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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1-12-10 10:14:11

    表盤上的時間顯示此刻是午夜一點十五分。夜色猙獰,張牙舞爪卻難以攻破車窗的阻隔。有不知名的景物飛快閃過,輪廓難辨,模糊不清,但又蘊含隱秘的向往。我知道的,列車已經進入G市,離我的目的地L市越來越近了。

    我有一個習慣,在陌生的床上總是難以安寢。更不用提搖晃而且嘈雜的列車臥鋪了。這也是我爲何總不喜歡乘坐長途列車的原因。但無奈,這次緊急出差的命令下達得太過突然,又臨時訂不到機票,只好命中注定般的,在這趟T6581列車上度過難眠的漫漫長夜了。

    表針滴滴答答地走著,不疾不徐,在這樣平靜的夜晚,卻別有一種令人緊張的意味。明天的談判非常重要,事關公司今年上半年最重要的項目投入,絕對不容閃失。思及此,我煩躁起來,干脆起身,拿起手機浏覽新聞。借著手機的微光,我看見對面床的家夥,可惡,他睡得還真香。

    許是因爲夜行列車的緣故,這車廂只有我們兩個人。睡我對面床的,是個比我小十歲,臉色略顯蒼白的的青年人。剛上車的時候我們有簡短攀談過,我了解到,他即將大學畢業,正忙于找工作,正好后天L市有一場大型招聘會,所以他便想過去碰碰運氣。談話時,他的語調里不無苦惱。這我明白,十年前的我,也曾這樣惶恐彷徨過,不知去往何方的茫然委實考驗社會新鮮人。但那畢竟已是過去。現在的我,經過多年奮斗,在知名企業里也算占有了一席之地,不用再煩憂生計。但我就比他好嗎?年輕人有的是青春,有的是資本,有的是大把的機會和可能,有的是把煩惱轉瞬即忘的能耐。起碼,在這樣難熬的夜里,他酣暢淋漓地睡著,而我,只能輾轉反側,開始稀疏的頭發又要抓落許多。

    說到頭發,他的頭發真是濃密啊。每一縷都好似充滿憤怒,盤根錯節地糾纏在一起。這讓發際線不斷后退的我實在羨慕。還有他的睫毛,比普通人要長和密許多,在光線不明的車廂里,濃重覆蓋在臉上,好像一大片漆黑的陰影。這小子應該挺有女人緣的。我饒有趣味地打量著他,感覺隔著時光的對岸看另一個自己。

    忽的,我感覺那一大片暗影起了變化。先是輕微顫抖,然后是慢慢延展。他要醒了?我趕忙轉過身,誰都不希望自己醒來的時候,看見自己被一個陌生人肆無忌憚的打量的吧。但我轉身假寐了好久,都沒再聽到對面床的半點響動。唉,年輕真好,我要是醒了,就別想再睡著。想著,我轉過身去,卻看見一雙在暗夜里亮得嚇人的瞳孔一動不動地盯著我。這下可把我嚇得不輕。

    “喂,兄弟,人嚇人嚇死人啊,不睡覺你在干啥呢?”我不滿地朝他抱怨著。

    “不好意思啊大哥,我最近實在太倒黴了,處處碰壁,一想到就煩,根本睡不著啊!”他歉意地笑笑,從鋪位上坐起,“要是你也睡不著的話,咱們來聊聊吧。”

    “沒問題。其實你也別想太多,工作嘛,慢慢找總會有的,就是這段時間難過點。”我掏出煙盒,遞過去,“我們那的老人說啊,一段時間有黴運,是因爲小鬼站在肩上,等他站膩了,自動走了,運氣也就好了!”

    “真的?”他興奮起來,“你們老家還有這種說法?多說點,我大學畢業論文就是鬼怪民俗研究,很需要這方面的材料啊!”

    我沒想到他對這個話題這麽感興趣,只好笑笑:“其實我不大懂這個,剛才也就隨口這麽一說。”

    “不對不對,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鬼怪文化,鬼怪傳說,每個人從小到大都會多少聽說一點的嘛。比如我們那里就有個說法,七月半的晚上,不滿八歲的小孩子都不能出門,說是會被冤死鬼抓去做替身,會死得很慘的!我小時候我媽就老跟我念叨這個,害我到現在七月半都不敢出門!”

    “哈哈哈,你還信這個啊?”我忍俊不禁,“這些民間傳說哪有什麽科學依據,多是以前的人不懂科學,又不能解釋很多自然現象,所以才掰出來的!”

    “你不信?”他一下子凝重起來,嚴肅的表情在光線微弱的車廂里頗有幾分詭異,“你沒有親身經曆過?”

    “喂喂喂,別來這一套,想嚇我,你小子還嫩著呢。”我不自然地呵斥著,把視線轉向窗外。夜還是那麽黑,卻又不是全然的墨黑,而是一種隱約的暗。在這樣的暗里,形狀和線條都被虛化,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如同有什麽東西潛伏在這樣的平靜里,隨時會跳脫出來。怎麽會不信呢?阿米的事情,我可從來沒忘……

    “喂,大哥,反正我們也睡不著,聊點刺激的嘛!給你講個我親身經曆的故事好不好?”他沒有注意到我的異樣,自顧說開了,“那是我讀高二時候的事情了……”

    “那一天,好像是三月的哪天吧,我去死黨阿偉家玩電腦。玩到半夜一兩點,哦對,也差不多就是今晚這個時候,他跟我說,老玩遊戲太無聊了,要我一起看片。他說他姐姐借了一部經典恐怖片,還奇奇怪怪地說,看過的人都會受到影響……”

    “哈哈哈,《午夜凶鈴》對不對?你非得拿這麽老掉牙的題材來講啊?這片子你還在圍尿布的時候我就看過了!”我捧腹大笑。這年輕人太有趣了,他以爲前輩們都是傻瓜嗎?

    “不對不對!”他有點惱,眼神是執拗的堅持,“你聽我講完啊大哥……”

    “那天,爲了增加恐怖效果,他提議說,把燈都關了。于是,我們就坐在黑暗里,看那部恐怖片。”

    “片子是講一個女人,被她移情別戀的男友和妹妹合夥殺死,還被自己的父母肢解扔進下水管道。你肯定想象不出,這一段畫面有多血腥,非常刺激,非常真實,簡直就像一部紀錄片,好像里面發生的故事都是真的。我跟阿偉都覺得這導演太酷了,怎麽有這麽先鋒的導演。接下來,因爲怨念散不去,女主變成了女鬼,開始一一對背叛她的人複仇。”

    “看到這里,我覺得情節太老套,便起身去客廳喝水。等我喝水回來,片子竟然播完了,阿偉呆呆坐在發光的屏幕前,一動也不動。我很奇怪,就問阿偉,這片子怎麽結束得這麽快。他沒有說話,只是慢慢轉過身來,用一種很恐怖的眼神看著我,聲音顫抖地說,我不看了,這片子太恐怖了……”

    “重點不在這里……你知道當他看著我的時候,我看到什麽嗎?我看到一個女人,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一個女人,就是片子里的女主角!那個女人滿臉血汙,就像她被殺死時的樣子,她對著我,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當時我很驚恐地轉身四處看,房間里根本沒人!她,就在他的瞳孔里……”

    “我很害怕,跟阿偉說我要走了。他把我送到門口時,臉還是煞白煞白的,似乎沒有從剛才的驚嚇中回過神來。我不知道在我喝水的時候他到底在片子里看到了什麽,也不敢問,就逃也似地回家去了。一個月后,我聽說阿偉死了,死狀很恐怖,說是原來在里面的髒器,都挂在外面,就像整個人由內到外翻出來……”

    “嘔,哥們你別說了,編故事就編故事,非得這麽惡心人嗎?”我不滿地打斷了他,極力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但心,卻克制不住地砰砰亂跳起來。飛速行駛的列車,發出哐當哐當的碰撞聲,在這死一般靜寂的夜里,是那麽刺耳。每一下,都好像不僅撞擊著我的耳膜,而是撞擊著我的心髒。又是這種死法!阿米,阿米,難道那一切都不是做夢?

    “我真的不是編故事!這件事情是千真萬確的!大哥,你相信我吧!”年輕人激動地辯駁著,語調也越來越高。車窗外有閃過的路燈,把光線打在他的臉上,明明滅滅,把那種全然的恐懼和慌亂勾勒得分外明顯。他不像在編故事,我的心不由一緊。但這一切若不是故事,又怎會有這麽荒謬的真實?

    “我覺得,阿偉一定是被片子里那個女鬼上身了,很有可能,那女鬼就跟《午夜凶鈴》里的貞子一樣,附在那部片子里,看到的人,就免不了被女鬼索命。所以,你不要以爲民間的鬼怪傳說都不可信,其實鬼神就像空氣一樣,你看不見,以爲就不存在。但其實只是因爲你沒有親身經曆罷了。”

    “哦,原來你跟我這麽一堆長篇大論,就是想論證我是錯的啊?”看著他鄭重其事一本正經的樣子,我打趣道。見到我戲谑的神情,他喪氣地重重躺下,沒趣地不再開口。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他完全沒有發現我的慌亂。我的手心里,其實早已布滿冰涼的汗水。親身經曆,我哪會沒有親身經曆。只不過,那段經曆太不堪,而到了我這個年紀,又太缺乏講述的勇氣而已。阿米,那段經曆的女主角,我曾經的女友,你在九泉之下,是否安息?

    列車呼嘯著,往前方駛去,目的地是L市。而我的記憶,也同時呼嘯著,回溯到那一年的夏季。

    那一年,我二十二,阿米二十一。我們邂逅在大學校園里,然后在最美好的年歲里,展開最美麗的戀情。她活潑開朗,性格極好,唯一的缺點,或者也不能稱之爲缺點,是她的怪癖。她很喜歡恐怖的東西,包括恐怖電影,恐怖小說,恐怖漫畫。與她一起約會,聊得最多的,是一個叫“伊藤潤二”的恐怖漫畫家。爲了把我拉進恐怖的世界里,她曾經強逼著我用一個禮拜看完了伊藤潤二所有的恐怖漫畫,那段日子把我嚇得連上廁所都心有余悸。她的房間更是令人歎爲觀止,挂滿了各類造型可怖的鬼怪面具,橡皮人體器官,血腥照片。她跟我提過她的夢想,那就是,能找到一樣可以嚇到她的恐怖事物。爲此,她孜孜不倦。我發誓,再也找不出像她這麽怪異的女孩子了。但是,我還是很喜歡她,那種喜歡雖無關乎天長地久,卻純淨得令人值得用一輩子緬懷。

    那一年學校放假,她不想回家,叫我陪她呆在學校勤工儉學。白日里,兩個人到處發傳單,晚上,就到校門口的租書店租一堆恐怖漫畫回來看。日子過得很快,幸福的滋味很近。

    有一天,回到出租屋后,她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邊,說找同學借了一本史上最恐怖的漫畫書要跟我分享,書名叫《潘多拉之盒》。看著她故作神秘的可愛神情,我只是哈哈一笑,便出去買晚餐了。

    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通往出租屋的小路很暗,很遠才有一盞路燈。路不平,周圍很荒,這種城鄉結合部總是給人不安全的感覺。在黑暗中,我幾乎摸索前進。老遠,我便看見路燈下有一道被燈光拉扯得極長的身影。是阿米!這種被守候的溫暖刹那間擊中了我,我不由一步三跳地,朝她奔去。

    到了她面前,我才發覺不對勁。她的臉上失去了平時那種靈動活潑,而換上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驚懼和惶亂。她嘴唇青白,牙齒打顫,竟然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我很訝異,趕忙問她:“阿米,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我……我……我怕……那本書太可怕了……”好半天,她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聽了這麽孩子氣的話,我不禁啞然失笑:“傻瓜,不過是一本漫畫書,害我以爲發生什麽事呢!走,我們回去,該吃飯了!”

    “不,不!我不回去!”陡然,她的喉間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好像要把靜寂的夜空劃開一個大口子;“家里,床上,那本書還放在床上,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我呆住了,眼前這個瘋狂而歇斯底里的女人是阿米?怎麽像變了一個人!究竟有什麽恐怖的事情把她嚇成這樣?我把她攬過來,直視她的雙眼,用盡量柔和的聲音寬慰她:“沒事的,不用怕,有我在你怕什麽?放心,我陪你一起回去,我……”

    我的語音驟然停頓。如果有鏡子,相信那一刻我會看到自己完全扭曲的臉。從小到大所有的恐懼加起來,也比不上那一刻的恐懼。所有能運用的語言都用上,也無法描繪出那樣龐大的懼怕。

    我看到了。我看到一張女人的臉。就印在她的瞳孔里。那是一張畫出來的人臉,雖然是虛擬的線條,卻有著說不出的惡心和血腥。這張臉慢慢縮小,然后整個女人的身體在瞳孔里浮現,再然后,這個恐怖的女人,獰笑著,從眼睛的瞳仁里,伸出了手……

    我嚇昏了。等我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堆鮮紅的血肉。是阿米。她的整個身體匍匐在地上,卻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腸子在外面,心髒在外面,最底層的皮膚在外面,就好像,就好像一件衣服,被人從內到外,翻了過來……

    “啊!”我猛然從夢魇中驚醒,伸手一摸,額上全是汗水。原來我睡著了。所有都是夢。但所有又都不是夢。那些本該遺忘的情節分明纖毫畢現地跳動在整個密閉的空間里。列車還在哐哐地行駛,車窗外的夜色還是重得像一團濃稠的黏液,掙也掙不開。而那些記憶呢?我是否能擺脫,把它們全然當成夢和別人講的故事?

    我的對面床已發出輕微的鼾聲。看來,他早已入夢。在他年輕的夢里,是否有如我這般的回憶,和恐懼?

    恐懼?

    似有一道閃電閃過我的腦海,有一些被塵封的迷惑瞬間被照亮了。我一直困惑是什麽殺死了阿米,現在想來,也許沒有鬼怪,也許跟剛才故事里的阿偉一樣,阿米看到了某些極爲可怕的事物和情境,然后把無形的恐懼轉化成了有質的恐怖物體。物體在他們身體里發芽,成長,最終破殼而出,然后殺死了他們自己。

    該說是肉體的異化,還是心靈的扭曲?

    是這樣嗎?我點燃一支煙,在煙霧缭繞中,陷入沈思。窗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開了一條縫,有清冷的夜風從窗外流瀉而入,讓我不禁覺出幾分寒意。我伸手想把窗子關上,卻發現桌子上多了一本被翻開的書。大概是對床的吧?我輕掃一眼書名,《百鬼夜談》。看來這小子真的對鬼怪很感興趣。我忽而發現,一直沈睡的年輕人,有了略微的變化。他的睫毛,原本濃重覆蓋在臉上,好像一大片深深的黑影。現在,這片黑影被掀開,有光要從里面跑出來。

    是光嗎?

    是一只手。

    我的煙掉了。

    車號爲T6581的列車,依然快速向前奔馳。夜,愈發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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