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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2-11 18:09:35

前言:

陸芳遠外貌俊美,行事正派,怎麼說也算是正道人士,
但,世間多的是道貌岸然之人,他恰是其中一個。
他起了噁心,想要害那個剛認識的小姑娘樊香實,
因為她是他目前所能遇見、各方條件最好的「藥器」,
更因她爹娘俱亡,死活就她一個,不會有誰為她出頭。
她發抖的模樣落進他眼裡,倔強中透著可憐,惹人心疼,
他是心疼她啊,小小年紀要和這天地掙一口氣確實不易,
既是如此,倒不如把她弄到他身邊來,供他好好利用。
害怕孤獨的人,只要施捨點溫情,便足令對方死心塌地,
他知道她渴求什麼,也給得起,只要她順他的意過活……


第1章(1)

  亂雲橫渡

  北冥十六峰。

  初秋,灰青青的天際飄落點點雪花。

  裹著藏青色披風的年輕男子扯住韁繩,穩住胯下駿馬。

  他擡手抹了抹墨睫上的細雪,俊目微瞇,看到不遠處那縷裊裊而升的炊煙,順著炊煙往下看,那是一處極樸拙的荒野土屋。

  「菱歌,今晚天寒,不趕著回『松濤居』了,跟小屋主人借宿一宿可好?」

  年輕男子回頭跟落後自己約有半個馬身的姑娘問了聲,後者全身包在白茸茸的狐裘裡,頭上罩著暖呼呼的兜帽,她同樣跨騎大馬,但韁繩卻被拉得長長的,落在男子掌握裡。

  聽到男子語氣溫柔,幾乎是刻意討好了,白狐裘姑娘卻應也不應半聲,俏麗臉蛋凝作冰霜,桃花唇瓣抿成一線,美眸瞥向旁邊,偏不瞧他。

  年輕男子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拉著她的馬,腳跟一夾,再次策動自個兒胯下的馬匹,雙騎往雪坡上的土屋邁進。

  那屋子呈不太規則的矩形,屋頂積著厚厚白雪,約有半臂厚,掩盡原有的樣貌,外牆則黑壓壓一片,那是用當地特產的黑泥和過乾草灰,裡三層、外三層地塗裹,此地屋舍都是這麼蓋的,將牆面一層層裹得嚴嚴實實,用以防風阻寒。

  小屋外有兩座墳並排在一塊兒。

  策馬經過那兩座墳頭時,年輕男子朝兩塊立在墳前充當墓碑、刻著略歪斜字跡的木頭不經心地瞥了眼。

  來到屋前,他翻身下馬,走近小屋舉袖才要叩門,厚重木門忽地「咿呀」了聲,主人家已先他半招將門打開,露出勉強能容人側身的一小道縫。

  門一啟,霎時間屋內暖意撲面而來,帶有淡淡松香。

  他目光垂下,不禁一怔。

  挨在門邊的小屋主人個兒小小,是個十一、二歲模樣的小丫頭,頭頂尚不及他胸口,烏亮髮絲下是張巴掌大的蜜色小臉,細眉溫馴,眼眸大而靈動,不甚出色的五官皆因那雙眸子一整個活泛起來。

  他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小姑娘眸光瞟向他身後,眨動兩下,忽地快語——

  「快進來吧!那位姊姊要凍壞了,屋裡生了火,很暖的。」

  小姑娘嗓音仍帶稚聲,嫩嫩的,又有點沙啞,好似許久不曾說話,一遇到說話機會,心裡頭歡喜,有點兒急,也有點兒興奮,連氣息都顯深濃,但神情倒是沈穩,彷彿在大雪天裡應付上門借宿的陌生客,那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那就打擾了。」男子又是一笑,拱拱手。

  這會兒換小姑娘家怔了怔。

  她臉皮突然熱呼起來,心口突突跳。

  長這麼大呀,見過的人就數眼前這一雙儷人長得最為好看,男的好看,女的更好看,但是眼前這位公子只要一笑,輕輕淡淡勾唇,就比什麼都要好看。唔……總之就是……好看啊……

  她將門扉拉得更開一些,挺身跨出,寒風立即掃上小身子,她也顧不上冷,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走回白裘姑娘身邊。

  男子仰首,帶笑地說了兩句。

  於是乎,那美姑娘冷冷朝她這方瞥上一眼,靜持了一小會兒,這才不太情願地翻身下馬。

  「哇啊——留神!」她張聲大喊。

  八成是受了凍,四肢發僵不好使喚,美姑娘突然從馬背上滾落,幸好年輕公子眼捷手快,順勢已將姑娘抱住。

  「公子先將這位姊姊送進屋內吧,我、我去安置馬匹!」不等對方回話,她正因適才的大叫而臉蛋發燙,遂拉著兩匹大馬往屋後鑽。

  見那抹小身影迅速閃到屋子後頭,年輕公子暗暗挑眉,已到舌端的話陡地一滯……老實說,他不太習慣「聽命行事」,但小姑娘家倒似挺慣於替旁人安排。他暗笑了笑。

  沒再多說,也無須再說,他將懷裡人穩穩橫抱,用肩頭頂開木門,終於進到溫暖的屋內。

  屋裡沒作什麼隔間,一眼即可覽盡。

  只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倘若由左往右來看,先是竈房,竈旁擺著簡陋的飯桌和椅凳,再來是個勉強算是小廳的地方,而最右邊則是一座靠牆的土炕,那座炕造得頗大,躺上三、四個成人也不嫌擠。

  此時炕底燒了火,暖呼呼的,原來方才在外頭瞧見的白煙並非炊煙,而是燒炕所起的煙縷,他遂將懷裡的人放落在炕頭上。

  「這兒雖簡樸,但收拾得挺乾淨。菱歌你聞聞,小姑娘燒的是哪種松木?紅松?落葉松?還是魚鱗松?氣味頗清香呢,你——」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名喚「菱歌」的姑娘沒露半點好臉色,此時眉眸更是含霜帶雪,她語氣凜厲,深含指責。「你想害人是嗎?你見那小姑娘獨居在這兒,死活就她一個,不會有誰為她出頭,所以起噁心了,是嗎?」

  年輕男子仍笑笑的,也不駁話。

  他大掌安撫般碰了碰她的頰,跟著替她揭開兜帽,解下白狐裘,接著才替自己卸下厚重披風。

  「我不要回『松濤居』,我要離開北冥十六峰!你……你追來幹什麼?我讓你追來了嗎?我就這條破命、爛命、賤命,我認了還不行嗎?」女子氣苦掉淚。

  「傻話!」他輕斥了聲,擁她入懷。

  「我哪兒傻?哪兒傻了?!你動什麼惡念,我知道的……你比我還傻!我今年都十七了,你不能總拿我當孩子管!」

  「還說不是孩子?若真懂事,就不該想著離開的事……唉,還哭得兩眼汪汪。」

  他憐惜語氣把懷裡人的眼淚惹得一發不可收拾。

  木門此時發出極輕一響。

  有人晃進來了。

  他身軀未動,目光淡淡朝進屋的那人挪移過去。

  那小姑娘有些無措地站在門邊,搓著兩隻凍紅的小手,表情靦腆,頰面兩坨紅暈不知是被外頭的寒風掃襲所致,抑或是因撞見屋裡男女相擁在一塊兒,這才羞紅了臉。

  眼前這一幕……當真好看……

  唉,怎能這麼、這麼好看啊……

  樊香實烏亮眸子瞠得圓滾滾,捨不得眨。

  年輕公子立在她的土炕前,將坐在炕上直掉淚的美姑娘摟住,一隻大手慢騰騰、來來回回撫著姑娘家的長髮和背脊。

  曾經也有人會在她掉淚時摟著她安慰,溫暖的氣味、溫暖的胸懷……她想起爹,心頭發熱,沒來由嗆上一口酸氣,惹得鼻酸眼也酸。

  她想拔開眼不去看,兩腳卻給釘在原地似的,然後,她瞧見年輕公子溫淺一笑,衝著她笑,那抹笑也靦靦腆腆,還朝她眨眨眼,像似請她多包涵……

  這會子,她臉蛋還不熱得燒紅?

  回過神來,她胡亂揮手兼搖頭,表示不介意。

  想請他們自便,只是屋裡就這麼點大,她要避都不知避哪兒好,轉身正打算溜到外頭,還沒來得及開門,已聽年輕公子在她身後徐慢道——

  「菱歌別哭,瞧,小姑娘笑話你了。」

  「我沒有!」往外溜的小身子陡然頓住,車轉回身,小腦袋瓜搖得更賣力。

  美姑娘終於察覺到屋裡有其它人,驀地直起身軀離開男子懷抱,猶含水氣的麗眸匆匆瞥她一眼後隨即調開。

  美人的那一眼一晃而過,樊香實不及看清,只覺對方掛淚的側顏楚楚動人,儘管冷冰冰不好親近,卻很惹人心疼。

  「我、我沒有笑話誰……」她抓抓耳朵,小聲再辯。

  聞言,年輕公子清朗笑開,他正面轉向她,有禮地拱拱手,道:「在下姓陸,陸芳遠。這位是在下的師妹,姓殷。我師兄妹二人長居北冥十六峰,是『松濤居』的人,因今晚不及趕回居處,這才冒昧打攪,多謝小姑娘行此方便,收留我二人過夜。」

  「很方便、方便得很啊……我、我知道公子是誰,我見過的。」

  陸芳遠眉峰略動。「我們見過?」

  「半年前,北冥十六峰的狼群跑下山,幾處山谷裡的小村遭狼群攻擊,很慘的,那時『松濤居』派了十多名好漢來援手……公子當時也在,還設陷阱誘捕了不少狼只。」說著,她害羞一笑,這次改抓抓額上劉海。

  「原來如此。」陸芳遠點點頭,柔聲問:「還未請教尊姓芳名?」

  「我叫樊香實!」她大聲報上姓名,眸子彎彎的。「算不上什麼芳名啦,但我爹說,我這名字叫『香得實在』!」

  陸芳遠怔了怔,不禁笑出。

  「好啊,你叫『香得實在』,我叫『香氣遠播』,很是緣分。」

  樊香實眼珠一轉,意會過來了,也跟著咧嘴笑。

  只是上門的這一雙貴客,公子很和善,美姑娘很冷若冰霜,公子與她笑談之際,美姑娘根本懶得多瞧她一眼,僅抿唇靜坐,極不開懷似的。

  這樣的美人兒如珠如玉如寶,生出來就是受人呵疼的,見她蛾眉不展,誰瞧了都要心疼。

  樊香實深吸口氣,趕緊討好地揚聲:「這屋裡、屋外我天天打掃整理,很乾淨的,公子和姑娘盡可放心待下,只是小了些,得委屈你們將就將就……對了,那兩匹大馬,我讓牠們窩在屋後小穀倉裡,那穀倉與竈爐只隔一面牆,竈火一起,整面牆就暖了,不會挨凍的……啊,我來煮茶吧!櫃裡還有些茶葉,先喝杯熱茶暖暖身,晚些咱們吃山菜豆腐片肉鍋!呵呵,牛嬸那天才讓小牛哥走了大半時辰的路,送來好幾顆鮮白菜,我還擔心吃不完,這下子倒派上用場嘍!對了,還可以烤些青梗餅和山薯……」

  小姑娘喃喃說個不停,邊說邊動,忙著翻箱倒櫃找茶葉,忙著燒水煮茶,忙著找出最好、最乾淨的茶杯,穿著襖衣的身影像只忙著採蜜的小蜂,在屋裡東轉西轉。

  她頰紅紅,眼眸湛光,有客到來,她是真歡喜,歡喜到沒能察覺那雙男女此時暗暗交會的眼神。

  陸芳遠嘴角噙笑,目光淡淡從那抹忙碌小身影上收回。

  他俊顏微側,迎上師妹那雙水眸,那眸底隱含責難和探究,對他又惱又恨又莫可奈何一般。

  他渾不在意,只輕輕又笑。

  *

  小屋的主人很能幹,年歲雖小,還是個小女兒家,但似乎什麼事都難不倒她。

  準備過冬的主要糧食全放進大缸中凍起來,如豆腐、年糕、豆包、青梗餅等等,可隨吃隨取。幾顆大白菜埋在雪層底下,能長保鮮甜與水分。連肉類也是,當初是邊沾水邊冰凍,吃的時候僅需敲掉外層的冰,裡邊的肉依然新鮮如初,毫無風乾變質之相……托小姑娘之福,上門叨擾之人有碗熱騰騰的山菜鮮肉湯暖胃兼暖身。

  用完飯,樊香實將一壺在炕孔上燒熱的水倒進木盆裡,盆中有幾把細雪,熱水一注入,雪立即融化,她蹲在屋外,就著一盆子溫水洗滌碗筷。

  天色早已暗下,雪地卻映薄光。

  地上一抹拉長的影子無聲靠近,靜靜吞沒她的小身子,她覷見了,於是慢吞吞揚睫,衝著那俊雅公子笑了笑。

  「殷姑娘睡下了嗎?」

  「嗯。」陸芳遠頷首,面容沈靜。

  「那就好。」她籲出口氣。「我瞧她吃得好少,神情懨懨的,如能好好睡上一覺,應該會好些。」

  「是啊。」仍點點頭。

  「她是病了嗎?」這話很隨興問出,一出口,樊香實就有些後悔。

  她不是愛探人隱私,而是這兒總她一個,離得最近的鄰居是牛嬸和大牛、小牛哥他們,那也得走上大半時辰的路才能到,入夜之後,真只剩她獨自窩著,以往還有爹相依為命,爹不在了,還能有誰?

  今晚寒夜客來,屋裡添了幾分人氣,更何況來的人還是……還是……唉,她一顆心跳騰歡喜,話未免就多了啊!

  「師妹沒病,只是身骨天生弱了些,易感倦乏。」他聲音不疾不徐,似沒留意到她的窘態。「今日她幾是在馬背上待了一整天,這時節也才秋初,外頭竟已天寒地凍,她自然累極,等睡足了,或者胃口就能轉好。」

  明明天生體弱,怎麼還在大冷天裡往外跑?嗯……為什麼呢?

  她好想問,但忍下了。

  碗筷已洗滌乾淨,她起身將用過的水倒掉,看著沈沈的天際,道:「這陣子的天候確實好古怪啊!我爹說過,咱們這兒的山峰常是一時有四季,同個時候,山谷可能是夏天,溪水潺潺,綠葉茂密;一往上爬,能瞧見山坡百花盛開,彩蝶亂舞,野蜂忙著採蜜;若過了山腰,又是不一樣的風景,那兒風大,能把滿林子樹葉全掃落;再往峰頂上去,就全是萬年雪。總之是春夏秋冬,一口氣全包含了。」

  「一時有四季啊……然,現如今無論山谷或峰頂全被大雪覆蓋,誠如你所說,天候確實古怪。」他淡淡道,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看向天際的側顏。

  「是啊是啊,公子也這麼認為,那就不是我多想了。你瞧——」她突然舉起一臂,遙指天際。「公子瞧見了嗎?」

第1章(2)

  他順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遠天處,一團巨大黑雲盤踞。

  天幕暗沈略帶幽藍,那團巨雲則成真玄之色,以旋風騰躍之姿懸浮於穹蒼上,如漩渦生於天際,要將十六雪峰盡數吸吞般。

  「亂雲橫渡……」她輕聲一歎,眉兒有些擰了。「那時也是這樣的。」

  「那時?」

  「大半年前,狼群無端端衝下山的那時。」她看向他,眉間憂色仍在,嘴角卻揚了揚。「那陣子,天際也常是橫著一大塊黑雲,古古怪怪的,阿爹就說,要出事的……」她咬咬唇,眸光斂下。「……果真應了爹所說,真出大事,那群狼少說有上百頭,也不曉得怎麼聚在一塊兒,真應了爹說的呀……」

  他走近,影子罩住小姑娘身子。

  見她低頭不語了,他舉掌輕覆她頭頂心。

  「你爹呢?你話裡三句不離他,怎地不見樊大叔?」

  她頭頂發燙,心口發燙,全身皆燙,只因他輕輕、輕輕的一覆。

  呼息聲過濃,她勉力克制著。

  熱力往眼眶裡送,她用力眨眸再眨眸,眨退那股熱浪……原來,還是太軟弱,以為獨自一個也能過活,哪知別人小小送暖,她就快支持不住,尤其是面前這位公子,隨便一出手便能誘發什麼,她真想撲進他懷裡,想圈抱他的腰好好哭一場,想跟他說好多、好多話……

  內心翻騰到最後,她擡起小臉,指著不遠處的兩座墳靜靜道:「……我爹半年前過世了,墳頭在那兒,就埋在我娘親墳邊。」

  是他之前瞧見的兩座墳。一座已舊,另一座較為新些。

  半年前嗎?他靜默了會兒,收回復在她發心的手,嗓音溫柔略啞,問:「樊大叔的死,跟那時狼群闖下山有關,是嗎?」

  小小腦袋瓜一擡,卻不看他,那眸光平放在他胸前,翹長睫毛如同小扇,密密濃濃。「嗯……」低應一聲,她點點頭。

  夜風來回穿梭,冷颼颼的,她像似打了個寒顫。

  她發抖的模樣落進他眼裡,倔強中卻透股可憐勁兒,說實話,頗惹人心疼。

  他是心疼她,小小年紀,小小身子骨和小小的力氣,要和這天地掙一口氣確實不易,她越是犯強,往後要面對的難關怕是只會多不會少,既知如此,倒不如就跟了他。

  跟在他身旁,衣食無缺,他願養她,只要……她乖乖順從他的意思過活。

  「你雙親皆已亡故,這世間,僅剩你孤身一個。」

  那聲音聽起來宛若歎息,像在可憐她……樊香實驀地深吸口氣,擡頭挺胸,咧嘴掛上大大笑容。

  「是啊,沒爹沒娘、沒兄弟沒姊妹,就我一個了。」

  原想裝灑脫混過去,哪知一襲寒風當頭掃來,擡頭挺胸頓時變成縮頸抱臂,她挲挲雙手,扭著鼻頭忽然打出一個小噴嚏。

  「……唔,好冷啊,公子快進屋、快進屋,別凍著嘍!我再到小穀倉那兒巡一眼,穀倉裡圈了一個小角落養雞呢,大公雞、大母雞,好幾隻小雞仔,還有公子那兩匹大馬,都不能挨凍啊!」

  丟下話,她畏冷般縮著頸子跑開。

  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直到小身影消失在屋牆另一邊。

  負手靜佇,屋前雪地上的頎長身軀像座雕像,他俊龐面無表情,黑墨墨的瞳眸如探不出底端的深潭,冷然不具光采,盡掩心思……

  *

  一刻鐘後。

  樊香實剛替一窩雞鋪好厚厚一層乾草,外頭傳來馬蹄雜沓聲。

  她急忙跑出小穀倉,一瞧,眼前景象讓她陡地頓住腳步,怔在原地。

  小屋前來了十多騎人馬和一輛馬車,為首的是一位蓄著短胡的中年漢子。

  那人翻身下馬,大步走向長身而立的陸芳遠面前,厚嗓持平,道:「公子,我把咱們的人手全召回了,半數以上已遣他們先回『松濤居』,另外拉來一輛馬車,是替小姐準備的。」

  「和叔是看到我沿途留下的記號,才尋到此處?」陸芳遠淡淡問。

  「是。全因看見公子所作的記號,才知小姐已被公子找著,但雪勢時大時小,公子留下的記號有些被掩住,因此多費了些時候才趕到,請公子原諒。」

  「無妨。」陸芳遠笑了笑,面龐忽地一側,朝她看來。「幸好有這位小姑娘仗義相助,給我和菱歌做了頓熱食,還把暖炕讓出來。」

  瞬間,眾人目光齊齊會聚過來,連十來雙大馬眼也一同瞪過來一般,樊香實雙眸瞠圓,臉一紅,不由得小退半步。

  被喚作「和叔」的中年漢子精目炯炯,望著她正欲說話,此時,屋門讓人從裡邊打了開,美人身披白狐裘倚門而立。

  「和叔,原來……你們也來了……」

  殷菱歌幽喃一聲,隨即抿唇不語。

  她剛從暖炕上爬起,雖自個兒裹上白狐裘,這一開門吹了風,眨眼間玉臉又凍白,不禁輕咳起來。

  陸芳遠旋身去到她身邊,托著她的肘,一掌拍撫她的背。「瞧,自個兒都照顧不好,真放你離開,走得出北冥十六峰嗎?」

  和叔緊接著道:「小姐,公子已在域外拿到那味珍藥,他一回到北冥,聽到小姐離家出走,馬不停蹄又奔出來尋您,都好幾夜沒交睫睡下……您就隨咱們回去吧?」

  殷菱歌不說話,僅是白著小臉,淡擰眉心,偎在師哥懷裡。

  陸芳遠將她打橫抱起。

  此時,和叔一個手勢,拖在後頭的那輛馬車便被拉到前面來。

  一名手下幫忙撩開保暖的厚布車簾,陸芳遠將人直接送進車內,讓師妹躺在毛茸茸的毯子上,再替她蓋好羽被,確保她從頭到腳都溫溫暖暖,不受丁點風寒。

  安置好一切之後,他撫了撫她的雪額,柔聲道:「好好歇著,等你醒時,咱們也都回『松濤居』了。」

  殷菱歌軟弱無力地低應了聲,透過眼縫兒覷見他要退出,她倏地瞠開眸子,一手揪住他的袖。「師哥……」

  「嗯?」

  「別打那小姑娘的主意。」

  兩雙各有風情的眼眸定定交會,陸芳遠徐慢地眨動雙目,嘴角一勾。

  「好。我不打她主意。」

  「真的?」美臉仍有不安。

  「當然。」他頷首。「她待咱們好,我也待她好便是。」

  待她好……他知道樊家小姑娘渴求些什麼。

  害怕孤獨的人兒,只要施捨一點點溫情,便足以令對方死心塌地,永遠追隨,她想要的,他自信能給得起,即便是裝出來,他也能扮個十足十。

  他會待那無父無母的小姑娘好的。

  然而啊,若要待她好,自然得把她弄到身邊啊……

  樊香實拖著腳步慢吞吞晃回屋子裡。

  好……好溫暖哪……

  她怕美姑娘禁不住凍寒,所以把炕床燒得火熱,此時從外頭回到屋內,熱呼呼的氣驀地包圍過來,她凍冷的白頰突感一陣麻,皆因冷熱交替太過急速之因。

  有些恍惚地坐上炕頭,她低頭望著掂在手裡的一袋金子,鼓鼓的一小袋,是那位和叔方才離去之前硬塞給她的……

  和叔說,這是謝禮,謝謝她行了方便,照顧他們家的一雙主子。

  是說,她要金子幹什麼?

  住在這兒,她有屋有炕、有水有糧,過冬的準備全做足了,還留有好幾大把種籽,就等著春天來臨時,在爹爹留給她的坡地梯田里播種,真要送她謝禮,還不如找一大坨爛泥送她。這時節啊,泥土全壓在雪地下凍得硬邦邦,掘都掘不了,爛泥多好,軟烘烘又稠呼呼,養分飽滿,種籽一落爛泥裡,準能萌出漂亮小芽,而金子……能幹麼?

  唔……唉,不想了不想了!

  「樊香實,睡覺!」

  深吸一口氣,她將金子拋到炕邊角落,倒頭欲睡。

  可是小腦袋瓜才沾了枕,似思及何事,整個人復又跳起。

  「啊!那、那兩匹馬!」

  窩在她小穀倉裡的兩匹駿馬被主人遺忘了!

  呃,不只馬匹啊,還有男子的藏青色披風,此時仍隨意掛在椅背上。

  她爬下暖炕,沒多想,憑直覺已將男子款式的披風拖過來抱在懷裡。

  一抹冷香由披風中散遊而出,似有若無地盈入鼻間,這香氣不似姑娘家的那些胭脂水粉和花草熏香,而是更淡薄的氣味,冷淡時像一捧清雪,若能透出些許暖色,則如一杯澄湯暖手的好茶。

  她偷偷摸摸把臉埋在披風裡,屋內明明只她一個,也不知怕誰瞧見。

  披風的主人離開時,原以為他會轉回來跟她說幾句道別的話,可是沒有,他將美姑娘抱進馬車內安頓好了之後,隨即跨上手下為他準備的馬匹,在一群人馬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其實也沒啥好惆悵,不就沒說著話而已嗎?

  在那位公子爺眼裡,她樊香實僅是個萍水相逢的小丫頭片子,還能有什麼?

  唔……只是那兩匹大馬可讓她頭疼了,牠們胃口奇大,她根本養不起。過冬的糧食算得上充足,但若加上兩匹駿馬來分食,那就勉強了,得想辦法把馬送還啊……

  至於他的藏青色披風……嗯……不想還,可以嗎?但為什麼不想還?怎能扣住人家的東西不還?

  隆隆——轟隆隆——

  她腦袋瓜還想著該拿披風怎麼辦,尚未理出頭緒,屋外卻傳來不尋常的聲響。

  是「松濤居」的人馬去而復返?!

  怕被窺看出什麼似的,她臉蛋爆紅,連忙丟開披風。

  隆隆——轟轟——轟轟轟——

  聲音由遠而近,地面震動,如萬馬奔騰!

  不對勁啊!

  她急急衝出小屋,用來綁頭髮的細布條整個鬆脫了,她及腰的髮絲被突如其來的狂風大雪打得亂揚。

  大口、大口喘息,她抓開掩住視線的飛發,瞇眸一看——

  結結實實倒抽一口寒氣。

  確實是……萬馬奔騰……雪塊滾落之速快得不可思議,像上萬匹白馬齊齊從高處衝落,往小屋的所在處衝來!

  大雪崩!

  細瞇的眸子陡地瞠圓,她車轉回身,拔腿往小穀倉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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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2-11 18:11:17

第2章(1)

  風勁驟變!

  風的來向與去向紊亂難測,忽成無形漩渦,在地表上張狂轉動。

  陸芳遠驀地勒緊韁繩,座下駿馬仍噪動不安地踢踏前蹄。

  要出事了……

  這念頭剛一晃過,己察覺到地動,地脈同氣連枝、聲氣相捅的北冥十六峰竟隱隱震動。

  「公子,怎麼了?」不知誰問了他一句。

  他內力深厚,五感所應自是較旁人強了十倍、百倍,依憑直覺回首,那古怪感越來直重……真要出事了!

  「和叔,帶著大夥兒避開!護好馬車,別跟來!」

  「公子?」

  他扯動韁繩,將坐騎調頭,隨即策馬飛馳。

  才一回奔,遠到的高峰雪塊開始坍落,一塊接連一塊,伴隨震天裂地的施響,雪塊滾成團,越滾越大,形成驚人的量,滾落的方向直直朝那座小屋而去!

  能不能救到那個「香得實在」的小姑娘,他沒有把握。

  但……他極想、極想救到她。

  她是他目前所能遇見、各方面條住最好的「藥器」,爹娘俱亡,隻身一人,無所牽掛,最最要緊的是,她年歲又輕……當然,現下的她還不是他所要的模樣,但,要是能把她弄到他身邊,以他如今已得手之物,絕對能在她身上養出最好的藥引子。

  可遇不可求啊……失掉她這一個,何時才能再遇另一個?

  他策馬奔馳,當胯下畜牲開始因驚懼而收蹄時,他棄馬,全力施展輕身功夫。

  雪團滾落之速越來越快,愈衝到底下,所挾帶的雪量愈益驚人!

  他看到崩雪瞬間吞噬掉那間小屋,看到樊香實歪著小身子伏在狂奔的馬背上,死命抱住馬頸逃命……馬匹受到巨大驚嚇,她又沒上鞍子、沒套韁繩,再這麼下去她沒遭雪活埋,也要被狠狠用下馬背摔死。

  果不其然——

  樊香實真覺自個兒小命要沒了,她細臂太瘦圈不緊馬頸,兩腿也夾不牢飛疾震動的馬肚,大馬突然一個飛躍,把她用脫出去。

  她閉眼驚喘,憑本能抱住腦袋瓜。

  只是在下一瞬,她人沒著地,飛在半空時便被托住。

  彷彿是撲講一團厚厚棉絮當中,托合她身子的那股力全是柔勁,軟呼呼的,卸下所有衝撞,她腦袋瓜胡思亂想,不知道為何在這瞬間想起美姑娘身上那件毛茸茸的白狐裘……裹著那件狐裘大概跟她現下一樣吧,都這麼暖……

  「抱緊,別怕。」

  那聲音貼耳叮嚀,清清淡淡。

  啊!這人……她認出是誰了!

  揚首欲看,眸子走及瞠開,後腦勺已被穩穩按住。

  她的臉被壓貼在男人懷裡。

  她聽話地抱緊他的腰,盡可能摟緊,因為崩雪追上他們了,無到可躲!

  男人護她滾倒在地,他們不停、不停、不停翻滾,數不清滾了多遠距離,直到隆隆聲響止息,直到她發脹的耳鼓終子捕捉到心音,那強而有力的跳動聲此起彼落,怦怦咚咚,她的,還有他的……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個兒還活著,小小身子被緊緊摟住,她的兩條細臂亦緊緊回摟對方腰身。

  光,似有若無。

  她睜眼想用力看清,男子徐雅聲嗓在她頭頂上響起——

  「摔傷了嗎?有沒有哪裡覺得疼?」

  「沒……沒、沒……」

  她神智仍清楚,舌頭卻不太靈光,急著答話,答得結結巴巴,不成章法。

  「……沒……沒傷……陸公子……我……我沒傷……」

  「嚇著了吧?」絕對帶驚嚇了。陸芳遠撫撫她單薄的背脊。

  他安撫的舉措自然而然,不具備什麼特別意思的,畢竟這樣的動作他曾對師妹殷菱歌做過千百次,此時做來僅是依憑本能順手而為。

  但是啊但是,樊香實可不這麼覺得……她揪著他的衣,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些,那是因為一顆小心肝抖得無比激劇,血液沸騰,熱氣一波波上衝,騰出皮膚。

  她又想起爹親了。

  娘去得早,她對娘親的記憶不深,但是爹……她的阿爹啊,帶著她過活,與她相依為命,她總愛動不動賴進爹的懷裡,巴著不放,爹的手又厚又大,拍著她的頭,撫著她的發、她的背,說些逗她開懷歡笑的話……她喜歡那樣笑開,大咧咧、清鈴鈴地笑,那時的她,無憂亦無慮,人世間的生離死別沒那麼深刻,還沒鏤刻在她心版上……

  「……你、你怎會折回?」她困難地咽嚥唾津。「是回來取那住披風嗎?」

  他沒答話,在透出冰藍冷意的幽暗中,她感覺他似乎往袖底摸些什麼。

  驀然間,週遭變亮。

  她一時間怔住,定定瞪著他捏在指間的一塊小稜石。

  光是從稜石石心裡發出的,那色澤跟雪地裡的月光很像。

  她的眸線從稜石慢吞吞移向在咫尺的那張臉,他眼神溫和,嘴角淡淡往上。

  「我們被雪埋在底下了。」他說。

  這明明是件糟糕頂的事,兩人所到之處至多僅能容他們平躺,此時上下左右、從頭頂到足尖皆是冰雪,但他卻用閒聊般口吻說著眼前危勢,樊香實聽著幾乎想回他一抹笑。

  「公子怎地析回來了……」不像問話,而是迷惑低喃,她眸子一瞬也不瞬。

  他將稜石塞進她手裡。「拿好,別弄丟。」

  她聽話抓緊,一收攏五指,發現光源亦被遮掩,只得鬆鬆虛握著。

  藉著薄光,他雙掌開始往上摸索,以指端不斷試探冰雪的硬度。

  「那件藏青色披風是我最喜愛的一住,我折回,自然是為了它。還有那兩匹駿馬,都是珍貴的北冥品種,花了好些心力才馴服,落在你那兒多可惜,當然得把它們帶回去。」

  樊香實微微瞠圓雙眸。

  她眸子生得已夠圓乎了,此時再微瞠,更顯得烏溜溜,生動得很。

  他這是說話蒙她呢!

  他是北冥「松濤居」的主子,名號大到如她這種平凡小丫頭都聽聞過,要回頭取一住披風、拉走兩匹馬,難道還需要他親自走這一趟嗎?他底下那批人手養來幹麼用的?又不是擺設!

  雪崩完全往她小屋所在處衝來,按理,當時「松濤居」的馬隊應已在幾里之外,如今他卻跟她困在這兒,他……他是專程回頭救她,卻故意那麼說,不要她承什麼情嗎?

  足尖泛寒,凍得她瑟瑟發顫,胸口裡倒是灌滿暖意。

  她瞅著他俊美溫潤的側顏,試過幾回才擠出話——

  「真如我阿爹說的那樣……亂雲橫渡,定有亂象……我、我早該提防。」一頓,想了想,又歎道:「可是……唉,頭疼啊,真要提防,也不知從哪兒著手。」

  豈料,他竟低低笑出。

  沒分神瞧她,他指端繼續在雪層上試探,忽而問:「你爹都怎麼喚你?叫你丫頭?樊妞兒?還是直接喊名宇?」

  她愣住,小嘴略啟,被他側目瞥了一眼之後才回過神。

  「答不出來嗎?」他淡聲問,似乎對冰雪上的某個點上了心,一直反覆碰觸。

  「阿實……」她聲如蚊蚋。

  「什麼?」

  「阿實。我爹喊我……阿實。」

  聞言,他手邊的動作頓了頓,目光仍直視雪層,嘴角輕漫軟意。「阿實嗎?這小名挺好。」略頓,舒朗眉峰忽而一蹙。「還有……阿實似乎不太會騎馬,你爹沒教過你嗎?」

  她想搖頭,稍一動,兩邊額穴陣陣抽痛,腦子裡盡發脹。後腦勺和頸背全貼著雪地,不凍才怪。

  強忍著,盡力把話說清楚。「我家……養不起馬的,我……我不會騎馬,這理所當然啊……」深吸一口氣。「雪團滾下來時,我跑回小穀倉,那窩子雞沒法子救了,但是馬……我放掉一匹,騎走另一匹。我也知道騎不好,可是……撲在馬背上逃命,總比靠雙腿跑來得快吧……只要有一線活命機會,總得努力活下去……」

  說到後面,她齒關顫抖。

  陷在雪層底下,她發濕、臉濕、四肢都快凍僵,身上禦寒的厚襖衣早在上炕前就已脫下,衣物如此單薄,又無內力護體,任憑身子骨再強壯,也無法久撐。

  「……努力活下去嗎?」他低聲重複她的話尾,似含深意。「若能活命,你想要什麼?」

  「什、什麼……是什麼……」她沒聽清楚他的問話,只覺得冷,寒氣透進膚孔,滲筋入骨,虛握稜石的五指都凍僵,曲著,幾難伸直。

  身邊男子從袖中又掏出東西,她勉強定神,見他手裡竟多出一根約莫半臂長、比孩重小指再細一些的粗圓鋼針,整根針通體泛亮,頭尖尾鈍,該是純鋼打造之物。

  她臉色蒼白,臉膚都被凍透,膚下細小血脈全浮青了,差不多就剩眼珠子還能溜轉。她定定看他,很費勁地喘息。

  「公子陪……陪我在這兒躺、躺著,怎麼……怎麼可以?」

  她的「躺」有「沒命」的隱喻,他曉得,卻笑道:「我陪你躺會兒,你陪我說說話,那也很好。」忽地,他將鋼針針頭刺進上面某個點,那是方纔他再三確認過,認為最適合下手的地方。

  「你在做、做什麼?」

  「如你說的那樣,不是嗎?只要有活命機會,總得努力活下去。我在求一線生機。」答話間,他掌力對準鈍圓針尾利落出擊,只聞「唰颯」一響,鋼針衝破冰雪,被他的寸勁往上疾送。

  然後,他淡淡又道:「和叔他們來找尋,若看到那根鋼針就會知道我被埋在此到。他們找得到我,自然就找得到你。」

  這一刻,樊香實小腦袋瓜裡倒是生出許多事想問。

  她想問,他怎能確定那根鋼針最終能突破雪層?

  又想問,即便那根針夠爭氣,真衝出去了,卻沒被「松濤居」的人找著,不也功虧一簣?

  還想問,他回頭救她,把美姑娘擱下了,怎麼能安心?

  她還要問……問……

  「你又從袖是掏……掏什麼出來?」見他左掏、右掏,先是一塊發光稜石,再來是根亮晃晃的鋼針,此時竟覷見他三度從袖底摸出一小匣子。「唉……你怎麼有辦法藏那麼多玩意兒……」

  他像似教她逗笑。

  側目瞧她時,他眼睛彎彎如拱橋,閃著清輝,讓她想起看天山谷裡的桃花,風一來,滿枝椏的粉色笑呵呵般顫動。

  「沒有了,袖底只剩這小匣子,再沒藏其他東西。」答得頗認真。

  「嗯……」她想問匣子裡有什麼,一陣寒氣猛地從脊樑骨竄上腦門,冷得刺骨,她兩排牙齒打架打得厲害,嗓聲零碎,沒能擠出話。

  「阿實……」

  好冷……好冷……

  頭昏昏,好想睡,她眼皮越來越沈……

  「阿實……」

  睡了好嗎?能睡著就不覺冷,所以就這麼睡了,好嗎……

  可,誰在喊她呢?是誰……

  「阿實!」

  她神魂一凜,陡地掀開雙眸。

  男人面龐清俊無端,她認得眼前這張臉,陸芳遠……他長得真好看呢,從沒想過有一天能偎在他身旁,挨得這麼親密,近近與他臉對臉、眼對眼,她像在他幽深目底瞧見自個兒的臉了……

  「阿實,我知道你冷,知道你眼皮沈沈,想睡……」迷聲音也這麼悅耳,真像吟歌呢,如果哪天他真唱起歌,該會有多好聽?

  「要睡也行,可是得把匣子是的東西吃完,吃過了再睡,好不好?」

  他輕輕撫摸她的冰頰,好暖、好暖的指腹刷過她眉睫之間。

  之前睜開的眼皮又不爭氣垂下,兩隻眼僅成細縫兒,她眼前迷迷濛濛,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碰觸她,彷彿她還很小、很脆弱,跟一隻細毛沒長齊的小雛鳥差不多。

  迷濛迷惑間,見他把小匣子打開了。

  他取出一坨約坐個掌心大的鮮紅之物,像塊血脂石,但表面有些凹凸不平,還有些她沒看懂的奇特紋路。

  「我探過你的手脈,那是小姑娘家初潮將至走至的脈象。」他歎了口氣,笑笑道:「你出現得實在太巧,好似我想什麼,下一刻便來什麼,這究竟算我運好,還是你運氣太差,菱歌要我別惹你,但眼下這勢態,咱們不知要在雪層底下窩多久,我若以真氣護你,氣有盡時,到得那時,只怕你我都得賠了性命……阿實……」他低柔喚她,桃花舞春風的俊目盈滿憐情。

  「這會子,不招惹你都不成,你很冷,冷得幾要失了知覺,我明白的。再這麼躺著不動,即便最後能救出,四肢也要凍壞了,但……別怕……」上薄下厚的美唇淡淡掀合,怎麼看怎麼動人。「阿實別怕,把這塊『血鹿胎』吃下,我再抱你睡會兒,也就沒事的,信我嗎?」

  她沒辦法把他的話全聽清楚。

  許多字音在她耳際飄蕩,有些聽進去了,有些遊離散沒,不能捉摸。

  不過她倒是清楚聽到他說,他要抱著她睡會兒,只要她吃下什麼東西。

  她身子抖得快散架,足端都要凍得沒感覺了,就盼能緊緊挨著他。

  一樣被埋在雪裡,他身上衣物也沒比她多到哪兒去,身軀卻還是暖的,不是她臉皮厚、不害臊,硬要緊挨他,實在是冷到受不住……他要抱著她睡,此時此刻,她最渴求的也不過如此。

  「吃吧。」他低柔勸哄,將那鮮紅之物掰下一小塊,送近她唇邊。

  她迷迷糊糊,神識幾要離體,不曉得自已有無張嘴,只覺口中忽而漫開一股微腥的甜味,唾液把那股味兒漸漸融合,順喉嚥下。

  那味兒剛流進喉中,她的口、喉、胸、肺立即生起微妙的暖熱,直至胃袋。

  「乖,再吃些,阿實,慢慢吃。」

  男人聲嗓隱隱藏魔,能勾人神魂的魔。

  她……她想討好他,她好聽話,她一直好乖,只有爹喊她「阿實」,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誰這樣喊她……

  男人極有耐性地餵食,而她也很努力把每小塊餵進口中的東西咽進肚裡,吞得越多,體內越熱,她漸漸感覺血液流動起來,流向手指、足尖。

  「阿實真乖。」她被一雙男性臂膀摟住。

  他的胸膛靠起來好舒服,她滿足般歎息,不知道自個兒像個討憐愛的娃兒,小臉不斷在男人胸前和頸窩處蹭動。

  然後大掌輕輕按住她亂晃的小腦袋瓜,他掌心對在她頭上的百會穴。

  「睡吧,什麼也別想,好好睡吧。」

  頭頂心熱烘烘,熱到微微泛麻,那股氣從頭直灌而下,好似每根髮絲都在冒火,被注入強大的生命力,她心口發燙,口鼻中噴出的氣都漫開團團白煙。

第2章(2)

  她略揚臉蛋,眼皮顫動,由下往上覷著,見他散亂著烏髮、兩道墨眉和長睫兒都沾著細雪,卻半點也不狼狽,兩頰還白裡透紅呢……她不禁要歎,怎有人能一直這樣好看,身處劣境也不改其顏?倘若他活到了七老八十,應該仍是好看的吧?

  「公子那時也……也好看……很好看哪……」

  陸芳遠以為她意識不清才胡亂呢喃,他笑笑,順著她的話不經心問:「那時是何時?」

  「……是……狼群,好多狼……它們餓極了,有陷阱,孩子掉進去……我爹……爹也掉進去,狼群就在底下……公子拉我爹上來,那時……是那時……」

  語音低微,而後靜止,她臉蛋一歪,抵著他頸窩昏睡過去了。

  陸芳遠收回放在她百會穴的掌,改而輕扣她的雙腕,探著——

  值得慶幸,她的脈象逐漸明朗,膚溫也已轉暖。

  終子,他垂下雙目,凝視小姑娘那張肉肉嫩嫩的娃兒臉。

  此際的她,墜進深幽幽的黑鄉中,沈睡的臉容脫不去稚幼,彷彿很無辜……不,不是彷彿,她原本就相當、相當無辜,無辜遇上他,無辜遭牽扯,無辜被餵食那塊他費盡千變萬苦才弄到手的千年『血鹿胎』……

  「原來當時那位大叔,身旁還跟著你這個小閨女兒。」

  他眼神晦暗難明,以衣袖拭去她髮絲和額面上的白雪和水氣。

  「你還能去哪裡?」他勾唇低問,並無須她作答。

  當他發現她原本鴉黑的髮絲在稜石清光下閃過似有若無的紫輝時,雙目瞇了瞇,笑弧略濃,一手貼撫她的嫩頰。

  他面龐有些複雜,柔聲再問:「阿實,除了『松濤居』,你還能去哪裡?」

  *

  她拚命跑向那座大土坑,她要去那裡。

  奮力邁開腳步,她跑得氣喘叮叮,跑得滿臉的汗,還有滿眼、滿腮的淚。

  土坑原本是獵戶們挖來設陷阱捕野豬用的,自從幾個小村子連續遭狼群騷擾,「松濤居」來了人馬接手佈防後,土坑在五天內便被挖得既深又寬,方圓百里內的老弱婦孺全被圈在一處保護,並被再三地反覆叮嚀,絕絕對對不能接近土坑,那是用來逮狼的。

  第一批數量驚人的狼群成功被誘進陷阱的這一天,他們卻告遠她,她家的爹也陷在土坑裡!

  怎會這樣?!

  「不就牛大娘家那個成天惹是生非的小子!牛叔一過世,誰還管得上他?也不知那小子怎麼摸到土坑邊,沒留神就被一頭往上死竄的餓狼給扯了下去,你爹一看,抓著把獵刀就往底下跳!」

  該死的小牛哥!一定是好奇心作祟,大人不要他鬧騰的事,他越要鬧!

  可惡!可惡!她這輩子再也不跟他說話!她只跟大牛哥要好,再也不理那只死小牛、臭小牛、爛小牛!

  有誰攔著不計她再靠近,然後跟那個跑去把消息知會她的村人吵起來。

  「你把樊家小丫頭帶來這兒幹麼?這不又添亂嗎!」

  「添哪門子亂?樊叔是她爹親,都出事了,還不讓人知道啊?!」

  她心臟咚咚跳,嚇死了,急死了,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她耳中嗡嗡亂響,鑽了個空子撒腳就跑。

  七手八腳爬上土坡,一時間腿發軟,伏在土坑邊上喘氣,沒人再來管她,也沒誰留意到她,大夥兒心神皆放在受困於坑中的一大一小身上。

  她撥開掉到眼前的髮絲,映入瞳中的景象計她險些昏過去。

  坑中狼只亂竄,爹臂彎裡挾著小牛哥,另一手執著獵刀疾揮。

  挨在坑邊的十多名壯丁紛紛朝坑內投石射箭,有兩人已合力放下粗麻繩。

  「樊大叔,上來啊!」

  「快!抓著繩子!咱們拉你上來!」沒辦法的,爹就一雙手,不能拋下小牛哥不管,另一手若擱下獵刀抓繩,那幾頭狼還不撲近了?

  她眼睜睜看著一頭餓狼撲到爹背後!

  狼將兩隻前足搭在他寬肩上,歪著頭,張嘴一咬,利齒深深咬進後頸。

  「別咬我爹!我砸死你們!砸死你們!」她又哭又喊,抓到石子就丟,也不知哪裡生出的膽量,小小身子拽著那條粗麻繩就想往底下溜。

  她的想法很直接,粗糙又單純,她想,爹騰不出手抓繩,那她有手,她可以一手抓繩,再一手將爹拽緊,如此一來,坑邊上的人就能把爹和小生哥全都拉上,只是她卻忘了,她手勁根本不足,力氣不夠,怎麼拉得住人?

  四周好亂,許多聲音叫喊交混。

  她兩隻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越來越嚴重,都聽不清楚旁人說話了。

  然後,就在她抓到麻繩,蹭著兩腳想往底下滑之時,有誰按住她的肩頭。

  她被一股氣勁往後掃,不禁連退好幾步,坑邊上一位與爹相熟的大叔趕忙扶住她。那人抓著她,扯聲嚷道——

  「香實丫頭,阿彌陀佛,老天保佑,有人救你爹來啦!你好好待著,別再添亂!那人是『松濤居』的公子主子,他一來就把你推過來,頭也沒回便往底下衝!他如今出手,肯定有辦法拉你爹上來的!瞧,在那兒——」

  她看到躍入狼群裡的一抹身影——

  烏黑的飛發,淡青色的影子。

  那男子步似騰雲,動如流水疾風。

  她看到「松濤居」的公子主子將她適才腦中所想的救人之法,完整且利落地執行,牽無滯礙。

  他一手扯著繩,一手扣住爹的上臂,此時坑邊上的人合力拉繩,他順著那力道,腳下同時旅勁,以最快之速將人救起。

  她一直記得那抹修長的男子身影……

  一直記得他的青衫飄飄,和行雲流水的姿態……

  *

  她又夢到阿爹受傷那一日的種種。

  心很酸,眼是泛潮,她恍恍然掀眼皮,入眼的是那張清俊到足可讓人自漸形穢的男性面龐。

  他像是沈睡著,細密的墨睫安順垂合,鼻息勻靜,潤嫩的唇瓣帶有春風顏色,淡淡合抿,真的……好看啊……

  「……我們在哪是呢?」

  她聽到自個兒的聲音,但感覺嘴皮並未掀動,那像似她腦袋瓜裡的自喃自問。

  身子好暖和……又……輕飄飄的……這是在哪兒呢?模糊想著,她慵懶地合起雙眼,似在瞬忽間又跌進夢鄉。

  「我們還埋在雪裡,我抱著你睡,記得嗎?」

  男子聲嗓淡定從容,他剛出聲答話,週遭的風突然張狂起來。她的手被一隻暖掌親匿握著,她再次張開雙眸時,眼前不再是狹小得無法翻身的雪穴,他們正手牽手站在雪地裡,一望無際的月夜雪原,在清亮月光下閃爍滿地銀輝。

  「我們……我們得救了!公子,有人尋到咱們了?!」

  她瞠圓汪亮的眸子,開心地望向身旁男子。

  「傻阿實,就你跟我而已,還能有誰?」他彎唇笑。「他們還沒尋到這裡。」

  「可……我們好端端站在這兒,不是嗎?」

  「那是因你的元神出了竅,和我的遇上一塊兒了。你和我,都不是真體,都是虛幻的神魂。」他仍舊笑,眉目沈靜,毫不在乎身處詭境。

  她整個傻眼,傻怔怔望著那張帶笑俊龐,好坐晌才慢吞吞蹭出話——

  「元神出竅……這、這應該跟坐禪入定差不多吧?我爹說,北冥深山裡其實藏著修行的世外高人,可以不吃不喝,光靠打坐就能活……」

  他的拇指挲了挲她的手背,臉上表情像在讚她孺子可教也。

  「嗯,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只不過世外高人常是盤腿坐禪,我與阿實卻是偎在一塊兒入定。」

  她臉蛋一熱,心口跳得頗響,有些靦腆地瞥開眼看向別到。

  這一看。她面露疑惑,眨眨眼再眨眨眼,東張又西望。

  「公子,我認出來了,這裡……這裡是我住的地方啊!可是屋子、小穀倉全都不見了……不見了……」

  白雪皚皚,把曾經存在的事物全部掩埋。

  她一驚,甩開他的手,邁開腳步跑向某個方位,跑啊跑,最後她撲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瞪著某到。

  「還有我爹和我娘的墳……都不見了……」

  男人無聲無息來到她身旁,撩袍席地而坐。

  「沒有不見。他們的墳只是被雪掩了,往後要祭拜爹娘,你還是可以來這兒。」

  她怔怔然,眼眶微紅,沒有答話。

  他陪著她靜默片刻,徐慢又道:「那時我聽聞竟外飛奔過去,還是去得太遲,那頭狼從頸後咬斷你爹的喉,雖把樊大叔拉上來了,但到底沒來得及救活他。」

  淚珠子滾出眼眶,大顆、大顆滾落,嫩頰都濕漉漉了,她蜷著小拳頭揉揉眼,然後轉過頭衝著他笑。

  「阿實很謝謝公子的。公子救了小牛哥還把我爹帶上來,爹他……完完整整的,沒少掉一塊肉,沒被那些餓狼撕吞入腹……我真的很感激公子。」

  他瞳心湛了湛,眼神中閃過極淡的意緒。

  她又覺靦腆,輕輕斂下笑顏,擡手搔著小腦袋瓜。「這會兒可好了,公子受阿實拖累,你雖沒多今提,我也明白這次是極凶險的……如果……我是說如果沒人尋到咱們,然後公子跟阿實就得一直埋在雪層底下,怕是沒法撐持太久。」抿抿嘴,一笑。  「唉,也不曉得最後能不能活命啊……」

  他舉袖拍拍她低垂的頭頂心。

  她揚瞧他,忽生一股極親匿的情懷,很想親近他、跟他要好。

  紅著臉,她伸手輕輕抓住他的袖角,就沖麼抓著,她一顆心已跳得飛急。

  「阿實……」

  「嗯?」

  「最後若能活命,你也別再一個人過活,就跟著我吧,可好?」

  她又傻怔怔了,答不出話,只會望著他發傻。

  他輕捏她嫩呼呼的腴頰,舉止帶寵,目中垂憐,半玩笑、坐認真道:「我要把阿實養在『松濤居』,養得肥肥嫩嫩,然後再宰殺進補,你來嗎?」

  她心肝發顫,才不是嚇到亂顫,而是……而是……一波波暖浪打來,打得她呼息困難,五內俱震,眸子跟著又弄潮了。倘若能活,她要跟著公子,哪裡都跟著他……

  *

  「和叔,那根鋼針確實是公子發出的!瞧,見到公子的衣角了,他們在這兒!」

  「快啊!快挖!」

  一刻鐘後——

  「啊,公子眼睫動了!脈象……脈象正常!」

  「那另一個呢?」

  「還有氣!還活著!被埋了整整七日,小姑娘還活著啊!」

  「快!快拿幾張毯子來!」

  出竅的元神不知何時回到真體,她離開了那片崩雪鋪成的白色野原。

  爹娘留給她的屋子,沒了。

  爹娘的墳被埋在地底下,也沒了。

  她什麼都沒有了,子然一身,孤伶伶一個,真是醒來,她要去哪裡呢?

  倘若能活,她要跟著公子,哪裡都跟著他……

  那是她的心底話,未說出口,卻如此清晰,她聽得一清二楚,唇瓣不禁微揚。

  然後,她也聽到那些粗急的叫聲,有人找到他們。

  所以啊所以,她樊香實最終會活下來,這條小命算是撿回來了,而撿回一條命,公子說要養著她呢。

  他養著她。

  她追隨他。

  往後,她不會再孤單的……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1 18:12:13

第3章(1)

  六年後

  被養了幾年,歲月如歌,十二歲小丫頭身形抽長,如今已是大姑娘家。

  樊香實穿著今年剛送上「松濤居」的第一批春衫,那是總管符伯依著主子之意請人裁製的,「松濤居」裡上從主子,下到灑掃端茶、看爐顧藥的小僮,按著四季變更,都有新衣可穿。

  唔,這算是身為「松濤居」的人的一項福利啊!

  「松濤居」請人裁製的衣服,儘管不是為主子所裁,質料選得當真好呢,只是她的新衣款式,管它看夏秋冬,幾年下來都差不多一個樣。

  那一年初秋亂雲橫渡,她被人從層層崩雪中救出後,又承蒙公子收留,「松濤居」內除了掌管竈房的幾位婆婆、大娘外,剩下的就是僕僮而無小婢,自然而然的,她也把自個兒當作僕僮自居,穿的衣衫偏少年模樣,可……又不完全是僕僮的裝扮。公子打一開始便讓她自已作主,她選擇窄袖,為的是要行動利落,然後是寬袍或舒爽衫子,再在腰間束帶……其實選來選去,皆有幾分臨摹主子穿衣的意味。還有啊,這些年因習了武術,她足下只穿黑緞功夫鞋,這又跟主子更像似了幾分。

  她走在煎藥房通往主人院落的長廊上,手中托盤裡擺著一盅藥和一碗甜品。

  林海裡吹過來的風一波波拂過她的衣,窄窄的袖、寬寬的衫子,被北冥春風姚姚嬈嬈一吹,膩潤衣料虛貼了肌膚,舒爽輕鬆,覺得連腳步都輕了。

  以往歲月,在她還跟著阿爹相依為命的時候,「松濤居」的名號雖如雷貫耳,小小多紀的她卻不知他們到底因何有名?又是以何營生?

  後來她被帶進來成為當中的一員,漸漸也才明白「松濤居」究竟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膏藥。

  這座居落佔地甚是龐大,就建在林海最為茂密的山腰之地,雖已位在所謂的迎陽背風處,紅松、白樺、毛榛、山櫟等等樹種林子團團將「松濤居」環住,但畢竟是在北冥十六峰上,山風再弱,也能把人吹得髮絲散揚,因此所有的屋舍全為平房,一間接連一間,循著山勢彎彎繞繞、迂迴曲折,有時還得爬上幾百階石梯才能抵達另一座院落。

  居落裡時常飄著藥香。

  平常時候,這兒的日子其實過得挺寧祥。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松濤居」儼然是個小小聚落。

  但,只要有江湖人士上山拜訪,尤算是中原「武林盟」的成名俠士或各大派德高望重的前輩來訪,「松濤居」通常會變得心亂一些,因那表示那些正派之士八成又在西南苗疆「五毒教」手是吃了悶虧。

  而之所以稱作「悶虧」,自然是「暗著來」。

  西南苗疆的「五毒教」擅使毒,以武藝光明正大一較高下絕非他們的路子,如此一來,倒為「松濤居」開出一條財源,因「松濤居」的第一任主子殷異人正是識毒、解毒的大能手,他年少時便與現今武林盟子相識,成為莫逆,之後他娶妻生女,且在北冥十六峰建「松濤居」而住。

  殷異人性情偏邪,儘管與正派人士交往,但若要請他出手相幫,則全按解毒手法的難易收取費用,正是交情歸交情、營生歸營生。

  他僅活到不惑之年,一生只收了陸芳遠一名弟子。

  說到挑選徒弟,殷異人這份眼力勁兒比誰都厲害,千挑萬選就這麼一個,從小帶在身邊調教,授予一身本事。

  殷異人死後,獨生愛女殷菱歌與「松濤居」全交託到這個唯一弟子手裡,而身為「松濤居」第二任主事者,陸芳遠確實慧根天生、青出於藍更勝於藍,無論在武學領悟上或是辨毒、解毒的能耐皆勝過自已的師父。

  總之在樊香實眼裡,天底下沒有比自家公子更高竿的角色。

  來到長廊盡頭,她忍不住從蝶形鏤窗外偷覷一眼議事廳內的景象。

  今兒一早,「松濤居」上來了兩位「武林盟」的人,符伯已請僮僕上茶,只是茶上過一番又一番,此時兩位客人中,模樣作書生打扮的那一個尚有耐住端坐不動,另一名高大黑漢已在廳內踱起方步,來來回回,越踱步伐越響,怕是再用力些,都能在石地上踏出大靴印。

  她擡頭端詳春陽此時的方位,都快爬到天頂正位……辰時、巳時……唔,再來就午時了,那說明公子已讓客人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噗嗤——喂——」

  斜前方有壓低聲量的氣音傳出,她循聲望去,見到一名小僮僕對她猛招手。

  她結束偷覷的行徑,趕忙走過去。

  「小伍,公子呢?」她學對方壓低嗓音。

  「你說呢?」叫做小伍的僮僕沒好氣地哼聲,指了指她托盤裡的東西。「小姐一清早又鬧騰性子,昨兒個沒鬧夠,今兒個再接再厲,早上我送過去的藥盅,她動都沒動,誠心跟公子較量上,兩人都對峙大坐天,還沒完沒了。」

  「怎會這樣……」她怔怔輕喃。

  今早天未亮,她就隨公子練武,之後公子要她靜心調息,練呼息吐納之術,然後她就獨自待在練功房裡練氣整整一個時辰,這是每日必做的功課,她練得專心一致,卻不知小姐跟公子又繼續鬧上。

  前些天,「松濤居」才發生有賊人夜探之事,雖沒丟失任何物件,卻也讓對方溜掉,和叔當時領著人從煉丹房那邊一路追來,裡外包抄,都把人堵進子屋院落了,依舊沒逮著人。今兒個「武林盟」又派人來訪……公子有得忙了,但再忙,小姐的事永遠擺在首位。

  「你還是快把藥送過去吧,這會子,公子沒親眼盯著小姐把藥喝進肚子裡,他是不準備出來啦!」小伍皺臉歎氣。

  「我去我去!」

  端著托盤,她施展已有小成的輕身功夫,一晃眼便躍進小姐所居住的「煙籠翠微軒」內。

  她不再安安順順沿著迴廊而行,卻是直接穿庭而過,直到抵達位於更裡端的一處精緻雅軒,她才緩下步伐。

  烏亮眸子溜轉了圈,她深深呼息吐納,挺直背脊,然後才舉步踏進雅軒內。

  入內,穿過小堂廳,她越走越心驚。

  八成習了武,眼、耳、口、鼻,甚至是皮膚,對外的各種感觸皆比尋常人敏銳許多,此時,雅軒內的氣流不太對勁,繃繃的、緊緊的,繃到讓人肌膚發癢,又宛若扯緊的一張薄紙,再多加一點力氣,準要「唦」一聲從中撕裂。

  停在一長幕的紗簾外,她眉眼低斂,輕輕說了聲。「公子,小姐的藥煎好了。」

  簾內是姑娘家香閨。

  透過紗簾隱約覷見兩抹身影——女子臨窗而坐,臉朝外,男子則坐在離窗約三大步的一張花梨木椅上。

  樊香實咬咬唇,硬著頭皮欲再開口,裡面已傳來陸芳遠淡靜的聲音——

  「端進來。」

  「是。」騰出一隻手撩紗,她趕緊鑽進去,把托盤擱在花梨木桌上。

  雅軒內氣太稀薄,薄到讓人呼息窘迫,她脹紅臉,眼珠子仍不太安分地溜動……她瞄向窗邊那名過分纖細的女子,後者散著一頭青絲垂至腰間,側顏清麗絕倫,即便病中,也美得驚人,只是美人此時一臉抑鬱,淡色瑰唇緊緊抿著,眼眶似乎還有些紅了……唉,害她也跟著心疼起來。

  悄悄地、很費勁地用力調息,她眸光慢吞吞地溜向青袍男子。

  她家公子依然是肩舒目靜,氣定神閒,小姐跟他鬧,他也不怒,有時鬧得凶些,亦不曾見他露出過厭煩表情。

  在她記憶中,小姐跟公子鬧得最凶的一次,是為了當多公子帶她進「松濤居「的這住事。那時她心裡很難過,第一次嘗到被人討厭的滋味,那樣的厭惡完全沒來由,她摸不著頭緒,但若要頭一甩,瀟灑走人,卻不知自己能走去哪裡。

  她是厚著臉皮住下來了,寄人籬下,就想討個地方安身罷了。

  只是這幾年下來,小姐對她雖然冷冷淡淡,正眼也懶得瞧一眼,倒也從未仗著主子的身份賤待她、刻薄她。

  說實話,她是挺同情小姐。

  小姐的身子骨從小就需調養,日日都需以湯藥補氣,藥喝久了,對啥都沒胃口,竈房那邊就變著法子將藥加入膳食裡,小姐心情好時多少會吃些,要是又鬱結於心,那就難說。

  更可憐的是她衝著公子發脾氣,若能激得公子變臉,或者她心裡會舒坦些,偏生公子就那八風不動的脾性,面對她的怒氣,一貫的溫言淡笑。

  小姐肯定很無力吧……可憐的、可憐的小姐……

  唔,是說公子也有不對的地方啦,許多時候確實管太多,照看得太過周全,小姐比她還長五歲呢,公子總把小姐當孩子管,真的是不對啊不對……

  「阿實——」

  「嗄?!」她渾身一震,差點跳起來,以為內心暗自編派公子的那些話被聽見,待回過神,才發現自個兒偷瞄的行徑早被主子逮個正著。

  陸芳遠神情未變,只淡淡道:「請你家小姐過來喝藥。」

  「啊?呃……是。」領命,她往窗邊挪近。

  坐在那兒的美人兀自惱著,瞧也不瞧她一眼,她硬著頭皮開口:「小姐,阿實端來剛煎好的藥,還有一碗銀耳紅棗蓮子羹,小姐好不好——」

  「去告訴你家公子,我不想喝,不要喝。」殷菱歌一下子堵了她的話。

  這……非得這麼玩她嗎?

  樊香實悄悄糾了一下秀眉,回眸望著陸芳遠,吶吶道:「公子,小姐說……說……」

  「阿實,問問你家小姐,要怎樣她才肯喝藥?」

  她覺得……她家這位公子真玩上癮了。

  徐靜的語氣,溫淡的神態,好似小姐想這麼玩,他就捨命陪佳人,即便議事廳千里迢迢來了兩位「武林盟」的重要人物他也不理。

  「小姐,公子要阿實過來問,那個——」

  「我要出去透透氣,我要騎馬,我不要成天待在『松濤居』裡!」殷菱歌突然緊聲嚷著,擱在窗稜格上的纖指驀地收緊。

  房中靜默下來。

  樊香實望著那張幾無血色的美顏,胸口抽了抽,有些難過。

  唇微嚅,她想說些什麼,說什麼都好,只要能安慰小姐,但……小姐最想聽到的安慰話語,絕對不會出自她的嘴。

  她忍不住再次回眸,盯著自家公子直瞧,沒察覺自個兒眼底流露出多少殷殷期盼和無聲的懇求。

  彷彿在回應她的請求,陸芳遠微微一笑,道:「菱歌,乖乖喝藥,好嗎?」略頓。「喝完藥再把蓮子羹吃了?」

  一會兒,殷菱歌終於轉過臉容。「那……那師哥是答應了嗎?」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直望著眼前男子。

  「不答應成嗎?」他嘴角揚高,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寵溺神氣。

  「師哥……」低幽喚著,眸光漾開水霧。

  ……所以,沒她樊香實什麼事了吧?

  她靜靜退開一小步,再退開第二、第三小步,然後,她看見公子在此時端起托盤裡那盅湯藥,揭開白瓷盅蓋,持著小匙,  起身走向淚光瑩瑩的小姐。

  真沒她的事了。

  小姐鬧脾氣公子,總能好生安撫的。

  深吸口氣,再重重吐出,也不知是如釋重負了,抑或心頭更沈……樊香實甩甩頭不多想,悄悄退出紗簾外。

  倘若心裡沒藏什麼,就該頭也不回走得瀟灑,但是啊,她究竟是怎麼了?走沒幾步,身子好似被無形的力勁扯住,扯得她不禁頓住步伐,還怔怔回眸。

  於是,怔怔回眸,怔怔看著。

  朦朧紗簾內,男子已去到姑娘身邊,他站著,她坐著,他舀起熱呼呼的藥汁吹涼,親自餵食,她溫馴張嘴,慢慢啜飲。如此一匙接著一匙,直到瓷盅內的湯藥完全喂盡。

  那抹頎長清俊的身影一轉,正要拿來那碗蓮子羹,坐在窗邊的美人兒突然撲進他懷裡,未語淚先流,而淚水一落,又哪裡需要言語?她抱住他嗚嗚輕泣。

  哭聲透出紗簾,男子的歎息也透將出來。

  樊香實心想,她是明白小姐的眼淚,小姐若待公子不好、對公子發脾氣,過後,小姐便覺內疚,總懊惱得要命。

  每每見他們衝突了又和好了,和好了又有可能再次衝突,她的心也跟著高高吊起,很不好受啊……

  紗簾內的景象讓她雙眼泛熱,想別開眼,心被牽扯著,怎麼也撇不開臉。

  有時,她也想毫無顧忌地撲進某個人懷裡,像似她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姑娘,永遠有一副寬闊且強壯的胸膛供她盡情依偎……她是羨慕小姐呀!儘管同情小姐,卻也羨慕著她。

  立在紗簾外發怔,小腦袋瓜是萬千思緒又思緒萬千,驀地,紗簾內那男子頭一擡,往她這兒瞧來。

  她心頭一震,面頰猛地發燙,被騰騰升起的體熱攪得頭發昏。

  他在看她,懷裡擁著輕泣的小姐,他卻在看她。

  雖隔著紗簾,那雙男性眼瞳仍深邃得教人心驚,似匯聚著太多東西,卻深幽幽不見底,然而她道行太淺,沒辦法辨識。

  她臉紅心熱。

  一些藏在心底深處、連她自個兒都尚未弄清楚的東西突然之間蠢蠢欲動。

  這一動,有什麼如潮浪般湧來,一波接連一波,無情且多情地拍擊。

  她被這股無名大浪兜頭罩下,罩得頭暈目眩,淚水都快不爭氣地冒出眼眶,忽覺得心醉且心虛,再不敢多看。

  她後退再後退,然後踅身,快步離開雅軒。

第3章(2)

  入夜。山風張揚起來。北冥十六峰的春夜,風中挾帶林海間自然腥味的爽冽氣味,若仔細品嗅,還有一抹幽微花香。

  循香而行,需得步上百層石階。

  石階盡頭有條切入雲杉林的小土道,過了杉林就是溫泉群。

  北冥十六峰上有無數座溫泉群,這座溫泉群的泉眼池取作「夜合蕩」,因此處野生著一大片夜合矮木,此樹種多生長在溫暖濕熱之地,「松濤居」位處高山,本不利於夜合生存,但偏偏有了溫泉群,也不知當年山風打哪兒吹來第一粒種籽,從此落地生根,拓出一大片矮木夜合花叢。

  夜合花小小一朵,花苞雪白如玲珠,略厚的花瓣潤嫩含香。

  白天時候,花苞小心翼翼掩在收合的厚瓣中,垂株枝椏上,不爭一眼凝注,有些楚楚可憐的韻味。

  夜晚到來,合掩的花瓣羞羞開啟。

  香氣從淡微一轉馥濃,中夜傾盡,迷醉有心之人。

  樊香實常常被迷得忘記離開。

  鑽進花叢中,她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枝椏垂得極低,小白花開在她的四周。

  躺在這個小所在仰望穹蒼,明月如玉盤,皎亮逼人,彷彿那月華具有生命,溫潤似佳人,能傾聽亦能慰藉。

  嘩啦——

  有水聲!

  她心頭一跳,快睡著的眸子陡然一瞠。

  有水聲表示有人進溫泉池,而「夜合蕩」是公子特意為小姐保留的一座天然泉池,但都這麼晚了,小姐已上榻歇息才是,會在這個時候進「夜合蕩」的……唉,不是公子還能是誰?

  她內心掙扎了片刻,仍輕手輕腳蹭蹭蹭,匍匐前進,然後用兩指壓低橫在眼前的綠葉與枝椏——

  「夜合蕩」裡,男人光裸身軀背對她。

  泉水漫至他腰際,月輝灑在他道勁有力的背部肌理上。

  他肩膀好寬,腰板瘦削,當那修長身軀往池中略深之到坐下時,一頭直長烏絲遂浮在池面上,宛若玄黑扇面。

  他挪動了坐向,於是面龐坐轉過來,寬額、挺鼻、略深的人中、有型的唇瓣,那是極勻稱又極清俊的輪廓,此時他輕掩長睫,睫毛微翹的弧度在月光烘托下竟顯得……顯得……柔軟可愛?

  樊香實用力閉眸,思緒有些混亂。

  她下意識嚥了嚥唾液……撤!對,非撤不可!

  再看下去她鼻腔脹熱,好像快噴鼻血似的,真落到那般田地,那、那那實在太難看!呃……等等!不行不行,不能撤!公子耳力絕佳,她一動不如一靜,還是老老實實窩在原處,她不看總成吧?這點定力她應該還拿得出。

  伏在地上,她把小腦袋瓜埋在臂彎裡,很努力地調息。

  嘩啦——嘩啦啦——嘩啦嘩啦——

  可以不看卻無法不去聽。她鼻中漫開夜合花香,那香氣如此實在,耳裡不時傳來水波聲響,水聲化成景象,很實在地浮現在她腦海中,浮得她心浮氣噪。

  不良!樊香實,你太不良!

  不知為何,腦中晃過今兒個公子透過紗簾看向她時的那兩道眼神。

  好像攏著許多意緒和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寵,她看不懂,卻渴望明白。

  花叢外,水聲已靜下好半晌……公子離開了嗎?呼……

  突然——

  「阿實,我需要淨布。」聲音淡靜,徐徐吩咐。「還有乾淨衣物。」

  樊香實僵在地上好半晌,若由上往下俯看,都跟只裝死的小蛤蚧差不多模樣。

  外頭男人撥撥水,再次出聲——

  「越大越難使喚了嗎?你真要你家公子自個兒取布、取衣物去?」

  這人……他這人怎麼這樣嘛!肯定一開始就知道她窩在花叢裡……這麼玩她?她、她很好玩嗎?!

  驚嚇得血液都快逆流,樊香實好不容易吐出梗在喉中的濁氣,虛握著圓圓小拳頭,揉了揉眼,又蹭蹭面頰,內心哀聲長歎。

  「公……公子等一會兒……阿實馬上去取。」

  悶聲答話,再窸窸窣窣一陣,她終於鑽出來。

  不敢多看溫泉池是的男子,她低頭快步繞開,再幾個大步躍進建在離池畔不遠的一座六角亭台。

  亭台六面皆有細竹垂簾,此時有兩面竹簾子高高捲起,她在一張巨大的紅木躺椅前矮下身子,拉開設置在躺椅下的暗櫃,裡頭備有好幾疊白棉布,以及男子與女子款式的乾淨衣物各三套,另外還有乾淨的鞋襪等等,都是方便在浸泡過溫泉後,用以替換之物。

  她取出主子指定的東西,迅速捧回池邊。

  她把一疊淨布和乾淨衣物擱在他脫下後隨地亂拋的衫子上頭,自始至終,她眼觀鼻、鼻觀心,頭擡也未擡。

  「公子,我把……呃!」

  嘩啦啦水聲輕響。

  浸在溫泉池裡的男人竟然……竟然緩緩立起,扇面般的濕發離開水面,因他起身的動作改而服貼在他寬肩與背脊上。

  樊香實不是沒服侍過公子在寢房內浴洗,但通常僅是備妥熱水和衣物,收掉主子換下的髒衣,然後便垂垂守在屏風外聽水聲,等候差遺,若被喚去幫主子沐發,他身上也都還披著單衣,然而今晚……現下……他、他……

  想也沒想,行動全憑本能,她一把抓起白棉布一抖,攤敞開來,既寬且長的淨布隨即圍住主子的裸身,吸去他發上、膚上的水珠。

  她的臉僵硬地撇向一邊,喉嚨堵得難受仍硬挺著。

  「阿實,調息。」

  聽到那聲低柔命令,她驀地轉向他,眼眸瞠圓,似平不曉得發生何事,然後……她遵照命令大大、大大地吸了口氣。

  原來她一直憋氣,憋得滿臉通紅,難怪胸口又繃又悶。

  「不是說要當我的貼身小廝?太久沒讓你服侍,都忘了規矩。」陸芳遠淡淡道,俊龐似笑非笑,他主動接過淨布擦拭身軀,目光一直放在她臉上。

  噢,對……她是說過那樣的話。樊香實心是苦笑。

  六多前她被帶進「松濤居」,當時她剛檢回一條小命,身子仍在將養中,公子讓符伯撥出一個獨立小院落讓她靜心療養,但在某日深夜,有人來探,來的人是小姐。

  那晚,小姐冷冷地拋給了她一袋碎銀和一小包金葉子,說已為她備好馬,要她趕快離開,走得越遠越好。

  事發突然,她被攪得頭昏腦脹,然後一是因困乏得要命,不想走,二是因騎馬這本事她尚未學好,不太好走,她那時賴在床榻上一臉茫然,還沒理出頭緒,公子便踏進小院來。

  結果公子才一現身,小姐臉色立時變了,起身就走,而她還繼續傻在榻上。

  隔日清早,她將養之處就從獨立小院換到公子的「空山明月院」內,而且與公子的寢房相連在一塊兒,中間留有一道小門相通。

  這樣的安排還讓她著實開心好一陣子,但公子笑說,那僅是一間小廝房,有什麼可開心?她說,那她就當他的貼身小廝,服侍他飲食起居。

  只是後來,她這個「貼身小廝」當得不太像樣,食衣住行各方面,她家公子很能自個兒動手,用不著她服侍吃穿,反倒這幾年公子眨著她習武練氣,教她讀書寫宇,還時不時幫她藥補,補小姐一個不夠,竟連她一塊兒關照下去……如此算來,她確實佔公子許多便宜呢!

  「服侍公子是阿實的……榮幸。」她硬把話擠出來,抖開一件裡衣等著他把長臂套進來,雖已恢復呼息,臉膚仍紅得幾要滲血。

  站在他面前的「貼身小廝」當年身長僅及他胸口,經過六年調養,小小身於抽長不少,若拔背挺直了,頭頂心還能抵著他顎下。

  陸芳遠垂目打量她的臉,不禁微笑。幾多來,姑娘家的臉蛋倒沒多大變化,腴頰圓顎,蜜是透紅,娃娃臉未脫稚氣,清眸湛著光,尤其在望向他之時,落在她瞳心裡的兩抹光亮會格外耀目。

  寬棉布掩著他下半身,他慢條斯理將臂膀伸進裡衣衣袖內,見她有些撐不住了,眼珠不安地飄移,就是不太敢定在他身上。

  別具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後,他終於道:「去亭子那兒取雙鞋來。」

  「啊?」樊香實眨眨眼,一意會過來,連忙點頭。「是!」

  她再次奔回六角亭台,再次打開暗櫃取物,待她回到溫泉池邊時,發現她家公子已將裡衣、裡褲穿妥,還罩上寬寬外衫,衫子的衣帶系得相當隨興,於是襟口寬舒鬆垮,卻很是瀟灑。

  他是故意支開她嗎?

  因為看出她臉紅心跳到快要暈厥?

  還是他……真拿她當「貼身小廝」看待,既是「小廝」,自然是男的,公子當她是男的,所以才大大咧咧在她面前赤身裸體?

  樊香實咬咬牙,甩開腦中亂七八道的思緒。

  她矮下身蹲在他跟前,擺好剛取來的一雙鞋,然後用棉布擦淨他腳上的濕氣。

  公子的腳板薄薄的,精瘦而修長,腳心好溫暖,腳趾有著薄繭,她為他拭乾後,該是回房便要上榻就寢,他沒套布襪就踏進鞋裡。

  穿妥衣鞋後,他舉步便走,發現她沒跟上,步伐隨即一頓。

  「阿實,還不回去?」

  「公子先走,我把這兒收擡好再走。」她蹲在地上,七手八腳收攏他換下的衣物和用過的棉布。

  「還不回去?」他淡聲再問。

  那語氣明明無一絲波動,平緩得很,但就是……就是……

  樊香實心肝微顫,不敢再拖延,遂把東西全抱在胸前,咚咚咚地快跑跟上。「回去了、回去了!」

  跟在公子身後,跟了一小段路,她不禁低下頭嗅了嗅懷中衣物,等察覺到自己此時之舉,雙頰一熱,瞪圓眼,又連忙打直頸背。

  「你以為躲著,晚些回去,便不用喝那碗鹿血嗎?」離開「夜合蕩」,穿過雲杉林,在步下百來層石階之前,陸芳遠突然很不經意一問。

  但,問者有心,聽者是心很虛。

  「哇啊!」樊香實心口一蹦竄,兩隻腳竟自個兒絆起自個兒。

  身為她的主子、教書先生兼授武師父的陸芳遠寬袖略動,似要出手,卻又悄悄收住。就見她抱著滿懷的衣物往前栽,從百來階石梯上栽跟頭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八成是求生本能,她在千鈞一髮間使了記「鯉魚翻身」,嘿地一聲,兩腳已安穩著地,定在幾個石階下的小平台。

  「公子,你看到沒?看到沒?阿實這招使得漂亮吧?我提氣這麼一騰,站得穩穩的,沒摔著呢!」

  男人此時徐步而下,她衝著他笑咧嘴,眼底閃亮。

  陸芳遠讚許般點點頭,嘴裡卻道:「可見喝鹿血能收奇效,回去喝吧。」

  邀功的小臉立馬垮下來。「公子,我每個月都喝,連續六個年頭,氣早都補足了……」

  「那更不能坐途而廢。」他嘴角微揚,用閒聊般的口吻繼續說著。「每個月就喝這幾天而已,又不像菱歌需天天食補、藥補。姑娘家落癸水,必須氣血雙補,阿實的月事向來準確,我記得……嗯,不是在今晚夜半就是明兒個一早,所以等會兒飲過鹿血之後,睡時記得在榻上多鋪兩層厚棉以防——」

  「公子!」揚聲羞嚷。

  就說了,她家公子根本拿她當「小廝」看待,說起這種姑娘家身子的私密事,他臉不紅、氣不喘,理所當然又理直氣平得很。

  嗚,好歹也顧及一下她的臉面嘛……

  被她突如其來一嚷打斷話,陸芳遠負手立在上方石階,挑眉模樣有些無辜。

  「我……那個……我先把公子換下的衣物抱回去,公子慢慢散步,慢慢回去,我、我快快走!」丟下話,她飛也般躍下石階,逃得很快。

  望著石階下那道逃開的姑娘家身影,他的眉淡淡斂下。

  這些年,她的髮色轉變,黑中帶深紫,那色澤在月光下更能分辨……跑開時,她束起的長髮在身後飛甩,紫光流動,風中盪開她髮絲是的香氣,夜合花的氣味。

  她在夜晚綻開、香氣最濃時的花叢裡打滾,弄得滿身、滿發皆是郁馨,而她自個兒似平沒察覺……

  六個年頭了嗎?

  他需要再多些時間。

  若再養她兩年,等她滿雙十了,該是最好的時機。

  在那之前,他會耐心等待。

  濕發被山風吹得坐干,他長衫虛貼著修長身軀,眉宇間複雜得近乎無情。

  迎風踏下石階,夜風張揚,他行步緩慢,試圖擺脫無意間沾染上的那股夜合花香……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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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2-11 18:13:31

第4章(1)

  將懷裡一團衣物攤開,外衫、中衣和用過的棉布稍作整理後,擱在公子寢房臉盆架旁的小籃裡,明兒個一早會有僕僮過來收去洗滌。至於公子的貼身衣褲則暫時放在她房中臉盆架邊,那是她的分內活兒。

  當年搬進「空山明月院」,見公子留下裡衣、裡褲自行清洗,她當時滿腔熱血直想回報他,很自然地把他當爹那般伺候,爹在世時,她洗爹的衣物,如今追隨公子,公子是她的主子、她的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洗公子幾件裡衣、裡褲算得上什麼?

  分置好之後,她終於坐上榻,看著那碗老早就放在她榻邊小幾上的鹿血。

  端起碗,深吸口氣,她強迫自己含進一口嚥下。

  那年她雪崩遭埋,七日後重見天日,全賴公子將一方「血鹿胎」剝碎餵食。

  她之後才曉得,那是塊千年珍藥,可遇不可求,公子費盡千變萬苦才從域外血鹿牧族那兒弄到手,結果……整塊全被她吞食,連渣都不剩。

  剛得知實情時,她內疚到哭出來,很害怕很害怕怕自己搶了小姐的靈藥,以為那方千多「血鹿胎」是公子特意為小姐求來的,但公子卻對當時尚臥榻將養的她徐徐笑,再三勸慰又再三保證,他說,她絕對沒搶走誰的藥,至於能讓小姐變得身強體壯的藥材也已找齊,只是最重要的一味藥引還得慢慢養,只要有耐心,假以時日定有大成。

  再深吸一口氣,雙手捧碗,硬著頭皮連吞三大口,吞得她眉心發皺。

  不行不行……快嘔出來!

  她娃娃臉揪成小籠包,很費勁調息,要真嘔出來,公子絕對會去取第二碗鹿血,她不喝,他肯定要強灌。

  所以打死都不能吐!

  活埋於雪中七日,公子說她小命雖被「血鹿胎」吊活了,但畢竟不是習武之人,因從未練氣,無真氣護身,而寒氣又連著七日逼侵,多多少少滲入骨血裡,因此每遇女子月事,氣血皆虧,情狀較尋常人嚴重許多,就必須飲足一大碗鹿血。

  他說,「血鹿胎」融進她體內,時不時有鹿血滋養,方能保她氣足命長。

  公子說什麼,她都聽。

  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

  所以儘管她自覺身強體壯,與那場雪崩發生前沒多大差別,甚至因為習了武,五感變得更敏銳,身手更加矯捷,但公子要她飲鹿血,她飲了便是。

  每月就這麼一次,咬咬牙便撐過去了,至少能讓公子安心,而唯一感到抱歉的……就是圈養在居落內的幾頭純北冥品種小花鹿,因為她,它們每月得輪流放血,可沒少受過苦。

  第三次深深吸氣,她仰頭把剩餘的鹿血全灌完。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既腥又稠的血液滑過喉頭,落進胃袋,她丹田處有熱氣彙集,熱力透至指尖,比浸在溫泉池內更能行氣。

  當陸芳遠回到「空山明月院」,跨進自己的寢房,再從相連的小門步入她的房內時,就見她已乖乖灌完鹿血,擺出一臉要哭不哭的可憐模樣。

  他打開桌上茶籠蓋,從茶壺中倒出小半杯水,朝她走去。

  杯子湊過來時,樊香實張嘴就喝,灌了水,沖掉口中黏稠感,她喝得有些急,嘴角都弄濕了,水滑到下巴。

  「喝慢些。」陸芳遠連歎氣都靜靜的。

  她抓起衣袖隨意拭過嘴角,揚睫看他時,眼神有些哀怨,也有幾分認命,跟著悶聲從矮拒裡取出一條厚長棉布,對折成兩層鋪在自個兒榻上。

  她脫鞋上榻,讓腰部以下的地方壓在棉布上,剛躺好,陸芳遠已拉來收在榻內的被子為她蓋上。

  他凝視她,看得她頰面微暈才沈靜道:「再喝個兩年看看,兩年後該也養得差不多,到那時若不想再喝,不喝便是。」

  樊香實不由得挑高秀眉,暮氣沈沈的表情陡然發亮。

  「公子說真的?!真的可以不喝了?!」士指緊抓被子。

  他帶笑領首。「只要這兩年養得再好些,自然不需再喝。」

  「好!就、就再兩年……公子,我努力!」

  有期限總比遙遙無期來得強,她不想像小姐那樣,成天被盯著進補、喝藥,連想出去騎騎馬、透透氣、散散心都得跟公子抗爭再抗爭。

  思及什麼,她眼珠子一溜,興奮語氣回復尋常,慢吞吞問:「公子,今日『武林盟』請人來訪,是不是因『五毒教』又在中原惹事?」抿抿唇。「公子前陣子應『武林盟』所求,連續解掉『五毒教』幾種獨門配製的大毒,後來就發生有人夜探咱們『松濤居』……公於是否覺得這事跟『五毒教』脫不了干係,事情混沌未明,所以才一直不讓小姐外出?」以往小姐要出去走走,吵個兩、三次公子總要答應,但這一次吵得頗久,直到今兒個鬧凶了,公子莫可奈何才點頭。

  他面龐微垂,眼神闃黑,伸手挑起她一縷紫澤髮絲在指間挲了挲。

  「還是阿實心細如髮,最知道我。」

  聞言,她心音一促,血液加速奔流,剛這過鹿血的身軀渾身火熱,連呼出的氣息都熱呼呼。

  士為知己者亡——這句話公子曾教過她,現下似乎有點體會。人家拿她當知己看待,她願為對方兩肋插刀、流血斷頭!

  「公子,難得的春回大地,小姐想騎馬散心,讓阿實也跟著去吧?我會保護小姐,一直貼著她,公子不要煩心啊!」

  他像似一怔,隨即淡揚嘴角。「好啊,我不煩心,有阿實在,什麼都能搞定。」他放下指間那綹發,柔聲道:「睡吧。」

  「嗯……」她點點,頭聽話地閉起眼睛,放鬆籲出一口氣。「……呃!」突然間,她竟又擁被坐起。

  已舉步打算離開的陸芳遠腳步一頓,疑惑地瞥向她。「怎麼了?」

  「公子……我……那個……沒、沒事……只是……只是……」癟癟嘴,臉膚紅撲撲,最後下巴都快垂到胸前,很悲慘地囁嚅道:「人家……那個來了……」說來就來,一來就波濤洶湧,底下棉布肯定沾上了啦!嗚嗚……好丟臉、太丟臉,公子竟然還、還笑出聲?!

  怎麼這樣嘛……

  *

  七日後

  春夏兩季,北冥十六峰的各村村民每月皆有趕集。

  今日在接近谷地的油菜花野原上有疑熱鬧春集,四面八方往這兒趕來作買幸的山民們多得數不清,不管是牲口、農具、獵具的買幸,或是鍋碗瓢盆、油鹽醬醋茶等等交易,應有盡有。

  有些山民們住得遠些,為了春夏兩季的趕集,把家當全馱上馬背或驢背,逐集市而居,就作這兩季買幸。

  樊香實亦步亦趨,跟在自家小姐身畔。

  今兒個一早,公子陪小姐出遊,她這個「貼身小廝」也跟出來了。

  八成想讓小姐更舒心些,公子不僅應允小姐自行騎馬,還讓小姐逛起春集。

  說到逛集市,她樊香實可算得上識途老馬,以前甚至跟阿爹來擺過攤,由她領著小姐遊逛,肯定能玩得盡興。

  再有,她跟公子承諾過要好好保護小姐,只是依小姐的脾氣,倘若保護的舉措做得太過明顯,八成又要鬧不愉快。所以啊,現下這樣安排再好不過,她能領著小姐吃喝玩樂,亦能光明正大看顧。

  「小姐,瞧,有皮影戲呢!這是北方皮影戲,我爹說,跟南方的不太一樣。」樊香實搔搔頭,咧嘴笑。

  「但我只看過北方的,沒瞧過南方的,也不曉得哪邊不一樣,不過爹說了,不管北方、南方,只要是戲都好看。」

  此時週遭都是人,男女老幼,叫賣聲、議價聲不絕於耳。

  谷間的春風迷人溫暖,拂來一陣陣混過青草、泥土和花香的氣味。

  殷菱歌的氣色比幾天前好上許多。

  山民們見她生得好看,許多目光全駐留在她身上。

  有幾個小童甚至一路跟在她身邊,她逛到哪兒,孩子們就跟到哪兒,瞧著那幾個天真愛笑的孩子,殷菱歌向來清冷的玉容倒柔軟了幾分,唇上噙著春風般淺笑,變得容易親近許多。

  「小姐,不如咱們也坐下來看戲吧?就席地而坐,這草地坐起來很舒服的,咱們跟孩子們一塊兒看戲?」樊香實勸誘著。

  她已仔細打量過四周,擺攤的山民們有好幾張熟面孔,都是她從小便識得的當地人,然後有些是春夏集市時才會出現的半熟面孔,至於那些沒見過的生面引,目前瞧起來並無顯樣,而公子此時落於她們身後十步左右,被兩名谷村村長絆住說話。

  「松濤居」與北冥十六峰的大小山村一向友好交往,正所謂遠親不如近鄰,大小谷村這個「近鄰」便如同「松濤居」的大門關,一有陌生人進入「松濤居」地界,村民們往峰上傳涕消息之速,可比野火燎原。

  被村長們拉住說事,公子一時半刻怕是不好脫身。樊香實心想,她乾脆就拉著小姐邊看皮影戲,邊等公子過來。

  哪知,她才踮起腳尖、越過幾顆人頭想跟陸芳遠打個招呼,身旁的殷菱歌已被三、四名孩童簇擁著鑽進人家皮影戲臨時搭起的後台棚內。

  「小姐!」她顧不得知會陸芳遠,隨即跟上,撩開厚厚灰左簾子鑽進去。

  「小姐——咦?」一踏進昏暗的棚內,她目力尚未適應,立即察覺出顯樣。

  太過安靜……靜到教她頭皮發麻!

  有風流動。是掌風!從左後方掃來!

  對方根本不把她放在眼裡,因此絲牽不掩氣息,大刺刺試她身手。

  她矮身閃過,立即回身相對,眼前站著的是一名高大男子,他一臂挾著全身癱軟、似被點穴的殷菱歌,僅以單掌應付她。

  他掌力極沈,而且頻頻變招。

  樊香實左突右這沖,整個人仍被罩在對方的掌風底下,即便想張聲提點陸芳遠,丹田內的真氣卻也滯礙難行,無法揚聲。

  這人……哄騙孩子們,要幾個小童幫他拐「松濤居」的小姐入棚內嗎?

  可惡!究竟是何方鼠輩?

  雙方交手的過程其實很短,才經過幾個氣息吐納而已,但樊香實人在其中,竟覺似有一刻鐘那麼久。

  男人像貓逗老鼠那樣鬧她,她突然正面迎擊,不再狼狽閃躲。

  他低「咦」了聲,因她撲過來的氣勢大有同歸於盡的神氣,打法相當不要命。

  她已做好挨打的準備,但同時下定決心,無論多痛,都得雙手、雙腳外加一口牙,緊緊巴住對方不放,能撐多久是多久,公子必能察覺顯狀……公子會來的……一定會來……

  突然間,天光射入,整座棚子被掀敞開來!

  耳中聽到一波接連一波的驚叫,週遭的村民們忙著奔逃避禍,東西散落一地,事情變化太快,樊香實一時間不太確定自己有無中掌,但她神智仍清楚,只是左肩沈甸甸,琵琶骨隱隱泛麻,幾平連擡手都難。她眼珠子往旁邊一瞥,發現那人的手就按在她左肩頭上。

  而她家的公子……

  頸子彷彿有千斤重,她咬牙,艱難而倔強地擡起頭。

  那抹教人安心的頎長身影就佇立在幾步之外。

  公子面龐沈靜如水,目光深幽一如往常,只是……向來淡淡噙笑的好看嘴角此時繃繃的。

  ……公子發怒了。

  也、也該生氣啦,不發怒才怪,是她沒把小姐守住,現下可好了,小姐落到對方手裡,連她也被制住,她……她實在愧對整個北冥十六峰的鄉親父老啊……

  對峙持續著,或須臾,或許久,她分不出,因已失去對時間的掌握。

  她聽到那人哈哈大笑,笑中盡顯惡意。

  她張眸,映入眼中的是……蔚藍天際?為什麼……

  腦中刷過疑惑,下一瞬,她弄懂了——她正飛在半空。

  那個混蛋將她擲飛出去,而後得意大笑,挾著小姐揚長而去,就看公子救誰……

  混帳王八蛋!不敢光明正大跟她家公子一對一快戰,竟使出這等下九流的脫逃之法!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糟人拋擲,飛出去的勢子既急又猛,好,沒關係,她樊香實皮粗肉厚,頂多痛個一下、兩下又三下,不怕!

  以公子的能耐,此番追上去準能逮住對方,小姐在那人手裡呢,一定得搶回來,她就等公子把人揪到她面前,讓她好好踹那混蛋幾腳!

  可是……

  那個……怎、怎麼會……

  為什麼……她會躺在公子臂彎裡?!

  她沒有摔疼,僅是四肢有些麻、有些無力,身子在重重跌落地面時,陸芳遠振揮青袖,及時地將她勾進懷中。

  她一時間腿軟,身軀無法控制地往下滑,他順勢放她躺在草地上,但仍攬著她上半身,讓她輕輕偎在胸前。

  樊香實驚住了,因為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可是,這樣不對啊……公子跑來救她,那、那小姐怎麼辦?誰救小姐?!

  她靈活烏眸又胡亂溜轉,眼角餘光瞥到身側一方及人腰高的大石,忽地有些明白了,她方寸縮緊,既難受又內疚……

  「公子,石、石頭……小姐……快去追小姐……」她眸中忽地湧淚。

  他是因見她就要一頭砸爛在大石上,所以不得不先棄小姐而救她,是嗎?

  「已追不上了。」陸芳遠語調持平。

  他並未顯露脾氣,眉目間依怕淡然,只是此時的神態落進樊香實眼裡,卻讓她呼息更促,胸口緊得疼痛……他臉上慣有的暖色已消退無蹤。

  都是她、都是她!

  她曾對公子誇下海口,說要好生看顧小姐的,結果啊結果,說出的話沒能做到!她食言在前,之後又害得公子無法見死不救,如今小姐落進惡人手裡,全是她樊香實的錯!

  她吸吸鼻子,用力拭淚,勉強掙離他的懷抱。

  跪坐在陸芳遠面前,她挺直背,兩手撐著大腿,帶哭音啞聲低嚷——

  「公子,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我、我……」

  驀然間,有什麼堵在喉頭,好難受好難受。

  她頭暈目眩得快要不能呼息,感覺整個背部都在發燙。

  那股顯樣的灼熱從左肩胛骨開始燒騰,拓向整道背脊,跟著是她任督二脈走過的穴位,每一到都在鼓噪,彷彿……不噴湧出一些什麼無法平息。

  「嘔——」她嘴中噴出一道紅泉。

  哎出一口血還不夠,在她還沒弄明白自個兒究竟發生何事之前,已又連續嘔出第二、第三口鮮血。

  瞬時間,她目力昏瞶,所有力氣被抽光殆盡。

  跪坐的身子無法再撐持,她往前倒。

  半身被她嘔出的鮮血濺染,陸芳遠仍張臂,穩穩將她欖住。

  擁她入懷,他沾上點點血紅的俊面低垂下來。

  無情似有情,有情又若無情,淡斂的雙目刷過輝芒,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她泛青的臉容,太多意緒在瞳底沈浮,太多……他若有所知,卻因似有若無的覺察,讓他神情更為肅冷……

  *

第4章(2)

  虛掩的門外一直有交談聲傳來。

  她很難受,背脊遭火針贊刺過一般,痛到幾要暈厥,卻又強扯著最後一絲神識,費勁去聽取那些聲音——

  「公子,出北冥十六峰的路只有南北兩道,對方既是打西南苗疆而來,應該會選搔從南端突圍……是,通北的道上也已設防,都佈置妥當,就等對方現身,『武林盟』的趙兄與常兄調來一些人手,身手皆佳,能幫得上忙,只是……」一頓。「公子,那毒……阿實那丫頭沒事吧?烙在她身上的毒能拔清嗎?」

  是和叔跟公子在說話,聲嗓時清時微,她聽得頗變苦。

  但是和叔問起她呢……

  平時和叔總僵著臉,正正經經不愛說笑,原來……原來也會擔心她……不過,她何時中毒?她不是被那人發掌打中,而是中毒嗎……

  她沒聽到公子如何回答,只知和叔又道——

  「……公子所言極是,倘若出不了北冥十六峰,那人定需藏身,然而所選的藏匿之處再隱密,仍需清水與食物,如此推敲,搜尋的茶圍便能收小……那就這麼辦,我立即安排……」

  有腳步聲離去,有腳步聲踏進。

  樊香實努力再努力地撐開眼皮,還沒瞧清楚來者是誰,已本能地喚了聲。「公子……」彷彿支持到此時已是盡頭,她頸子一垂,身子往底下滑,這一動才讓她意識到自個兒正浸在大藥缸中,她口鼻浸入泛藥香的水面,嚇了一大跳,小腦袋瓜又陡地擡起,迷茫且驚愕地眨眨眼。

  她人在「松濤居」的煉丹房內。

  她整個人浸泡在黑呼呼的藥汁中,水面淹到她的頸部,而且藥汁好燙,像似……像似公子平時吩咐小參、小肆、小伍幾個藥僮熬藥煉丹,只是這一回把她也一併丟進缸裡熬煮了……

  指頭在藥汁底下動了動,扯摸著身上……唔,還好還好,她仍穿著中衣,功夫褲也還套著,只是少了綁腿帶,褲管鬆鬆咧咧,藥汁浸濕了她。

  心一弛,小腦袋瓜又往缸裡點啊點,來到藥缸邊的男子終於出手。

  嘩啦啦啦——

  她被人一把撈上岸!

  「公……公子……」她再次被嚇醒,奄奄一息的眸子突然迴光返照般瞠圓。

  她全身上下藥汁滴滴答答,頭髮也成流泉,八成連臉蛋都沾上,而抱住她的男子一身青衫,那衫子因擁她入懷,很悲情地染出大片、大片的藥漬。

  她被抱到用來打坐練氣的榻台上,剛躺落,身子卻被男人一翻,改成趴臥。

  幾下折騰,迷迷糊糊間覷見公子眉眼,她不由得驚怕。

  那張面龐依然俊美好看,依然沈靜無波,但就是多了些什麼又少掉許多什麼,以前是朗朗佳公子,如今似有淡淡陰晦抹過,來能捉摸,不好捉摸……她、她有些怕。可是再想想,小姐被人挾走,公子變成這樣也能理解的,一思及此,她心口又絞,疼到禁不住痛……

  驀地,她在他掌下瑟縮,險些氣絕,因他……他從背後撕裂她的上衣!

  唦地一聲,衣料輕易裂開!

  他撕掉她的中衣還不夠,連裡衣也一塊兒除去!

  「等等……等一下,公子你……你、你住手……住手……」老天!他竟然還想脫她褲子?!就算生她的氣,也不需要用這種手段折磨她嘛……

  氣喘籲籲,她咬牙轉過頭,眼珠泡在熱淚是,只是一透過淚霧看向他,什麼氣勢都端不出,任何指責的話都擠不出來……公子說什麼,她都聽,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然後……然後公子要脫她的衣褲,她、她……怎麼辦……

  「阿實錯了……都是我不好……公子不要生氣,我……嗚……不要被脫光光啦……」

  似有歎息拂過她耳畔,暖熱如溫泉,多少減滅了背上的痛楚。

  「阿實被下了西南『五毒教』的『佛頭青』,這毒不難解,但解毒過釋繁複了些,需藥浴浸洗,需針務祛毒,還需以內力將毒素逼出,你乖,忍忍好嗎?」

  忍忍……她忍……她乖……

  嗚咽了聲,她閉起雙眸,小臉又是藥汁又是淚,實在可憐。

  於是褲子被稍稍往下拉,褪到約股溝之處。

  煉丹房中瀰漫藥氣,她全身膚孔舒張,忽覺公子碰觸她裸膚的指彷彿有火。

  她忍不住瑟縮,他卻攤平一掌輕輕貼壓她的背,開始落針。

  「公子,我知道『佛頭青』,你教過我的……」肉身熱痛,精神萎靡,卻無法昏過去了事,不如說些話移轉注意力。多說話……也許就不覺痛,也許能忘記公子在她身上的手。

  她掩睫,嚅著唇低語。「……『佛頭青』,毒從膚入,遊走任督二脈五十六穴,初中毒者,脊背浮現癡傷般青點,青點漸聚成團,一丸丸拓開,便如……如佛頭上的丸青……」

  聽她喃喃背誦,陸芳遠目光移向那張狼狽側顏,下針之速頓了頓。

  「公子,那人按住我肩頭時,是不是已乘機下了毒?西南『五毒教』……那人是『五毒教』門人,小姐被他搶了去……小姐她——」心急,雙眸陡又掀啟,她突然吃痛低呼,因他發勁彈動落在她背央「神道」與「身柱」二穴上的銀針,惹得她劇咳起來,這一咳,毒血即刻被十來根中空銀針吸出。

  她咳到滿臉脹紅,眼是都是淚,想把自己縮成小蝦米,男人熱燙大掌卻一直輕壓她的背,不允她亂動。

  直到他拔掉所有銀針,她才宛若重生般籲出弱弱的一口氣。

  下意識吸吸鼻子,她鼻音甚濃,苦惱低語。「公於是不是很氣阿實……很氣、很恨……很惱……」

  她……猜錯了。

  陸芳遠時到今日才察覺到,即便是自己的心思,僅在自己腦中與內心流淌的思緒,其中的起伏跌蕩,竟連他也無法完全識透。

  他是氣、是恨,但氣恨的對象絕非是她。再有,與其說他忿恨,倒不如說他受到極大衝擊,心海風浪大作,驚疑不定。

  今日在集市裡,菱歌與她同時落難,當他掀毀那座皮影戲小棚,站在對方面前時,他仍以菱歌為主——

  無論如何,先救師妹。

  這樣的想法在那當下依然無比清晰,不拖泥帶水,無三心二意。菱歌是師父托付給他的唯一血脈,他與師妹感情深厚,凡事理當以她為優先考量。

  他聽到那人震喉朗笑。

  下一瞬,一道人影被狠狠擲將出去,而菱歌遭對方劫往另一方向。

  按他的決斷,目標既已鎖定,便該緊追不放,追到天涯海角都必須搶回菱歌,如此做法才正確,也才是陸芳遠該做、會做的,但……沒有。

  他放棄追上,憑本能躍向腦袋瓜即將砸爛在大石上的樊香實。

  樊香實……樊香實……那人拿她使出這一招,結結實實能戳他的軟肋。

  他不得不救她。

  樊香實不能死。還不能死。

  她是他六年多來的心血,由他一點一滴慢慢養出來的珍物,如果任由旁人將她砸毀,死得太不值,而他所費的心力瞬間付之東流,誰能賠償?拿什麼來賠?

  霎時間整個人一震,他若有所悟……原來啊,陸芳遠在世人眼裡走的即便是朗朗正道,那些晦暗且卑劣的思緒仍如地底隱流、如膚下筋血。

  他知自己並非光明正大之徒,但他善於模仿。

  當年他以稚齡之歲投入師父殷顯人門下,親眼看著師父如何珍愛小菱歌,他覺會依樣畫葫蘆,用全部心意珍寵師妹。

  北冥「松濤居」與中原「武林盟」交好,互通聲氣,那是師父的意思,後來「松濤居」由他接手,他仍依樣畫葫蘆,儘管許多時候應付那些所謂的正道人士時,內心感到隱隱厭煩,他照樣按「松濤居」一貫而行的路來走。

  他裝得很像,連自己都能騙過,好像他真具俠義心腸,說穿了,其實是慣於隱藏在別人已建道好的殼內,安全地成為自己。

  他,陸芳遠,是個十足的道貌岸然者。

  他當年起噁心,養著樊香實,是為了有朝一日將她用在菱歌身上,他總以為師妹是他最後的良心,如今……他卻把這「最後的良心」也給拋了嗎?

  棄殷菱歌。

  救樊香實。

  完完全全本末倒置!

  ……只是為何會如此?

  出事後,他思緒幾度陷進渾沌不明的境地,如墜五里迷霧,反覆地推敲再推敲,腦門暗暗泛麻,似是而非地抓出了一個方向——樊香實是他養成的寶,這個寶是他獨有的,從無到有,從虛而實,都是他惡竟下的結果……惡意,卻無比認真,所結出的「果」,往後在時機成熟時若能用在菱歌身上,那很好,倘若不能,只要這個「果」一直都在,終有派上用疑之時,只要樊香實不出事,養得好好的,一直都在,就好……即使沒有菱歌也……也是……

  轟隆——

  神魂陡凜,那麻感被無形的什麼撞開,麻痺了思緒,最終且最真的答案幾要浮出表面時,他卻硬生生打住,不肯再進一步深想。

  撫著樊香實那頭濕答答又貼稠的長髮,被藥汁浸濕之因,她發尾很不聽話地鬈起,他不斷挲著她的發,五指忽地一縮,握得極緊,又驀然放鬆。

  放鬆五指時,他眉目間的神態也重拾淡然。

  他並未回答她的話,卻將她撈進懷裡重新抱起,大踏步走出煉丹房。

  「公、公子……」樊香實委委屈屈地嚅了聲,多少帶到驚嚇。

  她衣衫不整,他竟把她抱出居落,不回「空山明月院」,而是直接往峰上而行,爬上通往「夜合蕩」的長長石陡。

  全賴他行雲流水般的輕身功夫,須臾間已走完石階,通過雲杉林。

  夜已深,花悄開。

  溫泉群散出團團細白煙霧,霧中有夜合香氣。

  樊香實微微發頗,感覺那香氣鑽進她膚孔裡。

  她腦中記起那片夜合花,不知為何有些心酸。

  夜合……夜合……當夜晚來到才展露風姿的小白花,不跟誰爭風頭,只餘香氣,濃香芳華,靜待夜中獨醒之人……

  嘩啦——

  水聲一奏,暖熱襲身,她被人帶進溫泉池內。

  水漫至她頸處,螓首軟弱無力往後一仰,這才遲鈍地意識到,她身後坐著他——公子和衣抱她進溫泉池,她就坐在他懷中,背部與他的胸前親匿貼慰。

  她背後衣褲不是遭撕裂,便是被初到臀瓣,此時與他相依偎,她心臟瑟縮,每一下跳動都撞著胸骨,微弱的呼息吐納竟都這麼痛……

  然後,他環抱她,指端精準按住她的手脈。

  她張口欲語,聲走出,卻先輕呼般逸出申吟。

  「乖……你體內的毒尚未拔清,必須再以內力逼出。阿實,再忍忍,別怕。」他需得將她還原成最純、最偉的狀態,無論耗去多少內力。

  熱氣從他指端徐徐溢出,強壯卻溫和,樊香實感覺得到。

  她的手脈如心,配合著那股暖勁脈動,不知不覺間,她的呼息吐納亦與他同調。

  公子引領她練氣。

  他的氣源源不絕在她體內運行,穿過經脈上的各處穴位。

  他正以飽煦的內勁為她拔毒。

  靠得這麼近,氣息相融,彷彿她是他血肉是的一部分。

  「……公子,阿實可以自己行氣,你……你不要再耗內力……」她覺得很不安,已經顧不好小姐,還要連累公子,內疚感愈擴愈大。

  「不是每個人我都願意救。」他的聲音低沈略啞。

  「唔……」什麼意思?

  「如果是男的,我就不抱他進溫泉池了。」語氣慢吞吞,卻很正經。

  聞言,樊香實怔怔擡頭,眸光迷濛。

  心……心口鼓跳得厲害,比滲入她筋脈中的真氣還管用,讓她想昏都沒法昏。

  「阿實,閉上眼,專心行氣。」

  「唔……是,公子……」她連忙將頭轉正,聽話地閉起雙眸。

  一合睫,腦中立即浮現他的臉——

  清俊面龐,長目沈靜,但眉峰似淡淡成巒,若染輕郁。

  那……這麼看來的話,公子應該……沒有……嗯……非常、非常生她的氣吧?但他肯定很煩心,不僅要擔憂小姐,也得分神擔憂她這個受盡主子照料的不盡責「貼身小廝」。

  對!她要聽公子的話專心行氣,趕緊養好自個兒,養好了,才能助公子一臂之力,小姐還等著大夥兒去救呢!

  她深吸一口氣聚於丹田,再沈沈吐出,將神魂寧定下來。

  於是,「夜合蕩」中香氣浮動,溫泉群內一片幽靜。

  男子懷抱他的寶,詭譎心思無誰能觸、無誰能解,即便連他自己……就算是他自己……那也不能掌握……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1 18:14:26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2-11 18:15 編輯

第5章(1)

  「松濤居」平時敦親睦鄰、守望相助的策略收到實效。

  「松濤居」的小姐主子在春集市上遭劫一事,親眼目睹者多,消息便如野火燎原般在北冥十六峰上傳擴開來,山民們自發住地成為「松濤居」的眼與耳,稍有風吹草動就往「松濤居」知會。

  送來的消息十個有九個無用,但只要有一個派得上用場,那就足夠。

  於是乎,十日後的傍晚時分,確認過消息的可靠情之後,在谷間小村的村民帶路下,沿著谷地往北行過三十里,這地方兩旁巖壁陡峭,幾處岩層之間有天然隱流滲出,谷底則散佈無數巨大石塊,宛若一個石頭窩。

  某塊巨石擋在巖壁前,虛掩住一道窄窄的洞口,此時那塊巨石前佈滿了「松濤居」的人馬與「武林盟」派來的援手。

  樊香實偷偷尾隨在眾人後頭,最後仍被和叔發現,隨即挨了一記極不贊同的眼刀,她用撓臉傻笑打混過去。

  居落內的人,當然也包括公子,全都認為她需要安養,可是那日在公子手下把整套拔毒過程徹徹底底走了一遍,又有公子深厚內力護持,她自覺狀況大好,這幾日吃得好、睡得好,精氣神十足,哪裡還需再養?要是再養著不活絡活絡筋骨,她真要�進骨子裡了!

  得知今日有大舉動,她按捺不住,背著劍偷溜出來,一路尾隨。

  只是當她來到時,和叔卻皺著眉頭告訴她,公子已隻身進入那道狹窄巖洞。

  一是因洞口極窄,一次僅容一人通過,無法讓眾好手蜂擁而上。

  二是因對方來自西南「五毒教」,擅長用毒,怕對方在洞口動過手腳,由公子親自去探,能防萬一。

  但樊香實明白還有第三個原因,公子獨自進入,自然是為小姐著想。

  小姐被帶走多日,倘若仍跟那個惡徒留在洞內,也不知狀況如何了,若是……若是遭受欺淩,公子絕不肯讓其他人見到小姐狼狽模樣。

  思及此,她咬咬唇,心不禁沈了沈。

  ……好想、好想進去,可是和叔絕對不允許她亂闖,都不知裡頭情況怎麼樣了,怎麼這麼久都沒有動靜?

  有人輕拍她肩膀。

  她驀地回首,看清,眸子略瞠。「小牛哥——」

  那人是她打小就相識的玩伴,她家阿爹當年就為救他才跟著躍進狼群裡,而這些年她雖上了「松濤居」,遇爾回到舊地見了面,兩人仍會胡聊一通。

  牛家小哥咧開嘴無聲笑,對她比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將她帶開,離那些佈防的人馬遠遠的。

  「原來是你領的路!」樊香實意會過來,小手抓著黝黑少年郎的臂膀。

  「阿實妹子,想不想溜進去瞧瞧?」

  「你有門路?」

  「嘿,都不想想你哥哥是何方神聖?有誰比哥哥我更熟極這兒地形?想溜進去,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我吃、我吃!」這盤小菜,她吃!

  *

  約莫一刻鐘後,樊香實按著牛家小哥所說的,在遠遠的另一端、一大窩及人高的雜草後頭找到一條天然密道。

  這道洞口更窄、更小,鑽進去之後,有幾個地方甚至得矮身或背貼巖壁側身而行,才有辦法通過。

  倘依公子本事,即便她藏怪著不現身,她的氣息也絕對會洩漏出蹤跡。儘管如此,她仍努力穩息,打算先觀察洞內勢態再作應對。

  密道通往內部的洞口開在高處邊角,離地約有三丈高,接近時便聽聞斗武之聲,她心中一凜,待抵達洞內,探頭往下端一看,就見她家公子寬袖大揮,雙掌掌風將一道黑影震飛,那人「啪」地一響撞上巖壁,而後才落地。

  是他沒錯!那個挾走小姐的混蛋!

  那天在皮影戲小棚內對打,當整座小棚被公子掀開,光束陡入,終讓她瞥清對方長相——膚黝如炭,濃眉深目,寬寬薄唇之下是略方的峻顎,然後是絞得好短的發……她在對方手中吃了苦頭,怎會不記得他五官模樣?

  被打趴在地,此時他勉強撐坐,嘴角不斷溢出鮮血,卻咧嘴在笑。

  這混蛋……他、他還敢笑?

  見自家公子完全佔上風,樊香實心頭稍定,忽而間雙眸暴瞠了!

  她家小姐……小姐竟突然躍入她的眸線範疇內,擋在公子……呃,不!不是擋在公子面前,而是擋住公子,明擺著不讓公子繼續傷人!

  怎會這樣?!小姐怎麼了?怎會這樣啊?

  樊香實只覺後腦勺彷彿挨了重重一擊,眼冒金星,頭昏腦脹。

  下一瞬,她發熱的兩耳聽到殷菱歌清嗓微顫地道——

  「師哥,無涯他……我、我是說……封無涯……他身上是帶傷的。」

  一頓。「他是之前為了救我才帶傷,師哥放過他好不好?你們別再鬥了啊!好不好?」

  「菱歌過來。」陸芳遠一襲青衫因發勁而膨揚,此時斂氣,輕衫再度垂墜。他的模樣亦是,怒至極處,不怒反靜,一切皆回歸尋常。

  殷菱歌動也不動,麗眸眨亦未眨,像似極不信任。

  「我們說說話,你過來。」男嗓徐慢。

  由樊香實伏匿的方位望去,她瞧見公子露笑了,但不知因何,該是教人如沐春風的那抹笑弧,此時看來竟讓她腳底微寒。

  「師哥,該說的話,欲說的事,我方才全說完了……師哥啊……」啞喚,殷菱歌搖搖頭,眉間淒迷。「我知道你想些什麼,我若撤身,你是不準備放過封無涯……師哥,你也別管我了好不?我的命,我認了,若是真只有短短幾年可活,我也要活得自在些、精彩些,即便死在外頭,總也……總也好過過被關在『松濤居』內,一輩子都是只井底之蛙,什麼都沒經歷過……」再搖搖頭,淚光閃動。「師哥,我不想回『松濤居』了,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松濤居,』想去哪裡?」陸芳遠幽聲問。

  「她不回去,多得是地方可以去!」封無涯吐掉一口血,明明很費勁地喘氣,粗獷黝臉仍一副滿不在乎樣。他冷笑了聲,道:「閣下只是她師哥,可不是她親爹親媽,管得未免太寬——」

  「封無涯你給我閉嘴!」一向清冷少言的殷菱歌竟揚聲斥人。

  「要老子閉嘴有那麼容易嗎?咳咳……我愛說便說,愛罵便罵,能打就打,何須閉嘴?」

  「封無涯,你、你這人……」

  「那晚『松濤居』遭人夜探,和叔讓人分路去追仍舊不獲,是因菱歌出手收留,把人藏起來了是嗎?」陸芳遠突然啟聲插進他們的對話,目光一直鎖在殷菱歌身上。

  「……是。」殷菱歌再次頷首,臉色略白。

  「而菱歌所藏的人,便是這位苗疆『五毒教』的封堂主了?」

  豁出去似,的殷菱歌下巴輕擡。「是。是他。」白頰綻開兩朵暖紅。

  封無涯臉色灰敗得可以,但目光還其清明,他吃力地擡起一手欲拉殷菱歌衣袖,掀動薄唇正要說話,然,話未及出口,離他近在咫尺的姑娘已被人搶走。

  「師哥——」

  「陸芳遠,放她走!她都說不回去……咳咳……你這混蛋!放開她!」

  洞內亂象陡起,樊香實眼花繚亂,方寸直抽。

  她不敢眨眼,十指不禁握成拳頭,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公子和小姐。小姐終於被公子扯進懷中抱開,離那個壞蛋遠遠的,小姐沒事了,不會有事的,公子把小姐救到手了,不是嗎?所以危局已除,她關心的人皆安然無事,所以……啊!

  她瞥到一抹銳利銀輝,張聲要提點,已來不及了,那道銀輝就這麼無聲無息、沈默卻狠利地刺入公子左部腰側!

  樊香實嚇傻了!

  不只她嚇傻,底下的殷菱歌亦懵了,三魂少掉七魄似的,殷菱歌纖細身子顫抖著,恍恍惚惚退出陸芳遠的懷抱。

  「這把小巧銀匕最適合姑娘家把玩,是我送給菱歌的,你帶在身邊也有七、八年了吧?」陸芳遠低眉瞟了眼刺進腰側的利器,再次擡頭時,神態不見痛楚,眼底森渺渺、黑幽幽,唇角輕翹。「我從未見你使過,師妹第一次用它,卻拿我試刀了……」

  「師哥,我……我不是……」殷菱歌搖頭再搖頭,顫唇,眸底漸濕。

  這一邊,眼睜睜看著小姐出手傷人的樊香實渾身顫慄,像在寒冷冬日又被丟進結著冰霜的水裡一般,抖得她完全沒辦法克制。

  公子帶傷了……小姐刺傷公子……是小姐下的手,既狠又快……

  怎會這樣?究竟哪是出錯?!

  小姐為何這麼做?難道就為……就為了那個「五毒教」什麼堂主的男人嗎?小姐這個樣子,是要公子怎麼辦?

  她思緒糾成一團,沒法兒想,但是當眼角餘光瞟見那個「五毒教」大壞蛋突然背蹭著巖壁立起,似要趁公子受傷,搶這極短一瞬出招時,她想也未想,「唰」地一聲拔出背後長劍——

  「公子小心!」

  一躍而下,她揚聲疾呼,那人果然搶步靠近,但鎖定的目標卻是殷菱歌。

  她不管不顧,提劍上前,唰唰唰連下狠招,頓時間銀光亂竄,如遊龍騰雲,反正是打了再說,不管是公子還是小姐,都不能被他搶去!

  這蠻氣橫生的打法硬把封無涯逼回角落,還逼得他牽動了肺經,咳得更嚴重。

  眸中含淚,樊香實恨恨地眨掉。

  胸口痛極,覺得都是眼前這個混帳鬧出來的,這人不但害了小姐,現下又想來害公子,甚至唆使小姐動手,她樊香實絕對跟他勢不兩立,反正……她小人物一枚,可不是比武過招都得講求公平正義的江湖俠士,趁人病,要人命,她做得來!公子適才被小姐攔住了沒出手,那就由她來接管,拚了她一條小命,都要拚到他的項上人頭!

  咄!

  她長劍突然被對方一招空手入白刃繳下,劍離手,飛插刺入高處的巖壁內。

  沒了兵器,她還有雙拳兩腿,銀牙一咬,她猱身而上。

  砰!

  功力畢竟太淺,肚腹狠狠挨上一腿,她被踹倒在地,但似乎感覺不到rou體上的痛楚,她倏地翻身躍起,大喝一聲提氣再攻。

  中!

  終於,她打中他的傷處,讓他傷上加傷,只是傷人一萬,自損八千,她也賣了個空隙給對方,肚子又挨上一腳。

  一腳算什麼?她還能挨,還可以挨,她要揍扁他,替公子出氣!

  「阿實,住手!」

  打紅了雙眼,她根本沒聽到陸芳遠制止之聲,一心只想讓壞人年吃點苦頭,雖說讓對方吃苦,頭自己八成得陪著吃更多苦頭,但她不怕,她樊香實頂多是塊小小石頭,對方可是「五毒教」堂主,玉石俱焚再好不過,拿她這塊石頭撞他那塊玉,痛快!哈哈,劃算啊!贏的只會是她!

  她腰側又被踢中一腿,隨即胸央透風,她舉臂欲擋,對方掌心已當胸拍至。

  她提氣於胸等著挨痛,但等待的痛沒有落下,她被用力扯開。

  「阿實,聽話,別打了。」

  她耳中隆隆,奮力眨掉淚霧的眼望見公子代她擋招,兩下輕易便化解那人掌風,還把對方逼退一大步。

  然後,她又眼睜睜看著那名「五毒教」堂主撲近小姐。

  「小姐啊——」她扯聲叫喚,夾著哭音。

  可是……小姐竟半點也不掙扎,還主動朝那人迎身過去!

  他們拉住彼此的手,眼中映著對方的臉容。

  樊香實看著小姐跟隨那人而去,男人俠抱小姐瞬間躍上三丈高的洞口,那是她方才出現的地方,陰錯陽愛恰巧為他們指了一條逃出之道。

  她大驚失色,忙要衝出洞口請和叔快快受人往另一端的出口攔截。

  「阿實……」她被揪住袖子,一回眸,公子疲憊俊龐對她揚笑,明知不可能,卻又覺那清俊輪廓淡得幾要消失。「算了,讓他們去吧……」

  該怎麼算?

  怎能隨隨便便就算了?!

  她想問,但張口又閉嘴,兩片唇摩挲再摩挲,什麼話都擠不出。

  那抹笑尚未逝去,陸芳遠突然往後退了兩步,寬背靠著巖壁,像已站立不住。

  這一驚嚇,樊香實驀然回神,連忙上前扶住他。

  但他身軀精實、四肢修長,對她而言,受了傷的他既高大又沈重,她一時間沒能撐穩,只好扶住他,讓他蹭著巖壁緩緩坐下。

  「公子——公子——」她傷心喚著,見他腰側還插著小姐的貼身銀匕,鮮血將青衫染開一大片,她又驚又怕,淚水蓄在眼眶裡,很拚命地不想讓它們流下。

  「阿實,別走……」他面色慘白,唇色也褪淡了,顯得眼珠子黑黝黝。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她急促保證。勸說著,她邊利落撕掉自個兒的衫擺和兩袖,把春服布料撕成長條狀,然後避開銀匕插入之處,將他腰際結結實實纏了三圈。

  不敢隨意將匕首拔起,但至少能先想辦法止住他的血。

  纏妥他的腰際之後,她擡起手背抹掉眼淚。

  拭淚的舉惜帶著孩子氣,她沒察覺,待擦去模糊目力的淚水後,發現公子正一瞬也不瞬地凝望她。

  「阿實……」

  「嗯?」

  「阿實……」

  「是。」

  她等著,見他神態沈靜的顯樣,一顆心懸得老高,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哪知,她慌急外顯的模樣竟惹他發笑了。

  公子一笑如春風佛面,彎彎的眉,彎彎的眼,隱在嘴角的淺淺梨渦都跑出來示人,讓她一下子怔了神。

  「阿實,就數你最老實,傻成這樣,倒讓我始料未及……」陸芳遠輕笑,在她急切的注視下,手起手落替自己封住要穴,再迅速拔掉銀匕。

  樊香實聽不太明白他說的話,一門心思都在他腰側傷上。

  當匕首拔出時,她離得近些,幾滴鮮血避無可避地濺上她的臉。

  她毫不在乎,只是緊緊張張地又撕裂自個兒已然不成樣的衫擺,撕出長長一條,替他在傷上又紮實地圍一圈。

  她雙手還環在他腰上,眉睫一揚,眸底潮熱,見他亦定定瞅著她,不知怎地,心中湧冒更多酸楚,彷彿他為小姐所受的情傷全都往她胸中流淌,讓她也嘗到那苦澀的情味……

  他這著她淡笑,氣息略微粗濃。「阿實,我有些明白了。」

  「公子明白什麼了?」是她吸吸鼻子,眸光把不離他面龐。

  「我明白……惡人就是惡人,人性本惡,即便偽裝得再像、再好,還是惡,絕對成不了真正的好人……」他目底似染嘲諷。「阿實,老實告訴你,你家公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壞蛋,知道他底細的全逃了。阿實……你為何不逃?」

  「公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麼做都行,但無論如何得拉阿實一把,公子要幹壞事記得知會阿實一聲,別把我落下。」

  他眼神深邃難以探究,注視她良久,最後雙肩微聳,淡淡笑開。「你這傻蛋……」

  「公子也傻,阿實陪公子一塊兒傻,有人作伴連就不怕孤單。公子……公子不要太傷心……」勸慰著,倒是她眼眶通紅,傷心模樣輕易可見。

  「傻蛋……」他又輕罵了聲,話中藏有太多東西。

  只有他才懂的東西。

  *

第5章(2)

  他獨自入洞。

  在那洞內,光線從高到的幾道巖縫緒與巖孔射入,整座洞窟篇被分割出明暗塊落,光明處,有浮塵遊蕩,幽暗處,是師妹將身上帶傷的男子護於身後的景象。

  師妹雙眸閃亮,他從未在她臉上見識過那種光芒,像似情感風起雲湧,有誰揭去封印,讓她在短短幾日中亦見識了什麼。

  她是菱歌,卻不再是他養在羽翼下的那個女子。

  她對他說:「師哥,放了我吧,我想離開北冥,別再拘著,我我的命,我自個兒負責。」

  經過這幾日折騰,她那張麗顏儘管憔悴了些,但眸光卻更加清澈明亮。

  「我知道你的,師哥……放開我其實要比放開樊香實容易些。按爹當年記下的療法,我殷家血脈若要終止短壽之命,就必須用上樊香實,這些年你遵照爹所說的去做,如今也只差那最珍貴的藥引,一旦養成……一旦被你養成……」

  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望他,幽幽歎息。

  「可是師哥啊,我在你眼裡其實也不過是個責任罷了呀……我爹將我和『松濤居』托給你,你一直待我好,一直讓『松濤居』穩立江湖不敗之地,你一直很盡責,盡責到都快走火入魔。……你把延續我的性命當成一道難解的詭題,你深陷其算中,玩得不亦樂乎,玩得酣暢淋漓,卻忘記我也有自個兒的想法,忘記樊香實有多麼無辜……師哥,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亮,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

  他救她、養她,不就是為了得到由衷渴望之物?

  突然間,所有籠罩心頭的迷雲全都散去,他原先排斥去深思的,如今無須多想,因答案皆已浮現眼前。

  他並非未火入魔,而是他原本就是個惡人。

  所有的事皆出於惡——

  他拘著殷菱歌,是因為對殷氏血脈一向短壽之事上了心,聽師父提過,殷家血脈不管男女至多僅能活到而立之年,而懷過身孕的殷家女子則更短壽,至於師父則是因長年將養,又有北冥溫泉群輔以行氣,才有辦法多活十年……若能終止這短壽之命,不知會有多好玩,所以他想玩。師父在世借時,不及尋到的千年「血鹿胎」,他已得手,師父今生不及辦成的事,他能辦到。

  他的執念不在殷菱歌,而在殷氏短壽的血脈上。

  但意外發生時,他棄殷菱歌、救樊香實,卻又說明了阿實在他心中價值已高過菱歌。價值啊……她們在他心裡皆是有價的,既要有所取捨,自是兩害取其輕。

  當時狀況迫使他作出決定,菱歌落進「五毒教」門人手中,他惋惜憂心,卻覺對方費事俠走她,必不會輕易將她殺害,只要能留著一條命,重回他手裡,即便菱歌受了辱、吃足苦頭,也還能為他所用。

  以往未曾想透,總道自己對師妹有情,原來最最無情的是他。

  他自私冷酷,現下終有些自知之明。

  人本是要循著自性而走,往後他會活得更坦然,惡就惡,偽善就偽到底,不會再刻意藏匿那份陰暗心思,若惡念興起,他亦無迷惑。

  *

  「阿實,你跑哪兒去?都什麼時候還亂跑?咦……眼眶紅紅、鼻頭紅紅……你跑去躲起來哭啊?!」

  「我……臭小伍!你、你!」鼻音略重,最後豁出去道:「哭不行啊?就哭就哭!還有不讓人哭的理嗎?我瞧你也快哭了!」

  「哼,我男子漢大丈夫,才不哭!哪,拿去,這是給公子準備的金創藥粉,剛剛才精磨好的。」

  「阿實,還有這一疊乾淨的藥布,都是幫公子準備的。」另一道較為稚氣的男童嗓音跟著響起。「還有這碗藥膳,竈房大娘說很補的,可以給公子補補血氣。」

  「小柒,我、我可騰不出手拿了……喂,怎麼全塞給我?」窸窸窣窣一陣,好似很勉強才把東西全捧住。

  「你是公子的『貼身小廝』,當然你進去服侍。咱幾個是藥僮,管著製藥、煉丹的事就足夠。」「啪啪」輕聲,有人被拍了兩下肩膀。「阿實,你招子放亮點,公子就交給你照料,別讓咱們『松濤居』全體上下失望。」

  他有如此可怖嗎?

  煉丹房內室,盤腿於軟榻上,緩緩結束體內行氣的陸芳遠心想,他今日是做了什麼,竟把幾個小藥僮嚇得不敢入內?

  噢,是了,今日一早「松濤居」與「武林盟」聯手合圍,確實把目標物圍住了,但結果是他腰側挨了一刀,輕易放走那二人。

  居落內的人全以為救得回殷菱歌,卻見他染血歸來,無不驚愕。

  而他是沒打算替殷菱歌多作隱瞞,不管是和叔或符伯來問,他一律按實回答——師妹自願追隨封無涯,男女間的情愛始於封無涯的夜探,又在被劫的這短短幾日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

  答話時,他不掩眉間疲憊,語氣沈靜,淡淡地向和叔和符伯說明。

  這「松濤居」是師父為菱歌留下的,他陸芳遠之所以能成為主子之一,極大的原因在於他接替了師父照顧菱歌,如今菱歌離開,他必須成為最大、最慘的「受害者」,不僅身體受傷,心更受傷,彷彿平靜無波的眉眼,攏著似有若無的痛…居落內的人全在可憐他,也想暫且避開神思太過靜穩的他吧?

  很好。

  他就要他們可憐。

  憐他,心疼他,往後「松濤居」主子唯他一個。

  此時有人撩開簾子踏進,無須掀睫去瞧也知來者是誰。

  在樊香實小心翼翼放妥藥僮們塞給她的東西,然後躡手躡腳晃到榻前時,陸芳遠徐緩睜開雙目。她站著,他盤坐著,兩人目線齊高,他迎向她的注視時,發現她瞳心湛了湛,似有些侷促不安。

  擔心他,是嗎?

  「公子臉色好白,你——哇啊!」

  聽到她驚呼的同時,他喉頭一甜,猛地嘔出一口血。

  「公子!公子——」她連鞋也沒來得及脫就竄上榻,小臉驚懼萬分,挨在他身旁為他悟胸撫背,助他順氣。

  她的喚聲中帶著明顯哭音,被嚇得挺慘似的。

  他揩掉唇角和下鄂的血珠,緩緩握住她忙碌又顫抖的小手,淡淡一笑。「無妨的,這口血吐出後,胸臆間便順暢許多。」

  他說的是實話。

  事到如今才能明白,原來徹底識清自己屬惡的本性,還是讓他心頭生堵,在行氣全身之後,血塊鬱結在心間,不吐不暢,不吐不痛快。

  這一方,樊香實見他神色空定,慌急心緒也跟著緩了緩。

  吸吸鼻子,她從懷裡抽出巾子幫他招拭乾,淨邊喃喃道:「公子嘔出這口血,表示瘀積在心底的東西全沒了,有事不往心裡去,公子還是公子,阿實仍是阿實,『松濤居』依舊是『松濤居』,大夥兒日子照常過,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她不敢提小姐。

  光是想像小姐刺出的那一刀,她喉頭就哽氣哽得厲害,心疼小姐,心疼公子,疼到她兩眼昏花,到底誰對誰錯,怎麼也分不清了。

  「是,不會有事的……」他眨眼,徐笑。

  「嗯!」她用力點頭,一會兒又說:「公子,阿實幫你換藥好嗎?換過藥,公子把竈房那兒送來的藥膳吃了,能補中益氣,傷口會好得快些,好嗎?」

  「好啊……」他懶懶笑答。

  樊香實好喜歡她家公子的笑容,總是好看到讓她心尖發顫,渾身熱燙,可是這一刻公子的那掛笑落入她眼裡,她只覺痛得要命,鑽心裂肺般疼痛。

  深深呼息再重重吐氣,她暗自調息,然後一骨碌溜下軟榻,開始幫他張羅。

  她手腳伶俐,用極快的速度幫他換藥、裹傷,之後又端來藥膳給他,以為公子會接手自個兒進食,哪知他卻如一株了無生氣的樹,斜斜倚在榻內壁角動也不動。她沒多想,端著藥盅脫鞋上榻,然後舀起一匙精熬的膳食抵到他唇邊。

  還好他肯張嘴。

  他雙唇一張,她立即將食物餵進,一匙匙餵著,直到那盅藥膳完全食完。

  餵食過後,她起身收拾,又端來清水讓他漱口潤喉,待完成一切事務,她想退開,卻被他輕輕揪住一袖。

  「阿實,我頭好疼……」額角脹痛,一波強過一波,他說的是實話,只是此時此際的他不掩弱態……絲毫不想掩飾啊,他終於覺會示弱,終於明白示弱並非認輸,許多時候它是一種計謀,為了得到更多。

  「公子——」

  樊香實走不開,因為那高大修長的身軀忽地滑落,跌躺在她的大腿上。

  他散著一頭青絲,狼狽又虛弱地覆住整張面龐。

  她心底一酸,不知自己還能推拒些什麼。

  「公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倘若能睡,公子就多睡一些,待睡醒,頭也就不疼了。」

  「阿實,謝謝你。」他低聲輕喃,幽幽合睫。

  「公子睡吧,阿實陪著你。」

  她輕按他兩邊太陽穴,指端發氣,慢慢揉著,心中默念著要他鬆弛身心、要他安神定魂、要他入眠深睡。

  陸芳遠覺得自己似在瞬間睡著,驀然間頰面微涼,讓他微乎其微一顫。

  這一顫,他不自覺掀睫,由下往上看她,見她又孩子氣地用手背拭淚。

  她的淚滴落在他頰上了。

  腦海中突地晃過幾幕場景,他想起她不要命的模樣。

  在那洞中,她像頭小野獸衝向封無涯,齜牙咧嘴,怕不得一口咬中對方頸脈。

  她武藝畢竟太弱,儘管對方身受重傷,她還是連連中招。

  她挨了幾下踹打,咬著牙偏不認輸,很野蠻,那樣的打法簡直蠻不進理。

  他也不擦掉她滴落的眼淚,只是輕輕揚唇,一掌捂上她的腹部。

  「公子?」樊香實嚇了一跳,垂眸瞧他,還以為他睡沈了。

  「阿實很痛吧?我記得你肚腹被踢中了,不可能不痛。」他嘴角微翹,目中帶憐,也不管自個兒還是傷病之身,覆住她腹部的掌心徐徐發功,氣勁於是透進她衣料,透入她血肉是。

  「我沒事!公子,阿實沒事的!」她急急拉開他的手,不想他再消耗內勁。

  按住他的雙手,她淚水不知為何突然克制不住,滴滴答答直淌。

  「阿實怎麼哭了?」他柔聲問:「還哭成小娃娃模樣,怎麼辦才好?」

  「對不起啊,公子……對不起啊……」她就是忍不住嘛!

  「這樣挺好。」他嗓聲略啞,目光微蒙。「阿實啊,其實我也想哭,卻怎麼都擠不出眼淚。阿實淚水這麼多,分一些給我,算是我也哭過了……這樣挺好……挺好……」

  聞言,樊香實淚水又滿一波,擦都來不及擦,點點滴滴都落到公子面上。

  她幾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穩住聲音,勉勉強強擠出話來。「那好,就這麼辦,阿實幫公子哭,用力哭,哭過之後,公子諸事不縈懷,海闊天空,不再傷心了,好不好?」

  他嘴角顯笑,愈笑愈深,擡起手撫觸她濕潤嫩頰。「那就有勞阿實了……」

  於是這一夜,他枕著他「貼身小廝」的大腿深眼,睡得無比酣暢。

  他似有若無地聽到哭音,阿實在哭,為他而哭,那哭音卻是讓他心神皆鬆,睡得更沈……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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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2-11 18:16:00

第6章(1)

  秋初,北冥十六峰氣候多變。

  午前風大得能將山楊樹吹彎,午後日陽一薄,風立時止了,峰頂忽有大霧罩下,松林在霧中褪成薄青寒影,像紙片剪出的玩意兒,淡得用指便能抹去似的,很有秋涼淒清之味。

  「阿實,過來。」

  溫潤男嗓一入耳,再多的傷春悲秋也被趕跑。

  樊香實應了聲,關上兩扇窗,將薄寒阻隔在外,這才快步走回陸芳遠身邊。後者此時坐在榻邊一張椅凳上,正為半臥在榻上的一位女子號脈。

  女子外貌約二十四、五歲,但據聞真實年齡應已及而立之年,在中原武林多年來享有「第一美人」之稱。

  既然是排名第一的美人,五官周正那是不用說的,但在樊香實看來,這位美人姊姊最厲害之處,是在於眼波流轉間渾然天成的媚態,媚而不妖,艷色而不俗,落落大方。

  「第一美人」名喚孫思蓉,被「武林盟」的人送上「松濤居」已有十多日。

  美人剛送進居落的那天,著實嚇壞不少小藥僮,連被公子喚去幫忙的樊香實亦受到不小驚嚇。

  這位中原武林「第一美人」的臉僅剩半面是完好,另一半爬滿殷紅色澤,那道可怖的紅澤延伸到她的玉頸、左肩和左臂,連指甲都呈血紅色,似使力略掐,真能從指尖滴出血水一般。

  公子與「武林盟」的人談話時,她負責送茶進議事廳,公子與人談事不避諱她,她自然賴著不走,當時一聽,才知孫思蓉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第一美人」的名號硬是惹惱了「五毒教」女教主薩渺渺,這女魔頭糾纏「武林盟」盟主余世麟已有多年,江湖上人盡皆知,薩渺渺得知余大盟主與「第一美人」交往甚密,竟下此重手。

  「阿實,扶好孫姑娘的額與顎。」

  「是」

  她手勁適中地扶著孫思蓉的臉,後者眼珠往上一溜,朝她眨眨眼,她也靦腆笑了笑,然後瞅著公子開始利落下針,針針精準落於穴位。

  可能前來求助的是名女子,樊香實覺得她家公子似乎拘謹許多。

  記得之前她中「佛頭青」之毒,公子抓她浸藥浴,把她抓進抓出的,為了落針拔毒還不管不顧撕裂她的衫子、扯脫她的裡褲,她又驚又羞,漣漣哭著,他只是柔聲哄她,該下的針一根沒少。

  這次換了別的姑娘,他竟碰也不碰,非碰不可的時候又全由她代勞,就算要在孫思蓉的頸上、肩上落針拔毒,也都讓對方留著一件單衣在身,然後他隔著薄薄布料落針,認穴之準絲毫不受影響。

  公子「欺負」人。

  因為當她樊香實是自己人,所以才沒了男女之防,那樣「欺負」她吧?

  當她想通這一點時,內心竊喜得很,但再深想,卻模模糊糊有些失落……至於因何失落,卻也難以釐清。

  「沒料及如陸公子這般守禮之人,卻收了個小姑娘在身邊服侍。」正在挨針的孫思蓉忽而嬌語。經過這幾日藥浴浸洗、針灸拔毒,再加上一日三回的內服湯藥,數管齊下之效,讓她膚上的血紅消褪不少,轉成淡淡粉紅,已能瞧出原有的美艷容貌。

  她此話一出,陸芳遠不動如山,面龐無波如千年古井,照樣取針、過火、按穴灸入,倒是樊香實小臉微紅,掀著嘴皮欲辯,可一望見公子沈靜模樣,又咬咬唇把話吞下。

  「咦,這是怎麼了?」

  孫思蓉目光在他們主僕倆臉上遊移,最後鎖定樊香實,畢竟柿子要挑軟的捏,這道理她懂。

  「阿實,你家主子不允你說話嗎?」

  樊香實微瞠雙眸,隨即用力搖頭。

  「那你想說什麼就說啊,憋著多難受?」孫思蓉笑道,左臂軟軟癱在阿實塞過來的蒲枕上,隔衣被灸著好幾針。

  極快瞄了主子一眼,那張好看面龐並無不豫之色,樊香實這才挲著兩片唇瓣,慢吞吞道:「公子當我是『貼身小廝』,我是『松濤居』是的『小廝』,不是什麼大姑娘、小姑娘。」

  孫思蓉也不顧面上、身上的銀針,突然格格嬌笑,如果不是正在治傷,那抹笑肯定更張狂。

  「阿實要真是小廝,那我後半輩子真要問你負責了。在『松濤居』這幾日,哪一次不是你服侍我藥浴?身子被你看光光時,不時還得讓你東碰碰、西摸摸,你要真當小廝,可得娶了我。」

  什、什麼?!

  樊香實完全答不出話,眸子瞠得圓亮,眨了眨,再眨了眨。

  孫思蓉瞟了專注不語的男人一眼。「還是說……陸公子要替自個兒『小廝』擔這個責任呢?噢……嘶!」吃痛般縮了縮手,她柳眉陡擰,一瞧,血珠已滲出薄薄單衣,竟被灸出一小片血。

  「公子流血了!」樊香實回過神驚嚷。

  「你家公子沒流血,流血的是本姑娘!我的話他聽著不舒坦,正為你出頭呢!」美人麗目一瞪,就瞪那個不懂憐香惜玉的淡漠公子。

  陸芳遠落下最後一根銀針,擡起頭。

  他終於出聲說話,語調客客氣氣。「是我一時沒拿捏好指勁,害孫姑娘受苦了。等會兒收針,我會多留意。」

  孫思蓉輕哼了聲,撒撒嘴,麗眸還在瞪人。

  「孫姑娘,那個……我、我去換盆清水,再取上好的化癡藥膏過來,等收完針之後,我幫孫姑娘在針口上揉揉,就不會有瘀痕的。」樊香實趕緊打圓場。她再傻,也知公子故意整人,只是他以前不會這樣的,自小姐離開之後,他就……不太一樣。旁人或者並未覺察,但公子確實與以往不同了,一些事,也只有貼近他生活的人才能窺見。

  「還是阿實夠義氣,知道疼人,你要是個男的,姊姊絕對是賴著你不放。」

  孫思蓉衝著她撒嬌,臉蛋美得像朵花。

  她不知為何不敢看公子表情,僅低「唔」一聲,隨即端著用過的一盆水溜了出去。

  公子似乎不太喜歡別人逗她,不管對方是男、是女。

  之前有位「武林盟」的趙叔叔問起她的年紀,知她年滿十八了,便直說要幫她引見幾位中原武林的青年才俊,她拚命推拒,臉比辣椒還紅,趙大叔卻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還說她總不能一輩子賴給公子、賴給「松濤居」。她那時被逗得面紅耳赤,那一次,公子面上帶笑,目中卻透寒霜,「武林盟」所需的特製祛毒丸硬生生擡高了兩倍價錢。

  這一次遇上「第一美人」,人家僅是口頭上戲弄幾句,他也上心了。

  公子的確是怪,但是……唉,她隱約能夠理解了,或者是因小姐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不僅傷害公子身軀,亦在他心版上狠狠劃下一記,那柄匕首闖下的禍端越燒越烈,從未止息過,所以公子才會對她愈來愈在意,畢竟留在他身邊的人,多一個是一個,他不想再失去……

  她的公子啊,怎麼這麼傻?

  傻得讓她不由得想多疼他一些,想抹去他心裡的不安和疑惑,想他再快活些、笑得再更爽朗些。

  換過乾淨的臉盆水,取了化癡藥膏,她重新回到孫思蓉住下的院落。

  走近時,房是傳出清晰的對話,那交談的內容讓她不禁頓住步伐。

  心房一顫,呼息緊繃,她竟是不敢入內,端著一盆水怔怔貼牆而立。

  她下意識豎耳傾聽,聽裡邊那一男一女的交談——

  女聲嬌問:「陸公子,奴家恰巧結交了幾位域外朋友,聽他們幾位提及,那方域外血鹿牧族所珍藏的千年『血鹿胎』幾年前已落進閣下手中,就不知這消息是真是假?陸公子肯爽快給個答覆嗎?」

  男嗓淡然道:「是曾經落入在下手裡。」

  「曾經?那現下不在了嗎?」略吃驚,頓了頓又說:「聽聞陸公子有位生得極好看的師妹,是殷顯人殷前輩的獨苗,陸公子與師妹兩小無猜、感情甚篤,又聽聞那位殷家妹妹自幼體弱……那方能青春常駐、活血養氣的『血鹿胎』閣下用在她身上是嗎?」

  門外的樊香實背貼著牆,側臉偷偷往裡頭一覷。

  她躲在門外偷聽,公子肯定能察覺到。

  但……公子沒點破,沒叫她滾進去,那、那她就繼續躲著。孫姑娘在話中提及小姐,總覺得此時現身不是明智之舉,再有關於那塊「血鹿胎」,她也想知道公子會如何回答。

  結果她只覷見他開始收針,輕垂面龐,斂著眉,竟半句不吭。

  孫思蓉將他的沈默當成默認,忽地苦笑歎氣。

  「陸公子,原來世上不是只有男人才薄倖,女子若翻起臉不認人,也夠狠絕。唉,可惜那方『血鹿胎』,若能給了我……若能為我所用呵……你待你師妹千般、萬般的好,又有何用?她偏生看上別人。我聽『武林盟』的人說起那天之事,說你隻身入虎穴,戰得半身血運,最後仍黯然放手。唉唉,就可惜那『血鹿胎』,太、太可惜啊,早知她要跟人跑,你就不該給嘛……嘶——痛、痛痛啊——」

  呼疼聲乍響,樊香實驀地一震,想也未想已跨過門檻衝進去。

  「我來了、我來了——」足一頓,她盆是的水險些灑出來,公子又整人了。

  明明是收針而已,連她樊香實都有自信能做好之事,他卻收得對方身上二十來處針孔鮮血直淌,也不知她取來的化瘀膏夠不夠用?

  她瞪大眼看向始作俑者,他神態平和,仍斯文有禮慢吞吞道——

  「我又沒拿捏好指勁,又讓孫姑娘受苦了。真對不住。明日落針拔毒。我會年留意些。」

  樊香實癟癟嘴有些想哭。

  她家溫雅如北冥之春的公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愛使陰招啊?!

  *

  「唔……要是一切未變,平常這個時候,小姐也都喝過一日內最後一碗補藥,然後上榻安歇了吧?」

  在竈旁跟著幾位大娘一塊兒吃過晚飯後,樊香實又獨自練了小半時辰的呼息吐納,結束後,汗濕體熱,她溜上位在「夜合蕩」另一區、供居落裡的男女使用的溫泉群,痛痛快快浸洗了一番。

  這是的溫泉水同樣源自「夜合蕩」那顆泉眼,每一窪泉池都不大,夜合花叢從泉眼那兒一路蔓生過來,恰好把這一區的溫泉群又分出兩邊,再加上幾方天然岩石阻隔,於是位在高處、較隱密的那幾窪泉池,很自然地讓居落內的幾位婆婆、大娘和她樊香實姑娘所佔用,位於下方幾窪露天露得頗徹底的溫泉則純屬男湯。

  此時走下長長石階,換上的乾淨寬衫隨風貼合身軀,髮絲飛揚,真像下一刻便要禦風而起,飛往山外山、天外天。

  望著藍黑色的穹蒼,月兒剛升起,忽然間有感而發。

  「唔……或者小姐又鬧脾氣,不肯喝藥,所以公子正勸著、哄著也不一定。」

  「又或者公子不哄人,跟小姐比起耐性了,他會說『阿實請你家小姐過來喝藥。』,小姐會說『阿實,跟他說我不喝。』,公子又會說『阿實,把藥端過去。』,然後小姐就說『不喝就是不喝。』,然後我就……就……」她就被他們倆夾在中間鬧得團團轉,端著藥左右都為難,卻遇爾瞥見公子嘴角好笑淡揚,因為她的窘狀。

  她喃喃自語,想起以往尋常之景,如今人事已非,突覺心中沈甸甸壓著什麼,適才練了氣、浸過溫泉所得的通體舒暢感,一下子全沒了。

  興許,內心那塊大石早就壓著,從小姐刺傷公子、絕然離開北冥那一天起,已便一直重重壓著……

  回到「空山明月院」,公子房中透出帶有松脂氣味的空神薰香。

  對於那氣味,她已相當熟悉,從夏到秋的好幾個夜裡,公子都會點上空神香入睡,但……他依舊睡得不好,除非……

  揉揉臉,提氣於胸,她躡手躡腳靠近。

  榻上的男子臉朝裡邊,肩背隨呼息微微伏動,似乎真睡下,也睡沈了。

  能睡,那就好……

  靜籲出口氣,她揚唇,無聲笑著。

  她退到角落,察看了小紫爐內香料薰燃的狀況,再讓兩面窗板留著小縫,以防房內過悶,之後才小心翼翼退開再退開,退回自個兒房裡。

  脫鞋,放下兩邊紗帷,上榻躺平。

  此時月光正盛,皎色透過窗紙照進,房中不需點燈也能看見物事。

  突然間,她雙眸驚愕地張圓,直盯著出現在紗帷外的一道修長男性身影。

  ……是說,這事也不是第一回。

  要裡頭一次撞見,她絕不是瞠大眼睛罷了,怕還要張聲驚叫,可見是熟能生巧……呃,一回生、二回熟?還是……三折肱而成良醫?

  腦中思緒亂轉,她望著那抹身影漸漸靠近,輪廓從朦朧轉成清晰,心臟怦怦跳,她頓覺呼息困難,今晚所練的吐納功夫全都白搭。

  緩緩,她側過身子,微蜷著,抱著羽被面向榻內,那模樣像似她睡熟了翻身,不知週遭起了什麼動靜。

  她閉起眼,努力拉長呼息,面頰熱烘烘,四肢百骸皆熱。

  即便這樣的事,從那晚公子枕她大腿而眠之後,就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要她平常心以對也實在太困難,這、這絕對是她樊香實的修行之道啊!

第6章(2)

  紗帷被撩開,有人坐上榻。

  那人靜坐了會兒,接著就……就躺落下來,輕輕挨著她的背。

  唉,怎又跑過來跟她擠同一張床榻?都不知她、她忍得年變苦嗎?!

  「阿實睡了嗎?」

  是聽主子這麼問,樊香實暗暗咬牙,揪著被子沒出聲。

  然後,全都因為那聲歎息,低幽歎聲從背後傳來,彷彿強忍著什麼,彷彿……彷彿內心翻騰著諸多情感,有著許多的、許多的煩惱,有無數的、無數的悵惘,無處宣洩亦無法宣洩,所以只能化作幽幽歎息,在空山明月中低低徘徊。

  全因為那聲歎息啊……

  閉緊的眸子於是輕掀,咬住的唇瓣終於放鬆,她也跟著低幽一歎。

  「公子……」魂夢初醒般喚了聲,她蹭著蹭著翻過身,看到他倦極輕合的眼睫。說不出的心痛,也許是不敢說出的心痛,她認輸了,低柔道:「不是睡下了嗎?怎又醒了?」

  「阿實,我頭疼。」

  說著,他長臂探來,自然而然環住她的腰。

  他的臉輕抵她的頸窩,此時此刻她完全見識到這個男人不修邊幅的一面。

  他面頰生出青青鬍髭,挲得她的嫩膚微微發癢,即便上榻睡覺,他竟連外衫都沒脫,這麼一壓,明兒個衫子肯定皺巴巴。可是她說不出任何重話。

  畢竟,她的公子在跟她撒嬌呢。

  也許他並未察覺,但他確實變得很不一樣。

  歸咎起來仍是小姐絕情離去所造成的吧?

  「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嗯……」

  她將手移到他的臉,輕撥那頭既長又直的柔軟散發,指尖按在他微顫的額角穴位,那地方似有血氣突沖,讓他額面隱隱浮出青筋。

  好像真的很痛啊……

  不痛不痛了……公子不痛了,阿實揉揉,什麼痛都沒了……不痛不痛……不痛不痛……公子不痛了……

  她內心一遍又一遍默語著,好似祈福的咒語,手指一遍又一遍按揉,希望他不再疼痛,希望他能合睫安眠,不記前情,忘卻舊仇,只需要好好睡上一覺,醒來神清氣爽……

  藉著月光打量近在咫尺的這張俊龐,這麼好看,淡掩的長睫落下優雅的扇影,以前是滿懷歡喜欣常著,單純地想去親近,如今再看,越看越心悸,於是呼息亂了,她得費勁自制,然後暖潮暗湧,心熱體熱,她覺得好羞恥,不明白那些發生在身上的事。

  她是老實頭,她是不太聰明,但也曉得她一個大姑娘跟男人睡在一塊兒,而且睡了還不止一次、兩次,這實在不太妙。

  但是公子需要她。

  沒有她,誰來緩和他的頭疼之症?

  他的眉峰忽而一弛,鼻息徐長,略灰敗的唇模糊勾起淡笑。

  雙目未張,他低幽呢喃道:「阿實身上有自然香氣,唔……是夜合花香……你今晚又賴在那片花叢裡了?」

  她應了聲,指仍揉著他的額角,臉皮竄熱,很勉強地擠出聲音。「因為溫泉群的關係,有水氣有熱氣,也就能拉長花期,那一大片夜合花依然開著呢,一入夜,花苞就緩緩綻開,靜靜透香,我、我很喜歡……對了,說到香味,公子今晚不是點了空神香嗎?怎還是無法入眠?」

  他墨睫略動,突然徐徐掀啟,深瞳墉懶地鎖住她,柔聲道:「那味松脂空神香用在別人身上頗有成效,不知為何,對我卻是無用,愈聞,頭似乎愈疼,還是阿實身上的氣味最好……聞起來……舒服……」

  他投落的不是小石,而是巨岩,澎地一聲落進她心湖,掀起浪濤。

  她必須很吃力、很吃力地圈住自己的心。

  「公子……」

  「嗯?」躊躇了會兒,她悶聲問:「今日,孫姑娘問起『血鹿胎』的事,我是想……想說那塊『血鹿胎』這麼珍貴,卻都進了我肚子裡,公子給得那樣大方,都不覺可惜嗎?」她猶然記得那雪下七日,軀體受「血鹿胎」保護,穩住一絲氣息,她元神離了體,與他在一起。

  陸芳遠模糊一笑。「想想是有點可惜啊,所以阿實得把自己抵給我,一輩子都要乖乖聽話,可不能忤逆主子。」

  「那、那其實我已經很聽話了呀……」她臉紅囁嚅。

  聞言,他沒答話,唇角仍掛著笑,雙目合起。

  「公子……」

  「嗯?」

  依舊掙扎了半晌才擠出聲音,樊香實鼓著勇氣,小心翼翼道:「『武林盟』的人送孫姑娘上『松濤居』那天,他們帶來消息,說……說封無涯棄堂主之位,從『五毒教』出走,此事讓教主薩渺渺極為震怒,遂下追殺令。」抿抿唇。「小姐跟在封無涯身邊,豈不是很危險?小姐長年在居落內將養,如今卻要奔波江湖,能吃得消嗎?公子……公子是不是也派人找他們了?我偷偷問過和叔,他什麼都不說……」

  「阿實,我想睡了。」交睫的雙目擡都沒擡,兩眉徐開,真要睡著一般。

  「可是公子……」按揉男子額穴的動作一頓。「小姐和封無涯他們——」

  「他們如何?那是菱歌自己選的路。我已放手。」說話時,語氣平淡得可以,全無高低起伏,他依然舒眉合目,看也沒看她一眼,卻突然握住她指,重新壓在額角。「繼續揉,別停。」

  「唔……是。」咬咬唇,樊香實只得按他的意思去做,再次替他揉著。

  兩人皆無語了。

  紗帷內好安靜,靜到似乎連心跳聲、呼息聲都能細細捕捉。

  或者是貼得太近,在這小小所在,彼此氣息避無可避地交融,她竟也嗅到他發上、衣上的夜合香氣,微地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那氣味其實是被她所沾染上的,她身上的花香悄悄流向他……

  說放手,就能瀟灑放手嗎?

  果真放手了,那時時在夜是鬧頭疼又是為何?

  她沒辦法捉摸公子的心思,卻是知道,有什麼在他內心翻騰著、變化著,他按捺住未爆發出來,那是他的陰暗面,卻也最最真實。

  好半晌過去,她按揉的動作緩緩停住,手指仍留在他臉上。

  像被貼住、吸引住,她知道要收手,卻無法乖乖照辦。

  她依心而為了,心裡喜歡這樣做,喜歡他面龐輪廓,喜歡碰觸他,喜歡……

  「公子……」她恍惚喚著。

  男子深眠無語,鼻息拂過她的手背,暖暖的,癢癢的,她一顫,體內被點燃一把火,神魂騷動,覺得全身汗孔都細細泌出了蜜,腹是一酸,她憑著本能夾緊雙腿,很羞恥,又忍不住去想,想……想要……

  她想要什麼?

  「公子……」想要這個男人嗎?她該怎麼要?能要得起嗎?

  他側臥在她的榻上,與她面對著面,離她好近、好近,近到只需她把臉往前一湊,就能……能要到他。

  「公子……」他仍舊無語,真是睡熟似的,於是她把臉湊近。

  她要了他的唇。

  四片唇瓣輕輕相貼,柔軟輕觸,她不敢壓得太緊,就這樣大膽卻又不太爭氣地偷香,只是光這麼做而已,她眸中竟已湧淚。

  頭往後撤,離開他的嘴,她才曉得呼息,淚水也跟著溢出眼眶。

  為什麼要哭,她也鬧不明白,或者……一直想這麼做,一直希冀著能這麼做,然後忽地放膽去做,不知齤,不顧臉面,就是做了。吻了公子,吻了想吻之人,做出這樣的「壞事」,大功告成,所以開心得掉眼淚吧?

  揉掉眸底的迷濛,一擡睫,她整個傻住。

  男人那雙受逃花的長目此時正凝望著她,眼神沈靜,最深、最深的瞳心卻閃爍著光點,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又無比耐人尋味。

  樊香實覺得自己快哭……不,她已經哭了,臉蛋脹紅,淚水湧得更厲害。

  怎麼辦?怎麼辦?公子原來醒著嗎?!

  嗚,又玩她!

  「阿實喜歡我……」他低啞道,不是問句,卻如若有所悟的歎息。

  她還僵著,不知該怎麼答話,他已探手抹掉她眼角與頰面的淚,淡淡笑道:「阿實喜歡她的公子。」

  「嗚……」好丟臉、好丟臉,但又有如釋重傷之感,埋在心底不肯挖掘的事突然擺在眼前,逼她去看,逼得她不能再躲。已經這麼喜歡他,她的心意,原來如此。

  好喜歡、好喜歡,想佔有著他,一直喜歡他。

  「別哭……」他歎息,額頭靠了過來,用好低、好柔的聲音說給她聽,他說:「阿實,別哭,我喜歡你喜歡我……」

  所以,別離開他、別背棄他。

  別走。

  她是他的寶。他的。

  氣息陡濃,他回敬她一記吻。

  一樣是四片唇瓣相貼,但力道不同、氣勢不同,掀起的熱火狂濤更是不同。

  她想要的那種吻,他可以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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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2-11 18:16:54

第7章(1)

  素心若夢

  唇瓣貼觸,吻她,他的舌描繪她嫩唇形狀,隨即探進她口中。

  她剛開始像被嚇傻,眸中含淚,微啟的小嘴任由他吮吻。

  他漸漸察覺她變得柔軟,蠢蠢欲動著,然後終於隨他而動,她含著他的唇舌回吻,憑本能,依著慾望,發燙的軀體緊挨著他。

  長吻過後,她歡快的神情深刻印在他腦海中,她臉蛋醉紅,兩眼迷濛,彷彿中了迷毒,他說什麼,她都會照辦,任他予取予求。

  相濡以沫,不是一住困難之事,畢竟對他陸芳遠而言,但凡上了心的事,再難、再雜都能覺精,他可以做到很好,吻得她目眩神迷,不知今夕是何夕。

  原來她要的只是這樣的東西。

  他的親吻。他的撫弄。與他體熱依偎。與他交頸而眠。

  她要他的親近再親近。

  也許她仍懵懵懂懂,不十分明白,但他卻有所體悟——她不自覺間把絕對致勝的「利器」交到他手中,那「利器」是他,他的唇、他的手、他的氣息與身軀。

  原來只需這麼做,把自己當作毒,一口口餵食,等她成癮,就算趕她走,她也絕對癡黏他不放,或者連命都肯雙手奉上。

  他喜歡她心甘情願追隨。

  他喜歡她來喜歡他。

  這表示她在他掌握裡,不出亂子。

  「公子,在往南路上,咱們派去的人手這幾日皆被封無涯甩脫,到現下尚無消息回傳。」

  議事廳後頭通往各院落的迴廊,陸芳遠坐在雕花石欄上,他坐姿隨意,秋陽淺淺灑在廊上,亦淺淺鑲了他半身。

  和叔見他表情似笑未笑不知想什麼,目中卻顯暗晦,不禁又道:「公子,封無涯出身南蠻,此次他叛教出逃,薩渺渺下了追殺令,估讓封無涯應會一路退回南蠻。南蠻地形複雜,莽林遍佈,確實是避禍的所在,只是小姐……或者會吃不消……」略頓,語氣一整。「公子,還是由我親自去一趟?」

  陸芳遠揚睫看他一眼,淡笑搖頭。

  「和叔,把咱們的人都召回北冥吧。」

  「可是小姐她……」眉間皺紋一深。

  「菱歌願意跟著封無涯,她跟他走了,就算和叔找到她,強押她回來,她能開心嗎?」他說著體貼的話,眼神憂鬱,指間揉弄著一朵半開的小白花。

  週遭靜了靜,突然聽到和叔語重心長地歎道:「小姐實在不該那樣對待公子,太不應該,竟還刺傷公子……」

  陸芳遠不答話,僅是抿起薄唇,心事重重般看向前方某處。

  「那就按公子意思,把人手盡數召回便是。」和叔後來道。之後,他又談了些話才離開去辦事。

  陸芳遠低頭望著手裡白花,複雜思緒全掩入瞳底。

  他就要居落內的「老臣」、「重臣」們可憐他。錯不在他,錯的是脫離「松濤居」、背棄他陸芳遠的人。

  小白花在夜晚綻開,在長夜將盡前含合,被他玩弄在手的這朵夜合花是昨晚在溫泉池上發現的,或者是隨風飛落,或者是受人擺佈,或者是因誰又鑽進那片花叢內,不意間弄落了這一朵……

  花朵雖小巧,花瓣卻滑嫩厚實,掐揉幾下,透明汁液濡染他的指端,終也嗅到夜中才能聞到的香氣。

  他下意識將沾染花汁的指舉到鼻端,嗅過又嗅。

  有人靠近。

  聽到那腳步聲,不是他認為的那一個,眉心極淡蹙了蹙,他側目瞥去。

  「阿實呢?」問著端茶走近的小藥僮。

  「公子啊……」小伍眨著眼,癟癟嘴,很委屈地喊了聲。「阿實這些天總賴在煉丹房,一直搶咱們幾個的事做,現在正在篩藥丸,符伯還誇她做得好、幹得漂亮利落。她抓著藥篩子不放,我要她還給我,她都不還……她不還,符伯也不念她幾句,就喚我過來替公子送茶了……」分內的活兒被搶走,像有人欺到頭頂上來,相當不是滋味。

  陸芳遠斂下目光,暗自沈吟。

  躲他嗎?

  為什麼要躲?

  害怕?羞澀?不知所措?所以……能躲就躲?

  她喜歡他,喜歡她的公子,她的心意昭然若揭,那一晚,她幾是暈厥在他懷裡,因她偷親他的嘴,更因他回報的那一記長長、長長的深吻。

  彈開那朵被蹂躪得瓣裂汁溢的小白花,他緩緩立起。

  「……公子?」

  「沒人管她嗎?那好,我去替你討公道。」他徐聲道,唇角微勾。

  「呃……公子不要罵阿實!其實……其實也還好啦,公子把阿實帶開就好,不要凶她啦……公子,要不要先喝茶?是說都端來了,不如先喝茶緩個一下、兩下又三下,公子公子,等等我——」

  *

  當小伍端著茶盤,氣喘籲籲追回煉丹房時,怡巧趕上公子爺長指一勾,把抓著篩子篩得興高采烈的樊香實召了去的場景。

  看到阿實一臉發青又脹紅的,臉色連連轉變,小伍罪惡感陡升,直罵自己不該一狀告到公子面前去。

  唉,這煉丹房什麼藥丸都有,就是沒後悔藥。

  磨磨牙,他雙肩一垮,乾脆把端給公子喝的茶咕嚕咕嚕全灌光。

  而另外一邊,樊香實在眾位藥僮的注目下,垂著頭,微縮著肩,糾著眉,咬著唇,乖乖起身跟隨陸芳遠離開。

  他們一前一後走著,也不知公子打算走到哪裡去,反正她跟著他的步伐便是。

  於是走著走著,跟著跟著,走過長長的廊道,他們轉上那道通往溫泉群的石階,穿過雲杉林,走進位在「夜合蕩」溫泉畔的六角小亭。

  進了小亭,前頭那頎長身影終於停住,樊香實竟還怔怔撞了上去。

  她痛哼一聲,當陸芳遠旋過身,就見她揉著鼻子、糾著眉心的可憐模樣。

  他不說話,微微擡高下顎,那近乎睥睨的姿勢充分顯示出身為主子的氣勢,淡淡注視她,深邃眼底卻又竄著星火。

  樊香實很快地覷他一眼,忙又垂下臉,揉著鼻頭的小手也連忙撤下。

  「公……公子有什麼事嗎?」

  光被他這麼靜靜盯著,她面頰便如著火一般,好似人就浸在溫泉池裡,還是熱度最高的那一池。

  那一晚,她對公子做了什麼?公子又對她做了什麼?

  這幾天她彷彿還在雲端裡飄浮,那一晚離體的魂魄尚未收回,很沒有真實感。

  男人靠近她,兩潭深目一瞬也不瞬地直鎖住她,他進一步,她很不爭氣往後退一步,他再進,她再退,最後她的背撞上亭柱,無路可退,他俯視著,似要吸走她最後的神魂。

  「公子……」鼻音好濃,都快哭了。

  「你躲我?」陸芳遠聲嗓沈靜,面龐微峻。「為什麼?」

  她默聲垂下頸子,淡淡金陽抹亮她發上的紫澤,親吻她泛紅的潤頰。

  「阿實喜歡她的公子,你承認了,不是嗎?」他語調持平,像是徹底的旁觀者,平靜敘述事實。

  她臉蛋紅過又紅,幾要滲血,雙眸已覆著薄薄水氣。

  「阿實……當然喜歡她的公子,可是公子……」螓首陡擡,咬著唇,她很費勁地呼息,突然惡向膽邊生,鼓勇道:「公子沒必要安慰我!我自喜歡我的,又、又不干你的事,你心底也是有喜愛的人,喜愛那麼多年、那麼久,小姐她……她是走掉了,你心裡難受,那也不該自暴自棄……」

  「不干我的事?」他飛眉一挑,臉色更嚴峻。「……我自暴自棄?回應你的吻是自暴自棄?!」

  遭主子如此硬聲硬氣反問,樊香實大大眸子滾出兩串淚珠子。

  說實話,她沒想哭的,但身不由已啊!心音太促,胸口疼痛,渾身冒汗,眼眶自然跟著冒汗。

  「不是那個意思……」吸氣,再吐出,她用手背拭淚的模樣總那麼孩子氣。

  「那是什麼意思?」是他甚少咄咄逼人,但今日此時就逼她。

  她眼淚落得更凶,被嚇著一般。

  驀地,她微顫的身子被拉了過去,陸芳遠收攏雙臂抱住她,抱得有些緊。

  「……公子?」她不敢推拒,老實說亦不想推拒,他身上氣味如此熟悉,早已在時光漫流中緩緩淌進她的心,誘發最柔軟的情愫,要她如何推開?

  他下顎摩挲她的細發,熱息拂過她耳畔,低而沈重道:「你說錯了,我不是安慰你,而是在你身上尋求慰藉。阿實被她的公子徹底利用,竟還不曾察覺嗎?她的公子其實很落寞,但,誰都不能告訴,只能告訴阿實……只能抱緊你,感受你的體熱、心跳、脈動才覺有辦法喘息,才覺自己並不那麼失敗,再如何道糕,身旁仍留有一份暖意,永不離身……」

  胸脯如同被箭狠狠刺入,釘在箭靶上,樊香實越聽越痛,恍然大悟。

  她被他的話牽動,嗚嗚哭著,伸手想緊緊回抱他,他卻將她推離了。

  「別哭,沒事了。阿實在我身邊就好,不會有事。」他撫著她的濕頰,似乎很無奈,俊龐郁色,更挑人心弦。「阿實聽話,別哭了……」

  公子說什麼,她都照做,於是她很努力地止淚,身子輕微抽搐。

  他笑了笑。

  不笑還好,笑了實在教人難以抵擋,很容易便覷見他隱在笑容後的孤傷,他還拍了拍她的頭頂心。

  「再不那樣做了,都是我不好,嚇著阿實,再不那樣子了。」

  再、再不那樣……

  「那樣」指的是哪樣?是指不再親她、吻她、抱她嗎?!

  她怔怔望著他離去的身影,淚自然而然凝住,凝在眸眶裡,於是他的身影花花霧霧,被打得碎碎的、朦朦朧朧。

  她心好痛,覺得自己無比笨拙,好想喊住他,再跟他多說一些什麼,但偏偏什麼話都吐不出口,喉頭繃得難受。

  好難受……

  她背靠亭柱慢吞吞滑坐在地,蜷起身軀,想哭,又記起公子不要她哭,只好拚命忍著,忍得滿臉通紅,淚還是滾了出來。

  好難受啊……

  *

  她不十分聰明,她自個兒是知道的,但爹給她起了「香得實在」這個名字,就是要她實實在在做自己。

  芬芳儘管孤獨,也有它獨特且樸實的香氣。

  她就當一朵樸實花,不在白日跟眾花爭芳,只在夜來時候悄綻,夜半開,天明前斂去花容,收束花香,這樣就好。即便是喜歡上一名男子,情竇初開,也悄悄慕戀,不去驚擾誰。

  但,她所傾慕的男子需要她慰藉,還有誰能親近他身邊、親靠他的心?

  沒有。

  就只有她。

  她是他的「貼身小廝」,既然如此,就該貼近他生活……可是一切都被弄擰了,公子肯定很受傷,傷上加傷,都是她樊香實太笨拙才惹出來的。

  「阿實,不痛快就揍我,揍到你痛快為止,我絕不還手,你、你打吧!」

  「每年這時候都要我揍你,小牛哥不累,我都累了。」斜睨與她一起跪在地上燒紙錢的黝黑少年郎一眼,樊香實歎口氣。

  「今兒個是樊叔的忌日,你一來就愁眉苦臉的,我瞧著難受啊!那一年都是我愛惹是生非,才會、才會……」說到最後,竟狠狠扇了自個兒幾巴掌。

  樊香實瞠眸瞪著他立即腫高的面頰,沈默了會兒,跟著把滿滿一大袋的紙錢命元寶塞進他懷裡,道:「有力氣揍自己,還不如幫我燒紙錢,哪,燒完這一袋還有另一大袋等著,要慢慢燒,不可以燒太快,太快的話,我爹會收得手忙腳亂,聽見沒有?」

  「唔……」牛家小哥抱住一袋紙元寶,怔怔點頭。

  樊香實也不理他了,逕自把冥錢投進小火堆裡,這兒風大,小牛哥適才還替她找來好幾塊大小石頭,疊著兩層圍成一圈,化在圈內的紙錢和紙元寶,都是給爹和娘用的。

  不遠到,覆雪的大石上繫著兩匹馬,這是曾是她的家,有一間小土屋,土屋後面是座小穀倉,屋子前方不遠到有著雙親墳頭,但自那場大雪崩落後,因雪層過於深厚,即便春夏時期也未能盡融,而一到秋冬,白雪又落,層層疊疊再次堆積,經過這幾個年頭,地形大大改變,哪還尋得到她的屋和爹娘的墳?

  雖是什麼也看不到了,每年爹或娘的忌日,她仍會回到舊地,小牛哥會來陪她,尤其是爹的忌日,每一年他都會來。

  火舌吞噬著每張冥錢、每個紙元寶,兩人專注手邊之事,約莫三刻鐘後,該燒化的東西漸漸化盡,她身畔的少年郎虛咳一聲清清喉憂,慢吞吞出聲。

  「阿實,過完年,我打算離開北冥,到外頭闖闖。」

  聞言,樊香實倏地擡起被火光烘出一層暈暖的小臉,定定看他。

  俊黝面龐朝她咧出一口白牙,又道:「有這麼吃驚嗎?好歹你哥哥我也快二十歲了,一直窩在老家也不是個事,太憋屈我這等人才啊!」

  「你哪算什麼人才?」她回過神,好笑地衝他皺皺鼻子,一會兒才正正神色,問:「小牛哥要去哪裡?你阿娘那兒……說了嗎?」

  「我娘知道的,我跟她提過了,老家這兒還有大牛在,我哥是家裡的頂樑柱,有他看顧著,我也才能放心走出去。」微微笑。「我打算跟一位遠房叔叔一塊兒學做生意,出北冥,往中原走趟一番。叔叔說,江南江北儘是好地方,只要買賣實在,人面鋪廣了去,不怕沒生意上門。阿實,我做生意肯定比種田、砍柴來得厲害,你信不?」

  她忍不住笑出聲,還沒答話,提著紙錢的手指突然一縮,吃痛輕呼。

第7章(2)

  「瞧你!燙著了是嗎?我看看!」他握住她的手,又趕緊刨出一小坨雪包住那根尺發紅的指。

  光顧著聽他說話,她沒留意自個兒的手太靠近火舌,不小心才挨這麼一下。

  「小牛哥,我沒事啦!」唉,她哪有那麼嬌貴?

  只是她試著抽手,動了動,他卻沒有要放開的意思。

  「……小牛哥?」咦?怎麼……反倒握得更緊一些?!

  「阿實,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松濤居』?」他看她的眼神突然變得不太一樣。

  樊香實心臟咚咚兩響,再遠鈍也能意會出一些什麼了。

  她搖搖頭,堅定地抽開小手,鎮靜地答:「我沒想過。」

  他有些急。「怎會沒想過?難道你要一輩子窩在『松濤居』嗎?你是姑娘家,總該嫁人的,窩在『松濤居』你能嫁誰?」

  「我……我沒想過嫁人……」她細聲囁嚅。

  一聽,他更急了。「你不嫁人?你怎不嫁人?你家公子不讓你嫁人嗎?」

  「不關公子的事,你別胡說啊!」她垂下臉,把剩餘的幾個紙元寶繼續投進火堆裡。突然間,她雙腕被他握住。

  「小牛哥?」他究竟想些什麼?

  「阿實你……你跟我走吧!」

  他面龐深紅,眼睛直勾勾,有股豁出去的神氣。

  「原希望你在北冥這兒等我,可我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你信我,我肯定能混出一片天地的,阿實跟我走,我、我會待你好,不讓你吃苦……」

  若運起內勁,輕易便能掙開他的抓握,樊香實卻不願那樣掃他臉面。

  小小年紀就成孤兒,每段緣分和感情對她而言都太過珍貴,小牛哥與她從小親近,青梅竹馬之情即便她被帶進「松濤居」之後亦不曾消褪,卻不知他已將兩人想到男女感情上頭去了。

  她是既錯愕又苦惱,心慌意亂,很怕處理不好眼前之事,但,她絕不願傷他啊!所以讓她想想,想好了再慢慢說,她不跟他急,她要慢慢說。

  「阿實——」

  誰喚她呢?

  聲嗓微揚,隨風傳來,而野風似在那喚聲上刻意刮扒過,傳進她耳裡竟覺熟悉中透出凜冽,讓她背脊不禁顫了顫。

  循聲,她側眸看去,就見自家公子跨坐馬背之上,馬匹「喀噠喀噠」地輕踩四蹄,緩緩朝這兒踱近。

  一拉近距離,陸芳遠扯住韁繩翻身下馬。

  佇立,他撫著馬頸卻不說話,僅讓目光淡淡落在黝黑少年郎的臉龐上,之後又淡淡移到那雙緊握姑娘家細腕不肯放的手上。

  感覺小牛哥似乎鬆了鬆,勁樊香實乘機一扭雙腕,抽回手。

  「公子……」好奇怪,她又沒做錯事,為何會覺心虛?且,竟是心虛到不敢迎視公子一雙靜含深意的俊目。

  陸芳遠的目光重回青年面上,神態尋常,淡淡頷首,道:「是牛家小哥吧?阿實常提及你,記得之前你還為『松濤居』眾人領過路。」

  小牛哥不懂為什麼此人一出現,他握住阿實的手勁就軟了?是對方眼神不過輕輕一掃,卻像著了銀刃血光,膚上竟是生疼。但他牛小哥雖然是「小哥」,膽量不該只有一丁點兒啊!

  「陸大爺,您放了阿實吧!」他聲朗如雷,拔背挺胸。

  「小牛哥!」樊香實一凜,倏地側顏瞪住他,只驚聲一呼,卻無法再言語。

  陸芳遠眉間不動,秋潭般長目納進似有若無的什麼,深褐色瞳心爍過犀光。

  「阿實並未賣身給『松濤居』,她若想走,我不能攔。」

  聽得此言,樊香實陡又調正臉容直視她的公子。

  他說,只要她在他身邊就好,就不會有事。

  此時此刻的他為何安素若此?

  公子他……當真由著她作決定嗎?

  試圖看進他眼裡、心裡,越執竟去看,她越陷迷陣,宛如北冥十六峰的春霧加秋霜層層壓疊而下,罩得她身處雲山,無處是方向。

  「阿實?」身旁青年詢問般低喚。

  她眼神又動,看著小牛哥發亮的年輕面龐,他眉目間期待的神色讓她心口繃緊,有些不能呼息。

  於是她掩下雙睫,閃躲著,眸線定定停在他胸前。

  她彷彿沈默許久,忽地察覺小牛哥上身微傾,像要探掌再握她的腕。

  她下意識欲退,公子清漠的聲音卻在此時切入——

  「阿實,回去了。」

  她聽話慣了,低應一聲,隨即跑到大石邊解下自己的坐騎,扯著馬就往陸芳遠所站地方走去。

  然而黑緞功夫鞋在雪地上踩落幾個印子之後,她突然打住,終於想通何事似的。她旋身揚睫,竟拉著馬調頭走回一臉落重的少年郎跟前。

  表情無波的陸芳遠因她此舉眉間一凜,不禁往前踏出一步。

  樊香實當然不知她家公子瞬間心緒之起伏,仰望小牛哥那張臉,心裡仍有些慌,但已能坦坦然望著他笑,像方才什麼事皆未發生,又像即便發生過什麼,也船過水無痕,她與他仍是青梅竹馬,情分不減。

  「小牛哥,往後在外學做生意,你性子可要收斂些才好,別動不動就跟人急,跟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眨眨眼,嘴角微翹。「我方才笑斥你哪算什麼人才,那自然不是實話,你腦子好使,手腳也靈活,真肯下功夫去學,一定有大成就的,阿實擦亮眼睛等著瞧!」

  她撓撓紅臉,最後朝他點了點頭。「小牛哥,那……我回去了。」

  她牽馬再次轉身,一道青衫長影等在那兒。

  「阿實別去……」小牛哥啞聲喚她,她卻已踏著鐙子翻身上馬,而那聲低喚太沙嗄、太模糊,未入她耳中便教風吹零碎了,什麼皆未剩。

  樊香實微扯緊韁繩,見公子亦上了馬背,她才策馬跟上。

  如今的她騎術已練得頗好,馬蹄輕撒之際,她回眸一笑,騰出一臂朝目送她離去的少年郎用力揮手。

  *

  幾丈外,他便已聽到她的小牛哥近乎告白的話語。

  阿實你……你跟我走吧!

  你是姑娘家,總該嫁人的,窩在「松濤居」你能嫁誰?

  阿實跟我走,我、我會待你好,不讓你吃苦……

  他怎能讓她真從五指間溜走?

  在他費了大把心力餵她、養她、培育她、呵護她後,怎可在未收成前放手?

  因她喜歡著他,那麼,他就有九成把握。要他拿自己當餌吊著她,拿自己當毒餵她成癮,又有何難?況且他幾日前初試那麼一回,唇舌交纏、體熱相偎的溢味並不討厭,甚至……還讓他有些享受。

  他這身軀或者太渴望旁人體溫,他不想承認又似不得不認。

  她偷親他,他後來回敬一吻。吻前,內心帶著算計,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她要什麼他皆能給,要她甘願追隨於青衫之側,吻時,體內從中而外熱燙不已,若有柔水由方寸湧出,丹田氣海蠢蠢欲動,那倒是他從未觸及的境地,屬肉慾之流,有些紊亂,偏離他修習的氣道,但他並不完全排斥。

  再不那樣做了……他拿這樣的話安慰她,表情卻自傷自憐,因他已明白,示弱並非真弱,完美的示弱能讓對手輕易卸下盔甲、拋卻武器。

  再不那樣做了……這是以退為進,倘若再要他的親吻、他親匿之撫,只能由她主動出擊,打破藩籬。

  只是沒料到會突生枝節,「松濤居」外竟也有人覬覦她!

  他不會給她機會離開,絕不容許事情脫離掌控,殷菱歌已是一例,而樊香實絕不能再出差池。

  所以,他必須做點什麼,讓兩人間的牽扯更深刻、複雜一些,讓她從此認定「松濤居」無處想去。

  追隨主子快馬回到「松濤居」時,霞紅已染遍整幕天際。

  翻身下馬,得把坐騎牽回馬廄裡,樊香實如以往一般上前接過公子手中的韁繩,眸珠偷偷溜轉,溜了公子一眼,看到霞光輕鑲他的發、他半邊俊頰,她心口猛然悸動,忙咬唇低頭,拉著兩匹駿馬轉身就走。

  她應該再跟他好好談過才是。

  一逕躲避,把話悶在心底,實在不是她向來的作風啊!

  公子需要她,不是嗎?

  他親口說,他是在尋求慰藉才不禁抱她、親她。

  頭昏昏,近來一想到主子的事,她腦子就混亂得很,被馬蹄來來回回飛踏過好幾輪似的,而且胸房時而繃緊、時而劇烈怦動,病症連發,實在招架不住。

  「魯胖叔、魯大叔,我把馬牽回來了!對了,還有公子的坐騎也一起回來了。」踏進一道敞門,她揚聲,就見兩名大叔各扛著一大簍果干和一簍新鮮蘿蔔,正幫廄是三十年匹好馬努力「加餐飯」。

  這一對魯氏雙胞兄弟是養馬好手,年少時兩人確實生得極像,連雙親都難以分辨,但如今年紀四十開外,一個胖、一個月壯,魯胖硬是比自家兄弟魯大多長出一大圈肥肉,要分誰是誰,比反掌還輕易。

  「回來啦?正好,一塊兒牽過來餵飽。」魯大叔嚷了聲,頭擡也未擡繼續忙。

  「我也來幫忙!」她笑道,暫將內心煩惱擱下。

  「實丫頭,給你爹準備的紙錢、紙元寶全捎過去了嗎?雖明白今兒個是什麼日子,也知道你上哪兒去,但公子八成久等你不回,心裡不踏實,就親自出去找你了……」魯胖叔說著、說著,忽地瞇眼瞧過來,瞥向她身後。「咦……嘿嘿,原來公子也跟過來了呀!」

  樊香實聞言回眸,不禁一怔。

  公子寬袖輕垂,徐步而來。

  他一雙逃花長目深邃難測,見她望來,他亦迎上,四目相接,她手心止不住滲汗,嚥了嚥唾沫,他倒像尋常無事一般。

  是說,他方才把韁繩交給她之後,不是就該往屋裡去,回他的議事廳或「空山明月院」才是,怎靜悄悄尾隨過來?

  唉,公子啊公子,便是要為難她,一刻都不讓她寬心裡嗎?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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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2-11 18:19:17

第8章(1)

  樊香實留下來幫魯大、魯胖兩位大叔餵養馬匹,陸芳遠也留下不走。

  她不太明白他為何不走。

  魯家大叔和胖叔跟他談起馬經,談馴馬功夫、談春天育種、談馬廄修繕等事,他搭話搭得極好,全然不留痕跡,彷彿他特意來此,就為聊那些事,但她知道不是那樣的,卻又無法參透他究竟想怎樣?

  ……是要找她說話嗎?

  但策馬回程路上,他半句不吭,現下又有魯家叔叔們在場,他能對她說什麼?而她又能跟他表白些什麼?

  她想,他真是來為難她的,因為結束馬廄的活兒,她離開往位在另一端的小小養鹿場走去時,發現他竟又尾隨而來。

  他循著她的方向,走著她走過的路,步履不快亦不慢,靜靜跟著。

  傍晚時候,涼冽山風一轉冷厲,把重重霧氣全都吹開,她髮絲儘管束起,仍被撩出好幾縷,覆額散肩地飛蕩,衫擺亦翻飛不定。

  走在沿地勢開建的小道上,她咬著唇瓣,極想轉過去,朝尾隨身後之人衝口問:公子到底想幹什麼?!

  想歸想,畢竟膽子還沒練肥、練壯,她僅悶著頭,腳步越來越快,衝進養鹿場時還把平時負責看顧的祁老爹嚇了一跳。

  「實丫頭怎麼啦?鬼追你了嗎?跑這麼急做啥?」跟著,祁老爹就「見鬼」了,那只跟在樊香實身後的「男鬼」。「呃……公、公子,原來是公子啊!唉,公子追著實丫頭玩嗎?原來啊原來……」

  祁老爹瘦黑臉龐突然漾笑,像窺見早已瞭然於心的事,隨即語氣持平道:「實丫頭,那七、八頭花鹿全都食飽了,你可別再餵食,再喂的話,要撐死那些小傢夥的,知道嗎?」

  「祁老爹,我就瞧瞧它們便好,不會再喂第二回,您信我!」

  「你上次把一頭小鹿喂到翻白眼、口吐白沫,小鹿胃袋幾要撐破,哼哼,要咱完全信你,還得長長一段時候,唔……夠花上你一輩子嘍!」

  「那……那、那……好啦,那一次確實是我不對嘛!可小鹿眨巴著溜溜大眼看著我手裡食物,鼻頭直蹭過來,不餵給它吃我良心不安,才會一口氣喂太多啊!」低頭認錯,螓首垂下,垂得下巴都快抵著胸了。

  「就知你心太軟,連只小鹿也治不了你,說你爭氣不爭氣?」

  祁老爹罵了聲,罵聲帶笑,不像真發怒,卻有幾分寵疼親近的意味。

  「唔……是不太爭氣……」她抓抓鼻子乖乖認錯。

  祁老爹灰眉一擡,望向她身後那人,淡聲道:「公子,您自個兒收拾她吧,該干的活兒全都幹完,我這把老骨頭真沒勁了,是該餵飽自個兒,然後好好歇息去嘍!」語畢,他慢吞吞晃出養鹿場,把場子留給主子和憨直姑娘。

  沒聽見公子答話,樊香實亦抿唇不語。

  這幾隻花鹿是北冥品種,「松濤居」雖也用鹿茸入藥製丹,但之所以豢養它們,主要是為了取鹿血滋養樊香實。

  鹿只頗親近人,她一探手,它們鼻頭便蹭過來,蹭得她手心濕潤發癢。

  公子就立在斜後方,她能感受到他兩道目光的力量,無形地穿透rou體,沈沈壓在心頭。她垂頸,狀似與鹿只玩得自在,眼尾餘光卻不住往後瞟,猜想他沈默跟隨她,到底欲對她說什麼、做什麼?還是……僅單純想親近她?

  我不是安慰你,而是在你身上尋求慰藉……

  只能抱緊你,感受你的體熱、心跳、脈動才覺有辦法喘息……

  記起那日他情緒外顯所說的字句,如何不臉紅心跳?但他最後卻說——

  再不那樣做了……

  心裡一酸,莫名想哭,她竟很在意他說的那一句。

  驀地,他朝她而來,徐緩縮短距離,她心臟瞬間狂跳。

  「公子原來在這兒啊!終於找著您啦!」大管事符伯蒼勁的聲嗓阻了進來,成功阻住陸芳遠的腳步。

  「何事?」淡問,他長身微側。

  似乎感覺到現場有些緊繃,符伯疑惑地望著他們倆。「……也不是多重要的事,就是帳房那邊有點事,藥庫那邊也有點事,峰頂上的藥園也有那麼一點事……阿實,你病了嗎?臉紅得跟猴兒屁股似的,咦?還哭了呀?!」

  「我沒事,我、我也沒哭!」揚聲嚷完,咬住唇,她頰如霞燒,跟著低低急語:「符伯和公子慢慢談,阿實先走了!」也不等誰發話,她悶著頭跑掉。

  「這孩子怎麼啦?」符伯用枯掌挲挲頸,一臉莫名。

  望著她跑開的身影,見她舉臂用力往臉上蹭,陸芳遠極淡一笑。那是她慣有的拭淚動作,肯定又是用手背擦淚,力道總有些相魯。

  他就是故意相逼。

  再溫馴的小動物被逼至角落,也會憑本能反擊,他在迫她出手。

  *

  樊香實提氣奔馳,也不知要奔往哪裡,此時的她全然不想回「空山明月院」,就是循著石道不停往上竄。

  待她意會過來,人已鑽進「夜合蕩」泉畔的那一大片花叢裡。

  這裡是她的小秘境,此刻花未開,暗香已浮,似有若無盈進她鼻間,撫觸了她的心,突然間再難忍住,她抱著雙膝竟「哇啊——」一聲大哭起來。

  哭過一陣,她抽氣再抽氣,為何感到如此委屈?她自問著,卻找不到強而有力的理由,只覺胸口難受,覺……得覺得公子很壞,明明是他來找她的,但見著她、跟著她,偏偏不跟她說話……

  她被「吊」得很難過,根本是欺傷人嘛,公子真的、真的很壞啊……

  「嗚嗚嗚……」還要哭,小臉埋在膝上,嗚嗚哭泣。

  「阿實出來。」

  「嗚……嗄?咳咳咳——」被那突如算來的聲音驚嚇到,她哭到嗆住,一時間又要哭、又要咳,十分狼狽。

  窸窸窣窣一陣,一道青影分拂花叢踏進,侵入她的小巢穴。

  好丟臉……她心虛得不敢擡頭,雙肩因為忍咳而輕顫,嗚嗚泣聲還沒辦法立時停止。方才哭昏頭了,都不知公子幾時來到,又站在花叢外聽了多久?

  然後,她聽到一聲長歎,幽然若夢,如夢中延生而出的情絲,婉轉徘徊。

  如夜合之香在暗夜飄蕩,她心湖也盪開了什麼,一絞,絞得她終是擡睫望他。

  「阿實是不打算跟我說話了嗎?」俊唇微撇,噙一絲苦笑。

  ……什、什麼?!

  她淚珠猶在睫上,眸子不敢置信地睫圓了,瞪著惡人先告狀的陸芳遠。

  「還是不跟我說話?」他神情苦惱,在她面前盤腿而坐,又曲起一臂,手肘靠膝,以手支著額角。

  樊香實快把兩顆眼珠子瞪出眼眶。

  吸吸鼻子,她用力喘氣擠出話。「公子不要……不要血口噴人……」如此一辯,心裡又覺委屈,想來是在氣他,但又覺他模樣憂鬱可憐……頭都暈了,眼前全然不是她能掌搾的局面,亦非她能立即釐清的情緒,她想忍住不再哭,但眼淚偏握要跟她作對,一波汾又一波湧出來,讓她更難堪。

  一隻寬袖溫柔貼近。

  公子依舊歎氣,卻似拿她莫可奈何了。

  他輕抓袖子幫她拭頰擦淚。

  她哭得眼花花、臉也花花,他一挨近,她像受盡欺淩又飽嘗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一般,淚難止,反倒哭得更厲害。

  「公子……」喊了聲,就這麼啥也不管地撲進他懷裡,欖住他的頸項,蹭著他胸膛,哭聲陡又放大。

  陸芳遠由著她摟抱,但並未回抱她,彷彿費勁克制著。

  她察覺到他身軀變得僵硬,隱隱有氣盤騰在他週遭……

  驀然間她腦門一麻,公子他、他竟在運氣抵禦?!

  他想抵擋什麼?

  是……是抵擋她嗎?

  眸珠浸淚,她從他硬邦邦的懷裡擡起哭紅的臉蛋,極近地望入他深目之中。

  男人目中苦澀,努力想掩去波瀾,但畢竟是慢了,那深黝黝的瞳心因她的撲近而喜亮著,只是不敢放縱。

  再不那樣做了……他對她承諾過。

  不再忘情地抱她、俊她、親她,不再試圖親近她,因那太過孟浪魯莽,會嚇著她。所以,再不那樣做了。

  她終於明白過來,公子原來是在強迫自己不親近她!

  接近,但不能太親近,公子想讓他們倆如過往那樣相處,但不可能了,他已經那麼貼近過,她四片唇瓣纏綿難休的感覺已深深印在她腦海中,深入她骨血裡,還有……還有他臂彎是的溫暖啊,怎是說擺脫就能擺脫?

  她更用力抱他,涕淚全蹭在他青衫上。

  「血口噴人……是嗎?你見著我就發怵,心裡起了疙瘩,但你跟你的小牛哥倒有那麼年話可說。」陸芳遠暗啞開口,似想淡然揭過,偏生不能。

  她一聽,更覺難受。「我沒有……嗚……又沒有不跟公子說話,小牛哥他……」

  「阿實想跟他去嗎?」

  晴空雷響一般,他的問話突然轟將過來,炸得她耳膜生疼。

  她微微放鬆摟抱的勁道,仰臉,霧眸怔怔瞧他。

  男子面龐依舊清俊無端,五官依舊俊氣橫生,但眉宇間晦暗之色平添輕郁,竟有本事惹得他整個人泛華光,美還有更美,俊仍又更俊,無邊無際的姿采動人心弦,即便憂悒,亦是無邊無際的好看。

  怎會這樣?怎能這樣?樊香實只覺世間不平之事又添一樁。

  然後,那張攪碎她心神的英俊臉龐終於垂下,深淵般的雙目投落在她瞼上,再次追問:「你想離開『松濤居』,跟著你的小牛哥遠離北冥嗎?」

  他問聲發緊,緊得讓她背脊陡地竄上一股寒勁,鼻間卻又發酸,熱呼呼的氣直往眸眶沖騰。

  瞬時間,像把一切都瞧清了。

  公子裹足不前,她亦裹足不前。

  公子明明盼望她留下,不願她走的,卻硬要裝出瀟灑大度的姿態,說什麼她若要離開「松濤居」,他無權阻攔,明明……明明不希望她走嘛!

  可惡、可惡啊……她內心胡亂罵著,一時間卻也弄不清誰較可惡?

  是公子的憂鬱隱忍傷人心?

  抑或她的躊躇不進更為磨人?

  原來皆是多情種,而她實在也不知為何再單純不過的主僕之緣會演變成現下這模樣……對公子上了心,迷迷糊糊動了男女之情,見他難受,她便難受,他開懷歡喜了,她也才真歡喜,鬧得眼裡只餘他。

  小姐當初狠狠傷過他一次,而今他為她的去留痛苦,她豈能捨得?

  捨不得,所以把自己歸給他了。

  他守著當日所說的承諾,再不那樣親她、摟她,既是這樣,山不轉路轉,就由她來做些逾越再逾越的事,沒有主子,更無僕婢,就僅是一顆想親近他的心,一具想親近他的身軀,男人與女人,他和她,在這小小的所在回歸到最純粹的性情,依心而為,暫不多想……

  「阿實若走,公子該怎麼辦?」低問,她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心口火燎。

  「你當真想走?!」陸芳遠聲硬,面龐有些扭曲。

  她察覺到了,公子似想扯緊她、捆抱她,但他咬牙未動,眼神驚過狠色。

  他強忍的姿態讓她心中酸澀,想起小姐刺傷他的那一幕,後來他按著傷到、背靠巖壁頹坐下來,當日那表情彷彿重現在她眼前。

  她沒有答話,亦答不出話,絞心之痛益發難受,腦中與血脈是有一股氣騰騰亂衝,她螓首一側,臉陡地湊上,笨拙卻熱烈地吻住他的唇。

  極想、極想吞咬什麼,她心尖顫慄,渾身顫慄,顫抖的十指更是緊揪著這具男性身軀。他的氣味如此美好,化在她舌尖上,盈滿她的鼻腔,她被一股力暈拉了過去,雙手在他頸上、背上一陣亂揉,然後……她、她無法呼息了!

  「呼嗚……」憋氣憋太久,她發暈,臉蛋紅若滲血,下一瞬,她猛地將濕潤小嘴從他嘴上拔離,大口喘息。

  她籲喘不已,水漾雙眸卻直勾勾望著遭她小狗吞食般強吻的陸芳遠。

  她瞧見自己的傑作,面前男子兩片唇瓣愕然般微啟,唇澤鮮紅欲滴,而唇上……唇上盡覆著水光,全是她大膽狂妄幹下的好事!

  她面紅耳赤,卻固執得不肯挪開眸光。

  他眼神深邃難明,同樣直勾勾注視她。

  彷彿彼此扯緊一根無形弦,雙雙凝注無語,那根弦愈扯愈緊、愈來愈繃,他們都往對方眼裡試探,以為能瞧出一絲端倪,孰不知跌得更深,那是個無底的所在,心頭火,血裡欲,意志漸遠,神魂俱凜。

  「錚」地厲響,無形弦斷狂情生。

  樊香實低「唔」一聲,頸後隨即被人緊緊按住,她的小嘴遭擄驚。

  她偷吻,他回敬她深長之吻,此際她突如算來強吻,他回敬的力道必然更強、更烈,像似這一切全是她自找的,他咬牙忍下,她卻一再撩撥,所以他違了那個「再不那樣做了」之諾,一切的一切,全是她的錯。

  既是錯了,便得受罰。

  他的嘴懲罰般重重摩挲她的嫩唇,在她發出嗚咽時,他熱舌乘機竄入,沒費多少力氣便撬開她的齒關,逼迫她領受這深入的纏綿。

  樊香實一開始被「打」得節節敗退,但內心那股委屈尚未盡釋,公子侵逼過來,她火竄得更旺,既憐他也惱他,燒得她頭昏腦脹,全身都痛,於是再也顧不得什麼,他來什麼招,她全接了,而且越接越順手,還能舉一反三搶攻,不讓他獨領風騷。

  女子柔軟身軀陡地撲過來,陸芳遠順勢倒下,一株夜合花矮木被壓得往旁頹倒,他狀要撐起,但胸前伏著一人,那人猛攻、強攻他的面龐和喉頸,跨坐在他腰際,兩手猛往他身上亂揉胡搓……

  如何抵得過?

  他瞳中神韻漸散,喉中逸出斷斷續續的嗄吟,由著她上下其手。

  此時此刻的樊香實,其實不太清楚自個兒的行徑。

  她僅是……僅是慾念被點喚出來,混著火氣和不平的心緒,點點滴滴攪和在一塊兒,公子要她決定自個兒的去留,她還能去哪兒?他又怎能如此輕放她?

  雖是憐他、惱他,最終卻是如此渴望他。

  渴望他的懷抱、他的溫言慰藉、他的徐朗笑顏,她一直是渴望他的,這份渴望之情汪汪漠漠如大海湧狂潮,終將她淹沒。

  她多想喚,他但不敢出聲,隱約覺得這一刻太過脆弱又無比珍貴,若不緊緊把握住,將再無奪取的機會……是的,就是奪取。她很想從他身上奪一點什麼,他倆之間本是八竿子也打不著,如今牽牽連連糾纏在一塊兒,她春心深藏、素心若夢,能不能就任情任性這麼一回,要他到底?

  身下的男子被她鬧得衣帶鬆散,襟口大敞,她依著本能亂親、亂吮、亂咬,從他的臉龐到下顎,再滑過咽喉、寬肩、胸膛一路往下。

第8章(2)

  她小手拉扯他的衣褲,聽到他低嘎的喉音,那尾音微顫的申吟讓她腦後一麻,身子如置在冰炭之間,既冷又熱,背脊震顫,一顆心卻火熱難當……從不知他動欲後的叫吟能這般……這般驚她之心、動她之魄。

  公子……

  公子……

  她氣息愈益芳濃,手撫過他的腰,過丹田,再往下探去。

  隨他習武練氣,她對人體筋脈穴位的分佈並不陌生,男女身軀不同之處她亦是知曉,知道男子動欲、氣海騰沖時,元陽必將怒長,知道女子渴望、春心大動時,陰谷必然柔水盈盈。

  她似癡女不斷揉撫,餓獸般往他身上胡蹭,揉揉揉,蹭蹭蹭……然後……然後……再然後……還要做什麼呢?公子的唇,她親了、吮了、啃了,公子的身子,她舔也舔過,咬也咬過,當公子的「貼身小廝」時,不敢胡瞄的地方也被她亂撫一通,再來呢?

  為什麼奪取了這麼多,她卻感到挫敗?像似……根本沒抓住要領?

  「嗚嗚……」她突然收手,從他身上滾下來,平躺著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掩臉哭得淚喪。

  陸芳遠過了會兒才意會到——她想就此打住!

  她、她竟想就此打住?!

  他都已經……已經被她……這個小混蛋!

  自己刻意引透,成功引她出手,她突然來個半道收勢,不肯做完,他竟是氣到全身都痛,又恨不得張了氣,把這地方全掃成平地。

  她不是喜歡他嗎?!

  看著他時,她常是眼神爍光,整張小臉發亮,他這個「餌」完全投她所好,她為何不要?為何啊?!

  換他翻身壓過去,大手硬是拉開她捂臉的雙手,緊盯她濕漉漉的眸子。

  「你玩我嗎?」幾是從齒縫中迸出來。「玩得可是盡興?」

  「公子……」吸吸鼻子,她滿面通紅,也不懼他陰黑臉色,只是很挫折、很沮喪地哭道:「嗚……我、我沒有盡興……」

  陸芳遠聽了怔愣,怒硬的眉微挑。

  「我以為這樣就能盡興,很親近、很親近公子,心裡就會舒坦……可是沒有啊……還是……還是好難受……」她兩顆珠眸彷彿浸在玉泉裡,眉心忽而委屈輕蹙,身子在他底下扭動。

  怕是她方才全憑一股蠻勇,才會不管不顧撲上來。胡亂撒了氣。卻不知最終之道。陸芳遠表情一緩。又惱又無奈,卻也覺得好笑。

  「阿實想要我嗎?」他問,滑下一手拉開她的衣帶,悄悄撥開她的外衫前襟。

  樊香實昏然喘息,似未聽明白他的問話。

  她啟著朱唇,汪汪雙眸情蕩欲烈。

  她此時模樣讓他左胸結結實實一抽,有針往裡頭紮一般,挑刺出一絲過於柔軟的心緒,忽而感到荒謬,他既是道貌岸然、自私自利之徒,做任何事必有目的,又何來真正的柔情?

  「阿實要我嗎?」

  這一次他覆在她耳邊,嗓音迷離,虛柔尾音便如喉間逸出的申吟,力道極強,震得她本能地挺起腰臀往他身上貼蹭。

  「要……我要的……」她夾帶哭音答道,掙開他的鉗握後,雙手不斷在他臉上、身上遊移撫揉。

  「不離開北冥,不離開我?」

  「不離開公子……不走……」聽他如是問,她指尖撫上他清孤俊雅的眉宇,烈欲之中更有憐惜,啞聲道:「我跟公子在一起……」

  他眼神異變,瞳心如霧中松濤,似湖山漠漠,深意幽藏。

  一時無語,他喉結上下輕動,隨即略偏頭,鼻側貼上她的,終於啟聲,聲音混有熱息,漫漫熨燙她早就紅透的頰膚。

  「好,就在一起。」

  彷彿要將誓言封印,他的唇印上她紅潤小嘴。

  精瘦修長的男性身軀抵進她兩腿之間……

  *

  是夜奇暖,像溫泉群的熱氣全籠罩過來。

  當第一蕊夜合花靜謐謐打開花瓣時,樊香實也綻開了花苞般的柔潤身子。

  衣衫盡褪,有她的和公子的,層層鋪在有著泥香、莫香的地上,襯得她雪嫩嬌軀真如一朵受白潔花,在夜中、在男人身下綻放。

  花香從依稀轉為深濃,她奇異地也泛出身香,在欲濃時,濕潤中透出勾人心魂的體香,於是在暖氛中糾糾纏纏,與他身上一貫的清冽氣味攪混在一塊兒,淡中有郁,冷裡寄暖,那是濃合的味道,由體內深處漫出,絲絲如綢,縷縷似蜜,是汙濁亦是愛跡,弄潮兩人的身體。

  就在一起。

  她和公子真在一起了。

  無絲毫阻隔,緊緊、緊緊融進彼此血肉裡。

  終是嘗到滋味了呀!原來這樣才能稱作「奪取」,儘管那女子最最細緻、最最柔膩的地方疼痛燒灼,卻能驅走那無以名狀的空虛。

  她於是實在了,在神魂翻騰於九天之外又跌落在雲端之上後,離體的魂魄終於從雲端緩緩怪下,附了體,她整個人終能安然著地。

  夜合啊夜合,一朵、兩朵、三朵、無數朵……她已如花那般,綻開了,又羞合了,只餘香氣如實,從未消弭。

  *

  喚聲侵入幽夢,她不自覺顫了顫。

  環在她腰上的力道突然緊了緊,她的腦袋瓜被按住,細細幾個吐納之後,她才記起自個兒的臉正貼著男子胸膛。

  公子的胸膛。

  夜合花叢外,符伯嘀咕聲透著納悶,穿過枝椏縫間——

  「怪了,喊著都沒人應聲,公子和阿實跑哪兒去?連晚飯也不吃嗎?之前不是就回居落,怎一下子又不見人影兒……」

  她不敢出聲,靜靜伏著,一顆心七上八下,緊張得滲汗。

  尋不到人,符伯離開了,直到腳步聲完全遠離,靜得不能再靜,她才全身一軟,籲出一口氣。但,沒能放鬆太久,畢竟現下的處境實在尷尬得很,渴欲意動之時,什麼都不怕,絲毫皆不羞,想要便去親近、恣意奪取,然一切大縱過後,她光溜溜挨著他,肌膚相親,體熱貼慰,她、她還需一些勇氣才能面對公子啊……

  「阿實,花都開了。」

  他嗓聲低啞,猶帶情絲,輕輕鼓動的胸膛讓伏在上頭的她亦跟著起伏。

  她微怔,螓首一偏,果然瞧見週遭的矮木高高低低開了無數小白花,花氣瀰漫,香實芳遠,而一彎明月懸於天頂,恍若在笑。

  「花開了……」她笑,徐徐呼息吐納,不禁擡頭瞧他。一瞧,臉蛋泛潮欲,說什麼也忘了,只怔怔瞅著他清俊面龐,眼神雖是她所熟極的淡定眼色,但目中星光點點,似笑非笑,很折磨她的心志。

  正欲避其「鋒芒」,公子卻擁她坐起,接著還抱她起身。

  「呃……」等等!這、這這是抱她上哪兒去?「公子,我、我沒穿衣褲!」她圓眸倉皇,掙扎著想下來,哪知不動還好,一動只覺渾身上下皆痛,尤其腰骨和雙腿內側,谷陰之處亦是醉疼難受。

  她哀叫了聲,皺著一張娃兒臉,癱軟在男人臂彎裡。

  「是啊,你是沒穿。」陸芳遠淡淡然,頓了頓又道:「沒關係,我也沒穿。」

  為何她覺得……公子又在耍著她玩,嗚……

  所以說,這表示公子此刻心情頗好,是嗎?

  進出夜合花叢時,她多是矮著身鑽進鑽出,此時抱她出去的男人側身拂開花叢,拿他自個兒的肩頭和寬背開道,枝椏窸窸窣窣輕打他裸身,倒沒半根落在她身上。她心口溫軟,身子益發無力,臉蛋遂大膽貼靠了去,嗅著他的氣味,聽那沈而穩的心音,感受他膚上溫熱。

  未出花叢,始覺秋寒風冷。

  她不禁瑟縮,但很快就不覺冷了,因他抱她走入溫泉池。

  上一次兩人在這泉池中,是因她中了「佛頭青」之毒,他抓她浸藥浴、為她落針,後又在池中為她行氣祛毒,此時她仍在他懷裡,在這池子裡,仍舊軟綿綿提不起勁,但意境已大不相同,暖氛旖旎,她方寸生波。

  坐入泉池中,她被他摟在胸前,雙腕手脈竟被他適力按住。

  「公子?」又來幫她行氣?為什麼?

  她的疑惑立解,因由他指上所發出的兩股熱氣沿著她的手脈入奇經八脈,在體內行回,緊繃的肌筋於是放弛,酸疼之處一消全散,她不禁合睫軟歎,腦袋瓜舒服得往後靠,偎在他頸側。

  舒軟得幾要睡著,又或者她真靠著他睡去,待意識清醒些,公子已放開她雙腕了,但他的手……他的手正探到前頭,在水中輕揉她大腿內側!

  他的撫捏其實很規矩,不帶撩撥,指掌皆放在她大腿上,但那些舉動讓水流有了波動,在底下輕輕拍擊,她腹部不由得一緊,有些禁不住地貼著他弓起身軀,柔潤足尖悄悄蜷縮。

  細喘了聲,她抓住他的掌,隨即轉過身面對他。

  男子俊容在溫淡月光下分出明暗,一雙長目如此委婉。

  他斂眉,沈靜不語,表情讓人無法猜透。

  但,絕對的秀色可餐啊!

  他羽睫如扇,沾染水氣後更顯文秀,額面、頰面浮出暖紅,額間有顆細小水珠順鼻樑滑下,落在他泛亮的唇瓣上,她記起他唇上的力道,明明那般柔軟,暗透冷香,「回敬」她時卻那麼霸氣……啊,穩住穩住!樊香實,穩住!

  他黑墨墨的長髮已然披散,與她同樣垂散下來的紫澤髮絲在池面上柔柔交纏,這麼濕,如此潮熱,她一陣心促,好半晌才嚅出聲音。

  「……已好上許多,不那麼……那麼難受,公子可以停手了……」

  陸芳遠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專注看她,靜靜道:「阿實是我的了。」

  聞言,像有無形壘塊梗在她喉間,雙眸忽而略潮。

  他進入她身體時,她昏昏然蹙眉,後來察覺到了,只要她一蹙眉心,咬唇忍疼,他便會停住。公子雖不說出,其實一直細細觀看她表情變化,她疼,他就忍著,當她沒那麼疼,他又更深入一些,直到她完完全全成為他的。

  她是他的,可她卻問不出——公子是不是也是阿實的?

  事情變成這樣,她沒後悔,她很歡喜。

  但他如此任她予取予求,她再遠鈍,還是瞧得出癥結所在。

  公子想把她留住。

  即便她從未想過離開北冥,但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怕她步上小姐後塵,為牽絆她,才拿他自己勾住她。

  怎可能不上鉤?

  在她徹底弄明白心裡想法後,怎可能不吞他這個「餌」?

  好喜歡、好喜歡他,喜歡到想與他深深交融,如果能這樣在一起一輩子,她就心滿意足,夢裡都要笑了……

  她似乎真笑了,想著,戀著,衝著他咧嘴笑,而他眨眨逃花長目,嘴角亦揚。

  這樣溫柔的公子,這樣溫柔地望著她,此生有過這一刻,她永記於心。

  於是她主動向前,藕臂環上他的頸項,濕潤柔唇吻住他。

  是夜果真奇暖,不管是花叢之內抑或泉池當中。

  夜是,水聲濺瀲,柔髮蕩漾,索吻與迎合的兩人嗅到陣陣香氣,已不知是體香抑或花香……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1 18:20:34

第9章(1)

  中秋之前,江湖第一美人孫思蓉終於回復原有的嬌貌,身上紅毒盡除。離開「松濤居」的這一日,是「武林盟」盟主余世麟親自來接,一位是第一的美人,一位是風流瀟灑的武林盟主,又如此毫不掩飾的親好,若說盟主無意於美人、美人無心於盟主,十個有九個不信。

  看過余大盟主的真容,樊香實不禁想,將來自家公子到了四、五十歲的年紀,應該也不比盟主大人差,而且公子氣質更溫煦斯文些,若學盟主大人也在唇上蓄起兩撇小鬍子,絕對更具書卷氣。

  此次隨余世麟來訪的「武林盟」人士多了些,幾個瞧起來頗有份量的俠士全聚在居落裡的議事廳,樊香實方纔已趁著送茶、送糕點茶果進去的機會探知一二,該是那些人想遊說公子下山長駐「武林盟」一段時候,因中原與西南「五毒教」之間的狀況愈演愈烈,怕當真在對方手中吃大虧,北冥十六峰離中原著實遠了些,而遠水難救近火。

  她察言觀色,心想那些人是白費唇舌了,不管開價多高,公子不會去的。

  議事廳裡坐了一屋子人,公子有和叔陪著,她左右派不上用場,遂溜出議事廳外,卻與今日準備離開的孫思蓉在迴廊上相遇。

  美人對她親親熱熱,拉著她說話。

  「阿實,這位是歐陽少俠,單名一個靖字,立青『靖』。」

  孫思蓉熱心熱懷替她引見,待她有些笨拙地抱抱拳回過江湖禮數,孫思蓉再為她介紹另一位。

  「而這一位是單少俠,雙字『馥宇』,香馥之馥,寰宇之宇,阿實與兩位少俠年齡相若,無妨多親近親近。」

  交談過後她才弄明白,原來歐陽靖與單馥宇皆得稱孫思蓉一聲「小姨」。

  歐陽靖的娘親是孫思蓉的大姊。單馥宇的娘親是孫思蓉的二姊。

  歐陽家與單家這兩位在中原武林已小有名氣的少俠,竟都是江湖第一美人的外甥。

  此時,較為年長、約大她兩、三歲的歐陽靖朝她深深作了個揖,誠摯道——

  「多謝阿實姑娘關照我家小姨,小姨都說了,在『松濤居』祛毒療傷的日子,全因有阿實姑娘相伴,才覺有別樣快活,不那麼難熬。」

  望著歐陽靖亮晶晶的雙目、爽朗相獷的五官,樊香實臉容不紅也難,只得作禮,略急答道:「沒什麼的,都是該當要做的事,我、我很樂竟……」

  一旁,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單馥宇又深深作了一揖,開懷道:「我也謝謝阿實姑娘,小姨說你好,那你一定很好、很好。咱們就做做朋友,多親近親近,朋友之義,兩肋插刀在所辭,往後阿實姑娘若有難處,儘管來西河『單家莊』找我,在下一定為姑娘赴湯蹈火。」

  那是一張無比率性的少年俊龐,濃眉大眼,笑起來露出可愛虎牙,樊香實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想像著這位單家小少俠將來若成大俠了,光采奪目,都不知要迷倒多少武林千命和俠女英雌呢。唉,只怕可可芳心盡付於他,最終都要傷懷,幸好啊幸好,她已有公子,芳心可可也有地方寄予,嘻嘻,不怕了。

  「多謝單小爺。」她這次抱拳回禮就順手些了,臉蛋仍紅,靦腆回笑。

  「什麼大爺、小爺的?」孫思蓉不以為然地挑眉,捏捏她的手背。「一個是你歐陽哥哥,一個是你小單哥哥,阿實若喜歡,我隨便指一個給你!」

  一聽,樊香實已有暖澤的頰面更是紅撲撲。

  明知孫大美人是逗她玩的,她仍發窘,吶吶不成語,倒是歐陽靖與單馥宇早見怪不怪似的,先是朝她露出乞求諒解的笑,再替她解圍。

  「被小姨這麼一鬧,阿實姑娘要看低咱們倆了。」歐陽靖笑道。

  「小姨,這是您老人家第幾回把我指出去?」單馥宇無辜歎氣,兩手一攤。

  聽到「老人家」三字,正中孫大美人罩門,當場一把擰住單馥宇俊臉,狠狠扯開。「老?我哪兒老?!敢說我老?皮癢欠揍嗎?阿實,幫我一塊兒捏死這個渾小子!」

  樊香實忍不住笑出聲。

  他們逗她,把她逗得發窘,現下又將她逗笑了。

  「阿實——」熟極喚聲從身後傳來。

  迴廊上的嬉鬧立時止下。

  樊香實回眸,獨見公子雙手立在不遠處。正納悶他怎把一干重要人士丟在議事廳,自個兒走來這兒,她尚未問出,聽他徐靜又道——

  「茶沒了,我口渴。」

  她意會過來,苗條身子一旋,忙跑向他。「議事廳旁的小室備著一大鐵壺熱水,我幫公子沖茶。」

  陸芳遠垂目看她,眼神驚過她兩瓣紅粉緋緋的霞腮時暗暗一沈,她眸光仍清亮亮,唇邊笑弧猶在。

  「嗯。」他頷首,面無表情。剛拾步欲走待她跟上,迴廊那端,遭「松濤居」主人視若無睹的孫大美人卻笑音清鈴地喚住他。

  「陸公子請留步,我有一事商量。」

  一開始,陸芳遠似未聽到那話,逕自負手前行,但樊香實聽到了,腳步於是一頓,她回頭望向迴廊那端的三人,再轉頭瞅著公子背影,迷惑地晃著腦袋瓜,正張口要喚,那寬袍飄逸的修長身影終是停下,又徐徐轉過身來。

  不知因何,樊香實竟覺他旋身的動作似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好像遭人拖累,且不得不對付一般。

  「孫姑娘何事商量?」他淡漠問,問時,目光淡淡掃過立在第一美人身畔的兩位少年郎。

  饒是英雄出少年,歐陽家與單家的兩隻初生之犢被他不冷不熱的詭譎眼神掃過,竟也莫名地遍體生寒!

  「也不是如何難辦之事,只因我與阿實妹子甚是投緣,若陸公子允可,我想請阿實隨我同行,回江北住一段時候。陸公子以為如何?」孫思蓉問,話中用字儘管尋常,語氣倒有探究和挑釁意味,聽得樊香實雙眸微瞠,有些傻了。

  唔……若按之前例子,她想,公子八成會說——

  「阿實並未賣身給『松濤居』,她若想走,我不能攔。」

  他應該會這麼答吧?把去留之權交在她手裡,卻又自苦……她與他都已經這麼親近,這麼、這麼要好,有朝一日她真要走,他還是不攔她嗎?

  「我的人,只追隨我。」她的公子如是道。

  竟是……全然出乎她的意料!

  心臟驀地狂跳,血液迅速竄流,樊香實胸間堵堵的,她使力再使力,大口呼息。她想啊,多多少少她是有些奴性,的很不愛子然一身的感覺,總希冀有誰可以絆住她,給她一個實實在在的地方,將她豢養。

  她喜歡自個兒屬於誰。

  那表示她並非孤獨一個,不管喜怒哀樂、憂歡禍福,都有人幫她擔著、護著。

  丟下話,陸芳遠不再多說,轉身便走。

  他踏出幾步,身形又是一頓,頭未回,喚著猶自怔立於原地的人。「阿實。」

  「啊?呃……是,我替公子沖茶——」她回過神,朝孫思蓉墉姨甥三人笑著點點頭,這才跑開,快步跟上前方那男人。

  *

  白日,「松濤居」裡著實鬧了一小陣。

  陸芳遠後來懶得應付,直接下逐客令,並將一干「武林盟」的重要人士全丟給和叔和符伯送客,自己則上了趟峰頂藥園。

  返回居落時夜已深沈,他提氣竄至「夜合蕩」,在泉中浸浴一番,又在六角亭台內換上乾淨的內襦和衣袍,才踏著徐慢步伐走回「空山明月院」。

  院中,有人在夜月下為他等門。

  見他出現在青石道的那一端,坐在廊簷下的樊香實眸中微亮,連忙起身迎去。

  「公子回來啦!」

  「嗯。」

  「公子尚未用晚膳吧?肚子餓不?竈房那兒留了公子飯菜,我去熱一熱端過來?」她微仰的臉蛋鑲著一層皎光,杏目融春,眉眸間的青澀不知何時起了轉變,仍是稚嫩的,卻顯出幾絲溫潤寧靜。

  他眼神闃暗,在她跑開要去幫他張羅飯菜時,他寬袖一動,大掌輕握她細腕。

  「不必。我在峰頂藥園那兒與眾人一起用過飯了。」

  「喔……那便好。」樊香實點點頭,揚眉又問:「那我幫公子沏杯熱茶?」

  他深深看她一眼,放開她的腕,寬袖淡拂長袍。「晚了,該睡了。」語罷,他驚過她面前,逕自走入房內。

  被干晾在原地,樊香實雙眸略瞠,眼珠子溜溜轉了一圈,很是納悶。

  唔,公子似乎不太痛快……

  是今日應付「武林盟」那些人,所以有些乏了嗎?

  擡首望明月,低頭瞅著地上落寞的影兒,仍舊不明白。

  深吸一口沁寒夜風,吐出胸房中的濁氣。

  她拍拍冰頰,也慢吞吞旋著足尖,回到自個兒房裡。

  上榻,抱膝而坐,房中未點燈,但有清瑩月光,與公子寢房相通的那道小門亦無燈火透出,她躺下來歎了口氣,兩眼望著床頂好半晌……睡不著,心頭仍悶著,腦中轉來轉去都是今夜那張略帶孤傷、似拒人於千是之外的男性面龐,氣息不由得一濃。

  不管了!

  她突然翻身坐起,隨意套上鞋,「光明正大」溜到主子寢房。

  樊香實一挨近那張大榻,臉頰陡燒,差點驚呼出來。

  側臥在榻上的陸芳遠根本沒睡,一雙晦明莫辨的眼瞳在幽暗中盯住她,把她輕手輕腳又探頭探腦地靠近榻邊的模樣看個明明白白。

  「唔……呃……」被逮個正著,被盯得心臟怦怦跳,她倏地直起腰,在榻邊站得直挺挺,變得規規矩矩,低問:「公子還沒睡下,莫不裡頭又泛疼?」

  陸芳遠嘴角滲出模糊笑意,但沒讓她發覺。

  「……是有點疼。」他眉峰適時皺起,彷彿真疼。

  「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聽他喊疼,扮規矩的模樣一下子全破功,不待陸芳遠發話,她已急急脫鞋上榻,挨坐在他身側。

  陸芳遠也不阻她,就由著她輕挪他頸部,讓他的頭枕在她大腿上。

  力道略重的指按在他兩側額穴,她十指皆張,同時照顧到他頭顱上的天靈與其他幾處穴位,指在他濃髮之中,揉壓的勁力徐徐透進頭皮,疏滯行阻。

  他籲出口氣,全無自覺地歎出長長一口氣,突然才悟出,其實頭疼之症早已發作,是他未去理會,並非真的不疼。

  樊香實一瞬也不瞬地凝望腿上這張再熟悉不過的俊容。

  見他眉峰之間的糾結漸解,嘴角疲憊的紋路漸弛,她心湖方才落下點點歡喜,指端之力更是虔誠持勁。

  自從有過「夜合蕩」那一夜的歡愛,白日裡,他依舊是她的公子,但入夜之後,有些事變得不太一樣了。

  主僕二人同住一院,寢房相連,夜裡,他至她榻邊尋她,常是為了紓解頭疼之患,以她的腿為枕,堂而皇之霸佔她的榻床。

  後來,她膽子越練越大,開始懂得往他身上「索討」……她竊吻偷香,行徑很下三流,但她就當個下三流,甘心情願。全怪公子的睡顏太誘人,她把持不住,也就順遂渴望,想親便親,不再強忍。

  但她想,當她不要臉「偷襲」時,公子肯定是知道的。

  他一向淺眠,且武功深厚,有人吻他、舔他,怎可能不知?

  但,他是默許的。

  光因他的默許,就夠她內心歡騰,竊喜不已。

  近日,她真覺自個兒是個好色之女,春心大動,chun潮湧生,每每一靠近公子總教她面潮耳赤,腦海中一幕又一幕儘是那晚夜合花叢中的場景,還有那處「夜合蕩」的泉眼溫泉池,這麼熱……那樣充滿……她見識過這個男人掩在溫文清俊下的狂騷,自持一事對她而言,確實太難。

  原來,她還能以這樣的方式愛他,不需再拚命壓抑,而明白自己心意後,以往攪纏於胸、隱隱作痛的情愫頓時豁然開朗。

  她手勁漸輕,垂眸凝望他五官舒和、氣息徐長的面龐,不禁微微一笑。

  想他該已睡了,她正小心翼翼擺弄他的頭,欲讓他睡得舒適些,幽微夜中,忽又盪開幽微嗓聲,淡且徐緩,似喉未全開,夾帶一絲暗啞,道:「阿實,往後別跟『武林盟』那幫初出茅廬的小子說話。」

  她一愣,思緒糾結,隨即腦中閃過一道銀光,劈開渾沌。

  「聽清楚了嗎?」未得她應聲,陸芳遠慵懶地掀開雙睫,問聲亦慵懶。

  樊香實想到白日在議事廳外的迴廊上,他突然出現帶走她;想起孫思蓉姨甥三人,那歐陽家與單家亦在「武林盟」內……初出茅廬的小子?唔,公子指的便是這件事吧?難不成,他今夜古古怪怪、冷冷淡淡,對她愛理不理的,就為這個?因她跟人家說說笑笑?

  見他兩眼微瞇,她心口一促,細聲道:「……聽清楚了。」

  他低哼了聲,重新合睫。

  不知是否怕枕麻了她雙腿,他頭一歪,倒回榻上,冰柔髮絲有一大半尚覆在她腿上。

  越想,越想笑,她終於開竅,湊近他耳畔低聲問:「公子可是吃味了?」

  男人長睫顫了顫,眼皮底下的目珠微微滾動,他薄唇竟是一吐——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

  是的話,那當然……當然……把她樊香實的心花全炸開了啊……

  下一瞬,柔軟輕潤的吻落在他嘴角,姑娘家的馨香鑽進他鼻中。

  當第二個啄吻落下時,底下男人突然發動奇襲,他將臉轉正,穩穩承住她俯下的嫩唇,擡起一掌按住她頸後,將她壓向自己,另一手則去摟她的身子。

  樊香實順勢撲到他身上。

  輕輕逸笑的唇瓣被他的舌侵入,於是笑聲隱去,她覺他滑動、勾卷,唇舌抵死般纏綿,她心中火熱,那股火拓向四肢百骸,漸覺整個人像淹沒於「夜合蕩」中,週遭都是暖潮,她體內也湧出蜜潮,被他的吻、他的撫,絲絲勾引出來……

  四片唇糾纏不休,兩具軀體親匿貼蹭,他樓住她一翻,將她置於身下。

  陸芳遠面龐微擡,就見一張染了情慾的潤嫩小臉衝著他笑,他深瞳略縮了縮,有什麼往心口扒抓。

  「公子,阿實不會喜歡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我想,我還是比較喜歡年歲大些、沈穩些又斯文些的男子……」抿著笑,靦腆卻敢放膽表白。「像公子這般,那就很好,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她擡起上身想吻他,髮絲卻被他手臂壓住。

  他目光在短短一瞬間變化再變化,深深淺淺掀起風浪。

  「公子?」她小手撫上他的臉,挲過那條條分明的俊美稜角,知他心緒波動,卻不知他想些什麼。

  他目中那似具深意的風浪一下子全收斂,取而代之的是點點星火,而星火足可燎原。

  他氣息深濃,把她的髮絲揣在單掌之中,一圈圈揣住。

  「公子,我……唔唔……」

  他俯下臉「啃食」她的紅唇,堵了任何話語,另一手已悄悄扯松她衣帶,滑入她襟口裡,在她身上點起燎原之火……

  *

第9章(2)

  中秋之夜,「松濤居」裡的眾人在議事廳前的園子擺酒上菜、吃餅剝柚子。

  這一夜老天很給臉,給了一個大大晴空。

  仰望天際,明月圓滿如玉盤,高懸於上,似在似遠似近處,而秋風儘管淒清,卻被酒酣與人語盡數拂暖。

  樊香實頭戴魯胖叔剝給她的抽皮小帽,啃著今兒個和大娘、婆婆一起揉制的萍蓉棗泥餅,啜著祁老爹自家釀的桂花酒,聽著符伯和竈房大娘鬥嘴斗不休,見和叔平時冷淡的嘴角揚起一絲軟弧,又見幾個藥僮們頭上同樣頂著抽皮帽,被居落裡的其他大叔抓到一旁學劃酒拳,劃輸了還真被灌酒,唔,小伍和小柒的眼睛都醉茫茫了……她看著、看著,雙眸彎彎笑開,一直笑,她很喜歡這樣的中秋夜啊,只是仍有淡淡惆長。

  今年月似去年圓,但小姐不在了,而公子是否正因如此,所以不願同歡?抑或真有事耽擱?

  「阿實,滿上滿上,咱倆再來一碗!」祁老爹抱著酒罈子來尋他的小酒友。

  「好啊!就滿上!我陪老爹醉在一塊兒!」她咧嘴大笑,那些該有、不該有的悵惘,已不去多想。

  *

  相如一輪月當空。

  陸芳遠佇立在萬丈高峰上,腳下雲海浮湧。

  一時有四季,雖是中秋,北冥高峰上白皚皚一片,全是萬年之雪。

  「松濤居」的藥園雖說位在峰頂,但此地是比藥園所在處更高的地方,當真是峰之頂端。此時並未落雪,但山風狂野,在耳邊呼呼吹嘯。

  他是在七天前上來的,在這最高、最險之處等待一株「寒玉鈴蘭」開花。

  此花劇毒,花期四年一回,雖是毒花,卻可用來對付百來種毒症,或達以毒攻毒之效,或轉作解藥引子增強療效,只要使用得當,便是寶物。

  「寒玉鈴蘭」在昨日便已開花,他摘下,以層層錦帕覆住擱於扁匣中,此時安置在他懷內,該辦之事已了,他卻拖延了一日未返。

  在想什麼?

  想……今夜當是十五中秋,一個少了師妹的中秋佳節……他微微勾唇,內心竟無年大波瀾,嘴上的笑於是揉進嘲弄,再次認清自己的無情。

  他本是無情之人,如今卻披著一個多情且柔情的外皮,認清這一點,不將誰縈懷,直至非下手不可之時,便能狠絕。

  四周的風依舊呼嘯吹揚,他似又聽到菱歌那些話——

  師哥,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風陡靜,忽又張狂,一靜一狂間,他的闊袖鼓揚,寬袍獵獵作響。

  低眉掩睫,亂風穿耳,腦中浮出一張喜愛他、尊崇他的紅紅臉容。

  我還是比較喜歡年歲大些、沈穩些又斯文些的男子……像公子這般,那就很好,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他又想笑,似也當真笑出,胸中鼓動,笑音流洩,只是被風夾擊亂拂,一出口便淡了,什麼也聽不清。

  不會再有更好的了。

  那個被人賣了、八成還會幫人數銀兩的姑娘,這麼說他。

  她性情爽朗,模樣堅強,畢竟是女兒家,愛哭愛笑,喜歡抱人,更愛讓人摟著……摟緊她,她會瑟瑟發抖,像似太過歡喜又太過渴望,那喜,從深心處湧上,才讓她無法抑止地瑟顫,越抖便越要抱緊他。

  是啊,不會再有更好的,他會待她很好、很好,好到能教她任由他搓圓揉扁。

  畢竟,她是他養出來的好東西。

  他自當珍惜。

  突然間,一股濃欲般的渴望刷過他全身,緊緊纏佔整個心魂。

  ……想見她。

  極想、極想、極想。

  他長目陡張,足下發勁,驀然轉身朝峰下一掠,鴉青長髮甩出的飛弧尚未落下,他人已奔出幾丈遠。

  他想見她。想見樊香實。

  *

  輕身功夫絕妙之巔,一路奔馳回藥園,陸芳遠騎上擱在藥園小莊馬廄內的坐騎,再一路往「松濤居」策馬直馳。

  即便再趕、再快,前前後後亦是花去三個多時辰才返回「松濤居」。

  步進「空山明月院」時,中秋早過,已是隔日的寅時三刻。

  整座居落陷進歡慶後的寂靜,他猶在這逼近淩晨的時分,嗅到風中殘存的酒香與甜柚香氣。

  他在自個兒榻上找到那個極想、極想見到之人。

  將懷裡裝有「寒玉鈴蘭」的扁匣伸隨手擱於桌上,他在榻邊撩袍而坐,就著透進房中的清光打量那張靜謐謐的臉蛋。察覺軟被底下似有異樣,輕輕一揭,竟見她懷裡尚摟著一個酒罈子!抱酒霸佔他的床榻,越來越沒規矩了……他冷俊的唇不禁放軟。

  她滿身桂花酒香,指腹刷過她緋紅嫩頰,竟還這麼暖燙,都不知飲下多少酒,如此不知節制,實在討罰。

  他指勁一沈,掐了掐姑娘家的蜜頰。

  挨他掐擰的姑娘很無辜地皺皺眉,哼疼出來,扭頭欲要躲開,偏生無法閃避,渴睡又酣醉的眸子終於勉強掀開細縫,迷迷濛濛望見榻邊那熟極輪廓。

  注視了會兒,她格格笑出,十指越發抱緊懷裡酒罈,胡亂呢喃道:「公子……公子……把酒滿上,阿實是好酒友、上好的酒伴,祁老爹,喝……」

  怎蹦出祁老爹?莫不成將他看作別人?!

  也不知這不滿心緒從何而出,似覺自己如此這般渴望見她,但她卻喝得醉醺醺,歡暢淋漓,著實教他隨怒。

  突然間,那柔軟發燙的嬌身攀過來,小蛇般的細臂纏住他腰際,遭拋棄的酒罈子可憐地滾到一旁,旋了兩、三圈便止,她的小腦袋瓜偏還不斷往他腰腹蹭啊蹭、摩挲再摩挲。

  他火一起,按住她的身子,扳起她酒紅未散的小臉。

  嘴一張才要開念,她卻癟癟嘴,眸裡溢出瑩光,鼻音甚重地模糊喃著——

  「……公子……別難過,阿實幫你哭過,都哭過了……你別難過……小姐不在了,還有我,我不走的,好不好?不走……不嫁人……喜歡……很喜歡你……你不要討厭阿實……公子,這樣在一起,好快活,每一天都快活,你知道嗎……」

  她說快活,淚水卻一波波墜下,有些落在榻面上,有些掛在她勻粉頰面上。

  陸芳遠盯著那張粉顏,左胸怪異的絞疼又起。

  沈著臉,壓下胸中古怪感覺,他一把拽她起身,將她橫抱入懷。

  「唔……要睡……祁老爹,我、我劃贏了,該老爹喝……喝啊……」

  「喝得這般醉,誰是誰都認不得了嗎?」他緊緊箍住她,瞇目瞪人。

  可惜他眼神再如何嚴厲,懷裡的人兒根本感受不到,還衝著他咧嘴傻笑,笑著笑著,水眸一合又要睡著,紅唇嘟囔著。

  「公子快回來啊……」

  「怎不帶我去?峰頂……峰頂有花……」

  「……等花開,怎不帶我去……阿實不怕寒的,我也想看花開……」

  他深吸口氣,閉目,再張開,整了整面龐。

  他一身風塵,她一身酒氣,北冥淩晨深透寒意,他抱她出「空山明月院」,直直奔向「夜合蕩」。

  剛近溫泉群,夜合香氣若即若離,暈暈顛顛迷染了整片泉氳。

  他抱她走進溫泉池,坐定,擁她在胸前,然後才慢騰騰地為兩人脫衣卸褲,從上到下,從他到她,全都掙脫遮掩之物,就這麼赤條條、如初生嬰兒般袒露,他抱著她,她貼著他,肌膚相貼,無一空隙。

  他的一隻長臂橫至前,抓握她賁起的女峰,五指似憐愛又似洩忿地熨燙她的肌膚,然不管為何,樊香實的神魂到底震了震,有些醒了,卻又覺被一把大火燒騰得難以忍受。

  「公子……」她可憐兮兮的擰眉,螓首往後靠,紫澤髮絲糾纏他的肩、他的胸。

  她眨眨眸,努力要定住眸線,偏偏飲酒過量,只見他面龐粗淺線條,卻看不清他的五官神態但他的眼,黑且絢亮,是模糊中輕易能辨的方向。

  「真認出我了?」

  「你……你回來了……」她再眨眨迷眸。

  「今夜極想你,所以趕回來了。」

  他平淡透微寒的語氣,直白說出心情,到底是力道十足。

  樊香實耳中被那淡淡一句、少少幾個字滾輾過去,背脊麻顫,一股氣往腦門沖,瞬間又醒幾分。

  「大夥兒都過完中秋,公子錯過了。」她扭身瞧他,心臟怦怦跳,滿身潮紅。

  他有些面無表情,徐徐眨眼,目底盡攏煙氳,眉宇間看得出風霜。

  她等著他再多說些話,他卻不語,只擡手撩開她的濕發,指腹一下下撫挲她的頰,還有她柔軟下唇,彷彿正仔細看她,極想她,所以此時看得專心一意。

  她亦努力地注視他,鼻翼微歙,水下的胸脯一陣陣鼓伏。

  「阿實,往後別喝那麼多酒。」他道,拇指又輕挲她酒氣未消的紅頰。

  「嗯……」她點點頭,細細喘息。

  「更不準你抱著酒罈子上榻。」

  「唔……嗯……是。」確實是她不對。

  突然,她頰肉被一把捏住,揚睫瞥見公子漂亮的黑眉一扭,瞇目瞪她。「還敢給我邊喝邊睡?把榻上、被上弄得到處是酒味,膽子大了呀你?」

  「那個……那個是……唔不好……」被掐著臉,她說話口齒不清。

  頭一扭,她掙脫公子的指掐,不等陸芳遠再使招,人已整個撲上。

  她牢牢欖住他的頸項,緊貼他的髮鬢、他的身軀,熱息有些急促、有些耍賴地噴在他耳邊。

  「公子剛才說很想我、很想我,不是嗎?」

  「我沒說。」他也耍賴。

  「哪、哪能這樣?你明就說了!」

  「你喝得醉醺醺,聽錯了。」

  「我聽得真真的,聽得酒都醒了,我——唔唔……」男人側過臉,含住她的唇。

  彷彿等待的就是這樣一個深入淺出、輾轉相濡的親吻。

  許久、許久,四片唇瓣才稍稍分開,樊香實喘息不已,卻輕輕笑著。

  臉容微垂,額頭靠在他顎處緩緩調息,她低柔呢喃道:「公子,往後花開,你也帶阿實上峰頂吧……」頓了頓。「在峰頂上,若因花開得晚些而錯過佳節,至少有阿實陪著,就不那麼孤單了。」

  「嗯。」他低應,一掌撫著她後腦勺。「阿實……」

  「嗯?」

  「獨自在峰頂時,我確實想你。極想。」

  他懷裡一身水潤的姑娘擡起紅撲撲的臉蛋,猶有醉色的杏眸彎成兩道小拱橋,衝著他直笑。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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