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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peisispes
侯爵 | 2011-11-16 06:55:37

我不知道他算不算英雄,但我敬重他。





                    好人王三官



                              保長



    太陽從三官廟的窗外透進來,照在凹凸不平的磚地上、照在紅漆班駁的供桌上、照在人們木然的臉上。明晃晃的光線里,無數白色的小點子七上八下,撩得人心煩。用拂塵拍打一下,細小的灰塵卻更加熱鬧了,紛亂地飛舞著,直往人的眉毛和鼻孔上撲過來。

    王三官只好歎了口氣,不再理會這些惱人的塵埃。



    這是民國三十二年農曆七月十五,中元節,王三官忘不了這個日子。

    這一天,是“地官”清虛大帝的生日,也是俗稱的“鬼節”。每年的這個時候,四周的鄉民都會聚集到三官廟,超度亡靈、送鬼魂回陰間,今年就更是如此了。

    1943年,豫中的人命比蝼蟻還要賤,田野上布滿了新起的墳茔。大家一邊祭奠著逝去的親人,一邊望著飄動著的招魂幡,心頭都在想:今年的冤魂野鬼一定格外的多,再這樣下去,人間也快要變成鬼的世界了。

    這一天也是舞陽縣發布“鄉村選舉結果”的日子。中午的時候,縣里的告示貼到了大窪村三官廟的牆上,榜文上赫然寫著王三官的名字——他當選了“河南省舞陽縣保和鄉第十六保”的保長。

    這個消息使人們憂傷的面孔上浮起了一絲欣慰的笑容:“好了,好人王三官當上了地保,日子要太平一些了”。

    可是,王三官卻有點做夢的感覺。

    老王家祖宗三代沒有出過秀才,也不曾有人當過官。今天,自己忽然成了縣政府任命的“保長”,見到蓋著縣長手印的委任狀,王三官心里的惶恐遠遠大于愉快。



    說真的,要不是因爲亂世災年,王三官是不可能當上這個保長的。

    王三官本名王緣道,字慕仙。他是河南省舞陽縣大窪村人,家里有三十幾畝旱地、還雇著長工,算是個不大不小的地主。

    王三官的父母先前生過六個孩子,除了一個女孩,其他的都夭折了,到了王家老漢四十五歲那年的正月十五,才終于又得到一個寶貝兒子。算命先生看過相,說這孩子和“上元天官”紫微大帝同一天生日,必是天官賜福、與仙道有緣,需要多親近寺廟、多行善舉,而且還不能太早成家……如此這般,方可以安享天年、長命百歲。

    因爲這個,孩子起名叫“王緣道”。從小到大,事無巨細,他始終保持小心謹慎、與人爲善的態度,時刻躲避是非、保命養生,是個處處殷勤客氣的老實人。



    王緣道也曾經讀過幾年書。

    在學堂里,教書先生搖頭晃腦地念經:“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先生照例是不做任何講解的,學生也只好稀哩糊塗地跟著背誦,背不出來的時候就打手心。

    有的小孩被戒尺打了幾頓,忽然間明白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麽意思了,于是就算“啓蒙”成功。而有的人,挨了打以后只會哭,越哭越不開竅,那就說明“沒被孔老夫子看上眼”、不賞他讀書做官的飯。王緣道就屬于后一種人。

    四書五經念了一遍,王緣道只記住了一句話——“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教書先生對王家父母說:孩子沒開化不要緊,只要記住這段話,就可以一輩子做好人了。

    于是,王緣道就回家做好人去。



    根據算命先生的指示,王緣道是命中注定要“親近寺廟”的。

    大窪村附近有個三官廟,廟宇不大,只有一院一殿,也沒有專門的廟祝。王緣道從十四歲就義務承擔起這座小廟的雜務,打掃衛生、整理香燭、印制木刻神像,過年的時候還挨家挨戶送一張“天官賜福”的年畫——雍容華貴的天官神仙穿著大紅袍、拿著玉如意、帶著五個吉祥童子,一副長壽多福的模樣。十分惹人喜愛。

    時間長了,人們也就習慣了王緣道在三官廟里的角色,干脆稱呼他爲“王三官”,他原本的名字反而漸漸被大家淡忘了。



    王三官二十七八歲也沒有成親,這倒也不能怪他。按算命先生的吩咐,他必須滿了二十五歲才可以談婚論娶,可到了二十五歲那年,豫中遇上了大災荒,先是洪災、然后是旱災、再接著又是蝗災。鄉村田野滿目創痍、餓殍四地,在這樣的情形下,規矩本分的人家也就沒有了娶親的興致。

    當時,隨處可見外出乞討的災民、經常有人餓死在路上。王三官心善,總是把荒野里的無名屍骸收回來,燒幾張黃裱、念幾路“度人飛仙”的名號,然后草草加以掩埋。廟后的空地填滿了,他又把自家的兩畝地捐出來當“義地”——王三官的父親去世了、姐姐出嫁了,家里只有一個成天燒香拜佛的老娘,這些事他自己就能夠做主。

    到后來,其他各村都流行起瘟疫,死了不少人,而大窪村卻得以幸免。大家都說這是王三官看管廟宇、收埋棄屍的功勞,“好人王三官”的名聲也從此傳了出去。



    43年6月,災害最嚴重的時候,河南省政府開展了“撤鎮設鄉”的政務改革。這項改革的初衷是爲了“精簡行政機構、減輕民衆負擔”,但這麽一來,先前掌管赈災款項的官員就借機紛紛跑掉,那些說了半天的赈災糧食也就統統沒了影子。

    老百姓上了這個大當,再也不肯相信政府的官員。

    既然是“撤鎮設鄉”另起爐竈,鄉民們雖然對縣里面的“薦任官”做不了主,卻拿定主意要選擇一個自己信得過的保長,在這種情況下,“好人王三官”也就從候選人中脫穎而出,當選了保和鄉第十六保的保長。

    保長是國民政府委任的最基層的官員(再底下的“甲長”是沒有委任狀的)。“保和鄉第十六保”管轄著大窪周邊的五個村子,共十個甲、近百戶人家、八百多人口。但其實到43年8月的時候,已經有四十多人餓死、二百多人外出逃荒,居民減少了許多,正常的生活和生産活動也基本停滯了。



    按理說,保長也是個有油水的差事。政府規定,保長的“工資”是每季薪谷一百升(一升小麥合11斤,一升谷子合8斤),這份薪谷來自“保捐”。“保捐”按每畝地一升(每年)的標準征收,原則上是在開支保甲費用之后多退少補,但其實收上來了就不會退,所以保長能從中占些便宜。除此之外,每當遇到婚喪嫁娶、買賣土地,或者節日慶典、賽會社戲、搭橋補路、辦學修廟……,保長甲長們也可以撈到不少好處。

    只是,王三官當選保長的時候正值荒年,大家都在挨餓,連保捐都收不上來,自然也沒有什麽“油水”可言了。



    不過,還是有人惦記著要撈點實惠。

    王保長上任的當天,“俞二算盤”和“羅小扁擔”就找上門來,商量著“收禮錢”的事。

   “俞二算盤”是十六保的文管事,官場上叫簿記、也叫做“地方”。俞家的老大是舞陽縣課稅局的頭號帳房,人稱“俞大算盤”,他這個當弟弟的本事比哥哥差了一截,所以被稱爲“二算盤”。

   “羅小扁擔”則是“羅大扁擔”的兒子、十六保的武管事,官場上叫“丁目”、老百姓喊做“叫花頭兒”,手底下有十來個“小叫花子”(每個甲一個保丁),實際上就是保丁的班頭。

    文管事和武管事名義上是保長的屬下,薪谷也只有保長的一半(每季薪谷六十升),但他們卻是“世襲”的職位,權威一點兒也不比保長小——“地方”的手上掌握著曆年的田賦記錄、契約存根,離開他,誰也弄不清各村的家底;“叫花頭兒”和手下的“小叫花”都是師兄師弟的關系,少了他,沒人敢替保長征稅抓差、跑腿辦事——所以,當保長的在別人的面前可以擺擺架子,但在兩位管事面前卻得客客氣氣的。



    照常規,遇到保長上任、保長生日、重要的節氣……以及其他什麽找得出來的理由,文武管事都可以到各村去收“禮錢”。辦法是寫幾張紅紙條,擺在盤子里,然后挨家挨戶地“送喜”。各家各戶見到“喜條”就按人頭“隨喜”,拿幾個錢可以、拿幾升糧食也可以,實在不行就拿花生桐油棉花土布之類的東西,反正不能空著手出來。這些“禮物”除了分給保長和甲長,還要分給文管事、武管事、保丁、木匠(維修學校和廟宇的)、石匠(維護水井和碾子磨盤的)……

    王三官知道,“收禮錢”是鄉村“公務人員”獲取生活補貼的重要途徑。可他想了好半天,最后還是說:“這份禮錢……不收了吧”

   “我早就知道你會這樣”,俞二算盤皮笑肉不笑的。

    羅小扁擔卻沒那麽斯文:“王保長,你當好人沒關系,可咱們兄弟卻不能跟著你餓死!”

    王三官也覺得有些尴尬:“今年的災情實在太蠍虎了,再收禮錢恐怕要逼死人的……兩位哥哥,大家活著都不易,鄉里鄉親的,還是以和爲貴吧”

    文武管事沒有再爭辯。鄉間的情況他倆比誰都清楚,村子里磨面的石磨子好長時間都沒有人動過了,各家各戶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別說保長不同意,即便是真的答應征收禮錢,恐怕也收不到什麽東西。

    不過,羅小扁擔還是有些不甘願:“這次的禮錢先欠著,等年景好一點,咱們再補收!”

   “那是當然,那是當然”,王三官趕緊遞上一根煙,感覺象是松了口氣。



    王保長沒有收禮錢,卻有人給他送禮物來。

    天擦黑的時候,王三官的姐姐回娘家來了。姐姐比他大著十多歲,早就嫁到了縣城里,姐夫也是保和鄉人,在縣政府做科長。鬧饑荒的年月,餓死了百姓也餓不著當官的,鄉下人家斷了頓,城里的縣長、主任和各位局長、科長們卻照樣有白米有白面,于是,他姐姐就時常帶些吃食回來。

    大窪村在縣城西北三十里地,王家姐姐上午得到弟弟“當官”的消息,傍晚就趕回了家。

    在舞陽這地方,出門走親戚都挎著個籃子,里面裝著禮品。所謂“親不親,籃里分”,對不同分量的親戚,籃子里的貨色不一樣,閨女回門看親娘,籃子里當然裝得是又滿又實在。那時候,最好的禮物就是大饅頭,所以俗話說:“閨女是娘的饅頭籃兒”,能干的女子回娘家,一年四季都挎著饅頭籃。

    姐姐來到家,就有饅頭吃了,可姐姐這次還帶了兩雙洋襪子和一根黑皮帶。王三官從小到大穿的都是土布襪子、系的是褲腰帶,這回可算是開了洋葷。

    對于王三官當保長的事,當姐姐的比弟弟還開心,娘家有人“出息”了,她在婆家也覺得趾高氣揚。整個晚上,姐姐都在說“場面上”的人應該怎麽打扮、怎麽行事,還把姐夫的那一套做官的理論拿出來開導弟弟。

    王三官笑嘻嘻地聽她講完,最后才說:“大家選我當保長,是因爲我待人和氣。反正別的我也不會,能客客氣氣的替大夥求個太平就是了”。

   “阿彌托佛,但願如此”,老娘對他的這個觀點很是贊同。



    第二天,保和鄉第十六保的新任保長王緣道正式上任了。

    村公所的一切都沒變,只在大門口貼了副新對聯,上聯是:事事讓三分,海闊天空;下聯是:心田培一點,子種孫收——這就是王保長的“執政方針”。



    說來也巧,就在這一天,大窪村迎來了一場大雨,這可是十幾個月來的頭一場透雨。鄉親們欣喜若狂,都說:“托王三官的福,好人當保長,老天爺也開眼了!”

    大雨中,王保長拱手作揖、謙虛地點頭微笑著。好象這場大雨真的和他有什麽關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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惯习干戈事鞍马,初从少小在边城。  身微久属千夫长,家远多亲五郡兵。  懒说疆场曾大获,且悲年鬓老长征。  塞鸿过尽残阳里,楼上凄凄暮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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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peisispes
侯爵 | 2011-11-16 06:56:01

糧食



    一場透雨之后,旱災結束了,但饑荒卻並沒有過去。

    十六保的夏糧基本絕收了。

    開春時種下的麥子,由于沒有雨水,長勢本來就不好,誰知四月的時候又遇到了蝗災。那麽多的蝗蟲,老輩人都沒見過。飛起來遮天蔽日,象是一片黃色的幔帳,黃云掠過的地方,綠色的莊稼全都沒了蹤影,老百姓連哭都哭不出來。

    蝗蟲們掃蕩一空之后就飛走了。農民們只好想盡辦法、籌措種子再進行補種。過了一個月,新苗長起來了,可蝗蟲的卵也長成了幼蝻,比先前的數量更多,爬滿了莊稼、爬滿了樹葉。

    有天早晨,王三官到廟里去,剛走到村口,就看見無數的蝗蝻排著隊伍向村里開來。路面上滿是翅膀還沒長好的蝻蟲,連個落腳的地方也沒有,一只挨著一只的蟲子,密密麻麻、重重疊疊、一眼望不到頭,看得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村子里的人發瘋似地沖出來,哭呀、罵呀、踩呀、打呀、拍呀、掃呀……可是沒有用。

    前面的蝗蝻屍體堆積成山,后面的隊伍卻依然無窮無盡,一如既往地蹦過來、跳過來……人們的耳朵里滿是“沙沙沙、沙沙沙”的響聲、眼前全是暗綠色的蟲子。

    無奈的人們終于投降了,紛紛跪下來磕頭:“蟲神爺爺行行好,蟲神爺爺,行行好吧,給我們留口吃的”——那些小小的蝗蟲就從人們的身上和臉上跳過去,把村里的樹葉一掃而空。



    王三官一直認爲蝗蟲是神靈派來的兵將。它們來的時候毫無征兆,那麽猛烈、那麽凶狠,似乎怎麽殺也殺不過、怎麽攔也攔不住;可走的時候卻又是那麽突然,才兩天的工夫就一只也看不見了,只留下荒蕪的田野和破敗的村莊。

    王三官認爲“大日本皇軍”也是和蝗蟲一樣的動物。41年的時候,日本人也到舞陽縣來過一趟,先是突然地占領了縣城,氣勢洶洶地打槍開炮;可是幾天以后,又突然開走了,城鄉的一切又重新恢複了老樣子。

    所以,王三官覺得對付蝗蟲和應付“皇軍”的辦法是一樣的:盡量不要去招惹它們,祈望它們最好不要來;如果來了,也只好先忍著、求神靈佑護,讓它們趕快走掉就是。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蝗災也好、兵災也罷,都是老百姓擺脫不了的劫難。等熬過了這些災難,鄉下人還得接著種地過日子。



    一場透雨之后,原本光禿禿的地里長出了綠草,饑餓的人們于是紛紛四處采摘野菜。王三官也松了口氣:有了這場雨,至少眼下不會餓死人了。

    可就在這時候,有人來報告說,曾老太婆和羅小扁擔鬧起來了。

    一大早,曾老太婆到地里摘野菜,摘著摘著,發現了一窩田鼠。老太婆的手腳不靈光,忙乎了半天一只也沒打著,反倒被路過的羅小扁擔揀了個便宜,抓了一只大的和一只小的。

    羅小扁擔拎著田鼠回家了,曾老太婆卻追上去、吵著鬧著要分一半。羅小扁擔不答應,老太婆就哭嚎著要在羅家牆上撞死。照規矩,地里的野物,誰揀著了就歸誰,曾老太婆這屬于無理取鬧。可是,災荒年間的田鼠肉是可以救命的東西,也難怪老太太要以性命相搏。

    王三官說了許多好話,兩邊的人都不肯讓步,他爲難了半天,走到羅小扁擔面前雙膝跪下:“羅大哥,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年頭,大家活著都不易,你就讓著曾老太一點吧”,說著就磕了一個頭。

    當保長的,爲了田鼠給人家磕頭!圍觀的人全都愣住了。

    羅家老爺子從屋里跑出來,順手揍了自家兒子一扁擔,趕忙扶起王保長。

    “羅大扁擔”是十六保的前任武管事,雖然上了年紀,精神還不錯:“讓保長見笑,我這孩子不曉事,讓保長多費心了。一點兒耗子肉,放在往年誰能瞧得上眼?都是被這倒黴的年景給害的,害得人都不知仁義禮儀了……”

    羅老爺子一邊念叨著,一邊命令羅小扁擔把兩只田鼠都送到曾家去。



    王三官回到家里,他老娘正在屋里抹眼淚:“苦命的孩子,不當官還好,當了這破保長,卻要當衆給別人磕頭……”

    保長笑了笑:“磕頭算個啥,只要能保得村子里太平,叫我天天磕響頭都行!”。



    只是,有些事磕頭可以辦成,有些事,再磕頭也沒有用。

    八月底的時候,舞陽縣的“由單”(征收田賦的通知單)派下來了,送到十六保的單子上寫明了田賦數目、本期應交糧款數、繳納期限等等。

   “田賦數目”沒啥好研究的。每個村、每個保的田賦數目都是沿襲雍正年間“攤丁入畝”的基數,派糧攤捐的基本單位也仍然是銀兩的“兩”,各縣、鄉、保規定繳納的“兩”數是固定的。

    只是,每“兩”應該合多少正稅、多少附加稅,每年都有變化。43年以后,通貨膨脹,民國政府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發行的鈔票了,省政府就規定“正稅”中的棉花和麥子必須征收實物。

    參照今年的“應交糧款數”。王三官核算了一下,僅“軍麥”一項,保和鄉第十六保的每畝土地需要上交麥子三十二斤——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河南俗話說:“夏望五,秋望七,好地不過一百一”,在好年景,麥收畝産能達到五十斤(那時候是每斤十六兩的“老秤”)都是不容易的事,何況現在是大災之年。並且,今年的田賦比去年還多了七斤。



    “這是怎麽回事?”王三官覺得納悶:“上面不是有話說要減免田賦的麽,怎麽反而倒增加了?”

    “別提了”,俞二算盤的消息比較靈通:“本來是準備減免的,可一戰區和省政府鬧起了矛盾,結果是軍糧一點也不能少,有誰膽敢拖欠,軍法從事!”

     “和爲貴,和爲貴呀。爲什麽就不能和爲貴呢……”,王保長恨不得到洛陽去給那些大官們講一講“海闊天空”的道理。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

    四月份的時候,一戰區司令長官蔣鼎文鑒于河南的蝗災嚴重,發了個電報給中央政府,提出“減免河南省賦稅和軍麥”的請求。結果,電報被駁了回來,說是“減免賦稅及赈災事宜是政府的事情,與軍隊無關”,蔣鼎文碰了個釘子,憋了一肚子氣。

    到了四三年八月十三日,國民政府終于下令減免河南省的部分田賦。《河南民國日報》立刻刊登了這個消息,可是,在報紙上卻沒有說明這個“善舉”是由蔣鼎文長官率先提出的,蔣司令頓時火大,覺得沒有面子。他連夜叫來河南省省長李培基,聲明“賦稅和赈災是政府的事,與我無關。限期四十天結清一戰區的軍麥,否則以贻誤軍機論處”,還當場扣押了河南省糧管局的局長,下令“逾期不能完成任務,軍法從事”。

    催繳軍麥的命令下達之后,上行下效,各地的田管處長和糧站站長都被國軍看管起來,正規軍、警備區、遊擊司令部、保安團紛紛直接插手征糧事務。一時間,各鄉各村都來了許多扛槍的人,拍桌子摔椅子地嚷嚷:“快把麥子交出來!”



    王三官當然不曉得這其中的內情,他只知道各級官員都象是發了瘋,專員催縣長、縣長逼區長,區長鄉長就帶著保長們到處亂竄、挨家挨戶地搜查糧食。

    糧食、糧食。河南剛剛經曆兩年的大災荒,舞陽又是重災縣(全省111個縣,除15個縣以外,其余的分爲最重災縣、特別重災縣、重災縣、次重災縣和輕災縣),餓死了那麽多人,哪里還會有什麽糧食呢?

    萬般無奈之下,王三官只好和其他十幾個保長一起到縣城里請願,向縣長大人磕頭求情。縣長禹升聯擡手賞給每人一個大嘴巴:“沒得商量,沒得商量!繳不上軍麥,我和你們都一樣,統統殺頭!”

    在縣里督察軍糧的是湯恩伯部十三軍的隊伍,領頭的軍官說:“別以爲你們是老百姓,耽誤了軍機照樣軍法從事!”

    王三官從縣政府里出來,跑到姐夫家里嚎啕大哭。姐姐說:“饑荒日久,善門難開。這個年月只能顧著自己,好人是做不成了。上面叫你怎麽辦你就怎麽辦吧”。

    姐夫也說:“咱們自家的軍麥,我可以想辦法通融一下。好在政府的赈災糧立刻就要到了,你先把軍隊的事情應付了再說吧”

    赈災糧就要到了?!這可是個絕處逢生的好消息。



    羅小扁擔的三個兒子在村公所里啃燒餅。

    七歲的金豆慢慢地嚼著,吃得很仔細,好象回味無窮的樣子;五歲的銅豆一邊哭一邊吃,他的門牙快掉了,碰著燒餅就疼得慌,可他又忍不住美食的誘惑,只好拼命咬一口、囫囵咽下去,咧開嘴哭嚎幾聲,然后再繼續啃……最小的鐵豆才兩歲多,一會兒舔舔燒餅、一會兒吮吮自己的小手,好象對燒餅和手指頭哪個味道更好頗有點拿不定主意。

    燒餅是王三官從縣城里帶回來的,他看著三個孩子的吃相,覺得挺好玩:“金豆,銅豆,鐵豆……有問題呀,羅大哥,你家孩子的名字怎麽一個不如一個?”

    “沒問題,這倒黴日子本來就是一天不如一天麽!要是再生一個,就得叫土豆了”

    羅小扁擔的話雖這麽說,臉上卻是蠻高興的。王三官從縣城回到村里,把政府馬上就要“赈災”的喜訊告訴了大家,這使得困境中的人們覺得有了盼頭。



    當然,王保長也把“征收軍糧,沒得商量”、“耽誤軍機,軍法從事”的話也重複了一遍。俞二算盤、羅小扁擔就到各家各戶去搜集麥子,翻箱倒櫃地湊了一兩千斤,雖然距離上面的要求還差得很遠,但好歹可以意思一下,希望能夠應付過去。

    那些天,王三官真是忙得很,一邊要爲軍糧的事情提心吊膽,一邊要催促各村把進城乞討的人喊回來,還要眼巴巴地等著領取救濟糧。

    政府赈災是有條件的,明令各鄉必須“阻止災民外出生事,以免制造恐慌,破壞抗戰局面”,一戰區和省政府所在的洛陽市已經發布“整頓市容令”,禁止流民入境乞討,同時要求各縣待災民返回鄉里之后再發放赈災物資。

    于是,外出逃荒的人們陸續回來了。大雨過后,十六保的各村都忙著補種谷子、荞麥、蘿卜之類的晚秋作物。王三官心想:雖然現在沒有吃的,但如果赈災糧能夠發下來,幫大家渡過這個青黃不接的難關、熬到秋后,那就什麽也不怕了。



    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來了赈災糧的消息。

    一大早,王三官就趕到縣城,先是開會、然后是抓阄抽號。他抽中了“丁字七十三”,到糧庫一問,才知道是五個大麻袋,里面裝著一千斤用花生殼磨成的粉。這是什麽赈災糧?而且,這麽些東西,攤到十六保的老百姓頭上,一個人還分不到二斤。

    王三官只好跑到姐姐家里哭鼻子,希望姐夫能幫他把這倒黴的號碼調換一下。姐夫說:“換什麽?有花生殼就不錯了。換成別的也無非是谷糠或者麥麸,數量還沒有這麽多呢”。

   “報上不是說,政府給了兩億元買糧食麽?”

   “兩億元?七折八扣,到平粜委員會手上就不過八千萬”

   “八千萬也能買不少糧食呀!”

   “糧食當然有,過兩天你就可以看見了”,姐夫冷笑起來。



    過了兩天,市場上果然有麥子出售了,三十八元一斤。

    這些麥子在陝西的平粜價是每斤十元,從“河南省平粜委員會”手里倒騰出來就成了每斤二十元,再轉到市場上,又翻了一番。

    老百姓哪里吃得起這個高價糧,只得繼續餓肚子。



    餓肚子也不行,國軍來催收軍麥了。

    人人都說湯恩伯不服蔣鼎文的調遣,可這次收軍糧,第31集團軍(湯系部隊,總司令是王仲廉)卻最積極了。駐舞陽的13軍89師荷槍實彈、帶著民團下鄉催糧,不肯要豆子也不肯要紅薯,非要麥子不可。國軍來到保和鄉,王三官磕頭作揖、討饒求情,講了一大堆“海闊天空”的好話,沒有用,帶隊的官長說:“軍令如山,麥子數額短缺一斤也不行。有誰不交足軍糧,以漢奸罪論處”。

    當天,十六保就被抓走了三十多人,全是各家各戶的頂梁柱。這下子,遠近五個村子全都炸了窩,哭天喊地的亂成了一團。



    大窪村的羅小扁擔也被抓走了。第二天一早,羅大扁擔就來請王三官當中人,他要賣地了,賣了地再去買麥子、贖回兒子。

    買方是小窪村的“楊黑驢”。

    楊黑驢原本是個苦出身,早先在南山(今舞鋼市)燒炭,憑著一頭小毛驢和自己的吃苦耐勞掙下了一份家業。雖然成了地主,可楊黑驢的日子過得比窮人還節儉,人家當長工的一年還吃兩回餃子呢,而楊家每天除了“紅薯糊塗”(用紅薯和大麥熬的湯面)就是南瓜餅子。他家里好象從來不做新衣服、也不點油燈,白天衣衫褴褛、晚上黑燈瞎火,用楊黑驢的話說,“是飯充饑,是衣擋寒”、“燈頭亮、屋里明,照來照去能照窮”,總之是“賺的不如省的穩”。

    就這麽著,大災之年,別人傾家蕩産,楊家卻還能置業買地。今年鬧蝗災的時候,家家戶戶的麥子都被蝗蟲毀得精光,可楊家的地里種的全是紅薯和花生,蝗蟲不吃這些東西,倒讓他穩穩地收獲了一場。因此,現如今,十六保有能力買地的也只有“楊黑驢”一家了。



    買賣土地,離不開中人的說合。因爲對出賣方而言,賣地是“破産”,一方面急需要用錢,另一方面也覺得自己守不住家業,丟臉、開不了口。所以要請旁人來幫忙討價還價。

    擔任中人的經常是保長,除了爭論地價外,還要爭論土地所帶的錢糧數。

    “楊黑驢”買地精得很,情願多拿兩百塊錢地價也要把田賦降下來,人家“羅大扁擔”家的明明是上等的好地,可他卻只肯帶下等的田賦(土地分五等:上等、中等、下等、下下等和“等外作田”,所帶的錢糧各不相同)。王三官和俞二算盤拿著田賦清冊和他講了好半天,不管用——楊黑驢的主意很明白:地價是一次性的,而錢糧卻是后代永遠的負擔,“錢糧一分,壓煞子孫”,非要降下來不可!

    “羅大扁擔”救兒子的心切,一咬牙,只好答應了。



    買賣成交,照例是由買主辦宴席,請賣主、中人和該地四鄰土地的主人吃飯,公開證明買賣事宜。當保長的王三官和當“地方”的俞二算盤需要事先寫好地契,注明土地的坐落、面積、四至、所帶錢糧,還要辦理契稅登記手續。

    按常理,“置業”請客是件挺隆重的事情,不擺個“八八”(八盤八碗)也要擺個“四四”,可楊黑驢小氣,連白面烙馍也沒有,上的是包皮馍(在雜糧窩頭的外面裹一層白面)配蘿卜絲。大家都知道他的性格,也就沒說什麽。



    正吃著,劉寡婦帶著十歲的兒子來了,一進門就坐在地上、又哭又嚎,楊家人使勁攆她也攆不走。

    劉寡婦原本也是有田地的,可年初的時候,這女人和孩子餓得頂不住,才四十斤雜糧就把僅有的兩畝地賣給了楊黑驢。通常,鄉下人買地,一不買“寡”(孤寡戶的地)、二不願買“絕”(人家最后的土地),因爲這種買賣等于是斷了別人的生路,不僅顯得不仁義、而且還容易惹麻煩。可楊黑驢子貪便宜,硬是把寡婦家的絕地買來了。結果,劉寡婦和孩子吃完了幾十斤雜糧就只好去要飯,現在聽說楊家又在買地請客,于是就上門乞討來了。

    劉寡婦母子在旁邊一哭一嚎的,勾起了羅大扁擔的傷心事,“守不住家業,沒臉去見祖宗啊……”,他也抹起眼淚來。王三官看得心里難過,連忙將手里的“包皮馍”遞給孤兒寡母,說聲抱歉就先走了。楊黑驢眼看著自家的一場“置業宴席”被鬧得怪沒意思,惱羞成怒,擡腿就踢了劉寡婦兩腳。

    沒想到,這一下,惹出麻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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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1-11-16 06:56:53

承辦修工事的羅小扁擔捎話回來,說他那里的人手不夠,請保長多派些人去。王三官也希望保丁們能早點完工、早些回家,眼看著就要打仗了,讓誰把性命丟在戰場上都不好,于是就親自帶著十幾個壯勞力去幫忙。

    國軍的工事在大窪村東北四十里,主陣地是一座小土山,上面修建了碉堡、戰壕和防炮洞,分派給十六保的差事是在陣地的前沿挖一條二里長、一丈五深、一丈寬的大溝。

    新1師的一個團負責守衛陣地,幾十個官兵拎著軍棍來回監工,一會兒量量這里、一會兒踩踩那里,發現不滿意的就罵、看見不順眼的就打。民工們怨聲載道,干起活來也是有一鏟子沒一鏟子的,王三官連忙開導大家:“夥計們別偷懶,加緊干,干完了才好回家呀”,說著就帶頭挖土、挑擔子。民工們看見平時不大干農活的王保長如此賣力,也都跟著干了起來。

    工程的進展很快,四五天后就差不多完工了,王三官一心盼著上頭能趕快放他們回家去。



    這天下午,陣地上來了一群當官的,走在前面的人身披黑色斗篷、手里拿著根亮晃晃的小棍,氣派很大。國軍團長報告說:“我團擺成梯形防禦,最前邊是複哨,依次是班、排、連、營陣地,各相距二里,敵人從複哨打起需得三個小時才能打到山前,我軍能夠確保主陣地堅持一晝夜以上”。

    黑斗篷拿起望遠鏡看了看:“這里是要害陣地,加強工事很重要。日軍的工事修得好,我們要比他們的還好”。

    舞陽縣的聯保主任劉馨吾連忙湊上去:“這里的工事,正是敝縣聯保會協助建設的”。

    黑斗篷點點頭:“很好很好,軍政協作,十分重要”

    劉馨吾得了表揚,高興極了,挺著胸脯說:“長官明鑒,戰事一開,敝縣民團保證隨時修固工事,誓死與國軍共進退,絕不擅離火線”

    ……

    在陣地上轉了一圈,黑斗篷帶著劉馨吾一幫人走了,王三官他們可就倒了黴,被扣在陣地上回不了家,說是要等開仗以后“隨時修固工事”。

王保長又氣又急,打聽那位黑斗篷是什麽人物。當兵的回答:“是我們新一師的師長黃永贊”(黃永贊,浙江諸暨人,黃埔三期工兵科畢業,47年9月在河南被他的校友陳赓俘虜)。



    民工們接著修工事,王三官因爲是保長,被打發到夥房燒開水。

    五月四日上午十點多鍾,王三官先是聽見一陣槍聲,然后就聽見有人喊“日軍打來了!”,他只看見陣地上的人亂跑,卻弄不清鬼子在哪里。這時候,有個長官嚷嚷著:“不許亂!都回到自己崗位上去”,王保長一想,自己的崗位在夥房啊,于是就去守在爐子邊上,開始燒開水。

    水還沒燒開,夥房里鑽進來一個當兵的,探頭探腦。王三官問:“長官們要喝開水麽?”

   “喝什麽開水,人都跑光了,你也快走吧”,那士兵順手把幾個饅頭揣進兜里,轉身就不見了。

    鑽出去一看,陣地上空蕩蕩的,不時有子彈“日—日—”地從頭頂飛過,也不知道是從哪里打來的。王三官心說:這幫國軍,吹牛“能夠堅持一晝夜以上”,結果一鍋水還沒燒開就跑光了。

    山坡下是營房,一間大屋子里關著修工事的民工。國軍逃走了,民工們卻還鎖在“大牢”里,急得直喊救命。幸虧王三官聽見喊聲、趕過去把鎖砸開,這才把大家放了出來。

    干了半個月的苦力,整天挨打受罵蹲大牢,一文錢沒得到還差點送了命,民工們個個衣衫褴褛、遍體鱗傷,又哭又罵。羅小扁擔更是咬牙切齒、兩眼通紅,雖然王三官並沒有說小銅豆的事,可已經有別人告訴他了。



    大家離開陣地向南走,沒過多久,日本騎兵就追來了。

    曠野里,老百姓和國民黨敗兵被攆得四處亂跑。王三官他們躲在青紗帳里,眼看著小鬼子把好多國軍俘虜押到河灘上,機關槍一陣掃射,通通打死了。民工們看得心驚肉跳,都說這些人死得窩囊,還不如先前在陣地上干一場呢。

   “修了半個月的工事,一點也沒派上用處。國軍原以爲日本會從東北面進攻,結果卻是從西北面打過來,那個什麽梯形陣地就不管用了”。

   “前幾天,一聽說許昌城被鬼子占領,當官的就說頂不住頂不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隨時準備逃跑”

   “這幫龜孫,只會禍害老百姓,死了也是活該”……



    大路上有鬼子,民工們只得在青紗帳里穿行,好在大家都是本地人,熟悉回家的路。

    走著走著,突然聽見前面喊:“保長快來,保長快來!”

    原來,高粱地藏著五個國軍,他們聽見高粱稈子悉悉索索地響,還以爲是來了日本兵,等發現原來是一群農民,頓時神氣起來、破口大罵。羅小扁擔回了句嘴,立刻挨了一槍托,他再也按捺不住,奪過步槍就把打人的家夥給刺死了。

    王三官趕到跟前,羅小扁擔已經殺紅了眼,地上擺著三具血淋淋的屍體,一個士兵跪在地下喊“大爺饒命”,還說他家里有八十歲老母什麽的。羅小扁擔冷冷地說:“我不是你大爺,我也不認識你父母”,一刺刀就捅到他脖子上,嚇得王三官閉上眼睛不敢看。

   

    再睜開眼睛,面前只剩下一個活著的國軍了,這是個瘦瘦小小的軍官,蹲在地上用手捂著臉、不停地發抖。

    在場的人都勸羅小扁擔住手算了:“這個軍官剛才也沒惹我們,就放過他吧”。

    王三官也說:“這個人看上去年紀挺小的,饒他一條命吧”。

    羅小扁擔的嗓子嘶啞了:“他沒惹我,我兒子又招誰惹誰了?他年紀小,難道比我家銅豆還小嗎?!”說著就踢了那人一腳,刺刀又要往下扎。

    那個軍官被蹬了一個跟頭,知道自己躲不過了,絕望地擡起頭,喊了一聲:“媽媽……”

    “殺不得!”王三官撲上去抱住羅小扁擔:“作孽呀……是個女的”



    真是個女的。

    小軍官的帽子掉了,露出一頭齊耳的短發。蒼白秀氣的臉上,一雙大眼睛撲漱漱地淌著眼淚,真是被嚇著了。

    隔了好一會,這女孩才輕輕地說了句:“中國人不殺中國人……”,那語氣既象是勸說、又象是在求饒,讓人覺得怪可憐的。

    這句話使羅小扁擔徹底泄了氣,他跺了跺腳,走了。

    其他人也跟著往外走,誰也不願意在這死屍遍地的修羅場里多停留一會。



    王三官走了幾步,回頭看見那女軍官還坐血泊中間發呆。他想,一個女孩子留在這里,不被殺死也會被嚇死,于是又轉了回來。

   “姑娘,你準備去哪兒?”

   女孩搖搖頭。

   “我們把死人埋起來,好不好?”

   女孩點點頭。

   掩埋屍首,說著容易做起來難,什麽工具也沒有,只好用手捧著泥土往死人的身上蓋。其他人看見王三官不走,就唧唧咕咕地瞎議論:“王保長怎麽了?又在當濫好人”

   “王三官打光棍久了,八成是看上了人家大姑娘”

    大家一邊說著,一邊過來幫忙。到底是人多好辦事,不一會的工夫就壘起了一座小墳包。



    “姑娘,跟我們走吧。你留在這里不是個辦法呀”

    “我不要投降日本人!”

    王三官知道,剛才殺人的舉動使這女孩子産生誤會了,連忙解釋說:“你別怕,我們和日本人沒關系,不是漢奸、也不是土匪,我們就住在前面的大窪村,天地良心,我們絕對不會害你的”

   “是真的,我們都是農民,本分人。這位王大哥還是保長呢,有名的大好人!”,旁邊的人也七嘴八舌地幫腔。

    大概,那女孩也覺得自己一個人留在野地里有些害怕,猶豫了一陣,終于起身跟著大家走了。



    天黑以后,一群人回到了村里。

    擔驚受怕好多天的村民們湧到村口迎接親人,大家都對那位穿軍裝的大姑娘覺得好奇,紛紛打聽著:“這是誰呀?”

   “是王三官的老婆”,有人笑著宣布。

    于是,小孩子們就跟在他和她后面喊:“王三官,討婆娘!新媳婦,進洞房!”

    聽見這話,原本跟在身后的姑娘站住腳不肯走了,王三官也呆立在家門口,不知道該不該請她進屋。

    看見他倆尴尬的樣子,一幫小孩更加哄鬧起來:“天上下雨雷對雷,兩口子打架錘對錘;瞎子尋個算命的,一輩子誰也不看誰!”。

    王三官的老娘雖然弄不清是咋回事,但對這秀氣的姑娘也十分喜愛,趕緊拉著她進了家。



    剛進屋,女孩兒就眼淚汪汪地冒出一句:“我不做你的老婆!”

   “誰要你做老婆了?”王三官呵呵直樂:“大妹子,我還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

    不當老婆當妹子,姑娘立刻不哭了,笑著說:“謝謝你,我叫蔡志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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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1-11-16 06:57:13

亡國奴



    44年5月,鬼子進了舞陽縣。

    一直到6月份,日本人都忙著在平漢鐵路南邊打仗,沒有到鄉下來。倒是時不時能見到掉隊的國軍官兵到村里面討吃的,這些敗兵早已沒有了先前的威風,被老百姓又打又罵,弄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豫中戰役期間,隨著國民黨軍一敗塗地,豫中和豫西連續發生民衆圍攻、劫殺國軍敗兵的事件——史稱“河南民變”)



    蔡志蘭在大窪村住了好些天,王三官的母親認她做了干女兒。雖然大家對這個死里逃生的女孩兒很客氣,但她還是急著要走,她堅持認爲日本人一定會到鄉下來、堅決要在鬼子到來之前就離開這里,王家人說了許多挽留的話也沒有用。

    蔡志蘭的家鄉在西南大后方的貴州,而這時候南邊還在打仗(豫湘桂會戰),想要回家就只有向西北走——經豫西到山西、陝西,再轉道四川和貴州——這一路可不容易,即使一切順利也要走上大半年。

    于是,王家忙著給她準備上路的東西,除了吃的用的,還要做幾件衣服。王三官是開染坊的,布料不用愁,可蔡志蘭卻不會針線活,只好請姐姐幫忙。



    王三官的姐夫死了,姐姐這時正帶著孩子在娘家避難。

    五月二號那天,日軍轟炸了舞陽縣城。飛機來的時候,好多人都跑出去看稀奇,王三官的姐夫說:“荒唐,有什麽好看的”,就躺在床上睡大覺。

    天上總共來了兩架飛機,個頭都不大。有人說:“不怕不怕,這飛機是公的”,意思是小飛機不會丟炸彈。可沒想到鬼子的“公飛機”也能下蛋,轉了一圈就扔下幾個黑乎乎的東西,轟隆隆的爆炸了。

    有顆炸彈落到王三官姐姐的家里,沒響,可那個鐵疙瘩穿透屋頂直砸下來,正掉在他姐夫的肚皮上……姐夫在世的時候發了筆橫財,姐姐怕婆家的人分財産,剛辦理完后事就收拾細軟跑回娘家來了。



    這會兒,姐姐一邊做衣服、一邊和蔡志蘭閑聊天。

   “妹子,你在軍隊里,手下管的是女兵呀?還是有男的?”

   “我是醫助,不帶兵的”,蔡志蘭笑了。

   “啊呀,沒有兵還算是什麽官。你一個姑娘家,大老遠的跑出來,圖的是個啥呀?”

   “爲了民族救亡,爲了我們國家”

   “哎喲,又是民族、國家,縣長才愛講這樣的話”,姐姐撇了撇嘴:“你姐夫說過,禹縣長一講民族啊、國家啊,不是騙人錢財就是要人送命”

    “可是,我們的國家正處在危難關頭,要靠大家來救亡啊!”蔡志蘭認真地爭辯著。

    “傻瓜,別信這個。騙人的時候才說‘我們國家’呢,等交完錢送了命,我們還是我們、國家還是國家”,姐姐一副很有經驗的樣子。

    “怎麽能這樣想?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不起來挽救我們的國家,大家要亡國的呀”

    “瞧你說的,亡國不亡國,不過是換一撥當官的。莊稼還在地里長,老百姓還是老百姓”

    “你……你願意做亡國奴,我可不願意!”蔡志蘭急得臉通紅:“憑你怎麽說,我不當亡國奴,憑你怎麽樣,就是不能當亡國奴!”說著就哭了起來。

    姐姐原本是閑聊,卻沒想到卻把干妹子惹哭了,不禁覺得好笑:“好吧好吧,你不願當亡國奴,我也不當了。過來試試衣服,穿上新衣裳、趕緊挽救我們的國家去吧!”

    蔡志蘭這才破涕爲笑。



    兩個女人的談話,王三官一直在旁邊聽著。

    以經驗而言,他比較同意姐姐的觀點。因爲現實的事例就在面前擺著:平時成天把“民族大業”、“抗日救國”挂在嘴上的舞陽縣長禹升聯,遇到日本飛機扔炸彈,立刻就跑不見了,臨走時還帶走了政府的公款,搞得公務員的薪水和死難者的撫恤金都沒有辦法支付(48年,禹升聯曾經再度擔任舞陽縣長);同樣,成天標榜“救國”、動不動就威脅要“處置漢奸”的民團團總關震亞、尚振華,一見到日本人立馬就投降了,當上“綏靖一師”的正副師長,自己先做了漢奸。

    蔡志蘭的話雖然很誠懇,但政府和軍隊的所作所爲卻使她的說法很難具有說服力。她之所以急得哭起來,也是因爲實在找不到什麽證據能夠贏得老百姓的信任,愛國的初衷和現實的后果竟然如此矛盾,連她自己也感到困惑難堪、無法解釋。

    但是,她的話仍然對王三官有所觸動。

    王三官是個中庸的人,天性不願傷害任何人。他希望每個人都能恪守本分、每個人都能平安快樂,甚至希望這世界可以永遠一成不變,可事實上卻難以做到。這半年多的保長生涯使他如履薄冰,而即將面對的現實就更讓他惶恐不安——日本人來了,他們會做什麽?真的如蔡志蘭所說,要當亡國奴了?那麽,亡國奴的生活和原先有什麽不同、到底有多可怕?這一切,他不知道。他很想知道、卻又很怕知道。

    王三官的膽量不大,卻也並不比別人膽小,只是在他的人生哲學中,“天命性道”的成分遠勝過“舍生取義”。他不願意去冒險,但蔡志蘭剛才提到的“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仍然給了他極大的震動,雖然他不能象這女孩子一樣的背井離鄉、奔赴國難,但他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是一個正派人應該奉行的原則。

    可是,該怎樣救國救民呢?是象禹升聯縣長那樣?是象披著黑斗篷的師長那樣?是象那幾個被羅小扁擔殺掉的國軍士兵一樣?還是象眼前這位哭哭涕涕的女軍官一樣……這都不是辦法啊。

    或者,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也是一種求得平安的選擇?

    “管他呢,事事讓三分、海闊天空,以前一直是這麽做的,今后還是這麽辦吧”。王三官心想,也許,亡國奴的滋味並沒有別人說的那麽可怕。



    蔡志蘭離開大窪村的第二天,日本鬼子來了。

    中午的時候,東面的山坡上出現一大堆人,不象是逃難的群衆,但分辨不出是在做什麽,這讓大家有些摸不著頭腦。接著,從南面也來了隊伍,前面的騎著馬,后面跟著一串步槍和機槍,穿的是米黃色衣服——日本人!

    老百姓驚慌起來。六月份,地里的玉米剛拔節,只有村東的一片“草高粱”(當飼料用的大高粱)可以藏人,于是大窪村的男女老少都拼命往這一小塊青紗帳里鑽。男人們牽著牲口、女人們拿著行李,蹲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出。

    過了不一會,高粱地外有人嚷:“都出來吧,早看見你們了,還躲什麽呢”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敢動。外面又喊了:“保長出來!王三官先出來!不然就開槍了”

    “這是誰啊?怎麽知道我的名字?”,王三官猶豫著站起來。

     姐姐一手抱著個座鍾、一手扯著他的褲腿,不讓他出去。可不出去又怎麽行?,人家要開槍了。



    地頭上站著幾個穿綢緞衣服的人,領頭的拎著把盒子炮,原來是先前的土匪頭子、外號“山連山”的崔巍。他對王三官笑了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王三官跟著他向東面的山坡走。到了這里才看見,坡上站著一群青壯年,都被繩子捆著、拴成一串,日本兵把幾個人推到一個大坑旁邊,用刺刀一捅、人就栽進去,然后再押一撥人上來……有幾個“機靈的”沒等鬼子刺刀扎上就往坑里跳,鬼子就向坑里填土,生生把他們活埋了。

    俞二算盤的哥哥“俞大算盤”也和鬼子在一起,看見王三官來了就問:“村子里藏著有支那兵沒有?”

    王三官知道他問的是國軍,連忙搖頭。

    又問:“有槍沒有?趕緊交出來”

    槍支倒是有。保丁配備了幾杆“土壓五”、前些天還搶了兩枝漢陽造,因爲怕惹禍,都丟到井里去了,王三官答應“馬上撈出來,全部上繳”。

    這時候來了個日本官,指著高粱地“咿哩哇啦”一通吼叫,意思是要那里面的人趕緊出來。俞大算盤也催著王三官去喊人,不過還是悄悄交待了一句:“女人藏著,別出來”。



    回到大窪村,村子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雞毛、豬頭和牲畜的毛皮身子隨處可見。小鬼子吃雞只吃腿、撕下雞腿烤著吃,殺豬只要肉,用鍘刀把豬砍死、割下幾塊肉挑在槍上,別的就不要了。

    王三官家的耕牛也被殺了、牛屁股上的肉被切去了兩塊。院子里滿是破碗爛瓷,糧食、被褥、衣服弄的亂七八糟,牆上還寫著幾個字:“大日本皇軍在此路過,昭和十九年”。

    這幫鬼子,有柴草不用,把各家的紡車、桌椅板凳拿來燒水做飯,吃飽喝足之后就在面缸里、竈台上拉屎撒尿,真是可惡至極。看見老百姓回村,一幫鬼子又興奮起來,跑到路口比劃下流動作,嘴里嚷著:“花姑娘的,塞古塞古”,等發現回來的人不是大老爺們就是老太太,頓時氣急敗壞:“哭啦,八格牙路”。

    一個大胡子日本兵拿著根硬木秤杆,見人就打。那時候,豫中的男人大都剃著光頭,秤杆敲在腦袋上“噼啪噼啪”的響,逗得其他鬼子哈哈大笑。打到羅大扁擔頭上,秤杆斷了,鬼子兵就端著刺刀在他頭頂上來回猛挫,老頭的頭皮刺爛了,鮮血順著脖子往下流。人們又氣又怕,可是誰也不敢反抗。

    王三官的心里一陣陣的痛,他明白:從今以后,要當亡國奴了。



    接下來的幾個月里,王三官娶親了,新娘子姓謝,是保和鄉卸甲店人,比他小十歲。

    他依然是十六保的保長,羅小扁擔也還是他的副手,只有俞二算盤到縣里做事去了,他哥哥“俞大算盤”在日本人開辦的“大信公司”里當總辦,捎帶著把一家人都弄到縣城里“做官享福”。

    王三官沒有享福的運氣。日本人在縣城東南的望城崗建造飛機場,同時還加固城牆、維修公路、壘築碉堡、開挖壕溝,征用大量民夫。保長的任務是召集青壯勞力替鬼子干活,這讓王三官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



    農曆十月十五,是下元水官“洞陰大帝”的生日。

    水官是主管“解厄”的,往年這時候,人們都要到三官廟來祈求消災,可今年卻辦不成了,大窪村的三官廟已經被日本人拆掉,磚頭和木料都拿去修了炮樓。“洞陰大帝”連自己的災禍都不能免,當然也就更幫不上凡人的忙了。

    這天,羅小扁擔倒是挺高興的,一大清早就滿世界嚷嚷:“屎殼郎掉進面缸里,又是個白胖小子!”——他老婆的本事大,還真的給他生了個“土豆”。

    王三官打發新媳婦到羅家幫忙,順便通知羅小扁擔今天不用干活,他自己帶民夫出工就行了。



    民夫出工一定要有人帶隊,不然的話,鬼子看見四五個人走在一起就會開槍。

    向據點行進的路上,王三官走在前頭,胳膊上戴著寫有“保和鄉十六保”的袖箍,手里舉著膏藥小旗——這是白天的道具。晚上回來的時候就得打著燈籠、手敲小鑼,一路走一路喊:“平安喽,沒事喽……”

    自從修起了炮樓,稀哩糊塗被打死的人太多了。王三官的嶽父是個裁縫,每天夾著布包袱、走村竄戶的招攬生意,有次經過據點的時候腳步快了點,炮樓頂上的日本人起了疑心、沖著他一陣喊叫,裁縫聽不明白,就想從包袱里把“良民證”掏出來,鬼子見他的手往掖下摸,立刻開槍,當場把他給打死了。從那以后,王三官每次出門都要提醒大家:“手直點、頭低點,遇見鬼子走慢點”。



    民夫的集合地點在尹集,據點前的哨卡是個要命的關口。

    王三官遠遠就把手舉得高高的,一手揮舞膏藥旗、一手拿著香煙,走到跟前鞠個躬,先說:“太君,我們是苦力”,然后遞上煙卷,算是“心交心交的”——這是規矩,每次都要給鬼子送點東西,如果不“心交”、他就發脾氣打人。

    進了據點就排隊,等日本人來派工。

    管工的軍曹個子很矮、樣子很醜,不象個當兵的。也許正是怕別人蔑視他,他就用更加凶惡、更加殘暴的行爲來表現自己的勇猛,幾個月里,各鄉的“苦力”被這個名叫勾口右京的矮鬼子打死了十多個,打傷打殘的更是不計其數(抗戰勝利后,好多人都想找勾口右京報仇,可惜讓他跑掉了)。

    勾口右京指揮民工就象帶兵一樣。先點驗人數,然后喊口令:“列子開”(立正)!——“西塔里母開西塔里”!(向左轉)——“馬野撕賣”(開步走)……大隊人馬就出發,一路上還不停地催促:“合牙苦、合牙苦”(快點),稍不留神,大棒子就打過來了。



    按規矩,民夫干活,保長也要跟著監工。可這一天王三官卻沒去,他要去縣城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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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1-11-16 06:57:42

王三官去縣城,是想把十六保的幾個村民保出來。

    舞陽縣維持會成立以后,保和鄉一帶被劃爲“模范治安區”,是最先被要求辦理“良民證”的地方。這良民證是兩面對折起來的小紙片,一邊寫著姓名、年齡、住址、職業,另一邊貼照片、摁手指印。鬼子的要求是每個村民都必須照相辦證,可問題就出在這照片上了。

    那時候的河南農村,大多數人一輩子也沒照過相。且不論忌諱照相“丟了魂”,就是這每張照片十元錢(儲備券)的“照相費”就叫人開銷不起。所以,好多人都采取了一家只辦一張證、幾兄弟合用一個證的辦法,誰出門誰就揣著良民證。

    這辦法平時胡亂應付還將就,可遇到大檢查就沒戲了。前兩天,遊擊隊打死了鬼子兵,日軍立即攔住路口盤查過往行人,結果,十六保有三個村民的良民證露了餡,被抓到縣城關了起來。



    王三官進縣城,先去求俞二算盤幫忙。

    俞家兄弟如今在日本人手下當差,說起話來也是拿腔拿調的:“雖說是鄉里鄉親,可也難保是不是遊擊隊的探子,真讓我做難呢”

    王保長趕緊陪笑臉:“哪里會是探子,無非是相片對不上、證件不合規矩,這都是因爲窮嘛。別說他們了,就連我也是頭一次照相”

    俞二算盤樂了:“真是的,要不是爲了辦良民證,我也沒開過這洋葷”

    王三官趁他高興,連忙把簍子里的二十斤豬油拿出來:“俞先生在城里生活也不易,一點小意思,瓜子不大是個心。麻煩你好歹把事情給熄滅了”

    俞二算盤這才說:“不是外人,別害怕。我去便衣隊聽個信,你就放心吧”



    下午,俞二算盤回來說:“成了,帶上手印,跟我去領人”

    舞陽縣的看守所在西大街(現在的舞陽文化站),院子中間蹲著大狼狗。關在牢里的人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樣子淒慘極了。十六保的三個村民看見保長就咧著嘴巴哭,牢里的其他人有的哀求“把我也保出去吧”,有的說自己是什麽地方的人、“請好心人給家里捎個口信”……

    辦完手續,領著人出來,在大門口正遇上“山連山”崔巍。這家夥先是愣了愣,接著就笑起來:“巧了,我還想抓你呢,你倒送上門了”,王三官這時也看見五花大綁的羅小扁擔被拖進了看守所,頓時就懵了。



    原來,這天上午,一夥日僞軍從大窪村外路過,別人都往東南方向走了,卻有個鬼子兵脫離隊伍、跑到村里來“發癫”。他先是把“王翹鼻子”的媳婦追得滿村跑,后來實在攆不上了,一扭頭就鑽進了羅家。

    羅小扁擔的老婆剛生了孩子,好些女人都在那里幫忙。鬼子突然間沖進去,屋里頓時炸了鍋,老婆媳婦東躲西藏、日本鬼子上竄下跳,折騰得鬼哭狼嚎、亂七八糟。外面的羅小扁擔再也忍不住了,喊一聲:“這畜生,不讓咱活了!”,拎起院子里的鐵鍬沖進去,摟頭就打。

    可是,屋里的人太多、鐵鍬施展不開。才打了幾下,小鬼子就帶著傷跑了出去,守住院子向屋里開槍,子彈穿過窗子飛進來,把縮在炕上的羅小扁擔老婆和王三官的新娘子都打死了。

    沒過多久,鬼子兵和便衣隊也聞聲趕來,一把火燒了羅家的房子。金豆、鐵豆和剛出生的小土豆都被關在屋里燒死了,羅小扁擔被打得皮開肉綻、押到縣城等候處決。



    按“保甲連坐”的規定,管事犯事,保長要負連帶責任,羅小扁擔活不成,王三官也被關進了死牢。俞二算盤嚇得面無人色,他要不是到城里當差,這回也得跟著送命。

    羅小扁擔的腿斷了,露出白森森的骨頭岔子,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罵。清醒的時候,要麽說:“保長啊對不起,我把你老婆害死了,把你也害了”,要麽就罵:“王三官,你這個笨蛋,爲什麽把我的槍收繳了?要不然,我今天非打死幾個小鬼子不可……”

    王三官欲哭無淚。



    天黑的時候,死牢里的人被押到“五二部隊”的營地,這里原先是個書院(解放后的舞陽縣中心糧店),院子外邊的操場就是行刑的地方。

    那時候,舞陽縣城里的日本駐軍很多,除了“五二部隊”,還有“四七部隊”、“五八部隊”、“紅部隊”,弄不清是什麽編制,反正都屬于第37師團。日軍中有老兵,也有沒打過仗的新兵,鬼子就用中國人“練手”,讓新兵拿刺刀捅人來提升膽量。

    操場上立著四根柱子,相互間隔五米左右,羅小扁擔和另外三個人被蒙著眼睛、綁在柱子上。操場邊有一群日本兵,四個人一組、站成好多排,都端步槍、插著明晃晃的刺刀。當官的把小旗一揮,當兵的就一撥接一撥地往上撲,這個捅完了那個捅,把柱子上的人扎得不成樣子。每次殺人之前,日本教官都要先比劃一下,殺過之后還要點評一番,鬼子們哄笑著,完全不把柱子上的生命當回事。

    面臨死亡,王三官並不害怕,他只是感覺到幾分沮喪——這樣的任人宰殺,就是亡國奴的滋味啊——想起蔡志蘭臨走時說的話,“我不當亡國奴,憑你怎麽樣,就是不能當亡國奴!”,心里不由得好一陣懊惱:大老爺們的見識還不如一個女孩兒,事到如今,又能怪誰呢。



    接連殺了兩批人,王三官估摸著快輪到自己了。

    就在這時,外面跑來一個日本娘們,嘴里喊著:“喬都嗎代(等一等),王保長的有?”

    和這女人一起的還有個名叫柳賴的日本浪人,這家夥不是什麽好鳥,在縣城開辦“警察訓練班”,是便衣隊的頭子。可是,柳賴跟日本軍官叽里咕噜一番,鬼子居然就把王三官給放了,那日本娘們還過來鞠躬,請王保長去“敷啦敷啦”。

    王三官莫名其妙揀回了一條命,雖然不懂這“敷啦敷啦”是啥意思,但比起“死啦死啦”肯定要舒服一些。他弄不明白,這日本女人爲什麽要救他?



    舞陽城北大街有個日本“慰安所”,平時,王三官從沒想過要看那里一眼。可現在,這女人帶著他走了進去,還準備好“熱湯”、要幫他洗澡,原來所謂“敷啦敷啦”,是這麽個玩意。

    王三官既害羞又害怕,死活不肯在這日本女人面前脫衣服,那女人急了,悄聲說:“王先生,您別擔心,我也是中國人”。

    事情是這樣的。

    吃晚飯的時候,“大信公司”在慰安所旁邊的飯店里宴請貴賓。“大信公司”是日本人借商貿名義開辦的特務機構,隸屬于鄭州的12軍軍部,今天的客人是總經理重本儀一的親戚、日軍騎兵第四旅團的吉田大佐。

    席間,吉田大佐說到41年日軍從舞陽縣撤退的時候,他的戰馬和幾個部下的屍體沒來得及運走,可這次去大窪村附近重遊,發現士兵和馬匹早已被掩埋好了,還立上了墳標,不知是哪位“義士”所爲……

    陪坐的“俞大算盤”正好知道這件事,立刻報告這是王三官干的,還說他現在已經被便衣隊抓起來、馬上就要沒命了。當時,便衣隊的柳賴也在酒桌上,重本儀一當即派他去刑場看看,如果人還活著,先送去“敷啦”一下、再帶到飯館里來見面。

    柳賴知道,在死囚牢里呆過的人,即使沒死也一定很埋汰,所以他直接叫了個慰安婦跟著去刑場。舞陽縣“慰安所”里有四五十個慰安婦,大多是從北平、保定抓來的女青年,日軍強迫她們穿和服、說日語,所以外人還以爲她們是日本女子。給王三官洗澡的這位,以前是保定女子中學的學生,兩年前就被鬼子“征用”了,最近才隨軍到了舞陽。



    便衣隊的人給王三官準備了一套新行頭,硬底鞋子、瓜皮帽,斜紋洋布的衣服褲子、上下一身青。質量不錯,可王保長卻覺得穿起來渾身的別扭。

    來到飯店包間,俞大算盤大呼小叫:“恭喜兄弟了,大難不死、還享受了豔福,真是好人有好報啊。快來謝謝各位太君!”。

    王三官挨個給鬼子們敬酒,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酒桌上的人都以爲他是喜極而泣,紛紛開懷狂笑,可是,只有王三官自己清楚,他是爲了亡國奴而哭。



    他哭被打死在炕頭的新婚妻子是亡國奴,哭被燒死在家里的金豆鐵豆土豆是亡國奴,哭被刺刀捅死的羅小扁擔是亡國奴,哭在慰安所里受侮辱的說日本話的女學生是亡國奴,哭這個沒羞沒臊的俞大算盤是亡國奴,更哭自己也成了個亡國奴。
他哭,是因爲不知道這亡國奴還要當多久,不知道怎樣才能不再當亡國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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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1-11-16 06:58:00

變紅了





    舞陽縣的地形,總的說來是北低南高,從北邊的北舞渡到縣城是平原,再向南就逐漸進入山區,過了南山(今舞鋼市)就是查岈山了。

   (注:查岈山的“查”應該還有個“山”字旁,不知怎麽搞的,我的字庫里沒這個字。反正這個“查岈山”就是58年的“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



    44年11月的一天,王三官聽說查岈山來了共産黨的軍隊。

    那天下午,他從鄉公所辦事回來。正走在路上,前面一個人的包袱皮散開了,一摞紙掉下來,隨即被風吹得到處亂飛。王三官也是好心,東奔西跑地幫他把散落的紙張揀回來,一低頭就看見了紙上寫的字:抗日宣言……

    那人先是說了聲謝謝,然后又說:“對不住了,要請你陪我走段路”。王保長看見人家的衣服底下露出的半截槍管,還有啥辦法,只得乖乖地跟著走。

    那人一路走、一路講抗戰的大好形勢,還說:新四軍的“挺進兵團”已經開辟了查岈山抗日根據地、馬上就能和北邊的八路軍聯起手來,舞陽境內的日本鬼子眼看就要被消滅、帝國主義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啦……說得王三官滿心歡喜。

    接連過了幾個路口,已經能望見山區了,那個共産黨才說:“就送到這里,嗯?你不會轉身就去報告吧”

    王三官連忙保證:“您放一萬個心,山不會碰頭、人總要碰面的。我叫王緣道,都叫我王三官,家住大窪村,今天若是遇到了什麽閃失,情管喊人找我算帳”

    那人笑一笑,走了。



    其實,王三官對共産黨並不陌生。在這之前,他雖然沒見過共産黨的軍隊,卻見過共産黨的人。

    抗戰爆發的時候,舞陽縣就有不少共産黨,領頭的是剛從監獄里放出來的小青年鄒屏(舞陽人,時任縣委書記,建國后曾任冶金部礦山設計院院長),跟他一起的也都是些學生,他們成天搞演講、貼標語、辦報紙,還成立了“救國會”,有時也到鄉下來做動員。

    救國會的成員都是知識分子,村民們對他們講的大道理半懂不懂。再加上這幫學生大多是官宦人家的子弟——王方明(北大學生)、劉丹岑(清華學生)、張茨山(北大學生)、效信趁(北大學生)、苗寶泰(清華學生)、史聘侯(河南師范學生)……家里都是舞陽縣的名門士紳——所以,老百姓一直就沒太弄明白這些共産黨和國民黨有多大區別。

    不明白也不要緊,反正國共合作了嘛。可沒想到,國民黨又突然翻了臉、連抓帶殺的搞了大半年,于是舞陽縣就再沒見到共産黨了(40年,舞陽縣黨組織被迫轉入地下,皖南事變后全部撤往根據地)。



    其實,王三官對共産黨並沒有特別的好感。在他的印象中,國民黨愛打人,共産黨愛訓人,成天不是說這個“成問題”、就是說那個“沒覺悟”,好象別人都不如他們;國民黨不講道理,共産黨卻太喜歡講話,八字沒一撇的事也能說得天花亂墜,手里沒槍沒炮、開口就是“勝過百萬雄兵”,雖然口號喊得響,老百姓的心里卻沒底。

    王三官曾經和共産黨人鬧過一點矛盾。38年的時候,剛從北平回來的王方明到大窪村做抗日動員,村民們聽到一半就沒了興趣、跑到三官廟里燒香拜佛,王方明頓時急了、鬧著要拆了三官廟,還說這是封建迷信,“供上全豬全羊也消滅不了日本鬼子”。王三官反駁說:“你不迷信自然有人信,等你打走了日本人再來拆廟也不遲”。

    事到如今,王方明沒能打走日本人,王三官的廟也被鬼子拆掉了,迷信不迷信都沒用。



    聽說共産黨到了查岈山,王三官當時高興了一陣,但隨即又沮喪起來:國軍的那麽多隊伍都擋不住日本人,八路軍新四軍又能有什麽辦法,那個人講述的美好前景,不過是吹牛罷了。

    年底的時候,有消息說“效信趁支隊”打垮了史聘侯的保安大隊,新任縣長劉馨吾請八十九軍的“突擊團”來幫忙,國軍和新四軍在南山打起來了——效信趁原本就是共産黨,他當新四軍的支隊長是理所當然的。可史聘侯和劉馨吾原先都是他的好朋友,現在怎麽就不能“以和爲貴”、合起來打日本,偏偏要自己先干一仗呢?——王三官真是想不通。

    沒過幾天,又聽說國軍打輸了、劉馨吾縣長也差點被抓住,新四軍占領了南山九頭崖,在尚店鄉一帶站住了腳。王三官心想:這共産黨真是比以前厲害多了,前幾年,政府說趕走就趕走,現在回來了,連國軍都擋不住。



    有天晚上,小窪村的一戶人家生孩子,托王三官去請接生婆。

    “三姑六婆”里分“藥婆”和“穩婆”,其實,看婦女病的藥婆子和接生孩子的穩婆子通常是一個人,有時候她們還兼著媒婆、神婆,反正是什麽能賺錢就干什麽。按道理,村民生孩子不關保長的事,可現在不同了,鬼子一到天黑就戒嚴、發現路面上有人走動就開槍,所以,半夜里去請接生婆就必須勞動保長出面——打著“平安燈籠”、喊著“沒事喽”過道溝過路口。要不然,小孩沒生下來,大人反倒先送了命。

    這類事情,王三官當然不能推辭,忙碌一番回到家里已是半夜三更了。

    一進屋,看見地下鋪著草,十多個當兵的坐在麥稭上休息,有的擦槍,有的補衣服,見到他就滿面笑容地打招呼:“主人家回來啦”。

王三官頓時有些迷糊,哪里來的兵,這麽和藹客氣,真是從沒遇到過的事。他連忙對姐姐說:“怎麽不請老總們上炕休息呢?還不趕緊去做飯?”

    “他們都不願意上炕,也不要我做飯,說是不能打擾老百姓……”

    “老王,不必客氣,我們身上盡是血汙泥垢,在地上靠一靠就行了”,說話的正是前些日子在路上遇見的那個人。

     原來,這人是舞陽縣新來的縣委書記,名叫苗寶泰。前幾天,他帶著“葉舞支隊”的一個排到北邊去辦事,途中和鬼子遇上了,一夥人邊打邊跑、死傷了好些個,走到大窪村附近實在沒力氣過道溝了,就想起王三官的姓名地址,于是一路摸到他家來、打算休息一陣再走。

(注:

    葉舞支隊:由“效信趁支隊”改編的地方部隊,在葉縣和舞陽縣活動、受新四軍五師“河南挺進兵團”指揮;

    效信趁:舞陽人,北大法律系畢業,39年入黨,曾任北舞渡區區長、葉舞支隊支隊長,河南軍區政治部主任秘書,46年在中原突圍中犧牲;

    苗寶泰:舞陽人,38年入黨,曾任清華大學“民先”委員、中共舞陽縣委書記、縣長,建國后任遼甯省委黨校校長、遼甯省政協副主席。他代理遼甯大學革委會主任的時候收了個挺有名的學生,名叫張鐵生)



    王三官聽說過苗寶泰的名聲,他想把“縣太爺”拉到炕上休息,可苗書記不願意,只是問能不能趕緊找個醫生來。

    大窪村附近沒有醫生,只有羅大扁擔因爲練武術的原因、懂一些跌打損傷的醫術。羅小扁擔死了以后,老頭一直住在村公所里,王三官就去把他叫來了。

    見了傷員,羅老頭覺得很爲難:“我只接過骨頭,沒治過槍傷,不知道行不行”

    新四軍都說:“一定行的,你就大膽動手吧”

    有位姓陳的排長,肩膀上吊著布條子,用塊小木板將手臂托著:“我胳膊上的傷已經四天了,好象是一顆匣槍子彈打進去了沒出來,你拿我先開刀,有事決不賴你”

    “傷口治過了沒有?”

    “哪里有人治,先受傷的找塊膏藥貼上,后受傷的連膏藥都沒有呢”



    既然如此,那就治吧,可受傷的戰士有五個,而羅大扁擔卻沒有傷藥。王三官想了想:“我知道哪里有藥”,說著就跑到生孩子的那一家,拎起穩婆的藥簍子就走,老婆子追出來問:“保長,誰家又生孩子了嗎?”,王保長哪里敢告訴她。

    把藥拿回家,羅大扁擔朝簍子里看了看,眉頭皺成一團:“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藥?”

    王三官說:“從接生婆那里”。

    一屋子的人全樂了。



    解開陳排長胳膊上纏著的布條,立刻就聞到一股腥臭的味道,撕開最里面一層的大膏藥,發現由于先前裹得太緊不透氣,傷口已經黑了、肌肉也開始腐爛。又看看傷口背面,果然沒有穿透,子彈還在里面。

    羅大扁擔說:“必須把子彈取出來,不然的話,周圍的好肉還得爛、這支胳膊也要廢了。不過,你可要忍耐些才行啊”

    “不怕的,你情管動手吧!”

    先兌了兩碗鹽水給傷口消毒,然后就用一根銅針探進去找彈頭。陳排長痛得渾身直哆嗦,卻還是說:“不怕,不怕的”

    銅針通進去兩寸深,終于探到了子彈頭,陳排長的臉上全是汗、衣服濕透了、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王三官幫著撥開傷口,羅老頭用鑷子夾住彈頭、使勁往外拔,隨著一股膿血向外噴出、子彈終于出來了。

    陳排長疼得滿臉鼻涕眼淚,卻始終沒有哼一聲,在沒有麻藥的情況下忍受這個手術,可真夠剛強的。

    羅大扁擔揀出歸尾、紅花、兒茶……配成敷劑糊在傷口上,笑著說:“沒辦法,藥婆的簍子里只有這些東西將就能用。不過,你遭的這份罪也和生個孩子差不多,算是一場大難了”

    陳排長也笑:“子彈取出來就輕松了,馬上就能打鬼子,讓他們也遭回大難!”



    那天晚上,幾位傷員都得到了救治。

    休息的時候,苗寶泰仔細詢問大窪村周圍的環境和縣城里鬼子的情況,王三官一一做了解答。他也向苗書記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你們和史聘侯、劉馨吾原先在一起共過事,現在怎麽不能好好商量,一定要打架呢?”

   “我和劉丹岑是同學、王方明的哥哥也在國民黨,彼此間並沒有私仇。可是,我們要抗日,而國民黨卻甯願把舞陽留給日本人也不讓共産黨進來、還調集部隊圍剿我們,這就犯了衆怒!南山是查岈山進舞陽和葉縣的路口,新四軍商談了多次,劉馨吾和史聘侯就是不肯借道,你說該打不該打?”

    王三官就再沒說什麽。

(注:

    劉丹岑:舞陽人,劉馨吾的弟弟,曾任中共舞陽“救國會”宣傳股長,后脫黨,時任國民黨縣保安團政訓處主任;

    王方明:舞陽人,大哥是國民黨縣長、二哥是舞陽縣黨部干事長。他本人38年加入共産黨,時任舞陽縣委副書記。后擔任河南省軍區干部科長,河南省體委副主任、黨組書記;

    史聘侯:舞陽人,曾任中共舞陽“救國會”干事,后脫黨,時任國民黨縣保安大隊長,被葉舞支隊擊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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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1-11-16 06:58:37

  結局



    從尹集回來之后,王三官遇到的煩心事接二連三。

    交通員牽來一頭牛,這是因爲王三官提供情報有功,抗日政府給他的獎勵。可不知怎的,卻有人說“大黃牛是擔架隊的工錢,被王保長獨吞了”。風言風語一傳開,擡過擔架的村民都有了想法,三三兩兩在王家的牲口棚外探頭探腦,有的表情古怪不吱聲,有的干脆說:“王三官,這牛牽去給我犁幾畝地,可中?”

    過了兩天,新四軍需要十六保提供幾輛大車,王三官去找有車馬的人家商量,車戶開口就問:“給多少腳力錢?”,一聽說不給錢,轉身就把車轱辘拆了,說:“哎呀,我這車軸壞了,正沒處修理呢……”。結果是跑了好多家,一輛大車也沒征到。

    耕牛關在棚子里,總是有人指指點點,王三官說的話也不如以前管用。他一咬牙就把牛賣了,換回三千塊錢、分給參加擡擔架的每人一百。可是,自己吃了虧、別人還不領情,村民們一邊數錢一邊嘀咕:“就只有一頭牛麽?大家吃苦賣命的,你可別虧心喲……”,王三官鬧了個里外不是人,真是委屈極了。



    大窪村住著十幾個新四軍傷員,抗日政府預先支付了口糧。本來說好了是秘密養傷、不能對外張揚,可羅大扁擔卻自作主張,借保長的名義吩咐每戶人家出一只雞,給傷員同志滋補身體。

    在當時的河南農村,當家人把牛賣了沒關系,因爲地里的活計是男子的事,男人自己可以做主。但是,雞屁股是女人的“銀行”、羊是小孩子喂養的,所以抓雞宰羊就非得跟老婆孩子商量不可。羅大扁擔整的這出戲,惹得老婆媳婦們直跳腳:“王三官!你要當紅人我們不攔著,憑什麽抓我家的雞?”

    羅老頭脾氣大,拎著扁擔把幾個潑辣婆娘揍得鬼哭狼嚎,可這麽一來,卻搞得家家戶戶都知道村里住著新四軍。交通員看看情況不對,趕緊把傷員全都轉移走了。



    四月底的時候,小窪村的王宗漢跑到縣城去報告,說王三官私通新四軍共産黨,請鬼子便衣隊來抓人。

    這個王宗漢以前是小學校的雜役,家里很窮,后來靠出賣壯丁發了點小財。他賣壯丁的方法很特別——把頂替兵役的賣身錢藏一半在家中,另一半縫在“筒褲”里(“筒褲”是窮人穿的套褲,沒有褲裆、只有兩個褲腿),到了兵營就用筒褲里的錢賄賂長官,這樣,他逃跑的時候別人就睜只眼閉只眼、容易多了。

   “王宗漢當兵就象走親戚,逛一圈就能回來”,村民們都很佩服這家夥。王三官也覺得他頭腦靈活見識廣,所以羅小扁擔死了以后,就由他接替了十六保的武管事。

    開春的時候,王宗漢娶媳婦,王三官還送了頭一份大禮,可沒想到這位新郎官一轉身就把保長給賣了。

    便衣隊的柳賴看到告密材料,想起王三官就是自己從刑場上救下來的那個人,不禁有些疑惑,于是找來俞家兄弟核實情報的可信程度。俞二算盤生怕王三官出了事把自己也牽涉進來,連忙說:“不可能、不可能,王三官是有家業的人,怎麽會和共産黨混在一起。這是王宗漢惦記著保長的職位,故意陷害人家呢!”

    俞大算盤也認爲王三官不會和新四軍有關系。柳賴聽了這話,回去就把正等著領賞錢的王宗漢揍了個半死、一腳踢了出去。



    在朋友的庇護下,王三官躲過一劫。但其實俞二算盤說的話也有道理,到這時候,王三官並沒有和共産黨真的心貼心。

    王三官雖然爲新四軍采購物資、提供后勤支援,但他對共産黨的主張並不太熱心,始終和抗日民主政府保持著若即若離的關系。在他的思想里,共産黨干的是改朝換代的事,沾得太多恐怕會惹上麻煩,並且,共産黨不敬神佛也不在乎祖上的老規矩,這與王三官的性情有著很大的沖突。

    王三官對“天官賜福”的那一套是十分相信的。前面幾個哥哥夭折了、自己卻活了下來;這幾年死了那麽多人、自己卻沒事;被拉到刑場上眼看要被殺了、卻又揀回了性命……這一切,他都認爲是靠了菩薩的佑護。三官廟被拆毀以后,他惦記著要重建廟宇、再塑金身,可是,當初鬧著要拆廟的王方明現在是抗日政府的副縣長,還成天教大家唱歌:“從來就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王三官覺得他是故意讓自己難堪,心里很不痛快。



    尹集戰斗之后,新四軍挺進二團、四團合編爲“豫中兵團”,連續進攻舞陽縣的日僞據點。五月中旬又攻克了八台鎮和大寒莊,這樣,根據地距離大窪村不到二十里、距縣城也只有四十里地了。

    可就在這時候,不知怎的,新四軍的大部隊突然撤走了,僞綏靖一師隨即進行反攻,不僅重新占領了先前的據點,還把南山也控制住了。

   (45年6月20日,豫中兵團和葉舞支隊護送新四軍五師參謀長劉少卿前往豫西,沒等他們回來,日寇就宣布投降了。國民黨軍主力隨即進入舞陽、擋住了豫中通道,原“豫中兵團”和“葉舞支隊”只得在豫西編入陳先瑞的三支隊。

    以馬甲個人的淺見,6月份的這次部隊調動很不恰當。且不論劉少卿過路是否需要三四千人護送,僅從結果來看,三個團同時離開舞陽,直接造成南山、查岈山的兵力不足,致使新四軍輕易失去了豫中的有利屏障,以至于抗戰勝利后,豫中部隊不但無法向平原移動、反而不得不在國民黨軍的追擊下退往豫南的桐柏山區,這也給日后的“中原突圍”埋下了隱患……當然了,那時候誰也沒想到日本人會投降、也沒想到敵人很快就撲了過來,這也怪不了誰)



    7月16號,綏靖一師在縣城開“慶功會”,十六保也接到了請貼。

    那天,俞二算盤正巧回大窪村收租子,看見王三官在帖子上寫了個“知”字,連忙搶過來,改成“謝”字。

   “去不得,這是鴻門宴”,俞二算盤說:“尚店鄉的幾個保長幫新四軍辦過事,全被尚振華殺了,你帶人擡擔架的事他也知道,正想除掉你呢”

    王三官也聽說這段時間尚振華殺了不少人,頓時就慌了:“這可怎麽辦?”

   “兩條路。一是投新四軍,二是求日本人當靠山”

    王三官當然不願意投靠日本人,可他也不想投共産黨,苗寶泰縣長調走了(到軍分區當宣傳部長),他和王副縣長說不上話。琢磨來琢磨去,只得先跑出去、躲過這個風頭再說。

    于是,從這天起,“十六保保長”的職位算是干到頭了。



    離家出逃之后,王三官在“壘山寺”當幫工。這座唐代古廟是用大石頭壘築建成的(70年代初被拆掉,石塊拿去修水渠了),當時已經十分破敗、少有人來,王三官是從小就在廟里打雜慣了的,所以並不覺得清苦。

    8月下旬,他聽說日本鬼子投降了,于是出去打探一番。

    街面上十分平靜。鄉公所的門前挂著兩面“青天白日”旗,一面鑲著黃色的三角邊(汪僞政府的旗幟)、另一面卻沒有,叫人弄不清以哪面國旗爲準。土牆上原先用白灰寫著“建設東亞新秩序”,現在貼上了新標語——“公理戰勝”。

    “公理戰勝”的旁邊有張布告,簽署人是“華北宣撫使”熊斌中將,內容是命令僞軍各部原地駐防、等候國軍點驗,另外還有個附表,注明舞陽縣的點驗官來自五戰區,是一個名叫“盧望興”的人。

    王三官這才相信,鬼子投降了,他可以回家了。

    路過縣城,城頭上鬼子的膏藥旗和國民政府的青天白日旗並排挂著,城門口貼著日軍的告示:“中日戰爭已經妥協,皇軍按照指令維持地方安全,中國軍民如不執行,大日本皇軍仍以武力對待……”,落款是昭和二十年八月二十日。

    王三官又糊塗了:這日本鬼子到底是投降了沒有?



    9月初,國軍41軍104師(楊顯明部)進駐舞陽。9月20日,日本人排著隊鞠了個躬、坐上卡車到漯河去了。

    老百姓舉著報仇伸冤的情願書,要求懲辦血債累累的日本指導官勾口右京和便衣隊顧問柳賴等人,可點驗組的組長盧望興卻說:“要執行投降條款,不要企圖報複,不可對敵人加以汙辱。只有對他們表示憐憫,才能使他們自拔于錯誤與罪惡。如果以暴行答複暴行,則是冤冤相報,決不是仁義之師的目的……”,王三官覺得這位點驗組長真是個以德報怨的善心人。

    盧望興接下來又宣布,當前的重要任務是清除漢奸、清理僞産。

    曾經擔任過“僞職”的人都在清查之列,王三官心想,這還用查麽?僞軍的正副師長關震亞和尚振華、維持會的正副會長周承文和胡燦宇都在舞陽縣城里,抓起來就是了。



    可是,王三官想得太簡單了。

    關震亞和十九集團軍司令陳大慶的副官周愚是好朋友,又經周愚的關系聯系上了五戰區司令劉峙的副官李雅仙,再通過李副官的介紹認識了劉峙的三姨太(姓黃)。

    日本投降后,得知舞陽縣的接收事宜由五戰區負責,關震亞立刻帶著自己的小老婆去找黃三姨太,光是衣料、皮毛和各類滋補品就裝了二十口箱子。劉峙到漯河以后(五戰區的受降儀式在漯河舉行),尚振華又在漯河包了飯館,每天開流水席、宴請劉峙司令部的長官。這樣一來,關、尚二人不但免除了漢奸的罪名,反倒成了曲線救國的英雄,當上了新編75師的正副師長。

    關震亞、尚振華“曲線救國”成功,其他漢奸頭目也紛紛向點驗組的長官送禮求情,等到接收大員收取的禮品堆滿了“大信公司”的庫房(今舞陽縣財政局),僞維持會的會長和干事們也就搖身一變、都成了抗日的功臣。

    只是,送出去的財物總要想辦法再撈回來、“清除漢奸”的名單上也需要找人來當替罪羊。于是,原十六保保長王三官的名字就被寫上了縣政府通緝捉拿的漢奸名冊。



    王三官事前對此毫無所知。

    45年10月12日下午,縣里來了三個人,一個干事兩個兵,進到大窪村就把王家的房子貼上了“僞産”的封條,然后就要捆人。

    王三官一邊拼命掙扎、一邊大喊“冤枉!”,村里人誰也不相信王保長會干壞事,都聚攏過來表示反對。可就在這時,有個人卻跳出來證明王三官是漢奸。

    這人就是十六保的武管事王宗漢,王三官不當保長之后,他就成了附近幾個村子的最高領導。現在看見縣衙門來抓人,他不僅主動上前幫忙,還揭發說:“王三官勾結日本便衣隊殘害忠良、王三官是個漢奸”。

    王宗漢向便衣隊告密並被柳賴毒打的事,王三官出于息事甯人的考慮,從沒有向外透露過,現在聽見王宗漢倒打一耙,王三官的母親頓時氣壞了,撲上去要撕他的臉、並且又哭又罵地把事情的原委全都嚷了出來。武管事惱羞成怒、一耳光把老太太扇翻在地,王三官見狀再也忍耐不住了,一頭向王宗漢撞過去,倆人撕打在一起。



    好人王三官打人了!這可是自他出生以來從沒有過的舉動。

    大窪村的村民也激動起來,紛紛圍上前去幫忙。事情很快就演變成了一場騷亂——王宗漢的肋骨被人踩斷了、縣衙門干事的頭被砸破了,士兵的槍被搶了下來、當場打死了一個。



    事情鬧大了,王三官只得離家出走。他拿定了主意:投奔共産黨。

    南邊正在打仗,“雙十協定”后,國民黨的四個整編師以方城、舞陽、遂平爲中心向南推進,壓迫著新四軍豫中部隊朝桐柏山區轉移。羅大扁擔告訴王三官:舞陽支隊編進了陳先瑞的三支隊,羅老頭的幾個徒弟也在那里,找不到新四軍就去找八路軍。

    王三官連夜離開了大窪村,他沒找到三支隊卻遇上了突圍途中的冀魯豫軍區八團(45年10月,“水西八團”的北返道路被敵人截斷,奉中央軍委的命令,向新四軍五師靠攏)。

    于是,46年,桐柏山區的被服廠出現了一位“創造染布新記錄”的勞動模范;47年,大別山根據地出現了一位“累死也不丟下一個傷員”的模范管理員。同志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做“王干勁”……





    貴州的鎮遠古城,是個風景優美的旅遊勝地,城東一公里外的“中和山”是道教名山,山南的青龍洞號稱“黔東第一洞天”,山中還建有數座道觀,其中有座“三元宮”。

    天氣晴好的時候,時常會有一位年愈九旬的老者到道觀里走走看看,祭拜天官、地官和水官(三元)。附近的人們都知道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是離休干部,卻不知道他曾經有個名字和神龛里的三官有聯系。

    鎮遠是座水城,橫貫小城的美麗的河流名叫舞陽河。三十年前,舞陽河還可以通航,王主任就負責管理這條河的航運,后來水電站多了、航運中斷了,老王也就退了休。可他並沒有回到河南老家去,而是留在這條和他家鄉同名的河水邊,安度晚年。

    他每天虔誠地燃香祭拜,沒有去“三元宮”的時候,就在家里念叨著太上秘旨、導引法訣。他家的堂屋里擺設著天地水三官的神位,在神龛的旁邊,還挂著蔡志蘭女士的遺像。和太上老君交涉完畢之后,王老總要在妻子的跟前停留一會,撣一撣鏡框上並不存在的塵埃。



    那一天,我問他:“你覺得,真的有靈魂麽?”(這問題好象祥林嫂也問過)。

    王老略帶羞澀地笑了:“我知道不該相信這個,這是迷信……可是,靈魂這東西,說有也有的,它不在死人那里,在活人的心里呢”。

    停了一會,老人十分認真地問我:“你說,要是把戶口遷到少數民族地區,可不可以不搞火葬……”

    我笑了。

    我知道,這一刻,我面前的這位老者,不是離休干部王主任,而是那個豫中的朴實的農民——好人王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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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peisispes
侯爵 | 2011-11-17 00:56:08

其實不到2萬字。 你要算中篇太勉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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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vikiller
勳爵士 | 2011-11-20 09:5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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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大大的無私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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