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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1-12-7 14:09:53

    野狐泉上柳花飛,逐水東流便不歸。

    花水悠悠兩無意,因風吹落偶相依。

    ——白居易《狐泉店前作》

    我輕輕合上詩集,心里白茫茫的一片,像是落雪。煙花三月,舞柳山莊里的楊柳正盛。千條萬條柳枝在風里靜靜舒展,漾起一空碧玉煙霞。春風似剪,萬千柳條冉冉,舞不盡天上人間,良辰美景。偶爾,有柳絮安靜地飄落在側。

    “二小姐,原來你真的在這兒啊!”我的小丫頭雨蜻興奮地跑到我跟前,揚起一張紅撲撲的小臉。我放下詩集,緩緩起身,輕輕拂去她的茶花鈕間的落絮點點。雨蜻附在我耳邊小聲說道:“少爺又不見了,老爺正在大發雷霆呢。”

    晨光熹微,我緩緩穿過飄飄灑灑的柳絮。婆娑的柳影流在我雪白的衣袖上,像清澈的回憶。我伸出手,試圖抓住如煙的過往。又是一年,我已經習慣了踽踽獨行。舞柳山莊的柳,還是留不住哥哥的心思。

    舞柳山莊不過是近些年才興起的小門派。爺爺當年憑一手回風舞柳劍獨戰四大高手,一戰成名。晚年厭倦了漂泊,便在泉城郊外創建了舞柳山莊。山莊內外淨植楊柳,每逢春至,柳舞絮飛,恰若云間之境,天外蓬萊。傳至父親,山莊已小有名氣。父親終年忙于經營山莊事務,很少關心我和哥哥。母親整日吃齋念佛,不問世事。哥哥自小便桀骜不馴,隨性而爲。我的性格疏冷,醉心于詩詞和劍法。我和哥哥已經很久沒見面了,他不喜歡拘束,總是縱情山水,留戀紅塵。舞柳山莊囚不住哥哥的人,更留不住哥哥的心。

    我趕到梨花廳的時候,遠遠地,就聽父親怒吼道:“還不快去找!給我把這個孽子捆回來,打斷他的腿!”家丁們跪在地上瑟瑟發抖,唯唯應諾著。我歎了口氣,進了屋,斥退家丁,爲父親奉茶。父親接過茶,臉色柔和了不少:“唉,雪陽,你哥哥他要是有你一半懂事就好。”我勉強笑著,不斷勸慰父親。父親搖搖頭,放下茶盞,轉過身去。我第一次發現,高大威武的父親竟然如此憔悴,甚至有些蒼老。

    再過幾個月就是傳位大典了,哥哥是莊主的繼承人,本該留在山莊里準備接位事宜,卻在緊要關頭失去了蹤影,也難怪父親發那麽大的火了。哥哥近年來疏于劍道,忘情酒樂,早已荒廢了武功。我見過哥哥練劍,他的回風舞柳劍很是生疏,青澀阻滯,難具風絮之精魂。我自信能在五招之內將他敗于劍下。父親往往會歎息,離開。我的武功再高,也不過是女流之輩,終究要嫁作他人婦,難以傳承父親的衣缽。我只能默默地練劍,默默地讀書,默默地看柳絮飄落在風前。

    茶肆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車水馬龍,好不熱鬧。午后的陽光明媚而燦爛。我懶懶地靠著窗棂,捧起一盞經年的龍井。“柳二小姐好興致啊,故人不請自來,可擾了小姐興致?”我知道是楚碧梧到了。他是我早些年行走江湖時意外結識的好友,亦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河洛遊俠。他的行蹤隱蔽,居無定所,雖然極富盛名,卻很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當他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不禁莞爾。依舊是落魄書生的打扮,羽扇綸巾,白衣翩翩,溫文爾雅,滿臉書卷氣。我爲他倒了一盞茶,笑道:“又有誰想得到這個落魄書生就是河洛遊俠楚碧梧?”他得意地一笑,抿了一口茶:“雪陽,兩年未見,你還好嗎?”

    兩年未見,“楚碧梧”這三個字,于我,又何曾模糊過?兩年間,不時有他的飛鴿傳書,寥寥數語,卻暖如初陽,依稀可見此間一片情深。他的字體蒼勁有力,夜深人靜之際,我會偷偷把他的信展開在案頭,輕輕撫過他的字迹,一遍遍,一天天。此時此刻,楚碧梧坐在我對面,我卻歡喜不起來,心中所念,盡是哥哥和舞柳山莊。

    “雪陽,你沒事吧?”楚碧梧察覺出我的異樣,有些擔心。我搖搖頭,又點點頭,多年的愁思終于一並流出,我向楚碧梧袒露了心中所怨。“傻丫頭,身爲女兒身又豈是你的錯?何必在意世人對女子的偏見?”楚碧梧清秀的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意。我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沈默不語。“丫頭,何苦呢?”我面色沈寂如水:“新陽,雪陽,原來父親的心中早有了親疏。”楚碧梧一愣,隨即歎氣:“真乃癡兒,這樣荒謬的說法也信?”我垂下眼,心里有淚流過。柳新陽,舞柳山莊的少莊主。柳雪陽,又算得了什麽?

    那天我喝了酒,入夜之后才回去。楚碧梧一臉憐惜地看著我微醉的模樣,目送我進了舞柳山莊的大門。我轉過身,只見他的白衣在月光下如細瓷般,散發著淡淡的光暈。他對我笑,笑得很溫暖,記憶里的另一張笑臉浮現,他,和他,白衣,玄衫。兩個身影漸漸重合,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了。隱沒在柳絮間的那個身影,是他,還是他?

    當我得到消息趕到銷香樓的時候,哥哥已經在那里厮混了很多天了。老鸨迎出來,媚笑道:“喲,這是誰家的姑娘啊?我們這里只歡迎男客。”我的面色一冷,拔出長劍,厲聲道:“我來找柳新陽。”

    我闖進了內室,驚起一屋歌舞伎,她們驚叫著四處逃竄。屋里有很濃的脂粉味,和著濃烈的酒香。哥哥坐在正席上,擡起頭,目光恰巧與我相遇。他的懷里坐了一個妖豔風騷的女子,在我的劍氣前微微發抖。我的心緊緊一疼,狠狠地瞪著哥哥,眼里心里滿是怨恨。哥哥的眼里有一絲難言的哀傷,如流星般,轉瞬即逝,隨即恢複了夜一般的桀骜。他低聲問道:“你怎麽來了?”我用劍抵住他的咽喉,冷冷道:“柳新陽,你還不拔劍嗎?”

    回風舞柳劍。重在輕盈,飄灑如絮,虛虛實實,變幻莫測。攻勢當如風,淩厲迅捷。守勢當如絮,綿長飄渺。風前飄絮,劍后血落。很少練劍的哥哥,劍法終究不夠熟練。四招,哥哥已經無路可退,我猶豫著,是否要把他擊敗。哥哥的劍鋒一轉,是一式華麗如鳳凰展翅的劍式。我從未料到哥哥竟習得如此恢宏大氣的招式,一時間慌了手腳。接著又是幾式連綿的攻勢,我突然想起,曾見父親練過,卻從未得到父親真傳的最后幾式。我的心里忽然有難言的寒意蔓延開來。一聲脆響,清越如龍鳴。哥哥手中的長劍被我挑飛,我早已淚流滿面。

    燭光搖曳,面對我的質問,父親默然不語。原來,我再努力也抵不過哥哥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父親傳哥哥那幾劍,是不是就是爲了有一天能將我斬于劍下?父親沈默地低下頭,我在他充滿歉意的眼里找到了答案。我頓覺寒意四起,心里已然冷卻下去。父親的語調里有說不出的沈重:“雪陽,你終究是女兒身,舞柳山莊的擔子,只能交到新陽手上。”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緩緩從房里出來。月光清冷,我沿著回廊無力地走過。夜微涼,萬千柳條飄搖,邪如妖魅。我擡起頭,恰見遠處依稀有燭光搖曳。風里的燭光明明滅滅,恍若隔世。一個佝偻的老妪秉燭而來,緩慢而凝重。慘白的蠟燭,搖曳的燭光,襯得她蒼老的臉龐格外猙獰。我松了一口氣,是余媽,她平日里寡言少語,也很少在人前露面。她緩緩挪到我身邊,低頭叫了一聲“二小姐”。我點點頭,轉身離開的時候,突然聽見她嘶啞可怖的聲音響起:“柳樹是四大鬼樹之一,能招魂,陰魂常年聚于樹下不散,冤魂多了,陰氣重啊!”我心里一驚,猛然回過頭,余媽的身影飄忽如鬼魂,我愣愣地看著她漸行漸遠。

    那天以后,我的心情久久難以平複。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和哥哥之間的不平等?新陽,充滿希望的唯一。雪陽,不過是一片荒蕪里的多余。我恨命運的不公,也恨世俗的偏見,更恨哥哥的墮落,他,真的能挑起舞柳山莊的擔子嗎?更多的,我想起了余媽。我曾特意去下人房找她,可是她卻再未露面,如鬼魂般,消失了。沒有和她相熟的下人,甚至沒人知道她的過去。我問過管家,管家也不清楚余媽的底細,只道是逃難而來的村婦,莊里好心收留,她不過是偶爾打打下手,並未登記在冊。我心里的疑團更多了。夢里夢外,柳絮飄灑,哥哥和碧梧安靜的臉龐倒影在水里,柳絮飄落在水面,擾亂一池春水。漣漪漾開,兩張臉龐模糊在指間,那麽近,又那麽遠,究竟誰才是誰?

    有柳絮飄落在琴弦。我已無心彈琴,俯身吹落琴間的柳絮,微微歎息。哥哥桀骜的眼神,英俊的側臉,飄逸的黑發,干淨的笑容,瘦削的身影,一時間,統統浮上心來。我始終不敢承認,這麽多年來,我想的念的,終究還是哥哥。哥哥教我念詩,哥哥陪我練劍,哥哥爲我撫琴,一幕幕,依然曆曆在目。但是,我挑飛了誰的劍,是哥哥的,還是舞柳山莊少莊主柳新陽的?

    深秋,天已寒。我坐在茶肆里,手里依然捧了一盞經年龍井。入口苦澀,回味甘甜,若是先甜后苦,又是何如?我倚窗而立,窗外行色匆匆的路人在空蕩蕩的街上快步走過,我隱隱聽見枯葉被秋風撕裂的聲音。待我收回目光的時候,對面已多了一個人。依然是那個白衣翩翩的少年,他對我笑道:“故人又不請自來,還望小姐見諒。”我定定地看著他,心里有一分難言的癡纏。楚碧梧淺淺飲了口茶,擡起眼,淡淡地問我:“雪陽,你,可明白我的心意?”我愣住了,楚碧梧待我的情誼,我又怎不明白?去年初冬,我接過他托人從塞外寄來的折梅數枝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無法逃避。碧梧的眼神炙熱而絕望,他問道:“雪陽,你陪我,踏雪尋梅,可好?”無數個夜晚的捧信遙念,我明白眼前這個少年已成爲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是,我總覺得像是少了些什麽。我和他相視而坐,靜靜地對視了很久。他起身離開,臨走前,他溫柔地對我說:“雪陽,我想保護你。”

    正月,漫天的雪,白茫茫的,像飄零的柳絮。我披了狐裘,獨自站在院內,眼里一片虛無。哥哥走近我,輕聲道:“妹妹,天寒了。”許久沒有聽過他叫我“妹妹”了。我張了張嘴,卻再也叫不出那句“哥哥”。他並不理會我臉上的異色,拾了劍,對我說:“妹妹,看好了。”飛雪連天,劍光凜冽,如白虹貫日。劍舞劍落,雪隱雪飛,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我看不清風的方向。劍沈默了,空曠的雪地里,我和哥哥相背而立。他收起劍,回頭對我說:“這是回風舞柳劍的最后幾式,向來傳男不傳女,父親不能壞了規矩。而我,不過是舞劍給我妹妹看。”我拼命地點頭,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哥哥扔了劍,大步離開,邊走邊吟:“未若柳絮因風起。”柳絮,因風起,因風落,最終,依舊是飄落在風前。

    皚皚白雪,漫天,滿地。楚碧梧孩子一般快樂地把我拉到山上,帶我來看雪。我頗爲不解,問他:“雪,在哪里不是一樣的呢?爲什麽非得那麽早上山來看?”楚碧梧神秘地一笑:“這里的日出是最美的。”東方,一輪如血的紅日緩緩升起。血紅的陽光灑在雪白的地面,竟有一種奇異的悲壯的美麗。血紅,雪白,竟是另一種新生和信仰。楚碧梧緩緩道:“雪里初陽,又何嘗不是另一番氣象?”我感激地注視著楚碧梧,對他說:“謝謝,我明白了。”楚碧梧的眼里有安靜的憂傷,很快,被愛憐所取代:“傻丫頭,你又明白什麽?”我揚起臉龐,對他溫婉地一笑:“碧梧,今后我要你陪我一起看每一個日出日落。”碧梧英俊的臉上漾開模糊的幸福,他的笑容像晨霧:“雪陽,聽我說個故事,好嗎?”

    “很多年前,有一個男人是一方遊俠,他天賦過人,家傳心法絕妙,勤于修行,于是年紀輕輕就憑一手快劍,行走江湖,除暴安良。他的妻子也是一代俠女,夫妻二人攜手行走江湖,傳爲一段佳話。他的妻子分娩后不久,他全家就在一場大火中喪生了。這個傳奇般的人物就這樣消亡了。”

    “你說的可是一劍平中原淩云前輩?”

    “對,他當年就是在那場大火中喪生的。”楚碧梧的臉上有一絲陰郁的陰影,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這樣一個神話般的人物竟落得如此下場,你不覺得可惜嗎?”

    “碧梧…”我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仿佛變了一個人,目光鋒利如劍刃,喃喃道:“一個人必須爲他做的錯事付出代價,必須!”

    我驚恐地看著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陣不祥的預感。

    又一個柳絮紛飛的時節。傳位大典在即。我穿過回廊,正欲趕往會場。楚碧梧身形一閃,攔住我的去路。我不解地看著他,碧梧的眼里閃爍著期待和恐懼,他輕輕問道:“雪陽,如果你發現我不是我,你還會原諒我嗎?”我隱約有一絲難以言明的恐慌:“碧梧,你要做什麽?”他不再理會我的質疑,轉身離開,緩緩道:“雪陽,你記住,你是我永遠都不想傷害的人,但是…”他長長歎了一口氣,快步離開了。修長的身影,耀眼的白衣,我目送他遠去,我的心仿佛被撕裂一般。我突然對這個背影生出一種奇異的依戀。

    賓客盈門,父親當著武林同道的面,鄭重地把鎮莊之劍交到了哥哥手中。傳位大典即將結束了,楚碧梧始終沒有出現,我稍稍寬心,卻又不明所以。一劍北來,劍光清冽,恰若蛟龍出海,大有云破天驚之勢,一時間殺氣大盛。劍式之狠之快,令人完全沒有招架之余地。我驚覺此劍竟是刺向父親!劍已刺入父親左肋,父親的臉色霎那間蒼白如紙,我和哥哥同時驚叫出來。我足尖一點,飛身上前,拔出佩劍,刺向來者。劍的主人一驚,拔劍相擋。刀光劍影間,我看見了楚碧梧血紅的眼睛。果然是你!父親癱倒在地,血流如注,哥哥抱住父親,目光冷峻,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台下有人驚呼:“一劍平中原!”楚碧梧的白衣上有血迹點點,他瘋狂而猙獰地笑了:“姓柳的,淩家的后人回來複仇了!”全場大驚,楚碧梧竟是淩云的后人!

    我的心疼得厲害,回風舞柳,劍起血落,我下定了必死的決心。楚碧梧沒有傷我,每次可以殺我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地把劍收回。父親厲喝道:“雪陽,住手!”他又對哥哥說:“新陽,退下,這是我造下的孽,與你們無關。”我不解地回頭看著父親,楚碧梧順勢奪下我的佩劍。哥哥一躍而起,拔出鎮莊之劍,刺向楚碧梧。一招必殺技,楚碧梧定然躲閃不及,我一聲驚呼“碧梧!”。“叮當”,金石激越之聲。有梅花镖將哥哥的劍擊落。竟是余媽!她如幽靈般從人群中冒了出來,她淒厲地尖聲笑著,聲音嘶啞如鴉鳴。她轉向楚碧梧,聲音因激動而顫抖:“我的兒啊,你還不動手麽?”楚碧梧的眼里再次燃起複仇的火焰,他舉劍砍向父親,父親閉上了雙眼。

    “住手!”一聲清喝遠遠傳來。一個缁衣美婦疾步走來,她的面容甯靜如古井無波,端莊清麗,不容冒犯。楚碧梧遲疑地放下劍,我和哥哥一齊叫到“娘!”她向余媽施施行禮道:“姐姐,十余年未見,你終究還是放不下。”余媽冷冷一笑:“妹妹,喪夫之痛,又豈是你會明白的?”楚碧梧垂下眼,不敢正視我,輕輕說道:“雪陽,我是淩云之子,你口中的余媽便是我的娘親。”

    十余年前,淩云與舞柳山莊新任莊主柳銘琛交好,兩家甚爲親密。就在淩云之妻葉氏分娩數日后,柳銘琛登門造訪。酒酣之際,柳忽下殺手,將淩打成重傷,奪走淩家心法。柳慌亂間帶翻燭台,眼睜睜地看著淩云一家葬身火海。

    余媽幽怨地看了癱坐在地的父親一眼,恨恨道:“人面獸心的僞君子,你沒想到吧?我竟然帶著孩子逃了出來。乳娘化妝成我的樣子,抱了她的孩子在房中替我燒成灰燼,我在幾個忠心耿耿的家丁拼死保護下逃過一劫,而今向你索回這筆血債的時候到了。”台下衆人嘩然:當年的葉氏可是名動一時的美人,眼前的老妪又怎像葉氏半分?余媽尖銳的笑聲格外刺耳,她冷笑道:“我不惜吞炭漆身,毀了容貌,終于等到了複仇的一天,碧梧快動手爲你爹報仇吧!”楚碧梧的眼神淒厲而桀骜,竟像極了哥哥,我一時間驚呆了。娘一把拉住葉氏,跪在地上,哭訴道:“姐姐,我十余年未出佛堂一步,無非是爲了洗清夫君一時愚鈍犯下的罪孽。我不敢奢求姐姐的原諒,但求姐姐不要再錯下去了。”葉氏瘋狂地尖叫道:“碧梧!快快動手!”楚碧梧猶豫著舉起劍,娘驚叫道:“兒,萬萬不可!”

    舉座震驚,葉氏慘笑道:“妹妹,終究還是瞞不過你。”娘淒婉地一笑:“又有哪個母親,認不出自己的孩子?”

    原來十余年前,葉氏逃出后便處心積慮地謀劃複仇。淩家代代單傳,人丁單薄,想要借住家族勢力複仇絕無可能。而舞柳山莊是江湖中公認的名門正派,僅憑一面之詞,難以令人信服。恰巧柳銘琛之妻吳氏即將分娩,葉氏買通穩婆,混入其中,在吳氏誕下一雙兒子之后,把自己的女兒和其中的一個調換了,偷偷帶走了柳家的兒子。葉氏費盡心思地把換來的兒子養大,取名“楚碧梧”,企圖借柳家之子的手毀了柳家。豈料娘親早已發現真相,卻隱忍至今。

    楚碧梧目光黯淡,神色萎頓。他心中神一般的父親淩云已然倒下,他親手刺向了他的親生父親。父親的臉色煞白,喃喃道:“冤孽啊!這都是我的債呵!”我連連后退,不住地搖頭:“我,我姓淩?”葉氏轉向我,眼里有無限的內疚和愛憐:“女兒,我的親女兒,十余年來,我放不下你,混入柳家卻只能遠遠地看著你長大,叫你二小姐,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嗎?”我求助地看著吳氏,吳氏溫柔地把我攬進懷里:“孩子,你永遠都是我的女兒,去吧,她無論如何也是你的母親。”我掙脫了吳氏的懷抱,冷笑道:“原來我不過是你們的工具。”葉氏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淩大哥,我們的女兒也恨著我,原諒我今生不能再爲你複仇了,”她頓了頓,指著父親:“我若爲魂,必聚于柳樹之下,日夜擾之,令之夜夜不能寐,心力交瘁,冤魂纏身而亡。”說罷,飛身向高台下撲去,如一只斷線的紙鸢,飄飄搖搖,跌落台下。一片驚叫聲中,我昏了過去。

    柳銘琛把舞柳山莊交給了哥哥后,和吳氏一起歸隱山林。他曾來看我,不住地對我述說他多年來的悔恨。柳銘琛蒼老的臉龐上寫滿了疲憊,他說,爺爺的過往太過輝煌,他不想一輩子活在爺爺的影子里,于是心生邪念,企圖竊取淩家名動江湖的心法。他本想救淩云,卻害怕遭遇武林同道的唾棄,自那以后,他無時無刻不生活在恐懼和自責中,十多年了,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折磨。若不是放不下舞柳山莊,他必然早已自刎謝罪。最后,他把淩家心法還給了我。我當著他的面,把這本沾滿鮮血的秘籍付之一炬。火舌吞噬著書頁,柳銘琛痛苦地閉上了眼,我在火光間,依稀看到生母葉氏曾經嬌豔如花的笑靥。

    柳碧梧來找過我,我們一起去山頭看夕陽。夕陽里,他的白衣浸染。血色的衣襟在晚風里微微飄揚,臨風禦仙一般。我想起柳銘琛說過,碧梧很像淩云。我癡癡地看著這個玉樹臨風的男子,當年的父親,也是這般英姿飒爽吧?余晖如血,天空如祭壇般淒美,柳碧梧轉過頭來,輪廓分明的側臉染上一層淡淡的光暈,他依舊對我笑,輕輕問我:“雪陽,你還願意陪我一起看每一個日出日落嗎?”

    我沈默地看著晚風里逐漸沈淪的落霞。新陽,碧梧,誰才是我夢里夢外深深依戀的影子?我不敢再去想,我只能離開這個柳絮紛紛的地方。

    臨走前,新陽陪我走過回廊,那是我們小時候經常嬉戲的地方。光透過影壁斜斜地照了過來,光潔如水的地面上有支離的光斑數點。他埋著頭,桀骜的側影英俊如昔,他沈默了許久,緩緩說道:“我可以是個好哥哥,也可以是個好丈夫。”廊外柳條婆娑,柳影深深,柳絮紛飛的季節終究還是過了。

    或許,下一個柳絮紛飛的季節,我會回來。那個時候,此間少年,可還在,等我一起看日出日落,霞隱霞飛。

    三月霓裳,何方才是柳絮的歸土?

    閉上雙眼,依然有柳絮入夢,心里湧起一阕詞,是朱淑真的《蝶戀花》:

    樓外垂楊千萬縷。欲系青春,少住春還去。獨自風前飄柳絮。隨春且看歸何處。

    綠滿山川聞杜宇。便做無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語。黃昏卻下潇潇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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