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查看: 464 | 回覆: 3 | 跳轉到指定樓層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1 18:23:17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2-11 18:25 編輯

前言:

樊香實小小年紀便成孤兒,本以為獨自一個也能活得好,
哪知這大名鼎鼎的陸公子才小小送暖,她就快支持不住。
他有著溫暖的胸膛,她想抱住他哭一場,跟他說好多話,
沒想到他竟一臉寵愛,半玩笑、半認真地對她說——
他要把她養得肥肥嫩嫩,然後再宰殺進補,問她跟不跟?
她去她去啊!她好開心,公子說要養她、帶她在身邊呢!
怎知,他話中的「養」是真,「殺」亦是真,絕無玩笑。
公子說什麼,她都聽,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
因為這些年,公子待她確實好,好到讓她甘心引頸就戮,
就當還了這份恩,從此不管陰間或陽間,她已不欠他……   


第10章(1)

  兩年後

  夏季的北冥山風如活潑少年郎,爽朗且愛嬉鬧,剛在林海裡湧動,一下子已吹到年華剛滿雙十的姑娘腳下,作弄般翻動姑娘家淺色夏衫的衫擺。

  「哪,拿去,阿實可端穩了,別灑出來。」管著鹿園子的祁老爹遞來一隻碗。

  樊香實兩手掌心在淺色夏衫上擦了擦,擦去手汗,這才小心翼翼地接過祁老爹手裡那碗新鮮鹿血。

  「瞧你,真不中用,臉糾成一團做啥?」祁老爹搖搖頭歎氣。「放心,咱抓著小鹿動刀放血,手段是利落得不得了,你方才不都瞧見了嗎?那口子開在鹿只後腿,小小一道,放完血立即幫它們裹傷,不礙事,不痛的。」

  「老爹又不是鹿,怎知不痛?」她癟著嘴嘟囔。

  「咱說不痛就不痛,你這丫頭還有話啊?!」祁老爹挑眉瞪人。

  「老爹,我真不想喝……」瞅著那碗鮮稠鹿血,一向身強體壯的她開始反胃。

  「唉,這事你跟公子說去,老爹作不了主,唯一能作主的就是請你喝酒。」

  公子要她做什麼,她都做的,但公子要她飲鹿血一事,她每個月都得刁難自己一次,這住事實在痛苦。

  再有啊,她記得很清楚,兩年前公子曾經說過,要她再飲鹿血兩年,倘是她狀況大好,便可終止這項折磨人的「差事」……她現下壯得像頭牛,氣血充足得很,不必再飲了吧?

  唔……無論如何,都得跟公子談個一清二楚啊!

  「實丫頭,你就忍忍吧,公子要你飲鹿血,肯定有他的道理。嘿嘿嘿,說到底也是因為心疼你啊,若換作別人,且瞧公子願不願意去心疼?」

  聽這話,她心跳促了促,氣息一濃,幾要不敢去看祁老爹那雙帶笑的眼。

  她想,這兩年她和公子之間的那點變化,即便自覺藏得隱匿,可好像也瞞不過居落裡的一些人,尤其是幾位火眼金睛的「老臣們」。

  她張口欲言,喉頭如被堵了,啥都說不出。

  幸好祁老爹沒想為難她,話鋒忽地一轉,要她乾脆當場把鹿血喝了,說是長痛不如短痛,咕嚕咕嚕一口氣灌完了事。

  ……她很想,但沒辦法。

  這碗鹿血剛離生體,仍帶微溫,此時腥氣猶濃,她……她再如何勉強自己都無法吞下一口。

  離開鹿園子,她端著碗慢吞吞爬上石階回到主屋,原打算先回「空山明月院」,慢慢飲過鹿血,再慢慢調息練氣,當然,還得在榻上多鋪兩層棉布,今夜或明日一早,她的月事差不多該來了……

  午後日陽灑在她臉上,淡淡溫柔淡淡涼,她臉皮卻微微竄熱。

  行到議事廳前的迴廊時,有人從裡頭走出,是一男一女。

  樊香實一愣,因若依大管事符伯的安排,今兒個公子應是清閒一天,不會有客來訪才是。

  此時一雙男女從議事廳內走出,她下意識揚睫,覷見廳裡公子的身影……也就是說,公子剛與這雙男女相談過,他們是臨時到訪的客人。

  既是來訪「松濤居」的客人,她自然得讓道,由對方先行。

  捧著碗,她退到一邊,背抵著廊柱站立,淡垂細頸等待那雙男女通過。

  突然間,那年輕女客腳步一頓,一雙美眸朝她瞥來,直勾勾瞪著。

  「流玉,怎麼了?」攙扶著那少女的黝黑少年郎緊聲一問,如電的目光循著少女的視線朝她射來。

  樊香實竟呼息一緊,腳底陡然生寒。

  發生何事?

  她、她身上有什麼不對勁嗎?

  這惑地瞪大雙眸,她迎向那少女的注視,卻聽對方微顫嗓聲道——

  「師弟,她、她……她身上有血鹿氣味!」

  樊香實聞言愕然,忽又笑了,把碗端得高高的。「你是聞到這碗鹿血吧?」

  名喚「流玉」的姑娘沒回答她的話,甚至瞧也不瞧那碗鹿血一眼,一張小臉白得全無血色,只嚅著蒼唇虛弱低喃。

  「師弟……她、她身上有那股血味,我嗅得出,那人該是把那東西餵給她……原來竟用那種法子養她在身邊……」

  樊香實見對方快要暈倒的模樣,心裡原有些急,卻又被那黝黑少年激迸銳光的眼神看得倒退一步,整個背緊緊黏著廊柱。

  威肋感陡然湧上,很莫名其妙,她忽覺自己是塊上等香肉,正被貪婪覬覦。

  對方要出手了!對她出手!

  她察覺得到,一顆心提到嗓眼,雙眸圓瞠。

  電光石火間,一道青影瞬間挪移般佇立在她面前,是公子!

  公子拿修長身軀和寬闊肩背將她遮掩,讓她避去對方那兩道似要撕吞她的目光,只不過他這舉止雖似隨意,但劍拔弩張的氛圍卻不減反增。

  無語。

  對峙著,誰都未再多說一字。

  樊香實聽到那黝黑少年郎一聲冷哼,眨眨眼,已見那人扶著病姑娘未掉,她偷偷從公子身後探出臉,恰見那少年回頭,對方目光直勾勾逼壓過來,就瞧她,只瞧她,儘管已隔開一段距離,仍教她膽顫心驚。

  直到那雙男女走出視線範疇,她才籲出口氣,壓下驚愕問:「……公子,出什麼事?他、他們是誰?」

  陸芳遠轉過身,嘴角淡抿,垂目看她,神情一如平常,彷彿方才任何事皆未發生。他目線往下移,停在那碗鹿血上,見她十指扣得緊緊,緊到指尖都泛白,不知她是否受了驚嚇,抑或擔心鹿血要溢出來?

  「給我。」他淡淡道,攤開一手,見她動也不動,只傻乎乎望著他的掌心,他忽地一指挲過她微翹的鼻頭,再道:「把碗給我。」

  「啊?噢……」她回過神,臉紅紅,舉案齊眉地交上那碗鹿血。

  她還想說話,陸芳遠一手持碗,另一手已探去握住她的柔荑,拉著便走。

  「公子?!」樊香實再次變傻。

  這兩年,她與公子雖已這般要好,但便如夜合之花,白日拘謹收束,在夜晚時分才在彼此懷裡綻開體香,甚少在大白天且又是大庭廣眾之下有親匿舉止,此時被他牽著手,走過長長迴廊與蜿蜒的青石板適時,一路上已被七、八位居落內的人撞見,她雙頰火熱,與公子相黏的手心更是熱到泛麻。

  回到「空山明月院」,坐在花梨木雕凳上,那碗鹿血擱在她面前桌上,她心音仍促,好半晌方記起離去的那雙男女。

  唉,她明明要問的,怎傻傻跟著公子走,欲問之事全擱腦後了?

  「公子,那一男一女是上咱們『松濤居』求藥嗎?我見那姑娘臉色很差……」

  她話音陡弱,因立在她身旁的男子輕手扳起她的潤顎,拇指挲過她下唇。

  她揚睫迎上他的眼,裡邊深沈如淵,落進她心裡卻成狂濤萬丈。

  她樊香實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她家公子顯露出這種眼神,如沈靜海面又似沖天烈焰,生生掐著她的心。

  「乖乖把鹿血喝了。」陸芳遠微勾嘴角。「阿實,你這『顧左右而言他』的拖延戰術,使得也太老,該換招了。」

  她有口難辯,臉紅結巴道:「我、我才沒有……什麼拖延……」

  「那就快喝。」他替她把碗端起。

  委委屈屈低「唔」一聲,她接過碗,在他的注視下連連深吸好幾口氣,這才鼓足勇氣灌下一大口。

  屏住呼息,她將鹿血吞下,吐出一口帶血味的氣息,再次屏息,灌下第二口……她眉心糾結,灌下最後一口時,喉兒突然發燥,是靠著意志力才硬生生把那口血咽進肚裡。

  灌完後,她雙眸自又是浸在兩泡淚裡,每一次皆然。

  擱下碗,淚珠順著勻頰滑下,她真的沒想哭,是強忍過頭,眼淚自主地溢出來的。

  她以為會等到公子的一杯清茶,以往常是如此,她在他面前灌完鹿血,他會安慰般為她送上清水或清茶漱口去味……然,這一次沒有。

  下顎再次被輕攫、扳起,她眼前一暗,猶沾血味的唇瓣被他的雙唇密密吻住。

  他的舌探進,輕敲她齒關,她情不自禁開啟,歡喜迎入,於是爽冽氣息席捲她的味覺與嗅覺,在她心房掀起一波波瀲灩,  暖意不斷擴散……擴散……

  許久,她柔若無骨般靠在他懷裡,藕替圈環他腰際。

  口中腥味盡除,即便未除,她其實也感覺不出了,所剩的只餘他的氣味,霸道地佔有她的五感。

  他仍是佇立著,雙袖輕輕摟著她,在這夏陽舒爽且溫和的午後,他時不時要落下一、兩吻,吻著她的頭頂心,像似極珍惜般,捨不得放手。

  樊香實忘記自己欲問些什麼。

  忘得結結實實又徹徹底底。

  就連不想再飲鹿血之事,她都忘記同他提。

  她貪戀地縮緊雙替,彷彿想把自己融進他血肉內。

  陸芳遠瞳色一沈,驀地彎身將她攔腰抱起,直直未向床榻所在的地方。

  樊香實渾身熱到如身在蒸籠當中,一是因剛飲過鹿血,一是因他灼燙的眼神。

  「公子,現下還是白日……」房中明亮,光束大把、大把穿透窗紙,他的五官亦摟朗分明,她心尖顫動,不禁裹足不前。

  「白日不行嗎?」他抱她坐在榻上,扯松她衣帶,手探進她衣下一拂,露出一邊蜜色潤肩,他俯頭輕啃,舌尖在她鎖骨細膩蜜肌上留連不未。

  她氣息短促,顫聲道:「可是我、我剛飲過鹿血,要練氣行血……」

  「恰好……我可助你。」

  他話中帶笑,他、他竟是在跟她調笑!

  樊香實雙手緊揪他衣衫,輕細吟哦一聲,偏過臉去尋找他的唇,與他耳鬢廝磨……可,尚有一個難題未決啊……

  「公子,要是做到一半……那個……姑娘家的那個……來了,怎麼辦……」

  陸芳遠一會兒後才聽懂她的憂慮。

  突然間,他抱著她低低笑出聲,還越笑越響,絲毫不加掩飾。

  「公子——」怎麼笑話她嘛?她很認真的!若癸水突然來潮,那……那……

  「唔,倘是那樣啊……」他終忍住笑,整了整神色,似深思熟慮過了,湊在她耳邊認真道:「那只好請阿實的小手和小口幫我行氣過宮,你覺如何?」

  他如願地看到她那只嫩耳,瞬間爆紅。

  他亦如願地讓她忘記欲追問之事,讓她眼裡只有他,腦中只想著他。

  *

  入夜,今晚的月掩在烏雲後,月黑夜沈,濃濃霧氣籠罩整座居落。

  樊香實剛將幾疊乾淨衣物送至「夜合蕩」的六角亭台放置,又到竈房提來一大壺熱水,回到「空山明月院」時,院中無人,濕重的霧氣幾要遮了眼。

  她低頭一思,輕咬唇上笑意。想是白日時太過胡鬧,公子耽擱了手邊一些正事,此時仍在煉丹房那邊忙著吧。

  她進屋,將熱水擱在小火爐上溫熱著,隨即又踏出屋子,欲過去煉丹房那邊瞧瞧,且看能否幫上忙。

  走出院落,濃霧後忽現一抹身影,她不及看清已柔聲喚出——

  「公子……」

  驀然間,她身子陡緊,體內氣息全被勒擠出來似的,待風撲打上身,她才意識到,有黑衣客瞬間制住她週身大穴,劫了她疾飛!

  她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眸。

  第一波驚這尚未穩下,竟還有更高、更強的第二波湧上——有人追來,生生阻了黑衣客奔竄之路,一聲「留下!」將人困在「空山明月院」中,那聲厲喝在她耳中爆開,嗓音有些熟悉,似曾聽聞,一時之間卻記不起來。

  月光陡然現身,從雲後露臉。

  藉著犀光,搶著短短一瞬,她瞧見追上來的那人一身暗色勁裝,發絞得極短,深目高鼻,薄唇方顎,竟是……竟是封無涯!

  鬥到激酣之處,封無涯不知使了什麼招,她一陣天旋地轉,人竟是易了手,改而落進他懷裡。

  這會兒,換黑衣客不依不撓,死命搶將過來。

  對方一近身,她一瞧,人又懵了,是白日偕那病姑娘上「松濤居」的那名黝黑少年郎!

  她何時成了香悖悖,盡來搶她嗎?!

  那少年功夫了得,封無涯一手緊箍著她,處處愛制,一時間亦分不出高下。

  當第三道身影介入這聲武鬥,樊香實心頭終於稍定,眸中險些噴淚。

  嗚,她家公子終於駕到!

  陸芳遠陡一現身,由側邊切入,有意合封無涯之力先攻少年。幾招之下,那少年便知大勢盡失,遂長身一拔,瞬間沒進沈沈濃霧中,不再戀戰。

  眨眼間去掉一名敵手,「空山明月院」中,兩名男子靜靜對峙,氣氛竟較先前的武鬥更緊繃。

  樊香實喉中滯澀,無法言語,四肢皆僵,只剩眼珠子還能溜轉。

  她被封無涯扣在身前,此時夜風漸漸顯露,吹薄了院中霧氣,公子的面龐和身影愈益清晰。

  熟悉的淡青夏衫,一雙闊袖輕垂。

  他靜靜佇立,直順髮絲散在肩頭和胸前,他神色尋常,面無表情,卻是這種無表情的表情才更教人心驚。

  「你帶走她有何用?」陸芳遠淡淡打破沈默,幽沈帶冷的目光掃上她的臉,又緩緩移向她身後的封無涯。

  好半晌,她才聽到封無涯低嗄回答——

  「想帶走她的不是我。」

  樊香實的眸珠不安分地轉來轉去,突然間被徽擲出去,待定神,竟已落在公子懷裡!她一怔,隨即記起封無涯適才多次絆住那黝黑少年,他若要劫她,合該追出「松濤居」再與那少年纏鬥,而非硬將對方留下。

  那……那性封的既是無意劫她,還來扮好人救她,又有何目的?

  她努力轉動眼珠,希望公子快替她解穴,心想,即便打不過封無涯,她一雙快腿也還能跑去知會和叔,請居落內的好手前來助陣。

  公子看我、看我!

  快低頭看我!幫我解穴啊!

  但無論她如何動眸,陸芳遠像未察覺似的,僅摟她在懷,甚至連個眼色也沒給她。

  然而,從她的眸線望去,能見他溫玉下顎微微繃起,那神色狀若沈吟。

  「所以,你把菱歌送回來了。」他了然般低聲道,不是問話,亦非歎息。

第10章(2)

  樊香實心口重重一震,瞳心湛動。

  小姐回來了嗎?

  在哪兒呢?

  她思緒單純,此時此際只覺能見故人,而故人安好,那便歡喜。

  她知這居落內的人都念著小姐,總盼小姐有朝一日返回「松濤居」,卻沒料到當年帶走小姐的壞蛋會將人帶回來。

  這一方,封無涯亦是震了震,闃黑雙目一瞬也不瞬地直視陸芳遠,過了好一會兒才不太情願地開口。

  「菱歌在她自個兒的院於是。」一頓。「我將她安置在那裡,過來此劍尋你,恰見黑衣客劫你懷中那住玩意兒……你養那玩意兒養那麼多年,那味藥引應已養成,而當初你養懷中那個人,全為了替菱歌續命,不是嗎?該知道的事,菱歌全跟我提過,要救治菱歌,非她不成。」

  非誰不成?

  誰呢?

  樊香實感到莫名寒意,彷彿居落四面八方的風同時吹拂而上,她腳底生涼,那股惡感從下而上穿透全身。

  公子、公子,你看我啊!看著阿實啊!

  小姐怎麼了?要救小姐,究竟非誰不可?

  再有,你懷中是我,你告訴姓封的,我不是什麼「玩意兒」,我是人,是阿實,我有名有姓,我是樊香實……

  終於,她的公子垂下長睫,深幽目光落在她面容上。

  他承接她的注視,她睜圓雙眸怔怔瞧他,有什麼剖心而過,她呼息陡緊……這樣的公子,此時此刻與她四目相接的男子,對她而言太過陌生,他眼底沒有感情,如北冥冬臨,冰雪層層厚疊,掩蓋一切生機……

  他是誰?

  而對他來說,她又是誰?

  ……抑或者,她僅是個「東西」?

  「那方『血鹿胎』盡入她腹中,你當初不就存著那樣的心思嗎?用『血鹿胎』養活她,保她性命,再把她當成『藥器』,慢慢滋養她的心頭血……」

  「菱歌提過她殷氏一族短壽之症,你對此事亦上了心,不是嗎?如今我把菱歌帶回『松濤居』,不正合你意?」

  「陸芳遠,你欠殷家的一切該當還清,你現下所擁有的一切儘是你師父殷顯人和菱歌給你的,你必得救菱歌!她是你師妹,唯一的師妹,是你師父托付於你的唯一一人,你必得救她!」

  封無涯說到最後,語氣陡狠。

  樊香實怔怔然看到,看到他目中微潮,彷彿霧氣入了眼,盤踞不去。

  他在很害怕,怕公子不願出手,因此急了,又是威逼又是利誘——

  「陸芳遠,你如肯救菱歌,要我姓封的做什麼,我絕無二話!」

  「你要我跪下求你嗎?那有何難?」

  *

  「小姐啊,沒想到封無涯還挺有情有義,當年為了小姐叛教出逃,如今又為小姐重返北冥。還有小姐……他、他當真下跪了,而且不只跪下,還跟公子磕頭,磕得額頭都破了,血流滿面呢!我本來看他不順眼,但他這麼又跪又拜的,呵,突然變得順眼好多。」

  沈寂了兩年歲月的「煙籠翠微軒」,在前天夜是子人返家之後,終於添上一抹生氣。

  但,也僅是少少一抹,因被送回「松濤居」的殷菱歌已陷入昏迷,臉容蒼白得尋不到一絲血色,唇瓣灰敗,氣息弱極。

  樊香實用棉巾沾了水,小心翼翼潤過小姐略乾的唇,邊服侍著,邊低幽又道:「小姐,封無涯說,你和他原本就要有孩子了……」

  原本。

  而如今卻沒了。

  她一手悄悄伸去覆在殷菱歌平坦的腹部,想像懷了孩子卻又沒了,究竟會有多痛?是否跟她的心一般疼痛?

  這兩天,她聽懂一些事,弄明白了一些前因後果,從一開始的驚愕、迷惑、不敢置信,漸漸變成接受。

  有時「不知」確實比「知」幸福。

  當真相坦然在前,那像是無數根針慢慢、慢慢扎進血肉內,扎進心中最柔軟而毫無防備的地方,讓她想也痛,不想也痛,每一口呼息吐納都要牽動血脈,痛到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擺脫那種絕望之感……

  她順了順小姐的髮絲,將被子攏好,忽而微微一笑。

  「小姐,阿實終於明白了,當年你硬塞給我盤纏,連半騎都偷偷幫我備好,要我連夜離開『松濤居』,原來不是討厭我想趕我走,而是護著我呢!」她真笑出聲,面頰發白,雙眸略紅。「小姐難不成是見我留下,走不成了,只好來一招山不轉路轉,換你瀟灑走?」

  她定定望著枕上那張憔悴瘦削的臉,望了許久,輕聲呢喃道:「小姐,不會有事的……該還的東西,阿實會老老實實還清……」

  有人進了雅軒,撩開門簾走入。

  來的人是在居落內做事的大娘。

  「阿實啊,竈房那兒幫你留了幾碟菜,還有一大碗你最愛的打滷麵,快去吃,這兒有大娘照看著,不會有事的。」

  「嗯,謝謝大娘。」她眨眨眼,盯掉熱氣,咧出好大笑顏。

  小姐返家,「松濤居」是的眾人自是欣喜萬分,卻也為小姐的病擔上心。

  然而樊香實是知道的,居落裡的人僅單純以為封無涯之所以送小姐回來,是為了向公子求醫,卻不知公子若要下手醫治,非用上她樊香實不可。

  非她不可。

  揉揉仍發熱的眼,她一骨碌躍起,來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

  「大娘,不成了,聽到打滷麵,我肚子要打響鼓嘍!」

  「快去快去!能吃就是福啊!吃飽些,把自個兒養壯些才是道理。」一歎。「可別像小姐這樣,唉唉,本來不都養得好好的,哪知離開兩年多,回來就成這模樣,不教人活活心疼死嗎?」

  她沒接話,只淡淡勾唇。

  此時撩開簾子正要走出,恰與踏進雅軒的封無涯打了照面,對方手裡端著一碗冒熱氣的湯藥,剛嶺面龐冒出許多青青鬍髭。

  見到她,他雙目微凜,樊香實倒坦然了,對著他淡淡又笑。

  「我幫小姐擦過澡,換上乾淨衣物……對了,新的臉盆水也已換上。」低聲交代後,她不等他回應,人已掠過他面前往外走。

  誰知一踏出雅軒外的廊道,那人便等在那裡。

  淡青衫色一直是她眼中最悠然、最可心的一抹。

  她從不知自己會如此依戀他,光想著往後不見他身影,她便五臟六腑俱痛,像生生往心魂上劃下一刀。

  他負手靜佇,眼神又是那種湖山漠漠之色,淡然且深遠,讓人探不著底。

  可,無所謂了。

  那些當知與不當知的底細,她已然知曉。

  公子默然無語,不妨由她開這個口。

  他和她總得好好談過,談過後,她想,她當能釋懷。

  徐步走到陸芳遠面前,她揚睫瞧他,略靦腆一笑。

  他和她向來是極有默契的,即便她在他眼裡僅是一個「玩竟兒」,她眉眼一動,他已知其意,遂緩緩跟上她的腳步,走出「煙籠翠微軒」,走上那百來階的石梯,在這天際將暗未暗之時,穿過那片雲杉林,來到「夜合蕩」。

  她走進那座六角亭台,此時六面細竹簾皆高高收束,登高臨下,能望見遠處的山巒與浮雲,而另一邊則是煙氳輕漫的溫泉群。夜合未發,但不知是她想像得太深,抑或真有花開,爽冽的清風拂來,真也挾帶那迷人馨香。

  她轉過身,靜靜面對他。

  明明如此熟悉,此刻面對面相視,竟詭譎地生出陌路之感。

  她一笑,晃了晃腦袋瓜,許多話梗在胸臆,是到了該問清的時候。

  「怎麼辦好呢?公子這樣瞧阿實,實在讓人難以生恨。」

  尾隨她一路過來的陸芳遠一張俊顏依舊不生波浪。

  面無表情最是無情,可真要說,他的那雙眼仁兒黑黝黝、深幽幽,似無情無緒,又似攏著太多東西,只是她已無力去分辨。

  「公子跟阿實談談,好嗎?」她語帶請求。

  他深深看她許久,薄唇終是一掀,嗓音幽沈。「想談什麼?」

  她咧嘴一笑。「談你我之間早該談開的事。」

  見他抿唇不語,她撓撓臉,不禁低下頭,片刻才又重拾話語。

  「公子,瞧小姐那模樣,其實已到命懸一線的地步了,是嗎?」

  陸芳遠微微頷首,抿抿唇終於出聲。「殷氏一脈皆難活過而立之年,倘是懷上身孕,結果更糟,而菱歌還小產了,氣血雙虧,要活不易。」

  「公子會讓她活著的。」她忽而道,肩稍輕動,卻未擡頭,軟潤的嘴角一直翹翹的,彷彿心裡帶喜,再難、再嚴酷的困局都成風花雪且。

  沒聽到男人駁斥她的言語,這亦在她預料當中,要小姐活,唯樊香實死。

  她會死吧?畢竟,他們要的是她的心頭血。

  喉兒微燥,她嚥了咽,悄悄深吸口氣,道:「公子,封無涯那晚說,阿實是個『藥器』,拿來養藥用的,他還說,那藥就養在我心頭……」略頓,她慢吞吞揚睫,有點小苦惱般瞅著,他苦笑。「公子……那幾隻小鹿是否受我拖累了?其實我身強體壯,根本不需鹿血補身,之所以飲那些鹿血,是為了滋養當年那方『血鹿胎』凝在我心頭的那一點點寶血……」

  陸芳遠五官沈靜,氣息亦靜。

  樊香實知他默認了,晃晃腦袋瓜又是笑。

  「你該早些告知我的,公子什麼都不說,害阿實每個月喝那鹿血喝得兩眼汪汪,心不甘情不願。要是知心頭養著那麼寶貝的東西,我會練氣練得更認真些,把心頭血養得漂亮又飽滿。」

  「你不怨我?」他忽問,語氣持平。

  她眸珠思索般溜轉了圈,唇上的軟弧淡淡。

  「怨啊。怎不怨呢?既怨又恨,恨得牙癢癢,唔……按理說,似乎應該要有這樣的感覺才是,可嘴上這麼說,也這麼告訴自己,真要身體力行,又有點兒不知該怎麼怨、該如何恨……唉唉,怎麼辦?我連這事都做不好,真頭疼。」說著,她舉起小拳頭敲了敲額角,彷彿極是苦隨。

  突然間,像似她手勁太重,她一聲呼疼,揉著額頭,眼淚便跟著湧出。

  淚水越掉越多,擦都來不及擦。

  她都拚命要自己別哭了,但依舊哭得像個絲毫不能忍痛的三歲小娃。

  「我……嗚嗚……我沒有怕……我才不是怕……心頭血就心頭血,小姐需要這味子救命藥引,那就來取啊!我不怕,該還的我一定還清……那年那這雪崩……嗚,反正早該命絕了,這條命到底是檢回來的,我、我多活好些年呢,有啥好不甘心……可是……可是公子很壞啊……真的很壞、很壞、很壞……你怎麼可以這樣?大壞蛋……大壞蛋——嗚嗚……」下一瞬,她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微顫的身子被牢牢抱住。

  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揪緊青衫,一直往他胸前淌淚。

  抱住她的人就如以往那樣輕撫她的背、她的發,很疼很疼她似的。

  他用下顎溫柔地摩挲她發頂,好聞的氣息包圍她,然後有無數輕吻落下,憐愛般落在她濕漉漉的腮畔和紅通通的耳際。

  他俯下頭,側臉吮住她的小嘴。

  她到底抵杭不了他的男色,嗚嗚咽咽,還是讓他的舌鑽了空,在她檀口中肆虐,將她徹徹底底吻了個遍。

  咄!

  驀地一響,乾淨利落,微震耳鼓。

  於是,她左胸劇痛!

  那痛來得太突然,直直狠扎進去!

  她驚駭瞠眸,齒關不禁一咬,死死咬著他下唇,口中立時嘗到血氣。

  他的臉離她好近、好近,長目幽深,一瞬也不瞬地凝住她。

  她搜尋他面龐五官,什麼也看不出,只有墨羽般的長睫微微顫著,只有兩丸千年古井般的眼仁映照出她苦笑模樣。

  她鬆了齒,放開他的唇,眸光緩緩往下挪移,就見左胸上刺入一根鋼針。

  她認得那根娃兒小指般粗細的鋼針,那是他黏身藏於袖內的兵器,比刀利落,比劍靈動,那年在厚厚雪層底下,他曾用那根鋼針救過他們倆。

  所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

  「這樣很好……有始有終……挺好……」她極想笑,真的。自從前天夜裡弄懂了一些事之後,她總想笑。

  雙膝一軟,身軀如斷線傀儡,她倒進他臂彎裡。

  他唇傷似乎頗嚴重,一絲鮮血淌至顎下,她顫顫擡手觸摸他的頰、他的顎,抹掉那縷血紅……不知是否她觸覺出了問題,竟覺他臉膚一下子變得好冰,方纔還熱燙不已,現下卻發涼一片。

  望著,她掀著唇,每個字都牽扯了那抹劇痛,卻執意要問。

  「公子……我……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是真心的……不是騙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種……有沒有……有沒有……」她眼神渙散,等不到她要的答覆,一股兇猛的力量抽走她的神魂,讓她意識跌得非常之深。

  她暈厥過去。

  男人橫抱她,朝煉丹房疾馳。

  他神色平靜,近乎無情,然而心長在他身上,疼了痛了,滯悶著、難受著,全是如人飲水,只有自己清楚。



分享分享 收藏收藏1
FB分享
http://mybid.ruten.com.tw/user/zerosmall

http://zerosmall.pixnet.net/blog
回覆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1 18:24:24

第11章(1)

  一股溫熱從胸中抽離,那裡血與氣,那裡她的,卻是人家借她心房養成的。

  她下意識提氣想挽留那注血氣,但溫熱終失,她氣洩神散。

  到頭來,還是虛空一場。

  竟是虛空一聲……

  她在虛空中找到自己,似夢境又非夢境,她不管,直朝前奮力而行。

  「你走開,不要跟來!」

  樊香實回頭對那青衫男子揚聲嚷嚷,霧太濃,濕氣沈重,她的衫擺與鞋子彷彿濕透,每踏出一步都覺黏滯難行。

  那男子身影漸漸行近,不理會她的阻遏,霧從他臉上散開,清美面龐曾是她最喜愛的……唔,即便現下,她仍是喜愛啦!

  「你還要什麼?我把該還的還清,不欠你了,你別跟著我!」她生著氣,卻沒學會如何這他大發脾氣,只曉得自個兒氣自個兒,頂多鼓著雙腮瞪人。

  「別走遠了。」男人這麼說,嗓音幽柔,望著她的眼神無比專注,像似只看著她,不論發生任何事,只願這樣看著她。

  她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頭一甩,轉身再走。

  面前依舊大霧茫茫,她不知身所何在,不知該走往哪裡,但無所謂的,只要走得遠遠,把那抹青衫影狠狠甩開,那便好。

  或者這是她的陰間路。

  她嗅到夜合香氣,有花香一路送,她亦頗為安慰。

  她忽而回眸,身後已無人,霧氣重重。

  明明是她要的結果。心中卻悵然若失。但既是陰間路。又怎能讓他跟來?

  攥著小拳頭揉揉起霧的雙眸,她深吸口氣,一回身,陡地驚喘。

  「你、你你……」瞪著那突然擋住她去路的男人,說不出話。

  「我說,別走遠了。我說的話,你不聽了嗎?」他低柔問。

  曾經,他說什麼,她都聽,他要她做什麼,她都做。但,畢竟是曾經。她依然瞠眸瞪著他,抿唇無語,很努力地想擊退不斷竄上鼻腔和眼眶的熱潮。

  「回去。」他道。

  她不答話,選了另一方向想奔進霧中,哪知他似移形換位,她竟自投羅網撞進他懷裡。

  「跟我回去。」

  回哪裡去?哪裡有她安身之到?

  爹娘留給她的小屋早都沒了,而他養她整整八年,她能還的都還上了,能給的全給了,他的地方又如何能待?

  她拳打腳踢掙扎起來,邊哭邊罵,邊罵邊哭,胸房好痛好痛……

  *

  「咦……阿實?阿實,醒了嗎?!噢——娘啊,我的眼睛!沒想到連作夢,你手勁都這麼猛!樊香實,要是醒了,就給你小伍爺爺開個眼,別揮來打去——」

  樊香實皺眉低「唔」一聲,眼皮子終於掀開。

  她仍昏沈沈,滿額冷汗,但此時坐在榻邊俯身望她的這張臉,她認得。

  「小伍……你、你怎麼跟我一塊兒來?你也死了嗎……」

  「少咒我!什麼死不死的?!我活得好好!」的見她神識不清,他也懶得跟她計較,只急急道:「阿實,你是不是惹惱公子了?你被關在這煉丹房後的密室都十來天了,大夥兒問起你,公子只說你得了病,需要行氣調養,所以抓你來閉關……唔,不過現下瞧你臉白得跟塗麵粉似的,真得病了呀?還是中毒?」

  當了多些年藥僮,如今已升格管著新進藥僮的小伍多少從陸芳遠身上學了幾手,他皺皺鼻子猛嗅,沒聞到什麼毒物氣味,遂又把起樊香實的手脈,脈象極沈,不好斷定。

  「哎呀,你到底怎麼了?我是偷溜進來的,這密室開關我還是偷覷公子許久才找著的,大夥兒全等著我帶消息出去……樊香實!別又睡了,你跟我說說話啊!」

  勉強撐起精神,扯唇一笑。「我沒中毒……只是……可能得調養一段時候了……」在那片黑霧中走那麼久、那麼遠,霧一散,怎又回到這世間?

  小伍撇撇嘴道:「公子也真是的,要調養幹麼抓你閉關?而且他……他還……」臉泛紅,他頭一甩。「他還拒絕了大娘和婆婆的好意,說由他親自顧著你便成,這、這哪成?公子根本把你當成他的了,這麼大大咧咧、不遮不掩的,你到底是女孩兒家,很吃虧的你曉不曉得?」

  樊香實虛弱又笑,除了笑,實在不知作何表情。

  「小伍,謝謝你……我、我不會有事的……你快些出去,別被瞧見了,公子他、他原是不讓人知道的……」所以才把她困在密室裡吧?

  能活,當然好。

  阿爹教過她的,只要有一線生機,總得努力活下去。

  她求活,若有機會,定是費勁掙一條生路。

  只是她不懂……不懂他為何救她?

  他要的是她的心頭血,取出那寶血,在他眼中她就成無用之物,已廢了的玩意兒,又何必花心思去救?

  不懂啊不懂……她倦極般正欲閉眸,卻聽小伍一聲顫呼。

  她背脊亦隨著發顫,循著小伍的視線望去,密室的暗門竟已開啟。

  闊袖寬衫,正是那抹淡青色澤。

  她腦中沈甸甸,心頭也沈甸甸,知道小伍要遭殃了,掀唇欲語,卻什麼都說不出。

  隱約間,似聽到那人低沈一聲「出去」。

  ……叫誰出去呢?

  挨在她榻邊的小伍不見了,她吸氣再吸氣,進入胸肺內的氣卻如此之少。

  待她再次睜開雙眸,映入眼簾的竟也是一張男性面龐,但已不是小伍,是他,那個她最最不願見著、卻又最最喜愛的男子。

  「醒了?」陸芳遠低嗄問,眉目微沈,似不確定她是否真醒。

  她定定看他,一時間胸內風起雲湧,無數、無數的情緒起伏交騰。

  她身子顫抖抖,一顆心亦顫個不停,顫著,劇痛著,彷彿當日那刺入之痛重演,她疼到面色若紙,早無血色的臉更白三分,幾是澄透。

  「小伍他……你、你別為難他……」咬牙,她硬擠出話。「你不願旁人知道我帶傷的因由,我……我不會說的……你別為難小伍……」

  他雙目一盧浮宮,似發怒了,但怒氣未發,僅沈聲道:「放心,我只罰他在煉丹房守夜半月,不會殺他。」

  聞言,她神態一鬆,合睫又想睡去。

  忽而胸前一涼,她發顫,雙眸陡又掀開。「你、你……不要……」

  他揭開她的衣,外衫和裡衣都掀開了  。

  她大驚,開始拳打腳踢,之前是在夢境中揮打,肉身不覺特別痛楚,此時動手動腳在他掌下沒命般掙扎,一動,她咻咻喘氣,五指連心,指動心也動,扯得她心脈痛到不行。

  「別掙扎。再動,吃苦的是你自己。」他按住她裸肩。

  樊香實確實也無力再動,額上冷汗越冒越多,泛涼肌膚感覺到他透出熱氣的指溫,讓她身子一下子緊繃,一下子發軟,腹內竟興起曖昧的酸軟,動欲的滋味從丹田漫開……都這模樣,都落到這地步,她還是抵擋不住他的親近,這身子太熟悉他的碰觸,像被馴化的獸,嗅到他的氣味、感覺到他,便收斂了爪子,由著他予取予求。

  她的傷在左乳上方,他掌心虛貼著,往那小小深洞撒進藥粉。

  她感受到他的專注,感受到他的貼近和氣息……牙一咬,她抿住幾要出口的吟哦,小臉側向一邊,閉眸不願去看。

  實在該唾棄自己,怎麼這麼禁不起撩撥?

  她、她真該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忍到眼角滲淚,她雙頰白中透出虛紅,好半晌,那折磨她心志的敷藥之舉終於結束,他在那傷上覆蓋淨布,再一層層替她將衣物拉上。

  溫柔的指撫上她的頰,沿著她側顏姣好的弧度緩緩撫摸,她呼息一顫,氣他也氣自己,藏在眼角的淚水氣到滲流出來,被他輕柔一揩。

  走開!快走開!別再招惹她!

  她很弱、很無用,撐不住的!

  好心點,別這麼玩她!

  上天沒聽從她的願望,他就賴在那兒,一手還探去按她的手脈。

  靜謐謐且緊繃的氛圍裡,他突然啟唇出聲,徐慢道:「按我師父殷顯人當年寫下的療法,取得『血鹿胎』後,必得再尋一名初潮將至而未至的少女,讓她吃下『血鹿胎』,再助其行氣,將胎血化開後,再重聚於少女心頭,然後慢慢將養這抹血,可養上八到十年,養成後,少女心頭血成為最純、最佳的藥引,無論混進任一味藥中,皆能提出最強藥效。」

  樊香實真的、真的沒想哭,但眼淚卻違背她的意願,流過一波又一波。

  儘管她緊緊閉眸,那些濕潤的叛徒仍舊不斷滲出眼角,被他拭過又拭。

  她不看他!

  不要看他!

  「阿實……」

  聽到那聲低喚,她突然嗚嗚哭出聲,下一瞬又狠狠咬住唇瓣。

  「你在那時闖了進來,在我終於拿到『血鹿胎』,急著想找一名小姑娘當『藥器』的時候闖了進來。」他的手太過溫柔,一遍又一遍撫弄她的濕頰,揩掉她翹睫上的露珠,然後拂開黏在她濕頰上的髮絲。「於是我噁心一起,將那方『血鹿胎』盡數餵了你,你這一頭深紫發,亦是食盡『血鹿胎』才成這模樣……我保你性命,就為往後取你心頭血,你現下氣我、恨我,皆是該當……你好好養著,等身子大好了,留在『松濤居』裡,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我不會虧待你。」略頓。「就當作我對你的補償。」

  又有什麼往心裡扎進,樊香實呼息一濃。

  她不懂他了,原來自始至終從未懂過……既要傷害她,又為何救她?還說什麼補償?她又哪裡需要他償還什麼?

  緩緩地,她轉過臉,張眼瞧他。

  他表情一如往常,就那雙眼神深黝了些,彷彿掩住了點似有若無的東西。

  「什麼補償……我、我不需要的……」她喘息,無奈苦笑,硬把一字字說得明白。「那裡還債……說到底,還得感恩公子當時出手救我一命,如今還了該還的,了結這段緣,那、那也是該當……」

  他眉峰一蹙,長目細瞇了瞇。

  她也不怕他著惱,蒼顏再次撇向一邊,這會兒她未閉眸,那根頭尖尾鈍的鋼針就擱在榻邊矮幾上,落進她眼裡。

  她怔怔盯著它,鋼針不沾一滴血,流光迷人……好半晌她才問:「我的心頭血是怎麼取出?又……又如何活下來?」

  週遭靜極,她本以為他沈吟不答,卻聽他平靜道——

  「鋼針中空,針中有針,直入你任脈左側半寸之處,那裡心經匯入心室交合之點,刺中後,再以緩勁彈針,引出三滴心頭血。」

  「三滴……」她再次怔然。

  宛若在鬼門關走過一遭,虛弱至此,竟只要她三滴血……她忽而慘慘一笑。「那確實是公子手下留情……我聽了封無涯那些話,都覺自個兒小命必然不保……公子為救小姐,把阿實養了那麼久,即便小姐後來離開,不知歸期,你……你仍每月盯我飲鹿血,月復一月……」

  他仍專注看她,那眼神便如她陰間路上那這大霧中,那青衫客注視她時的目光一模一樣,專注到深不可測,讓她難以承受。

  她挪開眸線,潤潤略乾的唇瓣,輕聲問:「小姐那邊怎麼樣了?是不是好些?」

  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他的答覆。

  她微斂的睫不安分地動了動,卻見他從袖底掏出一個扁匣。

  他打開匣蓋,將匣子放在她枕側。

  「今天日陽方落,花就開了,我瞧著幾朵生得很好,全摘來給你。」

  匣內裝著十來朵半開的夜合,花香如絲如縷漫開,樊香實眼眶陡又發熱。

  男人探袖輕撫她的頰,指端溫柔勾卷她的髮絲,徐雅嗓音欲將人融成一灘柔水般鑽進她耳中——

  「待阿實養好了,我陪阿實上『夜合蕩』賞月、賞夜合可好?」

  淚滾落下來,完全擦招架不住,她不住地調息,一動氣調息,左胸便痛,但這樣的痛來得太好、太適時……她合該清醒,去了半條小命才爬上岸,她再不醒覺,連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公子不必如此……」她忍著一抽一抽的、有形的、無形的心痛,白著臉,一字字磨出雙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會好好珍惜……」略頓,扯了扯唇角。「當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層裡,我便說過……只要有一線活命的機會,就該努力活著……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實很承這個情,待我把傷養好,這些事……我誰都不告訴,也、也不會怪罪誰……」喘息,徐徐拉長呼息,想讓胸口別糾得這麼緊。「……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別再騙阿實,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所以……所以你別再說那些哄人的話,也別做那些能收買人心的事……別……別再讓我以為公子真有情……」斷了念想,斷少,她的心也就不那麼痛。

  說完話,她覷向他,氣息忽地一滯。

  他雙眉壓得極沈,目光更是深沈難,測擺明是動了怒。

  他動怒,無形怒濤翻湧而出,週遭之氣驟繃。

  他瞪著她,帶看挾柔的雙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驚無懼注視著他,心輕顫,卻坦坦然。

  他抿緊薄唇,明明發大火了,卻未對她撒氣。

  長身沈靜立起,那張俊龐上的怒色眨眼間已斂得乾淨,起身時,指間猶然勾著她的發,他挲了挲,略緊一握才放開。

  「你的傷雖裹了藥,外敷後還需內服,我去取湯藥過來。倘是累了,再睡會兒,等會兒再喚你喝藥。」叮囑之語仍說得徐慢低柔。

  樊香實將半張臉壓進枕中,任髮絲輕覆,她不哼聲,感覺他仍在看她,片刻過去才聽到密室壁門滑開之聲。他終於離去了。

  花很香。

  她張開眸子,那匣子小白花無辜地躺在那兒。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內心不禁一蕩,但如今的她是如夢初醒,會心動,無力回天的心動,卻也明白事情底蘊,不再自困。

  細想想,她軟聲指責公子騙她,其實,他從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說了,他想將她帶回「松濤居」,養得肥肥嫩嫩再宰殺,問她跟不跟?是她一逕賴著他、喜歡上他,他把話挑明了,她卻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說的,這幾日都是公子親自照看她,那肯定什麼醜態都被他瞧盡,在他面前真連一丁點兒尊嚴都沒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養好自個兒,養好了,也才有力氣去想將來該何去何從。

  不願再欠他,除了一條命,她什麼也沒了。

  這一次,她真是孑然一身……

  *

第11章(2)

  煉丹房那張平時用來打坐行氣的榻上猶印著血漬,他沒讓藥僮換下。

  那裡樊香實的血。

  那晚在「夜合蕩」的六角亭台裡,他對她下手,抱她疾馳來此時,將她鎖在煉丹房中,那些血漬正是那時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頭血,封她血脈將鋼針拔出時,再如何利落小心,仍讓她胸前濺了血。

  下手時,他相當冷靜,情緒冰封近乎無情。

  那姑娘喜愛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棄她嗎?

  菱歌的話不斷在他腦中響起,他記得那個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時機未到。

  如今是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封無涯將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懷,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要的這股「東風」早養在身邊,有什麼好遲疑?

  他無絲毫遲疑,卻不知事後心思會紊亂至此。

  他養著她,原就存著宰殺她的念想,他行惡,惡人本該行惡,他沒有半分愧疚,卻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紙時恍了神思。

  說穿了,不就是個姑娘而已,養在身邊跟養條狗沒兩樣,待她一點點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溫情,僅是如此而已。

  我見過阿實和你在一塊兒的模樣,她望著你時,眼睛總是水亮亮……

  經過「這一役」,應該再難見她望向他時水亮亮的眼神了。

  惋惜嗎?

  他一時間竟答不出來,但見她清醒後避他的模樣,無由地讓他心頭起火。

  為她摘花,那是一時興起,下意識想見她笑……她卻已不信他。

  這是必然的結果,他早該瞭然於,心何鬚髮怒?

  樊香實可棄,如今的她尚餘什麼價道?

  他未取盡她心頭血已是心慈手軟,養著她的這幾年,他把她想望的一切全堆到她面前,待她還不夠好嗎?

  公子心好,我喜歡,公子心惡,我也喜歡的,但就是不願公子騙阿實……

  他胸中陡窒,指力不禁一掐,「砰」地厲響,一隻陶土藥壺碎在他掌裡。

  「公子!」適才被趕出密室的小伍原本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摸著手邊事,見陸芳遠從密室出來,一路晃到煉丹房隔屋的煎藥小房,他仍是不敢上前,突見自家公子提爆燒燙燙的藥壺,裡頭藥汁盡洩,公子不覺燙,他都擰心了。

  不只小伍,幾個在聲的藥僮全嚇了一大跳。

  小伍尋思快些,立即端上臉盆水,急聲道:「那藥汁燙手,公子快浸浸!」

  陸芳遠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礙事。」

  碎片割傷手掌,幸好僅是細細兩、三道,他渾不在意,只瞅了眼地上藥渣,問:「這是煎給小姐的藥?」

  「是。」答話的小藥僮忙蹲下去收拾。

  樊香實的三滴心頭血,在當日已被他混入這些年來陸陸續續為菱歌搜羅到的奇珍藥材中,熬製成漿,再凝漿成膏,而後揉制過篩,篩出共十粒藥丸。

  他每日讓殷菱歌服一丸,再輔以湯藥與行針過穴,在第七日上,殷菱歌終於清醒,第十日已能出聲,但仍需要長期調養。

  倘是在以往還看不清自己真面目之時,師妹虛弱到無法下榻,每日醒著的時候不出一個時辰,他一顆心肯定高懸不下,時時守在師妹身邊事必躬親。

  然,此時此際,人事已非。

  「再重新熬一碗送去。」他面無表情地交代。

  「是,公子。」

  他走近另一隻正擱在小火爐上熬得滾沸的藥壺,剛要揭蓋,一旁小伍已道:「公子,那是阿實的湯藥,差不多熬好了,您……呃?」

  揭蓋瞅了眼,陸芳遠也不懼燙,徒手抓著壺柄將藥汁倒進白盅裡。

  他看著湯色,確認藥香,然後舀了一小匙親嘗。

  驀地,腦中閃過一道雷電——

  這些天,他心確實高懸不下,卻不為菱歌;他也時時守在某人身側,事必躬親,那人更非菱歌。

  他何須這麼做?

  自問時,答不出,內心一陣厭煩,繼又想起密室裡那姑娘閃避的眼神、說出的話,煩悶感便層層堆疊,嘴裡嘗的、鼻中嗅的,儘是惱恨滋味。

  「將藥端去密室。」他突然把那盅湯藥遞給愣在一旁的小伍。

  垂著寬袖,他一腳都已跨出煎藥小房,卻頭也沒回又丟下一句。「記住,喊她起來,盯著她把藥喝完。」

  「……是,公子。」小伍當然知道主子口中的「她」指的是誰,只是聽主子這語氣……也不曉得哪裡不痛快?

  *

  樊香實結束十多天的「閉關調養」醒來後的隔日,終於從煉丹房後的密室搬回「空山明月院」,而且是陸芳遠親自幫她搬,一路橫抱她走回院內。

  畢竟是主子的院落,居落內的人要想進來探望,總得趁主子不在,偷偷摸摸溜進來,又或是趁著幫她送水、送藥、送飯菜時,停下來與她多聊幾句。

  樊香實很感激這些人,每每有人來探看,她總強撐精神笑得開懷,不想讓他人掛心起疑,若問起她的病,只說是練功時嚴重岔氣、嘔了血,且心經帶損,才需在密室靜心調養。

  不過,當婆婆和大娘問起公子和她之間的事時,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應付。

  「這事啊,阿實也不要不好意思,這樣挺好。小姐當年是狠了點……唉,算了,反正都嫁人了,公子若喜愛著你,那也算圓滿。」

  「阿實,咱瞧公子待你很上心啊,那日見他抱你回這院子,公子臉上可小心了,生怕碰疼你似的。」

  「那幾日說是在密室內閉關調養,阿實的大小事全賴公子照料吧?」婆婆拍撫她的手,喜上眉梢。「公子老大不小,你也滿雙十了,是該在一起,可既是在一起,總得請居落內的大夥兒吃喜酒,是不是?阿實要不好意思提,婆婆去替你探口風?」

  她簡直有口難言,白蒼蒼的臉色竟也脹紅,無法解釋,只能拚命對婆婆又求又乞又拜,求她老人家別去對公子亂提一通。

  她真嚇壞了。

  這「松濤居」雖好,卻如何還能再待?

  移回「空山明月院」後,她更努力養傷,早晚服用湯藥,外敷內服,待能半起,又開始盤腿凝神地練氣,愈練愈覺公子當時那一刺,刺得萬分巧妙,竟能避開她的胸骨與肺臟,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直直刺入心頭那指甲般大小之地。或者正因如此,她肺經未傷,行氣練功時成效就好上許多。

  到得夏末時節,她左胸的傷已淡淡收口,下地行走時也能一口氣走上大半個時辰而不會氣喘籲籲,面泛潮紅。

  好幾次,她會偷偷未到小姐的「煙籠翠微軒」覷看。

  守著雅軒的是封無涯,如今他還真像「松濤居」的上門女婿,除服侍小姐起居瑣事外,居落內的一些活兒他也得干。

  至於小姐……樊香實看著,心裡頗覺安慰,小姐狀況一日較一日好轉,每日清醒的時候漸漸變長,雖仍虛弱無比,但畢竟讓在意她的人有了盼頭。

  她臉皮嫩薄,怕自個兒尷尬也怕對方尷尬,所以一直沒正大光明探望小姐,如今知道她樊香實血沒白流,心頭這小窟窿沒白挨,其實也就足夠。

  該還的,真的都還了。

  此時,有溫熱的指探來按住她手脈。她陡一震。

  張開雙眸,練氣行功太過專注的她竟未察覺公子是何時到來,又何時上了她的榻,與她面對面盤坐。

  她實不願他如此靠近,總難管住那最最低俗又最最真實的慾念,每當對他動欲,她便攥拳、暗掐腿肉,甚至緊咬下唇,什麼爛招都能使,偏偏掌不住心,心都已多個窟窿了,卻還是鮮活亂跳。

  手脈受制,左右兩股豐沛熱氣陡地滲進血肉,順著經脈遊走她全身。如此一來,又是欠下人情,她有些緊張地掙了掙,卻掙脫不開,揚睫見他面色不豫,她心一跳,衝口便出——

  「不勞公子費心,阿實自能行氣。」

  她語氣微繃,但表情很沒氣勢,只盼他好心一點別來撩撥。

  哪知他臉色陡變,她不願靠近,他卻猛地一扯將她帶進他臂彎裡。

  如此一動,她左胸尚未痊癒的傷又被扯疼了,秀眉不禁擰起。

  她忍痛般悶哼一聲,下一瞬,他倒是靜止動作,僅靜靜維持摟抱她的姿勢。

  疼痛一過,樊香實試著推開那片男性胸膛,他卻不動如山。

  不僅推不開,他還得寸進尺將她整個人撈過來,讓她背部緊貼他胸前坐著,然後可預料的,她雙腕手脈再次被他精準按住,她不願再承他的情,他偏偏一波又一波地將情、將恩往她身上推送。

  她還不起的。

  然而有他從旁相助,她體內氣息果然充沛騰躍,在瞬間彌補了虛空,補足所欠缺的。

  他的氣在她體內引導她,讓她能輕易循著途徑,小周天又大周天地行氣於奇經八脈當中。

  「靜心,隨著我的氣走。」他體熱透出,再徐徐滲進她背膚。

  她咬咬牙,好不甘心,對他的「好意」擋都擋不了,只能被迫接受。

  當下凝神閉眸,寧定心志,讓他的氣充盈全身,再慢騰騰循著他的流動而流動,不噪進,穩紮穩打。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他斂氣於丹田,她額面業已滲出溫熱薄汗,渾身輕飄飄,身軀熱且柔軟。

  有好半晌,她完全不想動,覺得這樣賴在他懷裡好舒服,整個人彷彿浸淫在漫漫溫潮中,隨波起伏。

  直到他忽而收攏雙袖,熱息拂上她臉膚,一個吻似有若無落在她頰面,她陡然一驚,倏地直起纖背從他懷中退開。

  她一下子動得太急,不禁輕捂左胸傷處,本能地想按住那方帶牽動的肌筋。

  「公子……多、多謝公子……」道謝時,連他雙目都不敢仰視,當然也就錯過他驟然間一變再變的神色。

  「當真謝我嗎?」陸芳遠輕哼了聲。

  他的怒氣是外顯的。她偷覷他一眼。儘管語氣淡然,嘴角甚至還有一抹微微上翹的弧,但樊香實清楚知道面前的男人發怒了。

  這樣的公子對她而言甚是陌生。

  心緒外露,且容易動怒的陸芳遠,在她腦中似不曾存在,一時間她竟接不上話,只能怔怔杵在那兒。

  幸好他沒進一步為難她,他若對她出手,她只有挨宰的分,更怕的是她肯定把持不住。她說過,倘是他心惡,她也是喜歡的,何況他對她一直那樣好,連在男女情慾上頭,他亦能拿自己滿足她……只是如今的她,已搞不清他的意圖,不願他騙她,不願他為安撫她而哄她、引誘她。

  不是真心的,她便沒辦法蒙著眼假裝一切無事,一切皆好。

  兩人在榻上對峙了會兒後,陸芳遠先打破沈默——

  「明日起,我隨『武林盟』外診一名退隱的江湖耆老,來去約莫十日,我不在之時,你藥要繼續喝,一日兩回,外敷的藥我已備妥在院內。另外,每日早晚都得練氣,這功課不可落下。」

  道完,他下了榻,立在榻邊拂了拂衫。

  樊香實仍有些發愣,他一下榻,她眸光不由得追上。

  四目相接,她背脊輕輕一顫,心口促跳兩下,又是那種溫溫漠漠的眼色,即使他眉宇間仍藏不豫,眼神卻透著探不見底的柔軟。

  她連忙撒開臉不敢再看,只咽咽喉兒,略艱澀地低應一聲,表示聽到了。

  他又靜佇片刻,離去時闊袖微動,到底沒再碰觸她。

  他離開時便如來時那樣悄靜,待她緩緩回過神,房中一切未變,被攪擾的只有破掉的心……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1 18:25:21

第12章(1)

  公子主子不在「松濤居」的這幾日,風忽而帶起秋涼。

  今日,在「空山明月院」養了好些天的樊香實終於向魯胖叔和魯大叔「蹭」來一匹馬,確實是「蹭」,她挨著兩位大叔又說又乞又捧的,跟前跟後,大叔們見她臉色雖沒以往紅潤,身子卻似大好了,這才勉為其難拉出一匹溫馴母馬,讓她出去跑跑馬、透個氣兒。

  上了馬,也沒個確切目的,策馬輕馳,自然回到當時舊家所在。

  此夏末秋初時節,當年再加這些年累積下來的厚實冰雪層已消融了些。北冥十六峰一時有四季,以往這兒該是秋高氣爽,卻因地形改變,風向改變,也改了她腦中曾有的記憶,只剩白雪了。

  有人在不遠處燒東西,像似……燒著紙錢!

  她微微吃驚,一夾馬肚疾馳過去。

  馬匹尚未完全停下四蹄,她已因看清那人,驚喜顯露,不管不顧翻身下馬。

  「小牛哥!」

  二十出頭歲的高大青年擡起黛(矛勿黑)黑面龐,衝著她咧嘴大笑。

  「阿實,我給樊叔、樊嬸捎完這簍子紙錢和紙元寶,才想上『松濤居』瞧你呢!哈哈哈,你倒自個兒跑來了,咱們倆整兩年未見,默契可還是在啊!」

  樊香實用力頷首,眼淚奔了出來,又哭又笑。

  *

  幾日後,當「松濤居」的公子主子返回居落,聽聞大管事符伯捎上來的消息後,一張波潤難興的俊龐僵得難看,像極力克制著。

  許久、許久,那兩片薄唇才磨出話,語氣持平且徐慢。

  「什麼叫……出去後便不見回?」

  「就是……聽魯大、魯胖說了,阿實討了一匹馬,騎馬出去,之後就沒回來。」符伯頭很疼地歎氣。「她沒回來,倒托人把馬送回『松濤居』,是牛大娘家的大牛子把馬拉回來的,牛家那兩兄弟大牛和小牛從小與實丫頭就相識,這事公子也曉得的……」

  符伯話尾一弱,瞄到主子的模樣似有些恍惚,也不知有無聽進他說的話。

  週遭靜謐謐,好半晌陸芳遠才動了動,一雙眼仁黑得深不見底,平靜問:「知道她去了哪裡嗎?」

  「大牛子搖頭說不知,可明擺著是謊話,因他一說謊,臉便似吞了大把朝天椒,紅得透紫。」一頓。「後來咱遣人去探,才知那幾日到中原兩江一帶學做生意的小牛回北冥老家,還給牛大娘添了不少江北、江南才有的好玩竟兒,阿實外出那日,恰好是牛家那隻小的啟程離開北冥的日子。」

  符伯又等了好半晌仍聽不到主子發話,遂擡起老眼再去瞧清,就見自家公子五官凝定不動,死死不知盯著何物看,一張嘴抿得平直。

  躊躇了會兒後,符伯不禁一歎。「公子莫不是跟阿實鬧不愉快了?那丫頭連走都不知會一聲,依她性情做出這等事,實讓人無法理解。」深深再歎,慢吞吞道:「唉……是說兩口子談談情、鬥鬥嘴、吵吵架,那也尋常得很,都成雙成對了,還鬧什麼脾氣?」他覷著那張俊龐,試探一問:「要不……咱們追上去?他們才走五、六日,咱們快馬去追,日夜兼程,肯定追得回來,公子意下如何?」

  「讓她走。」陸芳遠聲微冷,平靜但冷淡。

  符伯老臉一僵。「可是……」

  「她想走就走。」

  「但是公子跟阿實不是……」

  「符伯,我覺累了。」

  「是說那丫頭身上不還帶著傷嗎?唉,成什麼事了?不好好在居落裡養著,跑那麼遠做啥?若真跟著小牛子走了,跋山涉水的,一趟路那麼遠,也不知能不能撐住?」符伯嘟嘟囔囔故意叨念著,可惜沒啥成效,身為主子的男人眉目轉淡,一臉事不關己了。

  到得最後,符伯只得摸摸鼻子道:「呃……那、那咱吩咐人送晚膳過來,公子吃飽就歇著吧,有什麼事明兒個一早再說。」

  老管事退了出去,屋中一靜,陸芳遠又端坐許久,彷彿入了定。

  底下人將熱騰騰的飯菜送來,不敢多逗留,放下托盤、擺好碗筷就退出院子。

  他瞥了那桌子熱食一眼,桌上無茶,他極自然脫口而出——

  「阿實,我要熱茶……」驀地止聲。

  他面龐微微扭曲,似發怒了,修長手指忽地攥了攥。

  他立起,長衫服貼,闊袖輕垂,杵在原到片刻才挪動腳步。他走進開在屋中右側的那道小門,彷彿他頭又泛疼,得去尋一名女子、尋一雙巧手來替他揉散額角兩團脹痛,那女子身子柔軟,總帶迷人身香,夜來時,枕在她腿上,那幽香如花綻開,比任何一味藥更能寧神。

  這是間再樸素不過的小寢房。

  樸素的桌椅擺設,樸素的榻面和枕被,枕頭旁隨意擱著一小疊乾淨衣物,好似打算今晚浴洗後換上,所以沒收進衣箱內。

  兩扇窗的窗板全半啟著,風吹進,吹得兩面床帷在朦朧微光裡晃動,樸素無色中,就那輕紗栽成的床帷帶出一點點姑娘家的軟味。

  只是輕紗床帷之後,沒有那具苗條柔軟的身軀。

  公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他瞪著隨風飄動的紗帷,兩腳生了根,像這麼瞪著,那姑娘身影就會出現似的。

  公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麼做都行……

  傻蛋!

  傻透徹了!

  所以物極必反,傻了透徹,反倒覺得絕頂聰明,出去便不回來了。趁他不在時溜走,彷彿興之所至,因而為之,什麼也沒收拾,走得年瀟灑自若。

  踅身走出小寢房,離開那個漾著她身香的小所在,他步出屋子,踏上青石板道,在淒淒夜風中出了「空山明月院」,走上那條長且陡峭的石階,穿過林子來到「夜合蕩」。

  趕了兩天路,他風中僕僕,一眉秋霜,此時若是下溫泉池浸洗一下亦是該當,所以此夜來到這是,再尋常不過,他什麼也沒想……沒想……

  雖說沒想,兩隻腳像有自個兒意識般,待他稍稍回神,人竟已入了夜合樹叢。

  花在日陽下山時便開了,一朵朵皎白,香氣如此實在,勾引他腦中思緒、他深埋的情絲……

  夜合……夜合……

  夜來相合……

  他問過那樣的話——

  阿實要我嗎?

  不離開北冥不離開我?

  那姑娘答——

  我跟公子在一起……

  那一晚他和她在一起了兩早濕熱身軀以再親匿不過的姿態彼此糾纏深入中還有深入纏綿是更早纏綿他將她握在堂中在那當下他已知,她那顆鮮紅跳動的心亦在他掌握之中,牢牢被他掐著。

  既是控住了她,養在身邊,可現下呢?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

  他耳中猛地轟來這麼一句,從記憶深到翻騰開來,如狂風大浪撲頭打面,淋得他渾身盡,濕狼狽不堪。

  一股怒火騰騰竄起,是不甘,更是憤恨,剎那間那股不甘心與怨懟吞噬了意識,他闊袖疾揮,喉中陡地厲喝——

  啪啪啪——

  氣勁從指而發,雖未真實碰觸,週身的夜合樹從卻被掃得歪七扭八!

  不解氣,他還不住手,闊袖再揮、三揮、四揮,狂了般折騰那些樹叢,只聽「啪啪啪——」連聲不斷,一株株夜合全被疾發的氣勁掃倒,嚴重些的都已攔著樹腰從中折斷。

  ……痛快嗎?

  收手,垂袖,恍惚望著被他弄零碎的四周圍。

  痛快啊,怎不痛快?

  但他鼻間鑽進花香。

  又是那樣實實在在的馨味,要他不能忘、忘不了、了結不清、清不盡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一時之間,所有痛快全滅了,蝕心蝕魂一般,花雖死,香猶在,人已遠,情長存……他怎會對她有情?!怎會?怎會?

  莫不是太可笑?

  他陸芳遠早就深識己心,他明白自己,亦明白她,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他是最最無情之人,一直都是贏家,以無情表相披著多情皮囊,僅此而已,又怎可能有情?

  說到底,就是不甘!

  肯定只因為「不甘心」這三個字!

  她既承諾陪他,就不該背著他逃走,儘管他欺負她、哄騙她,但……她不能就這麼走掉!寧可他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他,他陸芳遠就是個道貌岸然、壞到不能再壞的偽君子,他認了,怎樣?偏不讓她逃!

  一想通,下定決心,他轉回身,躍出散倒的夜合花叢,離開「夜合蕩」,直直朝底下奔。

  「……公子?!」

  「咦,出什麼事了?」

  奔至百來層石階的底端,恰遇見正要上溫泉群泡澡的符伯與和叔。

  陸芳遠神態凝靜,僅是啟唇說話時,語氣略顯緊促,他道:「我去找人,不知何時能回,居落內的事就麻煩二位。」

  直到他奔遠了,奔得瞧不見影,和叔扣著自個兒的臉盆子還有些發怔,一旁的符伯已率先回神,呵呵笑,朝著公子奔離的方位揚聲大嚷——

  「追去吧追去吧!咱們會守好『松濤居』,會天天給小姐熬補氣湯藥,也會應付好『武林盟』的。公子此時不追,更待何時?記住了,得把阿實那丫頭帶回來啊!她要是玩野了,押也得押回咱們北冥!」

  隨風挾帶,那些話全傳進陸芳遠耳中。

  往馬廄方向疾馳間,他嘴角顯笑,笑弧透出險惡,左胸緊繃難受,他不願去理,只覺符伯說的當真不錯。

  這一出手,押也得把那姑娘押回北冥!

  因為他,陸芳遠,很不甘心!極不甘心!

  *

  四個月後

  中原地方,江北永寧大城內。

  城西大街上地點最佳、佔地最方正、采光最好的店舖上,掛著一面紅底黑字的大招牌,上頭刻有「撚花堂」三字。

  這「撚花堂」專做女人家的生意,店頭擺的是各色胭脂水粉、一疋又一疋的綺羅綢緞,當然還有姑娘家發上簪的、耳上別的、頸上戴的、腕上套的各式飾品,連女孩兒家房裡擺著、玩著的小物件也相當齊全。

  永寧城裡這家「撚花堂」是江北總鋪,零售之外也做大宗買賣,鋪子後頭連著倉庫和一個偌大的院子,前頭則除了原先的買賣,還隔出一塊地方,擺了好幾張精緻桌椅,兼做茶館生意,只是這開在「撚花堂」鋪於是的小茶館,賣的茶全是道逃細選、其中皆有一套進究的好茶,配的糕點茶果更不一般,不光是滋味,好模樣也得小巧漂亮。

  樊香實已在「撚花堂」附設的小茶館裡做了兩個月跑常兼打雜。

  當日她遇上小牛哥,知他一大清早祭拜完她爹娘、上「松濤居」探她後,即要啟程離開北冥,當時她真沒多想,只覺若跟他走,便什麼煩心事也沒了。她喜愛「松濤居」,但賴在那裡,已不知該如何自處。

  一下定決心,愈益覺得可行,於是跟著小牛哥回家,將馬匹托給大牛哥,生嬸還哭了,直問她這是怎麼了,她還能笑著安慰對方——

  「就跟著出去遊逛遊逛,我又沒賣身給『松濤居』,想上哪兒都成的,嬸別急啊,阿實會回來的,總要回來呀,我爹和我娘葬在這兒呢,我的根也在這兒,難道能一輩子不回北冥嗎?」

  她會回去,等到……心平靜了,也攢點錢,有本事替自己在北冥置個小屋,到得那時,倘是巧遇了公子,她底氣足,思緒清明,應該就能尋常笑對。

  她當日便跟著小牛哥一起啟程。

  馬車裡不只載她,還載著另一名妙齡姑娘,那姑娘小名巧兒,性情活潑,模樣俏麗,據聞是領著小牛哥做生意的遠房叔叔妻族那邊的女兒,因生意關係頗有往來,這兩年跟小牛哥便越走越近,知他近鄉,竟也不顧禮教跟了來,看來女方家的人倒挺看重小牛哥,默許自家女兒跟在他身畔。

  一路上,她看著小牛哥與巧兒姑娘之間的相處,內心禁不住發軟,心想小牛哥感情終有著落,一方面替他歡喜,糾結於心的其中一塊石頭終落了地,另一方面又覺自個兒有些多餘,實在對不住人家小倆口。

  今兒個是大晴日。

  初冬的江北都還嗅得到暖陽氣味,風儘管是冷的,若與北冥朔風一較,那寒意還差了點兒天上與地上的距離。

  端著碗剛稱好的藥汁,樊香實來到位在「撚花堂」後面院子的某間廂房前,推門而入。

  房內的人正輕咳著,見她走進,勉強忍下咳聲,蒼白若紙的臉容露出淺笑。

  「實姊姊,怎是你端藥來了?前頭不忙嗎?」

  「忙,你調出的那幾味薰香粉讓店裡忙翻了,永寧城的姑娘們全擠到咱們櫃上,哪有不忙之理?」樊香實半開玩笑,端藥近榻。「江寒波被楊姑喊去搬貨干粗活,沒能幫你送藥,我溜進竈房想喝口茶歇會兒,就被妥以重任了。」說著,她手裡的藥遞將過去。

  病臥榻上的姑娘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過碗,對她道了聲謝。

第12章(2)

  病姑娘性李,名流玉,她有個武功高強的師弟,名叫江寒波,這一雙師姊弟正是幾個月前拜訪「松濤居」,在議事廳前的迴廊上與她打過照面之人。

  那個江寒波還曾扮作黑衣客,夜闖「空山明月院」,只為劫她。

  怎會和他們一雙師姊弟牽扯上?

  而且越牽扯,還越像朋友之間的相交?

  關於這些疑點,樊香實這些日子想過又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果然全靠一個「緣」字,緣來便聚,或者哪天緣散便也要散。

  她當時隨著小牛哥離開北冥,其實一開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並未放棄,一直在暗處窺伺,就等好機會來到。

  她從「松濤居」出走,根本是幫了他一個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也駕著一輛馬車,大刺刺尾隨於後,車內躺著李流玉。

  停就跟著停,走就隨著走,讓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實漸感不安。若是僅有自己一個,那便罷了,但身邊尚有小牛哥和巧兒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隨的第三日夜裡,他們兩邊的人皆野宿在臨溪的背風面山坡,她主動找上他們師姊弟倆。

  仔細回想,她記起當日李流玉頭一回見到她時,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氣味,不是因她手中端著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進她血肉中,精華凝於心頭。

  所以,他們要的人是她樊香實。

  當時,馬車內的李流玉病得幾是脫了形,見到她後,瘦臉上顯得特別烏圓的眸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終卻歎——

  「姊姊,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養了許久,倒也下得了手。」

  聽得這話,樊香實背脊竄麻,左胸房那個圓圓小小、初初癒合的傷口瞬間又覺疼痛。她問——

  「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後來確實證明,這個李流玉果然嗅覺靈敏,能耐超出尋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馬車內,李流玉對她道明,他們為尋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幾年前「血鹿胎」已流進北冥「松濤居」,這才又追上「松濤居」,哪知一切都遲了。

  「我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養出的心頭血。再說了姊姊,你自個兒都傷成這模樣,哪禁得起再次釋血?那晚師弟夜闖「松濤居」劫你,我不允,他一向聽我的話,那一次卻瞞著我去做,我已罵過他了,姊姊別對他生氣,他……唉……他總怕我活不成。」

  那夜過後,江寒波仍駕著馬車一路跟隨,讓她總有虎視眈眈之感。

  樊香實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養出的心頭血對流玉的病仍多少見效,但那病姑娘對她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流玉不讓師弟下手,但江寒波聽話歸聽話,不動她,卻仍舊一路跟隨,彷彿這麼「黏」著,總有一日「黏」到事情開花結果。

  結果,便形成如此詭譎的局勢——

  他們師姊弟二人從北冥跟了來,跟著小牛哥、巧兒姑娘和她,先到川東與小牛哥那位遠房叔叔會合,接著棄馬行船,到巧兒位在兩湖一帶的本家拜訪,待一行人來到江北永寧談生意時,前後都過了快兩個月。

  她在城中遊逛時見「撚花堂」張貼請人的告示,還供食、供宿,每個月除薪酬外亦能分紅,當下就決定試試。

  她留在永寧,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撚花堂」請人有個條件,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後來是因「撚花堂」一干女人們見李流玉病得嚴重,見不得姑娘家顛沛流離,才勉為其難在「撚花堂」大後院也撥了間房給江寒波棲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白食,江寒波一個被當成三個來用,堂是堂外有什麼粗重活兒,絕對叫上他,有什麼好吃的,肯定他最後吃到。

  「撚花堂」是那些女人們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們笑著對她透露——

  「咱們這兒的『撚花堂』儘管大,也只是江北總鋪,真正的本鋪設在江南,但『撚花堂』背後尚有個大靠山,說白了,咱們全是江南『飛霞樓』出來的。『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撚花堂』當然跟隨……」

  「……『飛霞樓』常是收容一些被休離,或遭遇其他不幸而無立身之處的可憐女子,樓子姓花,花家共有姊妹四人。近些年,『飛霞樓』在道上的名氣越來越響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寬,這『撚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過樓主不常來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貨走得很勤,十天半個月便能瞧她上門。阿實,往後得空,也帶你過江回『飛霞樓』玩玩,樓內『好風景』難得一見,你見了,絕對受益匪淺。」

  之後不久,她便見到花三花詠夜了。

  三姑娘年紀與她相若,模樣嬌媚卻不失英氣,當時花三身邊還跟著一位名叫余皂秋的年輕漢子,那人高大陰沈,性子很怪,安靜到教人發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一對兒的。

  再有,她在那當下不懂「撚花堂」是的姊姊、姑姑、大娘們提起「飛霞樓」,為何說到最後要笑得那般曖昧,後來才知,江南「飛霞樓」之所以聲名大噪,是因靠著所謂的「玉房秘術」大發利市,攢了錢之後再開貨行、開茶館、飯館等等鋪子,替眾女們謀了好幾條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問明白什麼是「玉房秘術」後,「撚花堂」裡的女人們笑得更是前俯後仰,邊笑邊說,她則聽得面紅耳赤,頭頂心都要冒煙。

  「阿實妹妹嘗過那銷魂滋味嗎?」

  她被問得僵口不能言語。

  一怔神,神魂飛掠,彷彿鼻間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涼的北冥月夜下,她緊緊擁抱那個男人,也緊緊被他所抱。

  她嘗過那神迷魂銷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為當中有情,到頭卻如幻影。

  此時,望著李流玉捧著碗,喉頭艱澀滑動,努力吞下每口湯藥的模樣,她內心一緊,不由得問:「真好嗎?」

  「什麼?」李流玉抿掉唇上藥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隨即淡笑。「說實話,我也不十分確定。但已經沒關係了,血鹿牧族已拿不出第二塊千年『血鹿胎』,對我到底有無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實靜默半晌,慢吞吞道:「這些日子你天天灌湯藥,那些僅是滋補藥材,可你身子太弱,虛不受補,養了近兩個月仍一日較一日蒼白虛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啟唇時,神態甚是平靜。

  「實姊姊……其實壽長或壽短,我原已看開,就是……獨獨放不下師弟,而他也夠狠,糾糾纏纏不肯罷休,我幾度在鬼門關前徘徊,心想就放開算了,最後還是狠不下心,還是要為他回來……我若走了,留他一個太可憐,所以總捨不得走,每往陰黑地方踏出一步,總要回頭瞧他……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讓命再長一點,能陪他久一些。實姊姊,我就只是這樣想而已。」

  說話的人沒哭,樊香實倒是潮了雙眸。

  她內心羨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實的,有人能相愛如斯,只不過她沒能遇上,而這「撚花堂」裡許多女子也都沒能遇上。

  深吸一口氣,她抿抿唇,又抿抿唇,彷彿一件事必須經過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後,她揚睫,雙手不自覺攥緊,聲音低卻清晰。「若是我願意一試呢?」

  「實姊姊……」李流玉眉心微攏,雙眸湛動,似瞧出了點什麼。

  「就試用我的心頭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沒答話,僅怔怔瞅著她,似一時之間也不知能說什麼。

  踏出那間廂房時,兩人最後所談之事尚無一個結果。

  李流玉是極願意去試的,然樊香實血中之氣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嘗試,失敗便算了,最終是要害了別人。

  至於樊香實,說到「願意一試」時,她心房突突騰跳,真有種豁出去的感覺。

  走在大後院通往前頭鋪子的石磚廊道上,她下意識撫著左袖袖底,那裡她縫了一個狹長暗袋,隨身帶著當時刺入她心頭的那根中空鋼針。

  當時被隔於密室養傷,她醒來時見到這根鋼針,兩日後,它猶然擱在同個地方。她不知那男人為何沒取走它,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藏了它,似乎將它偷偷占為已有,莫名解了一點點怨氣。

  離開北冥「松濤居」時,除當時身上衣物和這根鋼針外,她真什麼也沒帶走了。

  想想是有些淒情啊,卻也自覺瀟灑,而今這根鋼針又要派上用場嗎?

  她……她對自己下得了手嗎?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個小圓疤直直刺入,應該可行的,只是……怕自個兒臨了膽氣不足啊!倘是她退縮手軟,又能請誰相助?

  事情橫在眼前一時難解,她歎了口氣,兩手拍拍雙頰,再深吸口氣振作精神,跟著撩開厚重的門簾子來到前頭店舖。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個時辰,一進茶館這邊的店頭,忙接過一位中年婦人手中的托盤,托盤上乾乾淨淨擺著一杯剛沖好的玉銙香茶,她脆聲道:「茹姨,我來我來,換您到後頭歇會兒吧!這茶是哪桌客倌點的?我送去。」

  「阿實阿實,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著嘴,細嗓壓得僅餘氣音。

  樊香實聞言一笑,把托盤遞回去。「那還是茹姨去招呼吧。」相處雖才兩個月,但她深知這些「姨」字輩、「嬸」字輩,甚至是「婆」字輩的前輩們,對於欣賞英俊公子、斯文相公也是興致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開花也是年輕姑娘去開。快去,茶都要涼嘍!」揮帕子趕人。

  樊香實忍笑,整了整表情。

  跟著,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張臨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顫,肚腹似挨了一記重拳,打得她五臟六腑幾要移位!

  好、好痛……

  她本能咬緊牙關。

  該是離了十萬八千里遠的人,該是與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著了,此時此刻,怎又出現眼前?

  離得這麼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樣,近到她又跌進那雙不見底的深幽長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臨窗而坐,長髮簡單地縛於身後,俊龐迎風,幾縷跳脫綁束的青絲晃蕩,如江南的風中飄柳,既柔且軟。

  好痛……

  但至少她意識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醜。

  她漸漸縮短與他之間的距離,手中托盤端得穩穩,「撚花堂」裡熱鬧吵雜,她兩耳皆聾一般,什麼也聽不見,只餘心跳,從胸房衝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響。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臉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極。

  「客倌,這是您點的『玉銙香』。」斂下眉眸,她將茶擱上桌面。

  她真想給自個兒讚聲好!好啊!當真太好!她聲音不疾不徐,中規中矩,竟無半字糾結,全順順地彈出舌尖、溜出雙唇。

  所以,撐著點,她能撐過去的!

  「您慢用。」

  話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籲了口氣,轉身欲退。

  此時分,她腦中掀起思路無數——

  想著要走、要逃。

  想著等走回拒台之後,她就要閃回店舖後準備開溜。

  想著接下來是否該離開江北,又該往哪兒走?

  想著她這一走,李流玉的病該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驟然而斷,她身子剛動,一隻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這時才真正、真正對上他的眼。

  他的那雙微彎、似帶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卻竄著火,一片詭譎。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2 16:19:30

第12章(1)

  公子主子不在「松濤居」的這幾日,風忽而帶起秋涼。

  今日,在「空山明月院」養了好些天的樊香實終於向魯胖叔和魯大叔「蹭」來一匹馬,確實是「蹭」,她挨著兩位大叔又說又乞又捧的,跟前跟後,大叔們見她臉色雖沒以往紅潤,身子卻似大好了,這才勉為其難拉出一匹溫馴母馬,讓她出去跑跑馬、透個氣兒。

  上了馬,也沒個確切目的,策馬輕馳,自然回到當時舊家所在。

  此夏末秋初時節,當年再加這些年累積下來的厚實冰雪層已消融了些。北冥十六峰一時有四季,以往這兒該是秋高氣爽,卻因地形改變,風向改變,也改了她腦中曾有的記憶,只剩白雪了。

  有人在不遠處燒東西,像似……燒著紙錢!

  她微微吃驚,一夾馬肚疾馳過去。

  馬匹尚未完全停下四蹄,她已因看清那人,驚喜顯露,不管不顧翻身下馬。

  「小牛哥!」

  二十出頭歲的高大青年擡起黛(矛勿黑)黑面龐,衝著她咧嘴大笑。

  「阿實,我給樊叔、樊嬸捎完這簍子紙錢和紙元寶,才想上『松濤居』瞧你呢!哈哈哈,你倒自個兒跑來了,咱們倆整兩年未見,默契可還是在啊!」

  樊香實用力頷首,眼淚奔了出來,又哭又笑。

  *

  幾日後,當「松濤居」的公子主子返回居落,聽聞大管事符伯捎上來的消息後,一張波潤難興的俊龐僵得難看,像極力克制著。

  許久、許久,那兩片薄唇才磨出話,語氣持平且徐慢。

  「什麼叫……出去後便不見回?」

  「就是……聽魯大、魯胖說了,阿實討了一匹馬,騎馬出去,之後就沒回來。」符伯頭很疼地歎氣。「她沒回來,倒托人把馬送回『松濤居』,是牛大娘家的大牛子把馬拉回來的,牛家那兩兄弟大牛和小牛從小與實丫頭就相識,這事公子也曉得的……」

  符伯話尾一弱,瞄到主子的模樣似有些恍惚,也不知有無聽進他說的話。

  週遭靜謐謐,好半晌陸芳遠才動了動,一雙眼仁黑得深不見底,平靜問:「知道她去了哪裡嗎?」

  「大牛子搖頭說不知,可明擺著是謊話,因他一說謊,臉便似吞了大把朝天椒,紅得透紫。」一頓。「後來咱遣人去探,才知那幾日到中原兩江一帶學做生意的小牛回北冥老家,還給牛大娘添了不少江北、江南才有的好玩竟兒,阿實外出那日,恰好是牛家那隻小的啟程離開北冥的日子。」

  符伯又等了好半晌仍聽不到主子發話,遂擡起老眼再去瞧清,就見自家公子五官凝定不動,死死不知盯著何物看,一張嘴抿得平直。

  躊躇了會兒後,符伯不禁一歎。「公子莫不是跟阿實鬧不愉快了?那丫頭連走都不知會一聲,依她性情做出這等事,實讓人無法理解。」深深再歎,慢吞吞道:「唉……是說兩口子談談情、鬥鬥嘴、吵吵架,那也尋常得很,都成雙成對了,還鬧什麼脾氣?」他覷著那張俊龐,試探一問:「要不……咱們追上去?他們才走五、六日,咱們快馬去追,日夜兼程,肯定追得回來,公子意下如何?」

  「讓她走。」陸芳遠聲微冷,平靜但冷淡。

  符伯老臉一僵。「可是……」

  「她想走就走。」

  「但是公子跟阿實不是……」

  「符伯,我覺累了。」

  「是說那丫頭身上不還帶著傷嗎?唉,成什麼事了?不好好在居落裡養著,跑那麼遠做啥?若真跟著小牛子走了,跋山涉水的,一趟路那麼遠,也不知能不能撐住?」符伯嘟嘟囔囔故意叨念著,可惜沒啥成效,身為主子的男人眉目轉淡,一臉事不關己了。

  到得最後,符伯只得摸摸鼻子道:「呃……那、那咱吩咐人送晚膳過來,公子吃飽就歇著吧,有什麼事明兒個一早再說。」

  老管事退了出去,屋中一靜,陸芳遠又端坐許久,彷彿入了定。

  底下人將熱騰騰的飯菜送來,不敢多逗留,放下托盤、擺好碗筷就退出院子。

  他瞥了那桌子熱食一眼,桌上無茶,他極自然脫口而出——

  「阿實,我要熱茶……」驀地止聲。

  他面龐微微扭曲,似發怒了,修長手指忽地攥了攥。

  他立起,長衫服貼,闊袖輕垂,杵在原到片刻才挪動腳步。他走進開在屋中右側的那道小門,彷彿他頭又泛疼,得去尋一名女子、尋一雙巧手來替他揉散額角兩團脹痛,那女子身子柔軟,總帶迷人身香,夜來時,枕在她腿上,那幽香如花綻開,比任何一味藥更能寧神。

  這是間再樸素不過的小寢房。

  樸素的桌椅擺設,樸素的榻面和枕被,枕頭旁隨意擱著一小疊乾淨衣物,好似打算今晚浴洗後換上,所以沒收進衣箱內。

  兩扇窗的窗板全半啟著,風吹進,吹得兩面床帷在朦朧微光裡晃動,樸素無色中,就那輕紗栽成的床帷帶出一點點姑娘家的軟味。

  只是輕紗床帷之後,沒有那具苗條柔軟的身軀。

  公子頭疼,那……那阿實幫公子揉揉……

  他瞪著隨風飄動的紗帷,兩腳生了根,像這麼瞪著,那姑娘身影就會出現似的。

  公子是惡人,那阿實也當惡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公子想怎麼做都行……

  傻蛋!

  傻透徹了!

  所以物極必反,傻了透徹,反倒覺得絕頂聰明,出去便不回來了。趁他不在時溜走,彷彿興之所至,因而為之,什麼也沒收拾,走得年瀟灑自若。

  踅身走出小寢房,離開那個漾著她身香的小所在,他步出屋子,踏上青石板道,在淒淒夜風中出了「空山明月院」,走上那條長且陡峭的石階,穿過林子來到「夜合蕩」。

  趕了兩天路,他風中僕僕,一眉秋霜,此時若是下溫泉池浸洗一下亦是該當,所以此夜來到這是,再尋常不過,他什麼也沒想……沒想……

  雖說沒想,兩隻腳像有自個兒意識般,待他稍稍回神,人竟已入了夜合樹叢。

  花在日陽下山時便開了,一朵朵皎白,香氣如此實在,勾引他腦中思緒、他深埋的情絲……

  夜合……夜合……

  夜來相合……

  他問過那樣的話——

  阿實要我嗎?

  不離開北冥不離開我?

  那姑娘答——

  我跟公子在一起……

  那一晚他和她在一起了兩早濕熱身軀以再親匿不過的姿態彼此糾纏深入中還有深入纏綿是更早纏綿他將她握在堂中在那當下他已知,她那顆鮮紅跳動的心亦在他掌握之中,牢牢被他掐著。

  既是控住了她,養在身邊,可現下呢?

  我不走,沒有要走,阿實留下來陪公子,不會走!

  他耳中猛地轟來這麼一句,從記憶深到翻騰開來,如狂風大浪撲頭打面,淋得他渾身盡,濕狼狽不堪。

  一股怒火騰騰竄起,是不甘,更是憤恨,剎那間那股不甘心與怨懟吞噬了意識,他闊袖疾揮,喉中陡地厲喝——

  啪啪啪——

  氣勁從指而發,雖未真實碰觸,週身的夜合樹從卻被掃得歪七扭八!

  不解氣,他還不住手,闊袖再揮、三揮、四揮,狂了般折騰那些樹叢,只聽「啪啪啪——」連聲不斷,一株株夜合全被疾發的氣勁掃倒,嚴重些的都已攔著樹腰從中折斷。

  ……痛快嗎?

  收手,垂袖,恍惚望著被他弄零碎的四周圍。

  痛快啊,怎不痛快?

  但他鼻間鑽進花香。

  又是那樣實實在在的馨味,要他不能忘、忘不了、了結不清、清不盡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

  一時之間,所有痛快全滅了,蝕心蝕魂一般,花雖死,香猶在,人已遠,情長存……他怎會對她有情?!怎會?怎會?

  莫不是太可笑?

  他陸芳遠早就深識己心,他明白自己,亦明白她,知已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他是最最無情之人,一直都是贏家,以無情表相披著多情皮囊,僅此而已,又怎可能有情?

  說到底,就是不甘!

  肯定只因為「不甘心」這三個字!

  她既承諾陪他,就不該背著他逃走,儘管他欺負她、哄騙她,但……她不能就這麼走掉!寧可他負天下人,不讓天下人負他,他陸芳遠就是個道貌岸然、壞到不能再壞的偽君子,他認了,怎樣?偏不讓她逃!

  一想通,下定決心,他轉回身,躍出散倒的夜合花叢,離開「夜合蕩」,直直朝底下奔。

  「……公子?!」

  「咦,出什麼事了?」

  奔至百來層石階的底端,恰遇見正要上溫泉群泡澡的符伯與和叔。

  陸芳遠神態凝靜,僅是啟唇說話時,語氣略顯緊促,他道:「我去找人,不知何時能回,居落內的事就麻煩二位。」

  直到他奔遠了,奔得瞧不見影,和叔扣著自個兒的臉盆子還有些發怔,一旁的符伯已率先回神,呵呵笑,朝著公子奔離的方位揚聲大嚷——

  「追去吧追去吧!咱們會守好『松濤居』,會天天給小姐熬補氣湯藥,也會應付好『武林盟』的。公子此時不追,更待何時?記住了,得把阿實那丫頭帶回來啊!她要是玩野了,押也得押回咱們北冥!」

  隨風挾帶,那些話全傳進陸芳遠耳中。

  往馬廄方向疾馳間,他嘴角顯笑,笑弧透出險惡,左胸緊繃難受,他不願去理,只覺符伯說的當真不錯。

  這一出手,押也得把那姑娘押回北冥!

  因為他,陸芳遠,很不甘心!極不甘心!

  *

  四個月後

  中原地方,江北永寧大城內。

  城西大街上地點最佳、佔地最方正、采光最好的店舖上,掛著一面紅底黑字的大招牌,上頭刻有「撚花堂」三字。

  這「撚花堂」專做女人家的生意,店頭擺的是各色胭脂水粉、一疋又一疋的綺羅綢緞,當然還有姑娘家發上簪的、耳上別的、頸上戴的、腕上套的各式飾品,連女孩兒家房裡擺著、玩著的小物件也相當齊全。

  永寧城裡這家「撚花堂」是江北總鋪,零售之外也做大宗買賣,鋪子後頭連著倉庫和一個偌大的院子,前頭則除了原先的買賣,還隔出一塊地方,擺了好幾張精緻桌椅,兼做茶館生意,只是這開在「撚花堂」鋪於是的小茶館,賣的茶全是道逃細選、其中皆有一套進究的好茶,配的糕點茶果更不一般,不光是滋味,好模樣也得小巧漂亮。

  樊香實已在「撚花堂」附設的小茶館裡做了兩個月跑常兼打雜。

  當日她遇上小牛哥,知他一大清早祭拜完她爹娘、上「松濤居」探她後,即要啟程離開北冥,當時她真沒多想,只覺若跟他走,便什麼煩心事也沒了。她喜愛「松濤居」,但賴在那裡,已不知該如何自處。

  一下定決心,愈益覺得可行,於是跟著小牛哥回家,將馬匹托給大牛哥,生嬸還哭了,直問她這是怎麼了,她還能笑著安慰對方——

  「就跟著出去遊逛遊逛,我又沒賣身給『松濤居』,想上哪兒都成的,嬸別急啊,阿實會回來的,總要回來呀,我爹和我娘葬在這兒呢,我的根也在這兒,難道能一輩子不回北冥嗎?」

  她會回去,等到……心平靜了,也攢點錢,有本事替自己在北冥置個小屋,到得那時,倘是巧遇了公子,她底氣足,思緒清明,應該就能尋常笑對。

  她當日便跟著小牛哥一起啟程。

  馬車裡不只載她,還載著另一名妙齡姑娘,那姑娘小名巧兒,性情活潑,模樣俏麗,據聞是領著小牛哥做生意的遠房叔叔妻族那邊的女兒,因生意關係頗有往來,這兩年跟小牛哥便越走越近,知他近鄉,竟也不顧禮教跟了來,看來女方家的人倒挺看重小牛哥,默許自家女兒跟在他身畔。

  一路上,她看著小牛哥與巧兒姑娘之間的相處,內心禁不住發軟,心想小牛哥感情終有著落,一方面替他歡喜,糾結於心的其中一塊石頭終落了地,另一方面又覺自個兒有些多餘,實在對不住人家小倆口。

  今兒個是大晴日。

  初冬的江北都還嗅得到暖陽氣味,風儘管是冷的,若與北冥朔風一較,那寒意還差了點兒天上與地上的距離。

  端著碗剛稱好的藥汁,樊香實來到位在「撚花堂」後面院子的某間廂房前,推門而入。

  房內的人正輕咳著,見她走進,勉強忍下咳聲,蒼白若紙的臉容露出淺笑。

  「實姊姊,怎是你端藥來了?前頭不忙嗎?」

  「忙,你調出的那幾味薰香粉讓店裡忙翻了,永寧城的姑娘們全擠到咱們櫃上,哪有不忙之理?」樊香實半開玩笑,端藥近榻。「江寒波被楊姑喊去搬貨干粗活,沒能幫你送藥,我溜進竈房想喝口茶歇會兒,就被妥以重任了。」說著,她手裡的藥遞將過去。

  病臥榻上的姑娘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接過碗,對她道了聲謝。

第12章(2)

  病姑娘性李,名流玉,她有個武功高強的師弟,名叫江寒波,這一雙師姊弟正是幾個月前拜訪「松濤居」,在議事廳前的迴廊上與她打過照面之人。

  那個江寒波還曾扮作黑衣客,夜闖「空山明月院」,只為劫她。

  怎會和他們一雙師姊弟牽扯上?

  而且越牽扯,還越像朋友之間的相交?

  關於這些疑點,樊香實這些日子想過又想,想不出個所以然,只道人和人之間的交往果然全靠一個「緣」字,緣來便聚,或者哪天緣散便也要散。

  她當時隨著小牛哥離開北冥,其實一開始就被江寒波盯上。

  他劫她不成,並未放棄,一直在暗處窺伺,就等好機會來到。

  她從「松濤居」出走,根本是幫了他一個大忙,才出北冥地界不到一日,他便也駕著一輛馬車,大刺刺尾隨於後,車內躺著李流玉。

  停就跟著停,走就隨著走,讓江寒波如此跟了三日,樊香實漸感不安。若是僅有自己一個,那便罷了,但身邊尚有小牛哥和巧兒姑娘,不能因她害了旁人。

  被尾隨的第三日夜裡,他們兩邊的人皆野宿在臨溪的背風面山坡,她主動找上他們師姊弟倆。

  仔細回想,她記起當日李流玉頭一回見到她時,曾提到她身上嗅得出血鹿氣味,不是因她手中端著鹿血,而是「血鹿」二字。

  那方「血鹿胎」在她身上,早化進她血肉中,精華凝於心頭。

  所以,他們要的人是她樊香實。

  當時,馬車內的李流玉病得幾是脫了形,見到她後,瘦臉上顯得特別烏圓的眸子上上下下瞧她,最終卻歎——

  「姊姊,你的血味淡些了,那人養了許久,倒也下得了手。」

  聽得這話,樊香實背脊竄麻,左胸房那個圓圓小小、初初癒合的傷口瞬間又覺疼痛。她問——

  「你如何得知?」

  「我鼻子好使,自然推敲得出。」

  後來確實證明,這個李流玉果然嗅覺靈敏,能耐超出尋常人不知千百倍。

  那晚野地山坡的馬車內,李流玉對她道明,他們為尋那方千年「血鹿胎」一路往西,去到了域外的血鹿牧族,多方打探,才知幾年前「血鹿胎」已流進北冥「松濤居」,這才又追上「松濤居」,哪知一切都遲了。

  「我這病,需要的是「血鹿胎」,而非它養出的心頭血。再說了姊姊,你自個兒都傷成這模樣,哪禁得起再次釋血?那晚師弟夜闖「松濤居」劫你,我不允,他一向聽我的話,那一次卻瞞著我去做,我已罵過他了,姊姊別對他生氣,他……唉……他總怕我活不成。」

  那夜過後,江寒波仍駕著馬車一路跟隨,讓她總有虎視眈眈之感。

  樊香實不禁思忖,或者「血鹿胎」養出的心頭血對流玉的病仍多少見效,但那病姑娘對她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流玉不讓師弟下手,但江寒波聽話歸聽話,不動她,卻仍舊一路跟隨,彷彿這麼「黏」著,總有一日「黏」到事情開花結果。

  結果,便形成如此詭譎的局勢——

  他們師姊弟二人從北冥跟了來,跟著小牛哥、巧兒姑娘和她,先到川東與小牛哥那位遠房叔叔會合,接著棄馬行船,到巧兒位在兩湖一帶的本家拜訪,待一行人來到江北永寧談生意時,前後都過了快兩個月。

  她在城中遊逛時見「撚花堂」張貼請人的告示,還供食、供宿,每個月除薪酬外亦能分紅,當下就決定試試。

  她留在永寧,江寒波自然是想留下就近盯住她,但「撚花堂」請人有個條件,只要女子,不要男人。

  後來是因「撚花堂」一干女人們見李流玉病得嚴重,見不得姑娘家顛沛流離,才勉為其難在「撚花堂」大後院也撥了間房給江寒波棲身,而既是住下,就不能吃白食,江寒波一個被當成三個來用,堂是堂外有什麼粗重活兒,絕對叫上他,有什麼好吃的,肯定他最後吃到。

  「撚花堂」是那些女人們各有各的故事,待熟稔些,她們笑著對她透露——

  「咱們這兒的『撚花堂』儘管大,也只是江北總鋪,真正的本鋪設在江南,但『撚花堂』背後尚有個大靠山,說白了,咱們全是江南『飛霞樓』出來的。『飛霞樓』向來以女為尊,『撚花堂』當然跟隨……」

  「……『飛霞樓』常是收容一些被休離,或遭遇其他不幸而無立身之處的可憐女子,樓子姓花,花家共有姊妹四人。近些年,『飛霞樓』在道上的名氣越來越響亮,底下生意越拓越寬,這『撚花堂』正是其中一支。」

  「唔……不過樓主不常來江北就是,倒是花三姑娘走貨走得很勤,十天半個月便能瞧她上門。阿實,往後得空,也帶你過江回『飛霞樓』玩玩,樓內『好風景』難得一見,你見了,絕對受益匪淺。」

  之後不久,她便見到花三花詠夜了。

  三姑娘年紀與她相若,模樣嬌媚卻不失英氣,當時花三身邊還跟著一位名叫余皂秋的年輕漢子,那人高大陰沈,性子很怪,安靜到教人發毛,但似乎跟三姑娘是一對兒的。

  再有,她在那當下不懂「撚花堂」是的姊姊、姑姑、大娘們提起「飛霞樓」,為何說到最後要笑得那般曖昧,後來才知,江南「飛霞樓」之所以聲名大噪,是因靠著所謂的「玉房秘術」大發利市,攢了錢之後再開貨行、開茶館、飯館等等鋪子,替眾女們謀了好幾條出路。

  然而等到她再問明白什麼是「玉房秘術」後,「撚花堂」裡的女人們笑得更是前俯後仰,邊笑邊說,她則聽得面紅耳赤,頭頂心都要冒煙。

  「阿實妹妹嘗過那銷魂滋味嗎?」

  她被問得僵口不能言語。

  一怔神,神魂飛掠,彷彿鼻間又是那熟悉花香,在沁涼的北冥月夜下,她緊緊擁抱那個男人,也緊緊被他所抱。

  她嘗過那神迷魂銷的滋味,血肉渴欲,曾以為當中有情,到頭卻如幻影。

  此時,望著李流玉捧著碗,喉頭艱澀滑動,努力吞下每口湯藥的模樣,她內心一緊,不由得問:「真好嗎?」

  「什麼?」李流玉抿掉唇上藥汁,嗓音微弱。

  「吃下『血鹿胎』,你的病真能大好?」

  病容略怔,隨即淡笑。「說實話,我也不十分確定。但已經沒關係了,血鹿牧族已拿不出第二塊千年『血鹿胎』,對我到底有無效用,答案不重要。」

  樊香實靜默半晌,慢吞吞道:「這些日子你天天灌湯藥,那些僅是滋補藥材,可你身子太弱,虛不受補,養了近兩個月仍一日較一日蒼白虛弱……」

  李流玉也默然片刻,再啟唇時,神態甚是平靜。

  「實姊姊……其實壽長或壽短,我原已看開,就是……獨獨放不下師弟,而他也夠狠,糾糾纏纏不肯罷休,我幾度在鬼門關前徘徊,心想就放開算了,最後還是狠不下心,還是要為他回來……我若走了,留他一個太可憐,所以總捨不得走,每往陰黑地方踏出一步,總要回頭瞧他……為了他,我很想活下去,想讓命再長一點,能陪他久一些。實姊姊,我就只是這樣想而已。」

  說話的人沒哭,樊香實倒是潮了雙眸。

  她內心羨慕。

  她看到的男女感情是真實的,有人能相愛如斯,只不過她沒能遇上,而這「撚花堂」裡許多女子也都沒能遇上。

  深吸一口氣,她抿抿唇,又抿抿唇,彷彿一件事必須經過再三思索方能出口。

  最後,她揚睫,雙手不自覺攥緊,聲音低卻清晰。「若是我願意一試呢?」

  「實姊姊……」李流玉眉心微攏,雙眸湛動,似瞧出了點什麼。

  「就試用我的心頭血,或者……或者可行?」

  李流玉沒答話,僅怔怔瞅著她,似一時之間也不知能說什麼。

  踏出那間廂房時,兩人最後所談之事尚無一個結果。

  李流玉是極願意去試的,然樊香實血中之氣已不似以往,她怕莽撞嘗試,失敗便算了,最終是要害了別人。

  至於樊香實,說到「願意一試」時,她心房突突騰跳,真有種豁出去的感覺。

  走在大後院通往前頭鋪子的石磚廊道上,她下意識撫著左袖袖底,那裡她縫了一個狹長暗袋,隨身帶著當時刺入她心頭的那根中空鋼針。

  當時被隔於密室養傷,她醒來時見到這根鋼針,兩日後,它猶然擱在同個地方。她不知那男人為何沒取走它,也不知自己為何要藏了它,似乎將它偷偷占為已有,莫名解了一點點怨氣。

  離開北冥「松濤居」時,除當時身上衣物和這根鋼針外,她真什麼也沒帶走了。

  想想是有些淒情啊,卻也自覺瀟灑,而今這根鋼針又要派上用場嗎?

  她……她對自己下得了手嗎?

  就朝左胸留下的那個小圓疤直直刺入,應該可行的,只是……怕自個兒臨了膽氣不足啊!倘是她退縮手軟,又能請誰相助?

  事情橫在眼前一時難解,她歎了口氣,兩手拍拍雙頰,再深吸口氣振作精神,跟著撩開厚重的門簾子來到前頭店舖。

  她方才歇息了快半個時辰,一進茶館這邊的店頭,忙接過一位中年婦人手中的托盤,托盤上乾乾淨淨擺著一杯剛沖好的玉銙香茶,她脆聲道:「茹姨,我來我來,換您到後頭歇會兒吧!這茶是哪桌客倌點的?我送去。」

  「阿實阿實,是一位很俊、很斯文的公子呢!」茹姨掩著嘴,細嗓壓得僅餘氣音。

  樊香實聞言一笑,把托盤遞回去。「那還是茹姨去招呼吧。」相處雖才兩個月,但她深知這些「姨」字輩、「嬸」字輩,甚至是「婆」字輩的前輩們,對於欣賞英俊公子、斯文相公也是興致勃勃得很。

  「我去做啥?要開花也是年輕姑娘去開。快去,茶都要涼嘍!」揮帕子趕人。

  樊香實忍笑,整了整表情。

  跟著,她眸光朝茹姨指的那張臨窗的雕花方桌挪去。

  這一瞧,她胸口狠狠一顫,肚腹似挨了一記重拳,打得她五臟六腑幾要移位!

  好、好痛……

  她本能咬緊牙關。

  該是離了十萬八千里遠的人,該是與她八百根竿子都打不著了,此時此刻,怎又出現眼前?

  離得這麼近,近到她能分辨他的五官模樣,近到她又跌進那雙不見底的深幽長目……而他呢?

  男子淡淡定定臨窗而坐,長髮簡單地縛於身後,俊龐迎風,幾縷跳脫綁束的青絲晃蕩,如江南的風中飄柳,既柔且軟。

  好痛……

  但至少她意識到痛,她仍有掌控心魂的能耐,不教自己出醜。

  她漸漸縮短與他之間的距離,手中托盤端得穩穩,「撚花堂」裡熱鬧吵雜,她兩耳皆聾一般,什麼也聽不見,只餘心跳,從胸房衝上她耳鼓,擂出一片山響。

  而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臉上、身上,直勾勾凝注,看得深極。

  「客倌,這是您點的『玉銙香』。」斂下眉眸,她將茶擱上桌面。

  她真想給自個兒讚聲好!好啊!當真太好!她聲音不疾不徐,中規中矩,竟無半字糾結,全順順地彈出舌尖、溜出雙唇。

  所以,撐著點,她能撐過去的!

  「您慢用。」

  話落。微微福身。她合睫悄籲了口氣,轉身欲退。

  此時分,她腦中掀起思路無數——

  想著要走、要逃。

  想著等走回拒台之後,她就要閃回店舖後準備開溜。

  想著接下來是否該離開江北,又該往哪兒走?

  想著她這一走,李流玉的病該要如何?

  「啊!」所有思路驟然而斷,她身子剛動,一隻小手已被男人牢牢扣住!

  她這時才真正、真正對上他的眼。

  他的那雙微彎、似帶笑意的眼,眼底,冷冰冰卻竄著火,一片詭譎。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