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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1-11-14 12:12:59

第十八集 照鏡分身
第五章 自我

    清溟只一揮劍,便將鍾隱傳下的青煙竹影劍訣揮得淋漓盡致,而其中玄門劍意的醇厚老辣,更不是現在的李珣所能企及。

    這時,周圍修士也都明白過來,清溟搶在洛歧昌前面並非是頭腦熱,認為自己的修為還在對方之上,而是顧及劍皇對敵一向以氣勢壓人,如今面對古音挾天之威,硬撼上去,剛極必折,還是以玄門清靜劍意迎戰,以至柔之氣攖其鋒芒,或可多出一分生機。

    也僅僅是多出一分而已……

    錯落竹影隨劍氣生滅,萬丈高空中瀰漫一層朦朧的綠意。與厲斗量怒海操舟的技法不同,清溟盡展玄門劍意的神妙,週身真息幾與虛空同化,劫煞均被他以最精微不過的劍勢變化銷蝕化解。

    以這種方式應對作戰,論殺傷,清溟對古音毫無壓力,然而在韌性方面,他卻又更在厲斗量之上。

    現在,幾位宗師的做法非常明確,他們不準備擊倒古音,而是要不斷的加大古音本人的壓力,讓這天地劫煞湧入的管道自己崩潰。

    僵持嗎?百忙中,李珣又掃了一眼清溟的臉色,卻見他臉上已由雪白反漲成紫紅色。

    才對抗了不長的時間,清溟便無法控制自己的氣血流動了?

    李珣面沈如水,強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沒用的東西。這是清溟等人選擇的度劫之路,生死之間與他人無關。況且,他本人不也是踏上了一條應對劫數的路途嗎?

    現在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鍾隱那廝傳下的劍訣,真有他本人那麼……

    李珣的思路陡然斷絕。

    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高空中的激戰、眾修士的掙扎都離他遠去,而所有的心思,不管是對清溟的、對古音的、對眼下禁紋結構的,盡都化為虛無。

    很快,李珣空空如也的腦子裡轉眼間靈台明光大放——這是真正的「靈光一現」。

    周圍的光芒雲氣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排開,李珣彷彿著了魔,雙眼露出狂熱,完全無視旁邊半成居士的目光,伸出一根手指,在身前的虛空中,緩緩劃下第一筆。

    轉眼就是上百條線條鋪開,他指尖劃過的軌跡,青翠欲滴,便如清溟劍光縱橫裡,如虛似幻的竹林幽境,濃淡錯落,逸氣撲面,讓人本能便覺得,這二者之間,有著最直接的聯繫。

    然而,這還不夠!

    李珣收握五指,面前那幅翠竹圖轟然破碎,在漫天的瑩光裡,他再度伸手,如之前一般描畫,然而線條光彩層層鋪陳下來,與先前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圖中有竹林、有人影,而縱然是在無量光海之中,當此畫面漸成之際,承接圖畫的尺半虛空便似整個黯淡下去,可細細看來,這其中又似有清輝流注,月下人竹別生意趣。

    李珣呆呆的看著這畫,只覺得心臟就要漲破胸膛,蹦跳出來。

    這畫曾無數次在他心中回溯,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在坐忘峰上印證了此畫生成的因果,可現在,他次以復現筆法走勢的角度將其重新解構,正如腦中靈光所示,這裡面、這裡面……

    他忽然放聲大笑,旁若無人,在半成居士難得的茫然目光下,他身形下挫,轉眼便沒入了下方厚厚的雲層之中。

    等著,我很快回來!

    下一刻,他便與陰散人的心念對接,下達了指令:「帶她過來!」

    情緒激盪間,李珣甚至忘了他跟陰散人之間的神念傳遞,忘形的低吼出聲。不過相較於這過於模糊粗暴的口語命令,他知道陰散人更明白他極怒澎湃的心意。

    一路穿過雲層濃霧,李珣轉眼便到了東南林海上空,他沒有任何減的舉措,而是直接破開虛空,砸進了湖心小軒。

    這時,陰散人已經提著昏迷中的林無憂站在小軒之外,面上微有疑惑。李珣此時已經懶得再管別人的想法,直接命令陰散人將林無憂擺在軒中的石桌上。

    石桌不大,無憂柔軟的身子有大半都懸空著,李珣示意陰散人扶著她的後腦,使身子平行於地面。而他站在一邊,稍稍吐息,平靜心神。

    等到陰散人示意已將無憂放好,他也不說話,探手抓著林無憂的衣襟,猛力一撕。裂帛聲中,少女上身衣物,連著裡襯褻衣,都被李珣一把扯下,映著月色,光裸無遮。

    見他這一手,外面的嬰寧吃了一驚,停在軒外不敢進來。

    李珣用另一隻手按著少女頂門,真息注入,當下激盪氣血,使林無憂皮下的禁紋血脈逐一顯現。少女纖細柔美的身段像是中了惡毒的詛咒,勒上了一層暗紅的皮囊。

    陰散人低語相詢:「怎麼了?」

    「三方六回,相乘相侮,我從來不知道,明心劍宗的禁紋裡,也能弄出這樣的神通!」

    李珣輕聲道:「罡煞渾儀是一處、古音是一處、我這師妹又是一處,三方本體中,陰陽互見,彼此間承製交通,如此,才是東海的佈局,才是他的手段!」

    陰散人絕不是水蝶蘭那樣的外行,雖然李珣說得晦澀,她聽了卻是有所領悟:「這樣說來,即是以此之陰,扣彼之陽,罡煞渾儀承接罡風煞氣,是在明處,消化天劫偉力,是在暗處;古音引動天劫是在明處,驅使劫煞是在暗處……只是林無憂又如何?似乎她與古音質性衝突了。」

    「這才是關鍵所在。」

    李珣手指緩緩從少女身上血痕處抹過:「若能一眼看破,我早依勢破法,取了古音性命,而這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他話裡有著不容置疑的信心,之所以這樣,最大的原因便是那幅被他完美復現的月夜人竹圖。

    那是鍾隱的作品。

    不是古音,是鍾隱!

    懷著這樣的念頭,李珣只覺得渾身抖,強烈的興奮感貫穿全身。

    就是這幅畫卷!

    少年時的他看不出裡面的妙處,而如今以禁法宗師的眼力,藉著那線靈光重觀筆勢走向,他才現,和那幅蘊藏著青煙竹影劍訣的墨竹圖一樣,這幅畫裡也深藏著一整套複雜玄妙的禁法結構——那正是古音在東海上縱橫的最大依仗!

    「這是鍾隱的謀劃!」李珣的聲音中,微微顫抖。

    「鍾隱?」以陰散人的修為,聽得此人之名,也有了片刻的失神。

    其實,李珣也有著疑惑,他不知道鍾隱為什麼要在他眼前完成那幅畫,給他留下這樣一條線索。

    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憑借那遙遠的記憶,古音的佈局便脈絡清晰的呈現在他眼前,少數幾個未能解決的問題,他也有信心在最短的時間內破解乾淨。

    先,也是最重要的一個,便是古音設在林無憂身上的禁法玄機。

    禁紋與林無憂血脈相接,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與少女生機緊密勾連,以李珣的修為,想要完全破解,也不能憑空推演想像,必須針對少女的生機變化步步推進方可,這也是他不顧一切返回霧隱軒的原因。

    「魂靈顯化,氣機內藏,這是虛表實裡的手法,如此,結構樞紐便應向內裡尋找。」

    李珣將全副精神都集中少女肌膚之上,口中喃喃自語,手上則沒有任何停滯,轉眼剖析出最核心處的脈絡組合。

    一旁陰散人也不說話,默默幫助他脫掉少女下裳,李珣指尖在氣海位置上一觸,感應到少女生機現狀,也施展出相應的變化手法,五指翻轉如輪,連續在女體諸多竅穴上敲擊而過。

    末了,他又冷笑起來:「古音技止此矣,鍾隱的手段她也只能生搬硬套,借人身氣血佈置禁法,卻又不能結合周天運轉的法理,亢虛不分,全無根底!」

    陰散人這才開口道:「她倒未必需要搞那麼多玄虛。」

    這是大實話。李珣微窒,瞪去一眼,旋又伸手按住林無憂眉心祖竅,透入些許真息,卻感覺裡面隔了一層,摸不實在,其中更有一絲極微弱的吸力,十分詭異,他不由皺眉。

    陰散人在旁幫忙,她對內裡玄機略有認識,見狀奇道:「這裡有問題?」

    「肯定的……畢竟她現在被封了識海。」

    李珣說的是之前水蝶蘭的手段,很快他又回歸正題:「按照畫中所示,這裡便是中樞所在,只是眼下這情況,外層皮肉不見痕跡,必然是古音以神識入微的手段,將它封了進去。

    「嘿,古音這手法果真是陰損得厲害,識海所在本就脆弱,先期又被外力給影響,若是稍稍控制不當,我這師妹變成白癡不說,妖鳳又豈能與我干休?」

    陰散人也皺起眉頭,稍待,她似乎要說什麼,但才張口,便被李珣舉手阻止:「事到如今,再瞻前顧後豈不可笑。」

    說話間,他的意志已不容動搖。

    陰散人也是乾脆,見此不再多說,只是提醒了一句:「若真要動手,水仙子設下的移神訣需得考慮到。」

    李珣點了點頭,擡眼卻看到軒外的嬰寧。也不用李珣開口,陰散人便代勞了:「今晚的功課不要落下,去吧。」

    嬰寧果然是畏懼陰散人更多一些,聞言乖巧的朝二人行禮告退。

    李珣看著女孩兒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對岸的叢林裡,這才對陰散人道:「用入微之術需得安靜無擾,這裡卻是不合適了,我們不如就去水蝶蘭那裡,順便解決移神訣的問題。」

    陰散人點頭答應,便再抱起少女光裸的身子,隨李珣去了。

    隔了這段時間,水蝶蘭的氣色也未見怎麼好轉,正懶洋洋的倚在榻上,見李珣二人抱著裸女進來,也不起身,只是懨懨的問道:「又惹了什麼麻煩?」

    不知為什麼,見到水蝶蘭這模樣,李珣倒恢復了從容氣度,並沒有急著要水蝶蘭幫忙,而是先坐到榻邊,為她把脈察看,直到水蝶蘭不耐煩的推他一把,這才笑吟吟的將事情原委道來。

    水蝶蘭聞得前因後果,不免白來一眼:「故作姿態,就知道你沒有半點真心!」

    李珣只是微笑。水蝶蘭旋又有些頭痛:「看現在的局勢,古音已將天劫之力盡都接納過去,如此一來我解開移神法也沒有什麼,只是後面的禁制你有幾分解開的把握?」

    「我什麼時候說要解開?」

    李珣輕描淡寫的回話:「當然,若真要動手,我也有六七成的把握。不過在沒有完全弄清楚這三方六回之間的生剋關係之前,我決不會輕舉妄動。」

    「六成?才這麼點?」

    水蝶蘭大為不滿,「棲霞弄到這步境地,固然大多是她自找的,可是若連她僅有的骨血都給你傷了,也太過淒涼……」

    李珣失笑道:「你倒是菩薩心腸,但事實如此,我也沒有辦法。」

    水蝶蘭又推他一記,沒好氣的起身下榻,示意陰散人將林無憂放在榻上。

    此時少女身上的禁紋血脈因為少了刺激,雖說已經淡去了不少光華,卻還留有痕跡。水蝶蘭是何等眼光,一望之下,眼神便是寒徹:「古音真把事情做絕了,難道真當我們妖魔異類好欺負嗎?」

    這同仇敵愾可真是好沒來由……李珣也不知該露出什麼表情,還好,水蝶蘭也只是洩一下,不再和他糾纏,伸手輕按少女前額,冰藍色的唇瓣微微開合,吐出一串晦澀難懂的咒文。

    李珣這才知道移神訣乃是某種咒法,難得水蝶蘭能在那電光石火之際將它用出來。

    解除神識封鎖倒不怎麼費力,水蝶蘭很快就示意李珣可以上前了。

    李珣移過去稍事探察,覺得先前捉摸不定的模糊感覺一掃而空,而少女神識萌,開始自然與體內生機勾連,刺激之下,她眼皮眨動,已快要醒來。

    李珣可不允許再生事端,他手指一挑又將少女制昏過去,只是,失去了移神訣的屏障,內裡那細微精妙的禁法結構,便再也遮掩不住,開始自的與禁法整體相連接。

    「就是這個了。」

    李珣將此結構與記憶中的圖畫相比對,愈認定這便是其中所暗藏的玄奧禁法無疑。

    那幅月夜人竹圖,若僅從書畫的角度看,結構佈局並不屬上乘,然而細究筆法,卻是在常人所不能想及的角度描繪了三層禁法變化。

    大體來講,佔據畫紙大半的竹林,可以視作是三千罡煞渾儀之陣的改進形態,幾處出挑的筆鋒變化,也就是禁制中激起罡風煞氣、承接天地之威的關鍵。

    另一方面,那個婉約優雅的女子身影,則是代表了無憂身上刻畫的禁法,鍾隱寥寥數筆、淡淡描畫,已將其中的精微之處盡都顯現出來,神乎其技之術,令李珣不能不深表佩服。

    最後,也是最為精妙的筆法,便在於鍾隱未著一筆,卻自然呈現出的月光流注,遍灑清輝的風情韻味。

    李珣沒有在畫上找到與此有關的筆法,而是完全憑借自己深厚的禁法造詣,以「反觀法」透視前兩層禁法走勢才推演出來,卻因為未能盡解前二者的生剋變化,還無法真正瞭解內裡玄機。

    這一層,才是古音能操控天劫,幾達無上之境的關鍵。

    對此,李珣無比渴望,但他更明白循序漸進的道理,在沒有徹底參透林無憂身上的禁法結構前,他不會奢望最終的成果。

    「你們兩個為我護法,大概也用不了太長時間。」

    不用李珣過多吩咐,水蝶蘭和陰散人比他更清楚應該怎麼做。李珣特意將法門轉換到靈犀訣上,借玄門正宗的煉氣術,澄清心湖,神念透空,投射到林無憂眉心祖竅之上。

    過程非常順利,原本細若微塵的禁法結構,在神識入微的狀態下,無所遁形,李珣很快確認了此結構與那幅畫卷之間的對應關係。

    只是,這細節處似乎有點不一樣?

    李珣將印在少女眉心的禁紋看了又看,終於確定自己這邊沒有問題,而是此處具體的禁法結構和畫捲上所顯示的筆勢有了出入。

    畢竟那幅畫是由李珣憑借記憶和對禁法的瞭解,彼此參照推演而來,細節處有差異也是很正常的,可是錯誤出現在這麼關鍵的位置,不免讓他煞費思量。

    「此為整體之樞紐,一步錯則步步錯,絕不能輕率……」

    李珣當下暫時拋開那未必準確的畫卷,直接從實際情況入手,分析禁法結構的變化源頭:「這是飛鳶牽魂之術吧,直透識海中樞,確實狠辣到了極致。」

    所謂飛鳶牽魂,顧名思義,就是像放紙鳶那樣,以一線之力,牽引受術人神識魂魄,此後高飛低掠,盡決於施術人之手,若是破解不慎,扯斷了牽引的長線,那便必然是魂飛魄散的下場。

    李珣對妙化宗的法門比較瞭解,見狀便知,如此陰損秘術,應該是建立在古音控制林無憂的「惑神曲」的基礎上。

    此處若非鍾隱早有安排,倒顯出古音的禁法水準頗見長進,不得不說,有此旁枝側出,倒給李珣弄出一個真正的難題。

    越是瞭解這層結構,李珣越是肯定,林無憂身上的禁制,是採用環環套嵌的手法。

    這種結構倒沒什麼了不起,可是內外聯繫嚴密,沒有破開最內層的「核」,便絕不可能知道蘊藏其中的關鍵訊息。

    既然是飛鳶牽魂,刻畫在表層的禁制,就只能是牽線的手,真正的「紙鳶」,必然是在「長線」之後。識海無邊,其後又牽涉諸多精密的脈絡神經,天知道內裡會是怎樣的情形?

    這就好比一位頂級畫師,畫技固然爐火純青,但要他在一粒米上畫出萬里江山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眼下的情況倒不像例子那麼極端,但少女受制於惑神曲的脆弱識海能否承受李珣的神念投射,仍是李珣必須考慮的問題。

    李珣維持住心境清明,重新將自己的思路整理一遍,確認之前的各項步驟都沒有錯誤,結論也沒什麼差別,這時候,李珣便不得不再比較一下,究竟是林無憂的安危重要,還是她禁法結構的玄機更有價值。

    答案非常明顯。

    一段法訣從心頭流過,耳際微現轟鳴,李珣知道這是外魔侵擾的必然現象,並不驚慌,按照玄門降魔秘術,口誦心訣,靈台大放光明,將些許心魔盡化飛灰。

    此時他已遮罩六識,僅以神念觀想,在最初的黑暗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片純粹又瑰麗的所在。

    這就是識海,一處連最博學的修士也無法明確界定的奇異之地。

    傳說中,一位可以白日飛昇的修士,可感應、控制三億六千萬條氣機,成就周天圓滿之數,涵蓋天地四方一切元氣變化,這已經是此界所能達到的極限。

    但若是想將這修士的控制力放置在識海中,以窮盡其中奧秒,到頭來必然是一場空。

    識海無邊——所謂的無邊,非是形容,而是確實如此!

    那根本就是不可估量的。

    李珣非常清楚這一點,事實上,用慣有的辭彙已經很難形容他此時觸及的天地,他更明白,識海無涯,一瞬千變,想要將其完全掌控的念頭是最為愚蠢的,所以他緊鎖住一點靈明,視外間流光溢彩如無物,只是牢牢鎖定「飛鳶牽魂」放出的「長線」,以確認識海中樞所在。

    識海中並無距離可言,全憑神識投注,方可破入更深層的位置,此時林無憂尚在昏迷之中,識神不清,元神不動,也沒有什麼抵抗可言,不過隨著深層位置的開放,一些光怪6離的場面也就紛紛噴湧過來。

    那不僅僅是林無憂留存在此的記憶,還包括天妖鳳凰一脈在血脈中刻入的某些神妙傳承。想想妖鳳的來歷吧,如果細細鑒別,能在裡面找到傳說中的仙界妙景也未可知。

    說它們是寶藏,絕對不錯,但對現在的李珣而言,卻是最讓他頭痛的障礙。

    大概是由於林無憂天生靈識受限的緣故,這些記憶傳承紛亂複雜,全無頭緒,若顯化成形,便等若一場時起時落的風暴。李珣小心的不去碰觸那些飛沙走石一般的記憶傳承,以免被擾了神識的穩定。至於那些仙家勝景,他更是避之唯恐不及,天知道若碰上去了,他會不會就此沈迷進去,從此陷在這無邊識海深處?

    時間的流逝已無意義,也許是三天,也許僅是一瞬,李珣神識投注的壓力忽然一輕,已是來到識海更深層的所在。

    雖然修道近百年,李珣對識海的認識仍屬淺薄,但他的腦子卻很清醒,深知「識海深則靜」的道理。

    在修道之初,玄門煉氣術裡便有隱後天之識神,得先天之元神的法門,識神愈靜,則元神愈出。

    將這道理放在識海中,便等於越進入識海的深處,則越能體會到虛靜之要旨,同時也就更有可能驚動深藏在泥丸宮內的元神。

    雖說林無憂正在深度昏迷之中,但若真的不慎激起了她元神的防衛本能,再相應激識海變化,李珣雖不會受到重創,但這次的探查必然無果而終。

    所以他對神識投影的控制愈小心,幾乎就是緊隨著「飛鳶牽魂」氣機長線,亦步亦趨,還好沒過多久,封禁的靈光便透過他的神識投影,還原在他腦中。

    不知這禁紋連接的是哪處關鍵所在?

    李珣的神識慢慢的從那一層簡單得過分的禁紋結構上掃過,在他看來,越是簡單的結構,反應的管道也就越直接,雖然理論上破解容易,但實際操作起來,也許根本沒有充足的時間。

    如果他的目的是拯救林無憂的話,那現在他已經陷入了僵局。不過,從一開始,林無憂的安危便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至少不在優先的考慮範圍內。

    他沒有遲疑,神識再一次觸及那塊禁紋結構,那裡的感應非常敏銳,雖然只是輕輕一觸,卻立刻顫動起來,而當這禁紋顫動的現象,透過神識投射的路徑回饋回去,李珣耳中像是聽到了嗡嗡的顫鳴聲,而且還在持續的不斷加強。

    李珣的注意力主要還是集中在禁紋的組合變化上,偶爾關注一下其閃爍的靈光,對傳導回來的「聲音」並不看重。事實上,他不認為在識海之中,「聲音」有任何意義可言。

    也就是這麼一個極短的疏漏,那聲音已經產生了出他想像的巨大變化。

    等他再次分出一些精力聽到耳畔的聲響時,那聲音已經從低沈的「嗡嗡」之聲,變成了轟傳四方的長笑。

    識海的天地瞬間陰暗下來。

    笑聲在幽暗的虛空中肆意奔流,打碎了識海深層的平靜,那是穿透靈魂的聲音,讓李珣全身都出一陣難以遏止的顫慄。

    隨後,簡單的禁紋結構轟然破碎,如果非要形容那外化的景象,大概可以認為是一場沙塵暴,一陣用無數陰鬱的顏色堆砌起來的沙塵暴,笑聲就是狂風掃過時拉長的尖音。

    然而,他的思維剛剛理解了這東西的「外貌」時,「沙塵暴」已經轟然分解,化為無數破碎的粉塵,砰然飛濺。

    李珣甚至沒有生出躲閃的念頭,千億粉塵便穿透了他的「身軀」,且並非是單純的穿刺,而是此來彼往,永無休止的輪迴……

    只是,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直到這個時候,他心中才升起明悟,在這裡,他是沒有「身軀」存在的。

    當此念頭照徹腦海,虛空中再次生了變化,千億粉塵猛然與他拉近了距離——這純粹是一種感覺。那些細微的顆粒瞬間擴大了許多,形成一個個不規則的碎塊,密密麻麻,以最粗暴的方式,充斥他的視野。

    這與先前識海散亂的記憶傳承有些相似,李珣定神去「看」。也就是一個神念的波動,便像是向無底的深淵投下一顆巨大的岩石,更要命的是,岩石上還綁著繩子,繩子另一頭,就是他自己!

    那一瞬間,李珣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掉下深淵,還是深淵掉向自己。劇烈的失重感主宰了一切,天旋地轉中,彩光如梭,漸漸的,便化為無數影影綽綽的畫面,流散飛動。

    無數的畫面在李珣眼前飛舞,初時極模糊,漸漸的,他便從其中找出一些似曾相識的影子,伴隨這些人影,一股難以言述的力量慢慢充斥了他的思維。

    等他明白這股力量其實是大片海量的訊息時,他的「視線」忽然鎖定在某個特定的人影上。

    「青吟!」

    紛亂無緒的畫面洪流陡然定住,這一刻,李珣可以十二萬分的斷定,那人影確是青吟無疑!

    就像是在大片的沙礫中尋到了一顆明珠,珠子在剎那間,迸出眩目的光彩。他本能地將珠子「拈」起來,此一瞬間,他才知道,明珠其實只是一串珠鏈裡,尋尋常常的一顆。

    刺目的強光照亮了整個虛空,噴湧的光潮中,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影子飛起來:鍾隱、古音、妖鳳、青鸞、陰散人、血散人……他們在虛空中飛舞,在千億個畫面中交錯,李珣可以接收到他們的喜、怒、哀、樂等種種情緒,更有不可計數的細碎聲響,或呼或喝、或瞋或笑,伴隨著湧動的情緒,一股腦的擠迫進他的思維之中。

    有那麼一瞬間,李珣甚至感覺到,自己的思維要被這洪流給漲破了!

    突然的壓迫感,便似是一個巨大的熔爐,千億畫面被投入其中,轉眼便被灼熱的爐火吞噬、精煉。無形之中,虛空中似有一隻天神之手,用一種李珣難以理解的方式,將無數破碎的片斷組合排列,使之彼此呼應、前後相繼,最終熔成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面對如此玄妙的過程,李珣不可控制的沈陷進去。

    在他的感覺中,時間似乎飛逝了無數年月,又好似只是剎那之間。他從頭到尾觀摩這神奇宏偉的工程,初時還是作為旁觀者,但到後來,彷彿化身成了製煉的天神,又好像融進了那漸漸熔合的碎片裡,漸漸地分不清,究竟是他熔煉著碎片,還是作為碎片被熔煉著。

    在這屢次生的矛盾過程中,他好像什麼都明白了,卻又只能抓住一個空泛而巨大的輪廓,只能冀求於完全破開外層的霧霾,以觀其全貌。

    在強烈的願望之下,熔煉完成了。

    有序排列的片斷組合像是漸次鋪開的卷軸,將豐富多彩的畫面展現出來。那並非是透過「眼睛」,而是直抵心靈深處,與先前融會的感覺相契合,渾然如一。恍惚間,李珣覺得,那並非是由外而內的注入,而是翻開自己的心扉記憶,從靈魂最深處翻湧上來。

    當此念頭從心中生出,他耳邊似是響起一聲霹靂,連綿不絕的畫面驀然化為萬千飛星,衝擊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李珣以為自己被打得千瘡百孔,可轉眼又覺得這些傷口裂隙,應該一直存在著,而飛射過來的星光,則天生便是填補缺口之用,與原本的缺口嚴絲合縫,只有吸納了這些,才是一個完美的整體!

    「這是……我的?」

    當此念頭萌之際,天地移換。一個恍惚間,他似乎來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裡。

    神異的場面消失不見,魂魄的震盪卻需要一段時間的緩衝,在他「眼裡」,豐富的色彩被抽得乾乾淨淨,單調的灰色像是暗夜裡的海面,在低沈的聲音裡此起彼伏,幾個來回間,便漫過了他的思維,只有最後的念頭,在狹小的空間內,微微晃動。

    「這是我的?我的?」

    昏昏沈沈中,他忽然現,周圍儘是蒸騰的霧氣,濕熱的感覺是如此真實,他像是赤裸著站著溫泉裡。

    下一刻,他便真正赤裸了,口鼻間也透進了淡淡的但又非常清晰的硫磺味道,下肢還可以感受到水流的沖刷,以及另一種熟悉,在此時又顯得分外無稽的感覺。

    那種感覺,以極度強烈的刺激沖淡了所謂無稽的念頭。此時此刻,他的感官所及,完全被蒸騰的水氣、波動的泉湯,還有那個難以抗拒的快感所佔據。

    「唔!」

    他忍不住哼出聲來,手指無意識的收緊,豐膩柔滑的觸感馬上便在他的感官範圍內佔據了一個重要的位置,也在此時,他聽到女人極度壓抑的呻吟聲。

    「真好啊……」他就這麼開口了,聲音在水氣中略有些扭曲,卻掩不住那心滿意足的腔調。

    音波驅開了眼前濃重的水氣,他也適時的低下頭,正迎上一張絕美卻又木然的面容。

    然而鑲嵌其上的那對寶石般的眼眸,卻集合了女人所有的情緒,其間赤霞流動,像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充斥著難以言喻的張力。只是,這平日裡令人畏懼的力量,卻被鎖在了木然灰黯的面容之後,空自咆哮,也掙不出來。

    他停止了在女人肢體上的擺動,轉而輕撫那美麗的面容,一點點感受著那雕塑般明晰的線條,用敏銳的觸感逐步感受身下美人兒的身份。

    「棲霞元君……天妖鳳凰!」

    這位站在通玄界最頂端大妖魔,此時也只能以最屈辱的姿態,臣服在他的胯下。他可以感受到,在妖鳳柔滑的肌體之下蘊含的恐怖能量,然而這一切都要由妖鳳自己苦苦控制著,絲毫不敢溢漏出來。

    用脆弱主導強大,用卑劣控制親情,這樣的手段確實可以給人莫名的快感,至少在某個極短的瞬間,他,無比滿足!

    而這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他的情緒像是天空中的雲彩,時刻變化著,短暫飄飄然的感覺後,便有一線冰冷的寒意從尾椎處升上來,盤踞在他的腦海中。

    事情在此刻生出變化,他的手指又一次移動,變換了無數個具備針對性的手法,遊動在妖鳳肌體的每個角落。這是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催情手段,在他有意的控制之下,妖鳳帶著恥辱和不甘,不可抑止的陷入到情慾的泥沼裡去。

    不久之後,妖鳳便在情慾世界的昏沈迷亂中滅頂,而在她徹底崩潰那一刻所綻放出來的妖艷風華,足以將似鐵男兒融化成汁。他也不例外,下一刻,他在輕微的顫抖中,攀上了肉慾的頂峰。

    然而,在所有男人都會產生恍惚的剎那,他卻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冷靜,體內的真息以預先安排好的某個節奏震動起來,驅動一線神識,破開了妖鳳已變得極其脆弱的防護,烙在她小腹內那個尚未真正成形的小生靈之上。

    半昏迷狀態下的妖鳳,沒有任何感應。

    莫名的感觸從心底深處生出,很快又消失無蹤,他的身體仍在顫抖,真正艱苦的時刻才剛剛到來。

    一段艱深的口訣在廣闊的識海中閃過,剎那間,腦中像是響了一個霹靂,又彷彿有一把巨斧當頭劈下,將他整個劈成兩半!

    劇烈的疼痛倒是其次,真正可怕的,是身體分裂的狂亂情緒,在腦中無比真實的延續著,似乎永無盡頭。

    兩個……哪個是我?

    就是在這讓人狂的狀態下,他用僅存的一點神智,努力辨別「本我」的存在。

    混亂的思維絞纏在一起,有如莽莽叢林中密佈的籐蔓,讓人辨不清方向。然而,在這混亂的思緒深處,卻有一點靈明始終閃耀,他努力控制自己接近那團光,直到真切的碰觸到。

    那是一位女修的影子。

    也許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女修回眸,那熟悉又陌生的美麗面容上綻開了笑靨,可是,在這笑容裡,某種壓抑到極致的情緒像是被強行注入的毒素,塞到了他的胸腔裡。

    「危險!」

    當此認知清晰的呈現在腦海中時,巨大的斥力憑空生成,「自己」就這麼被投送出去,循著之前投射神識的路徑,沒入妖鳳仍顯平坦的小腹中,在那個鴻蒙未分的小世界中,尋了一處最隱秘的角落,沈寂下來。

    只是,那女修的身姿依然清晰,她檀口微啟,似是說了些什麼,但他全沒聽清,只是覺得,這張美麗的面孔,開始模糊不清,同時,慢慢的離他遠去。

    「她是……」

    他無意識的伸出手,想撫上去以確認真實與否,卻抓了個空。

    距離判斷的嚴重誤差,讓他產生了些許眩暈,似乎天地又在搖晃,等到眼前的景物穩定住,那女修卻已是飛上了半空,天空也毫無理由的昏暗下去。

    在漫天的烏雲下,女修素衣雲裳,翩然若仙。只是,他卻看得出來,在那素白的衣裙上,濺得桃花點點,那纖瘦的身軀也只是強自支撐,以僅存的勇氣和堅強抵擋前方怒潮一般的殺氣。

    「受我一劍而不死……我給你說話的機會。」

    在地面上遙遙聽到這高傲的語調,他胸口一痛,從喉嚨裡嗆出血來。

    他撫住前胸,深長的創口從右胸斜斜貫入,撕裂肺葉,擊損心脈,又從左邊肋下透出,而其中留存的淩厲劍氣,更如附骨之蛆,將他的五臟六腑攪得一團糟。

    他能活到現在,全憑著精純的修為維持一口氣而已。

    視界中蒙上了一層血色的陰翳,但他仍睜大眼睛,仰望天空中的某個方位。

    那裡,一位清雅男子身披青衫,屹立在烏雲之下,那把斬空劍已經歸鞘,斜墜腰間,然而天地之間,卻依然迴盪著劍鋒嗜血的低吟。

    鍾隱!

    他的全身都在顫抖,因為憤恨、因為恐懼。千載英名,在那人劍鋒之下毀於一旦,此時此刻,他只是個廢人,軟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將命運交給別人去主宰。

    天空中,生了一段與他緊密相關的對話,但主導權既然在別人手裡,他也沒有興趣知道。

    他的視線移開了,只是漫無目的在烏雲的間隙中遊動,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身上陡然一寒,深透臟腑的劍氣與半空中投射下來的目光遙相感應,生了一次小規模的爆,他悶哼一聲,只覺得全身上下開了成千上百個孔洞,離支離破碎,也只是一線之隔吧。

    「鍾隱!」

    女修斥喝出聲,卻已掩不住中氣的虛弱,回應她的,是悠聲慨歎:「敢笑鬚眉不丈夫!」

    短短七個字,無視於他的意念,生生破開顱腦,直插進來。他的身軀再震,汩汩的血流從他七竅間沁出來,視界中的血色更濃郁得化不開,直到女修來到他身邊。

    女修就站在他身旁,俯視下來,披散的烏絲之下,面色蒼白,疲憊的眼神,卻有一種令他窒息的力量,打入心頭。

    「叔父大人,妙化宗毀了……」

    叔父?

    他的腦子便如女修眼中的倒影那般渾沌不清,眼前女修的面容卻是更清晰了些,少有艷色,卻是沁人心脾的文秀雅致。

    他先前還在懷疑這面容的真實性,可在此時,他的腦子是無比的清醒,讓那份心念毫無阻礙的化為音波,穿透出來。

    「古音!」

    從未像此刻一般,這名字帶給他相當複雜的情緒,它們在胸口醞釀酵,生成百般滋味,不過,他卻能清晰感覺到,其中最原始的成份。

    他很清楚那是什麼:愧疚、絕望還有……嫉妒!

    「敢笑鬚眉不丈夫……」

    他品嚐著鍾隱的斷語,胸前的創口彷彿被一雙手慢慢的撕開,眼前的面容再一次模糊不清,隨即便有無數飛掠的光影充斥其間,隆隆聲中,時間長河以百倍於前的度向前推進,湍流飛蕩,只是,「古音」這個名字,便如同江河中最堅硬的礁石,聳立其間,每一次碰撞,都激起浪花萬朵。

    從容的、開心的、痛苦的、絕望的……

    每一個「古音」旁邊,都留存著他的影子,他似乎就是那主導一切的樞紐,控制著古音的命運。

    但,漸漸的,古音也施加了一個相反的力,使他同樣偏離了固有的軌跡。

    他忽然覺得自己無法呼吸,眼前或連續、或跳躍的影像將他包裹進去,而古音就是一座橋樑,每一次閃現她的畫面,都有極其獨特的感覺透進來,漫入四肢百骸,與他的靈魂揉合在一起。

    他睜大眼睛,在五色迷亂的世界中,似有一對幽深的眸子正對著他,無論他怎麼轉移視線、轉動身軀,都無法逃脫這對眸子的盯視,無以名狀的情緒便通過這對眸子,注入到他心底,直至充盈滿漲。

    他在抖,為心中不斷漲開的複雜情緒而抖。他已經分不清,這究竟是從外面注進來,還是在他內心深處固有的累積。

    古音、古音、古音……他將這名字顛來倒去,反覆咀嚼,一種奇妙的疏離感慢慢萌出來,他要問:自己認識的古音,難道是這個樣子嗎?

    還有,他不再逃避,而是與那對眸子視線接觸,之前模糊的倒影慢慢的清晰起來,顯露出一個他未曾想過的人影。

    古音眼裡的,不就是我嗎?

    我……是這個樣子?

    疑問恍如閃電,貫空腦海。他想用力閉上眼睛,雖阻擋不了五色彩光的侵擾,不過,他也僅僅是利用這個瞬間來集中精力,下一刻,他舌綻春雷:「古志玄,滾出來!」

    尾音在空曠的世界中迴盪不休,彷彿有千百人齊聲呼嘯:「滾出來、滾出來、滾出來!」

    天地在動盪,五彩的光線也為之扭曲晃動,最終轟然破碎。

    李珣睜開眼睛,上下四方,空茫無邊,在這裡,在林無憂的識海之內,他只是自我神念的投影,但是卻從沒有任何時候,讓他像現在這樣,感受到自我的真實。

    憑藉著那一閃而逝的靈光,他在識海之中掀起了大震盪,劇烈的震動之下,前方混沌的虛空中,有一個人影緩緩凝成。

    在這無邊識海中,談什麼視野眼光都是可笑的,神念的接觸最為直接,沒有什麼虛飾打扮,對方的獨特印記便回饋回來,在李珣內心成像,清晰而深刻。

    李珣確定了人影的身份,驀地笑了起來:「鍾隱的修為我是極佩服的,可眼下,我還是更佩服他充當綠頭王八的本事!」

    這一刻,李珣可以肯定,他已經抓住了所有一切謎團的核心。

    這是李珣次真正的「見到」玉散人。

    雖然,那只是一縷殘魂。

第六章 爭奪

    李珣對玉散人的第一印象是微笑。

    縱使已經從某個傀儡的臉上知道了玉散人的真面目,可在此時,李珣依然無法把對方看清楚,因為,僅僅是一個微笑,便讓那傢夥的面孔模糊不清了。

    以比較容易理解的話來說,那是一個始終微笑的傢夥。他的笑容讓人很不舒服,或許很有魅力,但其中藏著太多的東西。

    從李珣本人的經歷來看,如果將三散人做個比較,他們在某個層面出奇一致,都具有一種令人恐懼的元素,只不過,陰散人是通過她的多變、血散人是通過他的殘暴、玉散人則是利用他的微笑。

    蒼茫的天地間,只留存有兩個人影,雖然明知那不過是神念的顯化,李珣也不免做出一些習慣性的表示,他拱了拱手:「古志玄、玉散人……久仰大名。」

    稱不上是客氣,總還是個招呼,對面的人影則更莫名其妙一些,虛空蕩漾起一聲長長的歎息:「世事無常,百多年的時間,我卻沒想到,你能成長到這種地步,橫生枝節啊。」

    李珣極不喜歡玉散人的態度,嘴上說著「無常」之類,卻露出「你應當在我掌握之中」的表情。

    尤其是那眼神——當然,這也只是神念的外化,但也就愈的直接,眼神所至,讓李珣覺得,這廝真的沒把他放在一個平等的位置上。

    天知道,這縷殘魂哪來的信心。

    李珣確信,自己非常討厭這個傢夥,同時,警惕之心也提升到了最高級別。

    他應該是有所仗持的。

    「敵意過重,又是一層麻煩。」

    玉散人依然在對他品頭論足,人影卻是閃了一閃,突然拉近了雙方的距離。

    從神念接觸的感覺上來說,此時雙方相當於只相隔了數尺遠,對修士而言,這個距離會讓人壓抑和警惕。

    不過,李珣卻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臉。

    和外面的玉散人傀儡沒有什麼差別,只不過,多了那樣的笑容便讓二者的感覺完全不同。

    李珣不想讓玉散人再挑釁下去,他針鋒相對的給予回應:「我也失望的很,本以為能看到鍾隱留下的大手筆,卻不曾想,只看到了這綠頭王八搭成的小窩,裡面還住了一條早該投胎轉世的孤魂野鬼……」

    有很長時間,李珣都沒有像現在這樣,純與別人鬥嘴皮功夫了,這未免有些幼稚,可他現在的心態非常奇怪,打心底便有一種絕不能讓眼前這廝佔得上風的衝動。

    「我需糾正你話裡的謬誤之處。」

    玉散人的態度似乎與他差相彷彿。李珣冷眼以對,終於看得出來,對方在強勢之中,似有一股無法掩飾的急切,兩種強烈的情緒交織在一起,有種狂風驟雨來臨之前的緊迫感。

    「你之前缺乏耐心,錯過了許多關鍵的訊息,但『寄托元神』跟『照鏡分身』的體驗應已都具備,所以你應該知道,即使這裡還是缺少最後幾年的記憶,孤魂野鬼這條,我也是當不得的!」

    寄托元神,照鏡分身?

    李珣很想一口否認掉,只是聽到以上八個字,他才現,那種顱腦開裂,神魂兩分的慘疼感覺,已經牢牢的印在他的記憶深處,抹消不去。

    伴之而起的,是急飆升的危機感。

    在沒有理智驅動的情況下,他已經本能的進行移出神念投影的前期準備。

    這時候,玉散人——姑且這麼稱呼,又靠前了一些,他臉上的微笑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可從中透出的訊息,卻再次提升了一個層級。

    「還有,你應該可以推斷出來,我確實已經投胎轉世,雖然那一個『我』要比這個『我』晚了幾年,但我確實那麼做了,否則,你,又怎麼會出現在我面前?」

    聽得此言,李珣身子又是微微一顫,心跳也快了一拍。而這邊,更是整個識海都震動起來,呼嘯的風暴瞬息駕臨。

    李珣甚至已經不願去思考,而是準備全力斷開神念的投影路徑,以擺脫不斷攀升的危險。

    就在此時,玉散人再逼向前來:「最後,鍾隱雖然當得起綠頭王八的名號,可是,這處的禁制卻不是他的手筆,自然,這小窩也就不是小窩,而是一把鎖具,剛剛扣上的『困龍鎖』!」

    說到最後,玉散人話語的尾音已成了刺耳的尖嘯,與識海上肆虐的風暴揉在一起。風雷激盪中,代表玉散人的人影已經扭曲了,像一團不斷變形的霧氣,捲纏上來。

    「咄!」

    早有準備的李珣並不慌亂,伏魔清音在識海中迸。這等玄門秘法對神識的殺傷絕對可觀,李珣已經顧不得林無憂才是承受殺傷的載體,他需要借此機會中斷神念投影的路徑。

    可他絕沒有想到的是,投影路徑,揮之……不斷!

    李珣的神念,被凍結了。

    冥冥中,一股龐大的力量透空而來,將他死死鎖住——非只是在識海內的投影,而是循著神念投影的路徑,反溯而上,瞬間將他的元神釘牢,半分也動彈不得。

    「鎖元神、勾魂魄,溯返上遊……乖乖吟兒,果然了得。」

    玉散人沒有再現身,只是在周邊虛空中呵呵低笑,識海內的風暴仍在繼續,使其笑聲顯得分外跌宕起伏。

    什麼乖乖吟兒?李珣心神一陣恍惚。

    這時候,早先禁紋結構消散之地,再一次靈光閃爍,無數如虛似幻的線條慢慢鋪展開來。

    這些線條或曲或直,穿插流動,組合成一個完整的禁紋結構,繁密複雜之處,較之李珣剛剛所見,強出何止百倍。

    這才是真的?

    幾乎是一腳踏出懸崖之際,李珣心中猛的一清:這才是長線所牽動的飛鳶,也是他一直尋找的最終答案。

    之前那個不過是玉散人布下的陷阱,簡單,卻收到了實效。

    面對始料未及的糟糕局面,李珣反倒徹底冷靜下來。

    不管是一縷殘魂也好、照鏡分身也罷,此時的玉散人,無論如何也不應具備禁錮他元神的能力,也就是說,這禁錮之力必是來自於眼前的禁法無疑。

    所以他努力集中精力,不去分神想那些勾人心弦,偏偏毫無用處的隱秘,而是強振起幾乎已經僵硬的思維,將其集中到識海中那些變換不定的線條中間,希望能從中找到一線生機。

    只是,玉散人不願給他這個機會。

    「我認為,現在,你我之間的交流才是最重要的。」

    玉散人的情緒似乎已經恢復了,所以外化的聲音也就顯得前所未有的平靜,「你知道,我在這裡停留了很長時間,孤獨得很,好不容易等你過來了,我們不妨聊一聊,難道你不想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嗎?」

    李珣沒有說話,仍將全副精力放在那穿行不息的線條上,只是耳邊玉散人的低語也環繞不去。

    「你對這『困龍鎖』很感興趣?也好,那我們就看看,它是怎麼來的……」

    話音方落,識海中再度改換天地,千萬條禁紋隨之扭曲變動,李珣正為之目眩之際,眼前忽有一片鮮嫩綠意,有如初春之芽,破土而出,輕易牽去了他的全副心神。

    嫩綠顏色已經烙在了他的眼中,並舒緩的擴展開來,偶爾透出一些光線,純淨無瑕。

    可是,這不是他應該待的地方,他應該在……

    在哪兒呢?

    答案,似乎就在他的腦子裡閃滅,卻無論如何都挖不出來。便在此時,耳邊傳來輕柔的話音,像是輕風下搖晃的風鈴兒,蕩人心魄。

    「歎什麼氣啊?」

    女人的聲音彷彿是風過竹林的天籟之聲,低沈悅耳。他舒服得幾乎不想睜開眼睛,只是心底深處,那一團燃繞的毒火,卻又是如此熾熱。

    他偏過頭,窗外枝葉縫隙間透進來的陽光,照射在眼前芙蓉玉面之上,光輝灼灼,令人目眩神迷。

    光影搖曳中,女人放下手中的筆,微微後仰,卻是向他索吻。竹葉的陰影輕輕覆在她眼瞼上,深幽迷離,他笑著低下頭,兩人唇瓣相接,半晌,女人才再度開口:「是看我畫的不好嗎?」

    「我可沒資格說你,莫說是我,便是全天下,能有幾個有資格的?」

    恭維的話信手拈來,全天下也沒幾人能比得上他。

    女人果然笑了起來,乾脆擲下筆,身子向後靠,直接偎進他懷中,嘴上卻是輕瞋:「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你必是天下第一。」

    頓了頓,女人的聲音幾不可聞的響起來:「仍在擔心?」

    短短的四字,便讓屋內氣氛為之一變,似乎連窗外的綠意都蒙上了一層灰。

    半晌,他才笑了起來:「能談笑赴死的,天底下能有幾人?我那乖侄女,當真是不願再給我活路。但話又說回來,她能把主意打到你師兄那裡,也算是看得起我。」

    女人淡淡回應:「應該是師兄太看得起她才對。」

    「看得起?不,應該是志同道合才對,我本以為阿音的想法已是天下獨步,卻沒想到,鍾隱似乎來得更激進些,至少,阿音做不到的,他能做到,阿音能做好的,他能做得更好!」

    說到這裡,他不知為何心情轉好,摟著女人纖細腰身的手臂更加了些力,湊在女人耳畔,微笑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鍾隱能有這樣的想法,一定是因為我的乖乖吟兒,只可惜,無論他做得再多、做得再狠,也無法將你從我身邊奪去!」

    女人似乎有些感觸,朝他懷裡偎得更深,卻不再說話。

    他遲疑片刻,又低聲道:「也許,你能再和他分說……」

    女人打斷了他的話:「師兄既然已經親口承諾,便絕不會更改!」

    「他對你總是不同的。」

    這是他心裡的實話,卻不應該在這時候說出來。話一出口,他便十分後悔,然而心裡燒灼的毒火卻又讓他有一種別樣的快感。

    他很清楚自己的心境,如果有可能,他很想大聲宣告:是的,鍾隱再喜歡你、照顧你,也只能看著你在老子胯下 呻吟浪……除了這個,他又能怎樣?

    他終究控制住了衝動,不過,女人的心情還是受到了影響,從他懷裡脫身出來,低頭看桌上的畫紙,末了拿起筆,在畫紙角落裡寫上「困龍鎖」三字,隨後筆鋒挪轉,在密集而有序的線條之上,劃下了一個觸目驚心大大黑叉。

    「怎麼把它毀了?怪可惜的。」

    女人不說話,手上輕拂,真息透入,畫紙當即化作飛灰,從窗口散出,之後又回眸一笑:「我說過,這是畫給你看的,既然你看過了,留它又有何用?」

    頓了頓,女人又道:「若你真的在乎我,這禁紋,你必是能記得的!」

    他為之愕然。

    這一刻,他忽然現,眼前女人的笑容非常陌生。

    而這陌生的感覺,正擴散開來,從她眉眼到輪廓、到氣韻、到所有的一切……

    是啊,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小鳥依人般的乖乖吟兒,他見過的,只有高傲的、虛偽的、冷酷的青吟賤婢!

    李珣猛的打了個寒顫,從這冗長的夢裡驚醒過來。

    他似乎再一次陷入到了玉散人的陷阱中,聽著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可那話裡深藏的意味,他心裡卻又一清二楚。

    那不像是玉散人灌輸進來的,反而像是從心底深處浮上來,再填充到它應該在的地方去。

    是的,他知道那對狗男女在說些什麼,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時候,玉散人的低笑聲響了起來。

    「不錯,你比我想像的更容易接受一點,現在,你明白困龍鎖的來歷了嗎?」

    李珣不願去想,可是那答案就深刻在他腦中:困龍鎖,是青吟在兩百年前、更準確的說,是在四九重劫來臨前四個月的時候所畫。

    那天,是玉散人最後一次同她幽會。

    而在那之前,事情的展早從常理中岔開,進入了荒腔走板的境地裡。

    那一天,已經距離玉散人連續兩次「玄嬰度劫」的嘗試失敗有四百多年了。

    第一次,古音懷胎之後決絕難,將玉散人以「血融之術」培育的胎兒,做成了修煉造化魔功的胎鼎。

    第二次,玉散人和羽侍的骨血剛生出來,便讓陰散人突入夜摩天,強行奪了去。

    玉散人非常清楚,如果說第一次還是他掙扎於宗門與自我的分岔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麼第二次,若沒有古音暗地裡的配合,以陰重華之能,也不可能將事情做得如此順利。

    把時間拉近一些,古音孤身登上坐忘峰,與鍾隱論道三月,暢談天下大勢,至此將一身造化魔功與妙化宗法門融而為一,修為突飛猛進,一舉進入赤子真一的境界,成為天底下有數的高手。

    而此時,玉散人卻只能在陰暗的角落裡,通過青吟這唯一的途徑,來宣告他對鍾隱的心理優勢,也從那一刻起,古音開始在通玄界佈局,交遊天下,暗中串聯。

    在修為上,玉散人只能艱難的維持對古音的些許優勢,但整體而言卻已很難壓制古音的野心,而雙方的仇怨也在兩種截然不同的思維碰撞中,愈深重。

    再把時間拉近,十四年前,正是天芷上人一輩子最恥辱的日子。那次事件,也是玉散人與古音修好的最後一次努力。

    他聽任古音驅使,制住了天芷上人,後又故作大度,主動承攬下天芷的怨恨,以此暗示古音的計劃已經被他識破,可這一切也只能在表面上緩和關係,而古音決絕的念頭,並未稍移。

    從那一刻起,玉散人在夜摩天的勢力便徹底落入下風。

    李珣覺得非常疲憊,這些絕大部分他是已經知道的,也有一小部分更關鍵的消息,卻是剛剛才冒出來,然後如同一條繩索,將他之前支離破碎的揣測串聯在一起。

    對此,他沒有一點恍然大悟的暢快感覺,心中那無以名之的壓抑,反而愈的沈重。隨著外層迷障逐步剝離,事實越來越清楚,而這事實,他絕不喜歡!

    只可惜,事情的展並不順從於他的意志,或者說,他已經控制不住局面。

    無數個場景片斷湧上來,又在某種力量的規攏下,形成條理清晰,前後有序的整體。

    而他,只能被迫知道那些訊息。

    仍然是以那天為界限。那一天的前兩日,古音再上坐忘峰,爭取鍾隱的支持,雖然直接的要求被鍾隱婉拒,不過古音仍然得到了相當的承諾,其中,便有決定玉散人生死的一項。

    玉散人的命運,已經被預定了。

    正因為如此,玉散人從青吟處得到消息後,立即就連夜奔上坐忘峰,乞求青吟相救。而青吟從鍾隱那裡得來的答覆是:「我給他一個洗白重來的機會!」

    言下之意,就是要讓玉散人轉世重修,但在重修之前,卻要擊碎他的元神——僅是一個比「形神俱滅」稍好一線的結局而已。

    這與殺了他有何區別?

    「困龍鎖」便是在這個時候,由青吟畫出,以那樣一種方式,轉交給了玉散人。

    「世人都道乖乖吟兒無所作為,只是我或是鍾隱的附庸,有誰知道,她非但修為精湛,便是在禁法一項上,也是頂尖一流?就是這東西提醒了我,困龍鎖,一個僅適於安置在識海之內、泥丸宮中的小小禁制,青吟不會無緣無故提起來。」

    玉散人似乎已經不滿足於之前那種詭異的溝通方式,他的聲音似乎無處不在,又好像把源頭直接安在了李珣心中。

    「那法子極妙,除了照鏡分身太傷元氣之外,已經沒什麼瑕疵了。所以……」

    所以玉散人開始配合古音,算計妖鳳、青鸞。兩大妖魔走投無路之下,被古音畫下的大餅吸引,定居在夜摩天,忍屈受辱,等待玉散人施展秘術,為妖鳳和她的孩兒消除四九重劫的威脅。

    卻不想,在她們入住的第一天,便著了道。

    玉散人將自家分化的元神注入到剛剛成形的胎兒之中,至於惑神曲的植入,倒算是細枝末節了。由於胎兒靈智未開,他所分化的元神——也就是眼前這位,很輕鬆的藏匿到泥丸宮深處,與胎兒逐漸萌生的意識纏在一起,在後來的兩百多年裡瞞過了妖鳳等人的感知。

    這真是……

    李珣忽然有些感慨,在那個時段裡,玉散人的命運被掌握在鍾隱手裡、掌握在古音手裡、甚至掌握在青吟手裡,唯一缺乏掌控力的,恰恰就是玉散人。

    這與曾經的自己是何其相似!

    只不過,他早受夠了這樣的日子,到了今天,沒有人再能夠控制他,他也絕不會給人這個機會!

    心意萌之際,便如春雷初綻,撼人心魄。堅定的意志通過神識彰顯外化,在漫無邊際的識海中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風暴。剎那間,這一方天地好像整個顛倒過來!

    玉散人似乎又投來了什麼消息,但在這呼嘯的風暴面前,轉眼便給吹散了。

    風暴的衝擊還不止於此,李珣分明感覺到,禁錮他元神的「困龍鎖」竟然鬆動了少許。

    李珣自己也沒料到,本人意志的外化,會造成如此結果,但他絕不會浪費機會,當下他全力鼓蕩元神,不惜自傷,立刻斬斷神識投影的路徑,要與那玉散人的元神徹底隔離。

    在林無憂識海的感應瞬時斷絕,李珣全身一震,被困龍鎖禁錮的元神重新與肉身元氣匯合,水乳交融。

    只是,他元神的震盪不可輕易消卻,影響到元氣流動,當下就損了內腑,一口鮮血嗆了出來。

    他猛力睜目,外間景物盡收眼中,只見水蝶蘭和陰散人都用極驚訝的目光看著他。他苦笑一下,正想說話,忽的覺不對,喉嚨的振動、嘴唇的張啟這些平日裡最自然不過的事卻突然變得艱難起來。

    他像是被扔進了極深的海底,在龐大的壓力下,一舉一動都要花費比平日多出百倍的力氣,而在一次震盪過後,混濁的水流便遮蔽了一切,耳目口鼻舌齊齊失了效力……

    轟然一聲響,他又回到了混沌蒼茫的識海內。

    只不過,這次的識海卻是他自己的。

    之前已化為霧氣的玉散人元神,此時卻凝成一體,笑吟吟的停在虛空中,尚有閒情為他解惑答疑:「你我本就是一體,而這副身軀,亦與你我最為契合,經過小姑娘識海之中的相會,神識接觸,咱們早就是難分難離,你去哪,我自然也就跟到哪。」

    不需多說,只看此刻識海中再度掀起的風暴,便知李珣對此「一體」之說有多麼排斥。然而在這裡,玉散人竟然更增神通,識海風暴掃過,竟是撼他不動。

    「我等很久了……」玉散人笑道:「快點讓我把這冗長的日子結束掉吧。」

    言罷,咒音迸,李珣識海之內風雷大作,玉散人元神再歸於無形,然而那鬱鬱雷音,卻是橫掃識海,響至極處,澎湃震波更是無所不至,而這劇烈的波動,幾乎是以不可抵禦的姿態,再度切斷了李珣元神與精氣之間的聯繫。

    其實李珣現在六識隔絕,本不會有音波過耳,那雷音其實就是玉散人滲透進來的神念之力,可汙染元神、遮蔽本性,正是奪舍的前奏。

    李珣卻是驚而不亂,同樣一串咒言顯化,搖晃的識海中,隨即亮起了十餘個淡金符菉。這是他用出並不太熟悉的玄門定神術,暫時控制住了元神的震盪。

    李珣暫時很難分神去思考,在自己的識海內,怎麼會被身為無根之萍的玉散人元神全面壓制。他只能凝神聚意,困守泥丸宮!不論識海又或泥丸宮,在修道人眼中,雖有差別,但具體修行上,並沒有分得太清,只是在釋玄兩種不同的修行體繫上,運用效果不一。

    每個修士對此都有他自己的體悟,也不論對錯,李珣兼修多門法訣,自然也有他本人的看法。

    在他看來,釋門稱「識海」者,可謂是元神的某種顯化,卻與肉身無干,泥丸宮卻算是「元神」的洞府道場,關礙肉身,氣機相連。

    李珣修身煉神,是以泥丸宮為元神藏儲之根基,以識海為顯化之門,識海若為海,則元神為其源,泥丸宮則是蓄積水源的海眼。

    因而李珣困守泥丸宮,雖然看似落入下風,但只要「海眼」不閉,活水自來。

    這一手果然有些效果,玉散人的如雷咒音一下子弱了很多。而此時他元神一跳,感覺到一線汩汩清流注入進來,絲絲涼意在泥丸宮處一轉,洗滌心神,令他精神為之大振。

    他立刻知曉,這是為他護法的水蝶蘭和陰散人覺情況不對,正在對他施以援手。

    這也正是李珣仗持的最大後盾,有兩位宗師相助,他不信玉散人這廝還能再翻出什麼花樣來!

    當下,他沈潛心神,並不急著借力將玉散人元神驅離,而是扣合虛靜之旨,緊守關竅,以自然化生的途徑,驅辟外邪,務必使玉散人找不到可乘之機。

    他的思路完全正確,玉散人的咒音漸漸不能扣關進來,而且神識清明之下,他甚至隱約覺察到了玉散人的元神所在。

    這時候,水蝶蘭又使出了手段。化蝶歸夢法襲擾心智,攻伐元神,最適合用在此處,隨著她法力侵入李珣體內,李珣泥丸宮內外忽有輕煙繚繞,異香撲鼻。

    水蝶蘭的幻術,最擅以「通感」之道破解神識防線,等受術者覺察到不對,幻術法力已經悄然滲入,傷人於無形。李珣與她心意相通,卻是未受其擾,這迷幻之力卻要玉散人生受了。

    李珣不知道玉散人的元神受到了什麼損傷,但瞬息之後,如潮水般退去的壓力,卻是最好的消息。

    「厲害!」

    李珣不由讚歎水蝶蘭出神入化的幻術修為,然而心思才起,玉散人的神識卻不知通過什麼途徑穿透過來,化為一聲冷笑:「誦祈儀軌,斬迷除幻,去!」

    伴此咒音,李珣心口處忽有一股清涼之氣升騰上來,轉關過竅,直透頂門,猝不及防之下,水蝶蘭透入的幻術法力竟被一掃而空,餘勢未止,只在李珣顱腦竅穴間大放光明。

    此光正而不邪,明而不曜,正是最精粹的玄門清光。玉散人不知用了什麼法訣,竟能驅此光華,如臂使指。

    他將元神裹藏在清光之中,只一閃,便如清風入林,無聲無息滲透進來。李珣元神陡然跳蕩,竟似守不住泥丸宮,關鍵靈竅不穩,週身氣機登時大亂。

    「狗娘養的玉辟邪!」

    李珣已經知道亂子出在哪裡了,他不驚訝,只覺得好笑,玉辟邪也能破除幻術?這麼多年來,他卻一直不知!

    他更好奇的是,青吟賤婢為了讓玉散人順利還魂,究竟還對他下了多少手段?

    泥丸宮守不穩,便擋不住玉散人神識的侵襲,這絲絲縷縷的神識透進來,外顯化為黃鐘大呂之聲,震盪魂魄,務必讓李珣難以自持心神。

    除此之外,玉散人又動了談興:「容器便要有容器的自覺,你本就是我分神所化的肉身,生來便是要為我所用。此時我有困龍鎖固本,有玉辟邪清源,可說勝券在握,你則是沒有半點機會,還在這裡垂死掙扎,有什麼用處?」

    雖然李珣早已明白其中關節,但真的說出來,那種陰鬱壓抑,絕非外人所能道。他強迫自己適應這種感覺,同時咬牙冷笑。

    「機會?你又有什麼機會?這副不滅法體是由我自己修煉而來,裡面每一點精血元氣,都刻著我的烙印,都按著我的意願流動轉化,精氣神三寶渾融如一,不留半點縫隙,你這殘魂就憑著一道困龍鎖也想行奪舍之事,豈不可笑?」

    「你說這軀體是你自行修煉?」玉散人嗤之以鼻,「那你這元胎道體又是如何得來?這副身軀乃我元神滋養、精血顯化,自胎中便帶得先天清氣,這才讓你道行能夠精進神。

    「總歸來說,你那些後天修煉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除非你能將那些先天烙印盡都褪去,否則,這副軀體依然最與我契合不過!更何況……我何時說過奪舍之類?」

    玉散人神識顯化愈飄忽,但李珣可以感覺出來,那種遍及全身,無孔不入的滲透仍在進行之中,不得不承認,短時間內自己還是找不到可以抵擋的方法。

    對面,玉散人的姿態依舊高傲:「小子愚不可及,豈不知那奪舍不過是借屍還魂的三流把戲,與我這上乘度劫秘法,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況且,這裡面還有你至今不悟的關節在!」

    什麼關節?

    李珣明知玉散人是在用言語攻擊他的心防,但這種時候,稍稍的一點迷惑,便會擴散成一片不穩定的薄弱地帶,讓他驚疑不定。

    「你說你精氣神三寶渾融,全無縫隙,那現在,我便應該無計可施,只剩和你的元神正面硬撼一條路可走,哪像現在,困你在泥丸宮中,斷去你精氣之源,風雨飄搖,讓你惶惶待斃?你在我眼中,根本就是條條縫隙、處處破綻,嘿,那坐忘石的法力,可還記憶猶新嗎?」

    「坐忘石!」

    李珣這次當真是壓不住心頭的震盪,思緒不受控制的返溯回去,一直退回到那已經褪了色的記憶裡。

    他記起了在青吟手上,坐忘石大放光明的瞬間,透入顱腦的澈骨寒流,以及那隨之而來,模糊又空洞的印象片斷。

    現在想來,哪一條都驗證了玉散人的言語,但是,那又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防線之外,玉散人輕鬆的將訊息透進來,不費半點力氣:「看得出來,那時候你應該還沒有進展到元神顯化的地步吧!你那時識神未靜,元神不出,坐忘石的異力固然能夠使人得三生之經緯而忘之,對參悟大道極有裨益,可是畢竟翻覆識海,動識神而驚元神,也就一定會在你的元神上留下痕跡。

    「不管你日後修到怎樣的境界,那痕跡也是歷久彌新,無可遮掩,對我而言,那就是……」

    不等玉散人說完,李珣便冷笑起來:「你們連我拿著一塊坐忘石上山也能算得到?」

    「上山?」

    玉散人也愣了一下,顯然,李珣的經歷與他所想的有些差異。

    但這時候,李珣也反應過來了:是了,還有一塊坐忘石,就在青吟小屋的抽屜內,他曾見過祈碧師姐用它照明,前段日子甚至還看到了那玩意粉身碎骨的模樣……

    原來,那也是為他預備的!

    想到那塊粉碎的石頭,李珣不由苦笑:原來,我還真的幫他們省了點本錢!

第七章 夜壺

    心志動搖中,李珣更的抵禦不住來自玉散人的侵襲,在這時候,玉散人的語氣又和緩下來。

    「你仍是不明白……度劫之術,要的便是自然歸化,天衣無縫,否則靈肉不諧,過得今日,也過不了明日。

    「我既然有信心施得此術,並非是認定在元神穩固、意志堅韌處遠勝於你,而是憑借精心準備,步步為營,從決定使用照鏡分身的那一刻,我便開始佈置,至此已有兩百年……而你呢,一刻鐘之前,可曾想過有我的存在?」

    仍是擾心之辭!

    李珣心裡透亮,可是就是忍不住聽下去。

    玉散人似乎陷入了一個非常興奮的狀態中,連元神的侵擾都減緩下去,只是透過神念滔滔不絕:「最初的計劃倒沒有這麼複雜,畢竟,幾百年前的佈局,算計再多,也不可能算清你的每一步。

    「事實上,我曾想過三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我會一直縮在那方寸之地,陪一個神智不全的小妮子,直到瘋掉……卻想不到,不到兩百年的時間,便有這天賜良機!」

    李珣相當不適應玉散人眼下這姿態,雖然他對玉散人這號人物從來也沒有好感過,但傳說中,這位終究是以風儀氣度聞名於世的第一流人物。像是天芷上人這樣與玉散人深有仇怨的,在描述其言行時,也不自覺的有些佩服之意,如此人物,又怎麼會是眼下這副癲狂的模樣?

    識海中,對峙的元神陷入到一個非常古怪的狀態中。侵蝕與抵禦的攻防固然每時每刻都在進行,但佔據主流的,卻是大量的訊息投送,即使玉散人非常高明的將這種訊息投送與侵蝕元神結合在一起,卻仍然顯得荒謬而不真實。

    對此,玉散人並未感覺到,他仍然陷在那莫名的激動情緒裡:「你不明白別人的難處,這兩百年裡,所有人都在等。我在這方寸之地寂寞度日,阿音也要等,她必須等到鍾隱飛昇才能動計劃!我還知道鍾隱要等個怎麼樣的契機,可憐我那乖侄女,空自積著一腔抱負,誓要將此界打個倒顛,卻還要看著別人的臉色,可笑之至!」

    「等到鍾隱飛昇之後?」

    李珣清楚記得,散修盟會出世,是在鍾隱飛昇前的數月……

    在某種程度上,玉散人與李珣也算是心意相通,笑聲驟起:「從嵩京回來後,小姑娘可是在阿音耳邊說了不少關於你的事,隨後不久,她便在坐忘峰上見了你,效果真是立竿見影!」

    稍頓,玉散人便迫不及待的徹底揭開答案:「按照與鍾隱的約定,阿音要在鍾隱飛昇之後,才能開始她的計劃。而鍾隱又和我那乖乖吟兒約定,待我轉世重生、與他二人相見,且又具備立足的資本之後,他便不能再強駐此界,必須霞舉飛昇。

    「嘿,如此互相勾連,最關鍵的便是這具肉身!阿音是何等聰明的人物,既然見了這肉身,鍾隱的打算必然瞞不過她,至此才有散修盟會起於北極的大手筆,也就是逼著鍾隱快快滾蛋!」

    玉散人說著,便哈哈大笑,他已經直接把李珣給無視了。

    現在的玉散人眼中,只有即將擁有的光明未來:「阿音的心思我最清楚不過,若她知道小姑娘的泥丸宮內還藏著我的分神,斬草除根之下,這具肉身必然不保。但她既然從鍾隱那裡知道所謂『真相』,這狠手,卻是不會使出來了。看看後面的日子,你不覺得,她對你這樣一個心思深沈的小子,未免太過看重了嗎?」

    與玉散人相反,李珣是愈的沈默了,對玉散人喋喋不休的言語,全無回應。而玉散人仍在不停說下去:「其實這些都沒什麼意思,你只需要知道,當棲霞自人間界回來,說起關於你的消息時,我有多麼的興奮!我受夠了穿著小姑娘的外衣,在那群女人面前扭捏作態的模樣,所以,我立刻拉上青鸞,跑到人間界,要取回這具肉身。

    「其實,早在嵩京城裡,我便有個極好的機會,那時你修為淺薄,心智不堅,只要下手,融合之事便水到渠成。所以我暗示小姑娘送你冰風寶珠,那裡面的天冥化陰珠乃是我早年收藏,極為隱秘,便連古音也不知曉。

    「我想以你當時的修為,若是不自量力,祭煉此珠,必然會受到寶珠反噬,只是沒想到你小子運氣極佳,竟得了幽魂噬影宗的傳承,轉眼把珠子煉了去……這賊老天與我為難,我認了!」

    說是「認了」,但那切齒之音,通化神念的顯化,卻是清晰的傳導進來:「嵩京失手,我也就失去了在你成氣候之前,直接剿滅元神,拿回肉身的最好機會。此後,我必須創造條件,使你和這小姑娘溝連元氣、神意交通,以便彼此元神碰觸,供我施展神通。」

    李珣越聽越明白,想不到他早被算計。

    玉散人一邊說,情緒似乎也隨著回憶波動:「有段時間,古音不是慫恿妖鳳招要你為婿嗎?若是這樣展下去,事情倒也容易許多了,只要你與林無憂成親,你倆合籍雙修之日,神氣交通,我取回肉身便可以順理成章,只是,想不到這事也旁生枝節,妖鳳、青鸞與古音反目,這結親之事也就再無可能。

    「我本來已經快要絕望,還好,我那好侄女,真的使出了鍾隱傳她的禁製法。她要引動鍾隱截流的四九重劫之力,必然要借助林無憂這個誘餌,也就必然要在小姑娘身上刻畫禁紋,她從青吟手上拿到了禁制全圖,只以為那是鍾隱的手筆,卻不知那幅畫裡還有青吟埋下的困龍鎖手段!

    「困龍鎖沒什麼了不起,可是,那卻是乖乖吟兒傳遞進來的消息。我二人對阿音的計劃最是清楚不過,自然知道該怎樣配合,想來,你神念透進小姑娘的識海,應該也是她多方引導才對吧!」

    對此,李珣無言以對。

    現在想一想,青吟自東海現身那一刻起,雖然行蹤詭秘,卻是一開始便將自己的注意力牽引過去,隨後步步落子,幾乎都是牽著他的鼻子走,順理成章的將林無憂納入到他的視野,還丟出香餌,引誘他心甘情願的將神念投射到林無憂識海中……

    若不是對他性情行為瞭若指掌,焉能如此?

    他心中不免沈鬱,對此,玉散人感覺得再清楚不過,神念繼續透進來,行侵蝕之事:「再掙扎有何用?有坐忘石造成的刻痕在,你那元神先天受我克制;後天算計,你也不比我準備周詳;到現在,你困守泥丸宮,只是等死。如此狀況,不過就是守著一口氣,不願就此靈識消散而已。

    「既然這樣,我願意給你機會,若你還這副肉身與我,我便讓你去林無憂那邊奪舍,小姑娘根骨絕佳,只是自身靈識萌生之際受我元神壓制,至今不過是幼兒水準,便是不吞吃掉,也極易操控……說起來,你不覺得,這小姑娘對你很有好感嗎?」

    說著,玉散人便忍不住笑了起來:「我在小姑娘的靈識裡動了點手腳,讓她對你生出親近之意,她靈智蒙昧,一旦有了好感,便極易引導,說不定你移神過去,她就自願將肉身讓給你了呢?」

    說著,玉散人便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主意當真極妙,你佔了小姑娘的肉身,繼續修行也好,乾脆兵解轉世也罷,雖然艱難,卻還是一條活路。照我的意思,你真不如在女兒家身子裡過段日子,看看是不是像我一般刻骨銘心……」

    笑音已經走了調,刺耳得很。李珣保持沈默太長時間了,似乎已經忘了如何說話,任那笑音在識海內迴盪,直到泥丸宮內的靜默蔓延出去,緩緩扼住對方的脖子。

    不知何時,笑聲消減,李珣這才緩慢的將神念透出,外化成音:「我一直感到很奇怪。」

    顯化的神念具有前所未有的穿透力,撕開了周邊玉散人的封鎖,清晰呈現出來:「鍾隱那廝絕不是瞻前顧後的綿軟性子,可是無回境事時,他竟然沒有一劍把你殺了……現在,我差不多明白了。」

    玉散人沒想到,李珣反應如此奇怪,一時間竟沒有辦法壓制,只能任那意念化為天地間宏大的衝擊,席捲過來。

    「你……真的是玉散人嗎?」

    一句話若天外飛來,彷彿帶著鬱鬱雷音。李珣驀地放聲大笑,笑聲在此無邊的虛妄空間內迴盪,一波更勝一波,讓整個天地都搖蕩起來。相比之下,玉散人的嘲弄根本就不算什麼了。

    根本不給玉散人回應的時間,李珣已經破口大罵:「狗屁的玉散人!天下人所知的玉散人,雖然貪花好色、毀人名節,卻還有個宗師的身份氣度,那位玉散人,早在無回境的當胸一劍後死了個乾淨,自此以後,留存世間的不過就是個自怨自艾、乞食討生的廢物!

    「你勝不過鍾隱,不思精修苦練,一雪前恥,卻只是靠著奪舍轉世這等邪門歪道,妄求一步登天,為了這個,你姦汙親侄女不說,又把主意打到一個懵懂孩童的身上……」

    李珣冷冷一笑:「堂堂七尺男兒,竟然縮在一個女孩體內,蠅營狗苟,搬弄是非,前世的倜儻風流全糊進了爛泥塘裡去,如此卑鄙齷齪,骯髒下流的無恥之徒,也配叫玉散人?

    「相較之下,縱然其他二散人都成了傀儡一流,也必將羞與你這等人為伍,對了,前面你說容器……我倒覺得,這肉身當盛酒的杯子也好,盛飯食的盤碟也罷,只要不是裝屎尿的夜壺便成!」

    「夜壺」之論一出,識海剎那間化做熾熱的岩漿湖,裡面沸騰翻滾,儘是玉散人有如實質的殺意。

    沒有人可以忍受這樣的羞辱,已經陷入極度興奮狀態的玉散人尤其不能!

    那一瞬間,李珣幾乎以為泥丸宮要在對方的衝擊下碎掉了,劇烈的震盪透過這裡無所不至的氣機連接,轉眼遍及全身,只此一記,李珣的肉身便又遭重創。

    然而,李珣卻是不驚反喜,玉散人過於激烈的攻擊,非但暴露了他元神真身所在,而且連他攻擊的方式也一併暴露出來。

    困龍鎖,仍是困龍鎖!這個由青吟親手設計的禁法並不像玉散人所說的那種「小小禁制」這麼簡單,玉散人乃是憑借這一禁法,聚攏法力,再行攻擊。

    看起來,短短時間內,玉散人已經將這禁法煉化在自家分神之中,名二實一,自然如臂使指。

    李珣先前未慮及此處,仍是以神識攻防的方式相抗,再加上自身先天劣勢,自然處處受制。尤其玉散人在長篇大論之際,代表困龍鎖玄奧的神識刻痕已經無聲無息的探入識海深層,密佈其間,幾乎將他的泥丸宮外層徹底封鎖。

    隨著玉散人神識侵襲的路徑不斷切入泥丸宮內,若真讓此禁制遍佈泥丸宮內外,李珣的元神便成了困在網上的飛蟲,再也掙脫不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玉散人將他吞吃乾淨。

    「不愧是至親叔侄,敢情都是屬蜘蛛的。」

    莫名生出這種心思,李珣又是大笑,雖然眼前形勢惡劣至無以復加,他的心境反而愈是純粹安然,不提玉散人想用禁法困住他的愚行。單只是這坨醜物,他又怎會輸了?

    李珣身邊,陰散人和水蝶蘭都已經認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均是神色嚴峻。此時李珣元神受困,識海亂作一團,根本無法向她們傳遞消息,還好,二女都是歷練豐富之輩,雖驚不亂,即使對內裡的環節不甚清晰,幾次試探下來,卻是抓到了一個關鍵之處。

    先前水蝶蘭施展幻術,卻被識海內的玉散人元神,借助玉辟邪之力輕鬆破去,但也因為這樣,二人卻是現了這裡的法力流向和其中因果。想來李珣不至於蠢到將自家的助力破除,如此,玉辟邪受人驅使的事實,便清晰呈現出來。

    神識交流是何等迅之事,玉散人雖是長篇大論,喋喋不休,但外間時刻也就是眨眨眼的工夫,這裡水蝶蘭和陰散人已有了決斷。

    早時,李珣為了破除玉辟邪對血影妖身的干擾,將玉辟邪嵌在左胸之上,此時陰散人便彎指如勾,硬生生插進李珣胸口,破開其肉身的自我防禦,要將嵌入胸肌中的玉辟邪生拽出來。

    這時,正值李珣堅定心志,奮起還擊的當口,玉散人為了鞏固自家元神,正欲急抽取玉辟邪上的玄門清氣為己用,卻忘了天底下還有釜底抽薪這一招,全無防備之下,後力不繼,困龍鎖的運轉略有不暢,李珣則抓住機會,趁勢鼓蕩元神,激起神識如劍,硬生生在禁制的最薄弱處撕了道口子,然後,他不再死守泥丸宮,而是……

    跳了出來!

    神意變化之間,雖人身亦是一大世界,泥丸宮與週身神氣節節相通,便如人身大世界之的中樞,元神在此,便可控禦全身,掌握世界生衰變化,然而以眼下的局勢,玉散人神念滲透無所不在,即使李珣死守其中,也早晚受其侵蝕,不由自主。

    所以,李珣乾脆跳出來,以他對禁法的絕對自信,準備強攻這層禁制,務必斬斷玉散人元神神通的根源。

    不只如此,他還有另外的打算。

    玉散人果然沒有料到李珣竟然決絕至此,再加上玉辟邪的玄門清氣供應突然間斷去,一個失措之下,便從掌控全局的快感中跌落下來,一時為之大怒。

    李珣卻不管那邊的邪火,只是駕馭元神,一股腦使出曾經學過的所有神通變化,將那一線缺口,擴得更大。玉散人元神在識海呼喝如雷,只管統禦禁制,要將李珣困住,卻忘了趁機搶佔泥丸宮,還李珣一個釜底抽薪的手段。

    天平悄然向另一個方向傾斜。

    李珣心神愈平靜。元神本就是先天之靈,生於渾綸太虛中,非同於後天識神。修道之人,蓄精煉氣,純化元神之後,或返虛成嬰、或神馭天地,雖是漸漸將元神由虛而實,生就神通,可那先天性靈,卻是不會變的。玉散人邪火升騰,最易蒙昧真性,而李珣由始至終,都護得靈明不失,如此相比,更是高下立判。

    當然,李珣不會忘記他的先天劣勢,由於坐忘石的緣故,李珣的元神分外經不過玉散人的衝擊和侵蝕,跳出泥丸宮後更是如此,他一開始定下的,就是一個無視所謂「防禦」的對攻策略。

    在衝開「困龍鎖」的束縛後,李珣很快尋回了一些與肉身精氣的聯繫,同時他也現,玉散人還沒有徹底瘋掉,在侵蝕他元神的過程中,這傢夥也積極收攏他肉身的氣脈肌血,為完全控制肉身作準備。

    不過,李珣意外的反攻,還是打亂了玉散人的步調。

    不知多少次追逐攻擊之後,玉散人總算從邪火燒心的狀態中稍微清醒過來,現了他現階段最該做的事。

    當下,玉散人元神一斂,撲入已經空蕩蕩的泥丸宮,要搶奪這具肉身最核心的控制權。

    然而此時,李珣已經控制住了最關鍵的幾處氣脈竅穴,趁著玉散人忙著貫通百節之際,元神投注,轟然一聲,點燃了那處心頭血。

    汙濁的血光蓬然閃亮,生就透蝕爆燃之力,瞬間貫穿全身。

    日夜受此無上天魔淬煉的肉身如斯回應,一切骨絡肌血,被火光一卷,嘶嘶透亮,迸射出暗赤虹光,由實轉虛,化為一團血霧,在虛空中翻滾不休。

    外間,陰散人正用力拔出李珣胸肌內的玉辟邪,忽聽「蓬」的一聲響,手上失了阻力,反帶起一道血光,她剛穩住身子,便見血色長虹平地而起,瞬間破開霧隱洞天的屏障,破空飛去。

    見此情況,陰散人與水蝶蘭也不多言,同時力追上。

引言 使用道具
herjiann
王子 | 2011-11-14 12:13:49

第十九集 塵埃落定
第一章 應劫

    高空中,清溟已經瀕臨極限。

    清溟是四九重劫後才晉陞真一境界,論修為醇厚,差了厲斗量不止一籌,直面非人的強壓,能撐上小半刻鐘已經是相當了不起。

    到了後來,任何一點兒力量的增減,都會造成清溟劍幕的極大震盪,他已經完全陷入古音的節奏裡,想脫身都極為困難。

    也正因為如此,他對火球脹縮的幅度極其敏感。

    隨著又一波劍氣揮出,青煙障前的強壓忽然以極快的度衰減,清溟幾乎本能的停止放射劍氣,卻抵不過壓力轉換的錯位感,嗆出一口鮮血,內腑免不了受到創傷。

    一切光芒都迅黯淡下去,虛空中空蕩蕩的,溫度卻再上升了一個層級。注目前方,只見龐大的火球正穩定堅決且大幅度地向內凝縮。

    龐大火球偶爾一次的反向激盪也是輕微得很,卻又放射出讓人皮肉焦枯的高熱。

    火球表層噴射出來的焰尾,似乎也被某種吸力控制著,呈現出扭曲的弧線盤繞在最外層,偶爾一次甩擊,火光的顏色都似淡了一些,透著淺淺的青光。

    「凝斂至了極處。她接下來會怎麼做?」

    似乎是設想的最糟糕情況出現在眼前,以清溟的修養,一時間也為之茫然,不自覺回眸看向洛歧昌等人,想得到一點兒提示。

    只是,旁人又哪有什麼好主意?

    劍氣的嘶嘯聲徹底止歇,高空中只剩下火球緩慢轉動的隆隆轟鳴,這是由內裡無數火焰廝磨、元氣炸裂和千萬個類似的聲息集合一處,方最終形成。

    無形的震盪碾過諸位宗師的心頭,逐分逐分地消磨他們的意志。

    「鏘——」

    心照法劍歸鞘出一聲清鳴,清溟以他的方式擋住了這一波侵蝕人心的音殺。

    此界修士之間,膽色的差別當然存在,可凡是邁入真一境界的,卻絕不會有一個孬種!

    沒有相應的覺悟,又豈會有如今的層次!

    半成居士移到洛歧昌身邊,遙望前方孤伶伶停在虛空中的清溟,微笑道:「我歷劫十餘次,唯有這回別開生面。」

    洛歧昌回眸看向這位與他有千多年交情的老友,同樣笑道:「確實比四九重劫來得有趣,也做得乾脆利落。」

    一番話裡終究還是感歎自家準備不足。

    半成居士笑容收斂,正色道:「劫關至矣,老弟。一劍在手,何愁不能破劫功成,驗證千載修行?」

    「這是自然。」當世劍皇濃眉揚起,言語中現出一貫的傲岸雍容,「虎兄看我破功!」

    便在此時,火球的核心處,古音溫和婉轉的聲音透出來:「天功已過,功煞盡入我手,古音不才,願身化功關,與諸宗道友並證天道好壞,亦觀這天地改換、江山移位的雄奇景色。」

    話中字字清晰,如珠走玉盤,周圍幾個真一宗師都聽得真切,然而古音談話的對象卻不僅僅是他們,其餘音裊裊,化入虛空之中,緲緲間,若有若無,瀰散四方。

    再去細聽,便有一波細若蚊蚋的低吟,漫入耳際,沒人能辨清內裡轉折,可那層話音卻是清清楚楚地透進來,直抵心田,以諸位宗師的心靈防禦之嚴密,竟也無法阻止它的滲透。

    「天地微聲……這古音難道真是駐世天人,落地金仙?」

    高空諸人自然清楚,在古音開口聲之際,天上地下,一切元氣,無論是遊離於天地之閼,又或深藏於林木、土壤、水流乃至人身之內,都微微響應。

    諸般回應或許極其細微,但億萬之巨的規模集合在一起,足令天地為之變色,這也正是所謂「天地微聲」的由來。

    如此神通,此界向來少有,一般只有在大修為之士白日飛昇之際,才會表現出來,最近的自然就是鍾隱那回。

    想想眼前站立的人物,就是鍾隱那般的存在,諸位修士心中,哪能沒有感歎?

    不過,古音此神通的目的,卻也不只是示威而已。

    餘音未盡,極遠天地交界中,有人哄然長笑,滾滾聲浪以絕大氣魄奔流而來,彷彿是天際刮過的颶風,又像是大海之上飆揚的巨浪,論神通,或許不及「天地微聲」之玄奧,但氣勢充沛,竟然也能稍與古音相抗衡。

    竟然是鯤鵬老妖!

    難得這妖魔能越挫越勇,還敢再現身出來。

    天空中,有些人是這麼想的,不過,還有人看得更深一點兒:鯤鵬早早隱身在側,莫不是要收那漁翁之利?

    還是說,只不過古音開口,天地微聲,方圓千里一切元氣波動均無所遁形,這才把他揪了出來?

    不管怎麼說,以眼下的情況來看,鯤鵬必然是站在諸宗修士一邊,再不濟,也不至於拖人後腿,幾位宗師心裡並沒有什麼波動。

    笑音未絕,鯤鵬老妖龐大的身軀已到近前,他在一旁藏身已久,對此地局勢洞若觀火,一來又是一陣大笑:「古音你果然才情天縱,是要在這兒把我們斬盡殺絕麼?」

    他嘴上似嘲諷又似示弱,氣勢卻半點不讓,還明明白白顯出與諸宗修士同仇敵愾之意,確定了自家的陣營。

    古音未及回應,便見又有一個人影電射而來,身型較鯤鵬稍小,卻也是雄壯傲岸,正是剛才被古音重創的厲斗量。

    這位正道宗師臉色蒼白,雙眸神光卻並未減耗,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此地竟然無一人能看透他的傷勢到底如何,只知他必有再戰之力。

    「七人合力,可破得此劫麼?」

    在場眾人不只一人心中這般想法。

    在此時,鯤鵬老妖又笑:「我從東海上來,只見那大好局面,此刻已經支離破碎,沒了天劫之力,又沒有你坐鎮中樞,十萬散修便如十萬豚犬,任人宰割,轉眼星散……」

    這話說出來,幾位牽掛宗門的修士心下都是一鬆。

    哪知高空中又生變化,包圍著古音的大火球出「空空」的響聲,隨即外層分裂,千萬道炎流集合成六片火焰鑄就的巨大花瓣,緩緩綻開。

    花瓣一層未絕,二層繼起,如是接連九層,間有火星耀躍,瑰麗華美,扣人心弦。

    諸位宗師對這華麗外表並不看重,卻很想看出其中是否有著天心變化的內蘊,故而看得十分用心。

    九層赤火蓮瓣綻放之後,中央處現出古音久違的身形,依舊一身白衣,頭上的髻卻已打開,青絲披散,難得根根柔順絲滑,輕攏在肩背處,清幽婉約。

    火光仍未散盡,只在女修周圍形成一圈由細碎火星鋪成的光帶,映襯嬌顏,令人目眩。只是,古音的眩目神采從來不在容貌之上。面對鯤鵬老妖的嘲弄,她淡淡回應:「有銷煞之陣以來,已斬得宗主兩位、真人修士二十四人,重傷者若干,東海妖聯亦是聚而復散,足矣。」

    一句話非但噎住了鯤鵬老妖,還讓周邊幾位宗師心中滴血。

    古音仍不罷休,她星眸閃亮,逐一從諸位宗師臉上掃過,面上竟然顯出歡喜之意:「我本是要在玄海以候諸位,卻不想事態激化,只能在東海倉促佈置,還好,雖然意外頻出,老天終未欺我太甚,還是給了一次機會。」

    沒人去問「什麼機會」這種愚蠢的問題,只是各自調勻氣息,澄澈心境,以備不久之後的生死大戰。

    只是,在古音附近,天地元氣乃是以一種非常桀驁的姿態運轉不休,由此生成的無形斥力,極大的干擾了諸位修士的氣機流轉,諸人恍若陷入泥潭,有力難施。

    高空中諸人都是掌控氣機,利用天地元氣以形成自我領域的大行家,卻不想臨到頭來,反被古音以同樣但更為高段的法子克制,心頭都是凜然,更覺出古音對其所擁有龐大力量的控制力,已遠出他們的估計。

    此時,古音微微仰頭,似在觀察天色,旋又笑道:「早些年,我因一大憾事,反思此界運轉之理,又與一位大神通之人探討切磋,得出一個結論。」

    「諸宗分立之初,百家爭鳴,群星閃耀,有人道弱水三千,僅取一瓢,足以印證天機至善;而宗脈代傳之後,人心不足,證道猶嫌不足,還欲惠澤百世;再傳則又覺旁道無盡、又覺弟子稀少、又覺用度不足……紛紛雜雜,濁流四溢。」

    「而自三十三宗定型,數萬年來,通玄大勢,全無變更,死水一潭,便是濁流,也興不起來,人人只道天下本就該如此,卻不知三十三宗之外,還有別樣天地!」

    什麼樣的天地呢?

    人們都想知道古音展望的前景,至少他們想知道,那所謂的「別樣天地」究竟有怎樣的魔力,可以讓古音不顧一切,掀動這驚濤駭浪!

    古音語氣並無變化,隨道:「通玄界足有百萬修士,但憑機緣天分,以向道之心,搏升仙之門……」

    「除了五門閥,還有幾個?」每個人心中都有這個疑問,但只有鯤鵬老妖無所顧忌,直接開口打斷古音的言。

    古音並未正面響應,只是伸手輕掠被夜風吹亂的鬢,微笑道:「若非你人心不足,圖謀獨霸散修盟會,否則,你倒是最應該留下來的那一位——東海妖聯的構思固然了無新意,卻能承載野心,可為門閥之外,最有益的補充,讓這些門閥也有興衰成敗,也能更換新血。」

    鯤鵬老妖又是冷笑,似是不屑,卻沒人能真正看穿他心中所想。

    古音的言語再無「天地微聲」的神通,卻是字字句句透入諸位修士心底:「門閥大宗,一枝獨秀,卻無法侵佔此界偌大的資源。散修妖魔即使只是一盤散沙,若七妖、三散人之輩多有,且散修盟會、東海妖聯乃至百工堂之類的聯盟行會存世,也能與其威勢相抵。」

    「那時候,修道之人遍及天下,潛心修煉也好、圈地劃治也罷,只要門閥不永存、聯盟不永固,彼此起起伏伏、生生滅滅,不需要再為傳承而煩憂,因為隨著修士、聯盟、門閥的變更,彼此之間的磨礪碰摘,會有無數更精彩的修行法門出現,使修士更接近大道玄機,讓這一界更具備活力,那才能稱得上修行之盛世、無枷鎖囚困的大逍遙!」

    說著說著,古音似已沈浸在自己所描述的情景中,星眸微瞑,連話音都輕柔下來。

    周邊幾位宗師都覺得心中有說不出的慌亂,古音所言,這裡幾乎沒有人願意聽,可也不知這話裡有怎樣的魔力,入耳入心之後,偏生有種躍躍欲動之意萌出來。

    他們必須要承認,僅就個人而言,那是一個比現實要更為精彩的世界,雖然他們不相信,這個世界有存在的可能。

    厲斗量與清溟對視一眼,忽爾一笑,他們本就是放下宗門塊壘,預備以身應劫的,如今聽聞此語,竟覺得最後一點牽掛之心也洗磨乾淨,一時間道心澄澈,纖塵不染,縱有傷員,也未有窒礙。

    他們又將視線轉向古音,恰在此時,女修睜開了眼睛,看到了周邊諸人意味各異的神情,也是莞爾一笑。

    此時雖深夜,但古音無量光海未放,笑容綻開之際,恍若琉璃世界盛開的曇花,奪人魂魄:「這般逍遙日子,我必然是見不到了,其實,便是明天早晨的太陽我多半也無緣得睹。在這夜裡與諸位道友率先開啟新局,為這早該零落破碎的陳舊天地餞行,如何?」

    話音落下,高空之上,陡然大放光明,璀璨雷光撕裂高空稀薄的空氣,直擊古音頭頂。

    萬里雲層鋪在腳下,雷光卻從頭頂上來,這顯然非比尋常,而是天殺機,劫引九霄之雷火轟擊下來,而此雷又只是個引子,雷火爆燃之時,高空中諸多修士均清楚地感覺到,某種令人窒息的力量正破開九天封界,探出頭來。

    沒等諸修士品味出其中詳細,雷火已在古音頭頂炸響,出奇的沒有電光濺射。

    只見古音伸手虛握,滿溢的電光彷沸流入了一個封閉的管道,嗡嗡之聲大作,間有電勁劈啪撞擊的脆響,轉瞬間,古音手中握住的已是一把電光鑄就的赤紫長槍。

    周邊諸人尚驚訝於這一手凝功雷為己用的本事,古音素手輕顫,赤紫電光再度變化形態,如靈蛇般抖動,在清晰的氣爆聲裡化一為七,電光凝束如尖針,分別刺向七位宗師人物。

    電光在古音的操控下,似一條沒有長度限制的長索,鞭撻四方,而其中更蘊藏著某種天心殺伐之意,隱然與諸位宗師的氣機勾連,生出極大吸力,令人欲脫不能。

    雖是如此,一道雷火分化為七,其中力量對諸人而言已不算什麼,便是受創如厲斗量、清溟,也沒有移位,硬接了下來。

    只有鯤鵬老妖表現出與體型殊不相配的謹慎,大笑騰身而起,以魚龍變化的手段讓過電光一擊,看著是避免一記硬撞,其實破開那層殺伐之意的束縛,較之硬擋消耗大了何止十倍?

    「畢竟不是同道中人。」

    時至如今,還站在這裡的諸位修士,無不是心有決斷,要在這裡破關度劫,見鯤鵬的模樣,難免看不過眼。

    不過,正面的衝擊卻也將鯤鵬老妖掀動起來。

    鯤鵬不接雷火便能藉著魚龍變化的勢子先一步動,當下,萬丈高空中捲起一陣颶風,鯤鵬絕雲氣、負蒼天的宏大氣魄,強行撕裂周邊由古音主導的元氣流向,朝女修碾壓過去。

    此時,古音手中電火已盡,她只是駢起右手食中二措,也未見如何作勢,虛空中熱浪飛捲,淡紅刀芒飛射而出,所過之處,光焰升騰,氣爆連連,更有淩厲火毒透體而入,減蝕元氣,霸道無比。

    鯤鵬老妖咦了一聲,卻是驚訝古音的手段與平日不同。

    當然,此時的古音早就遠人們想像的極限,拿出什麼手段都是理所當然。除鯤鵬之外,厲斗量等人沒有急著合攻,而是催神識,掃瞄古音周邊,想找出她運轉劫煞之力的關鍵。

    此時,另一波灼熱火力陡然漲開,生成的熱浪在眾人頭皮上抹過,雖轉眼被護體真息抵消,但蘊含其中的濃厚煞氣卻恍如一盆冰水當頭倒下。陽極陰生,那寒意透股刺骨,無視一切防禦直抵眾人心頭,論威力,絕不比之前風災陰獄遜色。

    如此劫煞……

    清溟心有所感,仰頭去看,視線越過古音身外明光生成的輦環,只見得廣袤夜空如玄黑錦緞鋪展開來,間綴千萬枚星辰,美不勝收。

    只是在此錦緞之上,不知何時,開了一個缺口,似乎有憊懶頑童在上面玩火,華美錦緞轉眼被火舌舔出一個小洞。

    赤紅的火邊向四方延伸,不過當缺口擴展到某個程度,擴張的趨勢驀地中斷,同時缺口中心一點金光透射而出,這光似有靈性,來回掃射,吞吐變化,在夜空中烙下奪目的痕跡。

    隨著金光投射的角度變化,清溟忽然覺得冥冥中似有一雙眼睛,穿透一切障礙,扣緊了他的氣脈流轉,隨之時時變化,那種穿透之力增強到極處,他甚至覺得自己被赤裸著扔到萬里冰原上,寒意浸透,無可抵禦。

    如此感覺清楚呈現之時,他脫口而出:「金眼火劫?」清溟之所以反應那麼快,是因為明心劍宗四法三決裡那「流火赤金瞳」的法門,便是某位宗門前輩觀此天劫有感,而創出存世的。

    此法以法眼觀大地,透析劫煞流動,除了專門修煉此法的修士外,宗門內幾乎所有臨近度功的高手,都要以此法作為輔助法門,以增度劫的勝算。

    清溟當下開口喝道:「金眼火劫可控三界一切火,尤擅激心火毒焰,引人自焚,諸位道友小心!」

    話出了口,他猛又一怔,金眼火劫雖然淩厲,卻屬「身劫」之列,乃是修士個人天人交感時引的劫數,怎麼現在看來,大有「殺劫」的狠性,竟把所有人都罩了進去?

    他目光再轉,見到遊走自如的鯤鵬老妖時,心中立有所悟:果然是老奸巨猾,那雷火竟然是接不得的。

    等不及他再深層考慮,劫煞已落。

    這波劫煞沒有奪目的光華之類,清溟只覺將身上一沈,又像被鎖在了一個緊促的空間內,真息運轉碰上了莫名的阻力。

    那並不是說氣血流動被強制放緩,而是在其流動過程中,好像與血脈血管生了劇烈的摩擦,好比是手心急搓動那樣,出異常的高熱,到了後邊,甚至就要燃燒起來。

    清溟寧願相信那是幻覺,但是肉身的回饋沒有半點兒虛假,他還沒有催劍氣,週身氣血便已經沸騰,內腑的傷勢受其牽動,更有惡化的傾向。

    果然是心火毒焰。

    清溟曾經見識過李珣燃血元息的威力,那也是蒸人身氣血的霸道魔功,但那仍有跡可循,有法可擋,不像這天劫催的火力,起落間,競連半點痕跡也無,讓人不知不覺就著了道兒。

    不過,當他環目打視,見其它幾人,情況似乎並不一致,厲斗量與他一般,進退維谷,想來也已中招,但洛歧昌、半成居士等人卻是氣機運轉自如。再看頭頂上,更遠處的羅摩什和褚辰也是如此。

    至此清溟恍然明白,這波劫煞乃是趁虛而入,在他內腑受創,邪祟暗生之際引燃,倒不是真的無形無跡。

    知其來由,便好辦了。

    清溟也不急於搬運真息,而是澄心凝神,使氣血天然流動,滋養臟腑,修為到了他這種境界,肉身已近乎不滅法體,只要精血不虧,未被異類真息盤踞體灼,傷勢便恢復極快。

    他之前受傷,純粹是控制不住劍氣走向,等於自己傷了自己,靜下自療,便沒什麼難處。

    在清溟壓制傷勢的時候,鯤鵬老妖魚龍變化已使到了極處,與古音的距離越拉越遠,至此已在十里開外,然而那高空風暴,卻是越刮越烈。

    周圍都是明眼人,知道這妖魔是使出厲斗量和清溟故技,與古音爭奪周邊天地元氣的主導權,迫使古音提振氣勢。

    畢竟不管女修使出什麼手段,天頂上那金眼火劫仍是以她為第一目標,其它人難受,她承擔的壓力只有更重。

    清溟雖然暫時行動不便,腦子卻一直沒有停過,他盯住古音的身影,見其與鯤鵬爭戰,竟然又要陷入到之前僵局中,不免心生疑惑。古音雖放大言,手段卻比預想中來得尋常,還有,那金眼火劫也是不慍不火。

    本來這引動心火毒焰的劫數,正是針對古音來的,古音吸納天地功煞近乎貪婪,雖不知她究竟是用什麼法子,但如此巨大的能量積蓄體內,便如竹簍盛油,一把火點上去,便要給燒得連灰也不剩。

    然而那效果卻沒顯現出來。

    又或者是……

    清溟眼前忽地一花,之前就定在瞳孔中央的古音身影就那麼憑空消失,有與無的轉換是如此劇烈,以至於他腦中都感到了眩暈。

    本來的遲滯局面,也在此瞬間之後,轟然潰散。

    清溟仍未從激變中醒覺,虛空中又是一聲沈悶的氣爆,那是他身後的洛歧昌挺劍接住了古音一記全無先兆的突襲,緊接著,他的耳朵便被接連不斷的氣爆聲攻陷。

    這一連串的爆音源頭,遠近不一,近的只在二十丈外,遠的卻過十里,只一瞬間,古音便同除清溟之外的所有宗師各交手一次。

    當這音波橫掃過來,前後交叠,高低頓挫,乍一聽來,倒像是一截短曲,雖是震耳欲聾,卻是出奇和諧。

    清溟略諳音律,只覺得這一連串氣爆聲音調激越,如浩蕩江水,在高山峽谷中鳴響,湍流迴旋,雖然氣勢宏大,但其洶湧奔放之意,似乎仍未鬧盡。

    此時,天地殺伐之氣卻真如潮水一般,伴著隆隆爆音,衝擊過來。

    「高峽浪湧,千仞飛流……糟!」

    清溟幾乎已經看到了自己被這層層蓄積的洪水碾碎的場景。

    在此生死攸關的時刻,他來不及驚訝古音在諸多真一宗師手中借力蓄勢的從容,也絕了躲避的心思,因為古音絕不會給他那個機會!

    這一刻,清溟醇厚的玄門修為盡展無餘,他瞬間排去了一切雜念,心神返歸於先天渾沌之中,並無劍意藏蘊,而心照法劍卻鏘聲震鳴,帶動全身竅穴氣脈,齊展蕩,劍氣將而未,正是杼留在爆力最強的那一點上。

    同一時刻,洪流碾至!

    尖銳的嘯音破腦而入,清溟彷彿被一記大鐵錘正面擊中,這一刻,他的軀體已經失去了常人的形態,而是在澎湃激盪的劍氣震盪中扭曲了,他的每一寸肌體都在迫劍氣,也成為劍氣流轉的最佳載體,以此來抗擊那挾久蓄之威而來的絕大衝擊。

    然而,衝擊也僅此而已!

    貌似無可抵禦的洪流,僅僅是在清溟身邊打了個旋兒,就像是衝過最後一個險灘,積蓄起了更龐大的力量,稍一偏斜,又滾滾向前,更前方,才是是石峽斷座,高及千丈。

    那裡,是洛歧昌!

    心照法劍顫鳴之聲不絕,這劍只是被那衝擊之力帶過,便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同時,劍主的狀態也好小到哪裡去。清溟面皮紫脹,肉身剛從扭曲的狀態下恢復,雖未傷及根基,卻很難迅回氣。

    他眼睜睜看著那咆哮的洪流從自已身邊擦過,衝向身後十丈外的洛歧昌,雖然明知那洪流是真正的不可抵禦,可他卻連話提醒的力氣都給擠了個乾淨。

    古音力之初,找的便是洛歧昌,如今週而復始,又衝擊過去,過程簡單,卻是暗合周天運轉之道,一周天過去,便是整個層次的提升,原本蘊含在這衝擊洪流中的大地殺伐之意,經此激,更是勃然而動,凝實如劍,先一步刺殺過去。

    被此殺伐之意籠罩,洛歧昌便如清溟一般將閃避之心完全拋卻,甚至也不去想能否接得下這咆哮的洪流。

    他雙眉立起,如刀如劍,修行千載的精純劍氣轟然爆,方圓里許的天地元氣受劍氣驅動,競然衝開了古音主控的節奏,如怒海傾潮,嘶嘯澎湃。

    「海雨天風獨往來!」

    在此刻,洛歧昌展現出了較之清溟更勝一籌的劍道修為,劍意所及。即使是在這樣絕對的劣勢下,也強行為他自己開闢出一方天地。

    便如他「海雨天風劍訣」所呈現的那樣,隨著劍氣噴,周邊諸人彷彿又回到了雷電交加的東海上。暴雨傾盆、海天連幕,而洛歧昌本人則似乎懸立在這獨立的天地之間,成為海天的主宰!

    「好!」更遠處的厲斗量失聲叫了起來。

    這絕對是洛歧昌修行至今最精彩的劍意演化,已經將「海雨天風劍決」推至了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

    嘶嘯的劍氣攪動虛空,直讓人以為那是撲面而來的暴風雨,而那恢宏昂揚的劍意,更是將此劍氣風暴徹底昇華。

    可就在下一刻,人們見到了海平面下噴薄而出的太陽!

第二章 死難

    那是真的太陽!

    即使連傻子都知道,太陽不可能從他們中間跳出來,可當灼灼的太陽真火奔流四方,照徹八極之時,所有人心中都深深地刻進了一個念頭——難以撼移。

    低回的音符急拔升,出了開戰後的最強音!

    在肆意揮灑的太陽真火之下,洛歧昌所主宰的海天劍意,更像是一個笑話,萬千暴雨劍氣瞬間蒸,翻湧的大浪狂風,像是被一無形巨手平平撫過,頃刻間,陰雲散盡,碧空如洗,而那足以撼天攪海的昂揚劍意,更是在大日昇騰的瞬間,灰飛煙滅!

    強烈的耀斑在人們眼中爆開,恐怖的高溫讓半個天空都為之扭曲,洛歧昌的軀體也在扭曲的光線中變了形。那一刻,周邊諸修士甚至以為,他要隨著那蒸殆盡的劍氣,一起消失在這天地之間。

    也在此刻,飛擴散的光波之中,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最邊緣處竄了進去。

    「昂!」

    吼聲突起,伴此吼聲,高空之上,立生狂風。

    深厚的吼音在這大風中迴盪,撼人魂魄,似乎連八方輻射的太陽真火,都為之一頓。

    清溟不顧強烈光線的傷害,睜大眼睛,雖然在激盪的光波中,一切影像都扭曲得厲害,然而他卻看清,那是一隻體型龐大威武的猛獸,更確切說,是一頭肋生雙翅的猛虎!

    插翅飛虎!

    半成居士展開法體,撲入太陽真火之中,自他皈依佛門之後,越來越少動用這手段。上一次如此這般,怕還要追溯到上次四九重劫的時候。

    雲從龍,風從虎。

    插翅飛虎乃是洪荒兄種,天生神通,顯形飛躍之際,自有九天罡風相應和,浩浩蕩蕩,風動萬里,然而在此刻,這萬里長風也只能勉強擾動周邊天地元氣的運行,讓他在此灼傷元神的真火圍殺下,搶出一條路來。

    不計損耗之下,半成居士強行衝過這短短里許的距離,又是一聲低吼,掀動天生神通,音波嗡然辟開一條縫隙,他長有三丈的龐大法體全不減,硬生生撞了進去。

    縫隙的另一邊,是已經陷入瀕死狀態的洛歧昌。

    只是一次硬碰硬的正面衝擊,當代劍皇的最強劍意便灰飛煙滅,這絕不屬於同一個層次的碰撞,而弱勢一方受劍意反噬,早已是五癆七傷,此時還能保持身軀大致完整,已經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

    堅硬的虎頭蹭上了洛歧昌的側身,將其遠遠挑飛出去,這一手太過倉促,才飛出百尺,洛歧昌便口噴鮮血,週身上下更是濺起一層薄薄血霧,顯示他的軀體已到了崩潰邊緣。

    半成居士不是不想小心行事,只是如今他實在沒有那個機會,在雙方碰撞的瞬間,虛空中,強光第二次爆。在灼目的光波裡,古音的身影幽靈般閃現。位置就在半成居士法體的側方。

    距離……半尺!

    古音五指並起,一記最平常不過的手刀向前穿刺,沒有任何偏斜,鋒利的掌刀直直插入虎身側腹,一切護體真息便如層層薄紙,一捅便破!

    「昂!」

    又一聲狂吼炸響,狂亂的罡風下,巨大的飛虎法體猛地蜷成一團,借這個勢子,堅韌的肌體在扭動中夾住了深及體內尺餘的掌刀。

    稍稍受阻的掌刀二次力,蘊含其中的灼熱真火,在外界的擠迫下,反而爆出更恐怖的力量,以至於形成了第三次強光的爆。

    只是這一刻,飛虎法體竟然虛化了。

    太陽真火幾乎蒸了十丈方圓內的一切,卻錯過了那位大妖魔法體轉換的間隙。

    半成居士恢復成*人形的身軀從虛空中跳出來,左肋上方接近心臟處,赫然皮開肉綻,裂開一個深深的傷口,血淋淋的傷口處,還燃燒著幽藍的火苗,好像血肉才是最好的燃料。

    這位大妖魔仍在後退,面目模糊,看不滴神色變化。不過瞧他姿態,對左肋恐怖的傷口好像完全沒有感覺。

    古呸也沒有追擊的意思,反而又是一笑,回手整理微顯散亂的,由極動而極靜的變化,讓周圍人們都很不適應。下一刻,幽藍火苗轟聲燃燒,那一瞬間,半成居士半邊身於都陷入火焰之中,更有無儔暗勁在傷口深處爆,這位大妖魔竟然控不住身形,低哼聲中,從萬丈高空翻翮滾滾落下。

    轉眼間,兩大宗師遭受重創!

    直到此時,其餘人等才反應過來,距離戰鬥最近的無疑是清溟,見此情形,他甚至沒有思考的時間,便被劇烈變化的氣機牽動,衝擊而上。

    大戰之初。七位真一宗師天然形成一個完整的攻防體系,以抵禦來自古音的強烈威脅,而隨後古音趨退如電的連串攻擊更如一柄大錘,將這其中的連繫敲擊得更為緊密。

    不自覺的,七位宗師間的氣機連接已經密不可分。如同一張細密編織的大網,撞擊大網的中央,網子的邊角就要向內收縮。

    正所謂牽一而動全身,清溟才衝上去,包括鯤鵬老妖在內,幾位宗師紛紛動。不過,他們比清溟來得更遠,在高衝擊下,其先後距離差的不是一星半點兒。

    心照法劍微微顫鳴,清溟心中卻是出奇的平靜,從理智上講,他不認為自己可以抵擋住古音絕人的神通,但在劍氣迫的那一瞬間,一切勝敗存亡的雜念便都被他清掃一空。此時,古音是背對著他,並且沒有轉過身來的意思,雖然清溟知道正面反面都沒有任何差別,但一貫的修養還是讓他沈喝開聲。

    「真是聒噪!」古音始終沒有轉身,甚至沒有動用太陽真火的手段,只是伸手輕撫虛空,便有錚錚之音,響徹天際。直到這時候清溟才想到,眼前的女修,在今日之前是以音殺之術聞名於世的。

    雖然不像太陽真火那般霸道,可無形音波犀利如劍,更將天地殺伐之意運轉變化,只是三兩聲過後,清溟迫的劍氣便給轟得七零八落,而殺意不止,透肌入骨,直撼內臟,先前壓下的內傷頓時又給引出來。

    至此,清溟距離古音還有七八丈遠,便又吐血而退,狼狽不堪。

    這真是……

    清溟又一次認識到了自己和古音之間巨大的鴻溝,但這不能成為他縮手的理由,他不求取得什麼戰果,只想著給遭受重創的洛歧昌和半成居士一個回氣的機會。所以,他壓下內腑的傷勢,再次禦劍而起。

    在劍氣嘶嘯的瞬間,古音突然回頭直視過來,黑眸中,便像是充起了兩個小小的太陽。

    被這目光刺中,清溟只覺得週身氣機一窒,險些又嗆出血來,便在此時,他聽到了古音冷冷的言語:「你要知道,我不是殺不了你。」

    語落,天地驟起狂風,其中又有幾道錚錚之音透入,音波劍氣一觸,清溟只覺頭面處被一記重錘轟上,腦子嗡地一聲,連意識都模糊起來。

    昏沈中,他被一股大力損起,直摔落數里之外,可依然性命無憂,同時耳邊傳入對方的低語:「若照我的意思,十個明心劍宗也滅了!只可惜我答應了某人,要饒了你幾個師兄弟的性命,並維持明心劍宗的傳承……」

    說話間,她身邊正有一圈吞吐不定的光焰,慢慢瀰散開來。那是太陽真火的外化,不知古音是用什麼法子將吞納的劫煞轉成這種至精至純的炎法神通,藉以天心驅使,確實霸道無比,若是正面硬撼,洛歧昌便是最好的例子。

    清溟被摔得遠了,厲斗量、羅摩什、褚辰與鯤鵬老妖一起,已衝到了古音近前,正迎上如實質般熊熊燃燒的光焰。

    似乎是因為清溟的牽扯,古音並沒有及時鼓真火,便連周邊元氣也沒有驅動。

    沒有周邊的阻礙,四大宗師得以從容聚力,從四個角度夾殺而來,剎那間,氣機聚合。如果就此出手,必將動自開戰以來最完美的一次合擊。

    但就在這時,光焰中央的古音伸出一根手指,伸出的手指沒有指向任何人,只是點了點天空。

    古音的動作有一種神奇的力量,縱然明知不對,諸位宗師竟還是不由自主,仰頭去看。

    視線極致的蒼穹之上,有著燃燒的金瞳。而那金瞳也正漠然投視下來,只是那目標,並非是諸位宗師!

    這時,太陽真火才轟然爆,當真像是在人們中間升起一輪烈日。

    強光所及,四大宗師連手之勢立即土崩瓦解,四人從哪裡來,便回哪裡去,一路飛退之下,與古音的距離竟又拉開到十里之外。

    他們雖是狼狽,但都心知肚明,並非是太陽真火無可抵禦,而是之前的瞬間,爆的太陽真火中,一股與真火質性迥異的寒意淩厲如劍,氣沖斗牛,雖是一閃而逝,卻與天上「金眼火劫」隱然相通,那一瞬間,四人只覺得四肢百骸如遭火焚,其中尤以厲斗量更甚。

    「那是……」

    厲斗量終究沒來得及細思,虛空忽又生變!

    高空之上,再度響起鬱鬱雷鳴,與之同時,天空中突地放射紅光,擡眼看時,只見蒼穹之頂,裂開的金眼火劫之外,又有一層暗紅的雲氣透出來,雲氣越聚越多,光線也漸漸明亮,然而那血紅通透的顏色,卻讓人極不舒服。

    能讓羅摩什、厲斗量這樣的人物感覺到不舒服的,便絕不可能僅僅是外觀的作用,必然還有其它的異處。

    諸人都是見多識廣之輩,初時的不適感過後,便又覺得這紅雲十分眼熟,尤其是清溟,被這紅光一照,心裡莫名便起了許多心思,也因此反應最快:「這雲,莫不是六師弟飛昇時的那個?」

    鍾隱飛昇時的異象,對清溟而言,即使相隔百年也依然歷歷在目,他記起來,當時轟擊鍾隱的雷火臨近結束時,便有這麼一層紅雲意圖瀰漫開來,卻被鍾隱反手一劍,封了回去。

    只是現在,再沒有像鍾隱那樣的絕代高人,而最接近的一位,看起來倒很是樂觀其成。

    轉眼間,紅雲便蔓延了大半個天空,這血紅顏色一層又一層堆積上去,厚重之餘更顯得沈沈欲墜,而雲層自翻滾,如浪如濤,隔了遙遠的距離,眾人鼻中竟有腥氣侵入。

    紅雲堆積,最初的火劫金瞳卻漸漸被淹沒進去,便是中央那道奪目金光,也漸漸微弱下去。

    隨著那光芒隱退,雲間自生變化,忽現出千百雷光,在雲層間遊動,時隱時滅,乍一看去,更像是無數扭動翻滾的長蛇,詭異非常。

    沒等諸修士辨清這紅雲雷光的虛實,紅雲深處,金瞳光芒突又大盛,一個明滅變化的間隔,那光卻是變得高度集中。

    十餘里之外,正搖搖晃晃力圖穩住身形的洛歧昌陡然一僵,僵住的並不僅僅是他的身體,還包括他週身一切元氣流動!

    在場的都是此界最頂尖的人物,對天心運轉、功數生滅都有最敏銳而直接的感應,在他們的感覺裡,洛歧昌愣住的剎那,蒼穹之上,金眼火劫的功煞洪流,前所未有的大爆!

    「不好!」厲斗量失聲叫了出來,身形甫動,便又硬生生停下。

    若不是他對真息的操控已到了極致,再動個兩三寸,四肢百骸內的強絕火力便要應機而,那時候,他的下場,就是如同洛歧昌這樣——遠處,洛歧昌五官七竅同時噴火!

    那不是凡火,而是燃卻修士最精純的一點兒生機,在心竅內蓬然點亮的心火。當心火燃燒,修士週身諸竅穴如斯回應,轟聲爆燃,焰光直通泥丸宮,再穿透天靈與九天劫煞相接,天人交感之下,某種無以言喻的力量從夜空金瞳中射出,透過這一道連繫,暫壓落到洛歧昌泥丸宮中。

    泥丸宮中正焰火飛騰,兩股力量在泥丸宮中相撞,卻沒有任何聲息,然而高空中所有人的心頭,都震了一下。

    在那瞬間,一切生機湮滅!

    這一刻,時間似乎也隨之停滯,冥冥中似乎有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掐住厲斗量等人的心臟,也許只要再加一點兒力氣,便可以將那脆弱的器官捏破!

    「哧」的一聲長音,驚碎了僵滯的空氣,一道淡青光華衝開洛歧昌已經嚴重變形的頂門,朝西南方向電射而去,這是洛歧昌在火劫中殘留的一點靈識,在千鈞一之際逃脫出來。

    這脫離絕地的靈識仍是修士元神、識神混雜的產物,先天後天之氣交織一起,性靈蒙昧,卻盡包修士一生識見信息,並有諸多修行妙識,若能成功轉世,又經同道指引繼續修行。五百年後,便又能屹立於世,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當然……這要真的成功轉世才成!

    靈識之光轉眼便遠去百里之外,然而一道有兒臂粗細的暗紅雲氣,卻已無聲無息的垂流而下。

    前後變故生的實在太快,遠眾人反應的極限,這邊清溟等人還來不及生出合適的心思,便見此暗紅之氣從天而降,彷彿妖魔長臂,只一探,飛射的靈識之光便光華黯淡,夾在雲氣縫隙裡,被倒捲而上。

    「敕!」

    危急之時,卻是清溟最先動作,他捨了一身玄門劍氣不用,口鼻含氣,同清濁之音,生成一句符文敕令,同時大袖一擺,從中飛出一件令牌狀的器物,迎風而上,才飛騰數十丈,便放射出蒙縈紫光。

    這紫光如有靈性,亦是當空飛射,竟堪堪與捲回的雲氣追個尾相接。紫光透入紅雲,照徹尺餘方圓,只見那一點靈識光華被千百道紅絲捆縛,更漸漸受此顏色浸染,變得混濁起來。

    清溟按住胸口翻騰的氣血,又敕令,紫光隨之再亮三分,透入垂流紅雲之中,打散雲氣,反將那點靈識光華包裹在內,向後拖拽。

    這令牌模樣的器物,實是清溟為日後劫數準備的一件本命靈牌,最能護持靈識,以備萬一。此時為了給洛歧昌奪得一線生機,他咬牙使出,務必將劍皇靈識收納其中。

    便在此時,眾人耳邊,都透入古音一聲冷笑。

    笑音未落,一道暗紅雷火從雲層中透出,轉眼撕裂虛空,將黯淡光痕烙在眾修士的眼中。

    清脆炸音響起,本命靈牌轟聲破碎,紫光驟息,清溟慘哼一聲,受此力波及,又是一口鮓血噴出來,卻是只能眼睜睜看著紅雲翻捲,將洛歧昌僅存的一點靈識吞沒進去。

    在靈識光華熄火的剎那,高空之上尖音驟起,似萬鬼厲笑,無數道刺耳聲音匯合成一處,惹得人耳轟鳴。千里虛空,一時間上下倒顛,陰風慘慘,如墜鬼獄。

    也是此刻,劫火已蔓延到洛歧昌殘軀上的每個角落,一切生機元氣都不是阻力,而是助燃的材料,所以火光肆虐,在燃燒到極致時,便從殘破的人體內噴出來——那火已經失去了火的形態,而化為了純粹的光,洛歧昌的殘軀便是這強光中小小的一抹黑影,一陣罡風吹過,便無聲無息的消散掉了。

    劍皇洛歧昌,就此死難!

    就算諸位宗師見慣了生死,也不止一次經歷過大劫之下好友同門形神俱滅的慘事,可一代劍皇灰飛煙滅的情景,仍化為難以抵禦的衝擊,強襲心頭。

    便在此吋,古音刀鋒般的眼神從他們臉上劃過:「聽說,你們是要借我來度劫?」

    古音的噪子空靈優雅,一絲煙火之氣也無,但聽在諸宗師耳中,卻是惡毒到極致的諷刺。

    至此他們才知道,之前古音雖然一直忙於控制功煞,但對他們的打算卻是瞭如指掌,而在洛歧昌身殞之後挑明此事,便如同兩記正反陰陽的耳光,狠抽在諸位宗師臉上。

    「時勢變易,天心輪轉,這不過是最基本的道理,可笑你們至今不悟,仍異想天開,只道是幾萬年來一成不變的劫數。也許這就是劫數吧!度劫的卻是整個天地大局,要麼就此開啟新生,要麼在死水中臭,至於你們……充其量不過是浮遊在天地中的蟲豸,宙火劫煞之下,灰飛煙滅才是正理!」

    語至深處,古音燦然一笑,目光竟又回到清溟身上:「這道理還是我從鍾隱那裡得來。」

    當那熟悉的名字鑽入耳孔,清溟腦中轟然一響,一時間竟不知此身何在。

    「莫要中她惑心之術!」

    厲斗量的吼聲是如此模糊,倒像是在遙遠至極之處傳來,清溟聽在耳中,卻是激靈靈打個寒顫,手上不自覺握緊劍柄。

    此時,古音朗朗清音已經擴散開來,十里範圍之內,人盡得聞:「看在鍾隱面上,我饒你不死,你若還知些羞恥,快快滾回山去,就此緊閉山門,等他百十年月,待大變過後,他日,五門閥中,說不定還有你們明心劍宗一個!」

    心照法劍鏘聲鳴響,只是這次劍吟,卻抵不過那狂濤巨浪一般的衝擊,清溟只覺得自家心神飄搖激盪,無憑無依。

    他竟然就信了古音毫無根據的一面之辭,才一入耳,他就信了。

    看似荒謬,但清溟心中透亮,不是他輕信於人,而是冥冥中那一線感應,至今才真正明晰罷了。

    事實上,自從九天雷火降臨在東海上的那一刻起,他便有些感應,尤其是李珣、水鏡先生、水蝶蘭等先後現身解讀那詭異局面時,他更是心神不寧。

    此後事態連續變化,固然讓人眼花繚亂,但也從各個角度投下懷疑的種子,只不過這種心思被他有意無意的壓制,一直沒有顯化出來。

    直至眼下,從古音唇間蹦出那個名字,便像是掀起心底那層幕布,原來答案本來就有,只是之前蓋若,故作不知而已。

    回溯千年,清溟依稀看到了,坐忘峰上,那抿唇按劍,為師妹鳴不平的修士模樣。

    「我有一劍在手,何人能擋?」

    「天擋、地擋、人心能擋!」

    思及當時師徒對話,清溟只覺得心頭沈鬱,呼吸不得:「師弟,恩師當年的安排,你竟是憤恨至今麼?」

    高空中,有那麼一瞬間,氣氛變得非常詭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清溟身上,每個人的心思都不一樣,但對清溟而言,又沒有任何差別。

    如果這也是一種劫數,清溟不認為自己能挺得過去。

    「昂!」

    突來的吼嘯聲擊碎了詭異的氣氛。清溟打個了寒顫,像是從夢中醒來,在他耳中,原本野性的吼聲卻更像是晨鐘暮鼓,直抵心田。

    「半成居士?」

    此地能出這種吼擊穿他人心底的,也只有那一位了,清溟畢竟是修行千載,心性修養近乎圓融無缺,一震之下,心神便澄清許多。

    此時,大風起兮。

    長風萬里,虎嘯天地。

    絕代妖魔的雄渾傲岸,是經過數萬年來天地劫煞的層層打壓,沈澱而來,那歷經歲月磨礪的大氣魄勃然而出之際,便是頭頂蒼天,也要禮讓三分。

    十丈虎影,駕長風、禦雲氣,身形未至,深藏千年的凶厲野性,已是淩厲如刀,破空斬來。

    蒼穹之上,千里血雲,驀然中分!

    千百道雷光扭曲炸裂,其中更有青灰鬼影,閃滅如煙。

    混濁血雲翻滾著想要合攏,卻被那淩厲殺息凍結,張開寬及十里的裂隙,任巨大虎影自其中一掠而過。

    古音對此毫不動容,甚至微笑著仰頭觀看。

    只見插翅飛虎直直插進方才紅雲垂流翻捲之處,力一攪,便是里許雲氣洞開,下方諸人依稀見得,他虎爪探入,似是抓住了什麼東西,可緊接著那充斥著力量的巨大身體僵了一僵,隨即虎影虛化,出現在人們眼中的,又是那個熟悉的半成居士。

    半成居士緩緩下落,直到與眾人平齊時,高空紅雲才漸漸合攏,內裡雷光越顯狂暴,卻遲遲沒有落下。

    清溟想說話,卻是氣血衝上喉頭,忍不住嗆咳兩聲,話音也給堵住了。倒是遠處厲斗量遙遙相詢:「洛宗主……」

    「被魔頭浸染,已是無救。」

    半成居士雙眸微瞑,語氣平淡無波,可是與他先前裂空斷雲的淩厲殺意比對,誰都知道他現在的心情如何。

    虛空中又靜默一下,等到話音再度響起之際,卻是已經沈默很久的羅摩什開口說話:「如此看來,這片紅雲應是外域穢光雲氣,雲層中遊走的,則是赤陰離化神雷。」

    「傳說穢光雲氣中,集聚十獄血孽,蘊生百萬魔頭,而赤陰離化神雷則蝕元穢神,破一切真息,損一切元神,在身劫之中,論陰損,當是屈一指,不是犯下逆世濃孽者,怕是還招惹不來。」

    他眸光如針,刺在古音臉上,隨又咧開了嘴,臉上的魔紋隨此動作微微蠑動,妖異非常:「修行千載,我自認為犯下殺孽無數,但要引來此劫,還差點火候,我已如此,逞論他人?只有古宗主妄想逆天改命,驅使散修妖魔,百多年來做出許多大事,才有這種資格。」

    古音微笑欠身,把羅摩什的話當成贊語,接受下來。

    羅摩什說了這麼多,目的可不是讚美幾聲,他也笑了一笑,繼續道:「外域穢光雲氣滋養魔頭,最喜吞噬元神之類,這才有主動襲殺洛宗主靈識之舉,不過,這百萬魔頭最喜吞噬的,應是古宗主的元神才對……」

    說到此處,他又閉口不言。另一個方向,褚辰老兒也道:「金眼火劫我們是要硬挨著,但這穢光雲氣及赤陰離化神雷,主要還是以古宗主為目標,我們只要元神守竅,控制真息運轉足矣,而古宗主除了這些功課以外,恐怕還要分出許多精力,抗衡百萬魔頭襲擾以及赤陰離化神雷的轟擊吧!」

    更遠處,鯤鵬大笑聲起:「太陽真火確實足抵擋魔頭陰雷的最佳手段,只是其中神息驅動,所耗精力之巨,應該遠在古宗主預料之外。你說你見不得明天的太陽,我卻覺得,你能再撐半個時辰,便是老天無眼!」

    兩個邪道宗師、一位絕頂妖魔字字誅心,實已抓住了幾個極關鍵之處。不過,古音對此依然無動於衷,只將目光逐一從諸人臉上掃過,末了,方輕聲開口:「你們是不是覺得,赤陰離化神雷積蓄威能需要時間過長,才如此聒噪,以事拖延?」

    此言一出,羅摩什和褚辰還能控住表情,鯤鵬卻是又笑了起來:「古宗主明鑒!」

    古音微微搖頭,似有無奈,但更多的還是冷冽的嘲弄,她的目光最終定在了半成居士身上。之前飛虎裂空的手段固然氣勢無儔,卻對自身傷勢毫無益處,古音盯緊了他,唇角上勾:「也罷,下一個!」

    高空中,炎獄洞開,太陽真火在古音驅使之下,飛騰變化,橫斬而去。

    在旁人看來,古音朱唇啟合間,逸出的像是閻羅的檄令,而在清溟眼中,那更像是他最欽佩的六師弟附身其上,將積蓄千年的憤怒,用這一種方式噴出來。

    長歎一聲,清溟緊了緊手中的心照法劍,禦劍而上。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但他一定要做點什麼。

    呼嘯的罡風被劍氣排開兩邊,鋒芒直指古音,清溟只望這一劍能阻上一阻,使半成居士有個提氣應對的空隙。

    便在此時,後方風雷迸,奇異的嘯音由遠而近,隆隆碾來,鯤鵬老妖巨大的身形已經出現在清溟背後,要從他頭頂躍過。

    體會到鯤鵬氣機變化,知其隱然與自己生成合力,清溟稍稍鬆了口氣,集聚心神,微調真息,務求達成更好的效果。

    巨大的影子已把清溟完全罩住,兩人間的距離最多不過十尺。

    便在此時,氣機陡生變化。

    修行千載的靈覺出尖銳的警告,但因為清溟將全部精力都放在前方古音的身上,反應時已慢了半拍,更何況,距離實在太近了!

    沒有任何驚人的聲光效果,甚至連元氣溢散的嘯音也無,對方每一分力氣都用到了實處,後背上,似乎有一塊肌肉軟化,隨即塌陷下去,然後才是爆的洪流撕裂肌體,洶湧而入。

    對手全不顧劍氣反噬的傷害,當空點下的腳尖直直踩到他的背心,只一瞬間,清溟五臟六腑齊齊破裂,深厚妖氣真息順勢二次迸,將他週身氣脈扭成了一團。

    便在此刻,對方沈厚的噪音透進耳輪:「鍾隱要保的,老子偏要殺殺看!」

    清溟五官七竅同時濺血,手上心照法劍則出憤怒的鳴嘯,脫手飛出,化為一線精芒,撕裂虛空,朝著對手的面部刺至。

    鯤鵬老妖正飛騰向上,見此,屈指一彈,空氣中炸出「嗡」的一聲強雷,心照法劍光芒黯淡,掉頭向下。而老妖則借勢而起,度再增三分,便在厲斗量等人瞠目結舌的表情下,他頭也不回,笑聲如雷,就此遠遁千里,餘音猶自傳回:「早看明心劍宗不順眼,殺了清溟小輩,果然痛快!古音賤婢,今夜一別,必為永訣……」

    最後一字,鯤鵬的笑音還是啞了,顯然之前強行扭轉氣機,並硬接清溟的垂死反擊,仍是傷到了他……可,這又如何?

    「下一個,原來是我嗎?」

    清溟腦子裡一片渾沌,依稀間,他聽到半成居士慨然長歎,也聽到厲斗量憤怒的咆哮,但這些聲音很快沈寂下去。

    當致命的意外生,他反而不怎麼驚訝了,前所末有的清明掃除了心頭的霧障,只是略有幾點疑惑,像是蚊蟲的暗影,停留其間:「古音已有撼天動地的偉力,可正面擊敗眾人,何需再動用這些心機?雖說古音有過暗示,但鯤鵬又憑什麼相信她?眼下的古音,當真是不可戰勝?」

    他的身子已經失去了動力,只是隨著慣性向古音那邊飄飛,並已有下墜的趨勢。

    但在這生與死的界限上,清溟澄澈的道心,對身體內外的把握反而越見稍微,他清楚地意識到,破碎的心竅中,那一點心火已經點亮,受外界劫煞舉引,灼灼燃燒,而之前鯤鵬透進來的某種力量,又死死封住他的泥丸宮,讓他的元神欲脫不能。

    前方,古音也不再有什麼動作,只是藏手袖中,用冷漠的眼祌盯著他的軀殼,耐心等待他的死亡。

    「真的不是她動手啊!」

    清溟竟覺得有些好笑,然而念頭未絕,一道電光忽然劃過腦海,他猛地一驚,漸漸模糊的瞳眸鼓起來,死死盯住古音遮在長袖中的手臂。

    不久之前,那一記無可抵禦的手刀在清溟腦中重放,當時耀目的強光,正如同腦子裡照亮一切的閃電,清溟忽然間明白了。而這時,他的身軀開始迅下墜,距離高空的戰場越來越遠。

    心火轟聲燁燃,衝出心竅,與之同時古音收回了目光,不願在一個將死之人身上浪費精力。清溟重重顫了一下,借此擠出身上最後一點兒力氣,朝著急旋轉的天空,嘶喊出聲:「她承接不住劫煞,右手已化飛灰……」

    這是古音最強大的一刻,也是古音最虛弱的時候。

    接著清溟的尾音,高空中,紅雲翻滾萬雷迸,初看是千百條暗紅細線投射,細線半途中便鼓動膨脹,化為密密麻麻一片雷火,轉眼籠罩數十里方圓。

    火光沖天,溫度卻詭異地急下降,中間更有鬼影重重,撲擊而下,揉入雷火之中濺射開來,與太陽真火的光芒一觸,就是哧哧作響,強烈的腐蝕性令人觸目驚心。

    雷火爆音中,更暗含勾魂攝魄之能,與啾啾鬼音合在一處,撼動靈竅,拘拿元神,每一次爆響,都能撼動太陽真火的光圈,凶悍非常。

    清溟見著千萬雷火狂降,便連厲斗量等人都給淹沒進去……不過很快的,他便見到千丈雷火中,厲斗量等人的身影分射,鼓蕩起高空狂風,在如雨的雷火下,高呼酣戰,並無退縮。

    無聲一笑,清溟身軀內空空蕩蕩再無半點兒力氣,只有肆虐毒火奔襲往來,其中最強勢的一股已越過十二重樓,直逼泥丸宮而去,他的性命,也終於走到盡頭。

    身軀翻滾中,他掉頭向下,遠離高空戰場。

    久違的靜寂包圍過來。然而,臨近極靜之地,外間忽又轟然鳴響,尖銳的嘯音撕裂大氣衝擊而上。天旋地轉之中,清溟似乎看到有一道刺目血光穿雲破霧,呼嘯而上,再一轉眼,又是一道幾乎一模一樣的光芒從他身邊擦過,直入雲霄。

    與之同時,腦中嗡聲激盪,天地劫煞破開天靈,衝擊進來,此一瞬間,感覺卻是出奇的輕靈,清溟睜大眼睛,那幽深的蒼穹,像極了止觀峰上的夜景,唯一缺少的,只是師弟妹們的隱隱笑語。

    空洞的眼神與蒼穹連接在一起,正值月上中天之時,蒼白的月光映在他眼底,而在其中,又是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映著夜月光輝,長如幕,舉劍破關而出。

    看到這一幕,他忽地笑起來,便在此笑容裡,劫煞心火聚合,高熱貫入軀體每個角落,一聲輕輕爆震,身化飛灰,神意寂滅。

第三章 應誓

    玉散人在泥丸宮內咆哮震盪,卻根本用不上力氣。

    李珣修煉的血神子便是在諸多魔功邪法中也屬最上品,乃是以種種煉法,將自身魔化,獲得不可思議的生命力和大神通。

    這魔化是一個徹底的、不可逆轉的過程,非只是肌體骨肉,包括精氣、神意等各個層面,都要變化以至完成最後的變異。

    無論是李珣還是天芷上人,在某個時段內,都有嗜殺嗜血的傾向,這便是魔化中逐步適應的過程。

    玉散人確實是此界有數的高人,識見手段應不在陰散人之下,又有先天之利,雙方元神碰撞,論勝算,還在李珣之上,可是,對他來說,最致命的一點便是他對血神子的運轉變化一無所知!

    血神子修煉到高深處,週身霧化,散聚由心,是為血影妖身,此時從嚴格意義上說,便已非人身之屬。

    至於經由血神鍛體,將修士精氣神與此妖魔之軀鍛造如一,不分彼此,則是更上一層的功夫。

    剃刀峰一戰後,李珣不顧生死,借青鸞的絕大威能,一舉將「血神鍛體」的功課做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再向上,便全是道心境界的提升,全然與肉身無干。

    也就是說,僅從「法體」這個層面來講。李珣已經達到此魔功的止境,或者更明確一些,是此界所消「不滅法體」的終極狀態。

    理論上說,到了這種境界,水火刀兵不能傷,風雷陰魔不能滅,壽紀無窮,幾與天地同在……

    當然,此法體畢竟是以天魔秘法成,還不能達到不毀不傷的水平,但由於血影妖身的特殊性質,他便是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外力打成碎末,只要有一點兒血肉尚存,也能再恢復過來。

    由此反推回去,若是如尋常修士一般的血肉、如尋常修士一般的元神,如何才能造成這種結果?

    所以,李珣到這般境地,其元神驅使、肉身變化之類,已經與常態修行迥異,只不過,他學了骨絡通心之術,能夠在人身魔軀之間自由轉換,化為人身時,一切元氣流轉、元神顯化均與尋常修士無異,但轉成血影妖身之後,肌體魔化,自有一股血肉精氣流轉,肉身元神渾融如一,泥丸宮之類,還有什麼意義?

    自玉散人漏了一些經絡竅穴使李珣能夠變化血影妖身之刻起,勝負的天秤便整個掉了過來。

    當然,玉散人終究是宗師級的人物,雖說眼下狀態不對,可咆哮一段時間後,也找到了用力的法子,他也不管其它,只將元神神識外放,不求主導這具魔軀,只是在內裡使壞。

    由於他元神天生對李珣有克制之力,集中全力猛攻一點,確實可以擾亂李珣元神與肉身的渾融狀態,給李珣的操控制造難度。

    李珣很清楚,任玉散人元神殘存在此,絕非長久之計,最好能有一些攻伐元神的手段,直接施用在玉散人身上,將他打得灰飛煙滅最好。最安全的法子當然是找陰散人和水蝶蘭幫忙,只是前者身為傀儡,有諸多限制,後者重傷未癒,未必有什麼效果。

    李珣思量一回,最終還是決定冒險出擊,到頭頂的戰場上去,所以,一奪回身體的控制權,李珣便衝開霧隱軒屏障,扶搖直上。

    等出了霧隱軒,李珣才知道高空中劫煞翻湧,強絕壓力更勝以往,尤其是那不斷瀰漫擴散的紅雲,他分明感覺到其中雷火陰氣詭異共生,妖邪凶厲之氣充斥感官,比之四九重功,也不稍差。

    而仔細一看,那紅雲好生眼熟!

    李珣掌握的信息遠清溟等人,雖說他大部分精力還是放在控制玉散人這邊,但也僅遲疑片息時間,便抓住了裡面的關鍵:「想必是古音此時修為冠絕天下,又引來天地劫煞。嘿嘿!她果然是和鍾隱糾纏不清,這劫煞不正是鍾隱飛昇時碰到的那個?」

    再飛千丈,李珣對頭頂元氣變化感受得越清晰,高空垂流下來的凶厲邪氣,雖相隔十餘里也如近在眼前,濃厚渾濁,便如一層紗障似的,吞一口進來,便覺得內裡穢氣重重,十分陰毒。

    不過,對李珣的血影妖身而言,這穢氣邪瘴倒是滋補之物,飛行中,血光飛捲,將之吸納,也不無小補:「這是外域穢光雲氣吧!頭頂上炸開的必然就是赤陰離化神雷了。」

    以李珣對天劫貧乏的認識,能一下子斷定這天劫的種類全是因為血神子的經文內有對這類天劫詳細的描述——歷代精修血神法門的修士,無不在修行過程中犯下滔天罪孽,待到天劫臨頭,十人裡倒有六七個是碰到這類劫煞,故而經驗十足。

    他深知外域穢光雲氣和深藏其中百萬魔頭的厲害,雖算是大補之物,可赤陰離化神雷卻威脅極大。

    尤其是赤陰離化神雷破一切真息、損一切元神,正是血影妖身這般元神、肉身渾融的「不滅法體」最大剋星。若被正面擊中個十來,恐怕當場就要重傷。

    對於自己的決定,李珣已經有點兒後悔了,正考慮是不是要就此調頭,外間寒芒閃爍,卻是一把寶劍摔落下去,他匆忙中瞥去一眼,心頭便是一顫。

    「心照法劍?」

    他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得差了,而此時,東邊數十里外的地面上,忽然暴起一道血色虹光,論度甚至比他這邊還快了兩分。

    虹光飛射,掀動大氣波濤,高空中垂下的穢光雲氣均被其吸納一空,越顯得光華灼灼,刺目至極。

    「那是天芷……」李珣念頭才轉過去,天空中又是一股聲波傳導過來:「……今夜一別,必為永訣!」

    血影妖身的度何其快也,等話音到頭,李珣距離高空戰場也不過千尺之遙,古音操控太陽真火,縱橫來去的身影,清晰可見。在這裡,他清楚地看見,清溟墜下的身軀之內,有千百火光透出,轉眼便化作飛灰,被高空罡風一吹,便消散掉了。

    李珣心神劇震,恰逄其時,泥丸宮內玉散人元神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咆哮震盪中動了雙方碰觸以來最強的一波衝擊,血影妖身的狀態受其干擾,竟有些不穩,令他度陡降。

    側後方,天芷所化虹光一舉反過去,兩道血色虹光在虛空中有了一次交叉,同源而生的燃血元息擦撞一記,出隱隱雷鳴。

    這時候,正值羅摩什和半成居士連手合擊之際,撕裂虛空的狂風中,一隻頭角猙獰的凶獸影子無聲咆哮,羅摩什已經將魅魔宗「奪魄三化」的無上魔功揮到了極至。

    那頭凶獸影像乃是羅摩什畢生魔功所化,內有億萬生靈怨念,集粹成有如實質的精氣,沾著便抽魂吞魄、蝕化精血,最是陰毒不過。

    半成居士沒有用出在西極禪宗修煉的法門,而是使出本命神通駕馭風力,將羅摩什所的精氣激到最活躍的狀態,雙方竟是配合得天衣無縫。

    那凶獸一步跨過十餘里的距離,頭角狠撞在古音布下的太陽真火屏障之上。雙方巨力對撞,即使以古音之能也要為之稍頓,但只一瞬間,太陽真火的威能便徹底展現出來,熾白的光焰迸,轉眼便將凶獸影像吞沒,遠方,羅摩什和半成居士都不好受。

    不過就是這麼一撞的空檔,如雨雷霆,已經接二連三地轟擊而下,轉眼便是數十道雷火轟在了光焰周邊。

    光焰蒸騰,將這一波雷火盡數消融,不過這波劫雷比羅摩什和半成居士的合力又要強上數倍,只見古音身外,太陽真火動盪不休,影響所及,周邊虛空都扭曲變化,似乎隨時都可能裂出成百上千個口子。

    便在這時,天芷所化的血色虹光殺入戰場,朝著古音所在方位直直撞過去。

    對斜刺裡殺出來的血色虹光,古音似乎並不驚訝,她的視野比人們想像中的更廣闊,甚至還有閒暇朝著另外那道血虹處瞥去一眼,對天空中出現兩位血魔之緣由的興趣,還要過血魔本身。

    這一擊的時機把握得極好,天芷本已經窺準了她防禦最弱的瞬間,然而,要對她造成威脅,卻還不夠!

    血色虹光與太陽真火屏障對撞,黯啞的爆鳴聲後,便是滋滋連響,至陽至剛的太陽真火,對血影妖身這類天魔法體有比較強的克制作用,這也是古音無視其攻擊的原因之一。

    但接下來,她還是小小吃了一驚。

    青、黃、赤、白、黑五色光華分列在虛空之中,如扇如輪,當空刷動,那演盡五行的絕妙生剋之法,天下實無物可擋,即便以太陽真火的純粹,也被破開一條縫隙,血色虹光瞬間霧化突殺進去。

    「真的是天芷啊!」

    古音確實有些驚訝,但要讓天芷上人藉機傷她也是不能,她二度鼓蕩真火,再生一道屏障,要將天芷困在這內外兩層太陽真火中……

    便在此刻,她忽地一怔,仰頭去看。

    幾乎在同一時間,下方李珣卓的靈覺也生出感應,彷彿是雷暴來臨之前,彌蓋天地的烏雲,濃重的窒息感全無理由的將他罩住,遠處奪目的強光電火,也暫時模糊下去。

    這感覺有種無可抵禦的力量,控制了李珣全副心神,朝著更高層的天空望去。

    這一刻,紅雲之下,千百道赤陰離化神雷噴薄而出,傾倒而下,通紅的火光似乎要讓蒼穹都燃燒起來,只是這肆慮的雷火,卻遮擋不住那一道奪目的劍光!

    「鏘!」

    待神劍出鞘的鳴響傳入眾人耳中之時,遠比漫天雷火更為燦爛的劍光,已經破開雷火大網,似銀河倒掛,星流璀璨,傾洩而下。

    可是,戰場中諸修士卻自動屏蔽掉外面這層華美的外衣,只看到那隱藏在星流之後的絕世鋒芒。

    眾修士裡,可有兩人雖為那劍光所懾,卻還是多較他人看清了一層,李珣在下、古音在上,兩對眸光穿透了無匹鋒刃,見到一個熟悉身影舉劍破雲而出,在這妖艷紅光瀰漫的天空下,此人烏雲般的長犮卻披上了一層濃重的黑暗,只有霜刃如雪,刺人心魄。

    劍光、劍吟與持劍之人分明是一體,卻又先後、明暗、強弱分明,若是一葉障目也就罷了,偏偏古音、李珣二人看得通透,劇烈的不協調感打入眼底,即使以古音和李珣的修為,也覺得眼中一眩。

    一眩之際,劍光已臨。

    很難形容劍光的迅疾,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捕捉到了這道劍光,可當他們想要做出反應之時卻愕然覺,相較於如電劍光。自己的動作便像是蝸牛在爬,快與慢的強烈反差,才真正顯示出二者的差距。

    虛空中烙出清晰的劍痕,每個人都能看清劍光的軌跡,但也僅是能看到而已。

    此時此刻,天芷上人的先天五色神光也不過才剛剛動,古音第二道太陽真火屏障也才見雛形,劍光已經斜抹過這一對女修交鋒區域的周邊,繼續下掠。

    那一瞬間,古音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奇怪。

    更下方的李珣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注意到這種細枝末節,但此瞬間,高空戰場的局勢便整個顛倒過來!

    太陽真火……熄火了!

    說是熄滅。其實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或者只有眨眼時間的億萬分之一,但那瞬間,熊熊火光確實是消失了,巨大的空洞像是一個荒謬的夢境,出現在古音和天芷中央。

    二人之間的距離。也就是三尺而已。

    先天五色神光炸開了奪目的光輝,隨又黯淡下去,概因天芷駕馭神光的右手已經深深地插進古音的側腹,下一刻,五色神光已經從古音另一側肋下透出,光芒耀眼如昔。

    太陽真火轟聲燃起,只是似乎已無意義。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瞬間生的變故,不知該用什麼心情來面對,只有李珣,獨立於所有人之外——或者說,是被那絕世鋒芒斬斷了與外界一切聯繫。

    下方,陰散人和水蝶蘭飛射而至,但在李珣的感覺中,卻是越來越遠,只有那奪目的劍光,才是這世界的一切。

    旁人只見得劍光裂空,而在李珣看來,當那劍光呈現在眼中時,無邊虛空驀地充實起來。

    無數有形無形的線條明火閃爍,或是氣機牽引,或是元氣流動,或是禁紋變化,初看時還複雜混亂,但在劍光掠過古音所光焰外層的瞬間,一條明亮的軌跡在這紛亂線條中央延伸開來,如庖丁解牛,局面豁然開朗。

    「四方六禦,相乘相侮,至此生剋方才周全。這就是鍾隱禁制的真面目?」

    看在李珣眼裡,這燦爛的瞬問,當真是窮盡了禁法演化的奧妙,當劍光掠過,眼前由禁法控制的天地,便整個傾斜過去,以劍光為核心,重新構築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結構,使得這片天地的主導權,轉眼易主。

    古音被孤立了,雖然那只是短短的一剎那。

    當禁法控制的力量盡數傾注在劍身之上,瞬時成型的完美結構又還原為最純粹的鋒芒,而此時絕世鋒芒已完成一次無以倫比的昇華,劍光所過之處,抹消一切紛亂,斬除一切繁蕪。

    可不知為何,李珣的視線最終越過了那層劍光,直直對上其後那對熟悉的明眸,眸光清澈。一望見底,在那最深處,閃耀的依然是奪目鋒芒,惟精惟一,全無一絲雜質,與外界劍光合為一處,嗡聲共鳴。

    那是青吟,但又不是……

    李珣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青吟,剝去晦暗陰沈的外衣,去除美麗精緻的浮華,出現在他眼前的,就是這樣一個身化劍意,斬絕萬物的修士。在此絕世鋒芒之上,留不住汙濁穢氣,而所謂華美優雅也全無意義。

    李珣忽然現,認為這樣的青吟會沈迷在與玉散人的肉慾情感中,是何其荒謬!

    「青吟!」

    泥丸宮內,玉散人在吼叫,也許玉散人本人沒有覺自己的叫聲近乎瘋狂,內裡更是深蘊著恐懼,這份心緒竟然衝破李珣的控制,實質般外化出來,變成實實在在的音波,響徹天空。

    那確實不是李珣的嗓音。

    青吟笑了,在這一刻,她鋒芒如昔,卻又綻放出絕代風華,依稀有點兒故往的影子,笑容裡,有一道訊息透過李珣的眼睛直插進他心底,玄妙卻清晰:「穢陋醜物,安敢與我共立於青天之下!」

    笑容起,劍光至!

    玉散人像被無形的手扼住脖子,叫聲就此斷絕,只有毫無意義的神識震盪傳遞出來,此時的玉散人,已不再是曾經縱橫天下的大宗師,而是行將崩潰的瘋子。

    說也奇怪,這個時候,李珣竟然沒受到玉散人的影響,腦子反倒越冷靜。就在此時,有一個念頭就此萌生出來:「斬空神劍,可斬得動我血影妖身?」

    前方劍氣森寒,透肌徹骨,已經到了最終爆的極限,便在此時,虛空一暗,幽一雄偉的身影已擋在李珣身前。

    驅屍傀儡術念動即,傀儡又可跨空來去,李珣就以這種手段,抹消了與青吟的度差距,這也是最謹慎的做法。

    虛空乍暗乍明,血影妖身狀態下,一些常人的生理變化已經消失,但李珣仍不免身上一寒,幽一近乎金剛不滅的身軀,在斬空劍鋒下,竟如朽木一般,一劍兩斷!

    寒澈劍氣在長吟聲中飛射,斬斷一個幽玄傀儡之後,其鋒芒竟毫無折損,依舊向前。

    不可能!

    李珣腦子也只來得及生出這個念頭,與之同時,他全靠本能重施故技,二度召喚傀儡。

    瞬間虛空開裂,一個白濛濛的影子飛出來。

    長兩寸,寬寸半,不過半截巴掌大小的玉牌擋在他與青吟之間,李珣可以清楚地看到上面微微外爍的毫光,還有那寥寥數筆勾勒的寫意山水。

    這肯定不是陰散人!

    玉牌轟聲破碎,飛散的瑩光下,青吟恢復平靜的面容,似乎又生動起來,幾分瑰麗,幾分嘲弄。

    劍刃透體而入。

    冰冷的感覺漫入全身,像一個不真切的夢境,又像是時空倒轉,那日情景重現,心頭無以名之的衝動逼上來,外化成確鑿無疑的誓言:「若我今生有一點兒對不起青吟仙師的念頭出現,便讓……便讓仙師她親手斬下我的頭!」

    斬!

    水蝶蘭的尖叫聲響在耳邊,旋又寂滅。

    半空中炸開了一朵燦爛的血花,李珣的身軀已經保持不住霧化的形態,化成一灘血水,濺射開來。

    濺射開來的血水大部分在劍氣雷火中蒸,但還有一些灑落下去。

    劍光凝定,寐鳴之聲仍不絕於耳,但直至餘音散盡,空中諸位修士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有赤陰離化神雷炸音不絕,轟落如雨。

    青吟收劍入鞘,簡單的動作由她使來,固然優雅從容,但更多的還是如劍般的冷冽森寒。

    其間偶爾幾個雷火落下,在她身外三尺,便都無聲消寂,她對其視若無物,只是按部就班做好這一切,方才擡頭看向更高處。

    太陽真火迅膨脹,生成的巨大斥力將天芷上人遠遠震開,火光依舊明亮燦爛,並沒有因為古呸貫穿胸腹的傷勢而有所變化。

    落到遠處的天芷已化為人形,穿透古音身體的手上卻沒有半點兒血跡,只有一層熊熊燃燒的幽藍火焰,隨著翻滾的動作,拋灑下去。

    注意到這情形的修士心久都是一緊,那不是火焰,是鮮血!

    這時候,古音無視任何人,只是盯著青吟,平靜如水的明眸之後,卻似乎蘊含著一場驚天動地的風暴。

    這一刻,羅摩什、厲斗量、半成居士、褚辰,包括剛剛一舉重創古音的天芷上人都成為了可以忽視的配角,至於木立一側的水蝶蘭,還有突然消失在虛空中的陰散人,更沒有人注意。

    不過,這無形的風暴終究沒有天地功煞來得那麼直接。

    就是這麼一停的工夫,天上紅雲已經大生變化,厚厚的雲層區域內,似乎生成一個巨大漩渦,形之於外。

    高空紅雲如流水般飛旋,中央陷下一個細匕的黑洞,黑洞底部,似與那無邊外域暗中勾連,百萬魔頭無窮無盡地湧出,駕馭滾滾雷火,連番衝擊而下。

    觀劫煞聲勢,比方纔還要來得驚人,只是其中又有了微妙的變化。

    外域穢光雲氣與赤陰離化神雷,本是完全針對古音個人而來,之前厲斗量等人交戰時受雷火威脅,不過是餘波殃及,其中並無氣機勾連。然而眼前這一波雷火魔頭,顯然與之前不同。

    在場的都是靈覺敏銳之人。一下便察覺到這劫煞分明是把青吟也給包了進去!

    來得最早的一雷火轟擊而下,足有丈許方圓,乍看去通體赤瑩瑩的,光焰吞吐,周邊卻帶著一層慘綠光紗。

    對此,青吟卻是燦然一笑,這是今夜她第二個笑容。笑容裡,她仰頭看著急降的雷火,神情無比專注。

    古音略微一怔,竟也不再開口,也如青吟一般,仰頭上看。

    「哧」的一聲長音,撲來的雷火明魔尚在三丈之外便無聲消寂,青吟至此劍未出鞘,純憑週身流轉的劍氣做到了這一步。雖不如古音太陽真火聲勢赫赫,但從容氣度上看還要勝過一籌。

    古音也遭受雷火魔頭的侵襲,只是她又轉過臉去,眸光冷澈,竟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青吟身上。雖說赤陰離化神雷將周邊太陽真火打得搖顫不休,也不能讓她有絲毫的分心。

    青吟神色平靜,那從容的眼神看起來似乎不知道古音盯緊了自己,此吋第二波雷火降下,這回卻是三,環繞周圍的魔頭更不計其數,聲勢較前回強上許多,她終於不能再托大,將素手按住劍柄,也不見力,斬空劍「鏘」聲鳴響中出鞘三分。

    身外劍氣,霎時間濃烈十倍!

第四章 天地

    古音和青吟之間至少有些許距離,可在斬空劍鋒芒初露之時,周邊熊熊燃燒的太陽真火也有一個明顯的震盪,那森森寒意更透過一切屏障,及身而止。

    與之同時,青吟頭上降下的三雷火、千百魔頭,在虛空中滯了一滯,隨即在澎湃劍氣中灰飛煙滅。

    另一邊,古音打散的雷火規模也不在青吟之下,紛亂的火星濺射四方,像一層火紅的煙霧遮擋住了他人的視線。

    瞧到這一幕,在雷火陰魔不屑光顧的角落裡,羅摩什突然開口:「此女莫不是青吟?」

    羅摩什當然知道這位與鍾隱牽扯不清的青吟,但確實沒有照過面,倒是曾與之有數面之緣的厲斗量,此時只能用不確定的語氣答覆:「大概是吧……」

    「真的是她?」羅摩什第一次見到真人,頗覺得奇怪,「此青吟修為精純至此,和傳聞中不太相襯啊!」

    「眼前事已非常理所能揣度……虎道兄?」

    厲斗量生出感應,轉去看半成居士,恰巧照見對方眸子的餘光。以厲斗量的心志,猛然間也是一驚,只見得對方深褐色的瞳眸,此時卻收窄豎立,直若野獸一股,森冷光芒偶爾流溢,便如一陣明風透進心竅,凍結血脈,淩厲至極。

    「虎道兄?」吃驚之餘,厲斗量又問了一聲。

    半成居士聞聲稍一瞑目,再睜開時雙眸又恢復了平常模樣,他移過目光。輕聲說話。話題卻與羅摩什的不同:「清溟道兄所說不錯,古音右臂已經殘缺,而體內火勁盈滿將溢,好似除了那身皮膚,內裡就全是火光,而這青吟……週身氣機活潑圓融且不去說,手中那把斬空神劍,隱然與劫煞溝通,氣貫天地,或有躍淵化龍之相。」

    「化龍?」

    這兩字剛出口,煙霧之後,便有烈日昇騰,刺目光芒橫掃網方,熱浪澎湃,幾乎要將虛空煮沸,幾名旁觀者臉上倒似籠了一層火燙的面具,連面皮都黏在了上面。

    如此霸道猛烈的太陽真火,實討燒穿一切護體真息,確實無人能擋。就在此刻,又一聲劍吟鳴響在天地間。

    對上了!

    這時候,所有的旁觀者其實都鬆了口氣。

    就在前些日子,青吟叛出明心劍宗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而今日她一現身便劍斬幾有不死之身的李珣,更漠視清溟的死難,顯然與他們已不是一路人。

    還好,她和古音也不對頭……

    也不知青吟哪來的手段,其放射出的劍氣一時間競與太陽真火傾持不下。眾人瞇起眼睛,只見強光照射下,青吟已化為一團暗影,卻兀自凝立不動。

    千百劍氣飛射,每一道都在太陽真火中撕開一條縫隙,放在明亮的太陽真火中,就是一條條灰黯的影子,輪轉飛動,更有一層寒意透出,便是太陽真火也封鎖不住。

    古音攻、青吟守。局面似乎是這樣,可在場的都是眼力精到的宗師人物,一會兒之後便瞧出來,縱然是激烈交鋒之際,兩位女修其實也在做著交流,雖然到他們這裡,那話音已全部淹沒在劍氣火焰爆鳴的聲響中,但他們也能從人影閃掠的驚鴻一瞥中,看出點端倪。

    「她們在說什麼?」

    這也許是他們永遠都解不開的疑問,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隨著交流時間的加長,二女的交鋒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有越激烈的趨勢。

    「借此機會,抽身退走,才是聰明之舉。」褚辰老兒突然開口,提出他的意見。

    厲斗量一愣,目光從另外幾人臉上掃過,半成居士和羅摩什都沒有什麼表情,不過厲斗量深知這兩位各有其一貫的堅持,心志之堅非外物所能移。

    更遠處,是天芷上人。

    厲斗量搖搖頭,還是將目光越過去,最後,就是水蝶蘭了,對這位且不說立場間題,事實上,自從李珣被青吟一劍斬殺的那一刻起,這位鼎鼎有名的大妖魔便好似丟了魂一般,就這樣木立在虛空中,全無生氣,根本指望不上。

    這就是古音和青吟之外,方圓萬里之內僅有的力量。

    平常,這些人聯合起來足以翻江倒海,但現在也只能為自己的生死用些勁兒罷了。

    厲斗量必須要承認,褚辰雖然先有了退縮之意,但他的想法卻是最為實際。

    也許古音確實活不過今夜,但在此刻她卻是無敵的,洛歧昌和清溟的死便說明了這一點,再硬抗下去,後面會生什麼誰也不敢保證。

    厲斗量正想著,又一聲清越劍吟響徹天際,本已完全隱沒在強光中的古音突然現身出來。眾人目光移過去,只見重重太陽真火之後,古音舉起了她的右手,說是右手,其實已完全失去了正常手臂的形態,眾修士也只能看到一團湧動燃燒的火光。

    激戰陡然平息下來,究竟是怎麼個結果,厲斗量等人競沒有一個能看清,不過他們耳朵裡還是竄入一句殘缺的句子,那是青吟的聲音:「……就要離開,古宗主自便可也。」

    隨著尾音斷去,青吟和古音再次相隔些許,相向而立,似乎要進入另一個僵持狀態,只是這回,青吟雖還是姿態從容,古音的臉色卻不怎麼好看。

    「瞧這二人面色,難不成是古音落了下風?」

    厲斗量心中凜然,不過這念頭也只是在心中稍稍轉了一轉,便聽到一側羅摩什的低語:「神意圓滿,氣貫長虹,又牽引功煞,這氣相,可著實不凡。」

    不提厲斗量等人的強烈震撼,古音對沒有半點兒落入下風的自覺,她先看看自己已完全化為火焰的右臂,隨後才將視線落在已入鞘的斬空劍上,盯了一會幾,她再看了眼青吟,最後又轉向天空。

    如是一連串視線轉移,古音最終把還是定在了青吟臉上:「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你和鍾隱把我當槍頭子使喚如今諸事順遂,又要拍拍屁股走人……若要自便,把你留下便是!」

    此言是前所未有的粗俗直接,卻也直指本心,自有一股如火般灼然奔放的氣勢。

    青吟沒有說話,但她索手微動,先前在激戰中也沒有再動的斬空神劍,又出鞘數分,寒刃映著雷火,光芒四射,而那半出鞘的劍身在匣中鳴響,龍吟虎嘯之聲大作,伴著嘯音,寒意無遠弗屆,透人心肺。

    古音半邊身於都融在火裡,只有星眸閃亮,透出森然寒意,雙方尚未真正交手,中間徜徉奔流的氣機已密如煙花,牽動著元氣洪流,在虛空中轟然炸開。

    便在此時,青吟又是一笑。

    笑容裡,斬空神劍鏘聲出鞘。劍光並非指著古音,而是刺向天空,鳴金擊玉般的振鳴聲裡,千里血雲隨之激盪不休,撲擊下來的雷火魔頭也為之一頓。彷彿有一隻大手托起蒼穹,奮力上舉。

    緊接著,無形的力量屏障轟聲破碎,千百雷火鼓蕩,帶著隆隆的雷鳴,傾洩而下,只是無論是血色的雷火,還是慘綠的魔霧,都遮擋不住虛空中的璀璨劍光。

    隨著劍光鋪開,深重的寒意已經蔓延到虛空的每個角落,像是純由劍光劈開的一方天地,劍氣無處不在,一切與之質性不符的東西,都瞬間被排斥乾淨。

    厲斗量和羅摩什相顧失色,旁觀者裡大概只有二人感觸最深,因為他們都是即將邁出最後一步,謀求霞舉飛昇的人物,自然看得出來,這揮劍氣,自成天地的徵兆,究競代表了什麼!

    更遠處,半成居士雙手合十頌聲「善哉」,又道:「一把意劍,斬心魔、破我執,斷一切無明煩惱,自得大圓滿成就。」

    伴此佛偈,幾名旁觀者都抵不過劍氣排斥的大力紛紛後移,只有古音鼓蕩太陽真火,屹立虛空,半分不退,也在這一方天地中辟出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己是下定決心,與青吟作對。

    劍辟天地……這是要飛昇了麼?

    飛昇!

    雖然種種徵兆明顯,可厲斗量就是覺得眼前的情形像夢一般不真實。

    青吟要度劫飛昇,古音則要強拉她下來……東海劫降以來的局面,怎麼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這些感慨剛在諸位修士心裡萌出來,便被外間的劍氣寒潮凍結,青吟劍氣開闢的天地,已是堅不可摧,偶爾一次波蕩便有百十雷火灰飛煙滅,毀掉的魔頭更是不計其數。幾息之後,方圓里許的空間內,竟然清靜如水,一切雷火魔頭,都被擋在周邊,連番轟擊之下,也不得寸進。

    如此眾象,依稀已有當時鐘隱飛昇時的模柞。

    只有最周邊的古音,仍能以太陽真火相抗,古音週身也是這里許方圓中,唯一氣焰蒸騰之地。

    如水的劍光連續三次與光焰衝突,都是不上不下的僵持局面。

    直至此刻,青吟方才移過目光,在古音身上一掃,開口迸:「太陽真火霸迸無雙,只是這等力量遠人身承受極限,此時你真火焚身,臟腑、經絡、血肉、元氣等無不引燃……這般下去,你還能撐上多久?」

    這已經是青吟自現身以來僅有的長句,似乎顯示了態度上的一點兒轉變,只是古音給予的響應,正是又一輪躍升的太陽!

    熾熱的太陽真火凝成一團純粹的白光,從劍氣開闢的天地中升起來,周邊虛空在熱浪中扭曲,真火與劍氣毫無花巧地對撞,生成的震盪擴散開來,勢頭驚人,卻是再也阻不住赤陰離化神雷的轟擊。

    剛剛形成的劍氣天地轟聲破碎,古音和青吟的身形再次淹沒在飛動的雷火之中,便在這瀰漫的雷火深處,斬空神劍的鳴響依然清晰可辨。

    「錚錚錚」連續三聲振鳴,每一記都直透心肺,旁觀的諸修士只覺一股寒氣從臟腑深處透出,凍結血脈,襲殺元神,淩厲至極。然而另一邊,太陽真火熾亮四射,劇烈燃燒的火焰幾乎凝成了液態,每一次脹縮,都生成咆哮的熱風,其所覆蓋的區域,一切元氣都在這不對思議的高溫下蒸殆盡,形成難以彌補的空白地帶。

    劍氣在嘶嘯,火焰在燃燒,可短短幾息過後,所有的聲息突幾地沈寂下去。

    劍鳴聲已經沒有了傳播的介質,而火焰也失去了燃燒的形態,只有雙方最為精純宏大的能量。展開最激烈的碰撞。

    無聲的區域在飛擴大,裡面實已是一片死寂。厲斗量等人不得不再次後移,以避免被吞噬進去,在那裡面除了兩位始作俑者,已經沒有人可以存活哪怕一息的時間,便是赤陰離化神雷打進去,也被瞬間絞殺乾淨,連個渣子都剩不下來。

    但是,這樣恐怖的地域,也僅僅存在了不到十息的時間。

    沒有任何的先兆,已經擴展了五里方圓的死寂區域轟聲破碎。尖利音波剛剛閃現端倪,便猛然拔高至人類所能承受的極限,只是被音波掃中,厲斗量的護體真息便如一個雞蛋殼轟然破碎,肌體外層則像是被無形的刀於劃過,瞬闖開裂了數十條深深的傷口,鮮血噴濺而出。

    旁邊羅摩什等人倒是好一些,畢競先前的傷勢不比厲斗量那麼沈重,但也都有些狼狽。

    此時,一道刺目精芒飛射而起,在空中飛遁變化,所過之處,混沌汗辟,清光如水,只是三五圈的工夫,眾修士視野便是大開,見得之前死寂區域內明澈透亮,競又恢復了之前劍辟天地的氣象。

    主導這一切的,卻不是正在這方天地正中央瞑目而立的青吟,而是那迸透射出淩厲劍氣的精芒。

    斬空神劍!

    這把絕代名劍在虛空中遊動,雖無鱗無角,卻蜿蜒如龍,活靈活現。眾修士都是觀神不觀形,只覺得此劍自由飛動之時,自有一股無匹劍意蘊藏其中,偶爾劍鋒擺盪,指向這邊,當之者均呼吸困難,週身氣運轉也出現窒礙。

    隨著劍光清晰呈現,周邊那道人影也就越無所遁形。眾修士目光轉去,卻是齊齊一呆。

    不是古音?

    「散開!」

    半成居士陡腳於吼,除了警醒他人以外,還有攻敵的意圖。

    半成居士是以音殺成逍,若單論此術,實已是此界的最巔峰,剛剛在眾人身邊鋪開的熾白火光,陡然便是一個極大的雷蕩,硬被音波搗出一個裂口。

    只是,他仍遲了半步。

    厲斗量和羅摩什均以自己的極限度飛遁出數里外,再回眸時,心裡卻同時一抽。褚辰老兒沒有動,就那麼凝在半空中,表惜非常古怪,皮膚似乎在出光來。

    下一刻,褚辰僵硬的表情四分五裂,無數細碎的火舌從他身體的各個部分噴射出來,就那麼憑空一絞,太陽真火便在他所立之處綻開了。灼目的光芒下,再見不到任何雜質。

    高空中的修士們一時失語,沒有人想到古音在與青吟拚死拚活的時候,還會將重心再轉移回來,利用傀儡做了一個掩護,用這短暫的時間差,成功擊殺褚辰。

    古音就站在光芒中心,彷彿之前就從褚辰身子裡鑽出來一樣,週身包裹在熊熊火焰中。透過火光,人們依稀看到她的身體輪廓也隨著火焰的蒸脾而扭曲不定,伴之而來的是周邊太陽真火的起伏漲落。

    雖然連遭重創,但她仍是強大的,強大到輕描淡寫就擊殺了又一位真一宗師,平淡到讓對方半分實力都沒揮出來。

    這讓人們明白,東海劫降以來,古音的目的從來都沒有變過,與青吟的碰撞,僅算是一個橫生的枝節,又或者是一次短暫的情緒化反應,等到那情緒過去,理智再次佔據主導地位。

    那便是他們的災難了。

    厲斗量截斷血脈,控住傷情,他的情況已經糟糕透了,隱在穢光雲氣之後的「金眼火劫」仍在揮作用,灼灼的熱力已經將他四肢百骸全都填滿,眼下,他就像是一堆潑上油的柴薪,只要一丁點兒的火星,就要燒得。一點兒不剩。

    也許,不用古音動手了吧……

    「錚——」

    也許是不甘心讓古音佔據舞台中央,另一個方向,斬空神劍再顫鳴,清音曳空,倒似從人們毛孔裡透進來。聞得此音,厲斗量體內心火燃燒的勢頭竟被阻了一阻,十分奇妙。

    斬空神劍轉眼間便在它那數里天地內轉了一個圈,度無疑是絕快的,偏又有一種悠然自得的韻味兒,隨這一圈下來,清淨無垢的天地間,似乎有一波細浪擴散開來,無聲無息,便是內裡青吟略微折射的身影,也依舊清晰可辨。

    在劍氣揮之前,在穹之頂,穢光雲氣已有了新變化。

    雲層中不再大批飛落雷火,可是雲氣漩渦卻在不停地擴大,轉也在逐步提高,擡頭仰望,倒似整個天空都在旋轉,漩渦中央那黑沈沈的孔洞,更是時時噴湧出濃重的魔霧,在罡風吹動下散入雲層間隙,黯紅慘綠交融在一起,刺目得很。也越顯出下方神劍所辟天地的清澈乾淨。

    「劫煞分流……不,這根本就是將所有的劫煞都收了去!」

    天地間密密交織的氣機變化,洶湧激盪,沒有任何晦澀之處,是個修士都能感覺出來:這波因古音而來的恐怖劫煞,己經毫不戀戰地轉移了目標,將所有的壓力都集中到了青吟那邊。

    最終,自那孔洞中,一股劫煞垂流,並沒有雷火的形態,卻是深重濃郁,像一隻妖魔的怪手拍擊下來,正好打在劍辟天地的上方。

    劍氣與劫煞在虛空中碰撞、撕扯,直至湮滅,其間形成的巨大衝擊,則完全集中在那一方天地之內,一絲一毫都沒有洩露出來,眾修士只看到澄靜的虛空中一個接一個的波紋,像是掀起的層層細浪。

    細浪所及,這一方天地周邊本在飛掠馳騁的玉散人傀儡,卻驀地定住了,—下一瞬間,隨著大氣光線的變化,傀儡的身體也隨之扭曲,繼而……崩解!

    近乎不滅之軀的幽玄傀儡倒像是泥粉捏成的一樣,就這麼化為齏粉,在劍氣的催化下,轉眼便什麼都沒剩下來,但這點小事卻已經引不起人們的關注。

    「下清上濁,陰陽顛倒,偏又針鋒相對……這是劍破虛空,強渡界障的手段,原來,青吟還沒到想像中的那般境界。」

    厲斗量連做了幾次深長吐息,將心火再壓下一些,他終於弄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青吟終究沒有到「舒意摩雲頂,引氣下九宵」的至境,想要飛昇,漫卷自然的「霞舉」肯定是算不上的,只有憑借自身力量,強行破開天地劫關,以衝擊上界。

    如此做法,無疑是旁門左道,也凶險萬分,並不為當今修士所重,但青吟身邊還有斬空神劍!

    「若斬空劍神通不減,破界飛昇似乎並非難事。」

    鍾隱啊!鍾隱……

    厲斗量等人的心思也只能轉到這裡,古音不會給他們太多喘息之機,沒有任何言語,熾白的強芒再次閃耀,熱浪激湧,比之先前,似乎少了大日淩空般的霸道,可是深蘊其間的凶厲銳氣,卻越地凸顯出來。

    「哧」地一聲長音,羅摩什臉上透出濃重的青氣,映得瞳孔碧,側臉的魔紋急劇抖動,似乎要破面而出,他各類化力、卸力的法子接連使出,終於避讓過了古音鋒芒,側身退走。

    古音火焰中模糊的面孔稍稍偏轉,外層太陽真火如撕回應,飛捲如鞭。「嘶嘶」聲中,焰光在虛空中烙下了清晰的痕跡,久久不散。

    半成居士剛從後面追上來,便被這道光痕阻住去路,一觸之下,八方火焰進,把他擋了一擋,古音便借此空隙,方向倏轉,整個人如脫軌的流星,衝擊而上。

    兩位同伴均被拉開距離,此時暴露在古音鋒芒之前的,只有厲斗量一人。

    「終於輪到我了?」

    些許雜念在厲斗量心頭一閃,便抹消乾淨。他嘿了一聲,身體微微後挫然而週身氣魄卻絲毫不減,倒像浪濤拍岸前蓄滿勢子的潮頭,轟聲高漲,直接面對古音冷冽無情的眼睛。

    然而在此刻,那對眼眸中,卻映入五彩華光。

    一道身影如電,瞬間從厲斗量和古音之間抹過。先天五色神光的蒼茫偉力,近乎天衣無縫地融入厲斗量鎮海八法的大氣魄中,正面迎上灼灼燃燒的太陽真火。

    又是一記驚天動地的碰撞。厲斗量吐血飛退,噴出的血霧在空中便燃燒殆盡。全靠這有些丟人的卸力法門,他才免了在第一時間被焚化成灰的死法,但一時半刻是半點兒力氣也提不動了。

    激烈的罡風從身邊刮過,半成居士、羅摩什、還有突然加入戰團的天芷上人,三位宗師已與古音戰成一團,沒人敢宵接面對古音的重擊,只能閃避穿插,批實搗虛,但短時間內看起來,倒也不落下風。

    「事猶可為……」

    厲斗量緩過一口氣來,又瞇起眼睛,艱難的分辨強光中閃滅的人影,事態仍然模糊不清,卻也不再是一邊倒。

    何其妖異!

    本來絕望的局勢,在青吟出現之後,突然就成了眼下這個樣子。而且,「意外」的味道如此淡薄,更多的是環環相扣的嚴密。目見耳聞之下,除了驚訝,更多的還是從心底透上來的森森寒氣……

    「這邊事猶可為,而那裡,則是木已成舟,世事變化,何其也。」

    明知是形勢緊迫,厲斗量還是忍不住朝那邊瞥去一眼。只一眼,他的視線便再也拔不回來了。

    神劍所辟的乾淨天地,看上去是波紋微生,細浪輕起,但有玉散人愧儡崩放成灰的前例,誰也不敢認為那其中真的就是輕波細浪,說是黃泉殺獄倒差不多。

    然而就是這黃泉殺獄之內,忽地閃出一個人來。

    那人就在斬空神劍之旁,仲出手,朝著遊龍般的劍身抓下去!

    清淨天地瞬間抹出一層血色。

    自從青吟引劍破空的那刻起,李珣一直在思考。

    最初,在重壓下,他的思緒就像是巖隙內的潺潺溪流,纖細異常,似乎隨時都會中斷,狹窄的思路中,斬空神劍、玉牌,陰散人等片段一直不停地出現,構成思緒的主體。

    直至劍刃破體而入的那一刻,思緒騫然中斷,形成一片純粹的空白。

    但緊接著,溪流像是衝開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噴湧而出,前方再無阻礙,任其肆意流淌,至於此時思考什麼間題,他反而不清楚了。

    因為在方圓百里內的虛空中,至少有十萬……甚至更多的「李珣」在做同樣的事情。

    難以計數的「李珣」分佈在虛空中的每個角落,隨著奔流的罡風和時時爆燃的元氣起起伏伏,有的突然大面積蒸,但又有更多的瀰散開來,每個「李珣」都是獨立的,他們感應著外界的變化,將周邊的點點滴滴都記錄在心,並由此衍生出種種念頭,不一而足。

    「李珣」們又是連繫在一起的,所有的感應、思維都通過某個無形的網絡交織在一起,彼此碰撞,生出奪目的光彩,但更多的還是混亂。

    此時的李珣可以說宰握了方圓百里天地間每一寸虛空的變化,但又確確實實一片混沌,偶爾閃過的思維片斷告訴他,這比「照鏡分身」的經歷還要可怕百倍、千倍,可足……照鏡分身又是什麼?

    李珣在千萬思維碎片的濁流沖刷下沒停,不知過了多長時闖,思維的混亂奄無緩解的跡象,對是來自於心底最深處的本能,卻在一波又一波亂流的衝擊下,越清晰的顯現出來。

    危機感、強烈的危機感,像是渾流中的礁石,透出水而,與亂流相激,生成一圈不容忽視的漩流。濁流圍繞著「礁石」打轉,支離破碎的思維碎片裡次擁有了共性的東西,而這點「共性」,便是萌芽。

    「危機,什麼危機?」

    有了疑惑,便有了方向。分佈在虛空各處的「李珣」們,不自覺地轉動腦筋,從攝取的種種信息內尋找間題的答案。可是,由於信息太過龐雜,也缺乏一個統一的標準,「李珣」們很難有效地作出排查歸納。

    隨著時間的流逝,「李珣」們獲得了另一種情緒。只可惜,那是因為長時間的思索而無所得所產生的焦躁感,非但無助於思考,還干擾了先前敏銳的感知,讓「李珣」們的狀況越不利。

    該怎麼做?「李珣」們又有些迷失了。

    恰逢其時,又有一種新的感覺浮上來。初時,那只是「李珣」們收集到的無數信息中的一個,但很快,他們便現這信息有著獨一無二的特性,而且是與他們緊密連繫在一起的,這就像是黑暗中的燈塔,為他們樹立起一個明確的坐標。

    由模糊的感覺到潔晰的認知,也只是一眨眼的事。下一刻,「李珣」們看到了一根羽毛。

    那根羽毛不知從哪裡來,通體青碧,如玉雕成,絀細看去,還能尋到其上流動的幽藍光芒,有著乎尋常的質感,偏又飄飄蕩蕩,在這漫天元氣激流中起伏小定。

    非常古懌的是,當「李珣」們的注意力集中過去時,那羽毛似乎虛化了。或杏說,是某種力量牽引著「李珣」們,透過羽毛的表像,與另一個層次的某個存在完成了接觸。

    也僅僅是接觸而已,羽毛的「另一邊」,只傳過來一個無比簡單的訊息:「朝那兒看!」

    「李珣」們的注意力不由自主的偏移。

    此時此刻,正值斬空神劍威,放射出無匹劍意,與高空垂流的劫煞對捕,湮滅的力雖集中在有限的天地聞,撼動虛空,漸漸撕開界陣,使上界的無邊偉力,悄然露出一角。

    雖虛緲,卻輝煌壯麗。

    然而,「李珣」們沒有被吸引過去,而是依托著模糊的指引,將所有的注意力都傾注在劍辟天地中心處,那位瞑目虛立的青吟身上。

    青吟雖然站在那裡,但她的身子分明在逐寸逐寸地拔升,這一過程裡,她沒有絲毫用力,而是被虛空中某種難以測度的力量吸收去,也許是浸在那力量中太長時間,她的身形似乎也被同化了,明明是在眼前,卻更像透明了一般。

    青吟?

    一個相對清晰的認識莫名呈現出來,轉眼便在「李珣」們之間轉了一個圈兒,就像是一束光,在混沌暗雲中掃射,照出個個殘缺的片斷。

    這樣的感覺,似曾相識。

    斬空劍、玉牌、陰散人……秦婉如?

    千萬個「李珣」齊齊動腦,只是閃念的工夫,雲破霧開,潔晰的脈絡呈現出來。

    青吟!

    一睡下來,競然又回到了原點,只是這一次,大風吹捲雲霧開,映在「李珣」們眼中的青吟身影,卻不再虛緲不實,而是真真切切地映在服底,印在心中。

    青吟,陰謀的開炙和終點,此時就要飛昇了,這就是說……

    她要逃掉?

    前所未有的清晰意識從心湖中浮起來,旋又在千萬個「李珣」之間形成整齊的和聲,直至匯流成河:「怎能讓她逃掉?」

    和聲變成了咆哮,內裡沒有任何的雜音,只有純粹的意念凝煉在一起,出黃鐘大呂般的轟鳴。

    形不存而神存,形未成而神聚,玄妙的形神變化在此毫微之間演化完全,雖有劫煞劍氣沖掩,那一絲意念生成的雷音依然抵入這藏蘊著恐怖能量的細浪之內,最終外化出來:「青吟,你逃不掉!」

    神聚而形至。其間沒有任何可以分解的過程,只一瞬間,李珣的身影便在這無盡虛空之內生成,硬嵌入那劍辟天地之中。

    噴薄劍氣彷彿是肆慮的颶風,瞬間將李珣的身子打得千瘡百孔,然而卻有一層濃重的血光。在他週身流轉,及時填充身下的創口,更與劍氣颶風相抗衡。

    血影妖身,再度成就!

    此法體一成,虛空中血光毒焰立時蒸騰飛捲。

    論手段,血影妖身或許還比不過劍辟天地的精微玄妙,然而這層層凶戾之氣在此方天地中瀰散,也干擾了劍辟天地的澄澈明透,使周邊元氣陡生變化。

    高空垂流直下的劫煞,威勢更重,像是揮落的大錘,空空做響,寐波傳導下來,一圈圈波紋細浪,前後相繼,瞬闖席捲此方天地。

    虛空中央的青吟終於受到波及,也在此刻,她睜開了眼睛,正好看到李珣探手去抓斬空神劍的一幕。

    「人力有時而窮……」

    青吟漫聲開口,似在歎息,但更像嘲弄。

    柔細的聲音融進輕波細浪之中,漫透過來,聲音帶著某種異力,激出了積聚在斬空神劍中無匹神力,乍一揮,李珣已經探到神劍鋒芒之內的雙手,就像是前而的玉散人傀儡,崩解粉碎。

    斬空神劍盡展其遊龍般的神意姿態,波波劍氣在瞬間又提升了一個層級,海潮雷音般壓過去,李珣連抵擋半息的能力都欠奉,便又給碾成漫天血霧。

    只是這次,劍中殺意沒能摧毀掉李珣的意念,自然也就無法阻檔他對血影妖身的控制。

    大笑聲裡,李珣的身軀再度凝就,而這回他週身。一下像是燃燒著血色的火焰,在虛空中抹出刺眼痕跡。與此方明淨天地,顯出十萬分的不協調。

    青吟微微蹙眉,這細微的神情變化,讓她從即將飛昇的天人,再度回落到凡間。她伸出手,斬空神劍當下收斂鋒芒,回到她手上。

    「當初謀劃之時,卻沒想到,你比古志玄還要來得倔強!」

    凜冽殺意仿沸從萬載冰窟中噴湧而出,又有著無比的靈性集束成線,瞬閬將前方的李珣鎖定且凍結,這一刻,清吟用無比認真的語調說話:「你就是我成道前,最後一個魔障!」

    音落,百里之外,忽有長嘯聲穿雲裂空,席捲而來。

引言 使用道具
herjiann
王子 | 2011-11-14 12:15:18

第十九集 塵埃落定
第五章 飛昇

    嘯音起處,蒼穹之頂,一片灼燃熱浪正急擴散,自西向東,頃刻間掃過千里雲層。

    熱浪所過之處,穢光雲氣便像是被過火的破布,一時間千瘡百孔,數十萬蠢蠢欲動的魔頭就此身化飛灰,連渣滓都沒留下。

    透過雲層裂隙,人們只看到了咆哮澎湃的火浪,偶爾有赤紅的火舌噴吐出來扭曲浪氣,讓已經成型的穢光雲氣漩渦都在顫。

    最先作出反應的竟是青吟,她突然改換目標,斬空神劍振鳴聲裡,虛空劃弧,擺動的鋒刃完全看不到形體,只有明澈劍光吞吐,寒意湧,將高空化為寒冬。

    劍氣所過之處,雲層開裂,直透穹蒼之頂。

    劍氣才透入雲層深處,便與一道在雲間穿行的絕大力量正好相撞,那處距離在穢光雲氣漩渦的中心點,也不過就是幾里的距離!

    嘯音中絕,虛空似乎靜了一下,然後便是天崩地裂般的大爆炸,半畝方圓的紅雲瞬間蒸殆盡,分出好大一塊空白,直透穹頂。

    從這裡向上看去,恰可瞧見那道已經被紅雲遮擋很長時間的「金眼火劫」,只是那一圈狹長的火邊,不知受到什麼力量的干擾,伸縮糾纏,再不成形。

    穢光雲氣波湧不停,垂流的劫煞氣柱也受到影響,在劍辟天地中的李珣明顯感覺到了來自上方的衝擊已經衰減許多,然而這對青吟而言,可不是好事!

    可不等青吟再有動作,高空之上,又是一波熱浪掃過。

    穢光雲氣剛剛有點幾聚攏的模樣,被熱浪一沖,又是七零八落,剛剛空出來的一片清朗天空,在高溫的蒸騰下,又有些混沌不清,而這混沌裡,有一層陰影抹過。

    蒼穹之頂,那只已經扭曲的不成模樣的金瞳,便被這突來的陰影掩蓋,本還在四方掃射的金光射線,再閃了兩閃,就這麼消失了。

    正與心火毒焰較勁兒的厲斗量還沒反應過來,身上便忽地一鬆,躍躍欲動的心火,彷彿只是一場幻覺,就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怎麼回事?

    高空中,溫度越了某個極限,空氣轟聲爆燃,赤金色的火光翻騰,卻又似在某種力量的打攏下,兩側分張,顯露出內裡修士的身影。

    那人正收回拂動的手臂,與乍現乍隱的陰影相連,倒好像是她把那「金瞳」收入袖中一般。

    挾著一舉破劫的威勢,此人冷冷俯視下來,紅裙長,玉顏火瞳,那居高臨下的堂堂氣勢,在通玄界也稱得上是獨一無二!

    天妖鳳凰!

    這位本應在萬里之外的大妖魔,就在招牌式的場面中現身,噴油的火焰在她身後排列,彷彿是一對遮天長翅,只一次擺盪,已經開裂的穢光雲氣便再次退避三舍,遙隔數里,紅裔流動的瞳眸,依然灼烈如火,直抵臟腑。

    一邊,古音忽然退出戰圈,皺著眉頭向上望去。

    羅摩什等人沒有再糾纏,而是抓緊時間,調勻氣息,同時處理剛剛一輪激戰中受到的內外傷勢。

    另一邊,李珣心思淡定,他的目光在妖鳳剛將手攏入袖中之前便盯過去,不出預料的捕捉到那一道青碧的光影,那是一根特殊羽毛的殘像,他嘴角抽了抽,還是將目光落回到青吟身上也沒再力,只是保持著靜默。

    不約而同,妖鳳的目光先與李珣一觸,這才從青吟、古音的臉上掃過,末了,竟是一笑:「這麼熱鬧,怎能忘了我!」

    不等下方諸人反應過來,天空中便掀起了一波更強烈的震盪。

    三翻兩次對劫煞的衝擊,引更不可測的變化,數以百計的赤陰離化神雷在剛剛形成的空白之地中炸開,周邊雲層翻滾撕裂,旋又被更為濃厚的雲氣充斥,只是眨眼的工夫,處於最核心處的妖風便完全被淹沒。

    這還不算完,無數有形無形的魔頭朝著爆炸的中心點撲擊過去,前後相繼,密密麻麻,無休無止。

    與之同時。爆炸生成的火雲向四面八方迅膨脹,轉眼便是數十里開外,周邊的能見度急劇下降,只有劍辟天地之中,依然保持相對的清澈。

    這場面,倒像是老天爺憤怒的回應。

    妖鳳的身形完全淹沒在其中,然而氣焰灼灼,更像是潛藏在深水中的巨獸,無時無刻不在揮著她強大的威力。

    這壓力有著強烈的針對性,像是燒紅的鐵釘釘在古音、青吟身上,其餘人等,一概被忽略掉。

    厲斗量咳了一聲,沒有金眼火劫的鉗制,他反而有點幾不適應了,遙遙與半成居士等人做眼神交流,他忽然有種感慨。

    短短的時間內,這一片天地的重心幾經轉換,令人目不暇給,此刻,妖鳳跨空而來,又要將前面的重心移位,然而,也正因為如此,多而雜、雜則惑,前前後後的重心忽然全都模糊掉了,讓人已分辨不出其中關鍵所在。

    或者更準確的說,這裡的事態已完成了最終的集合,忽略掉前因後果,只有最後的結局,才有意義。

    孰生孰死?

    在虛空的某個層面,來自多方的複雜思緒交織在一起,然而真正的當事人反而沒有那些雜念,層層火雲之後,忽有人影閃現,妖風不知用什麼法子突破雷火封鎖,一舉跨過數里距離,緊挨著垂流的劫煞,直接轟在劍辟天地的頂端。

    這裡有一半的人不知道妖風與青吟的仇怨糾葛,不過觀其來勢,大部分人都認為妖風會和青吟對上。

    只可惜,事態又一次偏離了他們的預料。

    四方濺射的火光裡,妖風僅是與周邊劍氣略一接觸,便借力側飛,以史為突然淩坊的氣勢,撞向古音那邊,數里距離,一閃即至!

    古音卻並不驚訝,只是稍稍移位,辟開妖鳳鋒芒,旋又揮射大陽真火,與妖風對撞一記。

    雖然虛實有別,但在此瞬間。三方交錯的氣機,便如同千百利刃,在虛空中飛旋,帶動的元氣、劫煞,更是生成巨大的漩流,比之高空穢光雲氣的漩渦,聲勢上也不遜色太多。

    強烈的反應同時作用於三方,震耳欲聾的爆鳴聲裡,她們之闖的距離也隨之變化,妖鳳與古音貼得更近,但二人交戰之地,又遠離了清吟。

    妖鳳的聲音又一次響在眾人耳邊:「爾等先前所賜,日後必定一一奉還!」

    這時候,高空之上,又一波赤陽離化神雷傾倒下來,雷火幾乎擠作一團,彼此摩擦撞擊,出來的光焰聚合在一處,已經失去了火焰的常態,而是化為血紅的光柱,激射而下。

    赤陰雷火內聚,生就離化神光。

    這一波劫煞終於生出變化,威力也再上一個層次。

    在天心主導下,離化神光的集束性極強,分射的光柱偶爾掃過古音與妖鳳的戰場,而其絕人部分威力,都集中在青吟那邊。

    垂流的劫煞本來已在衝擊中有些搖晃不穩,但被離化神光一照,有細細煙氣蒸騰起來,其直徑轉眼便縮了一圈,幾近透明,卻又穩定下來。其半透明的中心則有一道紅光向外綻開,轉眼貫穿垂流劫煞上下,又擴散四方,與劍辟天地接觸,無聲無息。

    然而。一直保持澄靜明透的小小天地,陡然便蒙上了一層黯紅的光霧,這色彩還有向內滲透的趨勢。

    另一邊,妖鳳身形破開殘破的雲層,盯緊了古音,不過短短一兩息的時間,二人便在虛空中接連七八次碰撞。

    妖鳳乃是普天之下,當之無愧的控火宗師,而古音則是凝劫煞為太陽真火,聲勢無儔,雙方每一次撞擊,方進便退,才退又進,每一次移位都是十數里以外,而接觸的周邊虛空均如油澆火燎,高溫扭曲了空間。也扭曲了內裡傳導出來的音波。

    「棲霞,你總是做這些沒意義的事。」古音的話音在傳遞中有些變形,可氣度依舊:「我命不久矣,你便是殺了我,也不過是讓我早死片刻,可那邊,你拿青吟怎辦?」

    沒有人認為古音是禍水東引,她僅僅是在陳述事實而已,妖鳳也很清楚,而她的情緒相當穩定:「冤有頭,債有主,你害我孩兒,我便要讓你死不安心。至於青吟那邊……」

    「青吟是我的!」

    低沈的聲音伴著另一波紅光蕩漾開來,所有修士雖早對滿天紅光麻木,但在此刻,卻似有人拿著血水,硬生生抹進眼裡去,血色並不亮眼,反倒是黯沈到了極點,這一刻不論是誰,心中都是猛地一抽。

    「血劫燭元神光。」已經沈默好久的天芷上人突然開了口,話音低沈,大概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潔。

    也在此刻,她身影一晃,便從原地消失,再現時,已是貼近古音操控的太陽真火周邊,五色光華再現,在扭曲的空間內硬辟出一條空隙來。

    向來高傲的妖鳳對這實質性的連手沒有表示任何不滿,在先天五色神光破開太陽真火外層的瞬間,她一連改換了七種不間構型的火焰,彼此融通變化,也是以巧破力,在太陽真火上蝕開了一個小口,恢宏澎湃的力量便從中狂湧而入,與天芷的攻勢遙相呼應。

    面對兩大宗師的傾力一擊,古音卻走神了。

    她的筧線偏轉過去,指向青吟那邊,此時,正值青吟揮劍,一圈波紋在那方天地中擴散,然而那層黯紅光波,卻有一種外間離化神光所不及的詭譎靈動,幾個起伏波蕩,便避開斬空劍的劍氣,直接撞上青吟護身劍氣,哧哧作響。

    青吟面不改色,輕輕挫腕,劍嘯聲忽起,尖銳的音波像是平空刮起一陣狂風。劍辟天地之中,波紋細浪陡然間變得狂暴起來,己經向內滲透的離化神光,都在這急劇擴放的激盪中灰飛煙火,激盪中,此方天地失了澄澈,卻是越地純粹。

    與咆哮的劍氣相應和,更高處的蒼穹之頂,有滾滾雷音垂流直下。

    這雷並非是劫雷,其中含蘊之力,亦非是劫煞之力,而是吞吐光華,辟開此界汙濁的玉清雷光。雷光所至,穢光雲氣如沸湯沃雪,瞬間開裂出一個難以彌補的大窟窿,雖然還有離化神光瀰散其中,卻也只是淡薄至無的一層。

    垂流的劫煞氣柱開始真正地晃動,似乎隨時都要崩潰,這個時候,它已經快沒用處了。

    上界偉力,已經化形現世,行接引之實。

    青吟卻沒有急著與此玉清雷光相接,她持劍在手,如雪鋒刃橫空,隨皓腕轉動,劍芒吞吐,布下一層又一層純粹而直接的殺意屏降,像是鋪天蓋地的大網,用來捕捉虛空中那道淩厲的血光。

    李珣在虛空中挪移,非是逃避,而是以駕波馭浪的手段,在劍氣殺意交織的羅網中穿行。

    斬空神劍的鋒芒就在他身側抹過,每一道劍光都含蘊著破形毀神的強壓,只略微擦過,護體的燃血元息便是一波極大震盪,灼灼血焰也黯淡許多。

    當此劍光密佈在天空中,虛空似已變為萬丈深海,巨大的壓力齊齊作用之下,足以將任何人身化為肉齏。

    即使以血影妖身之能,等破開這層羅網,也縮水了整整一圈,銳氣更喪失殆盡,只有充斥胸腑的決然之氣,驅動身體,撲擊上前。

    青吟小臂微微回撤,漫天劍光剎時凝止,劍光所輻射的強壓卻是以成百上千倍的幅度飆升,而在青吟的驅動下,這無儔強壓巧妙分佈在李珣周邊,幾乎就是捆著他,朝寒芒吞吐的劍尖上撞過去。

    這一刻,李珣失去了對自己的控制,而斬空神劍的威能則被收束得極深,與外間無儔強壓結合在一起,像是暫時封上蓋子的火山口,正有令人窒息的能量集聚在劍身上,躍躍欲動,就等在李珣撞上劍尖的剎那,一舉爆出來。

    在此劍辟天地之中,只要有斬空神劍在手,便等於是處天外洞天,生死主宰、陰陽變化,無不由青吟操控,之前這般手段都是放在與劫煞對沖之上,便是與古音交手時,都捨而不用,此時她劍心決斷,要斬殺魔降,便毫不猶豫,傾盡全力,務必要一擊功成!

    李珣掙扎一下,沒能脫開束縛,不過,他的嘴巴還能張開一點點空隙,在唇齒開裂的剎那。一股精純至極的生機以某種特殊的管迸透進來,貫穿全身,之前彷彿停滯的真息元氣轟聲爆燃,自丹田上湧,在胸口處稍一醞釀,隨即裂喉而出!

    「音殺?」

    念頭在青吟腦中閃過,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估計錯誤。

    尖嘯聲貫耳而入,沒有任何殺傷,眼前虛空卻忽地層次錯亂,筆直的寒刃詭異地彎折,更遠一些,李珣那團血光更是扭曲得不成樣子。

    按照眼前所見,本是十拿十穩的一劍,不知要偏到哪裡去。

    「原來是幻術……」

    此時此刻,與目見耳聞相對應,周邊元氣也生了微妙的變化,這種細微的偏移不能迷惑青吟太長時間,可是由此導致的後果,卻是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激烈。

    斬空神劍所辟天地,盡得一個「純」字,在此方天地之中,一切外物、雜氣均都要給摧毀殆盡,先前玉散人傀儡的下場便是最好的註腳,至於李珣全憑了血影妖身的神異,才能在其中存活至今。

    李珣眼光很準,看出此方天地的根基,全在斬空神劍之上,所以他出手便是要禁錮此劍,但因力量層次上的差距,一時奈何不得。

    可世事就是這麼奇怪,他存心力,徒勞無功,可當他帶著其它目的,通過某個管道,展現出「虛實化生」的至高幻術時,卻是從另一個層面,撼動了劍辟天地的根腳。

    幻術者,窮數達變,因形移易是也,淺陋的,不過就是個降眼法,惑人耳目而已。精深的,卻能控制天地間種種元素,混淆變化,影響人身意念;更上一層,則足以天地之力作用於天地,化生萬物,虛實相映,亦真亦幻,堪稱「技近乎道」,為幻術之最上品。

    李珣所使出的幻術,就是這最高的層次。

    當此幻術作用在青吟身上時,正代表著周邊天地的某些元素受其驅動,生了變化,放在局部,這類變化細微到了可忽略不計的程度,然而將其整合在一起,其影響範圍,卻是越了劍辟天地這一角,還原到真正的寰宇虛空。

    劍辟天地畢竟還不是真正的獨立洞天。它擋不住天光透射,也擋不住音波傳導……那些廣袤天地間,無處不在,又讓人習以為常的元素,它統統擋不住。

    就是這些細微尋常的元索,在幻術的作用下,生了微妙的變化,一層在劍辟天地外面,一層在李珣所能控制的方寸之間,兩種同源而異的變化遙相呼應,像是清徹水面上,拋灑下來的塵土,讓此方天地,真正失去了純粹。

    也許只是億萬分之一息的短暫時閼,劍辟天地度脫離了青吟的控制,李珣就是借此機會,奇跡般地讓過了斬空神劍的劍光屏陣,直抵青吟中宮。

    青吟終究沒有被迷惑,再次翻轉手腕,斬空神劍的鋒刃立起,筆直垂在青吟眉眼正中,恰好擋住李珣探出的手爪。

    掌沿與神劍鋅刃相觸,劍氣與血焰相抵,兩人相隔不過半尺,身形卻好似凝固了。

    雙方相距如此之近,青吟的目光卻越過了李珣肩頭,投向更遠處的虛空角落:「夫唱婦隨?」

    李珣嘿嘿笑,想說話,卻根本擠不出力氣。事實上,只是笑這麼兩聲,血影妖身幾乎就要被澎湃的劍壓再度擠碎。

    青吟遠比他從容得多,將目光移回,停留在李珣眉眼之間:「只羨鴛鴦不羨仙……我也這麼想過。」

    肯吟似乎在感慨什麼,可是幾乎與之貼身相對的李珣卻很清楚,這賤婢心防依然嚴密無縫,劍心也保持明徹剔透,這話更多的是一種嘲弄:「百幻蝶原本橫行天下,逍遙自在,卻被你扯到這濁流之內,為的則是那虛無縹緲的情愛,卻是忘記了,那邊那位,怎麼會變成如今模樣!」

    毫無疑間,她指的是妖鳳,李珣略微適應了強絕的劍壓,總算能擠出幾個字來,咧開嘴,從嘴中出的卻是冷冷的笑聲:「你真惡毒……是了,還有你,對吧!」

    此言一出,青吟也笑了起來,只是笑容模糊,辨不分明:「是啊!還有我。」

    話落,劍氣剎那間狂暴何止百倍!

    鋒利的劍氣像是在一層薄紙間進出,每一次伸縮,都帶出大片霧化的血液,濺射在天空下,而直抵心神的鋒芒,更像是一把鋸刀,在李珣靈魂上來回切割!

    李珣厲嘯一聲,掌沿前送,合掌扣住斬空神劍的鋒刃,徹骨的劍氣瞬閩將他的手掌皮肉攪成一團血霧,然而他殘餘的肉掌依然凝實如故,正面抵住那無匹鋒芒。

    神劍出冰冷的低鳴。劍上的神通佔據了壓倒性的優勢,颶風般的劍氣將李珣剔的幾乎只剩下招架,然而,李珣的雙手仍然死死扣住劍刃,身體更像是釘進了虛空,凝立不動。

    斬空神劍不得寸進!

    外間,又是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妖鳳與古音這對死敵,不知何時已衝進穢光雲氣之中,化為赤、白兩道火光,東蕩西決,將千里血雲扯得支離破碎。天芷上人驅動血影妖身,竟然跟不上二人的節奏,被越拉越遠。

    此時正值玉清雷光含而未吐之際,兩道火光急遽轉折,糾纏著向下,竟以那垂流的劫煞之柱為中心,繞行飛掠,激烈碰撞。

    進的熱浪生就颶風,咆哮如雷,狂風橫過天際,便如冷厲的長刀,劈碎一切阻礙,就算前面擋著的是劫煞雷火也照劈不誤。

    這真算得上是千刀萬剮!

    垂流數里的劫煞氣柱只在瞬間便被如刀颶風撕成碎片,縱有離化神光接連掃射,卻也看不出對那兩逍火光有什麼影響,只是在下方,青吟卻不得不承受劫煞壓力斷絕的後果。

    「哈……哈……」李珣的笑音走調得厲害,卻擋不住要說話的衝動:「果然,是一個都不放過……古音也是個妙人兒!」

    是的,劫煞已經完成了與劍氣相激,破界引來玉清雷光的任務,功成身退可也,可有趣的是,青吟並沒有即刻與玉清雷光接觸,而是分心旁顧,要斬殺李珣這個魔障。

    這個時候,垂流的劫煞可以說便是維持這短暫間隙的支柱,是青吟與玉清雷光之間的唯一緩衝,可眼下這個支柱被妖鳳和古音連手粉碎!

    李珣嘿嘿冷笑,青吟看他一眼,沒有說話,之前一直被鎖住的斬空神劍,卻驀地前推半分,僵持的局勢轟聲打破。

    強壓臨身,李珣身外「砰」聲濺起一圈血霧,鎖劍的雙手像豆腐一般開裂,劍氣透過裂隙,半點幾不漏地傾洩在他身上。

    也許就在下一刻,李珣便要給打成粉碎,但是,他偏偏掙住了這口氣,血影妖身展現出前所未有的堅韌,在呼嘯的劍氣中,前面碎了,便有後面的血光擋上,縱是千瘡百孔,也仍然維持著人身模樣,雙手僅存的兩根拇指,仍然死死抵住斬空劍刃,雖在後挫,卻沒有崩潰。

    青吟唇線下抿。

    「下一刻」來臨,出現的卻不是李珣再一次粉身碎骨的情景,而是天上兩道交纏的火光,幾乎不分先後,撞擊在劍辟天地的外層。

    已經有混濁之相的獨立天地不可避免地動盪起來,讓天地中央角力的二人,都隨著光線扭曲變形。

    也在此刻,玉清雷光撕裂界障,真正現世。

    那是一團純淨的光源,直視似不刺眼,可方一現形,夜空便亮如白晝,高空中一時間風消雲散,穢光雲氣抵不住這上界清淨純粹的力量,無休止的向周邊退卻,就連著百萬魔頭、離化神光,也都隨之而去,方圓百里之內,忽然就雜音消寂,只有虛空中妖鳳、古音與劍辟天地的撞擊激盪,轟傳四方。

    「叱!」

    喝聲驟起,近乎尖利的聲調伴隨著鏘聲劍鳴,穿透所有人的耳鼓。

    音波起處,劍辟天地倏然破裂。一切阻力都憑空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狂潮怒浪般的劍氣風潮。浪頭前後相繼,節節攀升,呼嘯來去,碾碎周邊一切,幾乎就是天崩地裂的末日景象。

    轉眼間,前方燃燒的血光,還有火流呈般撞擊下來的妖風和古音,都被劍氣浪潮吞沒。

    天空忽然就暗了下去,眾人尖頂上玉清雷光照射下來的光線似乎也被劍氣吞噬,夜空被劃分為明暗兩層,上方蕩漾著柔和的光波,下方則是無盡的黑暗。

    但很快,代表著妖風和古音的火光便化為猙獰的火龍,昂飛動,與劍氣浪潮分庭抗禮。只是她二人與青吟的距離非但沒有縮小,反而迅拉大。

    因為就在此刻,青吟鬆開了手,斬空神劍嗡聲震鳴,先前處於僅是輔助的神劍真靈一舉佔據主導地位,力的方向不再朝下,而是向上,截然相反的力讓李珣猝不及防,指頭一菠,再鎖不住劍身,只一閃,斬空神劍便在驚天長吟中加至極限,飆射而上。

    刺目的劍光在虛空拖拽出長長的芒尾,將先前劍氣浪潮造成的黑暗剖分兩半。

    青吟沒有禦劍,而是神劍牽引著她,飛向距離上界最近的地方,在此過程中,她的身體分明在慢慢變淡。

    移氣換體,劍引雷音。

    高空中,玉清雷光再度膨脹,來自下界的清淨之力受氣機牽引,與斬空神劍遙相呼應,一道純淨的光束投射下來,恰與神劍鋒芒交融,剎那間,純粹的光芒披靡四方,便是光焰灼灼的赤、白兩條火龍,也為之失色。

    相較於劍光、火龍,虛空中還有一點更微弱的光芒,在倔強地燃燒。

    雖然微弱,畢競還是存在著。

    此時的李珣已經沒有了實體,而是融成了一團血焰,卻還是固執的選擇了人身的形態,半凝固的血光被無儔劍氣排開,又艱難的黏上去,試圖扣住天芷與玉清雷光相接的神劍。

    青吟眉頭舒展,神色淡定,身形也越淡去了,以至於週身真息流動,都隱約不見。

    上界的清淨之力通過玉清雷光再透過斬空神劍,傳至青吟她身上,逐分逐毫的置換掉肉體凡胎,當這一過程結束,她便會在神劍的護持下,直飛上界,那時什麼煩惱、魔障,都再無意義。

    李珣的血影妖身隨時都可能被除邪淨穢的下界清淨之力抹殺掉,那裉本就不是一個層次的較量,可他還在笑,內外的衝擊使他的笑音扭曲且刺耳:「不是要斬了我嗎?為什麼不斬下來?分身乏術?力有不逑?這兩日,你的手段不是使得很好麼?對了!秦婉如那個汛牌,上面的寫意山水看起來挺眼熟的,不知是誰的手筆?」

    李珣話如連珠,青吟卻連個眼神都懶得給予。

    說話的時候,李珣也一直沒有停止對青吟的攻擊,可是索來凶戾霸道的燃血元息,此時卻全無作用。

    他與青吟之間好像隔了一層無形的罩子,罩子上鋪開的,正是剛剛傳導下來的玉清雷光,燃血元息轟上去,便像是將小小的火苗扔進了人海裡,無聲無息便熄滅掉了,二者根本就不屬於一個層次,就像此時的李珣與青吟,已經處在截然不同的兩個時空。

    非但如此,在燃血元息攻擊之時,玉清雷光並未斬空神劍的威能,凝練不動,卻是積聚的越渾厚,巍巍然如山高萬仞,只需要一個契機,便能崩摧而下,將冒犯它神威的蟲豸壓成粉碎。

    李珣並不因為身處危局就有所收斂,他依然催動燃血元息狂攻不休,同時瞇起眼睛,舉目望向高空,玉清雷光依然如大日行天,照徹四方,那純淨無瑕的光芒透入眼中,幾乎要把人心的角落都照亮了似的。可是看得久,又覺得那光芒的核心處,有一團陰影慢慢暈染開來,漸漸深沈如墨,其後又似有無窮空虛之地,令人難測其深。

    「倒與九幽之域彷彿。」李珣有多次與九幽之域連接的經歷,一眼便看出其中的關鍵。

    也在這時,他恍然而悟,陰陽相濟,光暗相隨,玉清雷光有接引之力,無上大光明,而光芒至極處,陽極陰生便引出這幽暗之相,其中,想必就是上界的入口。

    簡單來說,青吟與斬空神劍飛擊而上,便是要在沐浴過玉清雷光之後,強行衝入這陰影之中,與通玄界一割兩斷,成就無上仙業。

    通玄界已有上萬年的時聞沒人使用「劍破虛空」的手段,強渡界降,青吟此舉,實是開拓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界,更透露出一些天人感應的奇妙,李珣今日若能生還,日後修行所受裨益,實是無以倫比。

    更重要的是,此時李珣看清了一件更現實的東西,所以他笑了起來。

    李珣開始提血色虹光在向上升,很快過青吟的高度,青吟擡起頭,靜靜打量正逐分上移的李珣,眼眸裡仍不存在任何情緒,但這動作本身,就是她至深心緒的體現。

    李珣仍在上升,週身血紅光焰流動,卻又像扣了一個無形的罩子,將焰芒壓到薄薄一層。

    這一刻,只有李珣自己知道,承受了怎樣的壓力,修士飛昇,是天人感應的最高層次,飛昇修士的氣息與天道偉力彼此碰撞又水乳交融,在某個層次,這便是天人合一的大氣魄,可以干擾,可以攻擊,可以迫使其分離,卻絕不容許蔑視和越。

    高居飛昇修士之上,便是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挑戰,蒼天豈能兼容?

    但即便如此,李珣仍在上升,其位置越過青吟不過十尺,周邊天地便凝固如金石,九天之上的宏大氣魄也如斯響應,出警告式的低吼,吼聲與當前局勢相合,便成為玉清雷光現世以來,最暴烈的轟鳴。

    雷音直接在李珣頭頂炸響,天威碾過,李珣元神最先感應,微微菠蕩,連帶著與之融為一體的肉身也為之顫抖。

    恍惚間,李珣似乎又禁受了一記「銷竹雷音」,只覺得不死不火的血魔法體忽然變得處處破綻,蒼天回應的毀火之音便從中滲透進來,要讓他的不火法體從內部崩解。

    這不是雷劫,而是天意殺伐的渾然氣魄,玉清笛光與斬空神劍的威能完美地化入其中,不是度劫,勝似度劫。不是飛昇,難于飛升。其中危急險峻,無可估量。

    然而,這又如何?

    李珣嘿嘿冷笑,劫煞與他無關,天意他小在乎,他內心中,只有下方那漸漸虛淡的身影,他胸臉中暴戾燒灼的恨火,非但沒有被壓制,反而像鑽進了鼓風的爐子裡,越燒越旺,又像是名匠手中神兵,在鐵錘下鏗鏘作鳴,鋒芒越出。

    他還在上升,直至足以平視斬空神劍如雪般的劍刃,在這裡,他瞧到玉清雷光與劍氣交激,其無上威能,盡都集中在劍尖那細微的一點上,那裡,虛空屏障已經薄如蟬翼,來自於兩界不同構型的力量,就隔著這層薄膜,共振聲。

    李珣眉目不動,乾乾脆脆一掌印去,燃血元息哧聲燃燒,瞬間抽吸掉了方圓里許內所有的天地元氣,甚至撼動了天意殺伐的龐然壓力,挾此威勢,重擊在劍氣與雷光的交匯點上。

    斬空神劍再清鳴。

    沐浴著玉清雷光,又承受了李珣的重掌,斬空神劍正在生不可測的變化。

    只見無瑕淨光之中,有劍芒吞吐如龍,四方元氣劫煞如雲霧蒸騰,環攏周邊,隨此間天心生化,虛實互見,玄妙萬分。在這如虛似幻的情景下,有一道劍意藏蘊其中,此劍意有昂然飛動之勢,卻蓄勢不,只在劍身中輕吟低回,又有極重的威壓,穿透而出。

    一直貼在周邊的李珣感受得最為清晰,那道劍意,已經不是神劍所應有的純粹靈動,而是昂揚中見深沈,牽動氣機時,又顯圓融之態,與上界偉力遙相呼應。

    但與之同時,劍身在搖擺,清鳴聲裡也次出現了不和諧的變調。大概是因為此劍意似已出了神劍本身的極限,有了上下之別,表現在外,便不能再齊鳴共振,又或者思路很快偏移,因為他隱然感覺到,這股劍意,似曾相識。

    「呸!陰魂不散的玩意兒。」

    也只有那位,才能夠將自身的劍意氣息深藏在斬空神劍之中,使之在破界飛昇之際顯化出來為青吟保駕護航。不過對李珣來說,這是意料中的事。並不怎麼驚訝,他只是切齒而笑:「青吟!你逃不掉的!」

    挾著灼灼恨火,李珣大有言出法隨的姿態。他認定青吟逃脫不得,便是以堅定的心念,驅使氣機,干擾已經自成一體的劍意雷光,如此勃然惡念,又有他厚的修為打底,轟然煥之時,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心流轉以及渾然如一的魂魄,也要受其影響。

    不久之前,李珣借水蝶蘭之力動的幻術,從最細微處著手,一舉撼動了劍辟天地的根基,此時,他利用自已對「劍破虛空」的理解,以惡念汙染天心,也是同樣的道理。

    但就在此刻,他心頭驟緊。因為便在天心微生變化之際,一直巍然不動的劍意雷光威能,忽然動。

    天塌了!

    好像是擎天之柱突然倒塌,雖然眼前還是一片光明,但李珣心中卻似有一片無邊陰影迎頭壓下,山石崩摧不能形容其凶其險,江海倒流不能顯示其宏其大,那根本就是天崩地陷的末日景象,生生打入他心底。

    雖是身在虛空,李珣卻覺得整個人都被砸進萬丈深的地底,更像被天神巨掌一把拽住,從飛遁如電,一下子被禁錮得動彈不得,動靜的強制轉換,即使是血影妖身也有些承受不住,氣血激盪之下,差點幾又是法身崩解。

    與之同時,他眼中一片昏黑,天地傾摧的昏暗風暴席捲過來,遮去最後一線光明。

    「這才是青吟斬殺我的手段!」

    這是李珣此時能夠轉動的唯一念頭,自頭頂傾洩而下的強壓,不只是禁錮了他的法體,最要命的是,血影妖身狀態下肉身與元神渾然如一,被此巍然巨力壓制,便連神念都運轉不靈。

    先天元神受制,後天神識亦是渾沌不清,他只是本能地感覺到,頭頂壓下來的偉力,雖是龐大無邊,卻將每一分力魚都被精微控制,每一點力量都是針對血影妖身而來。

    一擊之下,形神受制,欲脫不能,而在這巍然巨力之後,斬空神劍的凍然劍意,逐步顯現,便像是斷頭台上的鍘刀,揚起到最高處,鏗然落下。

    李珣瘋狂咆哮,想要撼動身上壓著的倒折夭柱,可一時間又哪能做到?相隔短短幾刻鐘之後,他再次感受到了那斬魂絕魄的鋒芒,劍意雷光,雖是只分出絲縷,卻是挾天之力,論神通威能怕還在之前青吟抽取禁法偉力的那一劍之上。

    絕望嗎?

    無邊黑暗降臨,幾乎就要淹沒李珣最後一點靈明,然而便在此刻,這無邊黑暗之中,騫地升起兩輪太陽!

第六章 斷絕

    這兩輪太陽不辨左右,無分上下。一者赤火燒灼,一者熾白光明,在此黑暗世界,肆無忌憚地揮灑著光和熱,二者光輝又彼此交纏碰撞,每一次接觸,都帶出千條焰光芒尾,光輝燦爛。

    然而在這兩輪太陽之間,又有一根垂天之柱,聳立於天地之間,偶爾與烈陽碰撞,同樣是光芒四射。卻巍然不動。

    激盪的熱風吹過,李珣昏昏沈沈的神智卻足猛地一清,天地傾猙一般的重壓似乎也減弱了一些,至少留給他一個換氣的機會。

    他擡眼看過去,或許是直視強光的緣故,澎湃的熱量從眼中抵落胸口,當此熱量積聚至頂峰,他雙目赤紅,胸口一股暴烈之氣,在壓迫到極點之後,迸裂而出,化為一聲雷霆咆哮,震盪天地。

    正急降而下的劍意雷光猛然一滯,與之同時,虛空中「喀喇」一聲響,巍然巨力布下的恐怖禁錮,裂開了一道縫隙。李珣眼皮動了動,外聞的天光再度傳導進來,週身禁錮之力還在,但那天柱倒塌,虛空崩壞的絕望之境,再不復見。

    李珣尚未來得及緩口氣,被他厭氣殺意阻了一阻的劍意雷光,又嗡然而下,此時,李珣的血影妖身依然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雷光擊落,其中凜冽劍意未至,已是透肌刺骨,損傷元神。

    「混帳!」

    藍光倏閃!

    此時,雷光鋒芒距離李珣不過三五分的距離,可藍光閃處,便在這毫釐之間,展開一幅無邊無際的畫卷,畫卷之中,有天空、有大地,有山川河流,有世間百態,其神意宛然如真。

    由絕頂劍意催動的雷光,竟是一頭栽進這畫卷中,好像是一道電火燒起,在畫捲上留下急遽擴大的火痕。轉眼間內裡天地成灰,那雷火也崩散開來。

    冷哼聲中,水蝶蘭纖細的身形飄飛上來。剛剛正是她以無上幻術衍出乾坤世界,將劍意雷光阻了一阻,不過其威能之宏大,以水蝶蘭此時的狀態,也不能輕易消解,乾坤世界破碎之後,雷光濺射,化為數百星芒,一古腦幾地噴灑在李珣身外血霧之上,滋滋之聲不絕。

    上界清淨之氣撲在血影妖身之上,對李珣來說,就像是普通人被潑了一身強酸,燒灼之苦、透骨之痛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吼罵之後,李珣卻變得出奇地沈默,他只是怒睜雙目,由那一片血紅在其中暈染開來,血影妖身受制,由心底噴湧出來的澎湃殺意,卻驅動血神子的奧妙手段,大口吞噬周邊元氣,巨大無形漩渦在虛空中生成,絞殺周邊一切生機靈氣,在巍然巨力的禁鑭之內,搖蕩掙扎,擠得虛空顫動,漸有崩裂之聲。

    掙扎中,他血眸翻擡,朝天上看,此時青吟已是撞開了兩輪妖鳳與古音的糾纏,度越來越快,那飄飄欲飛的身形,也是越空靈淨澈,移氣換體的功課已臨近結束,破界飛昇就在眼前。

    妖風終於忍不住喝了一聲:「青吟!」

    兩輪烈陽驀然分開,不再糾纏,而是全力上衝,那點心思再不遮掩。

    青吟卻沒有理會下方變化,音波散的過程中,再次飛遁百丈之高,距離那極至光芒後的陰影。幾乎就是觸手可及,陰影之後,便是修士登天之門,是一切修行的彼岸。

    劍破虛空,便在此刻!

    便是青吟有萬物不縈於心的修為,在此關鍵寸刻,明眸中也微見波蕩。這是人心所不能避免的消長變化,大概要到真正邁入上界,才能使之完滿無瑕。

    但下一瞬間,她的瞳孔抹上了一層血色。

    強大、劇烈且暴戾的殺意,從下方升騰起來。只一瞬間,無邊血湖便漫卷天際,縱然是在玉清雷光、太陽真火等種種極大克制之力的壓迫下,那凶戾汙穢的血氣依然沖天而起,硬是在這方天地間辟出自己的位置。

    直到這時,撼人肺腑的隆隆爆音才轟傳過來。

    百里虛空,似乎猛地凹陷下去,更有一股絕大吸力,從虛空深處出,落入滾滾血潮中,像張無形且堅韌的大網鋪展開來罩在斬空劍芒之外。

    虛虛重電擺盪,像是一條即將傾覆的小舟。透入臟腑的聲音裡,下方巍然巨力的禁錮被硬生生掙破,造成的影響傳導而至,分明已經撼動了天意殺伐的氣魄根基,玉清雷光的光波在蕩漾,使得強光後的明影也有些搖擺。

    突然扭曲的升天之路,讓青吟不得不偏頭,隨後。她看到一對赤血妖異的眸子。

    李珣駕馭血潮,轉眼與青吟平齊,他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用前所未有的肯定語調再次確認:「我說過,你逃不掉!」

    音落,血潮暴漲,在天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裡,硬生生托舉著李珣,越過青吟,越過斬空神劍,且繼續上升,直至玉清雷光源炙之下,已經快要完全開裂的界障之前。

    那裡只有一線縫隙,縫隙中是衝突激盪的風暴。

    來自不同世界的雄渾力呈便在這裡劇烈碰掩,用其爆炸性的力暈撕開兩界屏障,生就升仙之門,而李珣便擠入這縫隙中,所謂天意系伐的渾然氣魄沒能再阻止他,任他站立在玉清雷光之下,斬空劍鋒之前,激突風暴之間。

    他居高臨下,俯視下來,彷彿已在那幾等了很長時間,玉神雷光透過他的身體,將血影妖身照成半透明狀,濃烈的光芒可以沖刷掉一切的雜質,卻始終無法將近在朋近在咫尺的血色抹消乾淨。

    前方是無下。劍意勃,身後是下界偉力投注,血影妖身受到前後夾擊,隨時都可能崩潰掉,可凶戾暴烈之氣,也硬生生截開二者渾然如一的狀態。

    下一刻,鋒芒至,李珣沒有任何躲閃的意思,他咬住牙,伸出手臂,雙手合擊。

    鋼鐵般的手掌攔住了劍刃。一往無前的劍勢硬生生地被攔在胸前,龐大的衝擊力貫胸而至,化利為鈍,把他向後推去。或許他退上一步,邁入的便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可李珣咬牙睜目,巍然不動!

    刺目的弧光在血色的掌指時跳閃,卻又淹沒在起伏波蕩的血霧之中,燃血元息碾過雷光,但在觸碰到斬空神劍劍芒之時,也無力向前推進,只有更深重的惡念透射進去,與更內層那股非同一般的劍意撞在一起,迸出人耳聽覺範圍的鏗鏘響鳴。

    飛昇之途受阻,青吟略微蹙眉,明眸中卻無絲毫情緒,相比之下,李珣則面目扭曲,直若妖魔,氣度相去何止天壤?

    只是,這樣的攀比毫無意義。

    李珣是在復仇,那便不可能是溫和安靜又或是從容不迫的交涉。而必然是凶狠粗暴直至你死我活的拚殺。

    這點最純粹的意念充斥在李珣胸腔內,生就凶戾殺意,以之催動四肢百骸間的血坊魔氣,轟聲燃燒。

    沙啞的聲音,卻像是地底岩漿的隆隆鳴響:「這條路,鍾隱能過……」

    不等他說完,青吟不再任由斬空神劍揮,她素淨的手指探出,輕握住斬空神劍的劍柄,剎那間,深蘊在劍身中的無上劍息,與她晶瑩剔透的劍心碰撞,沒有任何牴觸,雙方立時水乳交融,合而為一。

    斬!

    劍刃在輾動,幅度極其微小,而頻率則無限提升,轉眼間,高振蕩的劍刃便失去了同體的形態,化為一道光流,在李珣兩手之間膨脹起來。

    禁錮劍刃的血光瞬間蒸殆盡,李珣兩條手臂無聲崩解,在玉清雷光照射下,血光如煙,轉眼蒸騰殆盡。劍光長驅直入,直指李珣面門,將其未盡之言盡數斬斷。

    劍光臨頭,李珣眼眸中的火焰卻沒有絲奄黯淡,他依舊咧著嘴,直而劍氣鋒芒,在神劍鋒刃將破腦而入時,他先向後仰,旋即腰腹力,上身像是崩緊的弓弦,猛地反彈。

    頭錘!

    高振蕩的劍刃抵在李珣的額頭上,入骨半指,隨即停滯。

    停滯的,還有整個天空。

    沒有任何血跡,斬空神劍就停在李珣額頭正中,空自鳴響,卻再也無法深入,唯一能動的,只有那潛蘊其中的無上劍息,這股由鍾隱注入其中的神通卻是鉗制不得,振鳴聲中,昂然飛動,透額而入,貫腦而出!

    「嗡!」

    無量虛空深處,似乎有人出獅子吼,撼人心魄,直挫本性真如。在此瞬間,穿透過去的無上劍意,已經脫出了神劍本身的制約,與李珣背後的玉清雷光和那恢宏浩蕩的上界偉力融而為一。

    李珣眼眸血紅,嘴巴開裂,激湧的情緒在喉頭激盪,頂著無儔劍壓,逐字逐句地擠出來:「你不能過!」

    怒吼聲中,血光噴薄而出,在虛空中重新凝就雙臂,兩隻攥緊的拳頭抹過頭頂,帶著轟轟的雷鳴正面相撞。

    中央,是光可鑒人的斬空劍身。

    「嗡」的一聲長鳴,神劍如活物般顫動,不過兩息,長鳴之聲突然變調,繼而荒腔走板。

    這一夜,就是這把神劍,先後斬殺兩大幽玄傀儡,幾乎將李珣斬至形神俱滅,又力抗天地功煞,威風煞氣一時無兩。

    然而此刻,在所有人凝滯的目光下,神劍就像一塊易碎的琉璃,從與李珣拳頭撞擊的劍刃起,裂開一道縫隙,隨即向劍身蔓延,眨眼間,裂隙橫過劍身,鳴聲中絕。

    斬空神劍,折為兩段!

    「斬空神劍放在鍾隱手上,它才是神劍……」李珣呵呵低笑,笑容卻在臉上開裂。

    神劍的鋒芒終究不屬尋常,之前他又被其中無上劍意貫腦而過,還能維持住法體不散,已是他的意志強韌過人。

    但這都是小節,李珣的眼神透過碎裂的劍光,直刺在青吟面上,還沒看清青吟的表情,天地間陡然大放光明,周邊虛空,光浪如海,轉眼將李珣和青吟淹沒掉。

    下方,妖鳳和古音終於衝擊而上,受神劍斷折的氣機牽引,赤、白兩道火光聲威大漲,烈焰灼灼,擴散十里。

    也在這一刻,青吟鬆開手,任那半截神劍掉落,隨即她並指為劍,不退反進,朝著當空砸下的火團直刺而上。

    這一連串變化只在頃刻之闐,但落在李珣眼中,卻有一種舒緩到極致的奇妙感覺,青吟的劍指淩厲非常,依稀仍有斬空神劍的絕世鋒芒,可是李珣卻知道,這劍指之前,有一道無形的漩渦,不住地消磨劍氣殺意,並將青吟的身子不斷吞噬。

    李珣放聲大笑,像一個血紅的火團直撞下去。血焰舔舐著青吟護體劍氣,滋滋作響,正如李珣所想,這一層護體劍氣只支撐了片刻,便轟聲破碎。

    劍氣正面刺在李珣胸口位置,對這空有其形的劍指,根本無法轟開血影妖身的防禦,反被李珣輕鬆撥開且劈面抓住,裹帶著血焰的手指彎曲,像一把鐵勾,扣住了青吟的玉頸。

    「蓬萊不可到,弱水一萬里……鍾隱為你留了渡海的寶筏,可眼下筏子碎了,你還渡什麼?」

    這時候,他看到了青吟的眼睛。

    其實他什麼都沒看見,唯一入眼的,就是青吟眼眸裡強烈的光芒。

    李珣微怔,下一刻,他身後虛空迸裂。

    已經略顯沈寂的玉清雷光突然爆,衝開了兩界的藩籬,以決堤之勢噴出來,李珣來不及反應,血影妖身也擋不住後面強光的照射,大半邊身子都被蒸,然後才是千萬個巨鼓齊鳴的雷音。

    周邊溫度急拔升,左邊是古音的太陽真火,右邊是妖鳳的天界神炎,刺目的火光幾乎不分先後,揎在噴的玉清雷光側翼,將雷光掩得如琉璃般碎裂開來。

    衝擊的熱風刮過,李珣艱難地維持著法體的完整,仍扣著青吟的頸子,想要轉身,卻轉不過來。

    因為在他後面,除了玉清雷光,還有一層厚重的壓力,像一隻無形的手,同樣扣住了他的後頸。

    絲絲縷縷的劍氣透入,並不強烈,卻恰到好處封住了他週身竅穴,以此方式,鎖住了血影妖身的一切變化。

    現在他沒有受到殺傷,可是當下一波殺傷來臨,不能再聚散由心的血影妖身,不會比那脆薄的琉璃結實太多。

    時間似乎凝固住了。

    理智告訴李珣他身後沒有人,可是在這漫天熱風中,他似乎感覺到了某個熟悉的氣息,那個傢夥就在他身後,吐息的熱氣拂在頸上,滲進來,卻是冰冷寒透。

    他手上,青吟在掙扎,卻不是要攻擊,而像是溺水的人,伸出了求救的手,在更深的層次上,青吟週身氣機在微微顫動,與背後那氣息隱隱相通,慢慢地貫穿在一起。

    「沒了筏子。卻可直接拉她上岸?」

    李珣忽然明悟,那不是什麼人,而是一隻手。一隻拯救行將滅頂的青吟的手。

    就是這隻手,在李珣控制住青吟的同時,也扼住了他的咽喉,而且,就像是開一個玩笑,在沒有對李珣造成任何損傷的前提下,恰到好處地封住他一切力量,不多一分,不減一毫!

    唯一出這標準的,是數十年前到現在,不!甚至是從千年之前,一直延續下來的壓迫、恐懼以及深深的恥辱。

    李珣莫名的想起了玉散人,這一刻,他忽然……

    感同身受!

    只可惜,這無法給他任何額外的力量。

    血影妖身依舊僵硬,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青吟脫出他的掌控,伸出手,越過他的肩膀,探向那隻手,只將最後的恥辱丟給他,在他心中慢慢研磨,把每一分滋味幾都磨出來,再壓進心竅裡去。

    李珣遍體慄然,卻有股火舌在舔甜心臟,之前,這把火幾乎被要壓火掉,但現在,每一分苦澀、恐懼和恥辱,都化為火焰的燃料,讓它一點一點的燒起來,將毒焰的熱力揮到身體的每個角落。

    這才是動力,可是,仍然不夠。

    「必然還有餘力的!」李珣的現智這麼回應。

    既然還能夠思考,那就一定還有力氣,不管它在哪裡,一定有的、有的、有的、有的、有的、有的……

    咆哮聲驚天動地,可就是這樣的強音,依舊遮擋不住李珣體內數十年桎梏分崩離析的細微聲響。

    靈犀決湮滅了、幽明鬼火湮滅了、驅屍傀儡術湮滅了……一切的一切,只要不屬於血影妖身的法門,均在此刻徹底毀滅。

    骨絡通心之術能夠使李珣輕鬆地轉換身份,完美的在不同功法間切換,對以讓他使出明心劍宗、幽魂噬影宗乃至血神子三家的不傳之秘,近乎無所不能。

    但在此刻。「無所不能」的手段,也並未給他帶來任何力量,因為那是鍾隱「賞賜」給他的東西,縱然有千般能力,在真正主子的手下,卻沒有任何意義。

    那是能力,也是桎梏。

    所以,李珣粉碎了它!

    斷絕所有回久的希望,讓一切都朝著不可逆的方向流動,用純粹取代萬能,讓束縛的桎梏,成為最後那點兒燃料。

    枷鎖粉碎,無論是肉體上又或心靈上。

    靈光照徹虛空,剎那間,一切虛妄破滅。他身後虛空,不再有什麼人,也不再是什麼手,只有那來自於鍾隱無上劍意催動的第二波衝擊,擊碎背心,打裂五臟六腑,再從前胸透出。

    致命的一擊!

    李珣忽然笑。

    原來,這也不過是一張畫皮,也只是一層自我心念的殘影。

    鍾隱還在上面,卻隔了一層,或許同樣是因為某個不可逆的原因,無法回頭,所以,留在通玄界的,仍是飛昇前留下的那些資本。

    這就是無可替代的真實。

    然後,心火催運。血影妖身沒有變化,不論是被動又或主動,李珣確確實實摒棄了血影妖身的一切自我防禦,將那僅存的一點兒元氣,用於催動燃血元息的殺傷。

    血焰燃起,旋又隨著李珣心念的變化,凝成一股有如實質的光,血光凝實,這是「血劫蝕元神光」,但擊的法門,卻是不同尋常。

    青吟溺於水,鍾隱探手施救,李珣便是橫在他們之前的三萬里弱水和漩流。

    無聲無息,血光暴漲,化為無邊無際的漩流,將那無上劍意吞沒進去。

    劍意左衝右突,似乎隨時都會衝出來,青吟還在掙扎,她的氣息距離那道無上劍意只在毫釐之間,但此這毫釐,不啻於咫尺天涯。

    「無根之木,無源之水……鍾隱,你畢竟小覷了天下人!」

    李珣還想笑,笑聲剛漫過喉嚨,細微的震盪便讓已經瀕臨崩潰的軀體裂開了千百條細紋。

    天界神炎與太陽真火絞在一起又轟然爆,迸射的火光不會長眼,便像是翻捲的大潮,要將李珣催垮。

    也在此時。一層藍紗似的柔光鋪展開來,在周圍一繞,沒受任何阻攔,便與血光融在一起,粘純的生機透入,李珣內臟的傷勢倒似在瞬間移出去,他終於笑出聲來。

    沖天的火焰裡,玉清雷光消寂無蹤,天地間陡然少了一股暗流,在奇妙的力量作用下,某個「吱吱咯咯」的聲音從所有人心底升起來,似乎是一場幻覺,可人們都知道,升仙之門就此閉合。

    李珣猛然回身,同時揪著青吟的脖子,將青吟硬抵向那片分隔兩界的虛空。只是薄薄的一層,卻已經足天壤之界、天人之隔。

    這一刻,他分明感覺到,手中的女人在顫抖、戰慄以至絕望。

    這是他夢寐以求,卻一直沒有得到的獎賞,而如今,他得到了,那感覺……

    絕妙!

    所以,他湊在肯吟耳邊,低聲笑:「你剛才說過,人力有時而窮。不過你我都要記得了,飛昇之前……鍾隱,也不是神仙!」

    稍稍靜默,似乎有爆碎之音炸響,隨即。尖銳的叫聲撕裂了夜空,卻永遠無法打開那已經合攏的界障。

    李珣還在說話,卻已不是對著手裡的女人,而是對著虛空之外,心靈之中,那對冷徹如冰的眸子:「開始……這只是個開始!你要記得了!」

    天門合攏,砰然有聲。

    嘶叫聲直墜而下,中途,肆無忌憚的狂笑聲加入進來,但很快,虛空吸納了。一切,所有聲息與情緒,都漸漸淡去。

    轟!

    高空罡風之中,又一波沖掩爆,熾熱的強芒四面擴散,將夜色吹捲乾淨,新的情緒注入,依舊是生死,依舊是仇怨,但已與某些人無關!

第七章 因果

    黯淡天光透入洞天,涼風吹來,高空的殘餘殺意也被吹散,只剩靜謐的夜色緩緩流動。

    水蝶蘭掙了兩下,才撐起身子。一旁,青吟蜷曲著身子,大概仍在噩夢裡徘徊,轉眼再看,卻看到李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她吃了一驚,探過身去,卻見李珣睜著眼睛,直勾勾地春著天空,神思茫然,倒似沒了魂魄。

    見到李珣這模樣,水蝶蘭反倒微微而笑,她鬆了勁幾,也不顧風儀,就那麼盤膝坐在地上,下巴抵著膝頭,學李珣呆。

    不過,才擺出這姿勢,她皓腕一緊,卻是李珣伸臂過來,抓住了她的手。水蝶蘭又移過臉去,恰與李珣目光相對,四目交投,兩人都是笑。

    稍借把力,李珣也坐起來,但緊接著,沒有任何先兆,他忽然張臂,重重地將水蝶蘭樓進懷裡,水蝶蘭被嚇了一跳,本能地掙了兩下,卻使不出力氣,只能由他去。

    李珣抱得非常緊,以至於二人的體溫和心跳、還有那些複雜到極致的情緒,統統地混雜在一起,難分彼此。

    半響,李珣才在水蝶蘭耳邊悶悶地說話:「多謝。」

    這是感謝,卻絕不見外。事實上,除了這單純的詞彙,他實在無法用更確切的言語來報達水蝶蘭的恩情。

    在青吟最初那一劍揮下之時,外有無上禁法聚攏天地劫煞,斬絕生機,內有早年毒誓暗合冥冥天心勾殺元神,已是十死無生之局,他本是沒機會活下來的。

    他之所以還能在這裡擁抱美人兒,除了意念頑強、妖鳳借青鸞仙羽點醒之外,更多的倒是「同心結」揮作用。

    這個由水蝶蘭種在他身上的誓蠱,將二人生機牽連在一起,當真此死彼亡,對嚮往自由自在的修士來說,是個極要命的鎖鏈,說不定哪次便要死得不明不白,而今日,正是這條鎖鏈,救了他的命。

    斬空神劍的絕世鋒芒,能一劍將李珣斬了,卻還是斬不到數里外的水蝶蘭,這對男女生機勾連,即是生機互通,離遠了也許不成,對這數里距離,卻足夠水蝶蘭將絲縷生機透過來,在劍鋒之下,為李珣留了一線生機。

    此後,也是水蝶蘭,縱然是在種種困難之下,也始終維持著二人之間生機輸送的通道,讓李珣能夠在極端被動的情況下,一次次地催血影妖身,抵擋斬空神劍的絕世鋒芒,直至完成那不可思議的大逆轉。

    不過,如此親密的表示,畢競不是李珣的風格,他很快就鬆開手,稍稍拉開距離,這時他卻現,水蝶蘭沒有一點兒不好意思,而是睜大眼睛看他,反把他嚇了一跳。

    「呃,還有點幾事情沒有解決。」說著,他有點幾倉促地起身,卻也沒忘記把水蝶蘭拉起來。

    又一次肌膚相接,感覺相當奇妙,也非常誘人,李珣不是惺惺作態的人物,感覺良好,便不願放手,倒是水蝶蘭主動把手抽出來,又贈送一個白眼幾:「我有點兒累了,要去休息。」

    李珣當然知道她現在狀態不佳,忙點頭答應,又問有沒有需要幫忙,態度十分慇勤,這時候水蝶蘭例拿起架子,笑吟吟地拍去身上的泥土,顯然滿不在乎:「睡個長覺就行,哪有那麼多事?」

    兩人共同努力下,之前那點幾尷尬很快便消解乾淨,但新的情緒又在醞釀之中,氣氛還是相當古怪,末了還是水蝶蘭推了他一把:「不是要去找人麻煩嗎……別讓她跑了。」

    李珣咧嘴笑了起來:「跑掉又怎樣?」

    話是這麼說,他還是招呼一聲後俯身挾起青吟,轉身離開,走了兩步,他心有所觸,回過頭去,卻見水蝶蘭仍舊站在原地盯著他看。那眼神,有種奇妙的力量,讓李珣微愕。

    見他回頭,水蝶蘭又笑起來,朝他揮了揮手,自顧自地轉身,招著手兒,一步一搖地向另一個方向行去,悠閒放鬆的姿態,令人不由菀爾。

    李珣好笑之餘,又覺得莫名其妙,他撓撓頭,終於還是轉身,但在此刻,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從心底深處漫上來,像是漲落的潮水,捲走了心底某樣東西。

    空落落的感覺突如其來,很快便漫過李珣喉頭,外化出來:「喂……」

    李珣本想再與水蝶蘭交談,可那回音卻太過空曠,他猛地轉身,視野之中,星月光芒的碎片點點落下,巨木的陰影被打穿了一個個孔隙,從中可以看到風的舞蹈,一切都是那麼沈靜,乃至死寂。

    水蝶蘭杳然無蹤。

    「哪兒呢?」李珣心臟跳得厲害,他提高聲音,大聲招呼。

    這一次,音波直接被茂密的叢林吸收乾淨,連回聲都懶得給予。

    李珣怔了半晌,又深吸口氣,一步步走到水蝶蘭剛剛走過的路上,這裡,依然沒有響應,他按住胸口,強迫自己保持冷靜,再次開口,聲音又高了些,卻是隱隱顫,幾不成聲:「喂……」

    呼聲斷絕,周邊的叢林靜得對怕,在其中生活的所有生靈,都屏息靜氣,沒有任何聲息。

    李珣忽然現,結識水蝶蘭已久,他競然沒有一個可以真正用上的稱呼。就像是二人之間微妙的關係,似有若無,平日還不覺得,但在此刻卻是如此蒼白無力。

    最後的呼喚聲在從林中散去了,李珣怔怔地站著,忽然就失去了方向。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個時段,月沈星稀,這裡是霧隱洞天地勢最高的位置之山勢突起,頗見險峻,頂崖邊修了座八角亭,從亭裡俯瞰下去,穿雲透霧,隱可見得明湖曲徑,碧水小軒,那裡,便是洞天中樞所在。

    李珣攀上了山頂,山上卻已經有人了。

    陰散人就站在亭邊,把住了最佳的觀景處,俯覽勝景,競還有置身世外的然從容。

    李珣也不管她,將手上青吟扔下,逕自坐在亭中石凳上,道一聲:「酒來!」

    霧隱洞天內,有上幾任主人存留下來的玉液仙釀,不知存放了幾百幾千年,堪稱此界最頂尖兒的珍藏。

    陰散人回頭瞥他一眼,並不說話,身形隱去不久便提著一壇仙釀現身,只是沒有拿其它酒具,人頭大小的酒罈就擺在李珣服前,還開了封,香氣清冽撲鼻。

    李珣斜睨過去,雖然他轟破了骨絡通心之術的桎梏,再也無法運用任何血神子之外的法能,驅屍傀儡術已經有等於無,便連幽一也已經灰飛煙滅,再無復生的可能,可是,陰散人仍然是不同的。

    她早就可以駐世顏形,自給自足,驅屍傀儡術的失效,已經去除了她身上幾乎所有的枷鎖,此時說她是一個獨立的生命也未嘗不可。

    只可惜,還有唯一一條,也是最基木的鎖鏈懸在李珣的一念之間。

    那便是最基本的生或死選擇權。

    有這一條在,除非陰散人真的想死,否則她便沒有必要在李珣面前掩飾什麼,如果她真的想死,又何必出現在他眼前?

    所以,在李珣眼中,陰散人還是透明的。

    可是眼下,他本人心思在陰散人眼裡,又何嘗不是透明的?

    他也不說話,只是抓起酒罈,傾倒下來,酒漿灑過頭面,嗆入喉中,冰冷之後,便是火辣辣的灼燒。

    轉眼。一壇仙釀便被傾倒乾淨,倒進喉嚨的,卻有十之八九都潑在身上。不過沒關係,只要李珣覺得自己醉了便成。

    醉了便要酒瘋,他看了眼空空如也的酒罈,忽地將其摔在地下,清脆的碎裂聲中,他冷道:「嬰寧何在?」

    陰散人緩聲回應:「不知所蹤。」

    李珣哈地一聲笑起來,這答案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出常情之外:「逃了?」

    陰散人不言不語,李珣還在笑:「為什麼要逃呢?」

    說著廢話,李珣忽然覺得腦子裡暈乎乎的,仙釀的酒勁兒衝了上來,他真的有點醉了。

    他盯著陰散人,忽然真的想笑,那個失去父母,本人也險些做了他人丹藥的小可憐,那個一直用崇拜的目光注視他,親親熱熱叫師父的小姑娘,就這麼跑掉了?

    那塊玉牌。就是秦婉如送給嬰寧的那塊玉牌,在最關鍵的時刻代替陰散人飛出來,隨即在斬空劍前化為齏粉,如果當時飛出的是陰散人……可能。至少是可能,李珣也不會被一劍斷頭,幾乎身滅魂消。

    事實下如果不是水蝶蘭,不是同心結,那時的陰散人,已經是他最後一線生機所在,而這點兒生機,就被一塊玉牌輕鬆地抹消掉了。

    當時,玉牌無疑是在嬰寧手裡。

    在之前某種特殊的情境下,李珣已經將其中脈絡梳理清楚。他知道,秦婉如送給嬰寧的那塊玉牌,應該是青吟或是鍾隱的手筆,那裡面確確實實有他們的味道,這世上也只有這二人,才對他的底細瞭如指掌。

    這也沒什麼,李珣早被他們算計得麻木了,對是,他決沒有想到秦婉如和嬰寧,也加入到這個計劃中來。

    這算是背叛嗎?

    大概這就是李珣唯一想不明白的關節了,他很想知道問題的答案。可是,醉醺醺的他卻又不想動腦子,只是著莫名其妙的感慨。

    真像啊!像少年時的自己,也是戴著一副面具,扮著弱者的角色,實際卻像毒蛇那樣潛伏在陰影裡,窺準時機,突然亮出毒牙,一擊致命,唯一的差別,只是運道而已!

    李珣應該憤怒的,只是,若他當時死去,便失去了憤怒的資格,而如今生死轉換,他又沒了憤怒的心情。

    他扭頭去看陰散人,這位生死不由已的傀儡,還在崖邊凝望,雖未主動去檢查,卻也能感覺到女修腦中的複雜情緒。

    如果……如果他死了,在靈識寂滅之前,是否也會像陰散人看他那樣,來看待那個小姑娘呢?

    這麼想著,李珣又笑,他拍拍自己的大腿,示意美人兒坐上來,他沒有強制,陰散人也很順從,兩人就這麼坐在一起,由李珣輕聲說話:「剛剛,我差點兒沒了命,這就等於你差點兒沒了命,也就是說,你我的徒兒險些便要了咱們的命,大家也算是同病相憐……」

    這應該是個笑話,只是陰放人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回應。

    李珣也不管她,自顧自地扳指頭,看似條理分明,實則思緒所至,信口開河:「去年,我救下嬰寧,端於我那師姐對你說的什麼『如意玉嬰』,如今看來很有問題。當年在嵩京,秦婉如本來該死的,卻沒有死,有問題!」

    「也是在嵩京,你變成傀儡之前,突然助我一臂之力,滅殺了血散人,現在看來,也有問題。」

    「還有,剃刀峰下,你那親妹子的死法也是古怪得很。當然,還有你幾處記憶受損,眼下看來,更是大大地有問題……是了,本來沒問題的,出了事,自然也就是問題了!」

    說著,他放聲大笑,卻不冉細想下去,因為他真的不在乎:「天高地遠,在三界之間,若是有心躲藏,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鍾隱那傢夥,在其有生之年,又真正斬殺了幾個敵人?所以,不急,不急……」

    「我倒覺得,那兩對人兒以後必然會與我牽扯不斷,現在又何必去費那番心思?」

    他忽地繃住臉,斜睨陰散人,轉眼又笑出來,伸手撫著美人玉頰,他把臉湊過去,使肌膚相親,下巴抵著女修香肩,耳娛廝磨,親密非常:「肯定會牽扯上的,過兩天,我便去滅了明陽宗,男的全殺光,女的便用來練師叔你教我的六禦陽陰變,等遇到師姐和我那徒兒,便來比一比,誰的更正宗,好不好?」

    「對了……說起來,你專門為我調教的好徒兒,我還沒吃到嘴裡,可惜得很!」

    說著可惜,他卻極是開心,又保持著耳語的姿態,死死壓住笑音,聽來尖細妖異,直若瘋癲。正笑著,他又站起來,陰散人先一步閃開,看著他踉蹌邁出兩步,扶著亭柱,手伸出來,指著崖下小湖。

    湖水中央,便是中樞小軒所在,軒中還躺著赤身裸體的林無憂。

    「那也是個可人兒,當然,她娘親也是!現在,總算不用再礙著誰的面子了……記著了,若是棲霞過來要人,不脫光衣服,莫讓她進來!」

    氣勢如虹地一揮手,卻險些把自己帶倒,李珣順勢轉了個半個身,又看向陰散人,這時,他忽然現,陰散人的眼神很有問題。

    「你看我做什麼?」

    李珣直勾勾地盯過去,明敗人沒有與他對視,默默移開視線,她越是這樣,李珣心裡越是著惱,他大步邁過去,伸手揪住女修的衣襟:「陰重華,明師叔,你不會把『師叔」的稱呼當真了吧?你那是什麼眼神,嗯?」

    「看瘋子的眼神,嗯。」

    針鋒相對的回應,惹來的便是一記重拳,陰散人沒有抵擋,被一拳轟倒在地,李珣隨即撲了上去,兩個巴掌之後,還不解氣,又撕扯她的衣裳,可弄了半晌,他忽又沒了興致,就那麼倒伏在軟玉溫香之中,著呆,慢慢地睡了過去。

    清醒的寸候,他不願思考,但在夢裡,他卻止不住思緒的流動。

    他夢到了被斬空神劍劈碎後,透入的精純生機;他夢到了劍意雷光傾倒時,鋪開的夢幻天地;當然,他也夢到了血影妖身即將崩潰之際,突然移去的致死電光。

    類似的場景組成一個單調的圓,循環往復,無休無止。又像是不斷堆積的巨岩山石,一層層地壘砌在他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個夢不好……

    縹緲的念頭閃過,夢裡場景忽然有人笑語:「……有一點不明白,你逆使化蝶歸夢法……百幻蝶法體,而這蝴蝶逆態,逆成什麼?」

    「繭啊,取混沌未明之態,孕育萬物之姿,有什麼不對?」

    「再向前推,繭前面呢?」

    「前面……」

    前面?

    李珣忽然驚醒,臉上濕漉漉的,頗有些難受,他抹了把臉,卻現夢裡的問題被帶出來,且得到了解答:「繭的前面,當然是……那個東西!」

    他伸手蓋住額頭,喉嚨裡嗆了兩下,卻不知足什麼聲音出來,而且,他想笑,臂彎的陰影根本擋不住嘴角的笑紋:「那個東西!」

    如果真是那個東西,那麼,他就明白了水蝶蘭避而不見的理由,是的,那娘們兒有充分的理由……現在,他應該沒有作夢,對卻像深墜在不見底的夢裡,如果這只是夢神的捉弄,就讓他水遠都別醒來吧!

    睡吧!再睡一會兒。

    這一睡不知多久,眼前忽地一片金紅,隨即一波連蕩傳導過來,將李珣從夢中驚醒。

    柔紗似的夢被撕破,帶著滿心的不悅,他有些迷糊地睜開眼,才現天已經大亮了,看八角亭外的天空,一輪朝陽正在升起,紅彤彤的太陽周邊,還披著一圈奪目的光環。

    但是,像李珣這樣修為的,卻能看出更多的東西:「那不是太陽吧!」

    旁邊,陰散人輕聲道:「大約又是一波身劫。」

    「身劫?」

    李珣瞇起眼睹,看著太陽外的光環,這時候,光環在慢慢內縮,而其最核心處,卻有一道熾烈的光芒反漲出來。

    從李珣這邊的角度看,那像是從太陽中心投射出來的一道光束,初時只有小指粗細,但當其延伸出光環的範圍,與外界稍一接觸。難以想像的高溫便點燃了周邊的空氣,掀起無邊火海。

    悶雷般的音波穿透了霧隱洞天的屏障,與之同時,那道已膨脹至極限的光柱,彷彿韋陀巨杵,重重轟上了東南林海的天空。

    李珣清楚地聽到了那聲琉璃破碎般的鳴響,整個空間在瞬間塌陷,陡現的黑暗似乎要把所有人的靈魂吞沒進去。但很快,灰白的火光便填滿了那個空洞,然後才是噴的衝擊波,可以看見的巨大波紋以「巨杵」的撞擊點為中心,瘋狂擴散。

    這一擊已經出了霧隱洞天的承受極限,爆鳴聲中,衝擊波席捲洞天內外,李珣棲身的八角亭都在搖晃,其上的琉璃瓦更是被掀掉大半,似乎隨時都能崩塌。

    亭中的人卻都沒有動彈,李珣甚至閉上了眼睛。

    劫煞的威力只是表象,真正令人震撼的訊息,則被是隱藏在這驚天動地的衝擊下,隨此熱風,轉眼消逝。

    一擊之後,令人恐怖的劫煞迅退去。

    霧隱洞天在呻吟聲中重新與外界隔離,可就在這段空隙內,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從這天地間抹去了。

    是個值得紀念的時刻,也僅此而已。

    李珣靜默片刻,摸到旁邊一塊酒罈碎片。裡面還有一點幾仙釀餘瀝,他拿起來,旋又拋出亭外。

    「嗚呼,尚饗!」

    碎片摔落崖下,連聲音都沒傳上來,灑落的晶瑩液滴則在陽光下閃擺五彩,像是千百道彩虹,乍現乍滅。

    「一了百了……不過,記得她說過,看不到明天的太陽,這不還是看到了嗎?女人的話,果然是不能信的!」

    哈哈兩聲,他伸臂蓋住眼睛,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第八章 終章

    已是隆冬時節,山中清冷,百木凋零,為連霞山塗抹上一層藍灰外皮,較之其餘三季時光,未免遜色太多。

    還好,群峰崖谷之間,偶爾閃動的灼灼劍光,為此單調的背景,憑添幾分顏色。

    天光漸暗,山上諸修士6續開始晚課,偶爾幾個巡山修士飛過,在莽莽群山中,也不過是浮光掠影,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一宗門聲勢如日中天,有什麼邪魔外道,敢到這裡捋虎鬚?

    斜陽漸落山後,山峰的陰影投射,掩住通往止觀峰頂的山路,這條由青石鋪就的整齊台階平日也沒幾個人走動,此時更是冷清,只有一個身披青衫的人影,一階一階地走上來,不緊不慢,似乎並不在乎越濃重的黑暗。

    寒風縱貫山逍,捲動薄衫,依稀有些涼意。李珣仰起頭,看著染成粉色的天空,眉頭稍緊又舒:「今年的雪來得好晚!」

    只感歎了這麼一句,他又緩步登山。

    慢慢的,天空中的粉色褪去,又換了一層蒼灰顏色,倒像是下面山脈的投影。最終,高高的山壁遮去最後一線天光,天空與山脈同時沈入靜謐的黑暗中去。

    止觀峰高拔萬仞。一步步走上去,總要費番工夫,當李珣踏上止觀峰頂的時候,已是仲夜時分,天上星漢燦爛、遍灑清輝。

    屋宇簷角之下,偶爾走過的修士,也大都意態閒散,對山道口的人影沒有半分察覺。

    李珣微仰起臉,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山風,止觀峰頂的元氣流動立時映在心中,有如指掌觀紋,清晰生動。

    他微微一笑,身形不停,依著舊時記憶,緩步折向西邊。

    走了幾里路,李珣便感覺著周邊草木淩亂,幽寂異常。此地本就偏僻,再無修剪整理,與荒地無二,就著星光,對面看到一座木製小樓的輪廓,上面燈火俱無,黑沈沈的像一隻隨時都會傾頹的巨獸,掩映在叢叢樹影之間。

    小樓已經許多年沒有人居住了,山上的修士們沒有將其毀去,卻也刻意把它閒置下來。

    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小樓便會腐朽倒塌。把它以及它所攜帶的歷史陳跡,永遠湮火在荒蕪草木之間。

    輕輕推開屋門,山風順著間隙捲進去,又反激出來,攜出的氣味兒倒是出人意料的清新。當然,李珣不認為有誰會經常前來打掃,這應該是樓裡收藏的辟塵寶珠的功效。

    李珣邁步進屋,目光掃過,堂屋內的擺設沒有任何變化,他憑著記憶,在牆上尋到一處壁台,取下蒙在上面的布罩,明珠的光芒立時滿照室內。他將夜明珠取下來,手指微攏,珠光便如斯響應,映照周邊數尺,餘光一絲都透不出去。

    憑著這點幾光亮,他幽魂般移到樓上,又飄到樓下,在各個房間遊動,幾個來回之後,他忽然覺得,自己的思維在一去不回頭的時光長河中停滯下來,牽著身體,似乎再邁一步,便會撞進久遠的記憶中去。

    恍恍惚惚中,他再度走到書房裡,這裡擺放著上任主人搜集的大部分珍玩,在架上琳琅滿目的寶物之前,偏有幾塊粗陋的石扳摞在一起,堆在書案下方。

    李珣走過去,彎腰在上面敲了一敲,這一摞坐忘峰上的石板出潔脆的聲響,上面刻劃的紋路越見清晰。而音波顫動間,滿室金玉俗物也突地生動起來。

    微風從門縫間穿入,掀動書案上已經有些泛黃的紙張,紙張上的墨跡禁受住了時光的沖刷,依然整齊排列,清晰可辨。

    禁法秘要直指!

    李珣目光移過去,繼而微笑,他走上前,就像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端端正正地坐在書案後面。拿起這些似曾相識的手稿,一一翻動,逐字逐句地品味。

    輕微的紙張摩擦聲中,時光長河終於轟然倒流。

    當年的驕做銳氣、曾經的心思轉折、還有靈光四射偏又屢失圓融的思路構架,均在紙面上展露出來,沒有一絲遮掩,那錯雜的心緒流動,正跨越漫長的時光距離,像一條蜿蜒曲折的小溪,注入他蒼茫雄渾的心境中去。

    依稀當年,執筆燈下,以為絕大著述,由此而始……

    珠光溫潤,將他的影子輕輕投放在紙張桌面之間,光影交錯,恍惚迷離。不知不覺,他已讀到最後一字,而那久遠心緒挾滿篇未盡之意,正如奔放山洪,傾洩而下。

    他無意間探出那管軟毫小筆,正在他觸手可及之處。

    「若以陰陽動靜之機,諸……」

    手中感覺忽地一停,他心中所思驀然斷絕,愕然擡頭卻見得軟毫小筆正抵在硯池中,筆尖僵硬如石塊一般,和乾乾淨淨的硯池相抵,那還能醮取墨汁?

    他眉頭皺起,開口喚道:「且去……」

    話音倏然中絕,卻仍有餘音裊裊,環繞案邊,怔了半晌,他微微扭頭,珠光映照之下,書案邊那索手研墨,廣袖盈香的身姿已再不復見。

    瞬時間,天地間最不可違逆的偉力擊碎了那小小禁錮,在隆隆聲中,恢復到一如既往的軌道中來。

    筆尖在硯池中停頓片刻,李珣還是微笑起來,心念一動,屋後接引的山泉水被他攝取些許,憑空移至,在書案上方化成一團水霧,輕輕一抹,硯台中,殘留的墨條便化成一汪墨汁,軟亳小筆也恢復了柔韌,便連桌上的紙張,泛黃顏色都褪去不少。

    將夜明珠放在燭台上,依舊收攏光芒,他扯起袖子,尋了空白的紙張鋪開,執筆蘸墨,只在虛空中稍頓,便筆下頓挫,依然是一手工整的小楷,慢慢地鋪陳開去。

    透過半開的窗欞,天際顏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恍惚不知多少日夜。

    又一日晚間,屋外朔風勁吹,漸漸的,簌簌之聲不絕於耳,李珣停住筆,透過窗隙,看到屋外細細白粉飄下,不一刻,便下得大了。

    落雪聲中,窗欞似是被風吹動,吱呀一聲響。李珣一時間若有所思,可最終還是笑了笑,繼續低頭書寫。

    山中初雪,自夜間起,竟止歇不住,揚揚灑灑,至清晨,風中猶卷鵝毛。童兒開了門,但見樹吐瓊枝,遍山玉罩,天地間茫茫然如素紗輕翔,難見際涯,他忍不住低低歡呼一聲,門也不關,搶出屋外。

    伴著腳下吱吱呀呀的雪響,他一路奔到高處崖邊,就此猶嫌不足,乾脆跳到後面蒼松之上,舉目遠眺。

    往日瑰麗多姿的連霞諸峰,此時盡都隱沒在雪霧雲氣之中,就是高拔入雲的坐忘峰也只看到輪廊,至什麼止觀峰、筆架嶺、觀天峰,更是只餘下一片灰蒙縈的影子,當真是雲聚如山,連山如海,雄奇莫測。

    童兒見此勝景,了會兒呆,雖未必有什麼感慨,卻也覺得自家竄下,跳下的,太輕佻了些。

    扭頭窺得左右無人,童兒忙又跳下樹去,在懸崖邊略正衣襟,迎著呼嘯的風雪,昂挺胸,大有睥睨眾生之態。

    站了小會兒,他仍覺不足,腦子裡尋思著諸位師長的儀態,兩手不自覺背在身後,搖頭晃腦,走了兩步,自覺儀態風度俱佳,嘿嘿一笑,隨即咳了兩聲,慢條斯現地吟誦道:「一夜北風寒,萬里彤雲厚。長空雪亂飄,改盡……」

    「盡」字拉了個長音,正醞釀氣氛的寸候,後腦勺上忽著了。記重的,下面的「江山舊」立時被拍了進去,他哎呀一聲,瞪著眼睛回頭,但緊接著便傻在那裡。

    在他身後,一位星冠羽士微笑站著,此時是大雪天,他週身竟不沾一絲雪粉,面目倒是平凡,可就這麼平平常常地站著,便自一番清逸灑脫的風度。更重要的是……

    童兒是認得他的!

    「靈、靈機仙師?」

    靈機輕拈頷下短鬚,笑吟吟地道:「小小年紀便大放厥詞,日後可怎麼得了。」

    童兒傻了半天,這才真正反應過來,眼前站著的,是何等人物。一時激動得臉色通紅,行禮的時候身子都是俚的。憋了半天,才記得回話:「是,仙師說的是,弟子……」

    靈機哈哈一笑,揮揮手,不讓他再難過下去,隨後竟也學他一般,負手上前,站在懸崖邊上,眺望滿山雪浪,只是同樣的動作,由靈機做來,舉手投足均是自在從容,可比童兒強得太多。

    童兒垂手侍立一旁,心中猶自激盪未平,他雖上山未久,卻沒少聽說眼前這位仙師的赫赫威名,他只是一個「開山」中的小輩,距離「啟元堂」還有一段時日,可今日有幸得見仙師,指不定……

    他滿腦子胡思亂想,臉上也遮掩不住,靈機看得清楚明白,卻只是一笑,漫聲道:「這詞句是極好的,對這江山,這天下,還是不變的好,你說呢?」

    童兒對此似明非明,只能猛點頭,表示受教。

    靈機也只是說說而己,見他憨態,心境倒為之一開,當下便想著考較這童兒的心智根骨,若合緣法,再收個弟子也無妨。

    轉過頭來,靈機正要開口,身後虛空卻忽地一亮。他猛回頭,便在脖頸扭動的同時,雄渾震音自遙遠天際碾轉過來,倏乎間便掃過連霞諸嶧。

    「打雷了?」

    童兒茫然擡頭然後便是口眼俱張,呆立當場。

    這一刻,他見到了今生最不可思議的景象,便是在他日後漫長的歲月裡,遊蕩天下,識見廣博,也從未有任何景致堪與此刻比擬!

    在茫茫雪霧中,有一道紫黑長線,自西北方目不可及的遠處,縱貫天際,轉眼撕開雪雲陰霾,延伸到東南天際。「長線」切分天空,像一道深深的傷痕,還有一波顏色稍淡的光暈,如血流般蔓延開來。

    童兒心中驚悸,本能地去扯身邊長輩的衣襟:「仙師,這是……」

    後面說了什麼,連他自己都聽不清。「喀喇喇」的大氣爆鳴聲中,千百萬條驚雷電火從「長線」中進出來,剎那間將整片天空撕成粉碎,灰白色的雲層轉眼便如波墨一般,眼前一片昏黑!

    下一刻,紫電雷火再度迸!

    刺目的電光齊齊閃耀,雷聲緊隨其後,山谷亦與之相和,那一瞬間,也不知有幾萬記雷聲堆積起來,連得連霞七十二峰瑟瑟抖,尤其是高接天庭的坐忘峰,更好似隨時都會傾倒崩塌一般。

    童兒心神搖動,腳下更站立不住,只知道死揪著靈機的袍袂,放聲尖叫。叫聲未停,耳邊又是「喀嚓」一聲響,身後火光明滅,剛剛他還爬過的大樹已被電光劈成兩段,熊熊燃燒。

    電光閃動間,靈機面沈似水,伸臂護著童兒,任驚雷狂電傾洩而下,臨崖而立的身軀仍巍然不動,自有精純劍氣,護持週身。

    靜立數息,待靈台轉清,他仰面向天,瞳孔中金光流轉,卻是以「流火赤金瞳」的法門,體察天地異動的源頭。

    與此同時,整個通玄界,不知有多少修士如靈機一般,將目光投向天際。

    也在此刻。李珣筆鋒頓挫,收筆做結。他似乎不知道外面天地的異變,只是輕輕吹乾墨跡,又引來山泉水,洗淨硯池並軟毫上的余墨,將余水吸乾,懸在筆架之上。

    他不緊不慢地做來,屋外撼天動地的雷暴空自霹得窗欞嘩嘩抖動,也不能影響他分毫。

    等到這些步驟做完,他又認真地整理幾天來的成果,將數百張手稿依序排列,修訂整齊,最後才用鎮紙壓著,擺放在書案之上。

    做完這一切,他終於可以長出口氣,靠在椅背上,伸個懶腰。窗外的雷聲這才真正清晰起來,他轉臉望向窗外,恰逢電光閃過,屋外大樹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妖異而猙獰。

    他目視這搖動的樹影,忽爾微笑起來:「窗前立雪,佳人夢來,明璣仙師這份兒情意,我是生受了。」

    對他輕浮的態度,窗外的響應也是淡淡的:「死到臨頭,猶不悔悟。」

    話落,窗戶洞天,呼嘯的勁風挾著雪花撲入室內,卻在窗後半尺處,風消雪化,連個痕跡都沒留下。

    李珣哈哈一笑,就這麼走到窗前,千年時光,無損於明璣的清麗,只讓她渾身氣韻越顯得泊然悠遠,只有那犀利明透的眸子,依稀見得當年的神彩飛揚,李珣深深地凝注片刻,方笑道:「區區劫雷,尚不放在我眼裡,倒是明璣師叔的關切之心,讓我驚喜莫名。」

    明璣眼神比之前淩厲十分,卻半點兒無法撼動屋內男子的淵深心境,李珣消去了話裡的輕浮味兒,輕聲道:「這些年來,大夥該飛昇的飛昇、該解脫的解脫、該過活的過活,總算都有了去處,只有師叔您,由於我的緣故,耽擱了師叔的大道仙途,某甚是慚愧,只不過,某這條命,賊老天取不得,天底下的人物更不必說……借光!」

    霎時間,虛空移換,李珣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競在明璣眼前,越窗而出,落到了明璣身後,末了,燦然一笑:「當年從這裡出去,是師叔邀我鬥劍,今日某家不才,請師叔看我破劫!」

    「劫」字方出,九天之上,七八個功雷連爆,赤紫雷光,如裂天之劍,劈落下來。

    連霞七十二峰出低沈的呻吟,似乎要在雷火長索的鞭撻下傾倒,然而,這灼灼雷火,卻在暴起的血色虹光之前,黯然失色。

    從止觀峰頂升起的虹光,披放近十丈,長及百里,便如在天地之間搭建起的虹橋,血色吞吐,光影挪幻,任它千般雷火傾洩,也不減其傲岸之姿。

    「靈機仙師,那個、那個……」

    有幸看到這神奇一幕的童兒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猛拽靈機的下擺,同時努力伸手,指向天空。

    只可惜,他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墨染似的天空中,萬雷迸,轟鳴之聲,幾乎要碾碎周邊的一切,童兒那尖細的嗓身,才一出口,便支離破碎,不成樣子。

    當然,靈機比童兒更清楚生了什麼,他盯著在高空騰挪移換的虹光,良久,竟為之一笑:「日後,你一定要好好修行。」

    他的話語穿過滾滾雷音,在童兒耳中清晰呈現:「等你的修為真的到了可以「改進江山舊」的地步,便可去會一會天空中的此人,記著了,這虹光便是血神大法,而駕馭此光的,便是通玄第一魔頭……」

    「九劫血魔!」

    童兒先一步叫了出來,心裡的興奮盡都化為冰冷的寒氣,塞滿胸臆。

    這便是縱橫天下三千年,九渡天劫身不損,號稱駐世天魔的那位大宗師嗎?

    會一會他?

    童兒張口結舌,再說不出話來。

    「已經是第十次了……」

    靈機仰望晝夜不分的天空,映在他瞳孔中的,便足那淒厲血光,化萬里長虹,躍空而去的剎那。

    上蒼震怒!

    從來沒有任何一個魔頭,在具備白日飛昇的資格後,依然肆無忌憚橫行天下三千年,以無上魔功強駐此界,偏又受九重身劫而不殞,直視道法天刑如無物。

    老天爺失去了耐心,不再期待五百年後那一輪四九重功,而就在這朔風刺骨、茫茫雪降的冬日,將九天劫煞傾洩而下,撕裂了整個通玄界。

    北起夜摩天,南至東南林海,這一條長及千萬里的大斜線中,罡風狂舞、地煞翻滾,承接為雷、交錯成風,風雷激盪之下,千億雷連,密如急雨,牽動冥冥中天地殺伐之意,盡集於那跨空飛遁的血虹之上。

    虹光所至之地,幾乎所有真人境界以上的修士都要惕厲自捭,埋身在禁地深處,藏匿氣息,以免受到池魚之殃。即便如此,仍有不可計數的修士受余連波及,千年修為。一朝盡喪。

    無數修士都在地底下咬牙切齒:這魔頭,該殺的殺了、該滅的滅了、該玩的玩了,幹嘛還戀棧不去,難道非要把這通玄界弄個底朝天才罷休麼?

    老天爺似乎真的感覺到人們的怨念,一場縱貫千萬里的殺伐雷暴,持續了整整三日方休。

    在雷光最終消斂的東南林海附近,有很多人都看到了,代表著九劫血魔的血色長虹,在千億雷神重擊下,蒸殆盡,連渣滓都沒剩下來。

    有些人歡呼雀躍,但更多的人還是冷笑。

    第幾回了?煩不煩?

    雨過天晴,雲破日出。

    雷雨過後。東南林海的霧氣似乎給打消不少,顯出十年難得一見晴朗天氣,不過草葉花瓣上仍殘餘著盈盈水珠,濕潤的氣息瀰漫整個森林。

    在某個寬敞的林間空地。一處不引人注目的花葉間,美麗的幼蝶努力掮動著翅膀,前夜的急雨給這小東西帶來一點兒麻煩,不過沒關係,它已經從那醜陋的繭蛹中掙脫出來。正讓血液流動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以期飛上那純淨的天空。

    陽光穿透稀疏的枝葉,透射進來,這是生機盎然的時刻。

    終於,搧動著翅膀,幼蝶慢悠悠地飛起,用一種全新的姿態,投入天地間。

    它在林木花草中穿行,優雅而閒逸,同時它又是驕傲的,不屑於尋常的晨露花蜜,在繞行了數圈之後,終於落下來,尋找到能夠吸引它的食物。

    那是一滴紅玉般的血珠。

    血珠從蒼白的指節上沁出來,擁有著妖異的魅惑,幼蝶被它吸引了,就停落在那根手指上面,微微俯身,薄翅輕巧地煽動,帶起一層藍瑩瑩的光紗。

    手指動了動,幼蝶停止了吮吸,卻沒飛離這與眾不同的支撐點。

    曖風拂過,幼蝶沒有現任何危機,繼續之前的吮吸,讓那滴血珠,融入自己的身體。

    手指又動了下,這次,是整條手臂擡了起來,舉過尖頂。

    幼蝶將那滴血液吮吸乾淨,又輕巧地飛起來,繞著舉起的手臂,舞蹈飛翔。

    陽光灑下,與周邊幽藍光紗交相輝映,那美麗,勝過遠方天際,漸顯的彩虹。

    虹者,登仙橋也。

    草叢中的男於瞇起眼睛,看著蝶舞虹橋的美景,微微而笑:「我說過,只是開始,僅僅是開始!」

    雖然遲到了三千年……上面的,準備好了麼?

    (幽冥仙途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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