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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8 12:10:33

前言:

她有一個胎記,月牙形淡青色的,如果生在別處,
還算是可愛的印記,可惜,偏偏長在臉上;
她是雍正最寵愛的女兒,為了大清體面,
打小,她就得戴上一張從死囚臉上剝下來的人皮面具,
假裝自己是傾國傾城、沈魚落雁的格格……
噁心死了。氣味噁心、觸感噁心,這樣的人生噁心至極。
懷著這樣的秘密,她裝出刁蠻驕傲的樣子,
就是不想成親,讓親密的枕邊人見著她醜陋的臉,
但那日在畫舫上與表哥的相親,她古怪的「測試緣份」考題,
被這個清雅如玉的男子輕易破解,傾心於他,理所當然,
再次相見,竟是皇阿瑪殿試新科舉人時,
皇阿瑪說,她喜歡誰,誰就是今年狀元兼……額駙,
她意外發現,他手上有個和她相同的印記,
這巧合讓她想給自己一個幸福的機會,於是選擇了他,
就算他袖中藏有薄刃,眼中似乎也有不能說的秘密……


第1章(1)  

  她有一個胎記。

  月牙形的胎記,淡青的顏色,像拇指般大小。

  假如,這胎記生在別處,或許還算一個獨特可愛的印記,可惜,偏偏長在臉頰上。

  沒錯,不偏不倚,右頰的正中,一眼望去,醜陋如刀疤。

  假如沒有這個胎記,她可以算得上是美麗的女子,如水般的杏眼,尖尖的瓜子臉,紅若櫻桃的嘴唇,玲瓏婀娜的身段……就算不是沈魚落雁之姿,也是傾國傾城之色。

  可惜,因為臉上這小小的瑕疵,她變成了世上最不敢見人的女子。

  她是格格,雍正皇帝最疼愛的女兒,本應該盡情享受人世的快樂,卻因為這臉上小小的瑕疵,自她懂事之日起,就失去了歡笑。

  「格格,請起身—」

  早晨的陽光灑在簾幕上,她最痛苦的時刻也到了。

  每日的梳妝打扮,就是她最痛苦的時刻。

  別的女孩子以牛乳淨臉,以胭脂水粉敷面,而她,卻要一件特殊的裝飾—人皮。

  這張人皮,據說是從一個死囚臉上剝下來的,經過藥水的泡製,變成永恆的面具。

  每天早晨,她在淨臉之後,都要敷上這張人皮,以便遮住她那醜陋的胎記,製造美麗假象,假裝自己是傾國傾城的格格……

  然而,每一次,她都覺得噁心。

  藥水的氣味撲鼻而來,儘管刻意用了花香來掩蓋,她仍可以聞到那股腐屍的氣息。

  貢獻出這張臉皮的人,也是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女孩子吧?可以想像,對方有著與她同樣的青春與玉般肌膚。

  然而,那真是死囚嗎?或者,這只是一個讓她安心的借口?

  將臉皮剝下來的時候,對方是早被處斬了,還是依舊活著?那張臉皮,是被鮮血淋淋的活剝下來的嗎?

  每天早晨,當她梳理「晨妝」,腦子裡就會一遍又一遍問自己這些問題。

  這些問題,讓她如坐針氈,終日不得安寧。

  然而,她是格格,雍正最疼愛的女兒,為了父皇的顏面,為了大清的體面,她不得不掩藏起自己的真面目,在面具下,偷窺人世……

  「懷烙?」

  清雅如玉的男子,微微蹙著眉,口裡低吟著這個名字。

  「怎麼,你沒聽過懷烙公主的大名?」曦福貝子奇道。

  「聽過,」清雅如玉的男子恢復笑顏,「只是奇怪,一個女孩子為何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她小名叫昭慧,冊封公主的時候,皇上想了好幾個名字讓她挑,她卻自個兒定了懷烙。呵呵,有些古怪。」

  懷烙?彷彿懷揣著一份傷心的烙印,讓人聽了傷感的名字。

  一個格格,自幼養尊處優,哪裡經歷過什麼人世間的滄桑,取這樣的名字,倒像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了。

  「看來皇上很寵她啊。」清雅如玉的男子笑道。

  「沒錯,」曦福大力點頭,「咱們雍正爺,皇子是有不少,可公主只剩這一個。」

  「和惠公主、端柔公主,難道不是?」

  「那是養女。其實也有過幾個親生的,可惜康熙爺年間就早亡了……你說,僅存的寶貝疙瘩,皇上能不疼她嗎?」

  「那倒是。」清雅如玉的男子點頭,旋即又笑,「皇上將她指婚給貝子爺您,豈不是天大的福氣?」

  「福氣?」曦福不由得歎息,「賢弟,你是不知,這懷烙公主驕傲得很,眼高於頂,她未必看得上我……」

  「您可是貝子爺啊!」

  「算了吧,這京城裡缺什麼都不缺貝子爺!明兒相親,我這心裡直打鼓,簡直左右矛盾,上下為難—她看得上我吧,將來身為額駙伺候公主,肯定沒好日子過。若她看不上吧,又丟了顏面……你說,這該怎麼辦?」

  「那貝子爺到底是想讓她看上,還是不想?」清雅如玉的男子並不急於回答,依舊莞爾。

  「想讓她看上,卻不想娶她。」他道出心中完美答案。

  對方頓時爆笑,「這可難煞人了!」

  「賢弟,」曦福換了哀求語氣,「我知道你聰明機智,滿腹才華,明兒就從旁幫幫我吧……」

  「明兒遊湖,我去不方便吧?」清雅如玉的男子淡淡拂去袖上微塵,並不一口答應。

  「賢弟,可我實在找不出第二個值得信賴的人了。」曦福再次懇求,「我知道,你盼著參加今年科舉,我一定助你狀元及第……」

  「狀元及第?」俊顏忽然露出神傷之色,「我是漢人,行嗎?」

  當今天下,是滿人的天下,雖說科舉考試名為廣招賢良,但滿漢殊途,就算雍正皇帝公正賢明,他手下的官員也未必有如此心胸。

  「放心,我早想好了,」曦福胸有成竹,「我表弟納那性德,早年離家,雲遊四海已久,據說在什麼山中當了和尚,此事為避家醜,一直向朝廷隱瞞。我與表姨知會一聲,到時候你就頂他的名字上去,應該不成問題。」

  納那性德?

  他一向討厭滿人的名字,不過,這個倒是聽得還算順耳。

  不過,他還是喜歡自己的本名—葉之江。

  「如此多謝貝子爺了。」他還禮道。

  「這麼說,你同意明日與我一道遊湖了?」曦福大喜。

  「是。」他點頭,再度笑如春風。

  沒人知道,那俊顏其實冷若冰霜,謙卑禮讓的外表下,掩藏了一顆難以捉摸的心,就算掩上再多的笑意,也只是二月的春風。

  二月春風似剪刀。

  長春園,真是四季長春嗎?

  坐在畫舫之上,望著堤岸旁的楊柳依依,四周宮人垂釣嬉鬧聲隱約傳來,懷烙覺得自己身處在繁華美景中,卻是滿腔傷春悲秋的心境。

  「格格,端柔與和惠兩位公主來了。」

  貼身宮女碧喜上前來報,把她的思緒從冥想中拉回現實。

  懷烙擡起頭,看見兩位姊妹踏著花盆底旗鞋,一搖一擺,穿楊扶柳而來。

  端柔與和惠自幼與她十分親近,無話不談,雖是雍正養女,卻勝過一母同胞。可在懷烙的心裡,多少會有些內疚—她臉上的胎記,端柔與和惠卻從未見過。

  這個秘密,除了皇阿瑪與她幾個貼身的宮人以外,再無人知曉。

  「懷烙,妳好大膽子!」端柔與和惠笑盈盈地走上前,故意責罵道:「居然偷跑出宮逍遙快活!」

  這長春園地處京城南郊,特為皇族避暑遊玩所建的一所行宮。懷烙雖是公主,可平日來此也必須有長輩陪同,從未有過單獨到此遊玩的先例,今兒雍正特意命人賞了她長春園的鑰匙,屏退一切嬪妃,供她獨自來此消遣,不明原因的人的確會感到詫異。

  「說說,今兒是什麼好日子,皇阿瑪為何如此隆恩,不僅讓妳到這兒玩耍,還叫我們兩個來陪妳?」端柔問。

  「怪了,既非妳的生日,也非什麼重大的節日,真讓我等摸不著頭腦。」和惠追問。

  「什麼日子?擇婿的日子!」碧喜在一旁笑為代答。

  「哦—」端柔與和惠恍然大悟,「難怪了,我們說呢!」

  「別聽這丫頭胡扯,什麼擇婿……」懷烙不由得有些臉紅,「皇阿瑪只是安排我和曦福表哥見一面罷了……」

  「鈕祜祿曦福?」端柔與和惠對視一眼,「又是個紈褲子弟!」

  「八旗裡除了紈褲子弟,還剩什麼?」懷烙澀笑。

  她嚮往當年太祖馬上奪江山時滿族人的沖天豪氣,可惜,一旦入主中原,得了天下,卻盡出些貪汙腐敗、只顧享樂的敗家子。

  「從小一起長大的,還有什麼見不見的?皇阿瑪不如直接把妳指給他得了,相什麼親啊?」和惠道。

  「聽說皇上出了一道考題。」碧喜再次插嘴道:「若是曦福貝子過不了關,立刻出局。」

  「哦?」端柔挑眉,「這麼說,今兒單獨安排他前來一見,就是為了考他?」

  「對,咱們格格是主考,兩位公主便是副考。是輸是贏,也好有個見證。」碧喜笑。

  「好啊、好啊!」端柔與和惠玩興四起,頓時拍手道:「什麼考題?難不難?」

  「說起這道考題,還得兩位姊姊幫忙。」懷烙答。

  「是嗎?那更好玩了。」兩位姊姊愈加起勁,「快說,怎麼幫?」

  「這裡有三條面紗,請格格們蒙在臉上,至於遊戲規則,待會兒奴婢會一一告知。」碧喜立刻奉上盤子,盤中輕紗微動,彷彿一份等待的心情。

  這說話間,曦福貝子已經穿過圓拱門,往翩舟停靠處而來。

  他的身後,跟著一位清雅如玉的男子,一襲白衣在綠柳垂楊的堤岸邊格外引人注目,雖然尾隨著曦福貝子,但曦福反倒似成了他的陪襯。

  懷烙將面紗蒙在臉上,粉紅的顏色頓時遮住雙眸,眼前的世界一片晶瑩霞光,她隱約看到那襲白衣如雲朵般緩緩向自己靠近,不知為何,心尖忽然怦然一跳,有種異樣的感覺猛地竄起。

  太奇怪了,只是一道身影而已,卻給她帶來如此強烈的悸動,她甚至沒瞧清他的眉目,心裡就彷彿有什麼淪陷進深淵裡,就像有一種前世的羈絆束縛著她,讓她無法自拔……

  「給貝子爺請安—」碧喜迎上去,屈膝道。

  「原來是碧喜姊姊,」曦福笑嘻嘻地答,「多日不見,益發生得俊俏了。」

  「貝子爺還是這般嘴甜,折煞奴婢了,」碧喜的目光掠過他的身後,好奇問道:「咦,這是哪位?從前沒見過……」

  「哦,我表弟性德。」他身子偏了一偏,引出身後清雅如玉的男子。

第1章(2)  

  四周的喧鬧彷彿有一刻的停頓,似乎連風兒也為這樣俊美的容顏屏住了呼吸。

  沒錯,清雅如玉,的確是為他量身而造的詞,那立體深邃的五官,像玉雕一般挺立著,看似溫雅,卻又透著一股冰寒,雖然微笑,卻是生人勿近的。

  懷烙覺得自己身子霎時一僵,眼中酸酸澀澀的,忽然泛起了淚花。

  她這是怎麼了?堂堂一個格格,也犯了花癡嗎?

  偏偏這樣的感覺不似一般犯花癡的興奮,反而有一種莫名的傷感,瀰漫全身,椎子刺骨般的疼痛。

  他是誰?到底是誰?為何她有這般似曾相識的感覺?

  性德?不,這不像他的名字……

  「貝子爺,不要怪奴婢多嘴,」碧喜假意嗔怪道:「今兒來相親,怎麼把外人也帶來了?」

  「呵呵,我表弟聽聞長春園美景世間少有,一直想來瞧瞧,可惜苦無機會,今天若不來,這輩子恐怕都進不來了,請碧喜姊姊通融。」曦福笑道。

  「只要格格不介意,我哪能說什麼呀!」碧喜抿嘴莞爾。

  「對了,說了半天,還沒拜見公主呢。」曦福往畫舫上一瞧,頓時愣住。

  只見畫舫船頭,此刻立有三把椅子,椅上坐著三位女子,皆宮裝打扮,輕紗遮面,身段相若,乍看一眼分不清誰是誰。

  「天啊,這演的是哪一出?懷烙表妹是哪一個?」曦福大驚。

  「貝子爺,這便是今日的考題了。」碧喜神秘一笑。

  「考題?什麼考題?」

  「貝子爺有所不知,這考題是皇上定下的,說是為了試探您與咱們格格的緣份,特意讓她與端柔、和惠兩位公主都蒙上同樣的面紗,若您能一眼認出她來,便是拆不散的緣份。」

  「一眼?」曦福十分為難,「我與表妹許久不見,女大十八變,哪能一眼就認出來?」

  「放心,有提示的。」

  「什麼提示?」

  「貝子爺請看,三把椅子旁,吊有三塊小小的木牌,上邊寫了三位公主的名字,我可以明著告訴您,這三塊名牌都寫錯了。您也可以問她們三位一個問題,由此判斷出哪一個是咱們家格格。」碧喜慧黠一笑。

  「啊?這是什麼提示,根本就是陷阱!而問一個問題能問她們誰是懷烙嗎?」曦福依舊一頭霧水。

  「當然不能,因為她們不會出聲,只會搖頭或者點頭,所以您只能問是非題。」碧喜忍俊不禁,「比如,可以問她們『妳是不是懷烙?』記住,只能問一次。」

  「這問也是白問啊!」他大為著急,「倘若我問的是端柔,她衝著我搖頭,我仍舊不知道哪個是懷烙啊!」

  「那就要看貝子爺您的運氣嘍!」

  「這擺明了欺負人!」曦福不幹了,「我猜不出來!」

  「這麼說,貝子爺自動放棄了?」碧喜狡黠的眨了眨眼。

  「我……」說真的,要他就此放棄,傳揚出去,只會令他顏面大損。

  可傻子都看得出來,眼前要考的。不是什麼緣份,而是未來額駙的智慧。他有家財萬貫,世襲爵位,偏偏智慧少了一點點……

  他不由得萬分焦急,抓耳搔腮,頻頻給身後的白衣男子使眼色。

  葉之江把才纔的一切靜靜聽在耳裡,卻紋絲不亂,只是淡淡地笑著。

  「表哥,」他終於開口,聲音如同和風,「小小遊戲,您就陪幾位公主玩玩無妨。」

  「怎麼玩?」曦福壓低了嗓子。

  他沒回答,反倒在曦福耳邊小聲商議了一陣,然後擡頭,對碧喜朗聲道:「不如我代表哥回答如何?」

  碧喜一怔,「這不行,皇上考的是貝子爺與咱們格格的緣份,外人插手,壞了規矩。」

  「姊姊放心,」葉之江俊顏一笑傾城,「謎自然還是貝子爺來猜,我不過代他開口而已。」

  說著,不待許可,他便逕自掠上船頭。

  畫舫上,三名蒙面女子依舊端坐,椅邊那三塊木牌由左到右的順序是—和惠、端柔、懷烙。

  葉之江徘徊了一陣,踱到最左邊,在「和惠」的名牌處停下步子。

  「請問您是懷烙公主嗎?」他低聲問。

  女子似乎偷偷一笑,沒有回答,只搖了搖頭。

  「既然您不是懷烙公主,這名牌又寫錯了,您自然也不會是和惠公主,剩下只有一個答案—您是端柔公主。」

  蒙面的女子一驚,揭開面紗,果然,端柔的臉露了出來。

  「小子,算你聰明,猜出了我的身份。」她起身笑道,「不過,誰是懷烙,你依舊不知。」

  「錯,」葉之江莞爾道:「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端柔與碧喜大驚,曦福也張大了嘴巴。

  「坐在中間的就是懷烙公主。」不疾不徐的道出準確答案。

  「你……你怎麼知道?」端柔顫聲道。

  「很簡單,碧喜姊姊方纔的提示—所有的名牌都寫錯了。既然我知道了坐在『和惠』位子上的是您,那麼坐在『懷烙』位子上的自然不可能是懷烙,而是和惠,坐在本該屬於您位置上的,才是真正的懷烙公主。」

  四週一時無語,彷彿如此簡單的推算,卻無人能想到。

  有些問題,明明可以一蹴而就,偏偏卻被世人想得複雜如天書,永遠無解。

  啪啪啪啪—

  有人輕輕鼓起了掌。

  坐在中間的人兒,輕掀面紗,為如此簡單而精準的推算給予小小的喝采。

  她本以為這世上除了自己,再無人能知曉答案,沒料到,這清逸如白雲的男子卻識破了她的計謀。

  她,甘拜下風。

  「哈哈哈,」曦福大笑,「表妹,妳輸了,我這個額駙,豈不是當定了?」

  「表哥,」懷烙淡淡回答,「可惜謎是這位公子猜出來的,我要嫁,只能是嫁給他。」

  「你說什麼?」曦福臉色一變,「他是代我答的,方纔的推算方法,也是我告訴他的。」

  「是嗎?」她眉一挑,語氣有些不以為然。

  「當然了,剛才我與他商議了好一陣子,就是教他化解之法,妳沒看見嗎?」曦福故作生氣。

  「是嗎?」她再次問道,不過這一次,卻是對著葉之江問的。

  葉之江星眸微垂,沒有迎視她的目光,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表哥,」懷烙一陣失落,收回視線,擡眸恢復狡黠笑顏,「我問你,有三個袋子,一個裝著花生糖,一個裝著松子糖,一個兩樣摻半,三個袋子上的標籤都寫錯了,你要嘗幾顆,才能把標籤全貼對?」

  「啊?」曦福完全沒聽懂,「妳說什麼?」

  「幾顆?」她執意問。

  「當然是……一個袋子嘗一顆……三顆?」沒說嘗四顆,已算他聰明了。

  「不,是一顆。」她公佈解答。

  「什麼」他驚訝,「不可能!」

  「表哥,這跟剛才猜身份的那道謎原理是一樣的,沒理由你猜對了前一題,卻答不出後一題啊,」懷烙笑,「所以,剛才根本就是你表弟的功勞。」

  曦福啞口無言,身子怔在原地,久久不能動彈。

  「表哥,你其實不想娶我吧?」她低柔地道:「那又何必逞強?我會去跟皇阿瑪說,今日相親,我對你一見鍾情,可惜你早就心有所屬,不能勉強。」

  她轉身步入畫舫艙中,將艙門闔上。

  她不敢回頭看那清雅如玉的男子此刻是怎樣的表情,方纔他的垂眸不答,似乎已經傷了她的心……

  奇怪,一個陌生人,她何必在乎他的表情和反應?

  但為何,她又對他有那般熟悉的感覺,彷彿前世相守了一生,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能瞭解對方的心意。

  她知道,方纔他被迫說謊,因為受制於曦福。她能感到他的身不由己。

  他,到底是什麼人?真的只是紈貝子的表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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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8 12:11:45

第2章(1)  

  他不叫納那性德,他姓葉,名之江。

  他是漢人。

  曾幾何時,「漢人」這兩個字成了一種屈辱,在華夏大地淪為二等奴隸——這種屈辱,從葉之江識字起,就深刻的感受到。

  如果,他不是出生在一個詩書禮儀之家,或許還可以渾渾噩噩的生活下去;如果,他的兄長還健康在世,或許他對於滿清還不會如此憎恨,但一切在他十五歲那年都定格,此生除了「反清復明」這股鬥志,他不會再有別的抱負。

  從長春園歸來,在晚霞滿天中,他推開家門,看見寡嫂正坐在院中做繡鞋。

  他的家,據說在前明時期富麗堂皇,佔據整條街道,京中無人不曉,而如今,只剩柴門旮院,斷壁殘垣。

  「之江回來了,」葉夫人看見他進來,放下她手中的針線活,微微笑道:「我忙著刺繡,倒是忘了晚飯,竈裡還有兩個饅頭,你先墊墊肚子,我這就去生火……」

  「嫂嫂,不忙,」葉之江連忙阻止,「我還不餓,小柱子呢?」

  「那孩子正在街口跟小夥伴們玩得高興呢,」葉夫人到不擔心,「等他肚子咕嚕叫了,自然會回來。」

  「嫂嫂今天又繡了什麼?」他湊上前,低頭看擱在石桌上的花樣。

  他的寡嫂從待嫁之時就練了一手出色的繡活,尤其以繡鞋為最。一雙素淨不起眼的布鞋,在腳尖處刺出一朵鮮紅的石榴花,頓時便能成為坊間閨女們的心頭所愛,若是再弄個複雜些的圖案,比如鳳展翼、雀兒喜什麼的,更是你搶我奪的目標。

  憑著這手繡活,葉夫人成為遠近聞名的能人,也攬到了不少活計,維持家中開銷。自從哥哥死後,葉之江吃的穿的、讀書識字所要用的,無不是寡嫂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寡嫂在他眼中,就如母親一般。

  「沒什麼,都是些尋常花樣,」葉夫人答道:「趕明兒我攢夠了銀絲線,買些白絹,替你繡件出門穿的外衣,流雲圖案的,保你更加體面。」

  「我的衣服夠穿了。」葉之江笑道。

  「哪夠啊!你如今結交的都是些皇族權貴,衣服是行頭,可不能少。」葉夫人堅持。

  心間不由得一陣酸澀,要知道他一件衣服,不知是寡嫂省吃儉用多少日子才節省出來的,他穿著它們在外邊光風體面,可憐家中這雙日夜操勞的雙手,早已磨出繭子……

  「嫂嫂——」他的喉間有些哽咽,千言萬語難以開口。

  「客氣話就甭說了,」葉夫人何等聰明,他一張嘴便知他的心思,「說說你今天都見了些什麼人吧。」

  日夜操勞。寒窗七載,為了就是這一天——大仇得報的時刻。嗯,

  「我最近和曦福貝子套上了關係。」葉之江清了清嗓子,強抑住自己的感情。語調回復平淡從容。

  自幼,寡嫂就教他,要想得報大仇,時刻都得從容。

  「哦?」她眉一挑,似乎來了興趣,「怎麼套上關係的?」

  「他喜歡賭錢,我聽說了,就在賭坊守著,幫他贏了好幾次。他一高興就收我在府中當門客,視我為心腹,無話不談。」

  對於心思縝密複雜的他來說,單純的紈褲子弟最好對付,把對方賣了,恐怕他還以為是佔了便宜。

  「然後呢?」

  「他帶我去了長春園。」

  「長春園?」葉夫人激動得險些站起來。「那……你可見著咱們的大仇人了?」

  「今天他應該在宮裡,不過,見著了他的女兒。」

  「哦?」

  「原來曦福今天去見的,是他的女兒。」

  懷烙……不知為何,一憶及這個名字,想到今天畫舫之上,那個披著粉色面紗的女子,他的心就怦然直跳。

  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前塵往事的記憶,衝擊而來。

  為什麼會這樣?他不懂,真的不懂……

  其實,今天就算他猜不出那道謎題,也可以憑直覺知道,坐在中間的是她。

  莫名其妙的對她有特殊的感應,哪怕兩人只是第一次見面,而且還隔得那樣遙遠。

  「曦福是雍正嬪妃的外甥,算起來,是那公主的表哥吧?」

  「對,我聽見她叫他表哥。」雖然素昧平生,但她今天的一語一笑,似乎都烙在他的心裡,記得那樣清楚明白。

  「他們在長春園相會,是不是……」

  「看樣子,雍正有意要把女兒嫁給曦福,卻又怕未來額附智慧不夠,今天特意讓他倆見面,出一道考題,考考曦福。」

  她真會嫁給曦福嗎?不知為何,當她說出拒絕之詞,他心裡似乎舒了一口氣,彷彿不情願世上任何一個男子與她那般牽扯……

  「  曦福去相親,帶你去幹嘛?」葉夫人不解。

  「他是想讓我幫幫他。」

  「結果呢?」

  「那位公主看不上曦福,我幫也是白幫。」

  「如此一來,曦福會不會遷怒於你?」她不免擔心。

  「放心吧,嫂嫂,曦福其實也不想娶她。今天相親,不過是為了顏面而已。」

  他該誇獎那個聰明的公主,顧及了曦福的顏面,卻拒絕了這樁親事。她……應該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科舉這事,你打算找曦福幫忙?」

  「不錯。」

  「這麼說,他同意了?」

  「從長春園出來,他答應幫我,讓我以他表弟的名義參加今年的京試。」他該慶幸,這個紈褲子弟還有一些義氣,兌現了承諾。

  「如此就好,」葉夫人露出舒展的笑容,「一旦你金榜題名,便可親近雍正,伺機殺了他!」

  最後幾個字,說得深沈果敢,充滿恨意。

  沒錯,費了這許多工夫,就是為了這個目的——雍正是他們葉家最大的仇人,報仇,是他從十五歲開始就發誓要做的事。

  十五歲之前,他跟著哥哥嫂嫂過著還算安寧的生活,雖然替漢人如今底下的地位感到憤恨,但反清復明之心卻未曾萌動,一切,在那一晚,都變了。

  那一晚,他聽見轟然的撞門聲,還有官差的喧囂,兵戈的擊碰,院中火把通明。然而,年少的他躺在被子裡,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第二天,嫂嫂告訴他,哥哥被官府抓走了。

  他的哥哥自幼飽讀詩書,一向安守本分,他想不出什麼理由他會惹上官非。可是,過沒多久,他便看到了哥哥的屍體,身首異處,在菜市口示眾三日,慘不忍睹……

  為什麼?那樣老實的哥哥,卻遭受了這樣的變故?

  原來,一切只因為一本書。

  身為書商的哥哥,因為出售了一本《霍氏遊記》而成為反清賊子,被斬首示眾。

  霍氏,名為霍頓,是一名西方的傳教士,前明時期曾到過中原,所著遊記記錄了前明的繁華景象。

  就是這樣的一本書,一本山水雜記,一個外國人的客觀描述,怎麼就成了反清的罪證?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他更不能理解的是,雍正在殺了他的哥哥之後,還詔告天下,說什麼是『從寬發落』——難道,沒有滿門抄斬,留了嫂嫂與他的活口,就是『從寬』?

  滿人怎能這樣無恥?明明是血腥的儈子手,卻扮作仁慈的救世主。

  從那一天起,他活著就只有一個目的——復仇。

  為了復仇,他等待了七年。

  她又做了那個夢。

  夢中,她獨自在黃泉路上等待,彷彿在等誰與她同行。然而,不見人來。

  她不知道自己要等的是誰,只是模糊的知道,是一個男子。

  他們說好一起投胎轉世,憑著前世的印記相認,可是,他卻失了約……

  為什麼?因為他臨時變了心?

  一憶起他,便有一種錐心刺骨的疼痛像劍一般鑽她的心底,生生世世也不能忘懷……可是,她依舊不知道他是誰。

  「格格——」一雙手推著她,耳邊傳來碧喜的聲音。

  她從沈睡中悠悠轉醒,發現枕邊濕噠噠的,似有落淚。

  「格格,又做夢了?」碧喜十分鎮定,馬上掏出手帕,替她擦拭。

  每一次,當她做夢,都會淚流滿面,碧喜早已習慣了。

  「什麼時辰了?」懷烙歎一口氣。

  「午時剛過。」

  怎麼,只是午間小憩而已?

  那個夢,讓她都忘了時間,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格格,皇上傳你去呢。」碧喜又道。

  「皇阿瑪?」懷烙有些詫異。

  這個時候,雍正該忙著,與朝臣們議事都顧不過來了,怎麼會要傳她過去?

  「皇上說什麼了?」她忍不住追問。

  「這個奴婢就不知了,反正挺奇怪的,不過聽說今兒皇上興致挺高。」

  換了衣,梳了妝,敷上那張最厭惡的人皮,懷烙匆匆來到禦書房。

  太監卻說,雍正此刻在院中賞花,約她湖邊一見。

  怪了,今天什麼日子?皇阿瑪是出了名的大忙人,自從登基後,她就不記得他賞過花。

  穿過花徑,果然見雍正不同以往的神清氣爽,站在湖水邊,難得的心曠神怡。

  「給皇阿瑪請安。」懷烙上前盈盈一拜。

  「女兒啊,來得正好。」雍正笑瞇瞇的道:「聽說他們在這湖裡養了些俄羅斯的魚,不知什麼模樣,待會兒正好釣一條上來嘗嘗鮮。」

  「皇阿瑪是想讓孩兒釣嗎?」她發現雍正手中並無魚竿。

  「你一個女孩子家,還是蕩蕩鞦韆、放放風箏吧,釣魚這種事,是男人幹的。」雍正卻道。

  「皇阿瑪特意叫我來,就是為了看別人釣魚?」看誰?只見這釣台之上,此刻就他們父女兩個,外加一大群站得遠遠的太監宮女。

  「呵呵,你可知道今年京試剛剛結束?」雍正轉而問。

  「知道啊,不過聽說狀元郎還沒選出來,就等皇阿瑪的殿試結束了。」懷烙心中一陣狐疑——幹嘛忽然說起這個?

  「今兒就是殿試的最後一場。」

  「什麼?那皇阿瑪應該親自督戰才對吧?!」還有心情釣魚。

  「對啊,所以朕挑了這個地方。」雍正神秘的道。

  「這兒?殿試?」她嚇了一跳,「這兒無桌無椅、無筆無硯,怎麼考試啊?」

  「釣魚啊,誰釣的最多誰就是今年的狀元。」雍正一笑。

  「皇阿瑪……」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向注重擇良納賢的父皇,居然會如此兒戲,「這……」

  「覺得奇怪?」雍正自桌上拿起一隻小小的罐子,遞到她手中,「這裡邊釋放了特殊香料的魚餌,待會你看中了誰,就把這個給他,保證他能中狀元。」

  「我?」懷烙手一顫,差點將罐子打落在地。

  她明白了,終於明白了……這哪裡是選狀元,分明是為了她挑女婿。

  「皇阿瑪,這不行……」她連忙拒絕。

  「怎麼?覺得皇阿瑪徇私了?」雍正莞爾道:「你放心,今年挑出來參加殿試的青年才俊,個個都很出色,最後進入前三甲的人選,更是不分伯仲。皇阿瑪看了他們的文章,覺得讓誰當狀元,都委屈了其餘二人,所以想出了這個法子。一則可以讓舉棋不定的狀元人選塵埃落定,二則也可以替我的寶貝女兒挑一個如意郎君。兩全其美,何樂不為?」

  「雖然如此,可前三甲的排位畢竟有別,女兒不敢擅自決定他人的前程……」

  「懷烙,為人處世不必過於陳腐,這三人無論誰當狀元,都不會對他們的前程有所影響。在朝為官,也不是誰當了狀元就一定能前程似錦,我大清有不少位列公卿的元老,都不是狀元出身。」

  「可……」她吞吞吐吐的道:「萬一女兒誰也看不上呢?」

  「呵,」雍正笑出聲來,「朕就知道,你要說這一句!」

  「女兒……年紀還小,不想成親。」她咬咬唇,橫下心道。

  「因為那個胎記?」雍正一針見血的道。

  她一驚,啞口無言。

  的確,因為自慚形穢,不願意嫁人。

  秘密是守不住的,一旦有了丈夫,遲早會看見她那半張醜陋的臉……到時候他會嫌棄她、討厭她……她最受不了的,不是獨守空房,而是愛過的人變心。

  「懷烙,」雍正忽然換了嚴肅神色,語重心長的道:「你可知道,這三宮六院之中,朕最寵愛哪一個妃子嗎?」

  「好像……是孩兒的額娘。」皇阿瑪事忙,平時很少翻牌子召侍寢,可是,至少每半個月要見她的額娘一面,其中深情足可見一斑。

  「你認為你額娘是宮裡最美的嬪妃嗎?」

  「不是……」她實話實說。

  「可是朕卻對她寵愛有加,二十載不變,你認為一個男子鍾情於一個女子,只因為她的相貌嗎?」雍正直言道。

  「可孩兒的相貌不是一般的醜……」她依舊害怕擔心。

  「你啊,為了逃避婚事,什麼手段都用盡了。」雍正寵溺的拍拍她的頭,「你以為朕不知,那日在長春園,故意刁難你福曦表哥之事?」

  的確,那道難題,不是皇阿瑪出的,而是她。

  她平時故作眼高於頂,故作刁蠻不近人情,只是為了逃避婚姻。

  「女兒,你忘了,這世上有一種叫緣分的東西。最美的女子不一定有好歸宿,最醜的女子也未必就婚姻不幸,關鍵在於,她得給自己一個嫁出去的機會。」雍正道。

  心間似被輕輕叩了一下,微微打動了。

  「你到底想不想嫁人呢?」

  是呵,她想……哪個女子不渴望得到愛情?她裝模作樣,不過是害怕受傷的偽裝。

  「要是今天……沒有女兒中意的人呢?」終於,她支吾的開口。

  「你啊,」雍正不由得笑了,「終於同意了?別怕,今天挑不到合適的,皇阿瑪再給你安排別人,但是若有看到喜歡的,手中的魚餌記得一定要交給他。」

  「是。」由於到最後,她選擇了點頭。

  十八年來,這是她邁出最艱難的一步,她不知道這樣是對還是錯,但她想給自己一個得到幸福的機會。

  「說著說著,人就來了。」雍正忽然笑道:「瞧!」

  順著父親的示意,懷烙轉過身去,果然三位青年才俊正在太監的引領下,徐徐朝這邊走來。

  她的心尖忽然像被什麼激了一下,實現猛的模糊起來,泛起淚花。

  是他?那個清雅如玉的白衣男子……

  今天他依舊穿白,上衣用銀線繡了萬字流雲圖案,益發清俊迷人,哪怕與同年級的傑出人物在一起,亦能引人注目。

  為什麼,每一次看到他,她就會莫名其面的心疼?每一次,即使隔了再遠的距離,也能一眼就認出是他。

  他們之間,難道會有什麼奇特的緣分嗎?

  慌忙用帕子遮住面頰,微微側顏,不讓旁人發現她的異樣。

  「參見皇上——」三人來到眼前,一起向雍正行君臣之禮。

  「今日遊園,不必拘謹。」雍正和藹地道:「你們可會垂釣?」

  「垂釣?」三人一怔。

  「今天朕就要考考你們,看你們誰能釣的大魚!」雍正話中有話的道。

  太監立刻上前,捧上魚竿。

  「這湖四周,你們隨便找位置。」雍正又道:「據說釣魚的位置也很重要,湖水是流動的,自西向東,並非死水,你們可看仔細了。」

  「臣選上流。」其中一人忙道。

  「臣選下流。」另一人道。

  「上下流有什麼講究麼?看來你們都是釣魚的行家啊。」雍正看一眼立在原地、默不吭聲的葉之江,「愛卿,你呢?」

  「臣無所謂,隨便找個地方就行。」他從容的答道。

  「哦?」雍正頗有興趣的瞧著他,「挑不對地方,魚釣少了,朕可沒辦法幫你。」

  「臣今天本來就不是來釣魚的。」他微笑的答。

  笑容中,似有寒光一閃。

  他的確不是來釣魚的,憑他的聰明,也深知今天並非釣魚這麼簡單——傳聞狀元郎的名額遲遲不定,只因為他們三個人的文采相當,雍正舉棋不定,今天大概是什麼變異的比試吧?

  不過,贏不贏他都無所謂,今天,能離雍正這麼近,他就達到了目的。

  他的袖中,藏有一把薄刀。

  紙那般薄,  娟那般軟,卻鋒利無比,唯有如此特製的利器,方才入宮搜身之時,才不易被侍衛察覺。

  他是來復仇的,一旦看準時機,他就會用這把刀割破仇人的咽喉……

  所以,他決定,要挑一個距離雍正最近的位置。

第2章(2)  

  接過魚竿,就在亭閣處坐下,雍正在身後不遠處觀戰,位置如他所願,很近……

  為了今天,他運籌帷幄了許久,自十五歲開始,不僅文韜,還有武略。

  他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斯文的外表下,有著深藏不露的武功。他知道,一旦行刺,能幫他的,就不再是智慧,而是肉搏的功夫。

  可是,為何此刻他如此心神不寧?

  這樣關鍵的時刻,本應從容不迫,可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攥住了他……這四周,到底有什麼人或事,令他心神不寧?

  「納那公子。」忽然,他聽到有人喚他。

  清澈如泉水的聲音,讓人過耳難忘。

  他一驚,猛地擡眸,與對方四目相對,那雙美目,也是他過目不忘的。

  是她?!懷烙格格……

  是了,就是她,這四周令他心神不寧的,就是她。

  方纔,沒有看清原來她就在附近,可彷彿有一種預感,他感受得到她的存在。

  為什麼每次見到她,都會湧起如此異樣感受,心彷彿被刺痛一般,似有無數前塵往事的蝴蝶翩翩縈繞,令他坐立不安。

  「拜見公主——」葉之江起身,屈膝道。

  「算起來咱們也算親戚,」懷烙笑道:「不必多禮。」

  「若論親,我表哥那一房繼承爵位,可算親,到了我這兒,只是奴才罷了。」所謂一表三千里,他深知旗人等級深嚴,納那性德是什麼地位。

  「聽說納那公子早年遊歷大江南北,見多識廣,不知遇到過什麼奇人奇事?」懷烙隨意道。

  見到他,就想接近他,哪怕是無聊的話題,她也想多問問、多說說。

  「算不得見多識廣,只是多走過一些路、多見過一些人而已。」

  「宮外好玩嗎?」

  「玩?」他幾乎要嗤之以鼻,「公主若有朝一日能出宮看看,自然知道民間不是你想像那般。」

  養尊處優的金枝玉葉,哪裡知道民間疾苦,宮外不是好玩,而是淒慘……

  「你自以為我想像的是怎樣?」聽出他語氣中的輕蔑,懷烙有些不服氣。

  「從方纔的『玩』字,就可以知道公主心中所想。」葉之江坦言答。

  「你……」她想替自己辯解,可發現,原來並沒有辯解的餘地。

  在別人的眼裡,她從來都是那般刁蠻驕傲,又怎會關心民生疾苦?

  可不知為何,她很想讓他知道,那一切都是偽裝,她也有一顆懂得同情的心……

  「公主若沒有別的問題,可否讓微臣獨自垂釣呢?據說魚兒喜歡安靜,人聲會把它們嚇跑。」葉之江疏離冷淡的道。

  沒辦法,她一接近,他就心神不寧。好不容易得到這個接近雍正的機會,他要伺機下手報仇,不能因為聊天而分了心。

  「那我就不打擾了。」懷烙一陣失落,卻只得無奈的轉身。

  葉之江故作鎮定,輕輕拉了拉衣袖,觸碰那把薄如翼的尖刀……還好,刀在袖中安然不動,沒有人察覺。

  「啊——」不料,他卻聽到一陣突如其來的低呼。

  他一怔,唯恐事跡敗露,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剛剛要轉身離去的懷烙,此刻正緊盯著他,臉上一派錯愕的表情。

  她,發現了?

  葉之江一驚,連忙按住右腕,腦中頓時一陣空白,不知該如何然處理這突發的狀況。

  「你……」懷烙指著他的右腕,「那是什麼?」

  「公主看花眼了吧?什麼也沒有。」這是眼下他能想到的唯一說辭。

  「你手上,怎麼會有……印記?」她的聲音也在顫抖。

  印記?他一時之間不明所以。

  好半晌之後,他才反應過來。

  「公主是說我的胎記吧?」俊顏舒展微笑,「不是疤痕,只是月牙形的胎記罷了。」

  月牙形……

  懷烙的腦中「轟」的一聲,彷彿被炸開了一般。

  他也有一個胎記?與她一模一樣的胎記?

  難道,真是前世的緣分,今生,以此來相認嗎?

  她夢中一直等待的人就是他嗎?黃泉路上,捨不得飲下忘情之水,只為了今生與他相逢嗎?

  「讓我看看……」難道是幻覺?不,她一定要看,看個清楚……

  一把抓住葉之江的手,翻開他的衣袖,端詳起來。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她發現的不止是胎記,還有另一樣令她更是驚駭的東西。

  刀?!

  他的袖中,怎會藏有這樣薄而亮的利器?他到底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懷烙僵在原地,而被發現秘密的人,也是同樣的怔立。

  他們四目相對,在彼此眼裡,看到了一種不能言說的秘密,兩人,都頓時失去了言語。

  「懷烙,怎麼了?」本來端坐在廳中的雍正,忽然發現了這邊的忘情相對,出聲問道。

  她該據實告訴皇阿瑪嗎?畢竟帶刀入宮,意味著什麼,她不會不懂。

  而且,看這刀的形狀,並非一般武器,而是精心打造。

  可是,她就像患了失心瘋一般,這一刻,忘了自己是大清公主,忘了父皇的安危,只想保護他的秘密。

  「沒、沒什麼……」她聽見自己如此回答。

  葉之江又是一怔,很明顯,沒料到她會袒護他。

  她放開了他的手,彷彿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發生。

  「在聊什麼呢?」雍正好奇,「說來給朕聽聽。」

  「孩兒在說……」她腦中一片混亂,搪塞道:「納那公子這魚餌似乎不太好,半天都沒魚上鉤……」

  「哦,魚餌?」雍正似乎嗅出不同尋常的意味。

  「孩兒打算把這罐給他。」她轉身拿起桌上的特殊小罐,默默地遞過去。

  「你打算把這個給他?」雍正微瞇起雙眼。

  「是……」

  她真的瘋了,不但沒有揭發隱患,反而把父皇給她的魚餌端到這個危險的男子手中。

  為什麼?因為那個胎記吧?!

  小小的胎記,居然有這樣大的威力,可以讓她忘記一切,甚至拋掉單身的執著,義無反顧地走向他。

  她看見他的眼裡滿是困惑,十分不解為何她沒有揭發自己,更不懂,這魚餌的含義。

  葉之江想到那張讓他忐忑不安的絕美容顏,糾結在心中的迷惑始終不散。

  為什麼?她明明看到了,卻不告發他……為什麼,她會對他的胎記那般感興趣?

  那天釣魚,他明明坐在最無利的位置,卻釣到了最多魚,隔日,殿試榜便公佈,他得中狀元,成為世人羨慕的官場新貴。

  雍正不僅將工部侍郎的位置給了他,還賜良田千畝,黃金萬兩,並且特地打造一座氣派非凡的宅院,賜予他作為府邸。

  更不可思議的,是半月後頒的一道聖旨——指婚的旨,命他為額附,迎娶懷烙公主。

  一切像是幸運的從天而降的大禮,可對他而言,卻似無妄之災。

  「不錯啊,這住處,比起咱們從前的柴門旮院,可是好的多了。」葉夫人隨他入住新宅,四處打量了一番之後,如有嘲諷地道。

  「嫂嫂,你明知道,這其實是特意為未來額附建造的宅子。」起初他不懂,從古至今沒有哪個狀元郎像他這樣賞賜豐厚,原來,這是雍正給女兒的嫁妝。

  「對啊,你不就是未來的額附?」葉夫人淡淡笑道。

  「嫂嫂,別開玩笑了。」這幾日,他煩的頭都快炸開了。

  「如今,你打算怎麼辦?」她收了笑顏,正經道。

  「可惜,暫時沒機會接近雍正……」那日垂釣,似乎是唯一的機會,此後不是侍衛在側,就是距離遙遠,他苦無機會下手。

  「說真的,我倒覺得這樣不錯。」

  「嫂嫂,你又在說反話了。」

  「不是反話,」葉夫人臉上浮現詭異表情,「之江,你可知道,復仇不止一條路。」

  「什麼?」他一怔。

  「把仇人殺了,那是下策。讓仇人痛苦一世,才是上策。」素來溫和的女子,此刻卻滿臉惡毒,多年的仇恨讓她的心變成了一條可以眨眼間置人於死地的蛇。

  「嫂嫂,你是說……」他胸中一顫,有種恐懼悄然而上。

  「聽說這懷烙公主是雍正最疼愛的女兒。哼,雍正這個人,壞事做盡,所以膝下子女大多夭折,女兒之中,唯有這個懷烙長到成年,自然是對她寶貝得不得了。你想想,如果讓懷烙痛苦,是否等於就是讓雍正痛苦?」

  「不——」他想都不想的立刻拒絕。

  別說她是與自己有過數面之緣的女子,別說她幫過自己,就算素不相識,他也不願意傷及無辜。

  雍正是雍正。她是她,每次憶到她那清澈的面孔,他就無論如何與『仇恨』兩字聯繫不起來,彷彿兩人是前世舊識,對她有著莫名的好感……

  「之江,你忘了你大哥的死嗎?難道他就不無辜?難道天底下千千萬萬的漢人就不無辜?憑什麼我們淪為亡國的奴隸,讓他們滿人逍遙快活?」葉夫人臉色一沈,厲聲道。

  「可是……」他不想傷害她,無論如何,他都不情願。

  「呵,」她冷笑道:「之江,莫非你貪戀額附的榮華、狀元郎的虛號?」

  「嫂嫂,我是這樣的人嗎?」他不由得俊顏一沈,申辯道。

  「嫂嫂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可你若真的當了雍正的女婿,天底下千千萬萬的漢人,就會把你當成賣國求榮的狗!你懂嗎?」

  難道,他只想保護一個無辜的女孩,就那麼難嗎?國仇家恨,就要把世上所有的人都捲進來嗎?

  「之江,你要想想同濟會的兄弟們,這些年來,他們照顧我們孤兒寡母,還傳授給你武功,你入了會,就不能再當清廷的狗。」葉夫人語重心長的道。

  「放心,我不會結這門親的。」不當雍正的女婿,就不會是清廷的狗。

  「怎麼說了半天,你就是不明白呢?」葉夫人歎氣,「你只有娶了懷烙,才有機會進一步接近雍正,伺機將他除掉!退一萬步來說,即使你一時半會除不掉他,也可以利用在朝為官的便宜,替同濟會的兄弟、替我們漢人,多做一點事情啊!」

  「我可以除掉他,也可以利用在朝為官的便宜替漢人做事,」葉之江力爭道:「可我不能連累一個無辜的女子。」

  「你的意思是,不想娶懷烙?」

  「對。」他斬釘截鐵的答。

  「可你想過嗎,假如你不娶她,你還能繼續在清廷為官嗎?」葉夫人指出關鍵。

  他眉心一蹙,似被擊中要害。

  「雍正為什麼讓你當狀元?真是因為你的文采勝過探花和榜眼嗎?假如不是認定你當女婿,那工部侍郎的差事豈是唾手可得的?如今他已頒旨指婚,你若抗旨,就是不尊,就是滿門抄斬的死罪!」

  他沈默,這一次,啞口無言。

  不得不承認,嫂嫂說得對,他若抗旨,這七年來的努力將全部付諸東流……不只報不了仇。反而連嫂嫂和小柱子都會受連累。

  可是,真要就此犧牲一個無辜的女孩兒嗎?一想到將要對她造成的傷害,他就於心不忍。 

  但他有什麼辦法呢?

  英雄豪傑,束翅難飛,終究只得無奈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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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8 12:12:43

第3章(1)  

  熠熠的紅燭跳躍眼前,懷烙揭下霞色的蓋頭,心裡一陣忐忑。

  「碧喜,你看我的妝花了嗎?」忍不住走到鏡前,輕撫臉頰。還好,那張人皮貼得還算緊,雖然在大紅蓋頭裡焐了這麼久,依舊沒有露餡。

  「格格,您不打算告訴額駙嗎?」碧喜替她擔心。

  「你覺得我應該告訴他?」

  「夫妻之間……這種事情瞞不住吧?」

  沒錯,既然成了親,亦該坦誠相處……她真的沒有自信。

  今天,是她的新婚之日,洞房花燭之夜,可因為臉上這張人皮,她沒有半點歡笑,滿腹做賊心虛。

  「我不是想瞞著,」她歎一口氣,「不過需要一些時間。」

  「時間?」碧喜不解。

  「雖然一個男子喜歡一個女子,不會完全因為她的相貌,可相貌卻仍是決定好感的第一步。我希望多過些時日,讓性德知道我的好,對我日久生情之後,再把真相告訴他……」

  她不確定他對自己的感覺,兩人的婚姻只是一道聖旨的結果,她實在不敢冒險,在兩人的感情還有確立之前就給他這個打擊……她真的,很想跟他長相廝守。

  「碧喜,我是不是太自私了?」懷烙不禁拷問良心。

  從小到大,她一直遠離人群,不想給任何人造成麻煩,可為什麼一見到他,就想跟他親近,顧不得多年的堅持?

  「格格,您別這麼說,人都是自私的。」碧喜勸慰道:「何況,這麼多年了,您何必苦了自己?額駙看上去不似以貌取人的庸俗之輩,您又怎麼知道,他一定會討厭您呢?」

  對,她就是想給自己一個得到幸福機會。萬一他真的嫌棄她,到時候她定會自擬休書,絕不二話。

  可在這之前,她得給他瞭解自己的時間。

  「來,我再給您上些胭脂,」碧喜笑道:「一會兒酒宴散了,額駙就該過來了。」

  緊張的心再次提到喉間,期待了這麼久,就是為了這一刻,為什麼,反而感到害怕?

  「善嬤嬤到——」這時,門外忽然響起太監的傳話聲,令屋內的人錯愕不已

  善嬤嬤是誰?

  懷烙剛想問碧喜,卻見一中年美婦推門而入。

  「給公主請安。」善嬤嬤氣質冷冷,雖然屈膝行禮,臉上卻沒有半點笑容,給人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聽說是額駙的奶娘。」碧喜湊到懷烙耳邊,低聲提示。

  「奶娘?」懷烙不由得大為尊敬,連忙起身相迎,「不知嬤嬤深夜到此,有何要緊事?」

  「洞房花燭之夜,本不該前來打擾公主,只是額駙在前廳喝醉了,奴婢前來通傳一聲。」

  「他……沒事吧?」懷烙霎時萬般擔憂。

  「酒喝多了,自然會醉,歇一歇也就好了。」善嬤嬤淡淡道:「怕公主等得著急,才來通傳一聲。」

  「不……不著急……」懷烙聞言大為害羞。

  新娘子是不可以「著急」的,否則,聽上去太不知恥了。

  「奴婢還有一事,想稟報公主。」善嬤嬤又道。

  「請講。」懷烙尷尬地笑道。

  總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女人並不喜歡她,雖然她是公主。

  「按照宮裡的規矩,額駙每一次求見公主,須得專人通傳,昨日奴婢進宮見了皇后娘娘,娘娘聽聞奴婢是額駙奶娘,便把這差事交予奴婢了。」

  「哦?」懷烙一怔。

  「按說此事該歸公主的人管,可皇后娘娘說,公主身邊的都是未婚少女,有些事情恐怕考慮的不周詳,所以才把此重擔交給奴婢。請公主見諒。」

  的確,她出閣的時候,皇阿瑪讓她挑選陪嫁宮人,她盡挑了些平時能與她一起玩樂的女孩子,比如碧喜,她素來討厭宮中老媽子的嘮叨,心想好不容易嫁了,能耳根子清淨,不料,終究逃不過禮節束縛。

  公主與額駙每晚相見,按大清規矩,須得上了年紀的管事嬤嬤,按照兩人當日身體狀況,安排行事。

  本來這是為了保護公主遭受丈夫虐待,但規矩立得久了,也變了質,有時候甚至成了影響夫妻感情的梗阻。

  懷烙聽說過,有些管事嬤嬤貪財,故意說公主身體抱恙,不讓額駙前來相見,除非金錢賄賂。而年輕夫妻素來臉皮薄,害怕別人指責他們縱慾過度,所以也不敢違拗。

  久而久之,額駙嫌麻煩,倒不如娶房小妾來得省事,而公主卻只能守活寡。

  懷烙只希望眼前這位「善嬤嬤」真的有一絲善念,不要為難他們夫妻才是。

  「公主,奴婢既然擔了此重任,就要負責到底。坦白說吧,今晚雖是公主與額駙的洞房花燭夜,可額駙醉成那樣,實在不便與公主會面。」善嬤嬤冷酷的聲音再此響起。

  懷烙愣住,沒料到才是新婚第一晚,阻礙就來了。

  「嬤嬤,」碧喜忍不住開口,「哪有新婚之夜,兩口子就不見面的?傳到宮裡,皇上能高興嗎?」

  「所以說你們年輕女孩子家不懂,」善嬤嬤冷笑道:「我這全是為了將來公主的子嗣著想。」

  「此話怎講?」碧喜不服氣。

  「男人喝酒行房,多生癡兒。」她駭人聽聞地答。

  「你……」碧喜還想再說什麼,卻已羞得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既然如此,就聽嬤嬤安排吧。」懷烙克制住情緒,依舊微笑,「碧喜,去把我那口陳木箱子打開,拿些紅絹裡包的東西來,算是我給嬤嬤的一點見面禮。」

  「公主,你……」碧喜不由得氣憤。

  「快去!」她使一個眼色。

  碧喜只得悻悻去了,沒多久,拿了一包沈甸甸的真金白銀,不甘願地塞進善嬤嬤手中。

  來者不善,雖摸不透對方到底是何心思,但花了錢,總能好過些吧?

  「多謝公主打賞。奴婢這就回去了,還得伺候額駙呢。」善嬤嬤收了銀子,態度依舊冷冷的,說完轉身即走。

  沒人知道,她不是區區一包銀子能收買得了的,她與雍正之間的仇恨不共戴天,折磨雍正的女兒,是她的賞心樂事。

  她也並非什麼額駙的奶娘,她是葉之江的寡嫂,葉夫人。

  葉之江走進那層層疊疊的庭院,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激顫著。

  成親已經半個月了,可連妻子的一面,都沒有見。

  嫂嫂說,這時對她的懲罰,誰讓她是雍正的女兒,誰讓她唆使父親胡亂指婚,這是她應有的報應。

  可他終究於心不忍,趁著今天嫂嫂帶小柱子回鄉下娘家探望,他猶豫著走進這扇寂寞的朱門。

  守門的太監看見他,顯得吃驚,慌忙奔進院中通報。他能感到,院中忙亂了好一陣子,讓他等待了好久,懷烙才終於出現在他的面前。

  臉上帶著掩藏不住的驚喜,一身打扮看似飛速地刻意裝飾,她喘著氣,笑盈盈地望著他。

  「喲,是額駙啊,今天吹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跟在主子身旁的碧喜忍不住代為不平,諷刺道。

  懷烙瞪了婢女一眼,似乎在怪她多嘴。

  「我說錯了嗎?成親半個月,新娘與新郎頭一次見面,這還真是古今奇聞!」碧喜冷笑道,上前一步,逼近葉之江,「怎麼,今兒善嬤嬤不再府中嗎?真不知道我們格格哪裡得罪了她,每次要請額駙前來,她都推三阻四,借口千奇百怪,額駙也真聽你這位奶娘的話,比親娘還孝順呢!」

  「碧喜,夠了!」懷烙喝斥道:「還不快去沏茶?」

  「我怕我前腳沏了茶,人家後腳就走。」性子剛烈的碧喜努嘴,不服地道。

  「的確不必沏,我一會兒就走。」葉之江垂眸道。

  「格格,你看他!」碧喜眉一揚,眼裡噴出火來。

  「額駙既然沒空,又何必來此?」懷烙心下一陣失落,忍不住低低地道。

  「昨日進宮,皇上賜了些點心,說是公主愛吃的,我特意拿來。」他揮揮手,隨從立即捧上籃子。

  「點心?」懷烙臉上的表情愈加難過,澀笑道:「額駙忘了,我出嫁時帶了廚子出來,這些他倒是常做的。」

  點心只是一個探望她的藉口吧?心中的確渴望如此,但他真的對她有一絲眷戀嗎?

  她不確定這次探望,是出於對妻子的義務,還是他的真心……

  按說,兩人之間應該沒有什麼嫌隙,她也沒什麼得罪善嬤嬤的地方,為何,新婚一月不到,她就形同守活寡?

  她不明白,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難道,因為他不喜歡她?因為風聞了她授意父皇指婚之事,所以怨恨她的強迫?

  「公主保重,皇上交代了一件要緊事讓我辦,我得去了。」一陣沈默的相對之後,葉之江道。

  本來,可以就這樣讓他轉身離開,堅守一個女子的矜持,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叫住他,因為,她不想這來之不易的相處如此短暫就結束。

  「什麼要緊事?」她聽見自己問。

  「皇上差我到東郊慶林看看,據說那兒有一罕見的楓樹,皇上想移一株進宮,給母妃娘娘觀賞。」

  母妃娘娘?是在說她的額娘齊妃嗎?

  「什麼楓樹這麼希罕?」她好奇的問。

  「聽說樹葉呈心形,且一年四季都是紅色的。」

  哦?那倒是挺新鮮的。

  皇阿瑪向來寵愛她的額娘,卻因為國事繁忙不能長伴左右,所以喜歡挑些新鮮玩意逗她額娘開心。

  「我能跟去看看嗎?」她興奮道。

  「公主,這楓樹是有是無,不過傳說而已,若遍尋不到,豈不辛苦了公主?」葉之江一怔,迴避她那期待的眼神。

  「我好久沒出門了,只當去散散步。」懷烙堅持。

  這是一個機會——設想他倆單獨相處,漫步於山林之間,尋找美麗的紅楓……再疏離的關係,也會由此增進吧?

  葉之江猶豫著,他不是不願意帶上她,這個對他笑如泉水的女孩子,有一臉他喜歡的純真表情,有一刻,他差點兒動心了,可一轉眼,又憶起國仇家很,胸中天枰動盪。

  他怎麼可以親近她呢?有朝一日,若讓她得知自己娶她的真實目的,她會恨死他吧?倒不如就像現在這般,與她維持疏遠的關係,保護她的處子之身,將來離開他,還可以另覓佳婿。

  若動了真感情,只會讓兩人身陷痛苦的深淵,無休止地糾纏與沈淪……

  「可是公主的鞋……」他看看她的花盆底,提醒道。

  那鞋如同踩高蹺,別說在山林間漫步,就是平常在家裡也容易跌倒。

  「我馬上去換!」懷烙忙道。

  「公主,天色不早了,更衣、換鞋都要費時間,不如改天為臣另挑時機,再帶公主出門遊玩吧。」他搪塞道。

  「不……」她的心猛地懸起來。改天?呵,不知要改到猴年馬月,眼下的機會她斷不能放過。「我不換衣服了,就這樣去!」

  「可是你的鞋——」

  「放心,別說穿著花盆底,就算真的踩高蹺,我也能走。」她自信地笑。

  是嗎?葉之江無奈的心下歎息。

  好吧,既然她如此執著,就讓她跟吧,反正他不相信她真能吃那份苦,說不定才兩步路的功夫,就嚷著打道回府了。

第3章(2)  

  可是,他錯了。

  萬萬沒料到,她居然真的堅持下來,跟著他在山林裡轉了兩個時辰,沒叫半點苦,反而一路維持微笑。

  他看得出來,其實,她的腳已經很疼了,她的笑容裡也有一些勉強,但她不知哪兒來的毅力,依舊直挺著身子,甚至不要任何人攙扶。

  「這林子都走遍了,沒見那希罕的紅楓啊,是不是誤傳了?」懷烙仰頭看著參天樹冠,只覺得脖子都快斷了。

  她頭上戴著大大的黑色絲絨「冠子」,再配以金銀珠飾,本來就沈重得讓人全身酸疼,再加上走這麼遠的路,擡了這麼多次頭,此刻深感體力不支。

  「公主若覺得累了,不如先回去吧。」葉之江淡淡道。

  她的疲倦,他看在眼裡。惟有保持冷淡,才能讓她早點休息。

  「我不是這個意思……」懷烙連忙辯解道:「我不累。」

  真的嗎?看樣子,她都快要累得跌倒了,何必苦撐?

  他不願意見她這副模樣,這樣拼盡全力來討好自己,寧可她疏遠些,讓他良心好過一點。

  「公主是千金之軀,本就不該與為臣前來。若只有為臣一人,恐怕早就找到紅楓回宮交差了。」他故作不耐煩的神色,刻意讓她不快。

  「額駙是嫌我嬌氣嗎?」懷烙停下步子,猛然問。

  「為臣不敢。」他垂眸,擺出生冷的態度。

  「你們都先退到百步之外……」她眼中忽然泛起淚花,轉身對侍衛道:「沒我的吩咐,不許上前。」

  這瞬間,她感到好委屈。明明這樣千方百計的親近他,只求與他多相處一時半刻,可他卻滿臉嫌棄,怪她是累贅。

  她真的很迷惑,到底自己哪裡得罪了他,為何就連他的奶娘也待她如仇敵?

  「額駙,有些話,我想問問。」看到侍衛們退去,胸中湧起的千言萬語不由自主地道出,她本想忍耐下去,慢慢培養感情,可是此時再也不能等了。

  「公主有什麼吩咐?」葉之江畢恭畢敬地答。

  「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已經是夫妻了,何必公主長、公主短的?這樣的稱呼永遠也不可能把兩人拉近。

  「這樣不太好吧……」他卻一如既往地冷酷著,「我雖有幸娶得公主,但禮節不可以忘。」

  「我命令你叫我懷烙!我也會叫你性德。」好啊,既然她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就該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哪能連小小稱呼都搞不定?

  「為臣不敢如此直呼公主,至於公主如何稱呼為臣,那是公主的自由。」葉之江倔強地道。

  呵,性德?這本來就不是他的名字,聽起來,就像一個陌生人。

  他絕不會給她機會親近自己,仇人的女兒,就該形同陌路。

  「你……」懷烙不由得氣結,「難道我哪裡得罪了你?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剛剛只是泛起淚花,此刻酸楚的淚水快要流下了,她急忙背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

  生平第一次如此遷就一個男子,為什麼卻遇上了冰山?

  「公主真想知道?」她是在問他要理由嗎?他可以找出千百個理由,絕了她的念頭。

  「你說。」她調頭,凝視他的眸。

  火一般的眸子灼得他內心忽然有些微疼,惟有避開她的目光,才能讓他把話說完。

  「聽說為臣能夠高攀,全是因為公主懇請皇上指婚?」他低低道。

  「對。」她喜歡他,看上了他,想嫁給他——一片真心,沒什麼好隱瞞,也沒什麼還害羞的。

  「公主可否想過,為臣在遇到公主之前,或許已有心上人?」他唇一抿,道出駭人的話語。

  「什麼?!」懷烙一驚,「你……早有喜歡的人了?」

  「沒有,」他搖頭,「只不過,公主不曾想過這個可能,可見公主行事都按自己的意願,由著自己的性子,為臣心目中理想的妻子,是一個可以處處為他人著想、善解人意的溫婉女子——而公主你,顯然不是。」

  她怔住,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說詞。

  沒錯,她從小長在宮中,受盡父皇母妃的寵愛,想要什麼都如隨手摘下樹葉一般容易,她的確不曾考慮過他的心情。

  這個男子有這樣倔強的脾氣,不為權貴折腰,不向她低卑獻媚,倒讓她益發癡迷……

  「公主下嫁之前,有沒有想過先找為臣深談一番?問問為臣的真實所願?既然沒問,又怎能將終身托付給一個陌生人?」他在教訓她,其實也是在暗中規勸她。

  他們遲早要分開的,將來她會遇上另一個男子,他該提醒她,不要再如此莽撞,認錯了人。

  「我明白……」懷烙喃喃地道:「從此往後,凡事我都會先聽聽你的意願……」

  可是現在呢?他們已經成了親,舉國皆知,難道反悔不成?

  「從此往後?」葉之江冷笑道:「似乎晚了吧?」

  「不晚,」她幾乎換了哀求的語氣,「給我一點時間,哪怕是一個月……我會讓你知道,我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妻子。」

  這一刻,她什麼也不要,拋下公主的尊嚴,只想求他給自己一個機會。

  從小,父皇就對她說,人生難得的,只是一個機會。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公主出的那道考題嗎?當時我心裡就想,好一個刁鑽的女子——這樣的女子,能成為好妻子嗎?」他絕情地扔出這句話,轉身便走。

  他怕自己再不走,就要沈淪在她的眼神裡……剛才那句哀懇的話語,一百個鐵石心腸的男子都會心軟吧?

  懷烙望著他急走的背影,心裡如同湧起霧色茫茫河水,傷感又迷恍。

  她真的這樣不堪嗎?為什麼不能原諒她當初的莽撞,給兩人一個機會?難道,她真是一個不討喜的人?

  腳下酸疼,頭頂沈重,這剎那,她終於體力不支,眉心似有一陣眩暈,還沒來得及叫出聲來,人已跌倒在地。

  葉之江聽到聲響,回眸一見,身子一僵。

  本來,他可以就這樣離開,任她昏倒在地,宣告自己的絕情,可倏忽間,他想也沒有多想,便一個箭步衝上前,將她扶住。

  他可以肆意傷她的心,但她畢竟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他不能允許自己欺人太甚。

  「怎麼了?」他緊張地端詳她的臉色,「快,到那邊歇一歇……」

  懷烙沒有回答,氣若遊絲的她吃驚得忘了回答,不敢相信他會扶起自己,透露如此的關懷……

  近旁有一條小溪,從山上流下,穿過林間,如一條白亮的絲帶飄浮在這幽暗的林蔭間。葉之江扶著懷烙在溪邊坐下,從懷中掏出帕子,浸了溪水,替她擦拭額間。

  微涼褪去了暈厥,她胸中頓時感到一片清澈,舒慰了不少。

  「來,把鞋脫了,泡泡腳。」他想,她的腳大概腫得不成樣子了吧?再不歇歇,一雙腿都要被鋸掉了。

  懷烙默默的,任憑他將自己的花盆底取下,再剝了襪,她伸腳浸在溪水中。

  不敢相信,剛才還劍拔弩張的兩人,此刻如此親近,就像沒有任何嫌隙,天生的一對兒……

  「冠子也摘了吧。」她忍不住輕輕道。

  葉之江點頭,完全不避嫌,親手摘掉她的珠冠。但他的大掌一落,飛長的瀑發便垂散下來,披了她一身,在風中飄逸。

  懷烙露出微笑,大大鬆了一口氣,身子往後仰去,終於,可以如此自在地欣賞茂葉間露出的天色。

  此時不多到了黃昏時分,天空一片燦爛的晚霞,投映林間,照出一種魔幻的瑰麗。

  「呵,你看——」她忽然往天上一指,激動地道:「紅楓——」

  葉之江一驚,猛地擡眸,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然,那樹梢上一片秋葉的紅色,讓這素淨的林間忽然平添了一份熾烈,像曠野中跳躍的篝火,光艷奪目。

  此刻並非秋天,卻有如此生動的秋景,著實似一中華麗的詭異。

  「我明白了,」懷烙激動過後,恢復平靜,「那是黃槿。」

  「黃槿?」他不解。

  「黃槿的葉子就是心形,此刻霞光滿天,映入林間,從某個角度看,真像生了紅葉一般——這,其實是世人的誤會。」她笑道。

  雖然誤會,卻是美麗的誤會。

  她真該感謝有了這個誤會的傳說,讓她得以與心上人獨處,如此靠近……

  葉之江望著她熠熠的笑臉,望著她如孩子一般天真興奮的雙眸,感到霞光像落在她眼睛裡似的,散發醉人神采。

  他不禁看得癡了……

  他忘了,此刻她的裸足仍在他的懷裡,玉一般的腳丫子剛浸過溪水,凝脂一般通透的被他握在掌中,掌心的溫度傳過去,暖了她全身。

  懷烙雙頰泛起緋紅,害羞的垂下眉去。

  這個男人真的討厭她嗎?先前的一刻,她幾乎絕望了,可是現在,她感到兩人如此相處,總有一天,卻迎來天翻地覆的轉機……

  但她的欣喜只維持了一剎那,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咳嗽,打斷了這一刻美好的沈靜。

  兩人同時回頭,臉上呈現愕然。

  善嬤嬤……不,葉夫人就站在不遠處,像幽靈般打量著他倆,臉上帶著死寂的表情。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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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8 12:13:37

第4章(1)  

  據說,那日「善嬤嬤」回府後,聽聞夫妻倆一塊郊遊去了,於是立刻趕往山林,將他倆逮個正著。

  懷烙就是不明白,為什麼這個冷若冰霜的夫人如此陰魂不散,眼裡蘊藏恨意……她到底哪裡得罪了她?

  更讓懷烙意外的,是這件事的後遺症——沒多久,宮裡也知道她與額駙在溪邊浣足之事,議論紛紛,認為她身為公主卻不知檢點,光天化日之下放浪形骸,實在有辱皇室風範。

  這傳聞愈演愈烈,最後傳到了雍正耳中。

  當懷烙聽見太監傳話,讓她進宮與皇阿瑪一聚時,她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此刻,立在禦書房裡,看到雍正嚴肅的臉,她知道,自己的預感沒有錯。

  「猜到朕今天為何找你來嗎?」

  「因為郊外的事……」她垂眸,咬了咬唇。

  「知道不好意思了?」一見她扭捏神態,永正就懂得她的心意。

  「女兒覺得自己沒錯。」夫妻之間什麼是不可以做?憑什麼因為外人的風言風語就來指責她?

  她是公主,又不是尼姑!

  「你自己說,大白天的,光著腳丫子,而且又不是在家裡——這像話嗎?」雍正提高語調。

  「那是郊外,根本沒多少人看見。」她嘟噥。

  「隨從們看不見?」雍正眉一挑。

  「那又怎樣?」

  「怎樣?他們看見了,就會到處嚼舌根,否則這事兒怎會傳到宮裡來的?」

  「他們愛說什麼隨他們去!」懷烙氣憤,「我才不怕呢。」

  她知道是誰告密,除了那個善嬤嬤沒別人!一般侍衛都很聽話,不會胡來。

  「宮裡倒也罷了,反正都是自家人,」雍正歎一口氣,「可若是全京城、全天下知道了,那怎麼辦?」

  「這到底有什麼大不了的?!」懷烙費解,「我又不是當著別的男人的面脫脫鞋子,也不可以?」

  「懷烙,你不懂,」雍正耐心道:「皇阿瑪這幾天推行新政,得罪了不少人,你是阿媽最疼愛的女兒,就怕他們伺機報復,小題大做。」

  懷烙聞言一怔,霎時無語。

  真的嗎?有這麼嚴重?

  她一直以為,言行都是自己的自由,可沒料到,這背後還有這麼多麻煩。

  「實話對你說,我本想栽培性德,讓他成為我的得力助手,可眼下得暫緩了……」雍正一副遺憾的模樣。

  「為什麼要暫緩?就因為我當著他的面浣足?」懷烙不平地叫道。

  「不,應該說是,他替你浣足。」雍正盯著女兒,「外面都傳遍了,說他這個額駙怕老婆,是個窩囊廢。」

  「這跟怕老婆有什麼關係?」她訝異的瞠目結舌。

  「幫老婆洗腳,是男人的大忌。」雍正厲色道:「你要記住,這種事,在家裡關起房門來做可以,但到了外面,無論當著誰都不能!」

  她真的要瘋了,哪來的這麼多清規戒律?還說漢人迂腐守舊,以她看,旗人變本加厲!

  何況他真的好冤枉,明明是世上最不怕老婆的額駙,卻因為一時憐憫她,背上了這樣的惡名……

  「阿瑪,你不打算再栽培性德了?」她心中替他的前途擔憂。

  「他是個人才,我哪會捨得?」雍正神秘一笑,「不過,當下得改個法兒。」

  「什麼法兒?」

  「我打算外放他到中州去。」

  「中州?」懷烙愣住。

  「正好那兒河道失修,他又是工部的人,派他這個差事,讓他先立立功,日後回朝便有了高昇的借口。」

  「哦……」她總算瞭解,「那女兒這就回家去,收拾行李,與額駙一同出發。」

  「你就不必去了。」雍正卻道。

  「為什麼?」又是一次驚愕。

  「男人出去幹正經事,你一個女人只會添麻煩。乖乖在京裡待著,免得到時候又傳出什麼閒話。」

  不近人情的命令如同天外閃電,讓她難以鎮定。

  剛剛跟心上人的關係有所改善,就要他們天各一方……她能甘心嗎?

  從小到大,她一直那樣聽話,顧全大局,可現在,她決定任性一回,為了來之不易的幸福。

  中州邊境,狂野之境。

  葉之江望著暮色漸濃的蒼穹,縱使身邊一葉明亮的篝火在熾烈跳躍,他仍能感到一股畏寒的夜風吹襲而來,鑽入心底,全身冰涼。

  他這是怎麼了?

  好不容易擺脫懷烙的糾纏,難道非他所願?為何,心中這樣失落?

  「總督大人,帳篷已經支好了,今兒先在這荒郊委屈一晚,明早進了中州城就好了。」隨從上前道。

  呵,總督?

  從二品的侍郎,封為正二品的總督,在朝沒做多少大事便升了官,他該高興才對啊……為何,愁眉依舊緊隨?

  「知道了,下去吧。」他拉拉披肩,淡淡回答。

  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思緒茫然地眺望遠處的繁星,卻不想回到帳中歇息。

  這些日子,他很怕做夢,因為,他的夢境都很古怪。

  他總是夢見一個有著與他同樣胎記的少女,將一把尖刀刺入自己的小腹……

  「瑜,對不起——」淒美的面孔如此說道。

  聲音是那樣輕盈,縈繞在他耳邊久久散,即使醒來也不能忘懷。

  她是誰?

  不記得……

  只知道那張眉目不清的面孔,是他前世的記憶,依稀迷離,卻刻骨銘心。

  他有一種預感,彷彿這輩子輪迴轉世,就是為了尋找她,與她一生廝守,彌補前世的缺憾。

  可他為什麼還沒有找到她?為什麼成了別人的丈夫?甚至,對那個不該嫁給自己的人,動了一絲絲感情……

  一陣馬兒的嘶鳴聲從遠處傳來,驚動了駐紮營地的諸人。

  這麼晚了,怎麼還會有這樣匆忙的趕路人?

  葉之江從遐想中收回思緒,放眼放去,只見一匹駿馬馳騁而來。

  馬背上,似乎坐著兩個女子,一前一後緊緊相擁,在快馬加鞭中顛簸,卻執著前行。

  「公主,額駙在那兒——」其中一名女子遠遠地瞧見葉之江,興奮大叫。

  俊顏一凝,強烈的預感湧上心頭,他不知是喜是哀。

  對,是她。

  即使隔了這樣遠的距離,即使在這樣蒼茫的暮色中,他仍可以清楚地看到她。

  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臉上羞卻喜悅的表情,一如傳說中千里尋夫的女子,終於找到了重圓的鏡。

  「額駙!」碧喜率先跳下馬兒,朝他奔過來,「可算找著您了,您不知道,為了找您,我和公主吃了多少苦……」

  「碧喜!」懷烙卻制止住婢女的多言,「囉嗦什麼?快把這馬兒牽到馬廊去,喂些糧草,都累了它一整天了。」

  「公主,您見了額駙犯糊塗了吧?這荒郊野外,哪來的馬廊?」碧喜笑道。

  「你……」懷烙一陣臉紅,「總之,就是餵馬兒吃草去!」

  「好好好,」碧喜努努嘴,「我識趣,趕緊走!」

  她俏皮地瞧瞧葉之江,又瞧瞧懷烙,一陣大笑後,牽著馬兒隨侍衛們去了。

  夜風之中,曠野之上,似乎此刻就剩下靜默儜立的兩人,一時間,都不知該說什麼。

  「你怎麼來了?」半響,葉之江強忍住心頭悸動,故作冷淡地問。

  「我是你的妻子,難道不該常伴左右嗎?」懷烙歎一口氣。

  她早料到他會對自己冷漠,已經做好一切心理準備,可臨到見他,卻發現還是傷心。

  「皇阿瑪說,讓你留在京裡。」他側身,不忍看她失望的神色。

  「出嫁從夫,我只聽你的。」她凝眸道:「這次出京,除了碧喜之外,無人知曉,你若留我,我就待在你身邊,直到中州任期結束為止……你若趕我走,我就立刻回京,不會有人察覺我曾經離開。」

  又是一聲輕歎,不知是出自風,還是出自他。

  葉之江只覺得心頭微微動搖……為什麼,因為憐惜嗎?

  一個足不出戶的公主,居然可以孤身匹馬,千里迢迢來尋他,這一路不知經過多少波折,擔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他真忍心就這樣趕她回去嗎?

  他喉間哽咽,想狠心地拒絕她,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咳,咳——」忽然,懷烙摀住胸口,咳嗽起來,眉間緊蹙,十分痛苦。

  「怎麼了?」葉之江緊張地問。

  「沒什麼,只是有點著涼……」她垂眸道。

  「著涼還沒什麼?」他忽然有些火大,氣她不顧自己的身體。

  本來嘛,金枝玉葉的,不在京裡好好呆著,到處亂跑,若是有個閃失,豈不成了他的錯?

  心頭湧上一種負罪感,他當即解下披風,覆到她弱小的身子上。

  「來,先進帳子裡歇著,」本想趕她走的,可是這一聲咳嗽,真的讓他於心不忍,「回京的事,明兒再說。」

  懷烙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緋紅的笑意,緊緊裹住他的披風,跟隨他的腳步邁進帳篷。

  披風裡還有他的溫度,她縮在其中,驅散所有寒意,只覺得暖。

  其實……她根本沒什麼大礙。皇阿瑪說滿族的女子要有巾幗氣質,從小教她騎馬射箭,所以她的身體一向健康得很,從京城到中州,雖然一路顛簸,可也難不倒她。

  此刻裝出可憐楚楚的模樣,不過是想讓他收留。

  她一直覺得,他們之間不會缺少感情,只是缺一些相處的機會。

  那日他替她浣足之時,她可以明顯感到他的心動,倘若再給她多一點點時間,她一定會叩開這個男人封閉的心扉。

  「今晚你在這帳裡歇著,我一會兒叫人送碗湯來,明兒進了中州再找大夫。」葉之江道。

  「我在這帳裡歇著?」懷烙環顧四周,「那你呢?」

  「我自然……」他俊顏微側,「自然是另找一處歇息。」

  「你想讓外面的人都知我們夫妻分房而睡,猜度我們不和?」她嗔怪道:「想讓我堂堂和碩格格沒面子?」

  「不……」他想辯解,卻發現,原來自己做的事的確很可惡,一時間只能怔在那裡。

  「這榻子大得很,我睡床頭,你睡床尾,」她逕自坐過去,「我保證不打攪你。」

  打攪?

  呵呵,她已經是他的妻,卻說這樣客氣的話,讓他心裡更加難過。

  成親這麼久,他都沒碰過她,若換了別的刁蠻公主,早跟他鬧翻天了,可她卻承擔下所有的委屈,甚至沒向宮裡抱怨半句,還義無反顧地追尋到此……如果,沒有國仇家恨,他會用一生的真情摯愛好好回報她。

  「別這麼說,」這剎那,他於心不忍,「你病了,我本不該離開。」

  今晚,就讓他好好照顧她吧,就當是照顧一個病人。

  她笑了,這一笑,燦若繁花。

  「那我就不客氣了。」褪下披肩,和衣鑽上床去,躲進被裡。

  他踟躕著,不敢就這樣走過去,卻也不能僵站一夜,心下猶豫,又是好半響的愣怔。

  「這被子好冷,」懷烙故意嬌嗔,「你不來暖暖嗎?」

  呵,好誘人的話語,天下那個男人面對如此良辰美景不怦然心動?他感到自己的步子正不由自主地朝他邁去,直到床邊——

  「你很怕我嗎?難道我是母老虎?」懷烙笑道。

  「公主說的哪裡話。」他垂眸,不敢看她與聲音同樣誘人的臉。

  「從小到大,人人都怕我……」笑容忽然斂去,換作一聲惋歎,「因為我是皇阿瑪唯一存活的女兒,我的許多姐妹,在很小的時候都夭折了……別人看著我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可誰有知道我總是一個人玩兒,皇阿瑪收養端柔她們,就是為了陪我,可他們始終不是我的親姐妹,還是怕我,處處讓著我……」

  其實,她的肺腑之言只說了一半,從小孤獨,並非因為沒有姐妹,更多的,是她那張臉。

  心裡懷揣著秘密的人,總是忐忑不安,哪怕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依舊有種惶恐的心情。

  她總覺得自己與別的女孩子相比,屬於異類,而且是會被唾棄的異類,心中有種自卑,讓她遠離人群。

  「別說了,」葉之江泛起無限同情,柔聲道:「好好睡吧,我在這兒陪你。」

  「你也怕我嗎?」她執著地問。

  他沈默,徐久,堅定地凝視她的眸,給出一個語氣肯定的答案,「不,不怕。」

  她長長地籲出一口去,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大掌。

  他的掌,比他的披風更加溫暖,一旦握住,就讓她安心。

  似乎還是第一次,執子之手。這雙手,她真的能握到天荒地老嗎?

  「為什麼不說話?」她發現他的神情,在於她柔荑相握的一剎那,似乎有些微漾,心中不由得又有些擔心,生怕剛剛醞釀的和諧在被打破。

  「沒什麼。」他勉強地笑了,「只是怕打攪你休息。」

  他知道,自己說謊了。

  剛才,在與她執手相握的瞬間,他就明白,其實她根本沒病。

  所謂感染風寒,不過是她的偽裝而已,因為,她的雙手如此溫暖,完全不像一個病人。

  但他沒有揭穿她。

  不知為何,這溫情脈脈的一刻,他忽然不想破壞氣氛——或者說,他有些沈迷其中。

  就算沒病,這個女子為他付出的,也足以讓他感動了,為何要給她難堪呢?

  輕輕替她拉攏被子,就這樣坐在床邊,直伴她到天明……

第4章(2)  

  車輪轆轆,直駛前方。

  懷烙從不覺得,車輪聲像今天這般也有樂曲似得節奏,鑽入耳中,聲聲悅耳。

  也許心情好,聽見什麼都會覺得動聽吧。

  中州城就在不遠處,她卻希望這路程再長一些,可以跟夫婿同坐在車內,貼的如此之近,幾乎能聽見他的呼吸。

  忽然,車子猛地煞住,讓她的身子向前一撲,幾乎要撲到他的懷裡。

  葉之江想也沒多想,便伸手扶住她,待到他反應過來,她已經在他的臂腕之中。

  如水的雙眸仰視著他,兩人都有一陣子怦然心動,放佛某種磁力在他們之間吸引著,拆不散,剪不斷。

  他怔了好半響,才下意識地鬆開她,似有些許尷尬。

  可是,因為他的臉紅,讓懷烙開心不已。

  這證明,她並非單相思,他亦有相同的感覺……

  「出什麼事了?」葉之江逃避她的目光,清了清嗓子,朝窗外道。

  「回總督大人,車子壞了。」隨從戰戰兢兢地答,「恐怕還得請總督大人與公主殿下稍等一會兒……」

  「趕快修好了!」他有些不耐煩——害怕在這樣待下去,車內曖昧的情緒會把他逼瘋的。

  「是……」隨從應道。

  「別難為他們,修車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好的事,」懷烙勸道「不如咱們下車走走吧。」

  的確很想跟他待在這狹窄的空間裡,可為了他的尷尬,她如此提議。

  她不願意逼迫他,只希望一切循序漸進,水到渠成。

  「好。」葉之江立刻答應,似乎鬆了一口氣,「前面還像有一個十里亭,咱們去那兒看看風景。」

  懷烙微笑,與他步下馬車,兩人閒地來到亭中,隨從遠遠地跟著。

  不料,當他們走近,欲發現亭中早已有人在。

  只見那人正躺在地上,仰面而睡,衣衫襤褸,形同乞丐,細看卻是一身破碎道袍,像一個江湖術士。

  兩個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轉身。

  「兩位別走啊!」那個邋遢道士卻忽然開口,嚇了他們一跳,「是嫌我髒嗎?」

  說話間,眼睛雪亮睜開,支起身子,笑意盈盈的看著他們倆。

  「不,怕打擾道長休息。」葉之江恭敬有禮的答道。

  「呵呵,我說了自己是道士?」那人卻道。

  「不是道士,為何穿道袍啊?」懷烙以為他故意挑釁,努嘴問。

  「或許我是仙家呢?」對方瘋瘋癲癲,說著荒唐的話。

  「我們走……」懷烙拉齊葉之江的手,不想與這陌生人囉嗦。

  「荒山野嶺,好無聊啊,兩位就不能行行好,陪我這可憐的人說說話嗎?」對方一躍而起攔住他們倆去路。

  「你……想幹嘛?」懷烙覺得他來歷不簡單。

  「姑娘,算個命吧。」他笑嘻嘻的。「我看你非常人之相。」

  「我幫你斷,或許還準些。」她滿臉不屑。

  「這位公子,就當可憐我這叫花,讓我掙些銅板吧,」覺得懷烙不好對付他轉而騷擾葉之江。

  「好啊。」不料葉之江竟然點頭同意。

  其實,他正想找個岔,避開與懷烙單獨相處,眼前的道士似乎是上天的安排,以免他心猿意馬。

  「你真的讓他算啊?」懷烙瞪大眼睛,「不怕他是騙子?」

  葉之江優雅一笑,「能騙我幾個錢?」順手扔出幾枚銅板到那術士的懷裡。「你說吧,反證我也不知道命運到底如何,任你發揮。」

  「公子看來也不信我,」術士開懷笑道「不過沒關係,就算聽個故事打發時間好了。」

  「這個故事你的編的精彩才行。」懷烙諷刺道。

  「不知道公子想問什麼,前程還是姻緣?」術士不理懷烙。只看著葉之江。

  「姻緣!」懷烙卻搶先代答。

  說真的,就算是騙人的話她也想知道,他的姻緣究竟如何。

  女孩子算命就是這樣,準不準倒在其次,關鍵是圖個心安。

  「姻緣?」術士笑了。「好啊,算這個我最在行。」

  「那你到時候說說,他今生姻緣如何?」懷烙挑眉道。

  「他今生的姻緣前世早已注定。」

  「廢話!」她諷笑到,「俗話不都是這樣說——姻緣天注定。」

  「姑娘,我話還沒說完,你別打岔。」術士繼續道:「你可知道情定三生這句話?」

  「知道啊。」當她孤陋寡聞嗎?

  「這位公子,便有情定三生的戀人。」術士朝葉之江一指。

  什麼?懷烙的心裡頓了一下,有種羨慕的酸澀感湧上來——不知道誰是那個幸運的女子?她真的好羨慕……

  「我不相信前世,只相信今生。」葉之江卻淡淡道。

  今生都被國仇家恨壓的喘不過起來,還有閒情逸致去管前世?呵。他的前世一定也很不幸吧?他不是一個會投胎的人……

  「那麼公子想知道今生的妻子是什麼人嗎?」術士卻扔出驚人之語。

  懷烙與葉之江同時一愣,心下難堪。

  「你到說說,我今生的妻子應該是什麼人?」葉之江勉強莞爾問道。

  「是一個你前世埋葬的人。」術士忽然正色道。

  埋葬?懷烙一愣,不知為何心裡浮現出這樣的畫面。好像看見了遙遠的過去,卻怎麼也看不真切。

  「五百年前,淡水之濱,有一名垂死的孤女,」術士繼續道:「因為戰亂饑荒,她重病潦倒,僵臥於淡水之濱,眼睜睜等待死亡,一個過路的男子,因為垂憐她的際遇,就地將她埋葬,她在彌留之際,看到的最後兩樣東西,一個是男子的臉,二是天邊的新月……」

  新月?懷烙再次悸動。因為,這也是令她敏感的字眼。

  「她死後,對閻王說,來世一定要找到這個埋葬她的男子,以身相許,報答他,閻王感動於她的癡情,答應讓她與男子一聚,以新月為印記,昭示兩人的緣分。」

  「她找到他了?」懷烙忍不住問。

  道士點點頭,「她投胎之後,果然遇到了前世的恩人,他們身上,有這同樣的印記。」

  「啊……」她不禁驚叫出聲。

  相同的印記?難道,是指她和眼前的他?

  不可思議,難以置信,卻是她心底所期望的……

  「他們會有幸福嗎?」她再追問道。

  「他們的確很幸福的結合,可惜卻終身無子。」

  「無子。」懷烙心中的鍾再次強敲一記。

  「只因為男子早有命中注定的妻子,閻王為了成全他與淡水之濱的孤女,改了姻緣冊,所以兩人雖然情深,卻緣分尚淺,能相守,卻無子。」

  「那豈不是很可憐。」假如這真的是她的姻緣,膝下無子,實在是太寂寞了……

  「姑娘我還沒說完呢。」術士笑道「這只是第二世——情定三生,你忘了?」

  「還有來世?」

  「對,第三世,便是現在。」術士轉身向葉之江,徐徐道。

  「等等,你剛才說的膝下無子,都是過去的事?」懷烙有些糊塗了。

  「對啊,我有說過是現在?」道士諷笑。

  「今生他們還會相遇?」

  「會而且這一次,是美滿姻緣,從兩個在淡水之濱不期而遇的陌生人,到同床共枕的夫妻,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磨難與考驗,才能長相廝守。」

  懷烙只覺得眼中泛起淚花,心中的酸楚幾乎要滴出來似的——是啊,好漫長的考驗,幾百年的尋覓與等待,稍微意志動搖,就會毀於一旦吧?

  倘若,她真的是那個報恩的女子,她一定要在遍佈滿荊棘的落上走下去,哪怕步步如刀割,也要得到來之不易的幸福。

  「說完了嗎?」葉之江蹙眉,「我去看看車修好了沒,該啟程了。」

  他不信什麼前世今生,身上唯一的印記,便是那個胎記。

  可惜,他沒有遇到有著相同胎記的女子,無奈的成為額駙,娶了仇人的女兒……

  這算美滿姻緣嗎?這就是花了幾百年修來的緣分?

  呵,要他說,閻王可真小氣!

  「你先去看看,我想再跟這個先生聊一會兒。」懷烙卻沒有緊跟上前,反而駐足道。

  聊?跟江湖騙子還有什麼好聊的?

  葉之江詫異地回眸看她,卻見她臉上一片複雜的神色,眼中似乎還有淚光。

  她這是怎麼了?

  他想問,卻不便問,只得就這樣留她在十里亭裡,自己回到車隊旁。

  然而,等待他的,卻是更大的錯愕。

  葉夫人不知何時又如鬼魅一般出現,正立在他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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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8 12:14:28

第5章(1)  

  「那個老妖婆,真是陰魂不散!」碧喜氣呼呼地道。

  「不可出言不遜。」雖然懷烙也很討厭善嬤嬤的神出鬼沒,不過看在她是丈夫奶娘的份上,理當對之尊重。

  「怪了,這善嬤嬤怎麼發現咱們出了京?」碧喜只得改了稱呼。

  「我們騙她說回宮住幾天,你以為憑她的精明會不去打聽?」懷烙澀笑。

  「那倒是。」碧喜歎一口氣,「格格,現在該怎麼辦?」

  怎麼辦?說真的,她的心底也沒譜。

  「暫時別想那麼多,」懷烙坐到鏡前,「來,替我把這張人皮扯了,癢死了。」

  碧喜不由得莞爾,「格格每晚與額駙相伴,都是敷著人皮睡的?」

  懷烙回頭瞪她一眼,「明知故問。」

  「說真的,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格格,您還是跟額駙坦白了吧。」為了此事,碧喜不只勸了她一次。

  她也想啊,誰願意戴著面具做人?

  再說了,整天敷著這張人皮,她的皮膚瘙癢難忍,長了一片紅紅腫腫的小疙瘩,得不到及時清理,情況益發嚴重,簡直快毀容了!

  但她只能忍著,一旦沒確定丈夫對自己的心意,她就不能揭穿這個不可說的秘密。

  「格格,您等著,我調了清涼止癢的藥膏,一會給您塗上。」碧喜無奈道,「今晚您好好休息,別見額駙了。」

  懷烙默默點頭。

  終於,到達了中州城,入住了這總督府邸,她不必再與丈夫夜夜相處於同一帳中,雖然對她的皮膚有好處,但心中卻一陣失落。

  「格格,來——」碧喜捧了清水,替她擦拭假面,不一會兒,人皮的邊緣便浮起褶子,輕輕一揭,整張滑落。

  正洗了臉,塗上清涼藥膏,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誰啊?」懷烙與碧喜頓時慌張起來。

  這個時候,若有人闖進來,豈不會撞破這天大的秘密?

  「回公主,是我,善嬤嬤。」門外響起冷冷的聲音。

  兩人面面相覷,霎時不知該如何應對。碧喜連忙指了指床榻之間,示意懷烙鑽進被中,而後匆忙垂下帳幔。

  「格格已經睡下了,明兒再說吧。」碧喜答道。

  「奴婢方纔還聽到屋內有公主的聲音,難道是討厭奴婢,不願相見?」葉夫人又道。

  「不……」碧喜支吾,「真的是不舒服……」

  「那更得讓大夫來瞧瞧了。」

  「不不不,只是略感內寒……嬤嬤請進。」碧喜只得打開門,將葉夫人迎進屋裡。

  「公主到底怎麼樣了?」葉夫人卻逕直走向床邊,「若是不大好,得趕緊醫治,別耽誤了。」

  「多謝嬤嬤關心——」懷烙忙地道:「我睡睡便好了。」

  「是啊,才到中州,諸事尚未安頓好,就別驚動旁人了。」碧喜從旁打圓場,並挺身攔住葉夫人去路。

  葉夫人一雙狐疑的眸子四下打量,緊盯著帳幔之中,好一陣沒有言語。

  「不知嬤嬤有何事?」懷烙緩緩將被子拉到面部遮掩,故作鎮定地問。

  「公主見到奴婢也跟來中州,一定很詫異吧?」葉夫人淡淡答,「沒辦法,這是奉了皇命的,還請公主包涵。」

  「皇命?」碧喜失口叫道。

  「是,皇上與娘娘們都知道公主私自出京之事,特命奴婢趕來。」

  懷烙心中撲騰一下,抓著被子的手也緊了一緊——皇阿瑪此刻一定很生氣吧?叫她待在京城,她卻千里追夫,這算不算抗旨不遵?

  不過,事已至此,她只有直往向前,抗下所有的罪。

  「公主,奴婢曾學過把脈,替公主瞧瞧吧。」葉夫人似乎感到帳內有隱秘之事,一句一步,幾乎就要掀簾看個仔細。

  「不……」懷烙連忙將身子側對著牆,「我真的沒大礙,妝沒化、頭沒梳,不便見嬤嬤。」

  「跟奴婢之間哪有這些講究?」葉夫人不依不饒,「不把脈,看看臉色總行。」

  「嬤嬤!」碧喜只得一把擒住葉夫人的手,故作不悅地揚高嗓子,「你有完沒完啊,既然知道公主討厭你,回了事就該快離開!」

  霎時,屋內一片寂靜,靜得令人驚心動魄。

  「是……」終究,是葉夫人皮笑肉不笑地率先開口,「是奴婢唐突了,公主好好休息,奴婢告退。」

  說著,她果然沒再多事,轉身退下。

  她一走,懷烙在帳中大大籲了一口氣,方才一顆心差點兒嚇得從喉中跳出來。

  「格格,您還好吧?」碧喜也拍了拍心口,掀簾說道。

  「剛才塗的藥膏,都碰在被子上了……」做賊心虛的後果。

  碧喜一笑,「我這兒還有許多呢,來,再替您敷上,待會兒再換條被單。」

  懷烙如釋重負地點點頭,跳下床來,回到鏡前……

  她們不知道,此刻門外有一條身影,正輕輕戳破窗戶紙,往屋中偷窺。

  假意離開的人並非真的遠去,而是窺悉了天大的秘密。

  葉之江一邊聽著巡府介紹著中州的風土人情,思緒卻一直在飄浮遊移,心神不寧。

  不知為何,從前他與嫂嫂相依為命,感情親近,可這一次,看到嫂嫂前來,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他這是怎麼了?真的為美色所迷,忘了自己是誰了嗎?

  「大人,」巡府並不知他心不在焉,繼續滔滔不絕地道:「來到中州,別的傳聞可以不聽,只這一件,卻不能不聽。」

  「哦?什麼傳聞?」未待葉之江回答,葉夫人已經掀簾而入,朗聲笑道。

  「嬤嬤——」巡府知她是額駙的奶娘,也敬讓三分。

  「我沒打擾你們吧?」葉夫人問。

  「哪裡、哪裡,不過是在閒話一些風土人情,嬤嬤若感興趣,小人揀些精彩的給嬤嬤講講。」巡撫答。

  「你剛才說什麼傳聞?」葉之江眉間若蹙,岔話道。

  長嫂說話之時,他是很少打岔的,可此刻卻想打斷對方——或許,對於葉夫人這種神出鬼沒的行徑,他也煩了吧!

  「回大人,」巡撫回頭道:「是一則關於鬼魅的傳說。」

  「鬼魅?」他一怔,「無稽之談,何必在意?」

  「不不不,」巡撫立刻辯駁,「這中州鬧鬼的傳說由來已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中州鬧鬼?」葉夫人顯然也不信,只笑著當娛樂聽。

  「對,中州荒僻之地,盛產厲鬼。據說這厲鬼須得吃人心臟才能存活,於是便剝下人皮,化作美女,勾引城中男子,一旦得手,此男子便被掏心挖肺,命不保矣。」

  「是嗎?」葉之江搖頭莞爾,「他直接殺人豈不便宜?何必再化作美女?」

  「真的!據說某個王姓書生,某夜路遇一美女,領回家後,私藏在書齋尋歡作樂,被下人發現此女子原是畫皮厲鬼,王生卻執意不信,終被厲鬼掏了心。幸好王生妻子賢良,不計前嫌,前往仙觀苦求高人化解。高人為了考驗她的真心,故意讓她吃自己吐出的痰,那痰竟化為心臟,救活了王生……」

  「這恐怕是哪個失寵的婦人編出的故事吧?」葉夫人歎一口氣,「時下女子真是可憐,沒丈夫的可憐,有丈夫的也可憐。」

  一時之間,似憶起自身守寡多年,亦感慨良多。

  「小人也是聽來的傳聞,」巡撫尷尬地笑,「嬤嬤不信也就算了。」

  「中州窮困,百姓疾苦,遇到難事無法解決,只能責怪鬼神。」葉之江道:「希望我上任之後,能助他們過得好一些……」

  「對、對,大人胸懷壯志,令小人歎服,」巡撫低頭道:「不過這鬼魅說,還是不要掉以輕心為妥……」

  「巡撫大人一片好意,我們也不能辜負,」葉夫人忽然眼珠子一轉,彷彿打起了什麼主意,「這樣吧,大人若知道附近有得道高人,不如帶我前往取些符水回來,在這院中灑一灑,也好辟邪安心。」

  「正好,我知道附近山上就有這麼一位。」巡撫積極道:「明兒我就帶嬤嬤前去。」

  「好說,」葉夫人笑得詭異,「明兒一早,我等大人音訊。」

  「如此小人就暫且告辭了,天色也不早了。」巡撫再次恭敬了一番,躬身退去。

  「嫂嫂,你明知我不是迷信之人,何必煩擾人家?」望著巡撫遠去的背影,葉之江歎道。

  「人家大人一片好意,你這個當上司的,也不能太固執。」葉夫人振振有詞,「不過是取些符水,又不是受賄,不要緊吧?」

  「對了,嫂嫂是找我有事吧?」葉之江回眸問。

  「明兒晚上天空會出現奇景,你與懷烙一同觀賞吧。」她卻道出令人意外的答案。

  「奇景?」葉之江愕笑,「嫂嫂你怎麼知道?」

  一向只沈溺在仇恨中的婦人,何時變得有閒情逸致關心天象了?

  「聽旁人說的,最近太白在追歲星,明晚與月亮相連,會呈現出一片罕見奇景。」葉夫人答,「領她看看吧,小女孩肯定喜歡。」

  「嫂嫂,你不是一向反對我跟她在一起……」葉之江徐徐道。

  「她是公主,咱們冷落了她這麼久,也該哄一哄了,否則她回宮裡告一狀,皇上終究還是會護著她的。」葉夫人一副老謀深算的模樣,「所以,該適時給她一些甜頭了,否則會壞了咱們大事。」

  甜頭?

  呵,他真的很討厭這種說法,也討厭這樣利用她的自己。

第5章(2)  

  她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奇異的夜景,一望之後,不禁迷醉。

  今晚真是良辰,夜幕深藍,風兒輕盈,空中掠過陣陣馥郁的花香,還有他在身邊……

  「那是什麼星?」她不禁問。

  「據說是太白與歲星。」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明亮的星,而且就在月亮的旁邊,就像一張笑臉。」

  的確,兩顆眼睛一般明亮的星,再加嘴唇微翹的彎月,組成一副如微笑般奇妙的圖畫。

  「我也沒見過。」葉之江輕輕道。

  「這樣的景象,幾十年才出現一次嗎?」

  「不,聽說一年會出現好幾次。」

  「什麼?」懷烙吃驚,「那我為什麼從來沒注意過?」

  「我也一樣……」他微微一笑。

  呵,真是一對可憐人,不知是太沒情趣,還是太沒心情——從小到大,她牽掛的只是自己那張被胎記毀了的臉,而他,又是在牽掛什麼?

  因為各懷著凝重的心事,居然連這樣的美景都歎為奇觀,實在是孤陋寡聞,可悲可歎。

  「今晚怎麼想到邀我看星星?」懷烙側眸笑。

  他能說什麼?說這只是一個引誘她的美男計?心中咒罵著自己的卑鄙,卻不得不強忍住胸中苦澀,對她說謊。

  「懷烙,人這輩子很多事情迫不得已,總是悲傷大於歡樂,」他在不知不覺間說出心裡話,「假如將來……你遇到不開心的事,就看看天空——你不是說這畫面像一張笑臉嗎?看見它們,自然就會笑出來。」

  他不可能永遠陪著她,天大的仇恨,怎麼一生相守?他只希望,將來自己離開了,她能有一個慰藉。

  「那也要遇見太白與歲星同時出現才行啊,」懷烙嬌嗔地望著他,「假如它們不出現,我又有了煩惱,怎麼笑得出來?」

  他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傻瓜,你真的不懂嗎?」她湊近,很近很近,踮起腳尖,幾乎要貼到他的耳朵,「只要有你在身邊,我就會笑……」

  葉之江的耳根頓時紅了,紅得像被火燒。

  他很害怕她的親近,只要她稍一靠近,他的心就開始迷亂,難以自持……

  他低頭,正思忖著該如何回答,忽然院中燈火通明,一眾下人吵吵嚷嚷,手持火把,奔了進來。

  「怎麼了?」他與懷烙同時愣住。

  定睛一看,葉夫人現身在那燈火通明處,率眾領隊,急步朝他們靠近。

  「公主、額駙……」葉夫人厲色道:「冒死打擾了,大事不好……」

  「到底怎麼了?」懷烙擡頭之間,發現碧喜也跌跌撞撞地往這邊來。

  「這府裡……有鬼!」葉夫人神秘道。

  「有鬼?」懷烙莫名其妙。

  「嬤嬤,你想幹什麼?」葉之江心裡卻一緊,他不信鬼,他知道嫂嫂也非迷信之輩,為何突然大張旗鼓說鬧鬼?這裡面,不簡單。

  他的直覺告訴他,嫂嫂要對付懷烙——這瞬間,也顧不得許多,下意識擋在弱小的身子前,用一種保護者的姿態。

  她是仇人,可為了仇人,他不惜在此刻背叛嫂嫂,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之前在前院散步,忽然,看到一陣陰風刮過,似乎有黑影飛過樹叢,往這院裡來了!」葉夫人沒料到他居然如此態度,心下不由得惱怒,「我想起昨兒巡撫大人說的掏心厲鬼的傳說,不知是不是咱們這兒也有了不乾淨的東西?」

  「公主、額駙,不可不防啊!」下人們想必早被葉夫人洗腦,此刻均戰戰兢兢。

  「防?怎麼防?」葉之江淺笑,「不是說那厲鬼會化為美人作祟嗎?咱們這院裡又沒有陌生人。」

  「額駙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兒我與巡撫大人上道觀取符水時,他又說了——那厲鬼不僅會化成陌生人,更有可能化身家裡熟悉的人。」

  「什麼?」眾人大驚,皆竊語紛紛。

  「格格,別信她的!」碧喜上前道:「她就是想打擾格格與額駙的良辰美景!走走走,你們統統滾!」揮舞著袖子,驅趕諸人。

  「公主殿下,事關府中上下的安危,您不會就這樣漠不關心吧?」葉夫人道。

  「我……」懷烙不置可否。憑直覺,她也覺得是眼前的婦人在搞鬼,可她不明白對方的目的。

  「奴婢也沒有別的意思,只想在這院裡搜索一遍。」葉夫人繼續說。

  「搜?」碧喜諷笑,「既然是鬼,無形無影,怎麼搜?」

  「幸好我今天求了符水。」葉夫人淡淡一笑,示意下人捧上一隻盆子,「只要把這水在院裡灑灑,說不定就會現形。」

  懷烙心尖一顫,臉色煞白。

  不錯,她怕水,怕雨……怕一切會讓臉上人皮脫落的東西。

  「那就快灑吧,」葉之江不明就裡,不耐煩地道:「大半夜吵吵鬧鬧的,大夥兒也不得安寧,快把事情了結了,也好散了。」

  「既然額駙放話,奴婢就照辦了。」葉夫人詭笑的臉忽然一轉,對著懷烙。

  霎時,懷烙有不祥預感——這符水,是衝著她來的!

  可惜晚了,她剛想躲避,一盆水就潑了過來,從頭到腳,淋濕全身。

  「你幹什麼?!」碧喜大叫,「大膽婆子,居然敢對公主無禮!」

  「我這是為了公主好啊,」葉夫人一臉勝利的神色,「先幫公主驅驅邪氣,保了公主的周全,次啊能保我等全府人的周全。」

  懷烙如落湯雞一般,身子瑟瑟發抖。

  她在激顫著,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害怕——最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而且是在這大庭廣眾之下。

  她真的就像一個鬼,被狗血灑個正著,原形畢露,一覽無遺。

  「啊——」四周的下人率先叫起來。

  她的臉,被睡濕淋的半張臉,此刻已經浮起褶子,彷彿炮烙過一般,褪了皮,面目全非。

  「鬼啊——」有人大叫,有人哭喊,四下頓時亂作一團,惟一共同的姿勢,就是連連後退,避她如鬼魅。

  懷烙怔怔地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她的手緩緩擡起,親手撕下殘褪的人皮。

  既然已經走到這步,還不如自行了結,乾脆一些。

  她擡眸,望著同樣怔怔發呆的葉之江,眼裡湧起淚花。這樣近的距離,卻忽然如隔萬重江山——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換來的親近,又一次被毀了……

  「我不是鬼。」她聽見自己清晰地道。

  她要解釋,不論他信與不信,她只對他一個人解釋。

  葉之江一言不發,就這樣與她對立著,好半晌,他忽然解下披風,上前裹住她。

  「公主只是最近臉上長了些小疙瘩,所以用人皮遮掩。」他轉身對眾人道:「不必大驚小怪,去請大夫來。」

  什麼?懷烙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他在說什麼?替她掩飾?

  為什麼?難道他不恨她騙了他?

  她不解地望著葉之江,陷入迷惑,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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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8 12:15:46

第6章(1)  

  「我很醜吧?」懷烙看他半晌不說話,怯怯地問。

  「為什麼要騙人?」他卻答。

  高高在上的公主,即使臉上有一個胎記,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為何,要讓自己活得那樣辛苦?

  「你在怪我吧?」她卻誤解了他的意思,「怪我騙了你,怪我強迫你娶了我?」

  呵,他該說什麼?難道說他無悔無怨?

  他們之間,何曾有了這樣深的感情?

  「我知道我很醜……」她摸著半張臉頰,「從小,為了大清的顏面,我不得不遮掩……你以為我願意嗎?戴著面具,夏天有多癢,還得提心吊膽怕別人發現,這種心情,你能瞭解嗎?」

  葉之江怔住,本以為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金枝玉葉生活逍遙快樂,沒料到竟然也暗自遭受如此的折磨。

  見他佇立著不說話,她更是誤會,心中一陣絕望,走到近旁的桌前,拉開抽屜,拿出一封書信,遞到他面前。

  「這是什麼?」他眉心微凝。

  「休書。」懷烙抑制住哽咽,緩緩道。

  「休書?」他臉色一變。

  「這是我早就寫好的——成親以前,就寫了,」她淒涼一笑,「我早料到會有今天,早料到你會嫌棄我,所以提早寫了這封休書……我對自己說,只要一個與你相處的機會,如果你還是不喜歡我,我就主動求去。」

  她盡力了,無怨無悔。不知為何,心裡反而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從小到大,為了死守這半臉的秘密,她每日活在惶恐不安中,今夜大白於天下,再也不必遮掩,倒讓她輕鬆自在起來。

  醜就醜吧,沒人愛就沒人愛吧,自在就好。

  葉之江接過休書,又是一陣沈默,忽然,他指尖力道一狠,將休書撕成碎片。

  「你……」懷烙沒料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頓時驚得呆了。

  「我是你的丈夫,這樣的東西,要寫也該是我來寫。」他擡眸凝視她,低聲道。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對她,看清她的臉。

  難以置信,那樣完美無缺的臉原來是謊言,一個胎記,毀了一個本該傾國傾城的美人。

  可是,他心中卻沒有厭惡,反而覺得可親。

  從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現在,她是一個與他有著相同胎記的女子。

  一些朦朧的記憶闖入他的腦海,在內心挽起陣陣波瀾,他看不真切,卻知道,那記憶,與夜夜糾纏他的夢境有關。

  那日江湖術士的話亦湧入耳中,關於他的胎記,關於那個在淡水之濱被他埋葬的女子……難道,眼前的她,就是輪迴的第二世?

  呵,他從不相信鬼神,亦不信什麼前世今生。

  他只知道,眼前的女子,有著辛酸的秘密,是一個值得他同情保護的人。

  「你是在怪我多事嗎?」懷烙仍舊不懂他的心思,又是一陣難過。

  「是,」葉之江靠近,高大的身子將她圍堵在角落裡,形成一種曖昧的姿勢,「的確多事,因為——我根本沒打算休掉你。」

  「什麼?」她愣住了,一時間耳朵似乎失聰,腦中一片茫然。

  「你是我的妻子……」他忽然伸開臂膀,擁住她,「從前是,以後也是。」

  就連他自己,也不知從哪裡來了這樣的勇氣,忽然作出如此破天荒的決定。

  因為那個前世的緣份嗎?

  不,只因為,在方纔她拿出休書的一剎那,他忽然害怕——失去她。

  這天底下,再到哪裡去找這樣好的女子?雖然與她相處時日不多,但她的一顰一笑已經深烙進他的心底,不能忘懷。

  他要跟她在一起,哪怕是仇人的女兒,也不顧了……

  堂堂男子漢,拖泥帶水的算什麼?耽誤了別人這麼久,總得給出個肯定的答案。

  將她擁在懷中,就是他深思熟慮後的答案。

  懷烙激顫著,不敢相信盼望已久的幸福終於落在自己的身上,有點懷疑是夢境,可他的溫度卻這樣明晰而熾熱,包裹著她。

  她擡頭看他的臉,與他四目相對,在不言而喻中,卻勝過萬語千言。

  從晶亮又深邃的眼眸中,她看到了誠懇,終於一顆懸著的心落地,相信他的真心。

  「性德——」她輕聲喚他的名字,依進他的胸膛。

  「以後叫我『之江』。」他卻道。

  「之江?」她不解,「這是你另一個名字?」

  「對,這是……我自己取的別號。」他不想再騙她,可是,卻不得不再次撒謊。

  但肯把自己的真實姓名道出,他對她已經比從前親近了許多。

  「呵,我的小名叫昭慧呢。」她笑,彷彿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他願意把從前她不知道的事情告訴她,哪怕只一點點,對她而言,也是巨大的滿足。

  「我知道,慧慧。」他低聲答。

  聲音似醇酒,她聽在其中,已經醉了。

  「之江,你知道,那日那位道長對我說了些什麼嗎?」她忽然道。

  「說我們前世有緣的那個?」他望著她臉上的胎記,好似在看著自己的手臂。真的一模一樣,天底下竟會有這樣的巧合……

  「之江,你相信有前世嗎?」

  「我不知道……」也許只是巧合,但不能否認,他們得以結成連理,跟這胎記有很大的關係。

  「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怦然心動,好像真的有什麼前塵往事湧入我的腦中,卻看不真切。」她向他坦白道:「所以,那日我特意向那位道長請教。」

  「哦?他說了些什麼?」葉之江心底一緊——為什麼這感覺如此相似,當他看到她時,也有同樣的悸動?

  「他說,我的胎記之所以會長在臉上,是因為……」她頓了頓,喉間不由得再次哽咽,「我想讓我一直尋找的人,看得明白。」

  生在臉上,對方自然一目瞭然。

  可惜,她用人皮遮住,也阻擋了他的目光,讓兩人的相知來得這麼遲……

  葉之江胸中翻滾,從不信怪力亂神的他,在這一刻卻如此感動——如果真有前世,她的前世一定愛他極深,否則也不會寧可毀了少女的花容月貌,也要找到他。

  他雙臂一緊,熾熱的唇身覆蓋下去,吻住她的臉頰。

  生有胎記、醜陋的臉頰。

  但此刻,他卻覺得美麗無比。

  ***

  「你說什麼?」葉夫人指尖被繡花針狠刺了一下,頓時滲出血來。

  她寧可疼痛,也不願意剛才聽到的事是真的。

  「我跟懷烙……圓房了。」葉之江道。

  「你……」她剛想教訓,卻轉念一想,恢復微笑。「好啊,這樣更好——雍正的女兒,可以傷得更狠一些。」

  「嫂嫂,你想錯了,」他卻凝眉答,「我並非想傷她,而是要她成為我真正的妻子。」

  「妻子?!」葉夫人厲聲尖叫起來,「你再說一遍!」

  「我與懷烙,這些日子已經有了感情,我決定接納她。」他一向怕這位寡嫂,事事惟命是從,但今天,卻沈住氣,道出違逆她的意願。

  「你不報仇了?」她兩眼一瞪。

  「仇,還是要報的。」但他想透過正大光明的法子,而非從一個無辜的弱女子身上下手。

  「你將來殺了雍正,難道不怕她恨你?」

  「我怕……」他正色道:「可我願意用一生來贖罪。」

  兩人在一起,終將飽受折磨,這一點他從開始就料到了,可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接納她——從將她擁入懷中的那刻起,他就做好了萬劫不復的準備。

  「你這是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葉夫人嚷道。

  他顧不得這許多了,哪怕一起沈淪,也心甘情願。

  「嫂嫂,是你慫恿我娶她的——明知是錯,為何要娶她?既然娶了她,就應該好好愛她。」已經走到這一步,他會斟酌一個成全之策,為了他們的將來。

  「你現在是怪我?」葉夫人喝道。

  「不,只是不想再折磨她。」

  「她是雍正的女兒,本來就該代她的父親還債!」

  「嫂嫂,你要我報仇,我無話可說,可是,如果殃及無辜,恕我不能辦到。」他深知寡嫂的心理,這些年來,被仇恨所困,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變得極端、扭曲。

  他明白,寡嫂一直遷怒於懷烙,變相的折磨著她。

  他不能再袖手旁觀了,畢竟他已經是她的丈夫,有著男人應該擔當的責任。

  「嫂嫂,不要再為難懷烙,算我求你。」他語意堅決地道。

  「如果我繼續刁難她呢?」葉夫人不甘心地問。

  「我一直視嫂嫂為母,不想傷嫂嫂的心。」他婉轉地回答,卻截然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不再多說什麼,轉身步出屋外,輕輕拉攏房門,以免陽光過於強烈。

  他知道,寡嫂一向討厭陽光,此刻也需要一個幽僻的究竟宣洩情緒。

  果然,他剛一離開,葉夫人便「刷」的一聲,憤怒地把手中繡布撕成兩半。

  這繡品,本來是預備替葉之江做上衣用的,但此刻,支離破碎。

第6章(2)  

  ***

  大紅的年畫貼在牆上,懷烙仰頭端詳,愈看愈歡喜。

  畫上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騎著一頭鯉魚,活蹦亂跳的。

  「還沒過年呢,貼什麼年畫啊?」葉之江邁進房門,詫異道。

  「你看,」見他回來,她興高采烈地拉著他來到桌前,「這裡有鹹水花生和甜話梅,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鹹水花生?甜話梅?這跟男孩和女孩有什麼關係?

  他微微笑,「喜歡女孩兒。」

  跟眼前的她一樣整天愛笑的女孩兒。

  「好,」懷烙拿起一顆甜話梅,「那就吃這個。」

  「等等,」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你還沒告訴我,到底怎麼了?」

  「人家說……」懷烙臉上一片羞紅,「吃鹹的,生男孩;吃甜的,生女孩。」

  「你有喜了?」天啊,未免太快了點吧?

  「未雨綢繆不行嗎?」她嘟嘴嬌嗔道。

  「貼年畫也是未雨綢繆嗎?」他不由得被逗樂了。

  「人家說,天天看著年畫上的胖小子,就會早生貴子。」她雙手合十,十分虔誠地道。

  「從哪兒聽來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他忍不住取笑她。

  「我忘了,很小的時候,聽宮裡的娘娘們說的。」她一本正經地道。

  「你很小的時候,就注意打聽這些事?」他奇道。

  「對啊,我從小喜歡小孩,一心想生好多小孩。」她大力點頭。

  不知為何,她一見著孩子,內心就泛起一種天生的溫柔,彷彿前世的渴望。曾經想過,即使不要丈夫,也要收養許多許多孩子。

  「你自己就是小孩了。」葉之江歎一口氣,寵溺地道。

  「你擔心我還不夠格當娘嗎?」她緊張道:「之江,你別看我年輕,我從小聽宮裡的娘娘們說東道西,很懂育兒之道了,我一定能把咱們的孩子教得好好的。」

  「誰說你不夠格了?」他再次被她逗笑,輕輕擁住她,「好,想生多少就生多少……我盡力就是。」

  最後一句話,他湊在她耳邊低語,可以明顯看到她的耳垂立刻紅了。

  「二叔——」忽然,一個小胖子搖搖晃晃跑進來,打斷兩人的親暱。

  懷烙立刻抽身,離開他的懷抱,滿臉不好意思。

  「小柱子?」葉之江見到亂闖的小胖子,異常驚喜,「你怎麼來了?」

  迎上前,蹲下身子,將抱了起來。

  那小胖子七、八歲大,一雙大眼睛烏黑閃亮,滿臉憨相,可愛至極。

  「之江,這是誰啊?」懷烙見到小孩亦十分喜愛,笑盈盈地道:「才說了年畫能招來胖小子,果不其然。」

  話音剛落,她忽然想到自己頰上忘了貼人皮,生怕嚇壞小孩,連忙轉過身去。

  「快,快把他抱走!」她捂臉嚷道。

  「怕什麼?小孩子哪會計較這些。」葉之江安慰道。

  「不……」她連忙擺手,「我怕……」

  「小柱子,你說,姐姐醜嗎?」他微微一笑,故意去問懷中的胖小子。

  「不醜。」小柱子乖巧的答,「月亮爬到姐姐臉上了,好漂亮。」

  漂亮?懷烙一怔。

  原來,在孩童的眼中,她居然是漂亮的?

  月亮爬到她臉上了……呵,她喜歡這種說法,霎時,從小厭惡的胎記變得沒那麼討厭了,反而有一種浪漫的情致。

  「你真會說話。」她忍不住笑了,捏捏小柱子的臉頰,「叫什麼名字?」

  「小柱子。」嗲聲嗲氣地回答。

  「之江,他是你嫂嫂的孩子嗎?」她側眸問。

  「不……」葉之江凝了一口氣答,「他是我奶娘的孩子。」

  曾經發誓,從今往後,能不欺騙她,就盡量不要欺騙她。

  「善嬤嬤?」懷烙臉上的笑容凝固,「可……為什麼他叫你二叔?」

  「難道叫我哥哥?」他卻答非所問。「孩子還小,想怎麼叫都行。」

  「原來這小子是亂叫的。」她拍拍那呆頭呆腦的小柱子,感覺這的確像是對方會幹的事。「我說呢,你哪兒跑出來一個侄子!」

  「在我心中,他跟我就是一家人。」葉之江的言語中充滿對傻小子的疼愛。

  「是,」懷烙會錯了意,「你放心,我會對他好的。」

  不論她有多討厭善嬤嬤,可對眼前的孩子,卻恨不起來。

  「二叔,放小柱子下來。」胖小子忽然胡亂掙紮,「你抱著我不舒服。」

  「你啊,真被慣壞了。」葉之江哭笑不得,拍了他腦袋一記。

  「自己不會抱,還怪人家!」懷烙連忙張開雙臂,「來,小柱子,二嬸抱你,好嗎?」

  二嬸?葉之江有片刻思緒茫然,但隨即卻是一片歡喜。

  她連稱呼都能如此急中生智的改,可見,她是真心想當好他的妻子……

  「現在舒服了嗎?」將小柱子接到懷中,她笑道。

  「嗯,」傻小子連忙點頭,「二嬸的抱抱是軟的,舒服,不像二叔是硬的。」

  懷烙忍不住放聲大笑,葉之江也忍俊不禁。

  「你真惹人疼。」刮刮那小子的鼻子,懷烙寵愛無限地道。

  對了,就是這種感覺,她在夢中常常能夢見,心中極度缺失的,似乎前世失去,今生注定要彌補——這種如同母愛的感覺。

  身後猛然響起一聲清咳,將本來歡愉溫馨的氣氛驟然打斷。

  懷烙很害怕聽到這聲音,因為一旦響起,便意味著一件事——善嬤嬤又神出鬼沒地來了。

  「奶娘,」葉之江的笑容也凝在臉上,「有事?」

  「怎麼,嫌我打擾你們了?」葉夫人臉上一如既往的冷冰與訝異。

  「娘——」小柱子連忙騰空猛撲,要撲入母親的懷抱。

  這瞬間,懷烙忽然覺得失落,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僕婦產生羨慕,羨慕她有自己的孩子。

  「公主抱著你,是你的福氣,」葉夫人卻扭頭,不理兒子,彷彿絲毫不在意這天價之樂,淡淡道:「宮裡來人了,傳話說皇上與娘娘們希望公主與額駙回京過年。」

  過年?呵,對啊,來到中州不知不覺已經這麼久了。

  這些日子,與心上人朝夕相處,對懷烙而言便如神仙一般——天界一日,世間千年,她竟忘了,快過年了。

  「過年有好吃的嗎?」四周無人說話,惟獨小柱子拍手道。

  「有。」懷烙回過神來,笑道:「想吃什麼?」

  「桂花酥。」傻小子笑呵呵地答。

  「又提那個,髒死了!」葉夫人罵道:「不許吃!」

  小柱子被母親的斥責聲嚇了一跳,哇哇大哭起來。

  「別哭、別哭。」懷烙連忙哄道:「街邊賣的桂花酥髒,可是宮裡的乾淨,二嬸帶你進宮吃,好嗎?」

  「帶他進宮?」葉之江心頭一顫,「慧慧,不要說笑,他一個平民小孩,不方便進宮的。」

  「我就帶。」懷烙執拗,「堂堂公主,誰還能攔著我不成?」

  她打心眼裡寵愛小孩,無論孩子提什麼要求,她都會努力滿足。

  可是,她不知道,此刻葉之江卻滿腹擔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眉梢,讓孩子和妻子太親近,似乎不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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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8 12:16:39

第7章(1)  

  「參見皇阿瑪——」懷烙盈盈一拜,臉上難藏喜悅的笑意。

  今日歲末,宮裡張燈結綵,鼓樂喧天,那派熱鬧繁華的景象自她去中州後就再沒見過。

  她回到宮裡,卻像經過一次輪迴,雖然為了顏面,重新敷上了那張人皮,可是心情卻輕鬆了許多。

  從前,偽裝貼在臉上,也沈甸甸地壓在心裡,可如今,就算這張人皮當眾下來,她也不怕了。

  她最在意的人不介意,她就可以不顧世上所有人的目光。

  「懷烙出了一趟京,益發漂亮了。」皇后笑道。

  「娘娘過獎了,她不還是這副樣子嘛。」她的生母齊妃謙虛道。

  「樣子是沒變,不過總感覺精神氣足了許多。」皇后細細觀察,「人啊,有了神采,就會變美,咱們懷烙莫非有了喜事?」

  「嫁給這麼出色的額駙,就是喜事嘍!」貴妃從旁道。

  「我看懷烙是胖了,」雍正卻道:「女孩子還是胖點好,從前瘦得跟陣輕風似的,一吹就倒。」

  她真的變美了嗎?

  目光含著柔情羞澀,投向葉之江的方向——她的美麗大概只與一個人有關,就是眼前的他。

  「性德,你此次出京,修建河道,成績顯著,朕打算不日將你調回京來,不必再在荒僻之地受苦。」雍正望向葉之江。

  「臣想還是再在中州待一段時間吧。」葉之江起身,恭敬地答,「畢竟才去半年,河道尚未完善,臣做事,喜歡有始有終。」

  建功立業其實是藉口,在中州這半年,他與懷烙過得逍遙快活,他想繼續那樣的日子,哪怕多一天也好。

  回到京,就得面對許多煩心事,比如,報仇。

  「哦?」雍正不解,「別的外放官員,都想著什麼時候回來,你倒好,反著走?」

  「皇上,你還看不出來嗎?」皇后再次笑道:「額駙是想與懷烙雙宿雙飛呢。」

  「可不是嘛!」一眾嬪妃亦莞爾。

  笑聲中,懷烙與葉之江不約而同的低下頭。

  「朕明白了。」雍正滿意點頭,「看來這次外派,是派對了!」

  「二嬸、二嬸!」幼稚的童音自花叢中傳來。

  懷烙詫異擡眸,卻見小柱子手舞足蹈地朝她飛撲過來,一舉鑽入她懷中,依偎著不肯擡頭。

  「這……」一眾妃嬪不由得愣怔,「這是誰家的孩子?」

  「是啊,哪個貝勒家的?從前怎麼沒見過?」雍正亦愕然。

  「回皇上,這是奴婢的孩子。」葉夫人從容上前,屈膝道。

  「你的孩子?」貴妃立刻不滿,「亂闖可是死罪,你不知道?況且你一介包衣,孩子怎麼有資格進宮?」

  「是我帶進來的。」懷烙立刻起身解釋,「要治就治我的罪吧。」

  「懷烙,你益發沒規矩了!」齊妃教訓道。

  「沒事、沒事。」雍正倒十分寬容,仍舊笑道:「善嬤嬤這次隨公主與額駙出京,功勞也不小,她的孩子進宮玩玩,也沒什麼。」

  「皇上說的是。」皇后附和道:「善嬤嬤既然是額駙的奶娘,自然與一般包衣不同,治什麼罪啊?免了吧!」

  「多謝皇上與娘娘擡愛。」葉之江連忙躬身道。

  「來——」雍正朝小柱子招招手,「皇爺爺這裡有好吃的,要不要?」

  小柱子初時害怕,轉身看了看懷烙。懷烙衝他點頭後,他才開心地衝到雍正身邊。

  「想吃什麼?」雍正俯身和藹地問。

  「桂花酥。」這傻小子對自己的情有獨鍾念念不忘。

  「這容易。」雍正拿起近旁的盤子,「這兒有許多,想吃多少就拿多少。」

  小柱子猶豫片刻,拿起其中一個,卻沒有塞進自己的嘴裡,反而遞到雍正面前,奶聲奶氣地道:「皇爺爺,你吃!」

  四周眾人齊齊笑了,彷彿在笑他年紀小小便懂得討好天子。

  「好啊,懂得禮讓。」雍正摸摸他的頭,讚道,隨後將那桂花酥接在手中,咬了一口。

  「皇上從不吃甜食的,今兒興致很高啊。」太監們低語紛紛。

  懷烙看著眼前的一幕,心間感動。從前,皇阿瑪無論對誰和善與否,她都沒有如此高興又緊張。

  因為她喜歡小孩嗎?

  呵,也許吧,另一個原因,大概是這孩子的二叔。

  「給——」正在凝思中,身邊一隻手伸到她面前,手中,亦是一個桂花酥。

  她詫異,側眸,正對上葉之江凝視她的雙眼。

  「給我的?」她驚喜得有些結巴。

  「給妻子遞塊點心,不足為奇吧?」他答道。

  從前,在這樣的場合,他總是離她遠遠的,不曾有過關懷與親暱的舉動,今天這是怎麼了?

  因為受到方纔那幕的感染嗎?因為她的父親,所以投桃報李嗎?

  懷烙心尖激顫著,接過桂花酥,細嚼慢咽起來。

  跟父親一樣,她從來不覺得這點心有什麼好吃的。自幼在宮中吃慣了——可此刻,在她嘴裡,卻如同人間美味。

  從小到大,第一次在這除夕的嚴寒中,不覺得冷,深刻體會過年的喜慶。

  如果,時間能永遠停留在一刻,該有多好……

  然而,蒼天似乎故意捉弄,不讓她遂願。

  「皇上!皇上!」一眾妃嬪忽然驚叫起來。

  懷烙手中的桂花酥驀然落地,當她望向父親的時候,看到雍正嘴角流血,仰面倒下……

  方纔還是完整的一塊酥,此刻落入泥中,無可挽回。

  懷烙從小在宮裡長大,卻從來沒有到過這樣清幽冷僻的偏殿,一跨進門,寒氣與黴味撲面而來,傳說的冷宮都不會如此糟糕吧?

  「請公主、額駙、善嬤嬤在此稍候。」引路的太監只扔下這句話,便關門而去,絲毫不理會懷烙的焦急心切。

  「等等!公公,皇阿瑪怎麼樣了?請帶我去見皇阿瑪!」她忍不住大叫起來,想追出門去,卻見一眾侍衛將她攔住,兵戈相向。

  「這是怎麼了?」她大為不解,「皇阿瑪病了,不讓我去守著,卻像關押犯人似的把咱們帶到這兒……」

  「恐怕就是關押犯人吧。」一直沒出聲的葉夫人忽然道。

  「什麼?」她不可思議地回眸,凝視那張冷淡如常的臉,「嬤嬤,你什麼意思?」

  「皇上是中了毒,公主難道瞧不出來?」葉夫人冷笑。

  「嬤嬤……你說什麼?」葉之江俊顏突變,彷彿明白了什麼。

  「方纔皇上中了毒,所以在場的人都逃不了嫌疑。」葉夫人指去椅上微塵,從容坐下,「都要當成犯人暫時軟禁起來。」

  「皇阿瑪中毒,肯定是刺客干的,不去抓刺客,關我們幹什麼?」懷烙仍舊愣愣的,「今晚在座的,都是至親之人,難道會有人想謀害皇阿瑪?」

  「難說。」她揮揮衣袖。

  「嬤嬤,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懷烙瞧見對方那鎮定如常的神色,心中猛地撲騰了一下。

  「想聽嗎?」葉夫人指了指房門,「把那個關上,別讓侍衛們聽見。」

  「嬤嬤,你真的知道?!」葉之江再也忍不住的揚聲問道。

  他心裡七上八下,有一個可怕的念頭油然而生……不,他告訴自己,不會是真的,一定是自己多疑……嫂嫂再狠,也不會捨得拿小柱子……

  「告訴我!」懷烙連忙將門一掩,插栓一上,四周頓時嚴嚴實實,風兒也吹不進來。

  「想知道兇手是誰?」葉夫人臉上浮現訝異笑容,讓人看了毛骨悚然。

  「誰?」未待懷烙追問,葉之江先衝口而出——他心目中那樣慈藹的嫂嫂,絕不會像他懷疑的那樣,一定是弄錯了,錯了……

  「是你。」長而厲的指甲擡起,直指懷烙的眉心。

  「我?」懷烙愕然瞠目,一時間失去了言語。

  「嬤嬤,你說什麼啊?」葉之江亦一怔。

  「如果不是你帶小柱子進宮,你皇阿瑪也不會中毒。」葉夫人又是陰森一笑。

  「關小柱子什麼事……」懷烙腦中一片茫然。

  「我在他的掌心裡塗了毒,入宮前叮囑他一定要先把桂花酥遞給你的皇阿瑪。」她一字一句道出驚天答案。

第7章(2)  

  寒涼的殿裡一片死寂,無論是懷烙還是葉之江,都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瞬間僵為化石。

  「嫂嫂……」半晌之後,葉之江激顫著開口,「你幹了些什麼啊……你怎麼能拿小柱子的命去冒險?」

  「嫂嫂?」懷烙麻木的聽覺總算對這兩個字有了觸動,她扭頭,愣怔地喃喃道:「你……你叫她幹什麼?」

  「嫂嫂,」葉夫人大方承認,「我不是他的什麼奶娘,我是他大哥的妻子。」

  「大哥?」懷烙迷惑,「哪兒來的大哥?」

  「他的大哥,葉之山,八年前被你的皇阿瑪處斬。」葉夫人盯著她的雙眸噴出火來,彷彿想把她燒死。

  「葉?」她依舊呆呆的,「葉赫哪位?」

  「什麼啊,」葉夫人淒然一笑,「葉,漢人的姓,不是你們滿清狗。」

  「漢人?」懷烙似乎失去了語言能力,只能重複著別人的話,腦中也遲鈍了半拍,好久都反應不過來。

  「還不懂嗎?」葉夫人推了一把身旁的葉之江,「我們都是漢人,是來報仇的漢人!」

  懷烙腳下的花盆底忽然踉蹌一下,腳踝失去平衡,險些摔倒,一隻力臂及時將他挽住。

  葉之江挽住她,卻不敢看她的眼睛,雙眉垂下,歉意的模樣。

  「是真的嗎?」她不甘心,一定要他親口說出答案,「之江,你嫂嫂說的是真的嗎?」

  他沈默,彷彿在懺悔中掙紮。終於,決定不再欺騙她。

  「葉之江,葉之山,一聽就知是親兄弟。」他想委婉一點,但這個時候,再委婉的說法也是一把利劍,直刺她的心間。

  她在頃刻間,有一種粉身碎骨的感覺,這半年來努力建立起來的一點點的幸福,灰飛煙滅……

  「我早該料到,早該料到……」她沙啞的低喃,「當日,在湖邊,你袖中就藏有利器……」

  為什麼沒有揭穿他?為什麼還要鬼迷心竅的嫁給他?

  本以為,自己的義無反顧總算換來了他的一點點真心,沒想到,終究是一個騙局,終極的目的,是要她父親的命。

  她真的愚蠢至極,被這個男人的表象所迷惑,還相信什麼前世的緣份……上了當,害了家人。

  為什麼當初不問清楚,至少要問他攜帶尋把薄刀的目的……一嫁給他,就全忘了,彷彿被施了什麼魔咒,還在心中為他辯解。安慰自己他帶刀的目的只是習武之人的習慣罷了。

  「為什麼選中我?為什麼?!」她憤怒地叫道。

  真要報仇,有千萬種途徑,為什麼要欺騙她的一顆真心?毀了她的婚姻?

  虧她那樣一往情深,看在她的癡心份上,也不該利用她啊……

  「慧慧……」葉之江喉間微動,想說什麼,卻梗住難言。他只能這樣凝視著她,雙目第一次泛起男子不該有的淚光。

  「我恨你!恨你!」她在衝動之下握緊雙拳,打在她硬挺的胸膛上。

  他沒有退避,任她發洩。

  如果發洩完就能原諒他,他寧可就這樣活活被她打死……可是,他知道,上蒼不會輕鬆放過他們。

  懷烙用盡全身氣力,掄拳捶打著他,卻像在打一尊完全不會動彈的石像。

  她哭,淚水像要自身體內蒸發殆盡一般,哭到虛脫了,悲傷卻不能化解半點。

  髮髻在劇烈的動作中變得淩亂,一枝金簪掉落在地。

  金簪,圓尖的一端,像一把短劍。

  她的目光僵直,怔了片刻,忽然猛地將那簪拾起,握在手中。

  她要殺了他!

  這支金簪只須輕輕刺入他的咽喉,就能要了他的性命……她堂堂大清公主,不能就此放過謀害皇阿瑪的刺客。

  手一揚,直戳葉之江的頸間,卻在電光石火的閃爍中,腦中浮現難以捉摸的一幕。

  她看見自己真的刺中了他,卻不是用簪,而換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他不偏不避,好似心甘情願,讓她刺入心臟……兩人對峙著,彷彿過了一百年那麼久,他在驟然倒下的瞬間,對她說的話竟是——快逃!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印象?

  這是哪兒來的記憶?前世嗎?

  假如,他們真的前世有緣,結的也一定是孽緣……為何總要這樣苦苦相互折磨,傷害了彼此一次又一次?

  假如,她真是那個淡水之濱報恩的孤女,讓她重新選擇,她會放過來生的相遇,因為幸福真的好艱難,用撕心裂肺的傷楚也換之不得,既然如此,又何必如此執著?

  手腕怔在半空中,始終不忍刺入他的咽喉——她知道,一千個恨字,也終究會被心中的愛意淹滅……她終究,是捨不得他。

  葉之江難以置信看著她,方纔的那一刻,他以為她會殺了他,但她突然的收手,讓他驚愕於她對自己的感情。

  他們,本來不該廝守的兩個人,為何卻有了這樣令人動容的感情?到底是孽,還是緣……

  「看來還是動不了手啊——」葉夫人看好戲似的擊掌笑道:「我沒看錯,果然是恩愛夫妻。」

  「嫂嫂,」葉之江難抑心中悲痛,「你怎麼能這樣做?小柱子是你的親生兒子!你……這不是讓他白白送死嗎?」

  他一向敬重的嫂嫂,為什麼會被仇恨吞噬,變成魔鬼?

  難道這世間,除了復仇之外,就沒有別的牽掛?

  復仇只應是道義,而不該成為人生的主宰……

  「不,我的兒子不會死,我們都不會死的,」葉夫人篤定地笑,「因為,格格捨不得咱們死。」

  「你以為我會向皇阿瑪求情?」懷烙苦澀地望著這個猙獰的婦人,這一刻,她終於明白,為何對方總刁難她。

  可真相大白得太慢,已經遲了。

  「你若還在乎我們家之江,就一定會去求情。」葉夫人目光炯炯,「否則,堂堂公主會成為寡婦。」

  「你以為,我還在乎他?」背對著方才差點兒命喪她手的男子,說出連她自己都不確定的話。

  這話傳入葉之江的耳際,有如毒藥,灼得他的心隱隱作痛。

  「我猜錯了?」葉夫人再次挑眉笑。

  「你們犯的是弒君之罪,倘若我皇阿瑪死了,我就算再受寵愛,也沒有用了……」

  是呵,她只是雍正最疼愛的公主,並非能操縱全天下的女王,刑部要拿弒君的人犯,她能有什麼辦法?

  「只要你皇阿瑪不死,以他疼愛你的程度,肯定會聽你的,大事化小,息事寧人。」葉夫人答,「可倘若他死了,我們復仇的目的也達到了,賠上這三條命,也值了。」

  懷烙一驚,不敢相信聽到如此惡毒決絕的話,而這話,卻是出自這位面似溫和的婦人之口。

  仇恨,果然是比鶴頂紅還要濃烈的毒藥,讓人一飲成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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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7-18 12:17:30

第8章(1)  

  「皇阿瑪——」終於,太監將懷烙從那間幽寒的偏殿帶了出來,來到雍正榻前。

  她看著父親和緩的臉色,懸著的心大大放下。

  為什麼這樣歡喜?只是因為父親性命無憂了嗎?

  抑或,還有別的原因?

  「你們暫時都退下,朕有話,要對懷烙一個人說。」雍正對一眾哭紅了眼的妃嬪道。

  「是——」眾人俯首,紛紛退下。

  懷烙明白,父皇要對她說的是什麼,她早有了心理準備,也在私自醞釀一場前所未有的談判。

  「皇阿瑪,您沒事了吧?」懷烙坐到榻前,輕輕問。

  「暫時死不了。」雍正歎道,「幸好我嘗到那桂花酥滋味不對,沒嚥下去,只毒了口腔,沒傷著六腑。」

  「什麼毒啊,這麼利害……」沒吞下去,就鬧得人仰馬翻的。

  「反正是他們漢人的毒就對了。」雍正淡淡答。

  「漢人?」難道,皇阿瑪已經識破了葉氏一家的身份?

  「你不知道你丈夫一家的身份?」果不其然,雍正緊盯著她。

  「女兒不知……」生平很少對父親撒謊,可為了葉之江,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了。

  怎樣的男子,值得她背叛親人  ,背叛家族?

  他若真愛她也罷了,可惜,從頭到尾不過是利用她而已。

  「他不是真正的納那性德。」雍正繼續道:「我叫曦福來問過了,一嚇,他就全招了。」

  「怎麼……」懷烙故作驚訝,「他不是曦福表哥的親戚?」

  「呵,一個昔日的門客而已。」

  「可是曦福表哥……」

  「哼,紈褲子弟,說是欠了對方一個情,就給他弄了個假身份!我已經下令,剝了曦福貝子的爵位!」雍正厲色道。

  壞烙心底一顫,預感這次父親不會那麼好說話。

  「不想聽聽你這丈夫到底是什麼人?」雍正似在觀察她的每個細微表情,不動聲色的問道。

  懷烙沈默,擔心自己所有的心思在父親面前已經暴露無遺。

  如此震怒的心境之下,父親還能原諒葉氏一家嗎?

  走進寢殿前,她還有三分把握,可現在……她沒底了。

  「你這丈夫,原來與皇阿瑪還有些淵源,當年反清書目一案,他兄長是主謀。」

  「什麼反清書目?」她沈不住氣,「不過是一本《霍氏遊記》罷了。」

  「哦?原來你早知道了。」雍正澀笑,「漢人有句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本來我還不信,現在看著你,皇阿瑪真是寒心啊——」

  「皇阿瑪!」她真是胳膊肘往外拐的不肖女嗎?一陣心虛,讓她不敢辯駁。

  「難道你覺得皇阿瑪當年治那葉之山的罪,錯了?」

  「女兒只是想,一本洋人寫的遊記而已,不至於殺頭吧?」

  「你知道那遊記裡寫了什麼?」

  「一些中土的見聞雜記……」不外乎山水風景,世俗人情,跟「反清復明」有何相干?

  「可那裡面說的全是前明的好話!」雍正喝道。

  「一個洋人寫的,應該只是客觀記載,不帶任何偏見與感情吧?」懷烙戰戰兢兢的問。

  「就因為是洋人寫的,中立客觀,才更要禁!」

  「什麼?」她一怔,「皇阿瑪,你故意的?」

  欲加之罪,便要人命——這,真是她自幼景仰的皇阿瑪所為嗎?

  「你可知道,那本書若流傳後世,影響將會如何?」雍正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我們大清建國,經歷了多少風風雨雨,怎麼允許這種讚美亡明的書存在?怎麼能讓後世子孫還懷念前朝?」

  「書毀了,還能口耳相傳啊!」懷烙揚聲道。

  「啊,口耳相傳,誰信啊?就算能傳十年、二十年,還能千秋萬代地傳下去?我要將來咱們大清的子子孫孫只記得康熙盛世,不知前明為何物!」

  這,就是禁書的用心。

  千秋萬載之後,前明的皇帝一定被纂改過的史書塗抹得昏庸不堪,曾經的繁榮也會被詬病為災難四起,到了那時候,即使是漢人,大概也只會崇拜康熙大帝,蔑視自己的祖宗。

  懷烙顫抖著,忽然覺得可怕——政治可怕,她的阿瑪,原來也是這樣可怕。

  「葉之山死了,他的家人怨恨皇阿瑪,皇阿瑪可以理解,」雍正再次歎道,「可他們利用朕的女兒,欺負朕的女兒,朕就不能忍!」

  「不……」懷烙喊道,「之江對我很好……」

  「很好?」雍正諷笑,「你的語氣,似乎不太確定啊。」

  「真的,真的很好……」

  「他明知你是朕的女兒,還要假造身份,接近你、娶你,誰信他真的愛你啊!」雍正一沈,「他的目的,只有一個,伺機報復!」

  「皇阿瑪——」懷烙砰地跪在地上,「您就繞了之江吧!饒了他全家吧!」

  「我饒了他,你會永遠不見他?」雍正湊近逼道。

  「我……」這個時候,什麼都顧不得了,救人性命要緊。「我發誓,可以永遠離開他……」

  「撒謊!又撒謊!」雍正拍拍她的臉頰,「懷烙,你辦不到,就別發誓,否則蒼天懲罰,皇阿瑪會心疼!」

  「我真的……」話到嘴邊,卻忽然被堵住似的。

  沒錯,她怕,怕真的發誓,就永無與他見面的機會……她怕失去他。

  「放心,皇阿瑪不殺他。」雍正卻道。

  「真的!?」一陣驚喜掠過臉龐。

  「不過,皇阿瑪卻想到了一個法子,能讓你不必發誓,也永遠見不到他。」

  什麼!?她如同一瓢冷水澆了全身,打了一個寒顫。

  「皇阿瑪會讓他反過來恨你。」

  又是一句石破天驚的話語,彷彿洶湧波浪將她覆沒。

  「我只留他一個活口,殺了他的大嫂,還有那個小柱子。」雍正淡笑道:「如此一來,他就算再想跟你在一起,也不能了。」

  天啊,這是她敬愛的皇阿瑪嗎?為什麼跟葉夫人如此相似,微笑中透露陰毒,讓別人的幸福彈指灰飛煙滅……

  「懷烙,你是皇阿瑪最疼愛的女兒,若你再與他一起,他會利用你毀了我們大清——別怪皇阿瑪絕情,情非得已。」

  「可小柱子是無辜的,他還那麼小……」懷烙發出聲嘶力竭的叫聲,肺都要裂開了似的。

  「誰讓他有那樣一個娘?」雍正的回答卻冷淡,淡到聽不出任何感情。

  這瞬間,懷烙只覺得天旋地轉,跟前一黑,不省人事。

  ***

  她懷孕了。

  在這個節骨眼上,她竟然懷孕了。

  上蒼賜給她這個孩子,到底是戲弄,還是慷慨?

  這些日子,她昏昏沈沈,無法思考任何問題,稍微想一想,就頭疼欲裂。

  在床上靜養了三天之後,她才從碧喜嘴裡輾轉聽到,原來,那日雍正找她攤牌之前,小柱子和葉夫人就被秘密處斬了。

  最疼愛她的皇阿瑪,居然不給她一丁點求情的餘地,從一開始,就狠了心要痛下殺手。

  她本以為自己身為金枝玉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這一刻,才感到原來她是如此微渺。

  「格格,有一件事,怕你聽了不高興……」碧喜端進一碗補湯,服侍她喝完,碗擱下,似乎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就說吧。」她笑著還能有什麼不高興的?撕心裂肺都經歷過了,害怕什麼?

  「額駙……不,葉公子他,今天就要出京了。」

  出京?

  呵,皇阿瑪果然手下留情,沒要他的性命,還給了他自由。

  可是,這一招比要了他的性命還狠,因為這活生生把他們從最親的夫妻變成仇人。

  如果死了,她還可以為他哭泣,但現在呢,她連眼淚都不能流……

  「皇上削了他的官職,勒令他永世不得返京。」碧喜支吾道:「格格,你想去送送他嗎?」

  送?啊,是啊,再不見一面,恐怕這輩子都無緣再會。

  但既然是生離死別,又何必去受折磨?

  就這樣分離,一切盡在不言之中,或許不會那樣痛……

  「格格,你有身孕的事,真的不打算告訴葉公子嗎?」碧喜試探道。

  「你覺得我應該告訴他嗎?」

  「他是孩子的阿瑪……格格,全憑您自己做主,我一個小宮女哪裡敢多嘴,只是格格將來後悔。」碧喜歎一口氣。

  後悔?

  事到如今,怕事她再後悔,也為時已晚,真懂得運籌帷幄,當初就不會嫁給他了……

  他是孩子的父親,的確有資格知道自己骨肉的存在,就算將來她和他永世不相見,也不能隱瞞這個秘密。

  「他現在在哪裡?」當下做了決定,她脫口問道。

  「還在關押他的那偏殿裡,過了傍晚,就會有馬車送他出京……」

  未待碧喜話音落下,懷烙便翻身下床,急匆匆朝那偏殿奔去。

  夕陽傾斜,她知道自己與他會面的時間不多了,顧不得有孕在身,就這樣一路沿著長廊飛快地跑著。

  忽地,她步子煞住,深深的喘息,他瘦削的臉龐那樣陌生而遙遠,還有未剃的鬍渣,頹然悲傷的模樣,完全沒了她從前認識的清雅如玉。

  他立在一輛馬車旁,整裝待發,但他遲遲不肯離去,目光凝望著宮闈深處,不知在看什麼……

  彷彿有心電感應,他猛地回過頭來,發現她的存在。

  雙眸深處,似有千言萬語,卻堵在心口,如同決堤之前的壩,有一種暗藏洶湧的感覺。

  「你要去哪兒?」懷烙步下台階,感覺自己步子在顫,身子也在顫。

  「你皇阿瑪讓我離京,難道我還敢留下?」葉之江望著她,目光忽然變得冷淡,好像方纔那一瞬間的激動都是假的,是幻覺,連語氣也歸於平靜。

  懷烙忽然感覺一陣心涼——剛才,在奔跑之間,她還有過荒唐的念頭,假如、假如他要自己要他一起走,她會考慮答應……

  可現在,看著形同陌生人的他,這念頭倏地鑽回心底,像被扼殺的秧苗。

  「我離開後,你可不可以念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替我做一件事?」他忽然又道。

  「什麼?」懷烙忙答。

  「將我大嫂和小柱子的屍體領出來,火化了,撒到荒郊——我知道,他們不想待在你們大清的皇宮裡。」

  這句話,就像刀子一筆一劃割在她心坎上,強忍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了的氾濫,滴滴往下落。

  「對不起……」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寬慰他的話,再說也是多餘,有假慈悲的嫌疑。

  「你不願救他們,我可以理解。」他卻冷冷地答。

  「我不願意?」懷烙忍不住辯駁:「難道,你以為我希望他們死?」

  他沈默,似乎代表著肯定的答案。

  「在你心中,我是這樣冷血的人嗎?」她胸中一陣激憤,被冤枉的滋味竟是這樣難受。

  「我只知道,你可以救我,卻沒有救他們。」葉之江咬了咬唇,「我大嫂或許罪該致死,可小柱子呢?我不相信,連我都能放過,你皇阿瑪會不願放過一個孩子。」

  可惜,事實就是如此,她的皇阿瑪就是利用這個孩子的死,來斬斷他們之間可憐的一點點感情……

  懷烙再替自己解釋,然而她發現,在事實面前,任何解釋都無法讓人信服。

  這一刻,她百口莫辯。

  「葉公子,天色不早了,啟程吧。」一旁的侍衛催促道。

  與其說是侍衛,不如說是押送他到荒蠻之地的差役,這一別,或許今生無緣一見。

  她要告訴他,身體裡已經有了他的骨肉嗎?

  來此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

  可這剎那,她忽然決定隱瞞,有什麼可說的呢?多一份牽掛,就多一份傷痛。

  將來,她會告訴孩子,他的父親早已死去……

  「一路珍重。」轉過身去,道出最後訣別的話語,懷烙失魂落魄的沿著原路往回走。

  她不知道,此刻葉之江正凝望著她的背影,遲遲沒有踏上馬車。

  方纔,他早該走了,可他就是因為心存不捨,所以停車遠眺宮景,彷彿在對她默默告別。

  她的出現,令他大大驚喜,可心中只能強忍,克制歡顏。

  她誤會了,其實他從來沒有怪過她、怨過她,他也明白,大嫂和小柱子的死,不是她能掌控的。

  他早就預料到雍正會出狠招阻止他們之間的感情,只是沒想到,會這麼狠……

  但他又能怎樣呢?

  注定身份懸殊的兩個人,一開始的結緣就是錯誤,何必一錯再錯?

  就這樣分手吧……讓她誤以為自己恨她,這樣,才能讓她忘記他。

  堂堂格格,金枝玉葉,何必跟隨他這個帶罪之人四海漂泊。

  分手,是最太平的結局。

第8章(2)

  ***

  車輪一晃,將她驚醒。

  方纔,懷烙又做夢了。夢見與他訣別的那日,彷彿,還能看見那落日的餘輝,還能感到一陣又一陣的傷心。

  懷胎五月,她忽然做出一個決定,遠離京城,到承德生子。

  宮中本是是非之地,自葉之江離京後,更是流言蜚語四起,她不想面對紛擾,只希望遠離喧囂,到安靜的地方,給她的孩子一個安靜的環境好出世。

  「格格,你又哭了……」碧喜遞來絹帕,「又夢見什麼了?」

  她一驚,連忙抹了抹雙頰——果然,還是濕濕的,兩行清淚淚痕猶在。

  每一次夢見他,都會這麼不知不覺地流淚,直到天明,才發現枕邊一片濡濕。

  「格格,事情都過去了,不要多想了。目前最要緊的,是生下小貝勒。」碧喜勸道。

  她懂,所以極力保重身體,每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一直吃到吐……

  可懷有這樣的心境,生下的孩子會快樂嗎?

  打開車窗,望著一幕搖晃的野景,天漸漸黑了,有雨絲飄到她的臉上。

  「反清復明、反清復明……」她忽然喃喃道:「大明真的很好嗎?」

  「亡國臣子,總會念舊吧?」碧喜小聲答。

  「對了,碧喜,我記得,你姓佟?是漢人?」

  「哦,漢人擡旗的——祖上是漢人,如今算旗人了。」碧喜連忙道。

  「你有聽過家裡人議論前明嗎?」

  「奴婢家裡人到不敢,但奴婢小時候看過那本書……」她支吾地透露。

  「哪本?」

  「《霍氏遊記》。」

  「是嗎?」懷烙挺直身子。「那上邊,寫了大明什麼?」

  「別的不太記得了,跟咱們大清也沒什麼兩樣,倒是有一件——那傳教士說,到了中土,驚奇的發現街上沒有一個乞丐,原來,鰥寡孤獨者都住在一個官府特設的大院子裡,自己養雞織布,豐衣足食。」

  「是嗎?」在她的印象中,前明一向滄桑凋零,饑民四起。「可我們大清也沒有乞丐啊!」

  「沒有嗎?」碧喜幾乎笑出聲來,「格格您那能見著啊!」

  「你忘了,上次咱們從京城到中州,那一路上,千里迢迢的,沒發現乞丐啊。」

  「給您算命的那個,不是嗎?」

  「那道長?不算吧。」

  「格格,您是沒瞧見,」碧喜歎道,「事到如今,奴婢也不瞞您了——上次從京城到中州,一路上都安排好的。」

  「什麼!?」懷烙大驚,「不可能!我們私自出京……」

  「格格,是我給宮裡通的風,奴婢不敢擅自帶您亂闖,怕掉了腦袋。」碧喜終於承認。

  「我一直以為是葉夫人……」

  「葉夫人大概也以為是自己的功勞吧。」碧喜澀笑。

  「這麼說,我皇阿瑪早就知道了?一路上派人安排了我們的行程?」

  「對啊,所以一路上無驚無險的。格格您看到的,都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清形。」

  天……她的皇阿瑪,原來如此老謀深算、深藏不露,把所有人都耍了。

  「皇阿瑪為什麼要由著我出宮?」當初,不是他派之江到中州去的嗎?

  「為了你們小兩口的感情啊,皇上說,額駙……不,葉公子對你似乎還不太上心,死也要製造獨處的機會,他料定額駙外派後,你會跟去的。」

  到了民間,天高皇帝地遠,兩人的身份束縛才會被打破,成為真正的夫妻。

  「可惜皇上那會兒不知道葉公子的身份,否則也不會這樣暗中幫你們。」碧喜再次歎息。

  呵,人算不如天算,再怎麼撮合,到頭來,不過一段令人傷感的孽緣。

  暮色深了,雨似乎更大了,打在臉上,不再似方纔的飄拂輕盈,有些沈重的微疼。

  「格格,前面有間古廟,咱們去那兒歇一會兒吧。」碧喜道。

  「格格,還是再趕趕路,到了前面的驛站在歇吧!」車外的侍衛道。

  「這雨變大了,格格還沒用晚膳呢,這一路顛簸,你吃得消,格格肚子裡的小貝勒可吃不消!」碧喜反駁。

  「你們這麼多人,難道是廢物?」碧喜衝著那侍衛眉一挑。

  「好了,別吵了,」懷烙發話,「我的確有些累,離驛站還遠,不如先歇一歇,弄些熟食吃了再上路吧。」

  侍衛不敢再多言,只得由碧喜攙扶格格下車,撐起傘,緩緩步入那廟中。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偏讓那侍衛說中了。

  荒郊野外,果然遇上不測風雲。

  那廟中,無和尚,無道士,卻有一群流匪,一等懷烙步入廟門,便撒網將她與隨從團團圍住,成為甕中之鱉。

  火光映著臉頰,懷烙只覺得一股熾熱撲襲而來。

  她定睛,發現自己被縛在柱上,四週一群兇惡面孔,帶著猙獰詭笑。

  「哎喲,小臉蛋兒生的不錯,可惜是個孕婦。」為首的流匪道:「不然今晚大爺有人暖被窩了。」

  「聽說還是個格格?」一旁的手下提醒道。

  「難不成是狗皇帝的女兒?」

  「不不不……」被縛在另一根柱上的碧喜仍不忘在危機罐頭護主,「諸位大爺,你們搞錯了,我們只是普通人家。」

  「普通人家也叫格格?也有這麼打排場?」

  「真的,滿人裡但凡有點家底的小姐,都叫格格——絕對不是什麼公主。」碧喜連連解釋。

  「再怎麼說,也是滿人。」為首的流匪堅持道:「滿人就得給我下油鍋炸了!」

  說話間,已經架起一口鍋,烈火圍攻下,騰騰白氣自鍋邊溢出。

  「諸位大爺……你們說笑的吧?」碧喜害怕得聲音有些微顫。

  「我們像說笑嗎?你知道大爺們幾天沒吃肉了?待會兒就先剝了你這多嘴小娘兒們的皮!」

  「虎哥,」一名手下對那為首流匪道:「先等葉公子到了再說吧,一會兒肉涼了,拿什麼招待他?」

  葉公子?

  懷烙心中撲騰一下。

  不……是她多疑了吧?只是一個葉字,那就會那麼湊巧呢?他們說的,跟她想的,絕非同一個人。

  「報——」門外忽然衝進一人,「葉公子到!」

  懷烙猛地擡起頭,盯著那入口,一顆心就快要蹦出來了。

  緩緩的,一襲黑色身影從容而入,蒼白的俊顏在夜色的包圍中雖然看不真切,但只瞅一眼輪廓,她便知道……是他。

  如今,他不穿白,卻穿黑了。

  離了京幾月,他已經落到於流匪為伍的地步了?

  懷烙微微閉上雙眼,害怕自己疼痛的淚水淌出來,被他逮個正著。

  「葉公子,來得正好,我們今天逮了些牙祭,正準備下鍋呢!」宏亮的笑聲響起,迎向那黑影。

  披肩一解,葉之江微微莞爾。

  方纔,還在門外,他便看到了被俘的侍衛。難道,會看不見縛在柱上的她?

  可此刻,他只能視而不見,故作談笑風聲。

  「葉公子?」碧喜倒率先驚喜出聲,「格格,你快瞧,是葉公子!」

  「怎麼,你們認識?」為首流匪頓時蹙眉。

  「呵,怎麼會呢?認錯人了吧?」葉之江淡淡答。

  「聽見了沒有?」一旁的手下順手搧了碧喜一記耳光,「還在亂認?我知道你們滿人最狡猾,看見我們禮遇葉公子,就假裝跟他認識!人家葉公子是同濟會的舵主,認識你們才叫見鬼!?」

  同濟會?懷烙擡眸。

  她聽說過,同濟會,漢人的秘密組織,反清復明的同盟……他,什麼時候成舵主了?

  「葉公子,你來了,咱們可以下鍋了。」為首的流匪對手下胳膊一揮,「先把這多嘴的丫頭炸了!」

  「你們……」碧喜頓時嚇得大叫,「還真的吃人肉啊?」

  本以為是說來嚇嚇她們的,原來竟是真的?

  吃人肉就罷了,還當成招待貴賓的上品……真是變態加噁心。

  「且慢!」眼見流匪舉起碧喜就要往那鍋裡扔,葉之江忽然道:「虎哥,小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講?」

  「葉公子儘管說,當初你救了我們多少兄弟的性命啊,別說什麼不情之請,就算叫我虎爺跳進這口鍋子,我也干!」對方拍著胸膛回答。

  「呵,沒那麼嚴重。」葉之江雲淡風輕地笑,「只不過最近家裡人也想打打牙祭,虎哥這兒既然今晚收穫如此諸多,分我一二如何?」

  「好說啊!」流匪當即承應,「想挑些,說!」

  「我家裡人,牙齒不太好……」

  「甭說了,我明白了,葉公子是想要這兩個小娘們吧?」流匪曖昧地笑,「小娘們好啊,細皮嫩肉,不論怎麼個吃法,都美味!」

  「如此多謝虎哥了。」他謙和如玉的點了點頭,彷彿剛才做的,並非一筆骯髒駭人的人肉交易。

  懷烙看見碧喜如同逃離鬼門關地長籲一口氣,她卻心尖發疼,寧可真被油鍋炸了,也免了面對他的後續之憂。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1-7-18 12:18:24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1-7-18 12:19 編輯

第9章(1)  

  雨停了,月亮出來了。

  月的旁邊,有兩顆異常明亮的星,掩蓋了所有星空的光芒,和月牙兒,連成了一張笑臉。

  那是太白與歲星。

  遙記與他牽手看到這幕美景的往事,彷彿是很遙遠的過去,遙遠得不曾發生過……

  他說,看到這星,便能帶給她歡笑。

  可今晚,卻帶不來半點歡顏,只覺得心酸。

  「葉公子,我們的侍衛還在那件古廟裡呢!」行了很遠,碧喜忍不住道。

  「怎麼?」葉之江駐足,冷冷回眸,「還想讓我去救他們?」

  即使想救,也救不了吧?

  「這可怎麼辦了?隨從沒了,銀兩、糧食、換洗的衣服一概沒了,叫我們怎麼去承德?」

  「喏,拿去——」葉之江甩出一個包裹,扔到碧喜懷裡,「這些足夠當盤纏了。」

  「多謝葉公子。」碧喜悄悄瞅了懷烙一眼,「格格,你不跟葉公子說說話嗎?」

  說?還有什麼好說的?

  行了這一路,他又何曾主動跟她說過話?

  懷烙忽然感到一陣暈眩,頓時腰力不支,身子一倒。

  出乎意料的,一隻力臂猛地一伸,將她扶住。

  她擡頭,看著這個攙扶她的男人,不知他是出於一片同情好意,還是存有舊日的……感情?

  「懷孕了就別逞強,」只聽他低聲道:「走了這麼久,也不提出要歇歇。」

  語氣中,似有責怪之意。

  怪她不憐惜自己嗎?

  原來,他看出她懷孕了。也難怪,這微聳的肚子,連流匪都一目瞭然,何況向來心細如髮的他?可他為何一直不動聲色?

  「這又不是你的孩子,操什麼心?」似乎在賭氣,把頭側到一邊,懷烙冷冷的答。

  「格格!」

  碧喜一聽之下,急道:「胡說什麼呢?!」

  「少多嘴!」懷烙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洩露真相。

  「格格,事到如今,您還裝什麼呢?葉公子再笨,也懂得算時間吧?」碧喜歎道:「  他會算不出這孩子是自己的?」

  「你……」懷烙心兒猛跳,雙頰頓時羞紅。

  「碧喜,已經脫險了,不必再討好我了。」不料,葉之江卻如此答。

  「什麼?」碧喜一怔,「孩子是您的,我沒說錯啊!」

  「我知道,你是想讓我幫你們,才這樣說的。」俊顏冷酷,話語更傷人。

  「葉公子,你傻了嗎?」碧喜叫起來,「我們格格懷胎五月,你也不掐指算算,這能是別人的孩子嗎?」

  「我一個男人,哪看得出多少月啊。」他依舊不為所動,事不關已的說:「隨你們怎麼說。」

  「你……」碧喜憤慨,狠不得撲上去,給那可惡俊顏一拳,「自己的孩子,卻不認賬?葉公子,我真是看錯了你!」

  「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我離開了,自有後來人。」他再次道出絕情的話語,像一把劍,刺向懷烙脆弱的心。

  「我們格格是那樣朝三暮四的人嗎?」碧喜差點兒氣得哭了,「她為了你,與皇上關係鬧僵,現在要出宮生孩子,你居然……居然還懷疑她?欺人太甚!」

  「她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嗎?」葉之江輕笑,「我只知道,她主動嫁給我的時候,也只見過我兩次——如此輕率的女子,叫我怎麼想她?」

  「如果她真有別人,為什麼這次出京,那人不來?」碧喜大嚷。

  「大概就像我當年一樣,因為被迫的,所以躲著她吧。」俊顏淡淡看了懷烙一眼,不帶絲毫感情。

  一股寒涼自心底生起,懷烙只覺得自己處在寒風冷冽的荒原之中,孤獨無依。

  方纔被他救下時產生的一點點暖意,此刻蕩然無存。

  她們之間,果然是孽緣,每次一見面,都是傷害。

  「你自己說,孩子是我的嗎?」他轉視她,絕情地問。

  她該怎樣回答?

  已經傷得這樣深,還要再受侮辱嗎?

  「不,當然不是。」懷烙答道:「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碧喜呆住,不敢相信主子如此言語,好一陣子的寂靜。

  「聽見了?」葉之江朝碧喜一笑,「她自己都這樣說了。」

  彷彿聽見自己的心臟像花朵一般,一瓣瓣裂開,凋落……懷烙強忍著,從容冷靜地瞧著他,堅守對峙的謊言。

  絕望的悲傷在,她拋棄一切,僅剩矜持。

  什麼都沒有了,能維持的,只有一點點尊嚴。

  「葉公子貴人事忙,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了,在此分道揚鑣好了。」她回眸,對碧喜道。

  碧喜在哭,代她哭泣。

  然而這一刻,她卻像流乾了全有淚水,雙眼是空洞的。

  她看見葉之江一言不發,轉身離開,黑色的衣衫融入黑夜,忽然覺得這個男子真的自她生命中抽離而去了。

  她深深吸進一口曠野的氣息,擡頭仰望仍在月邊掛著的星。

  看到笑臉,就是祝福嗎?

  為何她覺得,這星月似一個諷刺,嘲笑她的遇人不淑。

  ***                                      

  來到承德,安定下來,懷烙忽然有一種不打算再回京的慾望。

  她沒住行宮,自己在市坊之中,擇了一所小小的庭院。

  庭院每日裡充滿了孩童的笑聲,因為,她收養了許多孤兒。而其中,又以漢人的孩子居多。

  自京城到承德這一路,失去了侍衛的保護,卻讓她看到真實的民間。

  的確,碧喜說得沒錯,她幻想中的盛世原來只是一個謊言,那些史書上對前明貧陋的記載,用在大清身上,也恰如其分。

  她終於可以理解,為什麼那些流匪會熱中於吃人——不是變態,而是被逼。

  在寸草不生的荒年,除了人吃人,還能怎樣生存?

  她覺得經過此行之後,蛻變成另一個懷烙,從一個無知的公主,化為閱歷無數的深沈女子。

  現在的她,不再穿花盤底鞋,不再帶珠環翠繞的冠,甚至沒有綾羅綢緞。她就像一個普通的民間女子,只著布衣,長髮一支簪子別好,輕鬆自在的過日子。

  她亦不再敷人皮,拋去虛榮,還原真實。

  很慶幸,孩子們不怕她臉上的胎記,他們都說:「月亮爬到阿娘臉上了。」

  呵,就像小柱子生前說的一樣。

  童言無忌,最最純真,她得到了這份純真的讚美,才知道原來自己是真的很美。

  「格格,大夫說。過幾天就是分娩之期了,你要當心啊。」碧喜從旁叮囑到。

  這些日子,多虧這丫頭人前人後的忙,才照顧得了許多孤兒。

  「對了,換季了,該給孩子們做新衣服了。」懷烙忽然想起。

  「放心吧,早做好了,喏,他們都穿上了。」碧喜笑道。

  懷烙一怔,這才發現,原來孩子們果真在今天都換了新衣裳。

  她摸摸衣料,發現都是上好的布料,不怕磨傷孩子們白嫩的肌膚。

  「碧喜,你真能幹,」她忍不住讚道:「咱們每月的銀子不多,你卻能讓人人都好吃、穿暖,前兒還修了間偏屋——真會精打細算。」

  「哪是我的功勞啊!」碧喜順口到。

  「哪是誰的功勞?」懷烙詫異。

  「哦……」她連忙答,「咱們鄰居也是善心人,聽說我們辦了養生堂,特意叫他的夥計過來幫忙。那間屋子,便是那夥計修的,不要錢的。」

  「是嗎?」

  「還有咱們的糧食、衣料,也統統是他賣給咱們的,價錢比市面上便宜一半呢。」碧喜又道:「否則我哪有這麼大本事,用一點點銀子,辦這許許多多事兒啊!」

  「那該好好謝謝人家。」懷烙點頭笑。

  「喲,說曹操,曹操到。」碧喜朝門外一指,「那夥計來了。」

  說話間,只見一名高大的年輕人,背著一袋大米,朝這邊來。看上去像個鄉下來的小夥子,有些傻呵呵的。

  「大齊哥,你來得正好,剛才咱們家小姐還問到你呢!」碧喜上前道。

  「小姐?」年輕人見懷烙,一陣發楞。

  「大齊哥。」懷烙順著碧喜的叫法,「辛苦了,你家主人替我們做了這麼多事,我們卻一次沒去回訪,真不好意思。」

  「小姐,別這樣說,咱們爺樂意的。」年輕人憨厚的笑。

  「不過你家主人是做什麼的?姓甚名誰?改天回訪,也好不失禮啊。」

  「呃……」憨厚小夥子抓了抓腦袋,「做什麼的,我沒敢問……姓什麼,反正我只知道叫他爺……總之是個生意人吧。」

  這算什麼答案?

  懷烙與碧喜面面相覷,哭笑不得。

  「對了,我們爺還是個聰明人!」他傻呵呵地補充,「他常常出些題目考我,訓練我的腦子,比如,他說:『有三個袋子,一個裝著花生糖,一個裝著松子糖,一個兩樣摻半,三個袋子上的標籤都寫錯了,你要嘗幾顆,才能把標籤全貼對』。」

  「什麼?!」滑落剛音,懷烙頓時臉色大變。

  「小姐,你知道答案?」

  「你們爺……怎麼回答的?」

  「他說,只須嘗一顆。」

  會是湊巧嗎?

  或許吧,天下奇人異士如此之多,憑什麼同樣的考題,別人就不能出?

  可心裡仍有一種奇怪的預感,總覺得那……那就是他。

  「大齊哥,能帶我去見你們家爺嗎?」她咬唇道。

  「呵呵,當然啦。」

  「現在,馬上。」

  「啊?」

  「方便嗎?」

  「可以,今天爺正好在家。」大齊笑,「其實我每一次到這兒送東西,爺都會守在家裡,等我回去,就問長問短的。」

  「問什麼?」

  「就是在這兒見著了什麼人、聽說了什麼事。我還覺得怪呢,平時爺從不打聽這些。」

  這是他嗎?天底下除了他,應該不會有人再這樣關心自己……

  可那夜他的冷絕,又讓懷烙懷疑自己在妄想。

  顧不得沈重的身子的不適感,她硬要往隔壁去。

  她步履蹣跚的跨入高高的門檻,穿過院子,來到書房。那一襲白色的身影頓時刺入眼簾,一望就欲落淚。

  直覺沒有錯,為什麼上天不讓她安寧,偏偏要製造這樣的一次又一次重逢?

  「回來了?」葉之江轉身順口到,不意看到她立在門邊,霎時臉色大變。

  「我讓大齊帶我來的,本想回訪一下此處主人,可想到,主人就是你。」懷烙緩緩向他走去,低聲道。

  他僵立著,無言以對,彷彿做賊的人被逮個正著。

  「為什麼幫我?」她對炯目直視他,「為什麼悄悄搬到我隔壁?不要告訴我,這只是一個巧合。」

  「其實……」他喉嚨微顫,終於開口,「那晚古廟相逢後,我就再沒離開你……」

  他說什麼?她聽不清,抑或,難以置信。

  他在暗中保護她嗎?一直悄悄跟著她到承德,助她完成心中覺得快樂的事嗎?

  為何要遮遮掩掩的?為何還要說那樣絕情的話語,讓她肝腸寸斷?

  「你到底什麼意思?」懷烙以為乾涸的淚水,此刻又湧了出來。

  生命好似忽然恢復鮮活,掏空的身體又被溫暖填滿……

  「我知道,孩子是我的。」葉之江輕輕答。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能巨大地觸動她的聽覺,帶來山河撼動。

  「你知道?」懷烙深深喘息,「可那晚……」

  「對,我故意的,」他總算承認,「我以為我們在一起,總覺得會想起往事,不能再有幸福,所以我選擇偽裝。可我又放不下孩子,放不下你。」

  他的最後一個字,是「你」。

  如果,這句話調換一下順序,她或許以為他只是出於責任,可重音落在「你」字上,卻讓她有滿溢的驚喜。

  的確,他還愛她……就算一直隔了國仇家恨,他還是放不下她。

  上次離京後,他回到同濟會的大本營,本想就這樣把她忘了,一心一意做個反清復明的義士,可是,每天晚上,他都夢見她。

  不只夢到他與她初識到訣別的點點滴滴,還夢到似乎是前世的誓言。

  他記得,自己擁著一個與她面容酷似的女子,那女子淚流,滿面,拚命將他推開,然而,他卻執意把她困在懷裡,死也捨不得放手。

第9章(2)  

  「我們終生無子,不會有幸福……」她在他耳邊哽咽。

  「只要今生相守,累積緣分,來世便可以找到對方,彌補缺憾。」他卻堅定啲答,「我們有相同的印記,一定能找到對方。」

  這句話,烙在心底,哪怕夢醒,仍然歷歷在耳,彷彿剛剛才從他嘴裡道出。

  他忘不了她,放不下她,卻不知道該怎樣再見她——直到那天。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他獨自去赴一個流匪的約,才到古廟門口,看到被縛宮廷侍衛,他心裡就撲騰直跳,生起一種預感,感到自己與她不期重逢。

  果然,當他故作鎮定,走近廟堂,看到了她。

  當時他心裡如同江河倒流,要緊緊啲掐住自己的掌心,才能抑制住全身的激顫。

  他仍舊笑,溫和如風地笑,這從容淡定不過是偽裝。

  他找了個藉口,救下了她驚愕碧喜,在荒郊野芬嶺中道出絕情的話語,與她們分離。

  難道,他不想與她就此廝守嗎?在發現她懷孕的一刻,他就又驚又喜,腦中似乎被重重一擊,什麼也顧不得了。

  但是他告訴自己,不能心急,同濟會那邊、雍正那邊、還要許多事,必須安排,否則就算廝守,也不能白頭。

  這個孩子,是上蒼賜給他們重逢的禮物,本以為無緣的兩個人,到頭來,兜兜轉轉,還是離不開對方。

  也是這個孩子,讓他痛下決心——就算有再多的仇怨,就算再不可能,他也要留在她的身邊……

  所以他默默的跟著她來到承德,在她的近鄰租了房子住下。專門雇來齊哥,做她的幫手。

  同濟會本來交給他許多任務,在這段時間,他都逐一移交給別人,騰出手來,悄悄照顧即將臨盆的她。

  娶了雍正的女兒,卻在繼續反清,這樣的身份讓他十分尷尬,他必須在反清與她之間,做一個適當的處理。

  可惜,在他還沒想到萬全之策的時候,就被她識破了身份,時機比預料的似乎早了一點點,讓他此刻有些手足無措。

  只見,眼前的她雙肩微微聳動,不斷抽泣,他心裡好疼,卻不知怎麼安慰。

  「懷烙——」他靠近,忍不住擡起手來,想撫摸她的秀髮。

  然而她身子一側,離開了他。

  這一刻,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唯有哭泣才能宣洩情緒。

  但眼淚並非悲傷,卻有一種難言的喜悅與激動。

  「我恨你!」她叫道。

  說著,轉身便走,不讓他再有辯解的機會。

  這個「恨」字,充滿了嬌嗔,沒有絲毫怨憤,只是暫時的賭氣而已。

  ***

  已經兩天,他們就這樣僵持著,老死不相往來?

  懷烙獨自在小院裡,坐立難安。

  外面又下雨了,她凝望著煙雨濛濛的窗外,期盼可以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可惜,除了一片朦朧,她什麼也沒看到。

  室內實在難熬,推開門,移步街邊,在與他一壁之隔的距離裡裡流連徘徊。

  「你聽說了嗎?」兩個市坊的長舌婦,從她面前經過,邊走邊隨意聊天。

  「出什麼事了?」另一個問。

  「昨天抓住個反清復明的。」

  「哦?」

  「今天便在菜市口斬首,走,咱們去瞧瞧熱鬧!」

  什麼?懷烙胸口一緊。

  她們說的那個人……不會就是令她坐立不安的那個人吧?他已經兩天沒動靜了,大齊也不見……莫非,是發生了什麼禍事?

  「請問兩位大嬸,你們說的那人長得什麼模樣?」懷烙連忙抓住長舌婦問。

  「我們也只是聽說,沒有親眼看見,好像是個年輕男子吧。」其中一人答。

  年輕男子?!

  懷烙的一顆心就快跳出來了,她顧不得再多問,連傘也忘了撐,挺著肚子疾行,一直來到菜市口。

  菜市口人聲鼎沸,比肩的圍觀者如同高牆,等待著斬首的好戲。

  懷烙擠都擠不進去,第一次覺得荒涼無助。

  她該怎麼辦?

  連人影都瞧不見,她該怎樣確定,那到底是不是他?

  她該去問誰?向誰打聽?誰又能告訴她?

  她只能站在風雨飄搖裡,欲哭,無淚。

  曾經,她那樣恨他,恨他的冷酷無情,可現在,她只想拋棄所有束縛,把頭埋在他的懷裡。

  但,他在哪兒?

  她怔怔地站著,風雨吹起她的長髮,一絲一縷撫過她的臉……就這樣,站了不知多久,只知道四周的人聲愈來愈沸騰,雨愈來愈大了。

  她挪動著艱難的步子,緩緩往回走。

  斬首的犯人,她不敢看,也不想再看。

  現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那隔壁的院子。如果,他沒有事,應該會回去吧?沒道理一去不復返。

  只要她待在那裡等他,就有最後的希望……

  一步又一步,院落漸漸近了,忽然,她怔住了,忘記了腳下的步履。

  大門敞著。

  她記得自己離開的時候,門不是敞著的!

  懷烙一陣驚喜,「之江」兩個字險些叫出口,卻及時壓抑興奮,以免希望愈大失望會愈大。

  她屏住呼吸,緩緩推開院門。

  只聽「吱呀」一聲,木門微動中,她看到了彷彿久違了千年的身影。

  淚水頓時模糊了她的視線,一顆顆晶瑩淚珠刷刷而落。

  「慧慧?」葉之江聽到門聲,連忙回頭,看到她的模樣,忍不住帶著幾許責備之意望著她,「下雨天,怎麼也不撐把傘?」

  她再也忍不住了,不發一語的飛撲上前,緊緊摟住了他。

  她聽見他的心在這瞬間像失去了跳動一般,但緊接著,是狂亂的怦動。

  她的頭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不敢看他的臉。

  許久,許久。兩人都保持著這種僵硬的姿勢,誰也不敢輕舉妄動,彷彿……一次輪迴那麼久。

  「為什麼哭了?」她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襟,微微托起她的下巴,葉之江低低地問。

  「我……」她有口難言,難道要告訴他,方才以為他被斬首示眾了?「我也放不下你……」

  她的臉兒緊皺著,淚水簌簌不止,梨花帶雨的惹人憐香惜玉。

  葉之江深深啲歎了一口氣,低下頭,吻住了她的唇……

  他承認,這一刻,腦子像被燒壞了,莫名其妙就做出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

  原本,計劃在遲些,等他處理好一切,再向她表白,可這一吻出乎他的意料,他非但沒能拯救對方,自己反而也跟著她淪陷——陷入一個情迷的大坑。

  好了,不要再去想,什麼同濟會、什麼雍正,統統拋諸腦後,他此刻心裡只有她……

  為什麼要抗拒命中注定的緣分?與其掙紮,不如認命。

  人這一輩子不可能萬事周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事到如今,他也唯有如此了。

  畢竟,什麼都不重要,她和孩子,才是他的命根。

  一股火一般的燥熱自他體內燃起,好似有什麼魔力在驅動著他,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只想沈醉在於她的纏綿中。

  懷烙顯示全身僵硬,隨後,在他的攻勢下漸漸融化,褪去羞澀,承認他索求的吻……

  兩人吻得快要窒息時,才稍稍分離。

  他沈重地喘著氣,望著身下的她披散的長髮縈繞著她身體,雙頰在烏絲的襯托下更顯嬌紅.

  她用一種迷離的眼神望著他,清純無知之中,勾人魂魄。

  「我真的瘋了,差點兒忘了咱們的孩子——」他低笑,輕輕撫摸她的肚子。

  「他等不及要見你了。」懷烙忽然道。

  「什麼?」他神色一駭。

  「他……怕是要出來了。」她身子一軟,倒在他的懷中。

  襦裙濕了一大片,羊水似乎破了。

  「慧慧,慧慧!」葉之江在她耳邊叫道,三分擔憂,三分震驚,剩下三分,是驚喜。

  「之江,你願意他來嗎?」懷烙擔心地問道:「你會不會……討厭他?」

  「說什麼呢?」他俊顏微變,「我怎麼會討厭他?」自己的骨肉,疼都來不及了。

  「可……他是你仇人的外孫。」

  「傻瓜,說什麼呢?」他深深擁住她,「他是我們的寶貝。」

  他們的孩子,就這樣來了,似乎是勸和的使者,讓兩人也捨不得分開。

  懷烙早就想好,如果是男孩,就叫他小柱子,好彌補曾經的缺憾。

  其實,人生的缺憾,是可以用未來彌補的。

尾聲

  雍正十三年,宮裡傳來消息——皇帝駕崩。

  因病?被刺?這忽然的死亡,成為整個大清猜測的秘密。

  她想趕回宮裡,祭奠父親,雍正的貼身太監攔住她的去路,塞來一封絕密的書信。

  這是雍正生前親筆所書。

  原來,他已經洞悉了懷烙與葉之江在承德悄悄復合之事,他說,倘若懷烙執意如此,身為皇阿瑪,亦不會強求,但須削去懷烙公主封號,貶為庶人。

  這封信,讓懷烙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她知道,這是皇阿瑪在成全她。

  嚴厲頑固的雍正在最後關頭,終究敵不過對愛女的寵溺,再一次,給了她自由。

  國葬過後,她回到承德,在曠裡的交界地,遠遠便看到前來迎她的丈夫與兒子。

  她知道,自己的幸福,不在於公主的頭銜,也不在於紙醉金迷的京城,而是屬於這裡——無人管束的民間。

  聽說,葉之江並沒有完全脫離同濟會,有時候還是會受上方指派,悄悄去完成一些反清復明的任務。

  他沒有對她提起過這些,因為,怕她難過。

  而她亦樂於裝傻,渾然不覺。

  其實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憑什麼在政治上對立的兩個人不能傾心相愛,長相廝守?

  回到家中,她不再是滿清的格格,他也不再是漢人的義士,他們只是一堆平凡夫妻,共享天倫。

  他們都有自覺,不會再對方面前提起任何關於滿漢的話題。

  想要幸福,就得付出代價——他們的代價,就是永遠不要去觸碰雷池,無視兩人之間的民族阻隔。

  「阿娘!」兒子已經三歲了,說話半通不通,有時精明可愛,有時又傻得惹人大笑,此刻飛撲上前,一把摟住懷烙的腰。

  「娘不在家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好玩的事嗎?」懷烙一把將他抱起,再看丈夫一眼。

  兒子跟他彷彿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懷抱著他們的時候,彷彿得到了全天下般滿足。

  「沒什麼,就是有一隻小貓跑進我們家裡,被我抓住了……」傻小子呆呆地答。

  「小柱,碧喜姐姐的事呢?告訴你阿娘!」葉之江偷笑著,提示道。

  「哦,對了,碧喜姐姐去算命了。」傻小子想起來的說。

  「這丫頭從不信這些,怎麼忽然跑去算命?」懷烙一怔。

  「因為她說,遇到了阿娘和阿爹算命的那個怪老頭,很準的!」

  「真的?」懷烙更是愕然。

  葉之江莞爾頷首,湊近她耳朵道:「你聽他說完。」

  「那個老頭說,姑娘你是前世一個孤女,死於淡水之濱,今生來尋找埋葬你的恩人,可惜,你們情深緣淺,注定無子,只好以胎記為印,相約來世再見……」小柱子如同背書一般,一字一句地道。

  「算命?」懷烙完全呆了,「這、這不是……」

  「像咱們的故事吧?」葉之江忍不住大笑。

  「這麼說,是騙人的?」心中大為失望——好端端一個淒美浪漫的故事,霎時變得愚蠢可笑。

  「管他呢!」葉之江輕輕擁住她,「反正它給咱們帶來大好姻緣。」

  她轉念一想,的確如此。

  所謂的前世今生,有多少真?多少假?其實,無關緊要。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或許因為印記而開始,卻不會因為印記而得到幸福。

  在輾轉中堅守執著,在艱難中不離不棄,才是她與他如此美滿的真正原因。

  嫣然一笑,心中釋懷,眉心抵住他的前額,在眼光下,忘我纏綿。

  不管前世,只論今生。

  今生,她握住了他的手,哪怕微弱無力,也再不放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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