅悅能夠逃過這一劫,天天在求菩薩保佑。

  在旅店的大廳裡。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霍老爺自從看到霍毅和悅悅平安回來後,就一直不斷地重複這一句話。

  「悅悅……」霍老夫人有好多話要說,說不出口,只有緊抓著悅悅的手不放。

  「姥姥,我沒事!多虧是霍毅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我可能就再也看不到您了——」悅悅看到姥姥眼眶通紅,有可能這幾天都是以淚洗面的,心裡頭不安,更是不忍,連自己的眼淚也跟著流個不停。「霍毅這小子救你是應該的,你們是夫妻,夫妻同體,如果他今天救不到你,我就不讓他回來了,從今天起,如果他有半點不好,你儘管來找姥姥,姥姥會替你出氣。悅悅……那一天如果不是你,我這一條老命就不保了。」姥姥滿懷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悅悅……真謝謝你了!等咱們回到了北京城後,我要替你們補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我要請所有北京城的大官名流、霍家的親朋好友,全都到場,讓他們知道我霍家有這麼一個好媳婦。」霍老爺說道。

  「不!不……不用、不用的。」悅悅聽完嚇得臉色蒼白,看著霍毅。

  「爹!這時局不好,咱們不要大肆鋪張!」霍毅正色說道。

  「什麼時局不好?我說了就算,別以為你在國外成了親,就作準了,在北京,我非要有場婚禮不可!」霍老爺心裡疼惜這媳婦,早就下了決心。

  霍夫人也湊上來說幾句:「是啊——我和你爹早就想要這麼做了,這一次是悅悅救了你姥姥,更堅定了咱們的決心。霍毅,你就不要反對了!再說——咱們欠悅悅一個這麼大的情,霍家理當要正式迎娶悅悅進門,可別虧待了她。」

  他們七嘴八舌地說著,悅悅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悅悅,你還好嗎?看你的臉色白得嚇人。」姥姥細心地察覺到了。

  「是啊——悅悅,你的臉色不太好。」霍夫人也注意到了。

  「姥姥、娘,悅悅生了一場病,才剛好。她是驚嚇過度,還受了風寒。我看,我趕緊帶她回房間休息吧!」霍毅急著要把悅悅帶開。

  「嗯,我是不太舒服。」悅悅趕緊摸著自己的額頭附和道。

  霍老爺急忙說道:「好好好!快帶悅悅去休息吧!明兒一早還要趕路呢!這一折騰,多耽擱了好幾天,我已經等不及要回北京了,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是啊——咱們都忘了,霍楚還生著病,辦場婚禮說不定還能給霍楚沖沖喜呢!」霍夫人喜形於色。

  霍毅和悅悅相對無言,心裡知道這場婚禮真的是躲不過了。

第7章(2)

  霍毅帶悅悅回到了房間,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水給悅悅。

  這幾天悅悅生病,他已習慣這樣照顧她了。

  悅悅坐在椅子上,小心翼翼地端著茶,專注地看著葉片浮在水面上,她想要掩飾自己的窘迫,一心只顧忌著,絕不讓霍毅陷入兩難。

  「悅悅……我有話要對你說。」霍毅小心地斟酌字句。

  悅悅不等霍毅說出口,趕忙說道:「霍毅,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不是我故意的。我會想辦法勸姥姥和你爹娘,叫他們不必辦什麼婚禮,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我……知道你不久就要離開,我知道你不想有家室的累贅,我都記得,你放心好了!」

  「閉嘴!悅悅,你知道我會用什麼方法讓你住嘴。」霍毅拉了椅子,鄭重其事地坐在悅悅身前。

  悅悅當然知道,她不再言語。

  「悅悅,我要娶你。」霍毅正色地說道。

  「你——你不必如此。」悅悅不知道為什麼,聽了這一句話,並沒有興奮的感覺,這是打鴨子上架嗎?她滿臉的疑惑和痛楚。

  「我要你,悅悅,我要娶你。」霍毅又說。

  那麼你愛我嗎?悅悅在心裡頭問著,可是她問不出口,只有說:「霍毅——我……我配不上你,我不是你家人想要的媳婦,我們不是真的,我不需要你同情我,我更不需要你對我負責,你可以不必娶我,三個月後,我會安靜地走,你不用——」

  這一次,霍毅的吻又激烈又熱情,一股強力的電流傳到了悅悅身軀的每一寸。

  「我們已經弄假成真了,嫁給我吧!」霍毅在她耳畔低沈地說著,吹吐的氣息像醉人的暖風輕輕撫過,像有魔力般的。悅悅昏昏沈沈的心裡不斷的說著:我願意!我願意!

  他又要她了,只要摟著她、親吻她,就會點燃他身體的熊熊慾火,一發不可收拾地將兩人推入火海裡。

  悅悅的嘴終於得到了空檔,用力地吸了一口氣。霍然的,悅悅整個身子被霍毅懸空抱起。

  在他避雨的那天,他就決定要擁有她,決心要讓她走進他的生命裡,只是他還沒有恍然了悟,他的生命裡早就不能沒有她。

  然而現實和感情的衝突,時常在霍毅的心中交戰。

  當愛來的時候,它要往哪裡走,誰都沒有辦法替它做主。

  霍毅一夜無眠,他沒有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可是不管結果是喜是悲,年輕,只能燃燒一次;真愛,一輩子只敲一次門。無論幸或不幸,就交給上天去安排吧!

  他不能回頭了。

  他決心要面對,就算只能抓住短暫的幸福,他也不再逃避。

  看著悅悅纖弱單薄的身軀,怕她著涼,他拉起了厚被將她緊緊包裹住。悅悅翻了個身,一隻手在被子下無意識地探尋,霍毅知道她在尋找他,趕緊將自己的手臂靠近。

  悅悅將手緊密地握住霍毅修長的指頭,她歎了一口氣,又沈沈睡去。

  霍毅看著悅悅滿足的表情,不禁莞爾。他知道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悅悅的表情,即使老天爺很快就要讓他死,他也沒有遺憾了。

  他就在這月光華華、星光迷離的夜裡怔怔地端詳著悅悅許久。

  「你沒睡?」悅悅扇了扇長長的睫毛,醒來的臉上蒙著一層柔和的光彩。

  「嗯,我在想事情。」霍毅的語氣瀰漫著憂慮。

  「什麼事情?」悅悅問。

  「看著你,又忘了!!」霍毅又使出了老伎倆。

  「看著我,會讓你忘事情嗎?如果是壞事,那我真希望你要多看看我。如果是好事,那麼,這——這麻煩可大了。」悅悅仰著小臉振振有詞地說著,她總有辦法瞬間就揮掉霍毅陰霾的心情。

  「麻煩?很快你就會知道,你會有什麼麻煩。」霍毅玩笑地翻身靠近了悅悅。

  悅悅知道他的言下之意,眼睛在黑暗中閃著亮晶晶的光芒,說道:「不了,夠了夠了。毅……你睡不著,不如這樣——咱們可以說說話!告訴我你到英國做些什麼?爹說過,你在那裡有活動,別說你忘了!」悅悅頑皮地用手指點了點霍毅袒露堅實的胸肌。

  「我到英國攻習建築,中國還沒有幾個人學這玩意呢!」霍毅讓悅悅躺回他的胸前,再將兩手當枕,神情輕鬆地往後靠著。

  「建築就是蓋房子的嗎?」悅悅問。

  「是啊——我就是蓋房子的。」霍毅覺得悅悅對建築的解釋又直接又可愛。

  「外國人和咱們蓋房子的方式就是不同,對不對?」

  「在中國,建築學還算是新傳進來的西洋近代科學,所以我到英國去學習。」

  「喔,然後呢?」悅悅神情充滿著敬仰。

  「回來後,有到一些租界地去,發現中國租界裡的建築業很興旺,不過全由外國人的建築事務所獨佔,中國的工匠們,卻只有師徒相傳的手藝。到了北京後,我想先向工部局註冊開一家建築事務所,開設第一家由中國人開的建築事務所,設計一所最現代的學校,什麼樣的人都可以來讀,教育中國學生什麼是民主、什麼是科學?可是——」當霍毅提到建築的事情時,眼中閃著野心勃勃的光芒,但是說到最後,語氣停頓,眼光不禁黯淡了下來。

  「可是什麼?這麼好的事情,說做就做,有什麼好猶豫的呢?」他明明有雄心壯志,悅悅不解他為什麼退縮。

  「在一個沒有尊嚴、沒有權力、動亂不安的國家裡,要做什麼都是空談。」

  「動亂?你是說義和團和拳匪?」悅悅慢慢地開啟霍毅一直不願打開的心門。

  「不只是義和團,八國聯軍、割地賠款、強權肆虐,君主壓抑百姓、貴族壓制平民、平民欺淩奴隸,這種君主制度,這種人民地位不平等的國家,根本就是個禍源。」霍毅侃侃而談。

  「如果君主制度的國家是個禍源,難不成你要百姓做主嗎?」悅悅大著膽問。

  「沒錯!悅悅,你懂得,百姓做主,就叫做民主。」

  「如果要百姓做主的話,那麼就不能有皇上了!啊——霍毅,這話咱們可不能亂說的!」悅悅驚訝於霍毅的論調,畢竟這種話只能關著門說,否則將會禍從口出,甚至於引來殺身之禍。

  「悅悅,我在國外開拓了眼界,才知道要改變,看看四周,電報、電燈、火車、科學,甚至於民主,這些都是文明。就要從我們這一代做起,打破一切舊有的制度,改朝換代,才有辦法造出真正的文明國家。」

  「文明國家?改朝換代?你說的是……革命——」悅悅有些許的恍然,她聽說過朝廷正在嚴辦革命黨,南方還鬧了好幾次革命,好像就是為了要讓中國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和外國人一樣的文明國家。

  「沒錯,我就是朝廷緝拿的革命黨人,悅悅!這就是我不能留下來的原因。」

  「那麼——」那麼他們的將來呢?悅悅想說。

  霍毅捧起了悅悅精緻的小臉端詳。這些日子以來,悅悅又多增了股成熟和嫵媚的風韻,不論何時看著她,都有著不同的發現和驚喜,想到要分開的日子就在不遠,他心中實在不捨。

  他半晌說不出話來,悅悅努力想從他的眼中讀出訊息。

  「原諒我的自私,悅悅,我是不應該耽誤你的。明年初,我將到南方和兄弟們策劃革命,兵變武裝奪取南方的政權,這一去,生死未卜。我不能留在北京,更不能拖累家人,拖累你——」

  「我不怕!我等你——我會等你,一年,十年,三十年,甚至我死了,我還是會在黃泉等你,你說過,你要我的,你也知道,我是你的。」

  「悅悅——我不知道,想到前途,想到我們的將來,我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沾惹你,不應該愛上你。霍毅想要說出口。

  這一次是悅悅攀上霍毅的嘴,用力地堵住它。她終於知道霍毅處心積慮假扮夫妻的計劃,一半是為了碧柔;另一半的原因,就是霍毅寧願用一百兩銀子,買個婚姻,也不願自己為了革命身有不測,而拖累了家小。

  他們緊緊相擁,縱使只有短暫的時刻,也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幸福,悅悅覺得她的世界裡,就僅剩這瞬間的感動,未來縱有殘缺,也沒有遺憾了。

  第一次,悅悅開始覺得這初冬的季節裡,竟然充滿了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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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2 14:55:33

第8章(1)  

  半個月後,霍家的人終於回到了北京的老家。

  北京城在一片戰亂後,慢慢恢復了秩序。

  悅悅看著這時常在夢裡縈想的城市,籠罩在一層黃塵波動的霧氣中,霍毅說這四處飛揚的走沙是北京的特色。一路上時而可見不同裝束的漢人和滿洲人,各式各樣的車行駛在寬廣的街道上,悅悅一直小心壓抑自己驚異的眼光。

  霍家有霍楚、碧柔夫婦留守,還有十幾個奴僕,因此沒有遭到任何劫掠,只有大門外的紅磚牆上,還可以看到幾個彈痕,令人怵目驚心。霍家大宅的紅牆一直延展了一百多尺,悅悅跟著霍毅來到上著明亮朱漆的大門口。

  下人們早就準備好等著老爺回來,守門人一見到騾車駛近,就急忙進去通報。

  大夥兒一到,跨進大門門檻,就赫然見到大廳前高掛著兩盞白色的大燈籠,上面寫著一個黑色、碩大的「霍」字。

  霍夫人還沒來得及跨進大廳門檻,就已經昏厥了。

  大夥兒一陣慌亂地將霍夫人送回房內。

  悅悅看見姥姥臉色發白、腳步不穩,也趕緊攙扶著姥姥進了房。

  霍毅還是不敢相信,怔怔地走到大廳的靈前,堂上掛滿了白色的布幔,寫著「英年早逝」,一直看到了堂後蓋著白布的棺材,他才慢慢地省悟事實。

  霍毅的大哥,霍楚死了。

  霍老爺跪在靈前高聲地痛哭流涕,剛回來的男女僕傭們全都上前鞠躬跪拜。

  霍毅掀開白布幔走到靈堂後面,看到了一個身穿白衣素縞、身形窈窕、曲線優美的女子,跪守在棺木旁。

  碧柔的美還是將霍毅震懾住了,曾經讓他銷魂瘋狂的美色依然不變,然而不同的是,霍毅的心已經不再如年少時候般為她癡狂、迷戀。他冷靜地走上前,對碧柔輕喚一聲。「碧柔,大哥他什麼時候去世的?」

  碧柔定定地看著霍毅。多年不見了,他俊逸的臉上如今多了份沈穩和風霜,身形也比從前更高大魁偉。她看不出他心裡的想法、辨不清他臉上的愁容,是全為了霍楚,還是有些許為她?

  「昨天,他等不到你們回來,就嚥氣了。」碧柔明亮的大眼睛惹人憐惜,漱漱滴落淚水。

  「大哥……大哥他是什麼病?」霍毅忍著哽在喉間的悲痛。

  「大夫們也說不出來,就是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什麼藥都試了、什麼大夫都看了——」碧柔用著京片子哽咽地說道。

  「碧柔,你要節哀。」霍毅看她哭得像個淚人兒,忍不住上前想要安慰她。

  想不到碧柔幾年來的滿腹委屈,看到了霍毅就全都崩潰了。

  她緊緊攀住霍毅的肩頭,抽抽噎噎不住啼哭。

  「你……你終於回來了,霍楚臨死前,還不忘叫著你的名字,他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就是等不到你,你——你為什麼不早回來?為什麼?為什麼?」碧柔痛心地捶打霍毅的胸膛,霍毅動也不動地任她發洩。

  霍毅想到他們三人,曾經是青梅竹馬的兒時玩伴,如今往事不再,人事全非,不免愧疚。

  「大哥他說什麼?」霍毅低啞地問道。

  「他……他說、他說是他害你離鄉背井、不願回家,他說……看不到你的新媳婦,來不及說聲恭喜——」碧柔又哭得說不出話來。

  碧柔想到了霍楚臨終前對她說的幾句話——當年不肯嫁春風,無端卻被西風誤。

  當年她選擇了大哥,卻讓他誤了她一生的青春。

  如今這春風霍毅回來了,卻再也不是她的了。

  「霍毅——」碧柔依著他的肩,哭聲令人肝腸寸斷,霍毅忍不住舉起手,輕拍她的背脊,讓出自己的闊胸,任她哭濕了衣衫。

  當霍楚的靈堂開祭,所有北京城的親朋好友全來行禮。

  在告別式裡,霍毅一直都站在碧柔身邊替她答謝賓客。

  供桌上的一對大白臘燭,映著站立在旁的小寡婦碧柔,除了驚人的美貌外,更顯得蒼白和無助。

  在這樣的場合裡,悅悅才有機會細細審視碧柔。看她頂著粗麻白布的帽子,身穿白裡麻布的喪服,哭得紅腫的眼還是不掩她艷麗的外貌。

  姥姥說的沒錯,碧柔真是少見的美人胚子。也只有這樣的絕色,才會獲得霍毅的青睞和愛戀。悅悅心裡五味雜陳,有說不出的酸楚。

  快到了正午,許多賓客慢慢離開,霍毅的父母悲傷過度,許多事務都交由霍毅來處理,儼然家中的一家之主。

  悅悅負責和廚房的下人們準備客人的便餐,還替霍夫人料理了許多事宜和雜務。

  這一場喪禮,像是將霍毅和悅悅兩人隔開了千重山、萬重水。幾天的忙亂下來,他們說不到幾句貼心的話,霍毅並沒有將悲痛表現在臉上,只是讓自己不停地忙碌來遺忘喪兄之痛。

  悅悅時常端詳著霍毅和碧柔兩個人站在一起的模樣,覺得他們真是一對璧人。悅悅甩了甩頭,想要拋開這種想法,她知道心中越如此想,就越是折磨自己。

  「悅悅,客人幾乎都離開了,你帶碧柔回房間休息吧!」霍毅站在碧柔的身邊,轉身對悅悅說道。「好!」悅悅順從地上前,牽起了碧柔冰冷的手,帶著她回到了她和霍楚的房間。

  來到了房內,悅悅看見了一張雕花的檀木大床,床柱上還刻著花鳥的木紋,點著幾個不同的彩漆。淡鵝黃的帳子、金色的帳勾,床頂板上還有著富麗堂皇的檀木櫃子。

  碧柔一直就是在這樣富貴的家庭裡長大,一舉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種嬌慵的富態。她回到了房裡,放開了悅悅攙扶的手,就將麻衣麻帽往地上一丟,整個人投進了這精緻的大床上,抽抽噎噎地又嚎啕大哭起來。

  悅悅在旁看得不知所措,心想碧柔剛剛在靈堂上一直強忍著不哭,現在她終於忍不住崩潰了。「碧柔,你要節哀啊——」悅悅腦子裡不斷想要找適當的話來安慰她。

  「不——不可能了!不可能了!我這輩子不可能——」碧柔的臉埋在繡花枕頭上,嗚嗚咽咽聽不出個所以然。

  悅悅上前坐在床榻上,輕撫著碧柔的背脊。

  「碧柔,已經是正午了,你要我替你端碗麵來嗎?你好久沒有吃東西了,肚子一定是餓了。」悅悅好心地問道。

  「不要!你走開!我不要你在這裡,悅悅,悅悅,我看見你,一點都不悅——」碧柔轉身將悅悅拍在背上的手用力地甩開,她終於爆發出對悅悅的敵意。

  悅悅頗為訝異,這幾天看到的碧柔,一直都是溫溫婉婉惹人愛憐的,想不到也有如此潑辣的一面。

  她不想留下,轉身想走。

  「不!悅悅,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留下來,留下來和我做伴,我不想要一個人在這房子裡,空空蕩蕩的,好嚇人——」碧柔急忙回身,抓住了悅悅的手哀求。

  「你不要怕,這屋裡有這麼多人,你需要什麼,隨口一叫,就會有人來的。」悅悅只好又坐了下來。

  「你知道嗎?就是人越多,才會更覺得孤單,我知道,你們過完年就要走了,宅子裡還是有這麼多人,卻沒有一個可以和我說體己話的,他們只在暗地裡看我、猜我,看我是不是守得住,猜我是不是熬得過。我真希望所有的人都從我的眼前消失,就只剩——」碧柔將話打住。

  「你該珍惜的,這樣的環境衣食無缺,有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我們從河間府回來的路上,就看到了好多逃難的百姓,他們——」

  碧柔將悅悅的話打斷:「我知道,你的口氣和姥姥一模一樣,我聽說你也是留洋回來的,可是看你的衣著打扮,一點兒都不像。」

  「嗯,是嗎?有人就這麼說過。你餓了嗎?我去端面來。」悅悅被碧柔說得心虛,想要轉移話題。「悅悅,告訴我!告訴我國外的情景,我想知道你們都去過些什麼地方?看過什麼樣的人?」碧柔毫不理會悅悅的反應,更不管自己是個喪夫之婦,抹掉了淚水,想要知道霍毅離開家後的一切。

  沒有人知道碧柔心裡有多後悔當初的選擇,自從和霍楚成婚後,他身體就一直不適,長久病榻上的折磨,對碧柔來說,早就磨光了所有情意,霍楚的死,說不定對他們都是個解脫。

  當年碧柔決定下嫁霍楚時,霍毅還求她一起離開中國。她沒有答應,因為當初考慮過,霍楚是家中的長子,將來霍家偌大的家業全都要由霍楚繼承。而霍毅像個浪子,老是行蹤飄忽不定,她沒有把握可以和他一起吃苦流浪。

  想不到碧柔當初的盤算,全都要化成泡影,她不但沒有子嗣可以繼承家產,現在連回來的霍毅都已經成親了,如今她兩頭落空,怎不讓她心痛欲絕。

  「碧柔,這些事情我以後再慢慢告訴你,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好好休息,我等會兒再來。」

  悅悅急迫地逃離碧柔的房間。她不知道她還能隱瞞多久,但是這個謊言一天不揭開,她在霍家的日子就一天都不能心安。

  好幾次悅悅想要對霍毅說,可是她沒有勇氣,更不知道要如何說出口,她和霍毅都已經越陷越深了。

第8章(2)  

  碧柔自從喪禮後回到房間,就一直不肯出來,也不想吃東西。所有來安慰的人,她全都轟了出去,霍家上下都以為碧柔是傷心過度、失了控制。

  霍毅聞聲,看著父母和姥姥的眼神,他們不求,但他知道碧柔只聽他的,他不得不來碧柔房裡。「聽說你什麼都不吃,你這樣子,霍楚知道,不會安心的。」霍毅說道。

  碧柔躺在床上,聞聲擡起頭來,用著一副含怨的眼神,瞅著霍毅猛看。

  「霍楚不會知道的,他死了,永遠都不會回來,我要一輩子孤零零地關在這霍家的大宅裡。沒有人理會,沒有人--」她掩著嘴嗚咽,水汪汪的眼睛裡,又含著淚水。

  「碧柔,不要說傻話。你有姥姥、有爹娘,你是霍家的媳婦、霍家的一分子,怎麼會沒有人理會?」

  「有什麼用?有什麼用?」碧柔猛烈地搖頭,成串成串的淚珠又滾了下來。

  霍毅彷彿又看到了往日的情景,碧柔時常如此,只要有一點點的委屈,總是會來到他的面前找他訴苦。他不會安慰人,到最後總是緊緊地抱著碧柔,沈迷在她的軟玉溫香裡。

  碧柔也想起了從前,只要埋進霍毅的懷裡,有什麼天大的委屈,都會消失於無形。想當初,她是多想要永遠貼在這樣壯碩安全的懷裡,她怎麼就這樣放棄了?

  然而現在他們沒有擁抱彼此,因為他們不再像從前一樣了。尤其霍毅回到霍家以來,一直對碧柔保持著距離,多了一份對兄嫂的尊重。

  「來!擦擦你的眼淚。」霍毅從口袋裡掏出了手帕,不幫她擦拭,直接遞給了碧柔。

  碧柔接過了帕子,擰在手心裡就是不擦。她要霍毅看著她梨花帶淚的容顏,全是為了他而哭泣的;然而霍毅坐回鋪了大紅緞子的紅木椅子,雖然只有兩步之遙,卻像是隔了大江大河。

  「你不同了!」碧柔盯著霍毅,幽幽地說道。

  「人是會變的。」

  「我不愛這種改變。」

  一陣沈默。

  「你……你不愛她的。」碧柔說。

  霍毅還是沈默。

  碧柔自以為這是承認了,一股氣生了上來:「你故意的!你存心帶個新娘子回來氣我,你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你要報復我,看著我喪夫,看著我痛苦,是不是?」

  霍毅還是不想說話,他覺得沒有對碧柔解釋的必要,說什麼都是多餘的,他今天還會坐在這裡,完全是為了霍楚。

  「你愛她嗎?」碧柔不死心,她要親耳聽見了才會作罷。

  「嗯!我娶她了,不是嗎?你愛我大哥嗎?」霍毅好像要提醒她似的回問。

  「我愛霍楚,我更愛你--當初你們兩人,我都是由心裡頭愛得發疼的。他們逼我要選,我不得不選,其實在心底,我多希望永遠過著從前我們三人一起玩耍的日子。霍毅,人為什麼要長大?為什麼一定要面對這麼多的選擇?為什麼要承受這麼多的痛苦?」當初碧柔愛霍楚的成熟穩重,戀霍毅的狂妄熱情;霍楚給她的是一個穩定的未來,而霍毅卻總是如此飄忽不定,對碧柔而言,她不過選了女人都會嫁的男人。

  碧柔的任性到今天霍毅才看清楚。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曾經如何地傷害過他,他是多麼痛恨她這樣搖擺不定的折磨。

  她的美貌、她的一顰一笑,再也不會動搖他了,不知怎地,霍毅的腦海裡,出現的只有悅悅,她的專情、她的笑語、她的多言、她的高見,刻苦、冒險、大膽的悅悅,已佔據了他的心。

  「碧柔,不要再說這些,都過去了。」霍毅面無表情地說。

  「不!沒有過去!那種感覺一輩子都不會過去的。霍毅,我記得你求我不要嫁霍楚,你要我在成親的那一天,到碼頭和你會合,一起到英國去。我太膽小,我害怕改變,所以我失約了。你還怪我嗎?」

  「我忘了!」霍毅簡單地回了碧柔,心裡不禁想起悅悅最愛笑他說這一句話,還深刻地點出他的個性,到現在他還在訝異著悅悅的慧黠。

  「不!你沒有忘!你沒有!不要這樣對我說,我不要聽!我不要聽!」碧柔現在的心情,好像一觸即發的炸藥一樣。

  她踏下床,一個箭步上前,像打沙包似的猛力拉扯和擊打霍毅,披頭散髮的像個失心瘋的女人。

  「碧柔!你冷靜點!」霍毅終於忍受不住,抓住了碧柔的手。

  霍毅霎時放開了碧柔的手,碧柔退後一步,回過了神,訝異自己失控的行為,她頹然坐回床榻,倒在枕頭上抱頭痛哭。

  「碧柔……」霍毅終不忍心。

  「沒有用了!沒有用了!」碧柔將頭埋在枕頭裡無助地嗚咽。

  霍毅將手探在半空中,又漠然放下。

  須臾,碧柔聽到門輕輕靠上的聲音,她知道霍毅離開了房間。心裡知道霍毅真的變了,與她共處一室的時間連多一刻都不願意。

  突然間,地上一樣東西吸引了碧柔的目光。

  是一張揉得發縐的薄紙,黑字紅印泥透在上頭,一定是和霍毅拉扯時掉落出來的。

  碧柔無意識地拾了起來,想要將縐折處攤平,再還給霍毅。

  可是上面的幾個字引發了碧柔的好奇心,不禁仔細地攤開看。

  「這是--這是個賣身契。」碧柔將紙拿正了。

  「小女林悅悅賣於鳳冠樓,銀人兩訖,永不反悔。立約人,林德元--鳳冠樓。天啊--悅悅是霍毅從青樓裡買來的--妓女。」

  碧柔緊掩著嘴,讓自己不要呼出聲來。

  霍然間,碧柔瞪大含著淚水的雙眼,唇邊終於露出了一年多來的第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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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2 14:57:53

第9章(1)  

  一連串複雜的喪葬事宜和禮俗終於告一段落。

  霍毅不知怎地學會了抽煙,在夜裡和悅悅溫存後,總會點上一根。

  看著白煙吞吐、飄飄繞繞的盤旋在悅悅雪白、凹凸有致的身軀上;緊握著他手臂的纖纖小手,長長的睫毛扇啊扇的露出嬌懶的困意……霍毅就愛這樣端詳著她,他已經全心全意地愛上了這小東西。

  黎明漸漸破曉,月光已經敵不過地慢慢隱退。悅悅習慣早起,翻了個身,用另一隻手探尋霍毅的闊肩。

  「你沒睡?」看見霍毅嘴上還叼著短短的煙屁股,斜斜地掛在嘴角邊,悅悅訝異。才一夜間,他下巴就長了短鬚,赤裸的上身展現著壯碩的肌肉,在激情後閃著油光;這時候的霍毅,脫去了文人的氣質,好像鄉村的野夫般,有股渾然天成的粗獷、和掩不住的懾人俊逸。

  「嗯——」霍毅回頭送給她一個充滿暖意的微笑。

  「你一夜都沒睡,一定又在想心事。這一次我不問你了,如果你想告訴我,你就會說,我永遠都不會聽膩的。」悅悅的聲音溫溫軟軟的,帶著一股嬌嫩的稚氣,霍毅百聽不厭。

  「我知道,你也說不膩的。」

  「你笑我話多?」悅悅輕輕用食指點著霍毅的胸肌。

  「我喜歡。」霍毅抓住了她的食指往嘴上送。

  悅悅抿著嘴,故意不再說話。

  霍毅將上半身靠近悅悅的臉。悅悅看見了他深黑的瞳孔裡頭彷彿有著跳躍戰慄的火焰。

  悅悅將手擱在他的頸子上。兩人四目交會,就這樣如此靠近,彼此呼吸著彼此呼吸的空氣,怔怔地看著對方眼底的對方。

  感受到她身子發出來的溫香,霍毅歎了口氣說道:「人說美人窩,是英雄塚,一點都不錯。」

  「那麼英雄的懷抱,是美人的陷阱了,一旦投進去,美人也變成了最平凡的女人了。不過真不好意思,你是英雄,我可稱不上是個美人,所以害不了你的。」

  悅悅不知道,現在的她美得令人窒息,這一個多月來,悅悅被養胖了不少,豐腴的身子和嫣紅的雙頰、紅潤的嘴唇和清朗的氣色,此時的悅悅好像是破繭而出的花蝴蝶,怎麼都掩不了她渾身散發的美艷和光芒。

  「悅悅……你不知道你有多美,我要永遠擁有你,我要在每天的清晨醒來,都能看見你、觸摸你、擁抱你。」

  「我本來就是你的,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會在這裡等你。我知道你在想你大哥、在想革命的事、在想離開家到南方的日子不遠了。可是我只想現在,我不知道——就好像貧窮的人,似乎從來就不會把明天想的太遠,只要醒來,還在呼吸,就有希望。如果還能飽餐一頓,就快樂得像神仙一樣了。」

  「難怪你現在一副很快樂的神情,你真容易滿足。」霍毅促狹地笑她。

  「有你,怎麼不會?」悅悅笑得開心。

  一陣靜默,他們享受著彼此的溫情。

  「這幾天南方的弟兄托人送信來。」霍毅知道早晚要說的。

  「就是在喪禮上來的幾個年輕人?我看見你和他們在後苑裡說了很久的話。」悅悅擡頭問。

  「嗯!他們是來通知我,年初要在南方策劃兵變的消息走漏,所以我要先到蘇州和弟兄們會合,秘密集會,要將計劃提前在年前——這是個機密,任務以前,我不會和家裡有任何聯繫,免得讓朝廷捉到了把柄——不論這一次的兵變成功或失敗,我都會想辦法回來。」

  「所以我們不會知道是什麼時候,只有等——」

  「或許三月半載就回來了,或許——」或許人鬼殊途,永遠都等不到……霍毅心裡想著,不願說出來。

  悅悅為了不讓霍毅看見她發酸盈淚的眼,只有緊緊埋進了霍毅的胸膛。

  霍毅攬著悅悅,讓她聆聽他炙熱的心跳聲。

  「明天——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感受到悅悅的背脊輕輕顫抖著,連她及腰烏亮如雲的長髮,都顯得悲傷地纏繞著霍毅的手臂和身體。

  許久許久——

  「霍毅!霍毅!我錯了,我不是容易滿足的人,只有今天可以擁有你,怎麼足夠?怎麼足夠?我知道我不能自私地把你霸住,可是我真希望你能放棄革命,原諒我這麼說,我知道我應該支持你的,支持你的理念,支持你所做的一切,可是我又想自私地希望你為我留下來,不要管什麼勞什子的革命了,就讓中國沈淪毀滅好了,起碼我們可以在一起。男人有崇高的理想,女人有的不過是最簡單的希望。我愛你——霍毅,我愛你,我的心都給你了,我會等你回來,不管多久,我都會等你,等你回來把心還我,我才會再活轉過來。告訴我——說你會平安回來,說你會毫髮無傷的回來——」悅悅枕在他的胸前,不住地低喃飲泣。

  「我會的!我會的!現在我有一個為我期盼的人,說什麼我都要回來——」

  雖然霍毅沒有說愛她,可是悅悅從他的眼神中讀到了愛意。她全身發軟地任霍毅將她攤在手臂上,她聽見霍毅的呼吸變得急速。

  他托住她的雙頰,吻掉了鹹鹹的淚水,雙手在她身上任意遊走,他激動地在她的耳邊輕訴。「別哭!別哭!我的悅悅,我會回來,等我回來——」

  霍毅的父母和姥姥知道了霍毅即將離開,個個都張大嘴震驚得啞口無音。

  原本他們以為年後霍毅夫妻才會離開北京城,可是霍楚死了,照禮俗,凡事起碼要順延到喪期的百日後才可行。他們原本還希望在百日後替霍毅和悅悅舉辦婚禮,想不到霍毅竟然明天就要先行離開。

  霍老爺震怒之餘,還是拿霍毅半點轍兒都沒有。霍毅從小就獨斷獨行,難怪霍毅的娘說他是個離經叛道的人。

  霍老爺怎麼會不知道兒子就是革命黨人,送霍毅出國後他就後悔沒有先為他娶房媳婦,好後繼有人,想不到逼出來的結果,他自己卻在英國先斬後奏成了親。看著霍毅四處為革命奔走,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表面上,像是全中國最不願改變的頑固守舊派的人;但在金錢上,他暗地裡還是一直在支持著革命。

  惟一讓霍毅家人放心的是,霍毅放了悅悅在家裡等待,如此一來,就不怕霍毅不回來。姥姥和霍夫人時常低聲竊笑地觀察他們小倆口的濃情蜜意,時常期盼著有什麼好消息傳出來,所以對霍毅的請求,也就原諒和安心了一半。

  「姥姥、爹、娘——悅悅就要托你們多關照她,我會盡快回來的。」霍毅道。

  「毅兒,姥姥可不怕你不回來,有悅悅押在咱們霍家,讓你想到都恨不得插翅飛回來呢!」姥姥玩笑地說著,她最清楚霍毅和悅悅彼此間的情意,霍毅此行她一點兒都不擔心。

  「是啊——他可要回來。我原本要盡快給你們一場大婚禮,想想延一延也無妨,這樣一來,咱們就可以從長計議,才有時間請悅悅在英國的家人回來中國,一起舉辦婚禮。」霍老爺摸摸長鬚盤算著。

  「可不是!聽鈺銓說,悅悅家在英國時常照顧留學的中國學生,還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咱們都還沒有機會好好會會他。」霍母的心裡,一直有著門當戶對的觀念,一想到悅悅家和霍家的顯赫相當,就更滿意這媳婦。

  「這婚禮可要辦得轟動,北京城裡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盛大的喜事了,這一次的動亂,我和官家的人少有聯繫,趁這次機會,好好的和他們交通交通,對霍家的生意也會有不少幫助——」

  「是啊——巡撫趙大人,還有幾位貝勒爺,還有辜翰林……啊——我從現在就可以好好想名單了。」霍母手舞足蹈、滔滔不絕地說著。

  霍毅滿臉嫌惡的表情,他一刻也聽不下去了。

  「爹、娘、姥姥——有件事情一定要說清楚,我和悅悅……」霍毅正色地站起身,想要全盤托出他和悅悅相識的事實經過,他從小就受不了爹娘長久以來嫌貧愛富的心理,一心要替他找個門戶相當的媳婦,所以他才會索性寫了封家書,說他在英國已經娶親;再加上看著悅悅窘迫不安的神色,他心中更是百般不忍。

  「不!霍毅……」悅悅臉色蒼白,發出了求救的眼神,她不忍心澆熄霍家長輩們勃勃的興致,畢竟這淒風苦雨的喪禮才結束,大家好不容易才又重拾了一點笑顏。

  「霍毅,什麼事情?」霍老爺盯著霍毅、又看了看著悅悅。

  「沒什麼。霍毅的意思是,他一直覺得沒有必要鋪張,我們在英國早辦了婚事,所以他——」悅悅急著接口。

  「什麼話?他長大了、翅膀硬了,到英國讀個什麼建築師回來,就是菩薩放屁,神氣了。他以為他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管不住他了,還早呢!」霍老爺終於顧不了儒者的儀態,大聲的對霍毅吼著,逕自又開始商量婚禮的日期。

  霍毅不理會,趁著姥姥和爹娘有一搭沒一搭地計劃著未來的婚禮,將悅悅連拖帶拉地帶出了大廳,廳裡的三人嘴裡熱烈地說著話,眼睛都偷偷斜睨看著霍毅和悅悅的舉止,他們好像是熱戀中偷情的少男少女,三人心裡暖撲撲地就等著好消息了,說不定老天見憐他們望穿秋水,等霍毅回來辦婚禮時,就要多個小人兒做陪嫁了。

  「你為什麼不讓我說?」霍毅帶著悅悅走在花園裡的石徑上。

  「我不知道,我怕說出來我就原形畢露了,失去了他們眼中對我的期盼,失去了原本就不該屬於我的幸福,讓我多享受幾天吧!」悅悅讓霍毅握著她的手,低頭數著地上的白石磚,以掩飾心裡頭的自卑。

  「悅悅,不要害怕,你是好人家的女兒,被賣,只不過是天災、躲不過的命運,不是你的錯。如果我現在不說,將來會更困難。」

  「我知道!我知道!等你回來吧!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向你父母和姥姥稟明,沒有你在我身邊,我沒有勇氣面對,天大的事情,我都有勇氣承擔,惟獨這一件事情。我等你——我等你——」悅悅上前緊抱住霍毅,埋在他溫暖的懷裡。

  「好,等我回來,我會帶你到英國、到日本,供你讀書,讓你也泡泡洋水,幾年後咱們攜家帶眷回來,左抱一個、右攬一個,後面還跟著幾個,到時候,教人不信也難。」

  「幾個什麼?」

  「小毛頭啊——」

  「哪這麼多!」悅悅靦腆地藏進了霍毅的懷裡。

  霍毅完全懂得悅悅心裡的自卑。每想到悅悅的身世,他就有一股不捨的心痛,悅悅在這世上只有他一個人可以依靠,他決意要為她安排一個最好的出路,替他們鬆綁自己纏縛自己的謊言。

  悅悅笑了,她默默地接受,雖然還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可是看著他熱烈的眼神,彷彿將她融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她知道就算他走了,也會帶著對她的想念而走。

  這一刻,兩人的吻都成了一種真誠和堅定的印記。

  霍毅吟起了一首詩。「最甜美的喜悅,最野性的悲傷——那就是愛情。」

  悅悅知道,他曾經寫在紙上給她看,雖然她不是很懂得外國詩句的意境,可是卻能深刻體會霍毅的心情。

  花園裡,一株碩大不畏冬的大榕樹下,兩個人緊緊地倚偎密合在一起,這樣的情景,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還要等到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才會重拾。

  次日清晨,霍老爺叫了輛洋車來接霍毅到火車站,洋車快又方便,最重要的是可以將霍毅多留一點時辰。

  悅悅的眼睛哭得紅腫,捏著霍毅的手帕在空中搖啊搖的。霍毅從車子的後窗揮手,縱使車子轉了個彎,看不見任何人了,他的腦海裡轟地一聲白光一閃,也已將這一幕景象深刻地印在腦海裡,永遠永遠也不會忘記。

  霍毅已離開了一段時間,在霍家,悅悅的身份扶搖直上,她的個性開朗活潑、聰明樂觀,雖然有些直言無諱,但在大家庭裡,這樣的個性有著一股強而有力的吸引力,吸引著霍家上下所有的人。

  只有碧柔除外,她因在服喪期間,一直都是足不出戶地待在房間裡,連霍毅離開的那一天,她都不能出門揮別。

  碧柔恨極了這些繁文縟節,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她一直都活在人們欽羨和驚艷的眼光裡,一直都享受著她的美色所帶來的驕寵,予取予求。可是自從喪禮以後,她卻被迫為了人言可畏而將自己深深地隱藏,埋葬在這深宅大苑裡,讓悅悅獨享、甚至取代她的光芒。

  近來,霍家兩老還計劃著要在霍家的家族裡,挑個孩子過繼給霍楚,好讓碧柔心無旁騖,能夠堅貞、專心地撫養孩子。但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啊——難道就要這樣帶著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牽絆住自己的一生。總有辦法的,總有辦法,碧柔深信。

  彷彿有一條邪惡的蛇慢慢盤踞了她的心,尤其是當悅悅完完全全從她身上奪走了所有注意力的時候。

  悅悅每天都來房裡探望碧柔,碧柔總是虛虛實實地探問著她和霍毅的事情,悅悅語意模糊,閃閃爍爍的回答,更堅定了碧柔的猜測。

  這天她終於找到了一個最好的時機。

第9章(2)  

  悅悅在門外打了招呼後,就逕自走進碧柔的房裡。

  「碧柔,這是我做的臘八粥,來——趁熱吃才好吃。」

  悅悅端來了她親自熬煮的臘八粥,姥姥的牙齒不好,難得吃到這樣又軟又香、入口即化的美食,讚不絕口。悅悅興沖沖地盛來了一碗,要給碧柔品嚐。

  她將臘八粥擱在圓桌上,回頭看見了碧柔手裡捏著一塊帕子。

  「咦!這帕子和我的一模一樣。」悅悅說道。

  「當然一樣,是同一個人給的。」碧柔慵慵懶懶地回道。

  「是霍毅——」

  「嗯!都是下人們習慣在他的褲袋裡塞條帕子,還不是小時候娘交代下來的。」

  「喔!你們是一塊長大的,霍毅的一切,你比我還要清楚。」悅悅語帶苦澀。

  悅悅坐了下來。這幾天,從下人的口裡,她也聽了不少關於霍毅和碧柔轟轟烈烈的過往,知道他們兩人是青梅竹馬的戀人。這樣的過去,悅悅來不及參與,聽了心裡不是滋味,也莫可奈何。但她堅信霍毅對她的情意,雖然碧柔曾經擁有霍毅的過去,可是她是惟一要和霍毅攜手未來的人。想到這裡,她有什麼酸意呢?悅悅總是暗嘲自己。

  碧柔等悅悅坐定了,自己也坐下來。

  「悅悅,我來告訴你一個故事,有關霍毅的。」

  「好啊——我最喜歡聽他的故事了。」

  碧柔笑了笑,說道:「我來霍家的時候,才七歲,霍毅十一歲了。那時候的霍毅是個聰明卻常惹麻煩的男孩,爹和娘對他一直是無計可施,可是只有我知道他頑強的外表下,有一顆最柔軟的心。」

  「我相信——」悅悅忍不住打岔。

  「聽我說完。」碧柔睨著眼說。

  「有一年,霍毅十五歲的時候,他和學堂裡的狐群狗黨,一同到八大胡同去逛窯子。」

  「逛窯子?」悅悅有些驚訝。

  「不錯,他到了胭脂胡同裡鬼混,被那裡的江南姑娘給迷了心竅,竟然偷了賬房的錢,去替一個雛兒贖身,那個雛兒還沒有破瓜,一直不願賣身,她被老鴇強關在柴房裡三天。霍毅不忍,替她向老鴇談攏價錢,買了這雛兒回來。霍毅的爹娘大怒,卻又無法,只有讓她留在霍家做個丫頭。想不到她不知身份,多次引誘霍毅,想要霍毅娶她,終被娘撞見。娘大怒,硬逼她選了個夥夫工人成親,送他們一筆錢,趕出了霍家的大門。」

  悅悅心裡涼了半截。她不知為什麼碧柔要告訴她這個故事,雖然霍毅的娘在河間府有提過這事,可是她當時聽聽只覺得有趣,並沒有放在心上。

  「當時霍毅難過了好一陣子,那時我還小,還不懂男女感情的事。等我滿十五歲時,才知道我和霍毅早就彼此吸引,我們相愛,發誓不離開對方,可是霍楚他也要我,他是大哥,家人總認為凡事長幼有序,況且霍楚的身體一直就不好,爹娘對他從來就是百般遷就,於是就決定把我許配給大哥霍楚。」

  碧柔用帕子擤了擤鼻子,說得柔腸寸斷的樣子。她省略了捉弄他們兄弟感情的部分,省略了覬覦霍家財產才嫁給霍楚的心思,添加了霍楚身體一直不好的地方,自己是為顧全大局才放棄霍毅的,好輕易地原諒自己,博取悅悅的同情。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悅悅問道。

  「我只想告訴你,霍毅的心腸好,什麼荒唐事都做得出來,當初他替那雛兒贖身,完全只為了同情,就算霍毅願意娶她,爹娘也絕對不會答應的。」

  「是嗎?如果他們相愛,為什麼不能?」悅悅無力地回應,心裡的某個地方正慢慢死去。

  「這個社會就是不容許這種事情,霍家在北京是數一數二、有頭有臉的人家,如果話傳出去,霍家的少爺娶了個煙花女子,霍家的面子要往哪裡擺?爹娘就是豁了性命,也絕不會讓這種醜事發生的。你該看看那個雛兒的下場,她哭得死去活來,娘就是鐵了心不搭理,將她從霍家攆了出去。」

  「那霍毅呢?他沒有替她說情?」悅悅問。

  「我說過,他心軟,說情難過當然是有,可是當他冷靜了下來,就知道家人全是在為他著想,況且沒多久,他的心都全放在我這邊了。」

  「你……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悅悅的話裡帶著戰慄。

  「為什麼?你說呢?」碧柔捉弄地反問。

  「我不知道,這故事和我無關,都過去了——」

  「可有關係,因為這種事情,恐怕沒多久又要重演了!我是霍家的人,就不得不為霍家多想想——」

  碧柔從懷袖裡拿出了一張紙,攤開讓悅悅看一眼後,又揣進了袖裡。

  悅悅好像被人用木槌敲到了後腦,轟的一聲,眼前一陣發黑,不用細看,就知道那是她的賣身契。

  悅悅猛地站起身,不經意撞翻了身後的椅凳,她轉身想要扶正椅子,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她將手放在桌上,撐著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悅悅想要問個清楚。

  「是霍毅給我的。」碧柔說。

  「不可能!他不可能給你這紙賣身契,他——」

  「我有賣身契,還有他隨身的帕子,他一回來就告訴了我一切,他不想讓我難過,也不想傷你的心,他利用了你,難道你還不明白霍毅他還是愛我的。」碧柔眼裡閃著動人的光彩,偽裝得幾乎連自己都打動了自己。

  「不……你騙人,你騙人,我不相信你,霍毅他——」悅悅啞口無言了,明明白白攤在眼前的東西,明明白白的事實,她想要否認也說不出口,她不想相信,卻沒有一點可依賴的。

  「我騙人?騙人的是你!說什麼從英國留學回來的,說什麼是英國富商的千金,說什麼在英國成了親,全是一場騙局!只要我讓大家瞧瞧賣身契,一切不就都明白了,這簡直是舊事重演的醜事。」碧柔咄咄逼人地說道,將悅悅逼到斷崖邊,要她粉身碎骨地跳下去,才會罷休。

  這一刻,碧柔長久忍著的氣、受到的委屈,全都要藉著悅悅來償還,連本帶利的。

  「碧柔,我不是在妓院被霍毅贖身的青樓女子,我不是隨隨便便的女人,我爹從前還是個官家的書辦,我們是在黃河大汛時成了逃難的難民,你……霍毅他要我等他回來,他說過的,我沒有騙人——」她的解釋說得如此無力和多餘,愛說話的悅悅,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無話可說。

  「他是心軟!男人嘛!枕邊的甜言蜜語哪個不會說?而你,為達到目的,什麼謊話都編得出來,沒有人會再相信你了——你知道嗎?他這輩子只對一個人說過愛,那就是我,悅悅,他可說過愛你嗎?我知道,他沒有,因為他發過誓、賭過咒,說一輩子都不會對第二個女人再說個愛字。」

  悅悅愣住了。沒有!是沒有!霍毅從來沒有說過愛她,她的天地已經開始動搖、分崩離析了,腳底下沒有一點可以依靠的立足之地,除了往下跳之外,她沒有第二條路走。

  良久,悅悅回過了心神,悠悠恍恍地對碧柔說道:「碧柔,請你不要告訴爹娘,我會走!可是不要告訴他們真相,否則會傷他們的心——」

  「這……這我可沒有把握。」碧柔不想答應悅悅的請求。

  空氣變得凝重,悅悅感覺肺裡吸不到一點空氣,好像快要窒息了一樣。

  驀然間,悅悅挺了挺胸膛,將泫然欲泣的血淚,全都往肚子裡嚥下。她是林悅悅,她不是個搖尾乞憐的狗,走出霍家,就不信天地間容不下她。

  霍毅說過,錯的不是她,是命運的捉弄,是老天爺生了妒心,不願一個被賣身的女子這麼輕易就找到了幸福。

  錯的不是她,不是她——

  她是配不上霍毅,一開始她就不敢如此奢望,如果霍家沒有辦法接受她,她一點都不願讓霍毅為難。

  「你放心,我知道我配不上霍毅,我不會賴在霍家不走,也不會成為你的威脅,可是我要奉勸你一句話;霍毅或許曾經愛過你,但是他是好馬不吃回頭草。等他回來,他寧可父母替他安排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也不會娶自己的嫂子,那時候——你也得不到任何好處,相反的,絕對會比現在的威脅還要大。我愛霍毅,所以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任何犧牲,他利用我,我也沒有怨言。而你……你這個自私自利的女人,你縱使有傾國傾城的相貌,可是終不敵年華老逝,相愛的人交的是心、認的是情,而不是一時的美貌和迷戀。我才來霍家沒多久,就早看出你是個膚淺、驕寵、任性的繡花枕頭——」

  悅悅這時候終於顯出了她堅毅和不服輸的本性。這段日子以來,悅悅因為碧柔才喪夫,是個新寡,才會對她百般容忍,現在她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霍家,在離開前若不好好說出心裡的不快,她會遺憾一輩子的。

  「住口!你竟敢罵我,你好大膽子——」碧柔氣白了臉,想不到悅悅也不是個省油的燈。

  「我怎麼不敢?」悅悅回道。

  「你敢再說,我就到前廳去,把你的醜事全都抖出來!」

  「我不怕!是你該想清楚,到時北京城裡所有的人都會猜測你的居心,才喪夫,就急著想嫁小叔,所有的人都會來看霍家的笑話。你去說!說不定揭穿了,我反而可以賴在這兒名正言順等霍毅回來娶我,生米煮成熟飯了,不是嗎?」悅悅挑釁地說道。

  「你……你不會!」碧柔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現在她們的角色完全對掉,碧柔反而受到悅悅威脅。

  「走著瞧!」悅悅堅定地說著。

  當悅悅挺著胸走出了碧柔的房間後,馬上又換了個樣,像遊魂似的晃蕩在長廊上。她支撐著一口氣循著霍毅走過的足跡來撫平她要發狂的思念,最後跪倒在花園中的那棵老榕樹下,向上仰望,看見了珍珠似的點點光亮從葉片間射了進來,她掬了一手細光,剎那間,想到了她被賣身綁進麻袋時,所看見的細光。這代表什麼?代表她的出身是無可改變的,就算她換上了一身華服,就算她改頭換面,骨子裡還是改變不了她原來就注定好的命運。

  天長地久的誓言言猶在耳,奈何她無力挽回狂瀾般的事實。

  她明天就走,趁著碧柔還沒有把一切都說出來的時候,趁她還有一點尊嚴的時候。

  情歸何處?身歸何處?她已經喝了奈何橋上的孟婆湯,發誓要忘了前半生的,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不是她的幸福,該捨的時候,就不該遲疑。要從頭來的,就不要再等待了。

  悅悅知道,當她失去一切的時候,只有未來還存在著。只要未來存在,或許就還會有千萬分之一的機會再相逢,那麼這個存在就絕對值得她好好活下去,只是不可能活在霍家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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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2 14:59:01

第10章(1)  

  十年後,革命終於成功了。

  一九一一年,霍毅參加的廣州起義雖然失敗,但在同年十月十日,武漢的滿清軍隊叛變,其他的省份也跟著響應,陸陸續續地在所有的地方揚起了革命勝利的旗幟。

  在中國,不管換天換地,有些人還是照樣的營生買賣,有些人還是照樣聚在茶館子裡喝茶聽戲,不管誰來做頭,這吃喝拉睡、說唱聽看的日子總是千古不變。對小老百姓來說,不同的是進步的科學改變了舊有社會的封建制度,西洋的文化侵入生活,也開了百姓的眼界。

  女人的服飾也有很大的改變,從前又寬又大的長衫,全變成了又窄又緊的開岔旗袍,連短衫、長褲也都出籠了。

  蘇鈺銓愛極了這種改變,他從河間府來到了北京城,眼裡所見的就只有這些花俏美貌、服飾前衛的女子,看得他應接不暇、眼花撩亂。

  鈺銓從霍家叫了輛黃包車,來到了城裡有名的一家酒坊,聽說這裡的炸羊肉聞名北京城。

  這酒坊有一大半是露天的,門庭若市,桌子椅子幾乎要擺到路中間來了,來來往往、各式各樣的人群中,有和尚道士、有妓女貴婦,有富人、也有叫化子,對鈺銓來說,這些就是北京城最具特色的街景了。

  他叫了一大盤的炸羊肉、幾片麥餅、一壺白干,就自斟自酌地看著人潮吃了起來。酒坊的對街正好有幾間鋪子,鈺銓隨意看了看,突然被從對門綢緞店裡走出來的兩個年輕女子吸引住了目光。其中一個女子身穿鑲著嬌綠的綢邊、粉紅荷色的合身長袍,綰著盤起的髮髻,看得出後頸的皮膚特別白皙,她纖細的腰身,好像可以盈盈一握,腳下一雙小巧的朱紅平底鞋,可比美三寸金蓮。鈺銓的記憶彷彿被人拉到了十年前,記得有個女人也曾經媲美這樣的姿色。

  見她們兩人一直站在綢緞店前談話,鈺銓才又低頭斟了滿滿的一杯白乾,丟了一大塊炸羊肉入口,想配酒下肚;想不到這讓他端詳了老半天的女人回過頭來,也正好不偏不倚地朝他的方向望來。

  起初他們彼此都有些不確定,後來這女子用一種模糊縹緲的眼神慢慢走近,不理會她身後同伴的叫喚,逕自跨過了街道,走到了鈺銓眼前。

  十年前同樣的情景又發生了。記得在河間府城外的客舍裡,鈺銓看到悅悅從樓梯走下來時,驚艷於悅悅的美色,就曾經這樣魂不守舍地看出了神。鈺銓才剛吃的炸羊肉瞬間噎在喉裡,吞也不是、吐也不好,猛地喝下白干,咳得幾乎要岔了氣,他急忙站起身右手一翻,竟然撞倒了半杯酒,灑濕了鈺銓下半身的長袍。

  「你還好嗎?我幫你擦擦——」這樣似曾相識的問話,十年後又聽見了,鈺銓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夥子,第一次慌亂不安的怦然心動,不知所措。

  「你……你……你是——」鈺銓忘了悅悅正拿著帕子等著他,逕自瞪大眼、指著悅悅,好像見到了鬼似的。

  「我是悅悅,你還記得我吧?」悅悅笑看著鈺銓的失態,他還是一點都沒有變,當初微胖的身材,如今更顯得富泰。

  「悅悅,想不到你也在北京。」鈺銓好不容易冷靜了下來,驚訝於十年無情的歲月,卻在悅悅身上留情地不留任何痕跡,十年後的她只多了更迷人成熟的風韻。

  「是啊——我和我的朋友來這綢緞店看看,下個月就要頂下來了。」

  「頂下來?你是說,你買了這店——」鈺銓指了指店的方向。

  「不全是我,我和朋友合夥的。鈺銓……你還好嗎?」她的音調還是如此溫軟動聽,恍然間,好像四周都變得寂靜無聲,鈺銓只聽見悅悅的聲音像有回音似的不斷迴響。

  「我好——我很好,你……你一直住在北京嗎?」

  「喔!不,我住在天津,幾個月前才和朋友搬來了北京。」

  「你知道北京改朝換代了,人事變了很多——」

  「我當然知道。」

  「別站著說話,來……坐。」

  鈺銓站起身,邀悅悅入坐。

  「不了!我的朋友還等著呢!我該走了——」悅悅看著綢緞店前等著的女人。

  「你……悅悅,你還好嗎?我知道十年前你和霍毅到了北京不久,霍毅離開,你也走了。我還曾到北京想要找你——」鈺銓慢慢地想要一幕一幕拉開這十年的舊事。

  「沒錯!你知道我和霍毅的約定,我本來就要離開的,我在往天津的火車上認識了一對夫妻,這太太就是在綢緞店前等我的朋友。他們好心收留我,讓我學了不少事情,她先生在兩年前死了,我和她就計劃著來北京合夥開家鋪子。」悅悅三言兩語就把十年來發生的事情,輕描淡寫地說完了。看見鈺銓傻傻的不回話,悅悅趕緊又道:「鈺銓,很高興在這裡遇見你,等綢緞店開幕,別忘了來看看我,我真的該走了——」悅悅注意到一輛黃包車即將駛近,伸出手就要攔下,對街悅悅的朋友也緩緩地走來。

  悅悅的朋友有禮貌地對鈺銓含笑點頭,她們兩人都準備要坐上黃包車。

  「悅悅……你知道霍毅……霍毅在杭州城外的六合塔醫院。」悅悅臨走前,鈺銓突地大喊。

  悅悅正色回頭了,她低聲和她的朋友說了幾句話後,緩緩踏下了黃包車,車伕逕自載著悅悅的朋友獨自駛開了。

  悅悅低著頭,一步一步走近了鈺銓,一步一步踏進十年來,不願觸及的傷口。

  「他受傷了?」她小心翼翼地問,將如焚的心暗藏了起來。

  「革命是成功了,可是……霍毅……霍毅他在廣州起義中受了傷,被人輾轉護送到杭州,我才和他的家人到杭州探望他回來。唉!霍毅為了革命獻身了十年,我看也夠了。」

  「受傷?杭州?碧柔一定在杭州照顧他吧!」悅悅心想霍毅有家人的照料,怎麼都輪不到她來關心。

  「什麼?碧柔,碧柔在七、八年前就改嫁到南方了。悅悅,你什麼都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自從我離開了霍家,就再也沒有和任何人聯繫了。」

  「真是這樣——悅悅,你真狠心。」

  「我狠心?你為什麼這麼說?」悅悅一點都不懂,受傷的是她,離開霍家要成全霍毅和碧柔的也是她,怎麼說她狠心?

  「坐下來,我再叫份白干,咱們喝兩杯,好好聊聊——」

  須臾,鈺銓喝了口水酒潤潤喉頭,沈重地放下酒杯,看著悅悅,又歎了口氣。

  「霍毅不知道你會走,那年年後的秘密集會被人洩底密報,好多弟兄都被捕下獄,霍毅的槍法準,又有功夫底子,他躍牆逃逸後,原本要和其他弟兄東渡到日本避難。怎知他一意孤行要往虎口逃,他好不容易回到了北京城,才知道你離開霍家了——」

  「鈺銓我不得不走,我和霍毅有過三個月的約定……」

  「我當然知道!可是霍毅早就把約定拋到腦後了,他要你留在霍家,他要你!」

  「不!他要的是碧柔,他把一切都告訴了碧柔,還把我的賣身契留給她,鈺銓——碧柔把一切都說出來了,你叫我在霍家如何立足?我……我不是霍家的媳婦,我不過是個騙子,欺騙了霍家兩老和老夫人的感情,欺騙了所有的人,我無法再假扮了,我……我怎麼能再留下?」

  「我相信霍毅,他絕不會告訴碧柔的,如果他真的還愛碧柔,為什麼他會冒著被捕的危險,趕回霍家要見你?那時,他找不到你,整個人都瘋了——」

  「瘋了!他在找我?他這麼做,不怕霍家的人知道所有的真相——」

  「知道又怎樣?你想霍毅的個性他會在意嗎?他知道賣身契被碧柔拿去,她用這個逼你走,氣得什麼絕情的話都說了。那一年,我到北京加入革命黨時,就聽到了這個消息。霍毅整天就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裡尋你,他還托人到南方打聽你的消息,真是用盡了所有的方法。你真是狠心,說走就走,霍毅還以為你會來找我,因為那時候我人在北京,他還以為我把你藏了起來,他啊——什麼可能都想到過了,霍毅來找我的時候,我們大吵了一頓,幾乎要大打出手,最後他和我在旅店裡喝個爛醉,才鬆了口對我說了不少有關你和他的事情。霍毅……霍毅真的是愛你的,那個時候我才看清楚,我甘拜下風——」

  「他……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我,我以為我離開是為了他好,為了霍家的門風,如果他們知道真相,我……我是為了……愛他才成全他。」悅悅止不住淚水泉湧。十年了,回想起來,所有的感覺又排山倒海的來了,那一句愛他,感情的濃度還是不減當年,好像是吃了符咒一樣,一輩子都解不開、化不掉了。

  「你們真是冤家,他為了你到現在還沒有娶妻生子,霍毅的娘看見我就唉聲歎氣,說他們霍家不知道造了什麼孽,到霍毅這一代就要絕子絕孫了,霍家縱使有金山銀山又有什麼用?碧柔知道霍毅不可能娶她,所以反對霍家替她領養孩子,沒兩年啊——碧柔就改嫁了。你呢?悅悅,你有夫家嗎?」

  「我沒有,可是我有——鈺銓!霍毅他傷得如何?我要即刻啟程去看他。」

  「好好好!太好了!男未娶,女未嫁,你快到杭州去看他吧!霍毅是受了重傷,可是醫生說還是會復原的,只是需要時間。還記得嗎?在河間府時,你曾對我說,有霍毅這樣的朋友是交友不慎,可是今天我要說啊——霍毅有我這個朋友,真是他前輩子修來的福氣——」鈺銓笑看著悅悅焦慮的眼神,想到往事歷歷如昨,忍不住本性地調侃了幾句。

第10章(2)  

  十天後,悅悅來到了杭州城外的一家醫院,她提起簡單的行李,整了整衣衫,慢慢地走進白牆內的高樓。

  她仰頭,迎著當頭刺眼的日光,腳步不禁淩亂;悅悅手按著心跳的地方,就怕它幾乎要撞了出來。

  一進了醫院,藥味刺鼻,門診的人很多,有些地方還大排長龍,幾個白衣護士和一、兩個外國醫生來來往往走動著。

  悅悅的外表讓人看了舒服亮眼,當班的護士好心的擡頭問她。

  「你找人嗎?」

  「嗯!我想知道有沒有一位病人叫霍毅,他住在哪一號房?」悅悅小心的詢問。

  「喔——是二零六,你是他的——」護士又問。

  「我是他的老朋友,我姓林,多年不見了,我……我想看看他。」

  「喔!林小姐,他的家人不久前才來看過他,我們讓他在一處較僻靜的病房休養,是個好看的男人,只可惜……」

  「可惜什麼?」悅悅膽戰心驚地問。

  護士想說又止住。「呃……沒什麼。一顆炸彈在他的眼前炸開來,他的頭部受傷,會有短暫的失明,腳腿骨斷了,還有幾處內傷,其實現在都沒有大礙了,只是他的眼睛遲遲都還沒有復原,心情不免頹喪。好幾個月前他來的時候,幾乎只剩一口氣而已。來!我剛好要拿藥去那裡巡房,我帶你去。」護士和悅悅兩人走在醫院的長廊,到了末端轉了個彎,又上了一道窄小的樓梯。護士忍不住解釋:「這裡是私人的病房,走動的人不多,這樓梯幾乎是只上二零六號用的。哪!就在樓梯上去的右手邊。我這裡有止痛藥是要給二零六的。唉——實際上這藥多吃無益,他需要的是多休養。」

  「讓我來好嗎?拜託你,我想要照顧他。」悅悅真誠地說著,眼睛還泛著淚光。

  「這——」

  「求求你。」

  「好吧!反正只是個止痛藥,你拿去我還可以省下這一趟。我可警告你,他的脾氣實在是不好,雖然長得俊,護士們還是受不了他。」護士笑笑說著。

  護士遞給了悅悅一個紙包,看著她往前走,突然間她有種感覺,二零六的病人並不需要止痛藥,他需要的是眼前這位優雅動人的女子來替他療傷。

  找到了病房,悅悅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看見這房裡又靜又暗,好像稍微移動就會弄出很大的響聲,她刻意踮著腳尖走進去。

  「拿水來!」

  悅悅身體震動了一下。是霍毅的聲音!

  「我說拿水來,還有藥!」

  悅悅的眼睛適應了四周的陰暗,才看到鐵床上的霍毅翻了個身坐起來,背對著悅悅,怔怔地看著緊閉的窗簾。

  「我……好!」悅悅放下小行李,趕緊走到茶幾旁,倒了一杯水,走近霍毅的身邊。她此時才看到霍毅頭上纏繞著白紗布,他的兩眼完全被遮蓋住了,只露出直挺的鼻樑和堅毅的唇線,右腿上綁了兩塊木板,一層層地綁著白布,兩枝枴杖隨意的倚靠在牆邊。

  他看不見的!悅悅安心地觀察他。霍毅頸後的黑髮散亂地長到了肩上,滿臉的胡碴讓他看起來又消瘦又憔悴,可是不論他容貌如何改變,還是一樣能讓她神魂顛倒、怦然心動。她將藥打開,放在他攤開的掌心上,霍毅二話不說仰頭把藥吞了。

  「你是新來的?」

  「嗯!」悅悅小心地將窗簾打開,看到了戶外的景色,綠意漸漸的消褪,這秋末冬初的季節冷得纏綿,冷得令人多愁善感,絲絲縷縷地從窗外慢慢透進了骨子裡。

  悅悅回頭,突然看到水壺後的瓶子裡有朵盛開的梅花,開得燦爛、開得耀眼,紅得從花心裡泛著粉白,就像她在河間府看到的梅花一樣。

  「你茶幾上有朵梅花開得好美、好香,你知道花有靈嗎?曾經有人這麼告訴過我,當時我還不相信,你相信嗎——」悅悅想到了霍毅曾對她說過的花靈。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時春夢無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十年來她只要看到花,就想到霍毅。只要有人說起靈魂,就想到霍毅。聽到革命就想到霍毅,看到有人逃難就想到霍毅,連吃飯睡覺都想到霍毅。原來這十年,她無時無刻都在想念著他,她一直活在對他的思念中。

  霍毅沈默了許久,悅悅絲毫看不出霍毅的表情,他好像只是個會呼吸的軀體,只能定定地坐在床沿上。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花有魂,我不相信人有魂,我不相信這世間有任何天殺的靈魂!我不相信這世界有任何可相信的事情!」霍毅的聲音由低沈幽然轉成了高亢,悅悅嚇得連退了幾步。

  「你相信愛嗎?」悅悅含著淚問道。

  「我藐視愛,我鄙視愛,我看不起膚淺的愛,我痛恨經不起考驗的愛——」

  「為什麼?霍毅,為什麼你要這麼說?愛情,有的愛情雖然荒唐盲目,卻要時間才看得清楚,它不膚淺,不能藐視。我曾經愛一個人,我還在愛他。我曾經說過要等他,我到現在還在等他,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愛我——」

  「他沒有說,是因為他覺得一個愛字並不足以表達他所有的心,他說要她,要她,要她,他身上的每個細胞都說要她。他從前體驗過的愛,並沒有這種感覺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如果她不懂,就不用去等了!」

  「霍毅,霍毅——我懂,我終於懂了!我要回到你的身邊,永遠都不要離開你。」悅悅跪在他身前,將頭埋在他的手心裡。

  霍毅感受到她熱燙燙的淚水,卻毅然決然地抽回了手,動也不動的。

  「悅悅,你回來了,可是……太晚了,我、不、要、你、了!」霍毅第一次叫出悅悅的名字。其實,當她來到病房,開口說出第一個字時,霍毅就像觸電般的有種強烈感受,這麼溫軟的聲調是獨一無二的,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林悅悅。她的聲音,他到死也不會遺忘;待她說出花靈,他就更加確定了。可她為什麼要來?他現在已經是一個看不見、瘸了腿的廢人了……

  霍毅說這話時,有兩顆心同時在淌著血,像一把利刃劃開了胸口,看著鮮紅的心鼓動地跳著還不夠,一定要親手血淋淋地摘下來,才有辦法將痛苦連根拔起。

  悅悅掩著嘴,強忍著哭聲。她的心好像被人一刀一刀地淩遲,正一點一滴地淌血,她恨不得即刻就死,霍毅不要她,那麼她的後半生還有什麼可憑借的?

  「我……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不知道,當初我離開是因為我以為你還愛著碧柔,你告訴她一切,還給她我的賣身契,她說要將我的身世公開,她說爹娘不會允許咱們,所以我不得不走……」

  「如果你不能相信我,我就不值得你為我等待。你走吧!找個好人家嫁了,我不在意了,我什麼都不在意了——」霍毅的嘴角露出了無奈又痛苦的笑意。這十年來,他幾番出入槍林彈雨,不就是希望有一天子彈真射穿了他的腦袋,這樣他就可以永遠平息那股令人窒息的思念了。只可惜,革命最後是成功了,他卻還是沒死,但也成了半死的人,躺在病床上苟延殘喘地過日子,他何苦拖著悅悅一起沈淪到這苦海裡。

  「不!霍毅,你……這不是你,你會好的,你說過,你要在北京城裡開一家建築事務所,你說過你要替中國的子弟們蓋一所最現代的學校,你有雄心壯志,你有理想,你說過——」

  「閉嘴!你存心要看我的笑話嗎?你看過一個又瞎又跛的人畫設計圖、量地形嗎?你走!走得遠遠的,讓我安安靜靜地在這裡等死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了!」

  「不!霍毅,你說的不是真心話,你知道嗎?我們有個——」

  悅悅還沒有說完,就被霍毅大喝一聲、打斷了。

  「滾!滾!走開,走得越遠越好——」

  兩個護士早聞聲而來,悅悅還想再說,卻被她們一人拉著一手,帶出了病房。

  悅悅不斷地飲泣、止不住地哽咽,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醫院的,當她發現她坐在醫院外面的石椅上時,雙腿發軟、久久站不起身來。

  要回北京嗎?還是再回頭求他?悅悅第一次有前途茫茫、無所適從的感覺。

  她還記得十年前那個晨霧濛濛的清早。

  她拎著她的繡線藍布包,裡頭只有一些碎銀和一點衣物,她手上勾著一件禦寒的長袍,趁著雞鳴前踏出了霍家的大宅。當時的她雖然害怕投入這陌生的城市,可是她一直都相信天無絕人之路,逃難的日子比這艱苦百倍,她不都是這樣過來了嗎?她雖然身上只有一些錢,可是她有手有腳,更有一技之長,所以她如初生之犢般來到了車站,隨意買了張到天津的火車票,就這樣走上了她選擇的命運。

  可是現在,她不知道要怎樣踏出下一步,她曾經將心交給霍毅,怎知她還沒有要回來,他早就棄如敝屐了。

尾聲

  悅悅不知道在石椅上坐了多久。擡頭看著形容枯槁的喬木葉,正隨著午後的秋風左右擺盪,顯見是棵柔弱沒有主見的大樹,左搖右擺地任風舞弄。待她失魂落魄地起身後,才忽地驚覺,自己將隨身的行李遺忘在霍毅的病房裡了。

  她裹足不前,不知該如何是好。行李中有她回北京的車票,還有一些重要的物品,她一定要再回醫院拿……半晌,她決定了。如果注定要再面對一次,就不能逃避。她慌忙從斜領上抽出了綢帕,將滿臉的淚痕擦乾,而後挺起胸膛,慢慢地踱回醫院。

  她一心只想悄悄地進到霍毅的房間拿行李,不想驚動任何人,怎知在上樓梯的轉角處,迎面就遇上了剛剛那位好心帶路的護士。

  「林小姐,你怎麼又回來了?」護士詫異地說。

  「我忘了拿東西。」

  「是嗎?剛剛一陣混亂的,我也沒有瞧見,醫生才替他打了針,想讓他的情緒穩定下來。」

  「他……現在呢?」

  「我想沒事了吧!」

  「我進去拿我的行李,不會再驚動他的,拿了我就走。」

  「這……」

  「我不會驚動他的。」

  「好!不過你別出聲,反正他也看不到你。來吧!」護士道。

  護士領著悅悅又回到了病房。

  「霍先生,你有沒有需要什麼?」護士敲了敲門後,走進了病房,對著霍毅說道,還努努嘴作勢要悅悅拿到行李就走。

  「走開!我什麼都不需要!我什麼都不需要了!以後有什麼人來,我都不想見——」霍毅坐在床沿,兩手支撐著他受傷的頭,寬闊的雙肩竟然不住抖動。

  悅悅看到這副情景,捂著嘴不敢哭出聲。

  「霍先生,這樣怎麼行,剛剛那位林小姐,她大老遠的來看你……」護士不明就裡,但也禁不住的說了幾句。聽說這個霍先生是北京來的闊少爺,還是革命的大功臣,可是她不過是個護士,又不是他的機要秘書,什麼人要來看他,她可沒有義務要替他擋駕過濾。

  「她走了?」霍毅茫然地擡起頭,循著護士說話的位置問道。

  「是……她是走了——」護士看著悅悅,心虛地說。

  「走了也好!無牽無掛……你看到她是什麼樣子?我有好久沒有見到她了——」霍毅感覺昏昏沈沈的,醫生替他打的鎮定劑開始發揮了作用。

  「林小姐啊!她很美,身材很苗條,不過——」

  「不過怎樣?」霍毅問。

  「不過哭得好傷心。」

  「是嗎?長痛不如短痛,我不想讓人來看我、同情我——」霍毅全身無力地躺了下來,藥效開始在他的週身運作。

  「霍先生,你好好休息吧!有什麼事情再按鈴找我。」護士上前替他蓋好被子。

  霍毅躺在床上低聲的呢喃囈語著……

  「走了……她走了!我怎麼會讓她走……我要她……我要她的……悅悅……回來……我找了你十年了,悅悅……」

  悅悅終於忍不住衝上前,護士想要阻止,然而舉起手卻又停在半空中,因為霍毅的話,她也聽得一清二楚。

  「霍毅!霍毅!我沒有走,這一次說什麼我都不會走了!你叫我等你,我是在等,我只怕你不要我,別再趕我走了!霍毅,我們有個兒子,是個兒子,他快滿十歲了,長得和你同個模樣,你當爹了,你知道嗎?霍毅……」悅悅流著淚跪在床沿,緊緊地握著霍毅的手。

  霍毅聽見了,努力想要舉起手來,卻又欲振乏力地垂落下來。

  「我在做夢嗎……悅悅……悅悅……」擋不住藥效,霍毅終於沈沈睡去,睡在滿載著對悅悅思念的小帆船上,緩緩駛進了河心……

  不信春天的紅花綠葉才是美麗,秋天枯落的紅葉也有蕭索的美感。

  悅悅兩手緊握霍毅修長的手指,才看著窗外的景色一會兒,回頭又定定瞧著霍毅不變的睡姿,心裡想著留在北京的兒子,他們父子連睡相都一模一樣。

  當她告訴霍毅他倆有個兒子的時候,在一旁的護士小姐都聽傻了,心想他們一定是亂世的戰火裡,一對硬生生被打散的鴛鴦。護士小姐半天才省悟過來,這是該讓兩人獨處的時刻,於是不住後退,悄悄掩上了門,讓悅悅安靜守候在霍毅的身邊。

  過了許久,霍毅慢慢醒來了,他感覺到一雙柔嫩的手,緊緊交纏著他的手指,記憶裡的一幕一幕,又重新被掀了開來,恍若昨日在離別的前夕,悅悅就是這樣兩手交握著他,一整夜都不願放開。他明明是醒著的,卻還在發癡,幻想著這緊握的手,一直就和他共同生活著,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心中有個影像,好像自己化身成了另一個形象,十年來一直緊跟著這雙手。

  他一直努力地在回想,回想著他昏睡前做的一場美夢。

  海洋因為思念而深,波浪因為渴望而起伏,他的心跳因為他還沒有醒來的美夢而鼓動著。

  「悅悅……是你?」

  「霍毅,你醒了!不要說話,不要趕我,你聽我說!」悅悅怕他的情緒又再度激動,剛剛自己累得不小心假寐了一下,此刻驚惶地醒來,就急著要解釋。

  「霍毅,十年前,我以為你還愛著碧柔,她告訴我很多有關於你們的事情,她還想將我真實的身份說出來,我害怕,我不敢面對,我更誤會了你,當時我只想成全你和碧柔。一天早晨,我偷偷走出了霍家,沒有留下隻字片語,我知道碧柔會替我說明一切。

  「我到了車站,不知道要往哪裡去,跟著人潮買了一張到天津的車票。在火車上,我和同坐的一對夫妻談得很投契,他們知道我的處境,答應到了天津要收留我。我不知道那時我已經懷了身孕,他們夫妻沒有孩子,不但幫我生下孩子,還將霍達當成是自己的孩子一樣。我一直留在他們身邊替他們處理事務。

  「兩年前,高先生去世了,我們回到高太太的老家北京城裡頂了一家店舖,打算要自力更生。那一天,我在鋪子前看到了鈺銓,我上前和他談了很久,他告訴我你在這家醫院裡療養,我一知道就馬上趕來看你了——霍毅,不要怪我,不要恨我,我知道我食言,你叮囑我留下來等你,我沒有!可是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你,我已經拋棄了自尊,要跪在你的面前求你原諒,我愛你,我想你,霍毅——」

  「你還是一樣多話。」

  「霍毅——」悅悅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心裡小心地揣測他的思緒。

  「我真想把你捏在手心裡,好好地鞭打你一頓,我真想把你捏碎了,和著毒藥一起吞了——只要我閉起眼睛,就會看到你,十年的思念成了埋怨,我開始以為我恨你,是的,我是恨你——我回到北京找不到你,我到處爭戰,也四處詢問打探你,我最想做的事就是要找到你、質問你、狂罵你。現在,你又在我最不願你看見的時候出現,剛剛憤怒佔滿了我的心,它幾乎是比死還要嚴重的疾病——」霍毅想到了十年的相思之苦,不禁說得咬牙切齒。

  「對不起,霍毅,讓我照顧你,讓我來撫平你心裡的憤怒,你會好起來的,好起來看我們的兒子,他在北京等你,我——」

  「我們的兒子?悅悅,你不說一聲就走,還偷了我的兒子,十年來獨享獨佔?是我的兒子,你有我的兒子竟然沒有告訴我,你想要瞞我一輩子是嗎?如果你沒有遇見鈺銓,我是不是永遠都不會知道?是不是?悅悅,我不會原諒你的!」霍毅緊緊鉗著悅悅的雙肩,好讓自己可以確定她就在眼前。悅悅痛得擰出了淚,忍著說道:「霍毅,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懷了身孕,在天津生下霍達時,我又擔心讓霍家曉得,你和碧柔會把孩子帶走。」

  「不錯!我是會把孩子帶走,連你我也不會放過。你幾乎要讓我遺恨終生,和幸福錯身而過,我現在才知道,憤怒是一種愚行,時常由悔恨來結束——」

  悅悅將頭埋在他的手掌心裡,讓他承接她湧出的熱淚。

  「那用懲罰我來結束吧!霍毅——」

  「我會的,連本帶利全部討回來,十年前一百兩把你買斷的本金,再加上十年來相思的利息,這個懲罰就是把你留下來,留在我的身邊,懲罰你一生一世——」

  悅悅站起身,猛然抱住了霍毅。

  霍毅將她緊緊攬住。眾裡尋她千百度,不敢相信悅悅此時此刻就在他的懷裡,霍毅兩手急切地摸索著她的容顏、她的線條、她每一寸溫熱柔軟的肌膚,他捧住了她的臉,用盡全身的思念堵住了她柔軟的雙唇,強烈的、激情的吻彷彿可以侵蝕融化積聚十年的怨氣。

  悅悅的髮髻瞬間就被霍毅摧毀,散亂地糾纏在他的指尖上。

  他將悅悅高領的前襟扯開,像飢渴的猛獸咬上了擒服的羔羊,在她做臨死掙紮前,狠狠地、致命地咬上她瘦弱的頸項上跳動的青筋。

  愛情這東西,可以將人變成野獸,也可以將野獸變成人。

  他毫不留情地用他的深吻連續不斷地刻下點點鮮紅的印記,悅悅癱軟在他狂野的激情裡、混合著甜蜜與悲傷的喜悅裡,原來霍毅早就對她說過他愛她了——

  最甜美的喜悅,最野性的悲傷——那就是愛情。

  「悅悅——留下來,留下來——」

  「霍毅,我早就一直留在你的身邊,沒有離開過……」

  執著的愛情雖然苦澀,但情有所鍾,苦盡也會甘來。

  三個月後。

  霍毅像是從鬼門關裡繞了一圈回來,他的內傷全好了,只是腳還是有些瘸,需要些時間才能復原,他讓人從杭州送回了位在北京城的霍家,繼續接受治療。

  霍毅的父母請來了最好的洋大夫來診治霍毅的眼疾,今天就是拆紗布的日子,能不能重見天日,就看這一次的結果了。

  「鈺銓,你來問問這大鼻子醫生,如果霍毅還是看不到,是不是有可能再做一次手術?還有……鈺銓,你問他霍毅眼上的布拆下來後,還會像以前一樣嗎?有沒有可能要戴著那種厚厚的大黑眼鏡?鈺銓——」霍毅的母親不住地嘀咕,要鈺銓做翻譯,好替她問問英國來的洋醫生。

  「好了!好了!你安靜點行不行?鈺銓幫咱們找到了這麼好的大夫,你還要這樣煩他。鈺銓,你問醫生,要拆布了沒有?」霍老爺忍不住也問。

  「霍伯父、伯母,這醫生就要拆布了,能不能看得見,馬上就知道了!」鈺銓耐著性子解釋。

  「不!再等一下!」霍毅揮手阻擋,耳裡專注傾聽著門外的舉動。

  他派人去接悅悅和霍達了,這三個月來的等待,比十年還要難熬。等死的絕望是很痛苦,可是等待重生的喜悅卻已經超越了痛苦的極限。

  悅悅在北京城裡開了間綢緞店,她自給自足,儼然是個獨立堅強的新女性。雖然她後來到杭州又探望了霍毅許多次,但她執意要霍毅在霍家見霍達的第一面。

  「對了!悅悅說今天要帶著霍達回家,就快正午了!快!快去叫老太夫人!」霍母興奮地吆喝著下人傳話。

  霍毅的房間正對著從前廳的白石磚道,自霍毅從杭州回到北京城,所有的花徑小道全按霍家兩老的交代鋪平,連隔著廳堂的圍牆也都打掉了,就為了讓霍毅方便出入霍宅。現在房前是一大片空曠之地,只有一道月洞門看得到霍家門外的景致。

  一輛黑色的黃包車,緩緩停在霍家門口,車門開了,一雙修長纖細的長腿緩緩踏到了黃土地,緊接著「噗噗!」的兩聲,一雙小孩的黑靴兒跳了下來。原來是悅悅和兒子霍達,十年來第一次回到了霍家。

  霍家所有人全都來到門口相迎,四五個下人急急忙忙上前幫忙卸下行李。

  十歲的霍達天不怕地不怕的,可是看到這陣仗,倏然間膽怯,他瑟縮到悅悅的身後,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出了頭。

  這十歲的霍達,身穿著米色軟綢的衣衫和深藍褲子,濃眉俊眼、靈動聰穎的樣子,像極了霍毅小時候的模樣。霍毅的母親見到了,激動、感激得幾乎要跪倒在地上親吻悅悅,她十年來唉聲歎氣就是為著霍家後繼無人,想不到悅悅早就懷著身孕獨自撫養著霍家的小命根子,當初她如果知道悅悅懷著孕,說什麼都不會讓她走的。都是她的門戶之見,悅悅才會備受壓力地離開,現在她後悔不已,只想全心全意地疼惜這得來不易的媳婦和孫子。

  「悅悅……我的悅悅來了嗎?」姥姥一手拄著枴杖,一手讓丫頭扶著,顫顫巍巍地從內廳裡走出來。

  「姥姥……」悅悅牽著霍達跨進了霍家的門檻,遠遠看見了姥姥佝僂的身影,禁不住激動的情緒,趕緊迎上前,跪倒在姥姥的面前。

  「姥姥!我回來了——」

  「我的乖孫媳婦,你再不回來,就快來不及看到我了——」姥姥抖抖顫顫的聲音哽咽,整個人像風中的殘燭一樣虛弱。

  「姥姥!對不起!我……我對不起您!」悅悅跪在地上,想到當年辜負姥姥的疼愛,心裡就愧疚不已。

  「傻孫媳婦兒——什麼對不對得起?真要算賬,是霍家欠你的,你一個好好的姑娘家,被咱們霍毅這臭小子折騰的,我聽鈺銓說,他在杭州的六合塔醫院還差一點把你趕走了,他眼睛瞎了!連心也跟著瞎啦!!那時候你如果真的走了!我這老太婆可真的是進到棺材了還不肯閉眼呢!你看我怎麼會放過這傻小子!」姥姥哭哭啼啼地抱著悅悅痛哭。

  「他趕不走我了!我回來一定要好好孝順您。」悅悅一擡眼,看見了霍毅的父母,他們站在兩旁,眼中都含著淚,欲言又止。

  「爹!娘!」悅悅想要起身行禮,霍母立刻迎上前來扶。

  「悅悅,都是我不好!這十年可苦了你,也苦了咱們霍毅,他……」霍母心疼兒子,想到他們這對冤家,真是歷盡了滄桑折磨,眼淚也簌簌地流個不停。

  「好了!回來就好了,阿福!把少奶奶的行李拿到少爺房裡,孫少爺的房間整理好了沒有?」霍父不想讓這些娘兒們看輕了,用大聲的命令來壓抑決堤的情緒,一句少奶奶和孫少爺就道盡了霍父接受他們的一片真心,只是嘴裡還是守舊古板、說不出來。

  「老爺!都整理好了,小孫少爺的房間都打點好了,什麼都不缺。」下人興沖沖地回應著。

  悅悅推著霍達上前,撫了撫他的頭頂說道:「達兒!叫太姥姥、爺爺,還有奶奶。」

  「太姥姥、爺爺、奶奶。」

  一陣清脆響亮的聲音像銀鈴一樣搖動,他們聽得心蕩神搖,對霍達又摟又揉的,簡直拿他像個麵團人兒似的。

  「還有……」悅悅猛擡眼,像是有個共同的默契一樣,霍毅就站在眼前。

  「叫爹!」霍毅張著眼,看著眼前的這一幕。

  「爹!」霍達從人群裡探出頭來看,這一聲叫得小心翼翼,渾不像剛剛的強勁有力。

  霍達看著這個高瘦清俊的男人,知道他就是和自己血肉相連的父親,他走上前仰望著他,就如同虔誠的信徒仰望著信仰的神 一般。霍毅看到這眼神,就像當年他的母親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樣。毫不在乎別人的目光,悅悅衝上前,緊緊地擁抱著霍毅,一陣天旋地轉,忘了四周所有人的存在。

  「你看得見了!霍毅,你看見了。」悅悅審視他注視她的眼眸,瞳孔裡有一張喜極而泣的歡顏。「我看見你了!悅悅,你的神情、你的笑顏、你的愛——」霍毅輕撫著她紅艷的雙頰。

  「你還要我和你配合做夫妻嗎?」悅悅攬著他的腰問。

  「先說好要做多久?」霍毅笑問。

  「做一輩子。」

  霍毅溫柔地印上了她的雙唇,作為他們一輩子相守的印記,所有的人全都尷尬地別過了臉,只敢斜著眼尾偷看。

  霍達喜滋滋地仰頭看著他們。

  姥姥先悄悄地出聲了:「現在的人都這樣嗎?」

  「是啊——老太夫人,革命成功了,連談情說愛都開放了,這是個自由戀愛的時代呢——」鈺銓上前應道。

  「那這革命還革得真好!你看,這個革命會不會給我第二個曾孫子啊?」姥姥又問。

  「看這情形,是跑不掉的。」鈺銓抿抿嘴,點了點頭,鐵口直斷。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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