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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1-12-12 13:53:27

  其實林子一踏上回城的中巴車,陳凱峰就注意到她了,依舊是那樣平靜、冷淡的表情,立于車門,她下意識地往車廂內掃視了一圈,便徑直朝他身邊的空位走來。他一直注意地看著她,她似乎也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但那目光卻是散漫的,不經意的,然后就面無表情地坐下了,顯然她壓根就沒有認出他。就像以前許多次一樣,他想和她說話的勇氣全然消失了。
  有人上車來兜售報紙,他買了份本市晚報,卻看得心不在焉,不時地總想去瞟她一眼。她微合著雙目靠在座位上,微蹙的眉頭顯出幾分悒郁,雙唇輕抿,素面朝天,干淨的讓人不忍用世俗的眼光去看她。他的心里閃過一道堅銳的劃痕——痛!
  暮春初夏的天氣,午后的陽光熱辣辣地潑灑著,車廂內已是人滿爲患,空氣悶熱而混濁。有人在大聲地抱怨,催促司機快點開車。司機無動于衷。售票員還在車門口殷勤地招呼著:縣城的縣城的,快點快點!
  林子始終保持著那個固有的姿態,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式。
  陳凱峰感到莫名的煩躁。
  車終于啓動了,售票員艱難地從過道內的人縫中擠過來,嘴里吆喝著:買票了買票了!
  林子伸出去的手被人擋開了。
  “我來吧,兩張。”他向售票員遞過去一張十元的票子。
  林子驚訝地看著他。
  他無奈地搖搖頭,嘴角有一抹自嘲的笑容。
  是的!是這樣的無奈與自嘲!這是年複一年的時光沖刷過后,心底里最后的深深與珍藏。林子的眼中閃過一道亮光,“陳凱峰?”她脫口而出。
  他點頭,欣慰而亢奮。
  林子看著眼前這個雙目炯炯的男人,怎麽也無法與二十年前那個青澀男孩聯系在一起。她看他現在臉方胸闊、氣宇軒昂,果然混得不錯。下意識地,她挺了挺脊背,臉上又恢複了平靜。
  “陳凱峰,不錯麽,今非昔比。”她淡淡地說。
  他不置可否,只問她:“過得——好嗎?”
  她的心顫抖了一下,臉上仍是淡淡的,“還行;你呢?小孩怕都跟你差不多高了吧?
  “快了,今年十二歲。”
  ……
  
  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卻又似乎無話可說。畢竟,二十年的疏離,二十年的世事變幻,橫亘在他們之間的,已不至是曾經的年少氣盛了。
  時間在難堪的沈默中艱難爬行,林子覺得,今天這車怎麽跑得格外慢,老也到不了終點。可是有時候卻又覺得,時間過得太快,轉眼二十年過去了,轉眼他們都從青澀少年步入了老氣橫秋的中年。有時候時間卻又像是老在同一個圈子里輪回,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們依舊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依舊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
  車終于到達終點,他們又一次站在了分手的十字路口。
  林子很想說點什麽,然而她的心堵得難受,好半天才問了一聲:“你,去哪里?”
  “昨天回了趟老家,車壞了,動不了,來買配件。”他顯得很郁悶。
  “那我先走了;再見。”
  “再見。”
  他們各自揮揮手轉身離去,就像二十年前分手的那個下午一樣,沒有殷切的問訊,沒有離別的叮咛,甚至沒有再相逢的奢望,只有夏日午后的陽光,蒼白而殘酷地炙烤著彼此驕傲自負的心。
  一次意外的相逢。
  林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心態,繼續走自己的路。她並不擔心還會再遇見他,她知道他在另一個城市里有房有車,有家有業,雖然她從來都沒有刻意打聽過他。
  過眼煙云!一切都是過眼煙云,就像他年少時的容顔,在歲月的風塵中早已面目全非了。
  
  林子機械地踩著腳下的人行道,內心是疲憊而蒼白的。
  從昨天下午接到方茹的電話起,她的內心就沒有過一刻安甯。
  “林子,在忙啥?”方茹在電話里問。
  “能忙啥?行屍走肉呗!”林子隨口說。
  “沒事就回來看看我吧,別等我死了你再來干嚎,到那時一切都晚了。”方茹的聲音聽上去有點陰冷。
  “你不是忙嗎?我去了不方便。”林子還以爲方茹在開玩笑,所以還是堅持一貫的態度。
  “我知道你是嫌我這地方髒!”方茹顯出少有的咄咄逼人。
  “說哪兒去了,方茹!”
  “不是你就來,現在就來;現在不來,你就永遠別再來了。”
  方茹下了最后通諜,林子只得投降:“好好,我馬上去!”
  林子的方茹是自小一塊長大、一塊上學的好朋友,兩人的性格都比較內斂,平常也談不上是無話不說,更不用奢談親密無間了,但在內心深處,卻是彼此信任、彼此牽挂的。是那種從來也無須想起,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朋友。
  方茹二十歲嫁到鎮上,夫妻倆開一間書屋,兼賣一些文化用品,林子曾是他們的常客。林子年屆三十才結婚,在那漫長的十年時光里,方茹和她和書屋曾是她心靈的氧吧。最近兩年,方茹的丈夫也順應時代潮流,在書屋的樓止,120平米的居室里隔出了一個一個的小格子間,養了五六個小姑娘接待客人,美其名曰:情緣書屋。
  表面上,林子沒有說什麽,方茹也從來沒有說過什麽,但她們心里都明白,在她們幾十提的友誼之間,多了一根看不見的刺。這根刺,讓她們之間保留著適度的距離,誰想太靠近,就會被刺傷。
  林子回到小鎮上,見到了方茹。方茹的黑眼圈、方茹無聲的淚水,以及方茹對于生意的淡漠態度,都無聲地向好友證明著她婚姻的不幸。
  “我真是覺得奇怪,你老公天天經營的就是這種生意,天天接觸的就是這種男人,你怎麽還會指望他爲你守身如玉?”
  林子還是一貫的作風,要麽不說,要麽就實話實說。
  “問題是,他現在要跟我離婚,爲了一個——妓女!”方茹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眼兒,顯得不齒、不忿。
  “你的意思是說,只要他不提離婚,你就可以容許他繼續荒唐?還有——”林子不待方茹回答,繼續說:“你得承認,大多數妓女在誤入歧途之前,也都是清純潔白的好女兒。”
  林子這種仿佛置身事外的冷酷,令方茹更加淚如雨下。
  林子心軟了,她默默地替方茹擦著眼淚,一遍又一遍地,直到方茹的情緒穩定下來,才又問:“你覺得還愛他嗎?”
  方茹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
  “那麽,你覺得他們是真心相愛嗎?”
  “怎麽可能?他們各方面都相差懸殊,而且,所有人都反對他們。”方茹的回答又快又急,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林子搖頭,“這不是理由,相差懸殊也好,別人反對也好,這都只是針對世俗道德而言,而愛情是沒有對錯之分的,只有真、假!”
  方茹瞪大眼睛看著林子,淚水又溢出了眼眶。
  林子不忍地低下了頭,良久,才又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總不能老是把自己泡在悲傷中,你得冷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或者好好和他談談,關鍵要看,他是否還愛你。”
  
  林子滿腹心事、無精打彩地往回走,路過自家的成衣坊,聽見里面有爭執聲,便進去看看。
  原來是一名女顧客來取衣服,見小徒弟正給她釘扣子,便自告奮勇地接過來自己釘,卻在剪線頭的時候把衣服剪破了。盡管只是剪斷了幾根布紗,而且林子的丈夫王四喜也已經給細密地織上了,但那顧客還是藉口衣服沒出店門就有了瑕疵,要求給打五折。王四喜曉之以理,說打五折連成本都不夠,而且瑕疵也是她自己造成的,但看在老主顧的份上,願意打八折給她。但那顧客執意只付五折的價,雙方爭執不下。
  林子對這種人心里不屑,臉上卻只淡淡地說:“五折說五折吧,只要您能忘記今天的不愉快就好,希望下次還能爲您服務。”
  那顧客的虛榮心,被林子的兩句話調理的舒舒服服的,高高興興地走了。
  妻子出面作了了結,四喜也只好一笑了之,虧就虧點吧,顧客雖不見得就是上帝,但卻是他們的衣食父母。
  林子的好脾氣在街坊鄰里是有口皆碑的。她以屬于那種不跟誰特別親近,也不跟誰特別疏遠,卻能使大家都覺得她這人挺不錯的那種人。她平常很少到成衣坊里來,但她長話短說的語言風格卻給這里的弟子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這個小城里,光顧“四喜成衣坊”的顧客,多半是中等階層的人。有錢人買衣服都上專賣店,沒錢人在小商品市場花幾十元就能買到稱心如意的衣服。只有中等階層的人,要面子,又要實惠,上成衣坊做衣服,既能保證做工、面料的質量,價格也不會太離譜。因此這些人往往格外挑剔,吹毛求疵,既自覺優越,又難免底氣不足。
  這也是林子不願意經常到這兒來的原因。
  正如丈夫王四喜,表面上和氣圓滑,骨子里卻锱铢必較,典型的生意人的矛盾統一。
  林子不以爲然,卻也不惱。她有自知之明:自己正是仰仗于這些人才得以豐衣足食呀!
  ——不錯,嫁給四喜,林子的確心有不甘。
  婚姻對于林子來說,就是一個歸宿。女人總是需要歸宿的。一個年屆三十的女人沒有理由不變得現實。愛情固然是美好的,固然是每個女人自蓓蕾初綻的青春期起就無限神往的,然而愛情對于一個既無出衆的才貌,且又有點清高的女人,常常是海市蜃樓。林子就是這種心比天高、命如紙薄的女人。
  有人說,婚姻就像米飯面條,雖然不新鮮,但可以治餓。這也許正好可以說明,爲什麽那些過時未嫁的女子,在別人眼中便有點怪怪的。
  林子覺得,既然愛情就像天邊的云彩一樣遙不可及,而婚姻又是必然的歸宿,那她爲什麽要拒絕米飯面條呢?
  走進婚姻,林子才算走進了她作爲一個女人的真正人生。她恍然明白,這什麽人們總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爲什麽老人們總說“男服學堂女服嫁”。是呀,人類的祖先在茹毛飲血的時候,就知道用樹葉的獸皮遮住身體的隱私處,這不正可以說明,爲什麽人們可以將靈魂坦露于人,卻人可以隨便將身體暴露于人。試想,需要怎樣一種深刻的緣份才能讓一對男女坦然地赤身相對呀?
  再說,人性總是趨向于安逸的。林子曾經因爲一場毫無結果,甚至連個象樣的過程都沒有的愛情,耗費了整整十年的光陰。十年的感情透支,足以讓一個女人心力交瘁,她沒有理由拒絕安逸、拒絕休整。
  王四喜自出了初中校門,便師承父母的裁剪手藝,再加上后天的精明靈活,委實爲自己累計了不薄的資本,仗著這一點,婚姻上便高不成低不就,年過三十還沒成個家,女友倒是換了幾任。初識林子時,卻被她那種不著痕迹的淡然所吸引,加上年齡沈潛下來的那份穩重,硬是給人一種賢妻良母的印象。他以自身的經曆惴度對方,自以爲彼此心照不宣。不承想,新婚之夜,發現妻子竟還是處女身。那份震驚讓他措手不及,慌亂之下竟有了慚愧之意,繼而一種從沒有過的責任感成就了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于是愛情誕生了。
  林子常常驚詫于丈夫在她面前表現出的那種嬰兒般的貪婪與純真。那種清純的眼神、舒坦的笑容,無遮無掩地流露出一種身心舒泰的滿足。林子免嫉妒,又有些感動。爲此,她的目光常常是悲憫的、無奈的。難道這就是當初那個被上帝分開的、自己自己的另一半嗎?如果是,那吻合了的肉體怎麽就圈不住一顆依舊漂泊的靈魂?
  是否,人生一世,有許多事情都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了,個人的力量其實微乎其微?
  看到丈夫每天那麽辛苦地賺錢,卻讓自己養尊處優,林子的內心便充滿感激。女人其實是很容易知足的,而且知恩圖報。她總是盡可能地爲他調整膳食,料理內務,而且總是在他應該回來的時候,不停地向樓下張望,直到他的身影出現,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下。她相信,這份牽挂足以維系她這一世的婚姻。
  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林子更有了一種死心塌地的感覺。多少次,她看著熟睡的兒子,看著他那張酷似丈夫的小臉,目光幽幽的,心底有小小的聲音飄忽地傳來:就這樣一天天老去,也沒有什麽不好。
  
  然而,那個下午,那次不期然的相遇,卻開啓了林子懷舊的大門。一些往事,一些似乎已經遺忘了的記憶,在某一刻都神秘地複活了。
  陳凱峰,一個不能不令她心動的名字。他早年喪父的苦難身世、與母親相依爲命的窘迫家境、刻苦學習的堅韌頑強、與人爲善的謙卑隨和、單薄的身材,還有一雙似乎因爲營養不良而顯得格外突出的大眼睛,這一切都曾經深深地牽動著她情窦初開的少女之心。她默默地關注他,偷偷地仰望他。因爲喜歡,她很少跟她說話;因爲喜歡,她從來不敢正視他的眼睛;因爲喜歡,她總是在離他最遠的角落。
  那時候,在他們那個地方,能考上高中的只是鳳毛麟角。對于大多數人來說,初中畢業即面臨著走向社會,林子知道自己只能是這個結局,所以,她不敢有任何奢望。
  離校的那天下午,林子借故拒絕了好友方茹的陪伴,一個人心事重重地走在最后。意外地,在校院外的那個十字路口,陳凱峰迎面而立。林子的心麻木著,有種窒息的感覺。
  “送你一本書,做個留念。”他的聲音有點滯澀。
  林子木然地接過書目光越過他的肩膀,望著遠處的某一個地方,夢呓般地吐出兩個字:“謝謝。”
  初夏時節,午后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炙烤著大地,他們無言地對立著,額上都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須臾,他像忽然意識到了什麽,忽然間振作了。
  “我這次考得雖然不是很理想,但升高中上大學卻是我媽對我的希望,以后——”他牽強地笑了一下,有點無奈,有點自嘲,有點少年老成。他遊離的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留下了深刻的一瞥,又迅速地移開了。他望著遠處,聲音突兀地拔高了:“我真得謝謝你,祝你好運,再見!”
  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林子的心依舊麻木著,下意識地,她打開了手中的那本書,一本用報紙精心地包了書皮的《台灣校園散文》,一張紙條映入眼簾,上面上他棱角分明的字迹:道不同不相爲謀。摹地,仿佛一記重錘砸在心上,她有種猝死的感覺。
  良久,林子緩緩地仰起倔強的下巴,冷傲的目光直直地刺向灼人的天空。
  以后的年月里,林子幾乎翻爛了那本《台灣校園散文》,然而生活——生活正印證了一句話現實生活需要怎樣的濯洗,才能像廣告一樣精致美白?
  陳凱峰的消息卻有些意外,他因爲某種未可知的原因而沒能繼續上學,當然也沒有留在家鄉,而是外出闖世界去了。
  林子像個病人式的癡癡地守護著那本書,守護著那句話,守護著一個少女傷痛的夢。《花開無序》、《遠方的玫瑰》等一系列清麗婉約的散文詩,曾經以小草的筆名散見于本市幾家報刊雜志上,那是林子鮮爲人知的另一面。
  認識四喜,還是方茹的功勞。
  “找個人過日子吧,你那幾筆散文詩也養活不了你自己,賺錢的東西你又不肯寫,與其繼續在你家那幾畝菜地上倍受風吹日曬,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不如找個能養活你的男人過幾年清閑日子。女人如花,明媚鮮豔能幾時?你就別跟自己過不去了!”
  方茹的話,句句都戳在林子的痛處。這麽多年,對于林子內心的秘密,林子不說,方茹也不窮究,這正是她們的友誼得以天第地久的原因。
  就這樣,林子嫁給了王四喜,成了方茹的表嫂。
  走進婚姻,林子才逐漸明白,婚姻的實質何止是那個米飯面條有問題?還有責任,爲自己曾經的選擇負責,爲子女的健康成長負責,爲老人的怡養天年負責……
  婚姻就像一所學校,在這所學校里,曾經自鳴清高的男孩女孩逐漸變得潑辣務實;曾經浮躁膚淺的男人女人,逐漸理解了母親白發間紛擾的沈重,理解了父親皺紋中沈澱的深刻。婚姻這所學校里沒有老師,但她就這樣潛移默化地造就了男人,成熟了女人。
  
  再次回到小鎮,林子頓覺眼前一亮,不只是方茹將書屋和居室重新裝修了一遍,更因爲方茹本人:一件雪白的小立領襯衫,配一條蔥綠長裙,使她顯得嚴謹而又不失于時尚。頭發也是新近做過的,她溫婉的目光坦然地迎視著林子探究的眼神,彼此會心一笑。
  林子擡頭看到店面新換的牌匾:方林書屋,眼睛一下子濕潤了。
  方茹向林子介紹了書屋新聘的員工,一位胖胖的帶眼鏡的退休女教師,然后便領著她上樓去了。林子注意到,以前那道方便嫖客出入的后門如今已經封死了,重新做過的牆壁已看不到以前的任何痕迹了。
  方茹和丈夫心平氣和地離了婚,她主動把市區那套價格不菲的新房子留給了丈夫,自己留下了女兒和書屋,這里有她的夢想和希望,也有她和林子的友誼。
  “既然我的愛對他來說已經成了一道馊了的剩菜,再堅守下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方茹雖然難免傷感,卻也有一種卸下重負的釋然。
  “事到如今,你還在愛著他?”林子試探著問:“或者,早已無所謂愛與不愛,只是習慣了那樣一個男人?”
  方茹想了想說:“也許吧,十幾年的朝夕相守,愛情早已淡成了一杯清水。
  “這杯清水里也不是一無所有,它里面有責任,也有親情,對于家庭來說,它比愛情更牢固。”林子若有所思,“典型的中國家庭!”
  方茹看著她,不語。
  林子微笑,溫柔而甯靜。
  方茹好生感致動,“四喜是有福了;可是爲什麽我們的社會犧牲的總是女人?”
  “有犧牲就有成全,社會就是在這種犧牲與成全中一點一點地進步著!”
  方茹的目光變得幽深幽深的。良久,又說:“但願他們是真心相愛!”
  “但願吧!”林子的目光也幽深幽深的。
  離開小鎮時,林子對方茹和她的書屋有了全新的認識。在這個物欲橫流、肉欲橫流的暴發小鎮上,“方林書屋”顯然與發財無緣,但它的存在卻是一種精神的存在,一種境界的存在;是一種希望的存在,一種使命的存在。
  
  這天早上,林子送兒子上幼兒園轉來,在熙攘的人流中,她沈穩的步子、淡然的神情牢牢地被一個人捕捉在眼里在這些匆匆忙忙、擾擾攘攘的人叢中,林子那種不著于心、物我兩忘的超然簡直就是一個奇迹。陳凱峰終于忍不住了,他摔上車門,徑直大踏步地向她走來。他一直走到她的面前才停下,距離近得令她有種窒息的感覺,迫得她不得不后退了一步。
  兩人在街心花園的一條長椅上坐下,陳凱峰開門見山地說:“今天,我不特意來找你的!”
  “行呀你,到底是財大氣粗!”
  林子想盡量做到不露痕迹,但還是被對方窺出了端倪。陳凱峰的眼里有份意外的驚喜。
  “這麽說,這麽多年了,你一直還在記恨我?”
  “沒有,我只是覺得,人因爲金錢而改變,不值得!”
  “不,林子,人都是會改變的,唯有真心不會改變,這跟錢不錢的沒有關系。”陳凱峰的生氣和目光一樣熱烈,“我承認,金錢可以給我自信,但金錢里滋生不出愛情!”
  “別呀,陳凱峰!”林子擡手制止他:“我已經不是年輕小姑娘了,別跟我說什麽愛情不愛情的。”
  陳凱峰凝神看著她,目光收斂了那份灼熱,漸漸地流露出一種深沈的情愫,“林子,我知道我現在跟你說這些有點——不合時宜,可是我真得好喜歡你這樣坐在我身邊的感覺,真得好喜歡!”
  林子有種想哭的感覺,有種想靠在他肩膀上痛哭一場的沖動。多少年了,她一直夢想著能把頭枕在他的肩膀上,把這些年的委曲、思念全部都哭出來。但是,她沒有,她不能。畢竟,她不是一個不計后果的女人,她也不要做那種不計后果的女人。她把目光投向遠處,投向車水馬龍的大街上,那里雖然嘈雜、擾攘,但卻真實、客觀。
  他也隨著她的目光去看那嘈雜擾攘的真實世界。
  他的心漸漸冷靜,他沒有給她現成的名片,而是親手寫下了一串數字遞給她說:“我知道,我現在不該對你心存奢望,但是,我真得希望能夠有幸成爲你的朋友。我不奢望你給我你的手機號,但是只要你願意,你隨時可以打我的手機,好嗎?”
  
  那個早上,對于林子來說就像做夢一樣,夢醒之后,她依舊和丈夫過著平淡甯靜的日子。那個手機號,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手機號,她從來沒有想過要去打。她是個年屆三十才成家的女人,曾經那種無所依傍、無處停泊的淒涼感依舊刻骨銘心。她還是很感激丈夫所給于她的這份安定生活,這份生活雖然難免沈悶、難免枯躁,但卻能在可以想見的平靜中度過一生,而愛情所能給予她的卻是個未知數。她不是個付不起代價的人,但她不能把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絕不能!
  然而就感情而言,對了個早上,那個夢一樣的早上卻以強勁之勢占據了她內心的整個陣地。
  林子開始懷疑那個米飯面條的說法。至少她認爲,米飯面條跟米飯面條也有不一樣的。俗話說:食務長吃面條,有言(油鹽)在先,這面條跟那清湯寡水的面條,味道肯定不一樣。再就是,在饑不擇食這方面,男人較之女人,腸胃肯定更粗糙些!
  另一方面,在感情上,林子曾經坐了長達十年的冷板凳,也做了長達十年的冷眼旁觀者。她知道,吃著碗里,望著鍋里的男人比比皆是,所以男人輕易不會讓自己的心屬于某個女人,在妻子與情人間,男人們都希望魚與熊掌兼得,而許多女人最終卻發現,她在自己所委身的男人心目中既不是魚也不是熊掌。男人需要妻子爲他操持一個穩固的大后方,同時還需要一個或幾個風情萬種的情人,而且這些女人必須識趣,不添麻煩,最好是招之既來,揮之既去。嗚乎,女人!
  林子覺得自己終于想通了,她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很有種懸崖勒馬、迷途知返的幸運感。然而事實上,這絲毫也未能減輕她內心的痛苦,反而有變本加厲之勢。
  林子的痛苦是隱秘的、深刻的。夜晚,當孩子終于熟睡,當等候已久的丈夫把手伸向她的時候,她的心就本能地縮緊了。她知道她對丈夫是有義務的,而且她也認命,但仍然擺脫不了那種被人“非禮”般的屈辱與悲憤,淚水常常于悄然間滑下面龐。這自然會引起丈夫的疑問,她只能隱忍地搖搖頭說:“沒事,我只是太困,想休息。”
  也許是爲了補償什麽,也許是爲了尋找心理平衡,林子開始研究起丈夫的一些時裝雜志。四喜看在眼里,有份意外的驚喜。雖然說他不願意勉強妻子,但心深處,他還是很羨慕那些夫唱婦隨的家庭。雖然他知道,妻子不同于那些一般的市井女人,但私心里,他甯願妻子能像大多數市井女人一樣,每天過問他生意上的是是非非,每天盤查他掙了多少錢,每天張家長李家短地跟他唠些閑話,甚至每天和成衣坊里那幾個有心沒肺的女弟子們爭風吃醋……
  確實,林子也開始隔三差五地出入成衣坊了,甚至就一些面料的質量,以及縮水、褪色等技術處理方面的問題請教于丈夫。四喜很有種沾沾自喜的感覺。林子是個懂事的女人,在外人面前給足了丈夫面子,然后,在一天晚上臨睡前,不動聲色地遞上一張草圖。四喜看了,大喜過望:“這是你設計的一款春秋裙?”
  “是。這是我爲自己設計的,就用你那種純棉的黑白格子布做,你看怎樣?”
  “好、好!”四喜看著圖紙,思忖著說:“這種古典式的風格,你穿上當然合適,但對于我們的大多數女顧客來說,效果就不怎麽樣了,關鍵是,她們不具備你這種氣質。”
  林子微笑,“這點小事能難住你了?”
  四喜恍然大悟,“可不是?把領口和前襟稍做改動,就能推向市場了!我說嘛,你不會只爲了自己穿件衣服,下這麽大功夫的!”四喜看著妻子的目光漸漸加重了感情的成份。
  “怎麽不會?人靠衣裝麽!”林子避開丈夫的目光故意去看別處。
  四喜湊近身來,伸手攬過林子的肩膀;林子伸手擋開他的臉說:“明天就去給我做。”
  “明天做,而且從頭到尾我都親自給你做。”
  “還有,我這一款,只此一件!”
  “那當然,就像你一樣,獨一無二!”
  林子抵不住丈夫深情的誘惑,微微歎息著閉上了眼睛……
  
  生活在林子的精心營造下,漸入佳境,至少在四喜眼里是再好不過了。生意上,因爲有了妻子智慧的加盟,可謂蒸蒸日上;夫妻感情也更趨和睦,曾經有過些微敏感的失意也煙消云散了;兒子又你健康聰明,四喜毫不懷疑,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林子的心靈之舟也駛過了激流漩渦,駛過了暗礁險灘,重歸平靜的港灣。
  林子忽然覺得自己成熟了,忽然就有了一種過來人的感覺,而那個一直糾纏在心中的死結也似乎就在這一刻松開了——
  如果一個人的名字可以溫暖一顆心的話,你盡管在心里保留並珍藏這個名字,但不要做脫離實際的幻想。誰都沒有錯,要錯,也是造物主錯了;而一個女人如果過了而立之年還不懂得克制自己的感情,那她的結局一定很可悲。
  于是林子以一種祭奠的心情回憶起那個二十年前給她的整個青春歲月刻下傷痛烙印的男孩,回憶起二十年后的兩次相遇,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
  ……我不奢望你給我你的手機號,但只要你願意,你隨時可以打我的手機,好嗎?
  好嗎?好嗎?
  林子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著那個爛熟于心的電話號碼,忽然間,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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