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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2-15 17:07:06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2-15 17:19 編輯

前言:

也許一開始,她想幫他、陪在他身邊不是出於愛,
只是再堅強的心也希望能有個人依偎作伴,
忙了一天,回家會有盞燈等待自己,不是一室黑暗;
但她為他做的一切,早已超過對待愛人的範圍,
可惜的是,他始終弄不懂自己是愛她或不愛,
和她在一起,又是因為習慣,還是真的想陪她到長久?
以為從一個人變成兩個人,就能告別孤單的滋味,
怎知兩個人的世界,卻比一個人還寂寞;
終於,她等得心冷了,選擇分開,那麼該還的,
自然要弄個清楚,最好兩不相欠,
可只有最重要的一樣,她沒跟他討回來──她的心;
因為女人的真心無價,他還不起∼∼


楔子

  如果你問,我汪詠靚這輩子與什麼有不共戴天的讎怨心結,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你——前女友。

  是的,你沒有看錯,就是這三個字。

  記得某名人曾說過,前妻是這世上最可怕的生物,我必須補充的是——前女友也不遑多讓啊!

  這恩怨要細說從頭,大概得由我那段連開始都來不及便宣告終結,從此轉為地下化的初戀兼暗戀。

  女人不管活到幾歲、如何地成熟獨立,心中永遠有著一個粉紅色的瑰麗夢想,而楊季楚這個男人,無疑是女人一生最美的夢。

  我醒得很快,因為知道這個優秀完美的男人不只是我,也是許多女人的美夢,而夢總是不切實際的,永遠不可能實現。只不過我還比她們幸運一點點,至少還可以是他的紅粉知己,聽他訴說心事,分享他與「初戀前女友」那段酸甜交織的愛戀情事。

  告白這種事,早在聽到「前女友」三個字時,便遠到坐噴射機都追不回了,那道永遠活在他心中的影子,是任何女人終其一生也無法擊潰的。

  但跳出這個坑,一個不留神,又跌進另一個坑裡。這個坑,顯然比之前那個更深不見底,跌得我頭破血流,至今仍爬不出來。

  究竟是怎麼栽下去的,歷史悠久,至今已不可考,我只能說,「前女友」這三個字上輩子一定跟我有仇,這輩子才會讓我暗虧吃得這麼徹底。

  是的,沒錯,正解——這個男人,也是有「前女友」的。

  為什麼男人會對初戀有那麼深的依戀情結?我不懂。似乎,無論身邊的女人如何挖心掏肺地付出,在他們心底,永遠有一塊最柔軟的角落,是留給初戀的人,神聖而唯美,不容褻瀆。

  是像楊季楚那樣——回憶永遠最美?

  抑或像齊雋那樣——失去的永遠最好?

  是戀舊還是犯賤?說實在的,我已經不想去探究。女人一生必會有的、最重要的兩個階段——最初、最唯美的夢、以及最深最刻骨銘心的愛,全都終結在同一個原因裡。

  一連栽在「前女友」手中兩次,也實在很夠本了。

  你說,換作是你,會不會從此聞前女友而色變,敬前女友而遠之?

  雖然三聲無奈,但這就是我,汪詠靚的過去、汪詠靚的愛情,汪詠靚的——

  故事。

第1章(1)

  故事的開端,或許你會覺得很荒唐,許多年後我自己回想起來,也覺得那時的做法稍嫌衝動了些,可在那當下是全無自覺的。

  那年,我幾歲?二十六?二十七?不重要,總之叛逆期到這階段才來發生,是遲了些。

  那一天,我在和哪個企業家二代的「有為青年」吃飯?永泰?旭新?不太記得住了,也不重要。

  那到底什麼才重要?嗯,有的,因為那天我遇見了他。

  最初,我是奉父命來吃這頓「友誼飯」,打著「年輕人多交朋友」的名義,行相親之實。

  一直以來,我對這種事情已經見怪不怪,也很坦然應對了。不過剛好這一餐特別食不下嚥,這位公子哥言語乏味,滿口生意經,過度吹噓豐功偉業……

  剛開始,會不小心走一下神,基於禮貌,本人可是秉著千金風範,面帶微笑,適時響應,掩飾得完美無缺,後來閃神的次數多了,不小心多瞧了幾眼前方桌位。

  應該是在上演求婚大作戰之類的,男方深情款款,女方含羞帶怯,桌邊的演奏者正拉著小提琴,我對現代流行歌曲不熟,不確定那首歌是不是叫「今天你要嫁給我」。

  結束了每個月至少會有一場的「餐敘」,不想延長受刑時間,婉拒了對方接送的美意,站在餐廳門外等待侍者將車開來的空檔,不經意瞧見斜前方的身影。

  是剛剛那名小提琴演奏者。

  「多年的苦學,就是為了做這種事嗎……」他盯著手中幾張薄薄的紙鈔,極輕極淺的低喃帶著極深的嘲諷與悲涼,隨著夜風輕輕送入耳畔。

  這讓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兩眼。

  看來,又是一個為五斗米折腰的殘酷實例。

  這人顯然是極傲、自視甚高,這樣的人迫於現實而折腰,會格外地難堪悲辱。

  這不就是人生嗎?他有他的無奈,我也有我的。

  拉回視線,取了車離開,終結短暫湧現的悲憫。

  我沒有想到,還會再一次遇見他——這個看似滿腹才華、卻抑鬱不得志的年輕男子。

  而且場景一次比一次更不堪。

  這次是在另一家餐廳、與不同的人吃飯。

  他可能從頭至尾沒留意到我,但我可是第一眼就瞧見他了。這一次,沒有小提琴,那雙修長如藝術家的優雅雙手是用來端餐盤,我不禁替他感到一絲惋惜。

  但是生活,有時真的得做出某種程度的取捨,所以放下身段是必須的,放棄理想他更不是古今中外第一人。

  我不曉得他是不是在這裡打工有一段時間了,很顯然前桌的女客是衝著他來的,幾次喚他前來、有意無意的碰觸,連同為女子的我都要替她汗顏了。

  真的,我要聲明,不是每個千金小姐都這樣的,那是少數特例。

  男子眉心微蹙,眼底壓抑著不得不為之的忍耐,幾次技巧退避,到最後,餐廳經理索性叫他別忙了,去陪熟客聊幾句。

  這——算是陪酒賣笑嗎?

  淪落到這境地,讓我想不同情他都難了。

  深入觀察,我這才留意到,他的確是少見的美男子,難怪會被女客毛手毛腳,那俊秀眉目隱約有些神似某人,我心房不由得為之一悸。

  那個——我從十九歲動情、暗自傾慕、一再隱抑,不敢求、也不妄想能得到的男子……

  如果一切到此為止,我或許還能保持理性,不至於做出太無腦的事,偏偏——你知道的,命運有時就是這麼奇妙。

  第三次,真的除了命運的安排之外,我再也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了。

  這天一大早,天空就灰濛濛的,預計今天不會是什麼好天氣了。

  進公司前,我先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杯咖啡提神,於是就不小心全程目睹了「貧賤情侶百事哀」的年度分手悲情大戲。

  「他結婚了!」

  「我知道,但是他會對我好。」

  「就為了安逸的生活,妳情願捨棄我們這麼多年的感情,去當個見不得光的情婦?值得嗎?妳究竟在想什麼!」

  「值得!在你為了現實而妥協,忍受以前無法忍受的事時,感受應該比誰都還要深刻,不是嗎?所以我願意拿名分去換安穩的生活,我以為你能理解……」

  「我忍受那些,是為了什麼?是因為妳!因為想起妳,不得不為之的忍耐……」

  到頭來,所有的妥協,還是保不住在現實壓迫下搖搖欲墜的感情。

  很番石榴的內容,連大學社團的舞台劇都不屑編了,要在以前,看到這種老梗舞台劇我一定會笑出聲來。

  但是這一刻,我笑不出來,他悲愴而無力的神情令我當下呆立原地,忘了該移動腳步,禮貌地迴避。

  女子什麼時候離開,我沒留意,全副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不知時間又過去多久,垂眸靜立、宛如僵化的男子終於有了動作,回眸的瞬間,我已經來不及閃避,目光與他撞個正著。

  他似有一瞬間的錯愕、帶著一些些隱私遭人窺探的窘迫,最後臨去那一眼,則是責備我不懂得迴避的唐突行徑,不過他終究沒說什麼,有涵養地擦身而過。

  時隔不到十二小時,下班前果然下起傾盆大雨。開車回家的途中,我一面留意路況減速慢行,瞄了眼便利貼上的地址,彎進巷子裡。

  我原本是預備探視一位剛剛生完孩子、正在坐月子的下屬,順道送個禮表示心意,但看見前方的狀況後,不由自主慢下車速。

  我幾乎是毫無困難便認出那抹身影——這段時間實在太常出現在眼前了。

  看他在大雨中撿拾為數不多的家當,淋得一身狼狽,不必用腦也能推敲出是發生了什麼事。

  房東會不會太狠了?雨下那麼大,趕人也不看時機的。還有——

  這男人今年沒安太歲吧?怎會衰成這德行?!

  從初見到現在,還真是一回比一回淒慘。

  我未經思索,腳下便踩了煞車。

  撿回最後一隻皮箱,男子坐在店家的騎樓下,望著雨幕發呆,望著望著,竟笑了出來。

  我分不清,那笑是苦中作樂?嘲諷命運?還是自身的狼狽?

  而後,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拿出他的小提琴,就地拉了起來。

  坦白說,這出人意表的舉動讓我錯愕。他是被逼到神智不清了還是怎樣,乾脆順應時勢當起街頭藝人嗎?

  我想我可能也瘋了,居然也有興致欣賞,並且辨認琴音。

  雨勢太大,加上隔了段距離,實在聽不真切,我索性打了傘下車,就近聆聽。

  兩個瘋子,在滂沱大雨下,一個拉琴,一個聽琴,而且都還理所當然得很,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想想也是。

  沒有現實的逼迫、環境的壓力,他能夠暢然做自己想做的事,這才是他真正愛的、真正想做的。

  他是用他的生命熱愛他的小提琴。

  別問我為什麼知道。音樂會說話,愛與不愛、投入幾分,由他拉琴的姿態中,完全可以感受到他澎湃的生命力,他在音樂裡活了過來。

  所以在人生最絕望的谷底,他拉琴,感覺自己並非一無所有,感覺自己還活著,他還有他的音樂。

  我似乎有些懂了。

  琴音一停,他望向我,我也安靜望回去。

  「是韋瓦第的『四季協奏曲』……『冬』?」不是太肯定,怕鬧出笑話,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完全能感受到樂聲中傳遞的蕭索寒涼、狂風驟雨的氛圍,對比此時的天氣,還真是應景。

  他眼神閃過一抹錯愕,大概是沒料到我真的會和他討論起來吧,彷彿我們現在不是在便利商店門口,而是置身於國家音樂廳裡接受古典樂的熏陶。

  他回神得很快,旋即別過臉,懶得理我了。

  「為什麼這麼做?」反正他擺明了不想理人,為了找話題,不如閒著來問一下好了,印證我的猜測對不對。

  「酬謝忠實觀眾啊。妳笑話看夠了嗎?」

  原來他知道。

  「加上這一次,你知道我們見過幾次嗎?」

  「四次。」

  還真的知道!我以為他根本沒留意……

  如今近看,那張抿著薄唇、帶點疏離清冷的側容,益發像那個人……倏地,我心房一緊,泛起幾近疼痛的酸楚感。

  他似是有些惱了。「妳老盯著我瞧,到底是在看什麼!」

  「你要不要——到我那裡去?」來不及思索,話已經溜出口。

  他一眼狠瞪過來。「妳把我當成什麼了?」

  牛郎嗎?我猜他是這樣想的。

  他到底是被多少飢渴熟女吃過豆腐,才會有這樣的本能反應?

  嘖,可憐的孩子。

  迎視他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我坦然回應。「想到哪裡去了?我沒那麼隨便,你也沒有,何必看輕自己?」

  他神色和緩了些。「不然妳是什麼意思?」

  「你現在無處可去,不是嗎?暫時住到我那裡只是權宜之計,等你找到住處,隨時可以搬走,沒人會攔你。」

  「妳又為什麼要幫我?我們甚至不認識。」

  「如果我說我是童子軍,這個理由可以被接受嗎?」

  「當然不行。」

  我聳聳肩。「齊雋,X大音樂系高材生,今年剛畢業,我說的對不對?」又不是腦袋壞掉,一無所知我敢開這個口嗎?不要誤會,我對你沒有企圖,所以也沒那個閒工夫去調查你。基本上,你得喊我一聲學姊。」有幾次回學校找楊季楚,對他曾驚鴻一瞥,也聽音樂系的教授提過,關於他的天分云云的小八卦,很可惜孤兒出身,沒什麼本錢深造,否則成就不可限量。

  天分與努力他都有了,要成功真的不難,缺的只是一個機會而已。

  若是幫他一把,可以成就一個人才,我並不排斥。

  「如果日行一善不夠,再加個人不親土親吧。」好歹同一所大學,照顧一下學弟——雖然是不同系、相差五屆、關係一整個遠到天邊去的學弟。

  他側眸打量我,似在評估我話中的可信度。

  「這對妳又有什麼好處?」

第1章(2)

  一定要有好處嗎?可憐的孩子,這輩子接受過的溫情恐怕少得連人性美好面都無法相信。

  我有些同情地想,嘴上自有意識地回應。「當然不會沒有理由,今天我所付出的每一分,舉凡房租水電,都會一一列示清單,以合理的投資報酬率計算,將來一定會向你取響應有的報酬利益。」

  唉,果然在商場上打滾個幾年,講話都機車起來了,完全把人當成一項值得投資的商品秤斤論兩,明明原意並非如此。

  但是回頭想想,不這樣說他必然不會接受,雖然認識不深,倒也看得出此人性傲。我這見人說人話的功力,已經進化到無須思考便能自行啟動的地步了嗎?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相信我,但反正情況已經不會再更糟了,信我一次對現在的你來說並沒有什麼損失,不是嗎?你是要給自己一次機會,還是情願繼續為生活而折辱尊嚴、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一輩子就這樣?」

  說完,我安靜地等著他作出決定。

  能說的我都說了,最多也就這樣了,他若搖頭,我也不勉強,二話不說轉頭就走。幫人還要拉低身段求他接受,這麼自貶身價的事我可做不來。

  我想,他是聰明人,也或許是現實磨掉了他太多的堅持,他並沒有思考太久便有了決定,默默起身提行李。

  「今天太晚了,先住我這裡,過兩天有空我會再另外幫你安排住處。你對住的地方有什麼特別需求嗎?」

  「……沒有。」

  我先幫忙他將私人物品搬進屋,安置在客房。

  他的行李並不多,兩個人一趟就能搬完,說穿了也與孑然一身沒太大差距了。

  一切打點妥當,我再翻出毛巾、牙刷等盥洗用品,指點浴室的方位,讓他先洗個熱水澡。這兩天氣溫下滑,又淋了雨,人都已經夠慘了,可別再感冒。

  我坐在客廳,悠閒地翻了十五分鐘雜誌,他出來了。

  我走到門口,示意他過來,將電子鎖啟動,進入重新設置模式。「手指借一下。」

  拉過他的右手無名指往感應器捺了一下,加入他的指紋設定。「密碼是1314。這幾天你先住這裡,白天我要上班,你請自便。我沒有什麼禁忌,除了主臥室,任何角落你都可以自由進出,任何物品有需要都可以使用。」

  他有些迷惑,目光定在我身上。「妳對人性一向如此信任嗎?」

  「你家教授指導了你四年,對你的品德操守相當推崇,你會讓他失望嗎?」我笑笑地,將問題丟回給他。

  「……」

  如果我沒聽錯,那含糊在嘴裡的咕噥似乎是:「妳這個人……真怪。」

  我笑了笑,不予置評。「我還要處理一點公事,你是要先去睡?還是想看個雜誌什麼的?」

  「……我去睡。」

  也是,他今天也受夠了,是需要一點安靜空間,好好沈澱思緒,以及這短短一天裡,整個世界天翻地覆的改變。

  我點點頭。「床頭櫃裡有枕頭棉被,需要什麼再說一聲。」

  隔天下班回來,打開自家大門,一瞬間幾乎以為自己走錯地方了。

  我家怎麼會有這種味道?以前曾經很羨慕的,那種飯菜飄香……

  我狐疑地走進來,餐桌上擺著三菜一湯,都是一些很家常的菜色,混合著蒸熟的白飯味道。說來或許沒人相信,這些看起來再尋常不過的事物,卻是我記憶中最想重溫的味道……

  家的味道。

  自小生長的大宅裡,食物永不缺乏,滿桌的精緻菜餚,色香味無可挑剔,卻少了那麼一點點……家的溫馨。

  洗淨雙手走出廚房的男人,見我站在桌前發呆,順口解釋道:「我看冰箱有食材,就順手做了。爐子裡還有一鍋剛鹵好的肉臊,不過鹵蛋最好等隔天再吃會比較入味。」

  對,就是這個味道!小時候去同學家吃過一次,同學媽媽的這道台灣傳統美味,我光是肉臊配鹵蛋就可以吃上一大碗白飯,至今念念不忘。

  我咳了咳,努力端正神色,希望看起來不會太垂涎。「我不曉得你會做菜。」

  「在幾家餐廳打過工,看久了多少也能學會一點。」他替我添來一碗白飯,拉開椅子,卻沒有要坐下來享用的意思,解下圍裙回客房。

  沒多久,換了套衣服準備出門。

  「你不吃?」

  「時間差不多了,我去工作,餐廳裡有供餐。」

  所以這一桌菜是專程替我煮的,不是他想吃。

  第一次有男人為我洗手作羹湯,感覺……挺微妙的。

  他出門後,我盯著桌上的食物,腦袋開始運作。

  我想起來了,其中一回遇到他,他是在餐廳工作沒錯。

  回憶起那天的情景,女客的騷擾、他眼底強自忍耐的沈鬱,那個環境他待得極其無奈又痛苦。

  咬著筷子,我起身走向廚房爐子,找到他說的那鍋肉臊,在白飯上淋了一匙回座,一邊吃,腦中也有了因應方案。

  扒光最後一口白飯,才甘心爬回書房,翻開厚厚一大本的電話紀錄簿開始撥打。

  「喂,何伯伯啊,我小靚……是啊是啊,好久不見了,一直想跟您聯絡,約出來打打球、喝杯茶聊聊,又怕太唐突了,您那麼忙,怎麼好意思打擾……」

  晚上十一點,開門聲響起,那時我還在書房,和成堆的財務數據奮戰。

  「齊雋,忙完請過來一下。」

  腳步聲在經過書房時頓了下,表示他聽到了。

  等他真正踏入書房,是二十分鐘後的事,他已經洗完澡,站在離書桌不遠處。

  「有事?」

  審完一筆公關預算,我合上公文夾,將擱在桌邊的名片推向前。

  「明天找個時間,去這個地方找一位黃董事長面試,就說是我介紹的。」

  「面試?」

  「黃董的女兒想學小提琴,當家教會比你在餐廳端盤子好。」當然,我不是在說當餐廳waiter不好,職業本就不分貴賤,只是,不適合他。

  他眉心微蹙,語帶保留地吐出。「女、兒?」

  光看他這表情,我就懂了。

  不是吧?他連當家教都遇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女學生?他到底是多常被調戲啊?這孩子的人生實在坎坷到我不知該同情他還是笑他艷福不淺。

  「目前八歲——喔,不對,是七歲半,斷斷續續學過一年,一直找不到有耐性的好家教,你介意雕一塊朽木嗎?」天分這種東西,不是人人都有的,我考慮再考慮,打了十數通電話,還是覺得有熱情、真正想學比較重要。

  他凝眉沈思,沒有立即響應。

  「你可以考慮看看,明天下午以前作出決定就可以了。我只是覺得即使是為了生活,也沒有必要消耗自己的熱情去做不快樂的事。而且,你一直沒有放棄音樂,不是嗎?」

  所以才會讓自己陷入這種不上不下的尷尬景況,否則孤家寡人而已,餬口飯吃又有何難?

  「那麼,不如就全心全意,看著自己最愛的音樂,我想,讓更多人認識、喜歡你最愛的小提琴,至少會快樂並且有尊嚴得多。另一方面,你一樣能保有彈性的時間練琴,有什麼不好?」

  唯一要說不好的,大概就是由我牽線,他在猶豫要不要承我這個情吧。

  「謝謝……讓妳費心了。」

  意外的是,他沒端出那些不必要的尊嚴架子,理解到我為他耗費的心思,語氣誠摯地道謝。

  看來他也不是那麼石頭腦袋嘛!有些藝術家,說好聽些是清高,說白了根本就是自我中心的蠢蛋,為了神聖不可侵犯的高傲,幾時曾顧慮過旁人的感受?

  但是他懂得體會別人的用心,總算不枉我那幾十通電話講到口乾。

  「不用客氣,就當回報你那頓美味的晚餐。」誰教我吃人嘴軟啊。

  啊,對了,還有整理家務。我太忙,沒時間打理那些瑣事,剛剛發現客廳整潔多了,雜誌、CD也都乖乖待在它們該待的地方。

  「上課時數與待遇的部分,等見了面你們再詳談,不過應該是不錯。」黃董在栽培子女上不惜一擲千金是出了名的,我可不是亂槍打鳥,這部分也篩選過了。

  「……對了,你知道我的名字吧?」講半天,我突然想起還沒自我介紹過,要他怎麼報我的名字?

  「汪詠靚。桌上的信件有名字,還有……以前聽過一點。」他講得很保留。

  是在學校?還是那些八卦雜誌上的花邊新聞?

  前者勉強可以聽聽,後者除了挖出我的祖宗十八代,並沒有太多貢獻,寫得彷彿我們這些企業千金每天吃飽就等著談戀愛,天曉得我忙得要死,都八百年沒交男朋友了!

  啊,這些報表得在今晚看完,明天要開會討論預算。

  趕緊接續手邊的工作,打發他去「自由活動」。

  他做了些什麼,我是沒注意,全副心思都投入在成疊數據裡,等忙到一個段落,腰酸背痛地想起身活動,才留意到擱在桌子右邊的保溫瓶。

  打開一看,淡淡的熱氣伴隨著奶香味撲鼻而來。

  是他泡的嗎?他什麼時候進來過?我完全沒留意。

  嘗了一口,有燕麥、紅茶混合鮮奶的味道,溫熱液體滑落肚腹,暖了胃。

  我望向門口走道上預留的暈黃燈光,頭一次覺得,家裡多個人,似乎還不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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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2-15 17:08:09

第2章(1)

  齊雋在我這裡住了兩個禮拜,我也過了兩個禮拜家中有飯菜飄香、家務有人打理、衣服有人送洗……女王般的美好日子。

  我不曾說過什麼,但是他會主動打理,或許是借宿在這裡想回報些什麼吧,如果這樣可以讓他心安理得些,我也不會多嘴。

  事實上,我還滿享受這樣的生活,不用為生活瑣事煩心,回到家有人備好晚餐等我一起吃,家中多了另一個人的走動聲,與某個人分享共同空間的感覺,以前沒想過,現在倒覺得還不錯。

  家裡有請鐘點傭人,每個禮拜固定來兩次做基本的屋內清潔、採買家用品等等,齊雋住進來以後,我留紙條給幫傭大嬸,原本多是速食品的冰箱從此生鮮食材永不缺乏,他看見了,也沒說什麼,默默挽起袖子,洗手作羹湯。

  我現在寧可回家吃他的家常萊,也不想去赴那種高檔餐廳卻食不知味的約。

  還有一回,我嚴重睡眠不足,腦袋裝水泥地把質料細緻的絲巾混在衣物堆裡丟進洗衣機裡一起攪,最後才看著被摧殘得連破布都不如、完全看不出三萬兩千元價值的絲巾欲哭無淚,他看了好笑,才順手又攬下衣物分類送洗的工作。

  他現在,除了一、三、五去上半天的家教課,其餘時間是自由的,白天練琴,下午順手打理一些簡易的家務,這樣的生活應該不算太糟吧?我想。

  看著助理交給我的租屋資料,不知怎地,在我這裡放了兩天,一直沒交給他。

  說實話,我已經習慣房子裡有人走動、在每個不經意的瞬間,感受到關懷的日子,也許只是一盞燈光、一頓晚餐、一杯熱牛扔……

  今天是月初,固定回家的例行家聚日,我直到快下班才想起,趕緊撥電話回家,通知齊雋今天不回家吃晚餐。

  直到十點後才回到住處,那時他正坐在容廳看電視,擡頭看了我一眼。

  「晚安。」我簡單打了聲招呼,便窩回房裡。

  十一點,約莫是他就寢的時間。這男人作息很規律。

  「妳還好嗎?」房門被輕敲兩下,他關切地探身詢問。

  我窩在貴妃椅上,摟著抱枕懶懶擡了下眼。「從哪裡看出我不好?」

  開口搭腔算是默許他進來了,於是他緩步入內,我縮了縮腳,讓他在娜出來的空位坐下。

  「嗯……話有點少。」

  「難道我平常話很多?」不至於吧?平時不也是各忙各的,少有交談,他又是從哪裡看出異樣?

  「跟那種安靜不太一樣……」他頓了頓,似在思索如何形容。「有點低迷、眼神陰霾籠罩……妳是身體不舒服,還是心情不好?」

  我訝然。

  只是在玄關處短短數秒的眼神交會而已,他就能看出這麼多……究競是我掩飾得太失敗,還是他觀察力太細膩?

  在家中時,每一個與我有血緣關係、沒血緣關係的,待了一晚都不曾察覺,他卻知道。

  心房湧起一絲絲異樣的觸動,不是被看穿的懊惱,那種被人關注、被人理解的滋味……過去並不多見,我一時還不能分辮喜不喜歡,但至少可以肯定,對這種感覺並不排斥。

  「都有。」聲音逸出喉間的同時,連自己都訝異,那帶點耍賴小女孩的口氣,是我嗎?實在太不像汪詠靚了。

  那,真正的汪詠靚又該是怎樣?

  幸好他也沒覺得奇怪,接著問:「哪裡不舒服?」

  「胃。」悶悶堵堵的,大概是消化不良吧。

  「要吞胃藥嗎?還是喝點熱牛奶暖暖胃?」

  「牛奶好了。」我討厭吃藥。

  於是他短暫離開,帶了杯沖好的熱牛奶回來,看著我一口口吸飲,凝思地問出口。「有家可以回,不是很愉快放鬆的事嗎?為什麼妳會心情不好?」

  我這才想起他是孤兒,想回都沒有家可以回,應該無法想像我每次進那個家的大門,都得做好幾次深呼吸,才有勇氣踏進去的心情吧。

  「對一般的小康之家而言,或許是吧。你看過那些有關我身家介紹的報導嗎?」

  「大致瞭解一點點。跟你繼母有關?」

  我嘲諷地笑了笑。「不難猜想不是嗎?富裕人家不就那幾出戲碼可以唱?爭權奪利、各懷鬼胎,冷槍暗箭配飯吃,一餐吃下來,神經緊繃到快胃抽筋。」

  這種家,怎麼會回得快樂?

  也許是他眼中少有的暖暖關懷與理解,也或許是今晚心房格外脆弱,有人在一旁安靜聆聽,憋在心裡太久的心情垃圾就全數往他身上傾倒了。

  「我十九歲那一年,父親將那個人帶回來,我氣瘋了,整整一年沒有跟他說話,後來他也識相,不知道是心虛還是想彌補什麼,就買了現在這間三十坪大的小豪宅送我當二十歲生日禮物,於是我也就順理成章搬了出來,眼不見為淨。」

  「你一定覺得我很小心眼,母親都過世了,父親能夠『守孝三年』才續絃,也算是『孝感動天』、仁至義盡了對不對?齊雋,他除了繼母,還買一送二,帶了一對兄妹進門,一個大我三歲,一個小我兩歲,全都是他的種。你懂這代表什麼意思嗎?」

  他默然,有些同情地看著我。

  「我不是氣他續絃,我氣的是他對婚姻不忠,愧對我媽媽,更氣他——毀了我心目中深情丈夫、模範父親的形象,真的,我那時好氣。」

  「後來年紀漸長,很多事情慢慢看淡,也比較能體諒了,才開始回家走動,終究是父女,不諒解又能怎麼辦?真恨他一輩子嗎?血緣實在是世界上最文明也最野蠻的暴力,你想不打落門牙和血吞都不行。」

  「這幾年,看著他新生的白髮,想起他曾經多麼疼愛我,為了我一句話放下忙碌的工作趕來,不錯過我的九歲生日,再連夜趕最快的班機回去,一擲千金博女兒笑,這些年把我當成掌上明珠寵著、疼著的心意,一點一滴不容抹滅……我想了又想,唯一能為他做的,或許只有試著去接納那幾個他也深愛的家人。」

  「其實回頭想一想,這對那兩兄妹也不公平,同樣都是我爸的孩子,我是三千寵愛被呵寵寶貝地成長,他們卻頂著私生子女身份,連父親是誰都不能承認,又如何能心理平衡?好不容易進了家門,我那麼不諒解的態度,他們會有不安全感也是可以想像的,這樣一想,要計較什麼也不忍心了。」

  「所以後來,很多事情能讓、能避、能退的,就由著他們去爭、去取、去奪,一退再退,忍讓到最後,才發現,那個家幾乎已無我容身之處了……」

  「去年,繼母拚著高齡產婦的危險,硬是替父親又生了個小女娃,父親老來再得女,歡欣感動之情溢於言表。但看著那一家五口,我從來沒有一刻如當時那般,深刻感覺自己只是外人,融不進那溫馨得刺痛雙眼的畫面之中。」

  「汪詠靚,你是笨蛋嗎?」齊雋不可思議地瞪我。「家都被侵佔了,還管人家是不是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不意外,楊季楚曾經也給過我類似的評論。

  「可是齊雋,那三個人也是我爸的孩子,而那個女人,是拚死替他生孩子的人,你要他怎麼辦?他不是笨蛋,不會不知道他們有心要逼退我,只是他對他們有虧欠,對我又難交代,怎麼做都不對。」真的,我能理解,只是有的時候,難免覺得孤單。

  難得今晚,有人願意聽我說心事,就什麼都隱忍不住了。

  大概是我的表情真的太脆弱、太可憐了,他靜靜凝視了一會兒,仍是伸掌輕拍了下我的背,傳遞輕柔撫慰。

  我丟開懷中的抱枕,將額頭抵靠在他肩膀,閉上眼睛。

  他是沒有家,我是有也形同虛設,我們這樣,算不算同是天涯淪落人?

  「齊雋,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他沒有馬上回答,凝思了一會兒才開口。「大事精明、小事迷糊,外表看起來像椰子殼,堅強、聰慧、無堅不摧,像是什麼都難不倒你,其實都是撐起來的,骨子裡軟得像水一樣,懂得體恤別人的難處,一點都不像被嬌寵大的千金小姐,對別人的事情考量得無微不至,對自己反而得過且過,還有——你很孤單。」

  最後四個字,幾手引出我的淚水。

  還好,這些年的功力不是白練的,在鼻頭發酸時,就警戒地逼回去了。

  「胃還疼嗎?」

  我搖搖頭。深吸一口氣,退離他臂膀,探手取來一旁桌上的物品,抽出壓在會文夾下的紙張。

  「我讓助理過濾了幾間租屋資訊,這三家還不錯,你先看看。」

  他神情有一瞬的呆愣,延遲了數秒才接過。

  「如果你沒有其他想法,我再聯絡房東,周休跟你一走去看房子。」

  「我住在這裡,會為你帶來太多困擾嗎?」他看也不看手中的租屋資訊,目光定在我身上。

  「當然不會。」事實上,日子從來沒有這麼舒爽過,晚歸有人留燈、有人傾訴心事、有人探問關懷,早上睡過頭還有人叫起床、準備早餐……

  這些全都不在原先的預期中,在他還沒出現以前,我不曉得自己原來是怕孤單的,現在卻一點也不想再回到過去的日子。

  「我沒有趕你的意思,事實上,它在我抽屜裡壓兩天了,以個人私心來說,我比較希望你住下來,但這是我答應過你的,所以還是覺得應該要跟你說,尊重你的想法。」

  我審視著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問出口。「如果要你住下來,會太勉強嗎?」然後很快地補充。「你不用顧慮我的感受,想搬出去也是可以的——」

  他打斷我的聲明。「如果你不覺得困擾,我當然也不會覺得勉強。」

  「是這樣嗎還去……」意思就是,他同意住下來了?

  確認他的心意,我舒眉一笑——「那麼,歡迎你,新室友,往後還請多多指教。」


  一旦確定要住下來,有些事情就不得不妥善的規劃了。

  三十坪的房子,一間主臥室,一間客房,另外一間則是平常處理公事的書房,已經挪不出多餘的空間,於是我考慮了一下,決定從書房著手,將空間重新調整,一半由我使用,釋出另外一半的空問,作為他練琴的地方。

  這當中,弄了一個系統櫃供他放置琴譜及私人書籍、雜物等,還有琴譜架、防潮箱……一般我能想到的,大致就是這些了。

  喔!還有,重新施工加強書房的隔音,他隨時想練習時就不必顧忌太多。

  問他是否有思慮不足之處,他則是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我,說:「你其實——不必做到這樣。」

  姑且當是感動好了,我收下了。

  我不覺得自己有做很多,一個音樂家要讓他無後顧之憂,這些都是最基本的,我還擔心太簡陋了。我這個人做事從不喜半調子,既然決定要幫他,就會做到盡善盡美。

  嚴格說起來,要說齊雋的存在沒對我造成任何困擾,那也不盡然。

  例如,近來就有些風聲傳到父親耳中。也許因力自身形象崩壞,要義正辭嚴來質詢我顯得立場不穩,只能婉轉探問。

  不過光是這樣,就夠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對於我的做法,他是不同意的,一非親二非故,何苦為他做這麼多?

  這年頭,世態炎涼,好人本來就不好當,損己利人不打緊,到頭來反弄得自己一身腥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這些我都懂,父親為女兒好的心情我也明白,只是要我放手不管齊雋,怎麼想都於心不忍。

  父親雖不苟同,倒也沒再多說什麼。

  許是於心有愧,這些年他對我的態度總有點放軟姿態,刻意地討好遷就,幾乎不曾疾言厲色說過我一句。

  至於生活方面,小改變也是有的。

  以前可以清涼睡衣穿著滿屋子走動,現在家中多了個男人,總是得收斂些,性感睡衣全數封箱收起,換上保守的居家服。

  雖然我不認為齊雋會對我有遐想什麼的,他那前女友雖只是驚鴻一瞥,也牢牢記在腦海裡了,青春貌美、嬌滴滴的大美人一個,比起人家,我還差上一截呢,更別提我年紀虛長了他五歲。

  這麼嫩的一株草,啃了會遭雷劈的。

  但是,我考量了這麼多,卻忘記一項鐵律——凡事總有意外,驀然回首,莫非定律永遠在燈火閱珊處?

第2章(2)

  這天下班回來,齊雋在廚房洗萊,我順手將隨身的物品往沙發扔,進浴室洗個舒服的熱水澡鬆弛筋骨。

  泡澡泡到一半,好像隱約聽到手機鈴聲在響,而且是……

  我停下動作細細聆聽一會兒,連忙跳起,沖淨身上的泡沫,來不及穿上衣服,寂靜了片刻的專屬鈴聲二度響起。

  媽的,楊季楚,你真會挑時間!

  顧不得太多,我隨手抓了浴巾往身上裹,快步衝出浴室,沿路太匆忙還不小心撞到桌角,踉蹌地跌坐在地上,跌掉了頭上的鯊魚夾才滑壘成功,有夠狼狽。

  「喂?」反正他看不到我披頭散髮的可笑模樣,我還是可以盡情虛偽,想像自己正坐在餐桌上品嚐紅酒,從容優推地接聽電話——

  如果不是齊雋聞聲走出廚房,瞠目結舌地瞪著我的話,我想我可以表現得更不心虛一點。

  「喔,大忙人,你還記得今天我生日啊,小女子受寵若驚啊。」我擺出「這怎麼承擔得起」的死相調侃他。

  「我們汪小靚姑娘的生日,僅次於高堂大壽,小的怎敢忘?」另一端傳來柔柔沈沈的低笑聲。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那道性感好聽的獨特音律,光聽就想念得幾乎眼眶濕潤。

  「去你的,我又不是你媽,楊大孝子不必向我拜壽。」

  無論心中有多酸楚,嘴上回應的永遠是雲淡風輕地自然,練了這麼多年,都成精了,有時都佩服自己能掩飾得這麼好,不透一絲眷戀。

  「怎麼樣?今晚有安排浪漫的燭光晚餐之約嗎?」

  「沒啊,姑娘我滯銷很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都開口了,就算有,也會當沒有來處理。

  「那麼,能賞我這個榮幸,邀你共度這個美好的夜晚嗎?」

  明明心跳已經漸失原有的頻率,嘴上還在耍賤。「嗯,我得看看施主行善積德的福澤夠不夠深……」

  「焚香沐浴,齋戒三天,還點了光明燈才來打電話,信徒絕對夠虔誠。」

  「你少來!」我還是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半個小時之後來接我?」

  「好。小靚,生日快樂。」

  手機已經斷了訊,掛在嘴角的笑意還遲遲收不住。

  一擡眼,冷不防撞進齊雋了然洞悉的目光。

  「你喜歡的人?」

  「呃……」我捧著微熱的頰,窘道:「有那麼明顯嗎?」

  他脫掉廚房圍裙,提了醫藥箱過來,蹲身審視我撞傷的膝蓋,然後挑出一條軟膏,擠了點在指腹,均勻塗抹上去。

  「不惜撞到瘀青也要接到電話,講電話時表情柔軟得前所未見,嘴角笑意溫柔又眷戀,不是陷在愛情裡的女人,我想不出其他可能。」

  我愛楊季楚。

  這一點是秘密,也可以說不是。

  我爸很早就知道,所以一有機會就想撮合我們,不是什麼兩家世交、也不是什麼家族企業聯姻,單純就是一個父親的疼寵,看穿女兒心儀這個男人。

  否則,年紀較為般配的楊仲齊、楊叔魏會是更適合的選擇,而不是小我兩歲、書香傳家,對家族事業一點興趣都沒有的楊季楚。

  現在,連齊雋都看出來了。

  一通電話的時間就足夠他察覺,那為什麼這麼多年來,當事人始終不察不覺?是朋發當得太習慣?還是壓根兒覺得我不可能愛上他?

  「單戀?」他不理會我的呆樣,盯著我身後的壁紙,研究天氣似的,語調平平。「被說穿沒有嬌羞,反而一臉深閨怨婦樣,十之八九就是流水無情了。」

  是啊,可憐的落花,大把歲數單戀也就算了,最悲哀的是我連告白的權利都沒有,一輩子都只能是暗戀了。

  「還有——」

  我靜靜等著,不知他還有能耐挖掘出什麼?

  他壁紙花紋研究得很認真,視線連移都不捨得移開一下,面無表情道:「——你的浴巾掉了。」

  「啊!」我臉色瞬間爆紅。

  糗斃了!


  到底為什麼會落入今天的局面?

  我盯著對桌而食的那個人,腦中思考著這個問題。

  十八歲以前,我在國外成長,母親自從生了我之後,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也是父母只有我一個獨生女的原因。

  七歲那年,母親定居澳洲調養身體,我也跟了過去,陪伴在母親身邊。直到十八歲那年,母親辭世,與父親商議過後,決定讓我回台灣讀大學。

  我是在那時候才算得上真正與楊季楚結識,七歲出國以前的童年記憶己不復在,作不得數。

  最初的一年,因力兩家世交,彼此往來算談得上話的朋友,最稱得上純得與白紙無異的應該就是這一年。

  十九歲那一年,我成為大學新鮮人,他說要為我慶祝,約齊了楊家所有年輕一輩的堂兄弟姊妹,偏偏我就是在那一天,收到父親給我的「大驚喜」,一氣之下奪門而出。

  不曉得為什麼,那個時候直覺想到要找的人,名單上就只有這一個。

  他接到我的電話,說訂好包廂了,問我什麼時候過來。

  「楊季楚,你出來就好,其他人什麼事都不要說。」

  他大概也察覺到我說話有異,什麼也沒透露,找了個理由脫身,前來找我。

  那一天,他當了我一個晚上的沙包兼垃圾捅,吐心情垃圾兼「吸水」。

  回想起來,我那時情緒整個大崩潰,哭得亂七八糟。

  「王八蛋!男人全是下流的禽獸,沒一個好東西!」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是被男人怎麼了。

  他什麼也沒問,很有耐心地陪伴。

  那段時間,我幾手天天都會接到他的電話,約我散步、約我吃飯、約我看電影……所有想得到的名目幾乎都用了。

  我不要他說,他就一個字也不曾對第三者提起,只是不放心我一個人,貼心地陪伴送暖,儘管他什麼也不知道。

  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心思細膩,體貼入微卻不會造成他人的壓力。

  是到後來,我自己在言談間一點一滴主動透露,否則他應該一輩子也不會問吧?

  那時我很幻滅,氣我爸破壞了他在我心中的完美形象。父母是少數戀愛結婚,不走門當戶對那一套的恩愛夫妻,我一直以為他們彼此互敬互愛、是最值得我學習的夫妻典範,今天卻全數被他推翻,如果連堅信了十九年的事物都能是假象,還有什麼是我能信的?

  我甚至連愛情都沒有信心了。

  「汪小靚,你的樣本數太狹隘偏頗,抽樣也不會正,我代替統計學與愛情向你提出嚴正抗議。」

  他那時是這麼說的。

  「長輩的言行,我當晚輩的不好多作評論。我只能說,因為我瞭解你,所以我知道你日後一定會後悔。」

  他說對了。嘔了一年的氣後,我看著蒼老的父親,在我面前幾近卑微討好的摸樣,那一瞬間眼淚完全止不住,自責得無法自處。

  楊季楚被我約出來喝酒解悶,歎息道:「我就是擔心會這樣。你的心太軟,不會真的一輩子不諒解,等哪天釋懷了,你會更難受。」

  對,因為是我,所以他才會做出這樣的提醒,從不評論是非對錯,只是純粹憂心我的情緒。

  他為什麼會這麼懂我?

  回想這一年的點點滴滴,隱隱約約,彷彿有些什麼觸動了心房,如果我還有信心再描繪出愛情的輪廓,也是來自這個貼心的男人……

  「為什麼這樣看我?」喝了口啤酒,對座的男人挑眉回望過來,也將我遠飄的思緒拉回現實。

  因為不是情侶,我們從來不會選擇太有情調的餐廳,多數是熱炒店、啤酒屋,有時路邊攤隨意坐下來也能吃得很盡興,我們都不是太講究的人。

  「喂,你少喝一點。」這人酒量是出了名的三杯倒,我可不想生日這天還辛苦扛一個醉鬼回家。

  提醒完,我才接續原話題。「我在想我二十歲生日那年,你說過的話。」

  在我發現以前,情苗早已深植,一點一滴抽長了。二十歲生日那天,刻意約了他共度,原是想告白的,最初是婉轉探問——

  「不是說男女之間沒有純發誼嗎?喂,你有辦法想像,如果我們變成情侶會是什麼樣子嗎?」

  他搖頭,笑了笑。「不太可能。」

  「為什麼?」

  「我們太像了。」

  「像不好嗎?」合得來,就沒有什麼爭執摩擦了啊。

  「小靚,知己可以很契合,情侶是需要互補的。」

  他說,我們的成長環境、個性、感情觀都太像,當一輩子的知己他有把握,情侶卻不見得能長久。

  我後來回家輾轉反側,想了又想,他的話我還不甚明白,但至少我知道,那是二選一的選擇題,如果情侶是一時的,知己可以一輩子,我要哪一個?

  因為太在乎,連一丁點失去他的風險都不敢冒。

  我選擇看著他,當一輩子的知己。

  後來這幾年,陸陸續續談過幾場戀愛,他始終在我心底,怎麼也找不到人成功取代那個位置,將對他的感情導正回最初純粹的情誼。

  「那你現在懂了嗎?」

  「還是不太懂。」

  「沒關係,不急。」他笑笑地說。「總有一天會懂的。」

  或許是吧。有時我覺得,他瞭解我比我瞭解自己更多,就像多年前預言了我的後悔,他總是鐵口直斷,一語道破我的盲點,因此,他的話我從來都是深信不疑的。

  「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我身邊好歹也有幾段戀情來來去去,他卻始終獨身,這麼清高自守,眼界高上九重天了?

  「這很難具體形容,遇上了,心自然就會知道。」

  「……」有說不等於沒說?

  一個不留神,啤酒居然讓他解決掉了大半瓶。

  「喂,三杯倒,你給我節制一點!」

  一直到數年後,我才知道,原來那個人,他已經遇到了,也失去了,這一年,是他人生最痛苦的時期,他只是籍由酒精使自己麻痺到什麼也無法思考。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5 17:09:11

第3章(1)

  結束今晚的小聚,我已經有幾分薄醉。楊季楚比我更慘,畢竟這人別名叫三杯倒,所以我叫了計程車,先送他到家才回自己的住處。

  到家已經十一點了,意外的是,那個作息規律的男人居然還沒睡,而且看樣子似乎是在等我……

  酒精開始在體內發酵,我踩了幾個虛浮的步伐,一個踉蹌撲跌在沙發邊,而那個明明只有一步之遙的人,居然雙手環胸,眼睜睜看著我仆街。

  「你幹麼不扶我!」明明是一伸手就能辦到的事!對他的見死不救,我感到相當不滿。

  「跟男人飲酒作樂、狂歡了大半夜,我幹麼要扶?」

  一副就是「活該,這是你該受的」。

  不扶就不扶,稀罕!

  我蠕動身軀,自己坐起,雙臂抱膝縮成一團。

  今天已經跌兩次了,腳好痛。

  「千麼又擺那種被全世界遺棄的小女孩表情?」他喃喃咕噥。「要哭不哭、像有多可憐似的……」

  念歸念,他還是移動身軀有了動作。感覺一雙臂膀將我摟進懷裡,我自動自發調整角度,安適地窩在最溫暖的那個方位,一手緊緊糾握住衣衫一角,怕他跑掉,再跌倒的話,會很痛很痛很痛……

  「哪裡痛?」

  「不知道……」想不起來了。

  膝蓋有涼涼的感覺,大概是稍早前那條軟膏吧,腦袋有點鈍,運轉不太順,懶得理會了。

  「今天你生日?」

  「唔。」對呀,他不都聽到了嗎?

  「生日快樂……算了,也沒差我這一句祝福,跟心上人混了一整晚,不用說當然很快樂……」

  「嗯……」完全無意識哼應。

  「還嗯!汪詠靚,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在生氣?」

  「是嗎?」為什麼?

  大概是我回錯話了,他咬牙得明顯了些。

  「你立意不正,居心不良!我終於知道你芳什麼老是盯著我瞧了……是怎樣?愛不到本尊,就找替身望梅止渴?」

  「唔……」他說的每一個宇我都知道,組合起來就有點難理解了,不過盯著他瞧……這點我知道,而且很心虛。

  「還知道要心虛!現在有種再問一次,我為什麼要生氣?你以為被當替身是很愉快、很榮幸的事嗎?我需不需要謝主隆恩?!」

  他好吵!

  頭已經很昏了,他還這樣唸唸念,啊他剛好就長那張臉嘛,四十五度角側看真的有幾分像啊,借看一下是會怎樣?小氣巴拉……

  我皺皺鼻,用趕蚊子的手勢揮了揮——

  啪!

  肉體拍擊的聲音,我眨眨眼,一時不太理解我的手為什麼會停在他臉上。

  他的表情也很愣。

  「你好樣的,汪詠靚!這叫什麼?先聲奪人嗎?」

  「……」沒有,絕對沒有,一切都是意外。

  「你敢玩,我絕對奉陪!但你真的清楚,玩火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嗎?就憑那點小兒科?」

  原本還規規矩矩放在我膝上的手掌往下滑入裙底,貼在大腿上,我呆了呆,張大眼瞧他,思考如果現在再揮一巴掌過去,會不會被誤會我很暴力?

  我遲疑了一下,他也明顯遲疑了一下,然後,他動作快了一步,將我往下壓,唇堵了上來,這一秒鐘的速度決定了一切。

  坦白說,我如果不想要是避得開的,他動作並不強勢,試探性地碰觸、由淺而深的啄吻,在在給了我抽身的餘地。

  但——我真的想拒絕嗎?

  睜著眼,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他目光與我對上了,又下意識偏開頭,順勢埋進我預窩吮咬,力道重得有些故意,應該會留下吩痕吧,我想。

  酒精讓思考速度緩慢下來,意識有些飄浮,無法深入思考太深奧的問題,索性也就不思考了,放任最誠實的感官主導一切。

  被他擁抱的感覺——還不錯。

  至少這一刻,我並不排斥。


  頭好痛……

  意識完全恢復以前,疼痛先毫不留情地席捲而來,是有十輛牛車輾過我的身體嗎?

  頭痛、喉嚨痛、腰酸背痛……

  我按著額際呻吟了聲,睜開眼首先接觸到的,是一條橫過腰間的手臂,再然後,是緊貼在身後的軀體……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完了……」我昨晚是怎麼回事?鬼遮眼嗎?怎會真吞了這株嫩草?

  話真的不能說太滿,我會被雷劈……

  我閉了下眼,相當勇於面對現實地轉身,身後的人縮了縮身體,畏寒地靠過來,自動自發調整姿勢,整個人都巴了上來。

  我現在知道為什麼會腰酸背痛了,當然,睡前那場「小運動」應該也是原因之一……

  雖然在這時研究對方的睡姿似手不太合宜,可腦子裡就是直覺想起曾經看過的雜誌研究過男人的睡姿,像齊雋這種把自己當小嬰兒似的,整個人靠入伴侶懷中蜷睡的方式,據說是嚴重缺乏關懷、渴愛貪寵、想爭取情人多一點點擁抱與注意力的類型。

  連睡著了,都緊摟著不敢放手……這不是缺乏安全感是什麼?畢競,他這一輩子能夠擁有的事物實在太少,再也禁不起失去。

  如此想來也就能理解,他昨晚的反常行為及怒意,要責怪也於心不忍。他只是慌了,慌到無所不用其極,去抓住如今唯一僅有的一點關愛。

  當他發現,連唯一僅有的溫暖都是來自另一個男人的移情作用,內心更多的是慌亂吧?害怕我會將目光移開,不再注視。

  還說我孤單,原來真正害怕孤單的人,根本是他,那時我將租屋資訊給他時,他表情可受傷的咧,彷彿被遺棄似的。

  這樣的領悟讓心房湧起陣陣不捨,心疼起這個情感脆弱的男人。

  還來不及思索該如何應對這尷尬的場景,埋在我懷裡的頭顱動了動,睜眼與我對上,想裝死已經來不及。

  「早……」我幹幹地發出聲音。

  理解是一回事,四目相對還是有一定的窘度,尤其他不經意挪動身軀,赤裸肌膚摩擦間湧起一陣戰慄,也感受到抵在我腿側那明顯的挺立……

  我猜我臉一定紅了。

  冷靜!汪詠靚,你思想要健康點,這是男人清晨醒來再自然不過的生理現象,年輕人嘛,血氣方剛沒什麼好奇怪的,要平常心……

  他盯著我,也不打算說點什麼來圓場,眼看他是打算放我自生自滅了,我暗歎一口氣,從混亂的腦袋裡隨便抓一句出來撐場面——

  「嗯……你睡相有點差……」

  如果說他原先還有點漠然,這一刻就是滿臉的錯愕了。「汪詠靚,你會不會畫錯重點了?」

  「呃……那重點是啥?」從求學時代就是好學生,我一向是不恥下問的。

  他一臉「你問我?!」的不可置信表情,幾近挑釁地貼近下身,讓我清楚感受到他亢奮的生理狀態。

  「該做的我都做完了,這絕對不是什麼蓋棉被純聊天的小孩子遊戲。」

  「這個……不用刻意強調。」我是女人,有沒有發生什麼不會不清楚,再怎麼醉死到沒印象,此刻身體裡明顯被入侵過的感覺是假不了的。

  「我不會道歉。」他繃著臉哼道。

  「我沒要你道歉。」他的做法是過頭了些,但我也沒真的醉到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如果當時我有一絲一毫不願意,相信他是會停下來的,這種事一個巴掌拍不響,又豈會是單方面的貴任。

  「是你自己發酒瘋,纏著不讓我走,又親又抱的,我幹麼要當柳下惠?」

  這、這就有點過分了喔,居然得寸進尺,把責任全推給我!

  我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他可以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到這種地步,還說得臉不紅氣不喘,這世道是沒天理了嗎?

  他不甘示弱瞪回來。「幹麼?死無對證就可以不認帳了嗎?」

  「……沒有。」算了,爭論這個沒意思,贏了又沒糖吃,他高興就好,隨他去了。

  他哼了哼,光著身子下床,這還是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清楚看見他的裸體,臉紅了紅,趕緊移開視線。

  他穿好衣服,走出房門前,語帶彆扭地問了句?「早餐想吃什麼?」

  「都可以啊。」一直以來,不都是他準備什麼我就吃什麼嗎?人家辛苦做飯給我吃,還在那裡挑三揀四的,未免太白目。

  他明知道我對吃的不挑,今天會刻意詢問,是不是有一絲討好意味?

  果然,等我打點好自己,走出房門後,著實看著餐桌發了好一會兒的呆。

  有皮蛋瘦肉粥、熏雞蛋拼、黑糖饅頭、洋芋沙拉、豬排三明治、巧克力厚片、玉米濃湯……他現在是在做幾人份餐點啊?

  探頭進廚房,他還在染指一旁的生菜……

  「齊雋,你失心瘋了?」

  他動作一頓,僵僵地說:「你就挑你想吃的。」

  果然是這樣。

  我看著滿桌的道歉早餐——雖然他嘴硬不肯承認——笑出聲來。

  原來他也是會心虛的啊!

  明知自己有錯,卻故意用冷漠無謂的態度武裝起自己,其實內心怕死了對方真的生氣不理自己,一轉過身就默默地示好求和——這種行為怎麼看就怎麼孩子氣啊。

  心房瞬間因他這樣的舉動而柔軟得一塌糊塗,一時間覺得,這樣的齊雋其實挺可愛的。


  這脫軌的一夜,有沒有對我和齊雋造成影響?

  有點難定義,看起來好像沒有,又不能說是完全沒有。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最初的尷尬過後,我原是預備當成一夜情處理過去的,他還是齊雋,我還是汪詠靚,我睡我的主臥室、他睡他的客房,就這樣。

  我相當安於目前的景況,有時夜裡泡壺熱茶,坐在客廳一起欣賞幾支好片子,有時沒有主題,天南地北地閒聊,有時假日一起壓壓馬路,或者我處理我堆積如山的公事,他在一旁練他的小提琴,共享同一個空間。

  有時累了,停下來接受一下古典樂的薰陶也是不錯的享受。他專注拉琴的模樣,怎麼也看不膩。

  於是我不經意地發現,每當我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時,他會不經意露出近似於安心的神情,唇畔隱隱泛笑。

  「我在這裡會影響到你嗎?」他曾經這麼問。

  「不會啊,我有時處理會事也會放幾片來聽,你還幫我省了音響喇叭的電費。」

  「那你有沒有特別想聽什麼?」他還開放點歌呢!

  但是要說沒什麼影響,好像也不盡然。

  我們之問的男女之防……有些淡了,那條線隱隱約約存在,卻又模糊,畢競床單都滾過了,在心理或生理上總有那麼一點點微妙變化,無法區分得很明確。

  他不會有太逾矩的舉動,像是自然地牽著手,人潮多的地方護擁、摟腰的舉動是有的,並不刻意,又沒有辦法將那種親密氛圍歸類得太純粹。

  捫心自問,我對這樣的改變有什麼想法?

  一時之間,還無法說出個所以然來,但至少,並不討厭。

第3章(2)

  今天回不回家吃飯?

  才想著,他簡訊就來了。

  一邊開會,聽著台上行銷部的匯報,拇指一邊分神敲下回應。

  有應酬,你先吃,不用等我了。

  開完這場會,走出會議室時,我整個人已經快虛脫。

  無關工作壓才,而是精神上的淩遲。每次提報預算,就得冷槍暗箭廝殺個大半場,再強的人都撐不住。

  「很多事情,不是你不去計較,就能平和落幕的。」楊季楚曾經提醒過我,也勸我該狠時不要心軟,別讓自己退到無路可退,我跟他們是不可能有兄友妹恭天倫樂無窮的,早早放棄會比較好。

  所以兩年前,我接下財務部時,曾經引發繼母那邊極大的反彈,但我堅決沒有讓步。

  財務等同於一家公司的命脈,這是何等重要,既然父親屬意由我管理,我就接下,全辦以赴不讓父親失望。

  每次浮報預算,我砍一回就得過招一回,怎麼做都不對,再如何自認會正無私,還是會被他們認定會報私仇、有心刁難。

  但是飲酒作樂找女人,這種帳單也拿出來報交際費,我怎麼吃得下這筆帳?不說破是想為繼兄留顏面,家醜怎好搬到檯面上來讓員工笑話?

  辦會室的門被輕敲了兩下,我仰頭,看向緩步走入的男人。

  「你看起來很累,又和你哥過招了?」

  下班了嗎?我撐起癱軟在辦會椅內的身軀。「等我一下,我馬上好。」

  「我早說過了,乾脆嫁給我,我家的事業讓你管,擺脫那些吃力不討好的鳥事不是很好?」

  我笑了笑,完全當喇賽來處理。

  這些話都聽到不要聽了,我都不曉得重申幾次已分手的事實。

  鄭克勤人品不差,兩家家世也相當,我曾經也以為,或許可以試試看。

  最終會分手,純粹因為看清兩人不合,無法長久走下去,沒有誰是誰非,至少我是這麼解讀的。

  動作迅速地收拾桌面,將重要文件鎖進保險箱,我拎起外套手機。「我好了,要去哪兒吃飯?」

  「去梨園。你還記得嗎?那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

  又來了。我在心底暗自苦笑。他總是有意無意地提起過往,似想挑起曾有過的記憶與情懷。

  他一直都不懂,過去就是過去了,明示暗示都沒有用,我不會走回頭路。

  他曾語帶哀怨,怪我為什麼連談感情都那麼斷然果決,魄力不輸我在處理的任何一件公事。

  其實,我一直沒說出口,不是我果斷,而是,人不對……

  雖然第N次拒絕復合,鄭克勤也還算有器量,該談的事還是讓我談下來了。我說過,他本來就不是多差的男人,否則當初我也不會跟他交往。

  他送我回到家,進門前不死心地拉住我的手碗,最後一次挽留。「真的不可能了嗎?你知道,我還愛你,那些事,我不介意的……」

  「我知道,但是我介意。」既然試過,知道走不通,又何必再執迷不悟?不如坦然承認錯誤,認賠殺出,也免得自誤誤人。

  「你——還是那麼愛他?」

  我苦笑,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真好奇,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人,能夠挑戰你心中的那抹影子。」

  它的存在太完美,難以撼動,我知道,他也知道。

  「無論如何,還是祝福你,謝謝你曾經給過我機會。」他低下頭,在我唇際輕吻了一下。

  這是一個告別的吻,所以我沒避開。

  與鄭克勤揮別後,我獨自搭電梯上樓來,玄關處一如往常留了盞小燈,我張望了下,找到在陽台澆花的齊雋。

  那幾盆常綠盆栽,是上個禮拜天我們去逛花市抱回來的,芳家中點綴幾許綠意盎然,他很用心在照顧它們。

  「還沒睡啊。都十一點多了,再晚灰姑娘都要打回原形了。」

  他冷冷回瞪我一眼,擺明了在說——不、好、笑!

  不好笑就不好笑嘛,幹麼擺臉色。

  「你回來啊?」今天脾氣有點大喔。

  他表情更陰沈了。「你除了耍冷就沒其他話好說了嗎?」

  啊不然要說什麼?我根本不曉得他今天情緒是在壞哪門子的。

  他走出陽台,關紗窗的力道有點大,頭也不回地回房,一副跟我無話可說的樣子。

  陰陽怪氣的,也不曉得誰惹他了。

  我也沒太放在心上,想說睡一覺起來,應該就沒事了。

  隔天早上起來,早餐照慣例擺在桌上,他神情平靜,看起來應該是好多了,所以我也就沒多問,拿碗舀了幾匙芋頭瘦肉粥,坐下來開動。

  才一入口,我動作整個僵住。

  他——是不是不小心把鹽放成糖了?滿嘴甜到噁心的味道,吞也吞不下去,又不敢吐出來,怕對他失禮。

  人家一大清早那麼辛苦替我準備早餐……我苦在心裡,硬著頭皮一口口吞下去,深怕刺傷他。

  收拾好廚房的男人,坐到慣坐的那個位子,我還沒想出完美的借口阻止他碰這鍋粥,他已經捧起碗筷就口。

  我食不下嚥,一口口勉強地吞,一面悄悄打量他的反應。

  他競然像沒事人一樣,面不改色地吃完一整碗比糖水更甜的「芋頭瘦肉甜粥」。

  我整個大傻眼。他、他、他——味蕾是被雷打到了嗎?怎麼短路成這樣?

  疑惑歸疑惑,既然他沒表現出來,我也不好多說什麼。

  比干吞一整罐糖更痛苦地吃完這碗「創意芋頭甜粥」,我逃難似地衝出門,第一件事就是進便利商店買一瓶礦泉水漱口。

  以為這樣就完了嗎?並沒有。

  晚上回到家,他煮了一整桌不像泰式料理的料理。

  什麼意思?就是每一道都酸辣到了極點,讓我懷疑今天是不是超市舉辦白醋、辣椒買一罐送一箱的活動,才讓他不要錢似地死命撒?

  再隔天,他應該打劫了賣鹽的,不然就是跟醫院合謀,企圖幫洗腎部門開拓客源……

  他的創意料理,一天比一天更可怕。

  我每天進門前都在擔心,今天他又會發揮什麼創意?對比之下,第一天的創意芋頭甜粥簡直是美味的了。

  我再遲鈍也知道他在不爽,可是究競哪裡惹到他,我還是沒搞懂啊!

  他讓我想起以前大學修心理學的教授,跟我們分享過一則家庭小故事。

  她說,她在生老二以後,每到吃飯時間,大兒子就會又嗆又咳,滿臉通紅、痛苦到快室息的樣子。

  剛開始夫妻倆嚇得魂都飛了,以為兒子噎著了,手忙腳亂送醫,檢查之後卻什麼事都沒有,兒子也恢復正常。

  可是一到用餐時間,狀況依然。

  後來看了心理醫生,推側或許是生了二女兒,兒子不再是家中唯一的注目焦點,加上訓練兒子獨立用餐,改為餵食女兒,兒子本能產生被遺棄的恐懼與不安全感所造成。也許是蓄意,也或許是潛意識所造成的生理反應,但他明白這樣父母又會將全副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

  齊雋的行為很像那個缺乏愛的孩子,手段不盡然相同,但最終目的都是一樣的,只是要讓人正視他的憤怒與痛苦吧?

  我在想,是不是該找個時機和他談一談,再這樣下去,我身體真的吃不消啊——

  「你還沒睡?」準備就寢的齊雋,看見我房裡的燈光,探頭進來問了問。

  扣除掉創意料理不提,他還是會跟我說話,只是沒什麼表情、沒什麼情緒起伏而已。

  不像以前,打聲招呼就走人,他多看了我兩眼,狐疑地走進來。「你身體不舒服?」

  「嗯……」我蜷縮成一團窩在床上,撐起有點慘的笑容,冷汗直冒。「胃痛。」

  他臉色一變。「幹麼不早講!」

  他問了我健保卡放哪兒,回頭抱起我,順手撈了我放在玄關櫃上的車鑰匙,用最快的速度開車送我去醫院掛急診。

  躺在病床上吊點滴時,他一直盯著我,不發一語。

  醫生開了藥給我,交代我這段時間吃清淡一點,太重口味的食物都別碰,以免腸胃負荷不了。

  點滴吊到一半,疼痛已經緩和很多,但他還是抱著我離開醫院,進家門,順勢與我一起窩進床上來,摟抱著沒鬆手。

  喂喂喂,你會不會太理所當然了一點?

  「睡一下,我會看著你,有事說一聲。」

  人家都這麼說了,我想抗議也不好說出口。他只是不放心,想照顧我罷了。

  我沒力氣與他爭辯,剛剛打的點滴發揮效用,我很快便跌入深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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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2-15 17:11:00

第4章(1)

  夜半醒來,床頭還亮著小燈,牢牢圈在我身上的臂膀一直沒鬆開,連翻個身都不行,難怪我睡不沈。

  「需要什麼?」身畔的人立即問道。

  「喉嚨有點乾。現在幾點了?」

  「淩晨兩點。」他下床,很快地倒了溫開水回來,餵我喝完,又鑽回原來那個位置,將我摟回懷中。

  「你一直沒睡?」剛剛醒來時,他一直睜著眼看我。

  「不用管我,你睡你的。」

  「暫時沒什麼睡意,我們來聊聊好了。」

  他坐起身,立起枕頭才扶我起來。

  「齊雋,我們商量一下,你的創意料理可不可以停止了?」這陣子,真的是酸甜苦辣都嘗盡了,我承認我很沒用,沒他的銅牆鐵胃。

  我感覺到他擁抱的力道緊了緊,手臂隱隱顫抖。

  「你是笨蛋嗎?受不了為什麼不講?」

  感受到他的情緒波動,我了然輕問:「嚇到你了?」

  「你那時臉色好蒼白。」他將臉埋在我發間,悶悶地吐出。

  還真的被嚇壞了啊?「腸胃炎而已,沒那麼嚴重。」

  「……對不起。」

  我有些訝然。這些日子,我自認對他算是有一定程度的瞭解,我以為這驕傲的男人是不道歉的。

  「沒關係。」我笑了笑,大方地解放他內心的自責。

  「……我本來是想看你多能撐。」沒想到我還真的二話不說地吞下去,於是他下手就更狠,如此惡性循環。

  我不說,是因為我吃了什麼,他也同樣吃什麼,報復的同時,也沒讓自己豁免。

  這種自虐虐人的手段,說實在的,客觀來看很不理智,但是從情感面來看,卻讓我很心疼。

  像是一個受了傷,卻不知道該如何適切表達出自己的痛,受困無助的小男孩,於是用了損人不利己的方式,讓我正視他的情緒。

  問題是,他到底是想逼出什麼呢?

  「那你現在想談嗎?」

  「……你說謊。我討厭別人欺騙我。」

  喔,因為信任我,所以發現我騙他才會那麼火大,但——

  「我騙了你什麼?」

  「你對應酬的定義,就是和男人吃飯約會,濃情密意吻別?」

  他看到了?

  我苦笑。這真是無妄之災啊。

  「我沒有騙你,我是真的把它當應酬,當然也有一點點老朋友敘舊的成分在,不過主要還是我家自創品牌的衣飾要在他們的商城設櫃,我去跟他談一些成數細節那一類的。」雖然我管的是財務部門,不過總是自家的事業,有私交當然會事先接洽,談出更好的條件,再交由業務部去處理,彼此間有默契,也好進行得多。

  「談生意需要到吻別嗎?你都是這樣在談的?」

  「當然不是。這個比較特別——他是我前男友,交往過兩年。」

  他哼了哼。「很好啊,門當戶對,幹麼分手?」

  「我心裡有別人,而他夜店把妹、熱吻被八卦雜誌偷拍到,就分了。」

  「你完全無法容忍男人犯一丁點的錯嗎?這麼嚴苛?」

  「不是的。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他條件好,年輕氣盛,偶爾在外面玩,享受被女性愛慕所包圍的虛榮感,有時會失了分寸,我不是不瞭解他口中所說的愛情,我也願意相信,一個男人愛與不愛,女人的感受最真,騙不來,他只是心性還不定而已。我不是真的無法原諒,畢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那段時間,他的桃色緋聞鬧得沸沸揚揚,週遭的人一一詢問關切、八卦雜誌堵人採訪問我感想如何,同情的眼光、看好戲的群眾……光應付這些都煩不勝煩,連我爸都去電把他臭罵了一頓。

  但是一直到今天,我不曾指責過他一句。

  說穿了,他讓我丟的是面子,我出軌的卻是心靈,半斤八兩,誰也沒資格說誰的不是。

  「我不否認,心裡對他是有虧欠的。你不也看穿了嗎?我愛楊季楚,從十九歲到現在。這當中,我談過幾場小戀愛,全都無疾而終,後來我自己回頭深思反省,才發現,會動了想與他們交往的念頭。多半都是某一瞬間,一個很像楊季楚的言行、神韻、五官特色觸動了心房。」

  「這是很不健康的,我自己也知道。我不能變相去打造另一個楊季楚,就算再像也不是他,對另一個人也不公平,難怪還來不及真正進入狀況,感情就宣告夭折。」

  「鄭克勤,他算是比較正式的一段,會跟他走這麼久,我想,應該是因為那一句話——我可以等。」

  「就跟你一樣,他是少數看穿我心思的人,他說,他願意陪著我走出來,一點一滴釋出心裡的那個空間,再把他放進去。」

  「這句話,真的很動人。我也不想一直陷在那裡走不出來,有個人願意牽著我的手,陪我一起努力,淡化那一段感情,我是真的滿心以為可以和他有全新的感情契機。」

  「後來鬧成這樣,他難堪,我也難堪。我不曉得問題是在他還是在我,總之,他沒成功,我也沒成功。既然試過,也確定這條路走不通,再繼續下去還有什麼意思?自誤誤人而已。」

  好半晌,身後都沒有動靜。

  不習慣過度的沈默,我回頭審視他的表情。「幹麼不說話?」

  「因為你笨得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我——笨?!」這從何說起呀?

  「你心裡有人,這是他一開始就知道的,是他心甘情願跳進來陪你耗,你沒有欺騙過他,他自己說了大話,又沒本事讓你愛上他,難不成還怪你?可是他的出軌,卻是真真實實在你們戀情存在的時候背叛了你,兩者不能相提並論,更不能用來抵消他的錯誤,你能不能不要每次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就習慣性站在別人的立場想事情,偶爾也替自己想一想好嗎?

  「所以……你覺得我沒有錯嗎?」這些年,我一直耿耿於懷呢,老覺得對不起鄭克勤,如果我能夠多愛他一點,或許就不會這樣了。而他還一直替我守住秘密,不曾對誰吐露過一句。

  「你有個鬼錯?在一起是兩相情願的事,你愛我,我就一定要愛你,愛不了就是我的錯?很抱歉,我沒有辦法接受,敢愛就要敢於承受,不關我的事,我不為任何人的情緒負責。」

  聽起來很自我,很齊雋式的愛情觀。

  「受教受教,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我打哈哈地笑扯,想把氣氛弄輕鬆一點。

  很顯然,他似乎沒有搞笑的心情。

  「你……不要跟他復合。」他聲音悶悶的。

  咦?我有說過類似復合的宇眼嗎?

  「孤單的話……我來陪你。」

  到底是誰孤單啊?我好笑地想,也不好戳破他。

  看著環在我腰上的雙掌,十指扣得牢牢的,完全就是一個心愛玩具即將被搶走的小男孩……

  完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年齡一直往下掉,內心屬於母性的部分也一直擴大,愈是覺得這樣的齊雋惹人愛憐,就愈是放不下他。

  「齊雋,我——」

  「他會跟別的女人亂來,讓你難堪,我不會。」他一陣搶白。

  這是在說:「我很乖,跟我玩,不要理他」的意思?

  「問題是——」我從來沒說要復合啊?

  他突然一個翻身,壓到我身上,嚇得我忘了原本要說什麼,愣愣地與他對望。

  「我想要。」

  要什麼?我很想打開抽屜,抓一把牛奶糖給他,再拍拍他的頭說「好乖、好乖,給你」,只可惜——我歎了口氣,明顯壓迫著的生理反應容不得我睜眼說瞎話。

  但是——他怎麼可以說得這麼理直氣壯啊!情緒說來就來,我根本沒辦法從上一個話題轉化過來。

  「可不可以?」他定定瞧著我,沒得到我的允許,連一根手指頭都不敢亂動。

  那表情,無辜得彷彿是站在冰淇淋櫃前,拉著媽媽的衣袖,仰著頭問「可不可以吃」的渴望表情,而不是在大膽求歡。

  完了……我知道自己完蛋了,一股接近愛憐的柔軟情潮,在胸口氾濫得一場糊塗,明明知道應該理智地拒絕,卻沒有辦法狠下心腸推開他。

  「替身也沒關係,我收回之前的話,你可以看著我想他,無所謂。」

  「我——」這一次,他果斷多了,迎面堵住我的唇,一次又一次,不讓一絲一毫可能的拒絕出口。

  他其實,真的很沒安全感啊。

  我歎了口氣,張手回應地擁抱。

  「我只是要說,你不是替身,從來都不是。」

  或許,在第一時間沒能果決地推開他,就已經錯了,不該貪戀這個寧靜溫存的夜晚及擁抱,不該憐惜他眼底,情感孑然無依的孤寂脆弱……因此造就往後數年的情傷糾葛,一顆心綁在他身上,怎麼也離不開。


  我們之間演變成有肉體親密的同居關係。

  一回、兩回、三回下來,他在客房就寢的次數漸少,最後就成了同床共枕。

  他習慣裸睡,天氣冷時,睡夢中會無意識地抱牢身邊現成的「暖爐」取暖,然後還得寸進尺,嫌衣料磨擦不舒服,纏鬧著非要把我也剝光了來陪他。

  這是非常不明智的決定,男人清晨醒來容易衝動,蹭著蹭著就蹭出火來,免不了來場「晨間運動」,這是害我近期老是上班差點遲到最主要的原因……

  「拜託,齊雋,我已經錯過兩次的晨間會報了……」我試圖用文明人的方式溝通,但是——

  沒有用,精蟲沖腦的男人,哪管你說了什麼。

  既然無力回天,我改為退而求其次。「不然……十分鐘?」拜託拜託,大爺你快點!

  「十分鐘?你羞辱我嗎?」很故意地用力頂弄,害我沒防備地失聲叫了出來。

  「會痛?」他停下來,低頭看我。任性是索愛的一種手段,卻不蠻橫,仍會顧慮我的感受。

  「一點點……」其實是害我咬到舌頭了。

  他緩了緩,低下頭銜住我的唇,舌尖舔了舔,纏捲著我的舌,相互抵舐。那是帶點示好補償的意味,我懂。

  「不痛啦。」吻與吻的間隙,我逸出聲來,安撫地摸摸他臉龐。

  「可是流血了。」他舔了又舔,啄吻時的啾啾聲響,聽起來超害羞的。

第4章(2)

  結束這場晨間運動,已經是半個小時後的事。

  唉,不說還好,一說更故意。

  男人哪,不管幾歲都是一個德行,一旦被戳到敏感點,行為就一整個幼稚。

  「好啦,你滿意了?快點讓我起來啦!」晨間會報是注定要錯過了,我只能退一步要求別無故翹班。

  「不要。」他還壓在我身上磨蹭,完全沒有離開的意願。

  「齊雋……」

  「請一天假好不好?」

  腦中開始快速運作,思考今天有沒有什麼重要行程或會議。

  思索完畢,我探手取過床頭櫃的手機撥給秘書,簡單交代今天不會進會司,有要事再撥我手機。

  他靜靜看著我,等我講完電話才開口。「你不問原因?」

  我笑了笑,摸摸他頰容。「不需要。」

  我也知道應該要理智點,男人不能這樣寵,但就是不捨得讓他失望。

  他太習慣索求,而我也願意給予,彼此之間竟也達到某種微妙的平衡。

  幽湛黑眸閃了閃,突然迎面吻得我幾乎喘不過氣,差點又擦槍走火。

  還好這一回他有所節制,目的都達到了,也就沒鬧得太過火,廝磨一會兒就放我下床沖澡,打理儀容。

  他是個善於玩男女遊戲的人嗎?我想也不是。

  根據我的觀察,他有身體潔癖,不輕易讓人碰觸,尤其是做愛那麼親密的行為,肌膚貼著肌膚、體溫熨著體溫,分享彼此的心跳,深入地貼合糾纏,不是誰他都做得出來的,我幾乎可以肯定,他生命中有過的女人,除去初戀女友之外,應該只有我了。

  對他而言,我究競算什麼?

  曾經有一回,體息交錯中,我問過他。

  他止住動作,困擾地擡眸回望。「我、我不知道……」

  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但我想,我是知道的。

  在乎,是毋庸置疑的,因我為是他此刻,情感上唯一的依托。

  在他人生最低潮的時期遇上了我,擁有一束溫暖,他貪戀著,不捨得放手。這不難理解的,處在冰天雪地裡的旅人,意外照入的一暖陽陽何其珍貴,任誰都會貪渴抓牢,即便那人不是我。

  但是我們都知道,那不是愛情。

  他只是害怕失去,慌了,於是無所不用其極,只要能留住他生命中僅有的陽光。

  在無法確定自己能給我什麼時,就先牢牢霸住不放手,不讓我去尋其他幸福的可能,很任性也很自私,我卻沒有辦法指責他。

  回過頭來,我自問,於我而言,他又是什麼?

  同樣難以定義,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的心會為這個男人而疼,能夠給予的,我都願意給,只要能讓他快樂一點點。

  即便那還不到愛情,他也是在楊季楚以後,唯一能給我那麼強烈感受的人,讓我願意傾盡所有地寵他,放縱他的予取予求。

  如果說他任性,那也是我縱容默許的,沒啥好埋怨。

  一同用完早餐,他依慣例在書房練琴,我坐在旁邊翻雜誌。

  他今天很不投入,連連拉錯了好幾個音,空洞而不知所云。他怎麼會容許自己用靈魂在熱愛的小提琴被糟蹋成這樣?

  再沒神經都知道他有多魂不守舍。

  聆聽了一下,我才開口。「你要我請假,就是要待在家裡,陪你大眼瞪小眼?

  他停下動作,像是反覆考慮了很久,才決定說出口。「陪我去個地方?」

  「好啊。」去哪裡都行,只要別讓他再繼續摧殘他最愛的音樂。

  我沒問要去哪裡,車鑰匙交給他,全權任由他擺佈。

  沒想到他一路開車南下。

  坐車坐得困了,中途不小心小睡了一下,醒來時人已經在南投。

  他有旅遊的興致?也可以啦,南投好山好水,來個一日遊也不錯。

  他一路開往山區,小小繞了一下路,我這才忍不住問:「你到底要去哪裡?」

  這麼荒涼的路徑,不太像旅遊選擇,反倒比較像殺人埋屍的好地點耶。

  他有些煩躁地蹙眉。「太久沒來了,找不到路……」

  「原來還是慣犯,你到底殺過幾個人?」

  他偏頭瞪了我一眼。

  好吧,不好笑。我又耍冷了。

  只是看他表情太凝重,說說而已咩。

  小繞了十分鐘,發現他將車停在一處會墓前。不、會、吧……

  我一手抓牢車上扶手,背緊貼著座椅,瞪大眼驚恐地看他。

  「不要再製造效果了,你不適合當綜藝咖。」

  喔。發現怎麼逗都無法讓他緊繃的神色舒緩,我拉拉裙擺,安分地開車門下車。

  他微微拉了唇角,算是心領了,伸過來牽我的手。

  「我父母葬在這裡。」

  咦?「你不是孤兒?」

  「沒有人天生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他當然也有他的來處。

  他用沒什麼表情的平寂口吻告訴我,多年前的一場大地震,他的家沒了,親人也沒了,日後被安置在育幼院,一直待到成年。

  當時年紀要大不小,有記憶卻沒有能力做什麼,家人是由政府及民間慈善團體舉行公祭,處理了後事。

  我看得出來,他很希望能為家人更妥善地安排身後事,只是在那時,能夠讓往生者入土為安,就已經是莫大的恩澤,無法再奢求更多。

  雜草叢生的荒涼公墓年久失修又缺乏管理,傾頹磨損的墓碑難以辨視,我們向公墓管理員尋求協助,來來回回花了好一番工夫尋找,一面在心裡不斷向眾家好兄弟道歉,如果不小心打您頭上走過,還請多多包涵……

  「有好些年,我不敢來,怕看了難受……」他扶正傾倒的墓碑,指尖撫過幾乎看不清父母姓名的刻痕,雙膝落地,徒手拜了拜。「其實我很不孝,為了自己逃避,連忌日都不肯來看看他們……」

  這小小方寸之地,競然就埋葬了他前半生的幸福。

  原以為他是棄嬰,沒想到他也曾經有過家庭溫暖。

  我忍不住要想,是從一開始就不曾擁有、與擁有過後再失去,到底哪一個比較殘忍?

  我沒有答案。這些日子以來,好不容易讓他眉宇間的沈鬱淡去了些,偶爾嘴角還能噙起淺淺笑意,如今又再度籠罩陰霾,一如初識時。

  離開公墓時,他整個人更加沈默了。

  「咦,時間還早,帶我認識一下你的故鄉如何?」

  他看了我一眼,轉動方向盤更改路徑。

  ——意思就是,默許了。

  他帶我去看了他待過幾年的育幼院,育幼院的院長仍是原來那一個,沒一會兒就記起他來,我從院長那裡挖出了不少他成長過程幹過的蠢事、闖過什麼禍。

  接著,我也去看了他讀過的國小。

  「喂,沒人導遊這樣當的吧?人家院長話都比你多。」

  他抿了抿唇,不甚自在地開了尊口。「我小時候其實很皮,上課常常搗蛋,被老師叫去教室外面罰站。」

  如果沒有那場天災,現在的齊雋,應該會長成開朗進取、對未來懷抱熱情的青年吧?

  我看了看他指的方向,順著樓梯爬上二樓,四年二班的位置。

  今天是假日,學生不上課。我站在講台上,想像頑皮好動的小齊雋擾亂課堂秩序,拉前面女生辮子的情景,忍不住笑出聲來。

  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他的名字,再換上紅色粉筆畫了顆紅蘋果。

  「齊雋小朋友,你很乖,很堅強,老師覺得你的表現已經夠好了,給你一顆紅蘋果。」

  他瞪著我,大概是覺得我很幼稚,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接著,他有了動作,幾個大步上前,用力抱住我,悶聲道:「那老師,我可以要求獎勵嗎?  」

  我拍拍他的頭。「齊小朋友要什麼獎勵?」

  「這個。」他出其不意湊上來吻住我。

  哪裡來的混帳學生?對老師可以這樣亂親亂抱的嗎?手還亂摸!

  這種角色扮演,感覺好變態……他一定是故意的!以後我聽見「老師」這個名詞,可能會有陰影……

  後半段時問,我感覺他心情似乎有好了一點,帶我逛了幾處南投著名景點,吃了兩支枝仔冰才步上回程。

  不想讓他太累,回程換我開車,副駕駛座的他閉著眼睛,但我知道他沒睡,只是在調整情緒。

  「齊雋,你有沒有什麼人生目標?」

  「當然有。」他一副我在問廢話的表情。又不是米蟲,人活著怎麼可能醉生夢死,沒有想努才的目標。

  「你現在的想法還是沒有變,想去讀維也納音樂學院,當個出色的小提琴家嗎?」

  他睜開眼,錯愕的目光望過來。「你怎麼知道?」

  當然是前陣子找時間回學校,跟他以前的指導教授談過。

  他不能繼續深造,連教授都惋惜,但他是個上進的青年,曾向教授保證,那只是早晚的事,只等做好準備。

  做好什麼準備?不用說更多我也曉得,不過就是經濟條件不允許。

  所以除了最初透過我的牽線,當黃董女兒的家教之後,黃董對女兒的進步頗滿意,又幫他介紹了另一個家教工作。

  但是無論家教條件開得再優渥,以他目前的情況想出國去深造,少說也得準備個三、五年才能成行。

  確認了他的意願,我笑了笑,一語帶過。「沒什麼,只是提醒你,這種事是愈早愈好。」多拖幾年,過了二十五歲,想取得入學資格會更困難。

  「我知道。」他沈沈地道,目光調向窗外,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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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2-15 17:13:36

第5章(1)

  有些事情,我們雖然沒有明確談過,但是我默默放在心上了,像是關於他的夢想、他想完成的那些事情……

  直到我與齊雋同居八個月後的某一天,我審核一份公關部提報上來的案子,陷入沈思。

  會司為了提升企業形象,有時會贊助一些藝文團體的演出,這一回是義大利知名的舞團來台會演,我們預計提供表演場地,以及一些服飾、配件上的贊助。

  我在文件角落簽名放行,交由公關部執行,並且交代公關部門,下個月劇團抵台時安排個時間,讓我與他們的負責人吃頓飯聊表地主之誼,千萬別失了禮數。

  團主羅勃特先生是個四十歲出頭、風趣健談的中年男子,餐廳是我挑的,與合的還有會關部經理,一方面是接風柳表歡迎,另一方面對方也堅持要當面向我們表達謝意,並送上責賓席入場券。

  「那麼,我就代表本公司收下您的謝意及謝禮。」

  餐敘進行到三分之二階段,品嚐過主菜有個六分飽,開始有興致欣賞餐廳的演奏。

  「羅勃特先生,您是行家,目前的小提琴演奏者,您認為水準如何?」

  「汪小姐也對古典樂有研究?」

  「不,我是門外漢,要我評論只覺得聽了順耳,還想向您請教請教。」

  在專業領域得到相當的尊重,羅勃特滿意地認真聆聽起來。

  「他的音樂有靈魂,初步來說已經有職業水準,但我覺得,他的天分不只如此,你知道的,真正的藝術表演,不只是職業,而是發揮極限潛能後的登峰造極。」

  「您也覺得他是可造之材?」

  「是的。」

  「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獲得如此正面的肯定,我鬆了口氣,一方面也覺得與有榮焉。

  羅勃特自然不是傻瓜,也聽出我話裡的弦外之音。「是汪小姐認識的人嗎?」

  「是啊。」我大方承認,抽出花瓶內擺飾的紅色玫瑰,招來侍者,請他送給目前的小提琴演奏者,感謝他送給我如此美好的音樂。

  一曲奏畢,台上的男人聽完侍者的轉達,目光朝我們這裡望了過來,表情微微錯愕,我適時回了他一記淺笑。

  他收下玫瑰,低頭不曉得跟侍者說了什麼,再回來時,侍者手中多了杯調酒。

  「美麗的小姐,這是本餐廳演奏者的回禮,感謝您的玫瑰。」

  我微微紅了頰,收下他的「粉紅佳人」,也收下他的雙關語。

  結束餐敘,公關經理送羅勃特先生回下榻的飯店,我則是婉拒搭順風車的美意,留下來等齊雋。

  不必說,他知道我會等他,我們有這樣的默契。

  這家餐廳的演奏工作,是三個月前開始的,每週五、六、日三天,晚間約一至兩個小時,因為是高級餐廳,不至於發生太沒品的事,他考慮了一下,就接下來了。

  不到半個小時,他走出餐廳,看見前方等待的我,快步走來。

  「天氣那麼冷,怎麼不進車內等?」

  「我搭同事便車來的。」也就是說,今晚沒車可以開。

  他一副現實嘴臉,沒好氣地回我。「沒車還留下來幹麼?」

  我討好地挨靠過去,手伸到他大衣口袋裡掏啊討的,再遞到他面前,攤開掌心裡的幾枚銅板。「有公車啊。」

  他哼了哼。「原來是想搭我的霸王車。」

  「不行嗎?」

  「有人都動手搶劫了,有我說不的餘地嗎?」

  我不以為意,笑笑地抱住他手臂,一同步行到公車站牌下。

  距離下一班公車到站還有十分鐘,我動動手腳,再跳一跳,想讓身體暖一點,他看了好笑,攤開大衣說:「過來。」

  我立刻快手快腳鑽了進去,感覺他兜攏大衣,密密將我包履在他的暖逸氣息裡。

  呼,好暖。

  我滿足地籲口氣,圈住他的腰,將凍紅的頰貼在他暖呼呼的胸口。

  「今天剛好領到薪水,想吃什麼快說,連霸王餐都讓你吃。」

  「別吧?你忘了我才剛從餐廳走出來?都滿到喉嚨了。」

  「你少來。」這種高級餐廳的鳥食,中看不中用而已,他也知道。

  「那不然——」我偏頭,礁見一旁的攤販。「大腸包小腸好了。」

  他表情複雜地瞥了我一眼。「你不必替我省這個錢。」

  「哪是?就真的很久沒吃了啊。」

  他拗不過我,還是買來兩份大腸包小腸,還附加一杯熱奶茶,那是讓我暖手用的。

  公車來了,我們挑了最後一排的位子,趁他去投零錢時,我心機很重地把夾在裡頭的蒜片挑到另一份。身為一名優雅的淑女,這個步驟絕對是必要的。

  他回來以後,看都沒看就知道我搞了什麼小動作,涼涼說了句:「你以為最終受害者是誰?」

  對厚!百密一硫!依這傢夥的惡劣本質推測,一定會滿口蒜味故意湊過來,然後搞舌吻那一類的……

  「你不用把期待擺得那麼明顯。」

  「……」誰期待了!這個痞子!

  沒讓我抗辯,他冷不防逼近,喻住我的唇。

  「唔……」有乘客、還有司機會看到啦,我不想以妨害風化的罪名被抓進警局……

  「我擋著了。」這傢夥絕對有預謀,不然還知道我想說什麼,事先勘察好角度……可惡,真的都是蒜味!

  「汪詠靚,你真是個奇怪的千金小姐。」

  抵著我的唇,模糊音律送進我口中。

  幹麼?有人規定千金小姐一定要是怎樣嗎?我哪裡奇怪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閒聊,他順口問了餐廳裡的事。

  「應酬?」

  「算是吧。」

  「什麼叫算是?」

  就是說檯面上是,檯面下絕大部分是我個人的私心。

  「等確定再跟你說。」

  他瞇起眼,不滿我模稜兩可的回答,大概是又想起上回的「應酬事件」。

  「沒有任何曖昧喔。」我趕緊聲明,實在是怕了他了。

  他哼了哼。「我又沒說什麼。」

  他現在就算跟我嘔氣,也不會下那麼重的手——我的腸胃炎同樣也嚇到他了——不過會小小「失常」一下,把酸的煮成鹹的,鹹的煮成辣的,還不至於難以入口,就是味道怪了些,點到為止,我大概就曉得意思了。

  隔兩天後,羅勃特先生主動跟我聯絡,說是想和那位小提琴演奏者談談,我居中牽線,沒想到兩人相談甚歡,談到某一段曲目,那是齊雋偶爾接觸、極力喜愛的作品,沒想到是出自羅勃特的得意創作,即興演奏了一段,還讓羅勃特先生大讚他是少數能表現出這首曲子創作之魂的人,當下開口邀請他擔任這節曲目的小提琴演奏。

  這結果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羅勃特先生是個惜才的人,看見了一顆明珠,就不會捨得任它一直蒙塵。因此,當舞團結束台灣區展演,離台前要我代為問候齊雋,並關切他有無繼續深造的打算時,我便順勢提出了原先計劃的事。

  對方很乾脆地應允,並說:「希望有一天,我們在舞台上再度相遇時,他已經發光發熱。」

  「會的。」我相信會。「我會轉達您的問候,並代齊雋感謝您的愛才之心。」

  對方笑了笑,似有深意地瞧了我一眼。「他很幸運,有你這樣的……嗯,你們中國人是怎麼說的?紅顏知音?」

  「是的,很接近。」我淺笑,收下他的讚美。

  那天我特地提早下班,去書店搬了幾本書回來研究。

  齊雋一直到入睡前進房來,看見攤在矮幾上的書本,順手拿起一捆滾落地面的毛線球。「你躲在房裡一整晚,就是在搞這些?」

  「是啊,我想學打毛線。」

  「行不行啊?」他面露質疑,看毛線在我手中糾結。

  「幹麼瞧不起我?雖然以前沒有接觸過,不過我學東西很快的。」

  研究了一晚,有稍微摸出點脈絡了。

  太繁複的織法目前還挑戰不來,不過簡單織一條圍巾應該還不成問題。

  「我以為你躲進房裡,是在用無言的抗議向我表達不爽。」

  「我幹麼不爽?」

  「你說過,我要是再害你錯過一次晨間會報,我就死定了。」

  「嗯……」對厚,我好像說過這種話。

  經由他的暗示,聯想到今晨那場火辣辣的糾纏,臉頰紅了紅。

  「還敢說!你會害我變成大胖子。」老是把自己說過的話吞回去。

  他跟著擠進沙發來,看了一下,也手癢一起研究。

  「你不要鬧啦!毛線快打結了。」他根本就是來鬧場的。

  玩了一陣子,他覺得無趣了,倒頭往我腿上一躺,無聊地玩起毛線球。

  「你不是想睡?先去睡啊,我還要再研究一下。」都十一點半了,這人的生理時鐘比灰姑娘還準。

  「我等你。」

  這只無尾熊,八成是沒有尤加利樹可抱,睡不著。

  我放下鉤針,低頭瞧他倦懶的神情,頰容無意識蹭著我大腿的舉動,勾起我幾近愛憐的情感,想笑、又有點心酸酸。

  人都還在身邊呢,我就已經開始思念,真捨得放手讓他走嗎?

  「平常工作已經很忙了,幹麼突然想學打毛線?」

  「奧地利應該很冷吧?」我凝思了下。

  他一臉困惑,不太理解前後兩句話要怎麼兜起來。

  我伸長手,抽出壓在毛線教學書籍下的物品,遞給他。

  「這是羅勃特先生替你寫的推薦函,你再找個時間回學校申請歷年成績就可以了。有了業界知名人士的推薦函、再加上你在校的優異成績,要申請到維也納音樂學院的入學資格,我相信不難。」

  「等等、等等!我什麼時候說要去讀了?」

  「你不想嗎?」

  「想,可是不是現在。」

  「眼前就有那麼好的機會,現在不去,你想拖到什麼時候?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那些我會打點好,你不用擔心。」

  「我為什麼要?」他繃著臉,不甚愉悅。

  「別彆扭了,齊雋。」我指尖輕輕撫過他眼眉,化開他深亮的眉心。「你知道該怎麼做才是正確的,不要讓無謂的驕傲自尊綁死自己,那很不智。你只需要問問自己的心,你想要什麼?怎麼做才能讓自己得到真正的快樂,這樣就可以了。」

  我是這麼想的,也希望他這麼想。

  這些日子以來,他真的快樂了很多,我的寵、我的縱容,不是沒有代價的,瞧,我換來了他真心的笑容。

  原本深逆的眉心,一天一點地化開,他現在,眼底已經沒有初識時的沈鬱氣息了,偶爾還會好心情地鬧鬧我,誰說不值得?就算,要我放手讓他走……

  他抿緊唇,不吭聲。

  「別以為我是無條件幫你,親兄弟都還要明算帳呢!記不記得我說過,每一筆我都會好好記著,等你將來雙倍還我,我這個債主都這麼相信你了,你難道對自己的還款能辦沒信心嗎?」

  他盯著手中的推薦函,久久不語。

  「如果我真的去了,那、那你、我們……」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柔聲安撫他。「你不用急著釐清什麼,安心完成你想做的事,在我們之間沒有明確做個結束以前,我都會在這裡等你回來。這幾年,也讓我們好好想想看,該怎麼定義我們的關係,如果到時候,你還是想跟我在一起,我們再來談,這樣可以嗎?」

  「你……」他聲音哽了哽,低啞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我在說,我等他,即使沒有承諾,也願意等,等他為我們之間下個定論。

  有承諾又如何呢?海誓山盟的愛侶,就一定能保證拴牢對方的心,感情絕不變質嗎?要了,我不見得就能比較安心。

  真正的安穩是取決於自己的心態,不是等著別人來給。

  我甘心等,也願意等,就算等到了最後,結果不如預期。

第5章(2)

  寄出入學申請後,我們也收到學校寄來的面試通知,我挪出時間陪他去了一趟。

  一切都很順利,齊雋取得入學資格,只等明年春天,他就可以飛往遙遠的國度,實現他的夢想。

  我為他感到開心,心卻莫名地酸楚。

  我替他織了一條圍巾,打點所需,將那本為他開立的存摺放進行李箱的最底層,最後看著屋內幾處空下來的角落發呆。

  齊雋洗完澡出來,由身後輕輕抱住我。「捨不得我了?」

  「嗯。」  酸酸地應聲。我是捨不得,這沒什麼好不承認的。

  他扳過我的身子,低頭吻吻我紅紅的眼眶。

  「我答應過,不會背著你亂來,你也不可以。」

  我被他計較的口吻惹笑。「好。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多笑一點,你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憂鬱,可以的話就多接觸人群,怕孤單的人就不要一直孤立自己,有什麼事情記得打電話回來——」

  他沒等我說完,低頭堵住我的唇。

  他離開後的第一天,我下班回來,看著沒有飯菜香的屋子,未開燈的房間,悄悄寂寂,一切都恢復到他未出現前的樣子。

  一整晚,過分的安靜,讓我極不適應。

  入睡前,身畔缺了偎靠的對象,幾度驚醒。

  淩晨三點,再也睡不著。

  我爬下床,打開清空大半的衣櫥,拿取一件他穿過的衣物,抱在懷裡。

  自從確定成行後,一直蓄在眼底的淚,終於滾落頰腮。

  我再也、再也無法漠視那強烈的感覺。

  我愛他。

  與他在一起這一年的點點滴滴浮現腦海,我一直都知道,這個男人對我而言有多特別,卻沒有一刻這麼清晰、這麼篤定地確定這件事。

  我真的,很愛很愛這個男人。

  所以,我願意以他的快樂為快樂,用分離換取他實現夢想的機會……那是我愛他的方式。

  齊雋……

  我無聲喃喚,讓繾綣的情意繞在舌尖,細細品嚐。


  開始了等待,才知道那有多難熬。

  以往,安於一個人的日子,是因為無所堊礙,而現在,心上有了重量,一個人的日子裡還會有思念、酸楚隨之而來。

  有了期盼,會開始一天天數著他的歸期,那樣的酸疼滋味,沒有經歷過等待的人不會知曉。

  他離開的第一年冬天,清晨準備出門上班前,我接到他的電話。

  約略估算了一下時差,這時候維也納應該是淩晨一點左宕。

  「那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他喃喃抱怨。「這裡好冷。」

  「幫你打的圍巾呢?」

  「圍著了。還是好冷。」

  光是聽著他的聲音,我胸口便沖激著軟軟的浪潮激盪。「等忙過這陣子公司的年底結算,我再幫你織一件毛衣。」

  「……」

  「齊雋?」

  「……想抱你。」

  我沈默了。

  他也不急著搭腔,兩相靜默,只要知道彼此就在另一端就夠了。

  他利用課餘的時間打工,每次回台灣都是來匆匆去匆匆,彼此真正能在一起的時間其實不多,我又何嘗不想他?

  於是,就在工作大致忙到一個段落後,我請了一星期的長假,遠渡重洋。

  我知道這太瘋狂,但我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行為,就因為耳邊輕回的一句話,鼓動耳膜,震動心房。

  他上完課回來,在住處門口看見我時,顯得極錯愕。

  「你……怎麼……」

  「你不是說,想抱抱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冷靜下來想想,好像真的太衝動了,也不曉得會不會造成他的困擾……

  他很快地反應過來,幾個大步上前,用力抱住我。

  那一晚,他很失控,纏了我整夜。

  「你收斂一點……」我快窘死了,完全無法阻止他脫韁野馬的狂恣索求,同一個屋簷下,還有與他合租的兩名室友呢!也不曉得這裡隔音如何……

  「管他!他們有時也會帶女伴回來。」

  言下之意不就是——隔音真的不怎麼樣?!

  完蛋了,我明天哪來的臉走出這個房間……

  他一直鬧到天色朦朧亮起,才放我去睡。

  被他弄得渾身疲軟,再加上時差問題,我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來,枕邊已經不見他的人影。

  應該去上課了吧。

  我赤足下床,才打開房門,就聽見客廳傳來對話聲。

  「玩到天亮,你也太猛了吧?」是齊雋的英國籍室友,我超想找個地洞鑽,真希望自己聽不懂英文。

  「你們三天兩頭地玩,我可是一句話都沒講,才一晚你有什麼好抱怨的?」

  原來他真的有信守承諾,很乖很安分,沒有亂來。

  「哪裡釣到的?看起來很良家婦女,肯跟你玩?」

  「我們是固定的伴侶,不是那種路上隨便找的一夜情,你不要亂說話。」

  「嘖,原來是真的。」

  「我早就說過了,是你們不信的。」

  他轉身準備回房,也不曉得為什麼,我下意識趕緊溜回被窩裡裝睡。

  他開門,放輕步伐走近床邊,低頭親親我,我假裝被驚醒地張開眼。

  「醒了?起來刷牙洗臉,帶你出去走走。」

  「你剛下課,不睡一下?」他昨晚像嗑了藥一樣,興奮地鬧我一整晚,不補個眠怎麼行。

  「不要。睡覺什麼時候都能睡。」

  但我不是什麼時候都在,我聽懂了。

  他很珍惜和我相處的時光呢。直到這一刻,我才肯定自己來對了,此舉讓他開心了,雖然臉上沒有太多情緒表露。

  他帶我去看他打工的餐廳,走訪幾處名勝,牽著手逛街,看見街頭藝人幫遊客即興繪畫,我看了有趣,也拉了他各畫一張。

  Q版人物畫像,頭大大、身體小小,神韻逗趣,掌握了五官特色,乍看之下還真有個七分像。

  離開前的那一晚,我在整理行李,看見那張人物畫,悄悄留下屬於我的那一張,帶走了他的。

  隔年、再隔年,已經是齊雋離開後的第三年,我三十一歲了。

  那一天回家吃飯,被父親叫進書房私下聊聊。

  言談問,父親的歎息多了,拐著彎繞半天,才發現他要問的是這一句——

  「你要跟他耗到什麼時候?」

  他很擔心我,女人的青春有限,經不得蹉跎。

  如果是有目標地等,那還有話說,問題是那個男人什麼承諾都沒有給我,萬一到時候一無所有,我怎麼辦?

  看著蒼老的父親,我怎麼也沒有辦法,違逆一個父親的關懷。

  為了不讓他更操心,我允下那場相親飯局。

  有一就有二,開了先例之後,三十一歲生日的前一個月,我幾乎都在相親宴中度過。

  回到家,看著冷清的房子,突然好想哭。

  日子好漫長,等待像是無止無盡,睡不暖的枕被、深寂的夜像是沒有盡頭的黑,永遠只能自己與自己對話……

  我不是不想有人陪,我也想要穩定下來啊!我也、我也有脆弱想依靠人的時候,不是無時無刻都像表現出來的那麼獨立堅強……

  蹲下身,抱著早已嗅不到他氣息的衣物,無聲痛哭。

  鈴——

  不知哭了多久,電話鈴聲穿越渾沌的意識,進入腦海。

  我胡亂一抹淚,慢吞吞地移過去,接起電話。

  「怎麼這麼晚才接?你睡了嗎?」

  是他!這時聽到他的聲音,情緒整個大崩盤,我不敢貿然出聲,咬著唇,淚水無聲狂洩。

  我真的、真的好想他……

  「不對,現在台灣時間算算也才晚上十點……」他喃喃道:「詠靚?」

  「齊……」一發聲,便哽咽得無法接續。

  「你在哭?發生什麼事了?」

  我搖搖頭,想起另一頭的他看不見,又補一句:「沒有……」

  然後抱著電話繼續無聲狂哭。

  「靚,上網開視訊,我要看看你。」

  「不要……」我才不要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

  「那就說話,告訴我怎麼了?!」

  我想,我一定是昏頭了,居然一個衝動,哭著問:「我們結婚好不好……」

  我想結婚……真的,好想。

  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有了歸屬,只有我,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結了婚,擁有某個人,也被擁有,是不是心就不會那麼無助、那麼彷徨、那麼……寂寞……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5 17:14:34

第6章(1)

  那通電話是怎麼結束的,我已經沒有印象了。

  他後來是怎麼回應的、又或者什麼都沒有回應,我也記不得了,哭得累了,電話斷了訊,昏沈沈睡到天亮。

  醒來時,頭痛,喉嚨痛,眼睛腫。

  摸了摸額頭,熱度有點不太尋常。

  原來是生病了,難怪昨天情緒亂糟糕一把,像個瘋婆子一樣脫序。

  我打起精神,簡單打理得比較能見人一點,拎著皮包自己去看醫生。

  因為重度流感,反覆發著高燒,在醫院待了三天,才被醫生恩準放行回家。

  踩著虛浮的步調回房,將身體往床上拋,就不想再動。

  好累,好想喝一碗齊雋煮的熱粥,就算是甜得膩死人的芋頭粥都好想念……

  空腹吞了藥,昏昏沈沈即將入睡前,依稀聽到電話鈴聲,我懶得爬起來,也就任由它去響。

  不知睡了多久,鈴聲又響起,為了安心睡覺,這回忍耐著爬下床,接起電話餵了兩聲,才憂惚發現響的是門鈴,又拖著腳步去開門。

  「天!小靚,你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樣?」

  「這樣」是怎樣?我知道看起來應該不太美妙順眼,住了三天醫院,幾乎是靠營養針度過,氣色本來就會差了點。

  在我恍神得差點撞到玄關櫃時,楊季楚及時伸手扶住我。

  「打你手機沒接,簡訊也沒回,就知道會這樣。」

  平時我的手機是二十四小時開機,隨時都找得到人,這三天我除了撥電話到會司請病假以外,其他都沒精神理會。

  他替我煮了稀飯,吃完以後又倒頭回去睡。

  對於時間的流逝,我不太有概念,反正他叫醒我,塞食物、塞藥包,我只負責吞下肚就可以。睡睡醒醒了幾回,再一次醒來,沒看見楊季楚,倒是客廳傳來刻意壓低的音量。

  「剛吃完藥,睡了……有點糟,我剛來的時候,她抱著你的衣服一個人躲在床上哭。」

  我一呆,瞬問領悟他是在跟誰講電話。

  頓時間,我拿不定主意該假裝沒聽到以免尷尬?還是適時出現別讓他洩我更多底?

  關於我和齊雋的事,他是知道的,之前來找我,遇到了也能和齊雋聊上幾句,我已經很習慣對他說心事,他開口問了,我就絕不會隱瞞。

  倒是不曉得這兩個男人太有默契還是怎樣,在我面前從來不曾提過對對方的觀感與看法。

  「別誤會,我沒責怪的意思,你有你的難處,本來就沒有辦法馬上飛奔回來,我會就近照顧,你不必太掛心,只是——」他頓了頓,像是在擾豫該不該說。「齊雋,對她好一點,她沒有你想的那麼堅強。」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讓我鼻頭酸酸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她這個人心太軟,總是為別人著想,受了委屈卻第一時間先檢討自己。明明外表看起來聰明、能辦強,可是面對感情,她很單純,只知道一味傻勁地付出,連要點小心機、在愛情裡為自己謀點小福利都不會,你只要對她好一點點,她就可以挖心掏肺為你付出,傻得可以。」

  「她從來不對你要求什麼,不是她真的無慾無求,而是怕多要一點點,會造成你的困擾,如果你願意給,就會給。原本我是不該多嘴的,只是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好好珍惜她,這樣全心全意對待你的傻女人,你一輩子很難再遇到第二個,錯過了我保證你會後悔到死。」

  他們後來又說了什麼,我沒細聽,安安靜靜躺回床上。

  過兩天,我狀況好多了,再度接到齊雋的電話,問我身體有沒有好一點?

  「好多了,明天就銷假上班。」

  「要不要我回去看你?」

  「不用了啦,小感冒而已,來回一趨很麻煩耶。」學業、工作都要放下,還長途跋涉的,何必讓他這麼累?

  「對不起,沒能陪在你身邊。」

  「沒關係。」這不是他的錯,是我自己選擇要走的路。

  接著,兩方靜默。

  過了好一會兒,他猶豫地開口。「關於那天,你說的事,如果你——」

  「齊雋。」我輕輕打斷他。「我胡說八道的,那天發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全忘了吧。」

  「是嗎……」他喃喃說:「只是……一時衝動?」

  「嗯。」無論他要說的是什麼,在第一時間,他遲疑了,事後再說什麼都是多餘的。結婚這種事,只要有一丁點的不確定,都是勉強。

  其實也沒什麼好失望的,我答應過會等他完成學業,現在這樣反倒是我違背約定,為難了他。

  「真的,齊雋,你不要想太多,我還沒有那個打算,你要我也不會答應的。」

  我必須這麼說,也……只能這麼說。

  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一切都沒有變,他還是繼續為他的夢想努力,而我,依然持續為我的愛情等待,依然,單身。

  年復一年——


  直到越過第四年,邁入第五年開端,過完三十二歲生日後的那年冬天,終於盼回了他。

  他沒有通知我去接機,傍晚悄悄抵達家門時,把我嚇了一大跳。

  「齊雋?」

  「嗯,我回來了。」

  「不是說明天下午……」不可能記錯啊,他的事情我怎麼可能記錯,下午還請了假準備去接機。

  「有候補機位,就先登機了。」他張開手。「你是要繼續問那些不重要的事,還是要過來讓我抱抱?」

  我反應過來,用最快的速度撲進他等候的臂彎。

  對,那些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來了,回到我身邊。

  我緊緊抱著不願絲毫鬆了力道,他低下頭吻我,久違的身體敏感得禁不起一絲撩撥,他來來回回撫觸,抵著我的唇懊惱低喃。「我應該先洗個澡,可是我不想放開你……」

  長久的思念哪能在這一吻當中獲得滿足,我顧不得矜持,回應他。「我陪你。」

  許久未曾擁抱,他動作有些激切野蠻,在浴室裡先解放過一回,回到床上的第二回,他放慢步調,延長了歡愉,加深溫存。

  結束之後,他抱著我一起窩在被子裡,緩下呼吸頻率,才開始有閒話家常的興致。

  「你現在學業完成了,未來有什麼打算?」

  「我的指導教授舉薦我去一所大學任教,也有幾個知名樂團跟我接洽過,我可能先談談看,再作決定。」

  「喔。」這是前途上的生涯規劃,那……感情上的呢?

  當初我們約好,等他完成學業,他會清楚地為我們之間下一個定論,答應他的,我做到了,那……他思考過後的答案,又是什麼?

  他似乎也知道我難以啟齒的部分是什麼,被子底下的手悄悄握住我的。「這些日子,委屈你了。我向你保證,除非你不要我,否則從今天起我都會在你身邊,一步也不會走開。」

  這是——承諾一生一世,牽手到老的意思嗎?

  我眨眨眼,逼回眸眶的熱浪,故作鎮定地開口。「那找個時間,一走回家見我爸?」

  他老人家很不放心我,至少我要讓他知道,我的賭注沒有下錯,這男人回報了我的真心,讓他可以不必再掛念。

  他靜默了下。「再緩緩好不好?」

  「為什麼?」

  他苦笑。「詠靚,我也有男人的尊嚴,至少讓我站在與你對等的位置,我不想讓你父親看輕、讓所有人質疑你的選擇。」

  我懂了。這男人那麼驕傲,怎麼會容許自己被人指指點點,批評高攀了我。

  「好。」雖然我不覺得自己所在的位置有多高,但他介意,我就等。

  這些年相隔兩地我都等了,如今人已經在我身邊,我難道還等不了嗎?

  我汪詠靚別的本事沒有,最擅長的就是等待,尤其是等一個自己深愛的男人,再久也心甘情願。

  這段時間,不少人與齊雋接洽過,他後來慎重思考後,接受了一家公司的經紀約,交由他們全權打造他的展演規劃。

  在那之前,他與我商議過,我看得出來,他很想接受。

  這家公司很有心,還事先規劃進程表讓他參考,這當中還有為期半年的世界巡演。

  我沈默了片刻,還是點頭支持他,放手讓他去闖。

  數年前能夠放手讓他去追築夢,沒有理由現在辦不到。

  他開始變得很忙碌,經紀人有計劃地讓他慢慢在觀眾面前曝光,最初,是他的音樂,錄製單曲,製造些許神秘與期待感。

  但出色的小提琴家不是只有他一個,待觀眾聽覺上接受了他的音樂,再驚艷於他的年輕俊難,成就獨一無二的齊雋。外貌絕對有大大的加分作用,畢竟,人是視覺性的動物,帥哥美女誰不愛?

  他打響知名度以及走紅的速度,有些許出乎我的意料,隨著財富累積而來的還有忙碌,現在他的行程,經紀人比他自己還清楚。

  慢慢地,我跟他經紀人通電話的次數,比他還多。

  他的經紀人知道我們住在一起,私下曾婉轉地暗示我,我們的關係可否暫時低調?

  我懂經紀人的顧慮,畢竟他現在才正要走步,一切都還不穩,不可否認,才華之外,他的外形也具有十足的話題性,一旦私生活曝光,沒有人能預料結果。

  接著,他開始了為期半年的世界巡演,我又回到一個人,夜晚與寂寞對話的日子。

  父親問過幾次。「這小子到底要不要娶你?」

  我一律給予同樣的回答。「他還年輕,想全心拚事業,不急。」

  「他年輕,你年輕嗎?一下等他這個,一下等他那個,女人最寶貴的精華歲月全都耗在他身上了,到現在連一紙婚書都換不到,你值得嗎?」

  父親看起來真動怒了,每一句話都說得好重。

  但是到最後,還是無力地歎氣妥協。「要是真的放不開他,至少生個孩子,讓自己有個依靠,再晚,真要生不出來了。」

  從父親住處回來以後,這陣子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父親的觀念不是那麼守舊的人,自己都有兩個非婚生子女了,也不會死板地認為未婚生子是多敗壞門風、讓他顏面盡掃的事。

  他是真的在為我著想,看穿我在等待過程中的寂寥與心酸,只想讓我快樂一點,不在乎被議論。

  現階段來講,要結婚是不可能的了,我也不想為難他,但是如果能有一個孩子,我會很開心地歡迎「他」的到來。

  過了今年的生日,就要三十三歲了,爸爸說的,何嘗不是我內心的恐懼?我也怕,我也急啊!可是……能跟誰說?

第6章(2)

  那天,他打電話回來,跟我說生日快樂。

  我不曉得他人在哪裡,台灣時間已經是隔日了,但我沒有說破。

  「想要什麼禮物?我快遞寄回去給你。」

  如果我說,我希望他把自己快遞回來我身邊,他做得到嗎?

  算了,一向就不是那塊耍任性的料,這種強人所難的話我說不出來。

  「我想要一個孩子,可以嗎?」

  另一頭頓了一下。「是你說錯還是我聽錯?」

  「都沒有。齊雋,我是真的想生一個孩子。」

  「我以為……關於結婚的事,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

  「不是結婚,我只是要生孩子,其餘一切不變,你還是可以忙你的,我有能力自己照顧孩子。」

  「不可能!」他斷然回絕,答得那麼果斷,毫不擾豫,刺傷了我的心。

  我已經什麼都不要求了,只是一個孩子,也讓他這麼為難嗎?

  「齊雋,你到底有沒有替我想過?我不年輕了,你要我等到什麼時候?」這些年來,我從不曾對他埋怨一句,但是這一刻,我真的忍不住怨他了……

  「電話中說不清楚,這件事情等我回去再談。」

  又是等。我汪詠靚的人生中,除了等他,還剩下些什麼?

  「齊雋,我——」

  「拜託你,不要在這個時候跟我爭論,我忙了一天,很累,現在是淩晨兩點,我淋雨回飯店,連衣服都還沒換下來,只是想撥電話跟你說聲生日快樂而已,不要把氣氛弄得這麼僵,可以嗎?」

  他口氣有著壓抑的忍耐,我聽得出來,他很不開心。

  真的是我太任性了,不懂得體貼他嗎?

  我已經沒有辦法分辨了。

  「那,你去休息吧,泡個熱水澡,不要感冒了。」我歎了口氣,終究還是軟下心來。

  「靚……」

  「嗯?」

  「不要胡思亂想,乖乖的,等我回去好嗎?」

  「好……」我只能一如往常地應允,除此之外,對他,我似乎已經沒有別的選項。

  等到他再度踏上台灣這片土地,已經是又過了半年以後的事。

  這段時間,我們為了小孩的事又爭論了幾回,回回都沒有結果,到最後,他煩了,索性轉頭離開,整晚睡客房,讓彼此激昂的情緒平緩下來。

  我不懂,他到底在堅持什麼?只是生個孩子,有這麼為難嗎?

  他卻認為,我完全不懂得看時機說話,他現在全心在工作上衝刺,根本顧全不了。

  我說,我可以應付得來,他不必改變任何事情。

  「所以你當我是混帳還是種馬,只負責射精就夠,其他都不用管了嗎?」

  他聽了更不爽。

  我們之間產生極大的認知落差,無法溝通,總是鬧得不歡而散。

  我不曉得,是我變了,還是他變了?

  我不止一次檢討,是我包容度變低?是我無理取鬧?是我沒站在他的立場體會他的難處?

  那……誰又來站在我的立場,感受我的無助?

  最嚴重的那一回,我甚至氣到口不擇言。「你就不怕我找別人生?」

  他轉頭瞪我。「你威脅我?」

  「如果是呢?」他會受我威脅嗎?

  「那我也認了!」他冷冷吐出話,甩門走人,這一回,整晚都沒有回來。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呆,等他到天亮。

  原本,只是一時氣話,誰知換來的結果更傷人。

  他就這麼吃定我嗎?吃定我走不開,吃定我非他不可,才能那麼有恃無恐,一丁點讓步也不肯。

  直到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長久以來堅守的這段關係有多悲哀。

  原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執著,放縱他在我生命中來來去去,予取予求,卻忘了問,對他而言,我算什麼?

  或許,從頭到尾都只是習慣性依賴,一個汲取溫暖的所在而已。

  人真的很奇怪,一旦開放了某個點,想通之後,很多事情在眼前就會逐一明朗起來。

  我看見,他眼底缺乏激情,看著我時總是太冷靜,沒有情人該有的纏綿。

  我看穿,他心底的茫然困惑,無法定義對我究竟是愛情還是恩情居多。

  我可以義無反顧地說,我愛他,他卻不行。

  甚至,承諾我未來時,他也不曾說過一個愛字,只是保證不離不棄。

  他從來、從來就不曾說過,他愛我。

  我不想讓自己鑽牛角尖、胡亂猜疑,這樣的自己太不可取,也只會徒惹齊雋厭煩。我撥電話約了楊季楚出來聊,他總是能一眼看穿我看不見的盲點,我是真的需要有個懂我的人,告訴我該怎麼做,我已經茫然得沒有方向了。

  「我沒有辦法告訴你該怎麼做。」總是能一針見血道破問題癥結的楊季楚,這一回反常地拒絕了我,什麼答案也沒給。

  我不禁感到失望。

  「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嗎?」

  我搖搖頭。若是知道就好了。

  「你總是看著別人。」言簡意賅。

  這是什麼意思?

  這回的註解長了一點。「你總是在別人的立場想事情、總是想著別人需要什麼,而忽略了自己。體貼不是壞事,但是過於體貼別人,而忘了問自己需要什麼,就不太好了。對你繼母、兄妹是這樣,對齊雋也是這樣,所以當初我會跟你說,是你的就不要退,大方爭取,現在對齊雋,我還是一樣的話,誰都沒有辦法告訴你該怎麼做,你自己想要什麼,只有你最清楚,如果連你都不曉得該怎麼愛自己,你要齊雋怎麼愛你?」

  是嗎?長久以來,隱藏寂寞、等待過程的煎熬、還有諸多的壓力,不讓他知道,其實是錯的嗎?

  那麼,我究竟想要什麼?

  孩子,只是一部分,我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家,一份屬於我的踏實。

  然而,齊雋給得起嗎?

  若是給不起,我是不是就該從這段關係中走開,多愛惜自己一些,而不是永無底限地包容、遷就,藏起自己的情緒。

  由沈思中回神,發現楊季楚的視線落點,以及神情都不太自然,我順著他的方向往窗外看去—很尋常的畫面,一男一女從婦產科走出來,男的體貼萬般,扶著女人過馬路,真要說有什麼不對勁,只不過差在那個男人是齊雋而已。

  「你認識?」

  「嗯。齊雋的前女友,見過一次。」會記得那麼牢,牢到一眼就認出,是因為齊雋皮夾還放著他們過去的合照,我一直沒有問,這是一種對過去的憑弔、紀念、還是舊情……

  「要去打個招呼嗎?」

  「不要。」我才沒那麼白目。

  「你不在乎?」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相信齊雋。」他承諾過我,不會背著我亂來。

  這也沒什麼,誰沒有幾段過去?又不是說分了手就一定要撕破臉,老死不相往來。

  「嗯,有自信是好事。」

  他扶著女人進車內,仰頭時不經意望過來,視線與我對上,明顯愣了一下,旋即心虛地移開。

  為什麼不能坦然一點呢?我都不懷疑你了,你在氣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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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2-15 17:15:34

第7章(1)

  他其實是告訴我,今天要進錄音室,說的時候,神態那麼自然,任誰也不會懷疑他說謊。

  可是,我在婦產科門外看見他和另一個女人。

  他不惜與我鬧僵,怎麼也不同意我生孩子,理由是時機不對,但是另一個女人,他卻抽得出時間,願意花心思陪她產檢……

  我好像有些懂了,只要有心,沒有什麼時機是不對的。說穿了,男人所謂的時機,也只是借口罷了,用來掩飾內心的不確定感。

  他不確定是我,曾牢牢佔據他心靈的那個女人一出現,他就不確定了。

  齊雋回來時,我躺在床上,已經快要睡著。

  他早出晚歸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一直以為他是在忙工作,現在想來,有多少時間是工作,多少時見是另一個女人所佔據,又有多少時問是留下來給我的?

  我從來不問,信任他,給他絕對的自由,因為無論多晚,他總還記得要回來,睡在我身旁。

  他脫了衣服,輕巧地在身畔那個位置躺下,習慣性要將我抱進懷中,我顫了顫,被他冰冷的手腳凍了一下,他察覺到了。

  「我吵醒你了?」

  「嗯,沒關係。」我模糊地哼了聲,自動挪了下身體,偎進他懷中。

  他很怕冷。冬天總是手腳冰冷,我就成了他的現成抱枕兼活暖爐,熨緩他的體膚。

  他呼了口氣,手腳都纏上來,身體暖了,就開始不安分起來。

  僅有的睡意被他這一鬧也沒了,索性放任他纏個徹底。

  痛快纏綿了一回合後,他抱著我調整呼吸,然後才開口。「你不問嗎?」

  「你會說嗎?我已經厭倦了爭吵的日子,或許我還是不習慣索求吧,他想給自然就會給,不用我開口。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曉莙清清白白的。」

  「我知道。」他若真和前女友有什麼,就不會抱我,他不是那種身體可以同時和兩個女人糾纏不清的人,這點基本認知我還有。

  「我們前一陣子才聯絡上,她和那個男人分了,那個男人是她的上司,她以為跟著他日子會安穩些,但是當一個男人的外遇對象,哪有她想的那麼容易,這些年男人的老婆上門找過麻煩、也帶警察抓奸過,場面鬧得很難看,逼到她幾乎沒辦法擡頭做人,只好離職。」

  「男人後來迫於外界壓力,也倦了,決定跟她分開,當時她已經懷孕了,男人給了錢,怕又惹出旁枝末節的是非,連陪她去醫院都不肯。她也傻,以為孩子可以是籌碼,讓她挽回男人的心,但是肚子一天天大了,男人不曾回頭過,絕了心要跟她斷。」

  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

  「詠靚,我希望你能諒解,我沒有辦法放著她不管,別的不談,單單就我與她一起在育幼院那段相互扶持、同甘共苦的情分,我就沒有辦法。她也是一個很可憐的女孩子,什麼苦都吃過了,唯一要求的也只是一個安穩的生活而已,所以當初她選擇離開,我可以體會她的心情。」

  他們同甘共苦,相互扶持,那我呢?

  我沒有和他共苦過,沒有那種患難中的刻骨銘心,要怪我家世太好、能力太強,什麼事情都能處理妥當,沒讓他傷一丁點腦筋?

  「我只是幫她掇家、打點一些生活上的事情而已,她一個女人大著肚子,我必須照顧她……」

  男人的英雄主義作祟嗎?我心裡明白,他僅僅是告知而已,就算我不同意,他還是會去做,就因為她太柔弱,需要被保護,而我太強,永遠不會受傷。

  「嗯。」我哼應一聲,翻身作勢要睡,反正,他也沒打算要問我意見。

  「靚……」

  他喊了我一聲,我沒搭理,他也就沒再多說。

  我心裡其實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齊雋放不下前女友,如果真如他所言,她要的只是一個安穩,甚至不惜去當第三者,背棄當時的男友,那麼,現在有情有義的前男發就在眼前,她會怎麼做幾乎不難猜側。

  現在的齊雋已是今非昔比,目前或許還有努辦空間,但未來成就絕對難以枯量,以他現在的條件,多的是女人前仆後繼。劉曉莙不是傻瓜,前男發又念舊情,她會不把握住機會嗎?

  儘管齊雋說得再堂而皇之,這樣不清不楚地糾纏下去,不出問題才是奇跡。

  我開始會不定期接到不知名的簡訊,告知齊雋的行蹤,附帶照片一張。他和誰親密走在一起、他和誰吃飯、他睡著時的樣子……

  意圖太分明,我不想理會這種低級招數,全刪了。

  也許是我的無動於衷逼得對方急了、惱了,開始出狠招,那些齊雋未歸的夜晚,我必會在半夜接到由齊雋手機撥出,卻傳來陌生女音,告訴我。「齊雋今天不回家了,在我這裡過夜。」

  如此挑畔意味分明。

  所以當看到雜誌刊登出來的暗巷激吻照後,我已經一點都不意外了。

  現在的齊雋知名度大開,出門一不小心就會有狗仔跟拍,加上私生活保密到家,別人也就更想挖出來。

  他一直很小心,沒讓我們的事曝光,有時回家發現被跟拍,還要繞上好幾圈甩人,才敢進門。

  現在,卻讓另一個女人先曝了光。

  上個月,他榮獲年度音樂傑出新人獎,登台受獎時說:「我很感謝她,這些年,她一直默默陪伴、支持我每一個想法,她為我做的一切,我全都放在心上,一輩子都不會忘。」

  因為這一段話,開始盛傳他有秘密交往了多年的情人,只是一直逮不到證據,他也從未正面承認口中這個「她」是情侶關係。

  這下,所有天馬行空的想像,全套進這張「會說話的照片」裡。

  我知道我的忍耐已經到達極限。楊季楚說,我不懂得愛自己,所以現在,我想要正視自己的情緒,要我所想要的人,說我想說的話,不再虧待自己。

  那天,我一直等到淩晨三點,他才回來。

  開門時,看見坐在客廳裡的我,他愣了一下。「還沒睡?」

  「有事跟你談。」

  他一眼瞧見攤在桌上的雜誌,大概也曉得我要談什麼,搶先一步說:「那個是意外,我沒——」

  「齊雋,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嗎?」

  「他會跟別的女人亂來,讓你難堪,我不會。」

  阻止我和前男友復合時,他是這樣說的。

  他給過我的承諾不多,但都會遵守。而現在,連少之又少的承諾,都跳票了。

  「你知道我今天接到父親的電話,他有多生氣嗎?  」一再一再地安撫、一再一再地代他向父親背書,如今,難堪是他給我唯一的回報,我連想要再替他多說一句好話,都說不出來了。

  「不必強調,我知道你父親從沒喜歡過我。」他繃著臉。

  「那你要讓他更厭惡下去嗎?」他做過什麼讓我父親放心的事?能怪人家對他有偏見,無法同意讓女兒與他在一起?

  「齊雋,你現在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我們結婚,其他的事情我可以不問不管,讓你全權處理,另一個,和她斷絕一切往來,別再過問她的任何事。」

  「這是兩回事,你不要相提並論。」

  是兩回事嗎?在我看來,是一體兩面。

  「喔,我忘了,還有第三個。」面對他的焦躁,我顯然是相對冷靜。「我們分手,你要做什麼,我也管不著了。」

  他愕然,死瞪著我。「就因為一張照片?汪詠靚,你講講理好不好?我說過我可以解釋!」

  「你是無心吻了她?那是借位的視線錯覺?她撲上來,你來不及推開就被拍到了……還有什麼?齊雋,就算上述都成立,那也不是問題的重心,你知道重點在哪裡嗎?你放不開她,你對她還有昔日眷戀,寧可讓我這麼難過都不願意放開她,是她對你太重要,還是我對你太不重要?」

  他啞了聲,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我可以等他追逐夢想、也可以等他打拚未來,任何事我都能等,唯一不願意等的,是一顆已然遠揚的心。

  一旦心不在我身上了,再去等他回來,也沒有意義了。

  「看來,這個選擇題要由我來選了。齊雋,我們分手吧。」一如季楚所說,我正視了自己心底的聲音,確定要不到,就不必再屈就自己。

  他一副我撞邪的表情。「汪詠靚,你在說什麼鬼話?」

  我笑了笑。「沒有,我腦袋很清楚。」

  「我不想陪你一起瘋,這件事等你冷靜一點我們再來談。」

  又來了。他總是用這種方式逃避,但是人逃開了,問題仍在那裡。

  「齊雋,我是認真的。」

  他停住腳步,看出我態度有多堅決,整個人開始煩躁起來。

  「你到底是怎麼了!以前你不會這樣的,我都說我跟她沒什麼了,你還這樣蠻不講理,如果我真的放手,你要她一個人怎麼辦?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孕婦,你就不能多一點同理心嗎?非要把她逼到絕境你才甘心?」

  所以現在,成了我心胸狹隘,迫害無辜孕婦了嗎?

  「齊雋,你不是笨蛋,她有沒有心機你自己知道,把眼睛蒙起來,責任全推到我身上,這就是你處理事情的態度?」

  夠心寒了,一個男人對你有沒有心,從這裡就看得出來。當整顆心都偏向另一個人時,她做了再多的小動作,都會視而不見。

  「你到底想怎樣?我說過我不會離開你、也知道自己虧欠你很多,無時無刻都不敢忘,你不必這樣疑神疑鬼、咄咄逼人!」

  那麼,他是否問過,我要不要這種感激?

  如果一對男女之問,只剩下恩情、虧欠,還走得下去嗎?

  「她也是這麼說的。」

  「誰?」

  「劉曉莙。」那些夜半擾人的電話,她可是說了很多呢。

  說一個女人靠恩情綁住男人,不感到悲哀嗎?

  說齊雋的心在誰身上,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

  說……

  說太多太多了,但是我要真轉述出來,他就會相信嗎?他眼中那個柔弱又無辜的孕婦只求安穩而已,怎會耍手段?當然是我造謠生事,中傷人家。

  這一刻,我是真的醒了。

  「你不必覺得虧欠。」我起身越過他,走進書房,抽出壓在抽屜最底層的紙張遞去,那是最壞的打算,沒想到還是用上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臉色完全沈了下來。

  「你真要玩這麼大?!」

  一張紙,一行行條列了這些年來,他的學費以及所有生活中的必要開舖,該列的,我沒有少掉一項。

  「既然你堅持走不開的原因是這個,那就把前債清一清,從今以後就兩不相欠了。」

  他瞪著我,久久說不出話來。

  是啊,我從來不曾對他這麼狠,他傻住也難免。

  「不用這樣看我,我說過這是我應得的,包括利息部分我也算得很合理,你可以分期償還。」而且是評佑過他目前的狀況,計算出他能負擔的範圍,夠仁至義盡了。

  手中的紙被他擔得又緊又皺,我知道他有多抓狂,但我已經沒有餘力再去安撫他。

  「齊雋,我真的累了,不想再跟你耗下去,離開你我會更快樂。」

  「原來和我在一起是這麼痛苦糟糕的事。」他一字字從齒縫裡擠出話來。「那真是抱歉,你應該早點說的,何必那麼委屈。」

  「現在說也還不遲,不是嗎?」

  「是啊,是不遲!你都這樣說了,我豈無成人之美?」他甩頭離開,一進到房間,將行李箱扔出來,抓了衣服就塞,再打開置物拒,看也不看地將自己的私人物品掃進去,每一個動作都顯示他極其火大。

  「等一下。」

  他停住動作,冷冷地看著我。

第7章(2)

  我走上前,挑出一隻相框。

  那是去找他那一年,在街頭畫的Q版人物像,我們做了護貝、也買了同款相樞,一直都收藏得很好,他的擺在我書桌上,我的放在他的置物櫃上,如果要出國都會放進行李箱隨身帶著。

  我將屬於他的人物像還給他,換回了我的。

  「這個,沒有必要帶走了。」

  這句話很火上加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了。

  他重重關上行李箱。「你不要後悔!」

  「不會的。」留住一個心不在我身上的男人,那種痛才是無盡期的,現在這種快刀斬亂麻的痛,我還可以忍。

  他哼了一聲,拎起行李走人,關門的力道聲完全展現出他的一腔怒火。

  但是……無所謂了,他的情緒再也不用我來擔待,解脫了。

  走出房門,看著空蕩蕩的衣拒、置物架,還有胸腔裡頭空蕩蕩的心……從今天起,又要回歸一個人的日子了。

  乾澀的眼眸,突然湧起一陣熱浪,淹沒了臉龐。如果當時,讓他看見這一面的我,會不會有所不同?

  我真的有這麼堅強、平靜、無謂嗎?不是的,我只是—必須把情緒抽空,才能勇敢把話說完。

  我只是——不想讓他看見我傷得有多重、多痛、多在乎。

  我只是——列了一長串債務明細,卻列不出最重要的那一項。

  我的青春,我的等待,我的真心……無價。

  齊雋,你還不起。

  隔沒幾天,我發現自己的銀行帳戶多出一筆巨款,查了一下匯款人,是齊雋的名字,而且數宇比我清單上列的還多出太多。

  他怎麼會有這麼多錢?雖然在事業方面穩定爬升,但一時之間要拿出這麼大一筆錢也不太可能,所以我連分期金額都幫他算好了。

  我不放心,撥電話給他的經紀人問明原由。

  對方反問我:「你們怎麼啦?我沒看過齊雋氣成這樣子,還撂話說從今以後他跟你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他的事不必再向你報備……」

  我握著話筒,靜默著,不知該如何回應。

  「對不起,我太多話了。」他很快察覺自己的失言,將話題帶回。

  他說,齊雋被我激得氣昏頭,跟會司簽下三年的「賣身契」,公司當然也大方讓他預支了部分款項,連同這段時問以來的收入,全數都轉到我名下。

  「這樣沒關係嗎?」我蹙了蹙眉,他太意氣用事了,我沒想到自己會把他激得這麼嚴重。

  「是無妨啦,反正會司很看重他,本來就將他列為重點栽培,現在他跑不掉了,站在公司這方面來看還樂得開懷。」

  確認無礙後,我才放心掛電話。

  從那天起,我沒再見過齊雋,應該是國外有一場演出吧,上回講電話時,他的經紀人透露的,我沒問太多,反正他現在的行蹤不歸我管,我最好也別關注太多,純粹當一個普通朋發,日子會比較好過下去。

  冬天即將過了,我把過季的衣物稍作整理,無用的打包封箱,捐給慈濟功德會。

  楊季楚被我一通電話叫來當苦力兼大掃除。那種完全不需要客套的交情,捨他其誰?

  將最後一箱物品送進回收箱,他回頭看我臉色蒼白,站都站不住,趕緊過來扶我。「才多久不見,走起黛玉路線了?」

  嘴上虧完我,還是堅持要陪我去醫院做檢查。

  我掛了婦產科,等待結果出來時,他眼含深思地瞅住我。「你自己根本就知道怎麼回事吧?」

  「八九不離十,今天只是順便做第一次的產檢。」

  「如果我沒猜錯,你八成在跟他提分手時,就知道了?」

  「隱約有一點感覺,還不確定。不過有沒有都沒差。」不影響我後來的決定。

  「……汪詠靚,你真是奇葩。」他大概也陷入畢生少有的無言窘境了。

  「謝謝。你是第一個知道的,不為我恭喜一下?」

  「汪伯伯呢?不讓他知道?」

  「暫時不要,他最近身體不太好,怕他血壓飆高。」

  雖說生個孩子父親也贊成,不過那是在我與齊雋還在一起的前提下,現在這樣,說了怕他不是受不了刺激血壓飆高,就是衝動跑去殺了齊雋。

  「我很好奇,他不是不想生?」

  我回他一記「你幾歲了」的眼神。

  女人想要生孩子,有一百種方法,而且都不必經過男人的同意,除非他忍得住不碰我。

  「真悲哀。」他作下結論。

  是啊,誰要你們男人下半身思考。

  一起用過晚餐,他送我回來,車刻意停遠一點,陪我散步走回來。

  平時坐辦公桌少有運動量,從現在開始要聽醫生的建議,每天多走幾步路,寶寶也會比較健康。

  然後不知怎地,就聊到楊季楚那個分了六年的前女友。

  「我警告你,最近都不要讓我聽到『前女友』三個字!」我跟它有仇!

  「恨這麼大?又不是我這個前女友惹你的。」

  「一樣啦,我跟全世界的前女友都有仇。」

  他涼涼地提醒我。「你也是別人的前女友。」

  「至少我不會回頭去跟前男友糾纏不清。」

  「那齊雋算嗎?」他一臉好奇,頗有求知慾地舉手發問。

  「當然算。我們已經分手了,分手就是過去式,過去式就是沒有關係的兩個人,這個就叫——前、男、友!」

  他「喔」了好長一聲。「希望你言行一致。」

  他神情頗怪異,讓我有一種被陷害的自覺。警戒地往後一瞄,有零點零零零一秒,呼吸停頓了一下。

  齊雋?!他坐在我家大樓前的階梯幹麼?

  「我有東西忘了拿。」他臉色很臭,口氣冷冷的,大概氣還沒消吧。

  我也沒多說什麼,開了門讓他進來,自行去找,我則到廚房沖杯熱飲招待客人。

  「我的圍巾呢?」他兩手空空,站在廚房外質問。

  我想了一下,他指的是我第一次打給他的那條圍巾嗎?「早上清掉了吧。」

  那是初次的成品,只是每一針勻得扎扎實實而已,沒什麼技巧,而且是五年前的舊物了,想想也用不著,就一起封箱了。

  「你憑什麼丟掉我的東西!」他整個人火大起來。

  呃……是我理虧沒錯,但是大爺,這東西好像是我送的,他當時既然沒有帶走,那分手後被我認定是無用的物品扔棄不也合情合理嗎?他那麼大反應做什麼?

  「不要借題發揮好不好?你現在要什麼樣的圍巾沒有?有差這條嗎?」我耐著性子跟他講道理,人都不在乎了,會在乎一條圍巾嗎?要找碴也找好一點的借口。

  「那是我的事,輪不到你替我決定。」

  「……」我歎一口氣。「好吧,丟都丟了,你要我怎麼辦?」

  「誰丟的誰就負責賠。」

  「好,我明天就去買一條還你,可以了嗎?」

  他冷冷瞪我一眼。「算了,不稀罕。」

  他走的時候,看起來更火大了,而且兩手空空。那他到底是來做什麼的?找我吵架?

  全程看完好戲的楊季楚,不丟個兩句安慰過來,還悠悠然歎上一口氣。「我一直覺得,齊雋在面對任何人時都還算應對合宜,只有在你面前,完全像換了個人一樣,任性、耍賴、幼稚……」

  「好,停,夠了。」雖然已是前男友,還是聽不得別人批判他。

  「你真的讓我深深地相信,古人的智慧是對的,並且引為借鏡。」

  「謝謝你喔!」我沒好氣地回他。原來我還讓他體會了這麼深的人生大道理,也算功德無量。

  「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不就慈母多敗兒。」他表情擺得那麼明顯,一副就是我寵壞了這個男人。

  他大笑。「不錯啊!你還有自知之明,有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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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2-15 17:16:52

第8章(1)

  懷孕第八周時,我回醫院做產檢。

  因為是初期,我還是有點擔心,問了很多問題。

  醫生應該也見怪不怪,對我這種新手媽媽的窮緊張都一一答履、安撫。

  「可是我最近早上醒來,偶爾會有輕微的出血現象,不要緊嗎?」

  醫生替我做了檢查,開藥給我,交代我心情放輕鬆,我如果太緊張,寶寶感受到媽媽的情緒,也會感到不安的。

  嗯,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努力想讓自己愉快一點,不沈浸在分手的痛楚裡,盡快將那個人從腦海裡忘掉,這樣就不會太難受。

  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哭,我哭,寶寶也會哭的。

  離開診問,在醫院的掛號大廳,瞥見熟悉的身影。

  男人體貼依舊,扶著女子小心前行。

  明明才說要快樂,不知怎地,鼻頭就是酸酸的,原本,那應該是我的權利……

  現在,沒有我梗在中間拿恩情阻礙,他們應該更可以無負擔地在一起了吧,不必背負道德壓力,愧對了誰。

  「寶寶,我們不要介意,不要計較,好不好?」輕輕撫著肚腹與寶貝溝通完,試圖讓自己無視地走過。

  沒有關係的,我們沒關係……

  走出醫院,外頭正下著雨。明明剛剛來的時候一滴雨都沒有!

  「你怎麼了?」身後響起的聲音,小小地驚嚇到我。

  他對身邊那個人呵護備至,哪有心思留意其他,我以為他沒有看到我……

  「哪裡不舒服?」他還是板著臉,目光落在手中的藥包,口氣冷冷的,聽起來沒什麼誠意。

  「沒,只是做些例行檢查,藥是幫助受孕用的。你知道我一直想生個小孩。」趁現在趕快鋪個合理的梗,否則肚子早晚會大起來,世界就那麼小,我無法保證能避開他的視線。

  瞥見他緊握的拳,我在心底歎氣。恐怕又要惹他大爺不爽了。

  「有這麼急嗎?我才走多久,就時不住寂寞找下一個!」

  唉,果然不是太美妙的話語。

  我如果耐不住寂寞,這五年怎麼等過來的?全世界最沒有資格這麼說我的人就是他。

  「我不必找啊,身邊就有一個,楊季楚願意。」抱歉哥兒們,借你的名字用一下,因為我生氣了,而最能讓這男人不爽、也最有說服力的就是你的名字。

  他冷冷笑哼,極盡諷刺。「原來舊愛還是最美?成天出雙入對,當我瞎了嗎?難怪你要借題發揮,急著分手。到底真正出軌的人——」

  「齊雋,注意你的措詞,我不想要埋怨你,不要逼得我日後想起你的名宇,只剩下厭惡與悔不當初。」

  他住了口,怔怔然望住我。

  「你從來只站在你的立場想事情,有沒有想過我已經要三十三歲了,再晚要想生個健康的寶寶有多困難?你沒有,你只是自私地要我配合你的腳步,不曾體會過我的無助恐懼。是,我急著想要一個小孩,孩子的父親是誰我一點也不在意,那又如何?你得為這些負一半的責任。一再用言語刺傷我來平衡自己的情緒,真的就會好過一點嗎?我並不欠你什麼!」

  說完,我不再多看他一眼,轉身離開。

  好疲憊,每跟他交手一回,內心的無力感就更重。

  一直以來,我總是在包容他的情緒,縱使受了傷,也不曾向他埋怨一句,是不是就因為這樣,讓他理所當然認為我是無堅不摧的?理所當然地……一再漠視。

  「我送你回去……」

  手腕被握住,他聲調軟了些。「好不好?」

  「不用了。」我沒回頭,旋動手腕想掙開。

  「可是在下雨。」

  就算淋雨,也好過待在他身邊。

  至少,雨不會讓我這麼痛,痛到想拴住眼淚都沒有辦法。

  「你走開,離我遠一點!」我是真的想離開他,不計代價!

  當拉傷的手腕傳來一絲痛覺,他立刻鬆了力道,語氣微慌。「我不知道你這麼恨我,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太生氣了,你不要……」

  我大步走進雨幕中,不理會他說了什麼,隨意挑了輛計程車坐進去,駛離後才任淚洶湧決堤,埋首在臂彎間無聲痛哭。

  「不是說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嗎?怎麼眼睛腫成這樣?」稍晚,楊季楚來接我時,問了這一句。

  「很明顯嗎?」都已經冰敷過了,還上了眼妝。

  唉,果然那個男人是我的剋星,隨便幾句話挑惹,就讓我痛到不行,用盡力氣做的心理建設全數崩盤,真是上輩子欠他的。

  「就是你的眼妝太刻意了,有違平日上妝習慣,反而引人注意。」

  「……」好吧,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楊某人。

  「不要研究我的眼睛,先套個招今晚的事該怎麼應對比較重要?」

  父親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齊雋,老說他配不上我,等到我們真正分開了,也沒見他比較開心,倒是比以往更積極幫我物色對象,或許是以為我還保有舊日情懷,很一廂情願要拉攏楊季楚當他的半子。

  他真的很怕他的女兒不幸福啊,這樣的心情,我又怎好多說什麼。

  我甚至在想,如果楊季楚苦等的那一段,仍然無法得以圓滿,那麼是不是就順遂了長輩們的意?只是不曉得,他介不介意當個現成的父親?

  我也真的問出來了,結果他居然涼涼地虧我。「我從來沒把你當女人過。」

  去你的!我也沒想跟你怎樣好不好!反正在其他男人眼裡,我很女人就可以了,至少齊雋每次摸兩下就會硬到不行,我才不會這樣就被他打擊到信心。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已經可以如此坦然地與他笑談感情問題。

  初戀那一段,曾經那麼深刻,我以為那樣刻劃的痕跡一輩子都不會淡去,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確定,過去了,面對他已經不會再勾起那些酸痛情懷,淡淡地,只留下多年相知的溫暖情誼。

  那麼——齊雋呢?

  如今這些日夜揪扯、難以止息的痛楚,總有一天也會像初戀那樣,隨著歲月逐漸淡去吧?也或許,未來還會有另一個人在前方等待,取代心中那個位置,只是不曉得,還得耗去多久的時光?

  結束這場明為餐敘、暗為逼婚的變相相親宴後,我替楊季楚接了一通電話,有人拉不下臉,我當人家的紅顏知己就要貼心些,讓他心心唸唸的前女友來接他。

  今晚,這兩個人應該可以放開心房,把話說開吧?他為了這個女人付出、等待、承擔了這麼多,我衷心希望,他可以得到他應該要有的幸福,別空負了這六年的執著相思。

  看著這對彆扭的愛情鳥相依相偎離開,我起身獨自步上回程,夜裡的寒風吹來有些涼意,腦海裡想起多年前的冬天,我也曾有過被人牢牢圈在大衣裡呵憐的甜蜜時光。

  心房有些許酸酸的,別人都成雙成對了,只有我,還是形只影單一個人,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告別孤單,結束這段一個人的旅程?

  包包裡的手機響起,我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齊雋經紀人的號碼。

  我接起,聽見他在另一頭急得團團轉,說想為下週一的演出流程與齊雋做最後的確認,但是他的手機怎麼也撥不通,完全失聯,問我知不知道他人在哪裡。

  我有些好笑。「你是不是問錯人了?他的行蹤劉曉莙會比我清楚吧?」

  「可是……我以為他只是鬧鬧脾氣,你們早晚會和好。」

  他到底是哪裡來的自信啊?都分手一個月了,有人還狠狠撂話死活都與我無關呢,怎麼會是鬧著玩?

  「大概是因為……周邊的人,誰都看得出你有多深愛他、知他懂他、包容他的大小情緒,一輩子要找到一個這樣對待自己的人,是多可過不可求的事,劉小姐……說穿了只是初戀的夢幻幢憬,那種感覺太薄弱,刻劃的痕跡怎麼也沒有辦法像一路與他相互扶持過來的你那麼深刻契合,所以……抱歉,我那時沒有跟你說,是因為我以為他遲早會看清,從那種虛幻的感覺中清醒過來。」

  所以,齊雋一有狀況,他們本能想聯絡的人,還是我嗎?

  多一廂情願,我們這麼想,不代表齊雋也是這麼想,感情本來就是一件盲目不講道理的事。

  雖是如此,我依然安撫他。「別擔心,齊雋雖然有一點固執衝動,但是他做事不會不知輕重,拿正事來開玩笑的。他也許只是想一個人獨處沈澱思緒,或是處理一些私人的事情,不想被外界打擾,時間到了,該出現他自然會出現。」

  「……果然還是你最懂他。」

  掛了電話,我試著撥齊雋的手機,果然是轉接語音信箱。

  我切斷通話,將手機收回包包。

  算了,不關我的事,還是別管太多了。

  我想,可能是我老了,跟不上時代的變遷、地球的運轉速度,怎麼好像才幾個日夜,世界已經翻轉過來,人事全非了?

  那小倆口不是還拚命放閃,修補分離六年的那一段空白嗎?怎麼才一轉眼,就風雲變色了?

  現在,變成是我不敢在楊季楚面前提「前女友」這個禁忌字眼。

  再然後,是齊雋的經紀人,一天到晚向我抱怨齊雋最近怪怪的,大小事全都鉅細靡遺地報備。

  雖然我不止一次重申我們已經分手,齊雋的事不必讓我知道,他還是會說:「我知道啊,可是我不相信你狠得下心不管他。」

  唉……將近六年,兩千多個日子,真的不是那麼容易切割得清楚,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我才能完完全全地放下他,走出這段情傷的遺毒?

  下班後,我順道在外頭用過晚餐,才慢慢散步回家。我現在已經養成少開車、多搭乘會共交通工具的習慣,一來增加運動量,有助七個半月後的生產,二來響應環保,減少碳排放量。

  「靚……」

  從包包裡掏出大門感應卡,身後響起輕弱的嗓音,害我暗自挫了一下。

  一面告訴自己,七月半還沒到,平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一面轉身,左右張望了一下,才看見蜷坐在角落那一團疑似人形的不知名物體。

  「是我……」借由大樓燈光,隱約瞧清了光影交錯下的身影。

  「齊雋?!」他怎麼會來?

  他懶懶應了一聲,又將臉埋回臂彎。我立即察覺不對勁,上前探看。

  他臉色紅得不太尋常,但是身上聞不到酒精味,所以應該不是喝醉。

  探了探額溫,有點高,他順勢靠過來,頭枕在我肩膀。

  我想了一下,先扶起他上樓。

  生病應該是去看醫生,而不是窩在我家樓下,他不至於連這點基本生活常識都沒有。對他的出現,我滿肚子疑惑,只能猜測他或許是找不到健保卡。

  這不是沒有可能,他的證件我都固定收放在置物櫃的夾層內,他走的時候一肚子火,大概是遺漏了。

  進門後,我只花了一分鐘就在書房裡找到了他的證件,開車陪他去看完醫生,回程途中問他住哪裡,他窩在副駕駛座昏昏沈沈,也不回答我,只好再將他帶回家。

  一進門,他自顧自地窩在客廳的長沙發裡,一尾病貓狀。

  「齊雋,」我搖了搖他。「紀先生找你,你要不要先回一下電話?」

  他哼也沒哼一聲,我只好替他撥電話給經紀人,告知他現在的情況,免得聯絡不上他,那個急驚風的經紀人又要跳腳了。

  簡單講完電話,他已經快睡著了。

  「齊雋,去客房睡。」

  「不用了。」他很可憐地瞄我一眼,又迅速垂下眼瞼,鼻音濃濃。「我睡這裡就可以了。」

  少用那種落難小狗似的眼神控訴我,我再也不會心軟了。要睡沙發就讓他睡,反正我說過了,他自己不要的,我何必良心不安?

  我給他一床被子,再倒杯水放在茶幾上,他自動自發爬起來灌水、吞藥丸,又安安靜靜、動也不動地蜷臥在沙發裡。

第8章(2)

  淩晨三點,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

  信誓旦旦說了不想管他,可是心終究沒有那麼狠,歎了口氣,還是爬起來,悄悄地來到容廳,伸手探了下額溫,確定熱度已經退下來。

  我在一旁的單人沙發坐了下來,黑暗中默默凝視他不甚安穩的睡容,想起許多年前,他被我的腸胃炎嚇得六神無主,整夜抱著我不敢睡。

  我們也曾經有過許多美好的時光,所以我可以不怨,因為一旦怨了,就等於把那些快樂也一併抹熱,我不想要否決掉一段對我來說如此珍貴的記憶。

  那時的他,是真的將我當成情感上唯一的寄托,那麼在意,不容任何人瓜分了我的注意意力。

  曾幾何時,他身邊擁有的掌聲愈來愈多,無數凝視著他的熱烈眸光、來自各方的關注……一一填滿了曾經空寂的世界,連最初深愛的女人都回到他身邊,如今的他,已經不會再因為我的目光不再注視著他而感到惶然無措了。

  他的人生太豐盈,屬於我的這一段,早已不再是唯一,甚至,可有可無。

  我靜靜起身,將他再也不需要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轉身回房,不再回顧。清晨醒來,他還在睡,我利用一點時間,洗了米開瓦斯煮粥。

  齊雋生病時,對任何食物都沒胃口,唯一能接受的只有地瓜粥。

  就在刨地瓜絲時,門鈴剛好響起,我趕緊放下地瓜前去開門,看見門外的人才想起昨天跟他約好,今早上班前先見個面,一同用早餐,有事要順便跟我商量。

  真是的,被齊雋一攪和,什麼都忘光光了。

  「你的表情,一副我不該出現似的。」楊季楚表達不滿。

  「我哪敢。」側開身讓他進屋,他一眼就瞥見客廳蜷睡的身影,但也僅是挑了挑眉,沒發表任何意見。

  真的,我由衷感激他的沈默。

  他隨後跟著我進廚房,看我忙了一會兒,才打破沈默。

  「我不要吃粥。」

  「將就一下啦,沒時間煮其他的了。」

  「吐司夾蛋更快。」他打開冰箱,撈出現成的蛋餅皮。「火腿蛋拼我也接受。」

  「可是齊雋生病只吃粥……」

  「那又關你什麼事?」

  呃……是不關我的事沒錯。

  「煎蛋餅?還是要繼續煮粥,讓我餓,你自己選。」

  「……楊季楚,你幹麼跟一個病人計較啦!」他現在是啟動「齊雋模式」了嗎?好難溝通。

  「這不是計不計較的問題。」他慢吞吞回話。

  純粹人不爽。我讀出話下的未競之語。

  看來這人心情很差,我最好別在這時惹他。乖乖開了爐火打蛋、煎蛋餅,先祭楊家大爺的五臟廟。

  用了最快的速度打點好他的早餐,回頭要再進廚房去忙,被他拉住手腕,硬是塞了一筷子蛋拼進我嘴裡,倚靠在餐桌旁,一人一口,態度悠閒,看起來很有閒話家常的興致。

  「日子選好了嗎?」

  「日子?」啥日子?

  「你那晚說的,忘了?」

  他指的,是那句將就著湊在一起,順長輩心意結婚的提議?

  我是這麼說過沒錯啦,那是指冉盈袖如果再傷他的心的話……沒想到還真讓我這張烏鴉嘴說中了!

  他說今天要找我商量的,就是這件事?

  他探手,摸摸我還不太看得出來的肚子。「再拖下去,肚子大起來,就別埋怨我害你沒漂亮的新娘禮服穿。」

  他笑意淺淺,我相信,任何無知少女都會在那記電力十足的笑眸下意亂情迷,芳心怦然,但我不是無知少女,而且跟他熟到有得剩,只覺唇畔那抹笑,愈是溫柔就愈寒得我頭皮發麻。

  「來,再吃一口。」

  「……我、我去看粥……」他這樣好可怕,我好怕,很俗辣地想逃。

  「那不是你的責任範圍。我都不知道你這裡還兼診所、餐廳、托兒所,供食宿、免費看護、還供平步青雲。喔,對了,我國小生活與倫理的老師告訴我,人要懂得禮義廉恥,不可以予取予求、得寸進尺,所以,謝謝你的早餐,我鮮奶就不續杯了。」他還禮數十足地彎身致謝。

  被他鬧得走不開,直到門口傳來輕微的關門聲響,我歎了口氣,走到客廳,空無一人的沙發只剩下摺疊整齊的被子。

  他都這樣說了,齊雋會有多難堪啊,誰聽了還有臉留下來。

  回到廚房關了那鍋粥的爐火,我無奈道:「好了,你滿意了?」可以恢復正常了吧?他一下扮幼稚、一下演情聖,超有違和感的。

  「你不夠狠,我來替你討回一點利息,不好嗎?」

  「不是……」只是覺得,分都分了,沒必要讓他也不好受。

  他搖頭。「有些人就是欠教訓,你不說,他永遠不知道你有多痛,比起他欠你的,今天這些連零頭都不到。」

  例如冉盈袖?

  看來他是把齊雋當冉盈袖一併修理進去了,被辜負的怨念滿滿啊!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他是這麼可怕的狠角色,修理起人來眼睛都不眨一下,明明沒帶半個髒字,帶笑話語卻比血滴子還致命,一刀刀砍得有夠狠。

  突然覺得齊雋有點衰,頂著「負心漢」三個宇的頭街,遭連坐法處置。

  「你們——真的完了?」不然他整個人不會這麼反常。

  他偏開頭,緩步踱到窗邊,不應聲。

  那就是默認了。

  「所以剛剛——是說真的?下定決心了?」不是純粹激激齊雋而已?

  倚靠窗邊的身影無意識地把玩著無名指問的銀戒。「不下決心,行嗎?」

  「我一直沒問你,她的上一段婚姻處理得如何?」見他不明顯地一怔,我愕然驚喊:「不會吧?你沒問?!」

  「……她說,不會讓我當第三者。」

  「……楊季楚,你真是昏頭了你!」要說傻,這人也不遑多讓啊,還有臉講我!

  他苦笑。「遇到她,從沒清楚過。」

  「那現在呢?你打算怎麼辦?」

  楊季楚回身,目光停在我腹間。「我不是在開玩笑,如果孩子爹的人選還沒有著落,那麼,我不介意當個現成父親。」

  還真的咧!

  「楊季楚,你玩真的?」

  他是真的被傷透心了啊,才會下這種猛藥,置之死地而後生,斷了所有的念想,讓自己完全沒有回頭路可走。

  是啊,這不就是楊季楚嗎?性情看似溫潤如玉,事實上,真要狠起來,比誰都要剛烈決絕,連對自己都毫不留情。

  「小靚,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是啊,我們太像,同樣在一段感情裡死心塌地,以為等待歲月換得來幸福,卻一再被辜負。

  傷得太重,痛得太沈,這輩子,已經沒辦法再有一顆完好的心,開始另一段感情,那麼倒不如就這樣,放棄愛情,換來知己,也免得傷人傷己。當初,我不就是這麼想的嗎?

  再怎麼說,這人也曾經是我的初戀,我還不算太盲目,對吧?

  未來還長得很,人生會如何,誰知道呢?

  「如果你真的確定……好,我奉陪!」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5 17:17:56

第9章(1)

  也許楊季楚那一刀,真的有砍到致命處吧,那天之後,我接到紀先生一通電話向我求證。「聽說你要結婚了?」

  這個「聽說」,是聽誰所說,大家心照不宣。

  「嗯。」

  「和齊雋……真的不可能了?」

  「對。」早就不可能了,是他一直沒看清事實,老以為我們還會復合。

  分手又不是扮家家酒,今天分明天合,掛在嘴上鬧著玩。

  「那……恭喜。齊雋要我轉達,日子確定了送個貼子給他,他會包上一個大紅包,衷心祝你婚姻幸福。」

  「……」這種話,超不像齊雋會說的。

  那通電話之後,我再也沒有任何齊雋的消息,彷彿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一般,在我生命中徹徹底底地銷聲匿跡。

  當然,最後我和楊季楚並沒有真的結成婚。

  聽他說完那段分開的日子裡、他所不知道的另一個冉盈袖,還不小心騙走了我幾滴淚,這樣的一段感情,不成全簡直不是人!

  只能說,他這些年除了鬼遮眼,恐怕還得再加上一項鬼打牆吧!繞了半天還是繞不出冉盈袖迷障。

  就說我和前女友相剋吧!連婚都是因前女友而結不成。

  不過這樣也好,我們本來就約定好,人生還太長,來來會如何沒人算得準,不必把話說得太死,若萬中之一的機會,再度遇上能讓自己心動的對象,彼此也會瀟灑地簽字離婚,祝福對方,如今這樣也好,連離婚都可以省了。

  我們之間,至少還有一個人得到幸福,我由衷替他感到開心。找了個時間,他也約了我出來吃飯,正式介紹我和他的另一半相識。

  我和冉盈袖,一個是要和他牽手走過未來的另一半,一個則是一輩子也不會斷的知己,都是他生命中不會缺席的角色,彼此有熟悉的必要。

  因此,現在陪我做產檢、逛育嬰用品店的對象又多了一個。

  「現在先熟悉一下,將來你就得心應手了。」忍不住嘴賤虧了一下孩子的未來乾媽,把人逗得羞容滿面。我現在知道,為什麼鬧冉盈袖能帶給楊某人這麼多樂趣了,還真的很好逗。

  這樣的日子,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寂寞,我享受這樣的寂寞,不需要大風大浪,有寶寶陪著我,這樣就很足夠了。

  週末的午後,我窩在家裡,泡了壺好茶,翻閱剛買回來的養胎相關書籍,才看沒幾頁,電話就來了,打亂我原先的週末計劃。

  「警局?誰、誰撞破頭……」我被這些驚悚的字眼嚇壞,片刻也不敢耽擱,立刻前往警局瞭解情況。

  花了一點時問,總算由做筆錄的員警口中弄清原委。

  事情的經過,就是人家好好一對愛情鳥在約會,然後某個冒失的傢夥突然鬼上身,衝上去把人家痛揍一頓。而,受傷送醫的倒黴鬼是楊季楚,被拎進警局的冒失鬼名叫齊雋。

  聽完,我整個徹底無言——因為氣到快炸掉了,完全找不到任何字眼來傳達我的怒火。

  「你是嫌自己知名度不夠是不是?想從藝文版鬧上社會版?想成名是這樣搞的嗎?還有!你誰不揍,跑去揍季楚,存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他張了張口,又緊抿,冷冷哼了一聲。「你心疼了?」

  他這死不知錯的鬼態度,徹底耗光我最後一絲耐性,一拳重重捶上桌面。「齊雋,你想死就再說一遍」

  捶完,手上的痛覺立刻讓我從爆走邊緣抓回一些理智。

  鄰座的員警瞄了我一眼,倒也沒阻止我,表情大概就是——嗯,沒關係,你繼續三娘教子,這種破壞人類和平互敬原則的爆沖傢夥,就是欠管教。

  我甩甩疼痛的手,齊雋瞄了眼,表情軟了些,低濃:「要罵慢慢罵,我又不會跑掉。」

  「是啊,我不來保你,你就等著睡警局了。」本來就不是那種潑婦性格,罵個兩句宣洩過情緒,只剩下一腔沈重的無力感。

  「我到底欠了你什麼,你要這樣整我?讓我有幾天平靜日子過不行嗎?

  他掀了掀眉睫偷覷一眼,緩慢地將手伸來,拉拉我捶紅的右手。「靚,對不——」

  我甩開他,聽也不想聽,轉身與做好筆錄的員警詢問交保事宜。

  我對他已經失望透頂,無話可說了。

  處理好交保程序,我頭也不回地走出警局,趕往醫院探望楊季楚的傷。

  我到的時候,他傷口已經處理妥當,冉盈袖眼眶紅紅,告訴我災情——額頭被碎玻璃劃傷縫了六針,有輕微腦震盪,需要住院觀察二十四小時,無礙的話就可以出院。

  楊季楚小睡了一下後醒來,看見一旁罰站的我。

  「你幹麼?」

  「負荊請罪啊。」他是誤交損友,才會惹來這場血光災,真的,我很有自知之明。

  他笑出聲。「所以你是同意我告死他了?」

  「……」於情於理,我都應該點頭稱是,為無辜受害的朋發討回一點會道,但是——這個頭我實在點不下去。

  我無言,他也無言,尷尬地互視幾秒,他感慨地歎一口氣。「汪小靚,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你是這麼重色輕友的人。」

  我乾笑了兩聲,僵僵地說:「還好你不靠臉吃飯……』

  他將視線調回天花板瞪視了片刻,沈痛地對女友說:「盈袖,快把這個人的名字從我們手機通訊錄裡刪除!」

  唉,我現在瞭解豬八戒照鏡子的心情了。

  冉盈袖笑出聲來。「你不要逗她啦,她臉色都嚇白了。」

  咦?這個意思是?

  還是冉盈袖比較可愛,主動告訴我。「剛剛你來以前,他還跟我打賭一頓法國大餐,說你一定合替齊雋說情。他太瞭解你了,又怎麼會為難你?」

  「……嗚,哥兒們,我好自慚形穢。」

  「現在又是在演哪出?」他白我一眼。「說真的,小靚,我挨這頓揍,沒有你想的那麼不甘願,雖然假日和女友約個會都被掀桌鬧場,聽起來就像衰得忘記安太歲,不過——好歹人家也是心疼你被辜負,想替你出口氣,既然他沒有我想的那麼薄情寡義,我還能說什麼?只好摸摸鼻子,自己去廟裡多點幾盞光明燈。」

  我愕愕然,張嘴、閉嘴了半天,吐不出話來。

  這點我倒沒深想,光聽到齊雋和他大打出手,還鬧到見血上警局,就夠我氣炸的了,哪還有辦法冷靜思考他們是為了什麼而起衝突。

  「不然你以為他是閒來沒事,吃飽練拳頭?我看得出來,他對你還是有殘存的情分,至於有多少、要不要接受,你自己衡量。」

  離開醫院後,齊雋就等在門口。

  關於他闖出來的禍,我心裡還有氣,口氣不甚平和。

  「來道歉嗎?那還不進去。」最好有誠意點。

  「我幹麼要向他道歉?他活該,誰教他要辜負你!」

  我停下腳步,回頭瞪他,開始後悔幹麼要替他求情,應該讓季楚告死他才對。

  算了,跟這種人不必浪費唇舌。拉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他快步跟了上來。「他這樣傷害你,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幹麼要跟他說?他不覺得他這話說得很好笑?

  「靚,你說說話……」

  我在站牌下數零錢,看見公車遠遠駛來,擡起頭,面無表情回他。「所有辜負我、使我傷心流淚的男人,都能用拳頭解決嗎?那你最該痛揍的那個人,叫齊雋。」

  說完,我不再理會他僵愣的神情,投了零錢上車,不曾回首。


  從那天開始,齊雋不曉得吃錯什麼藥,開始一天到晚出現在我面前。早上在我家門口站崗,下班等在公司門外,陪著我一起坐公車、步行回家,連假日預約產檢,他都亦步亦趨地跟。

  幾乎是除了工作行程以外,他都會出現,就算我不給他好臉色,他也不為所動,照跟不誤。

  我忍無可忍,問他到底要幹麼,他也不說話,只是用很沈默受傷的表情看著我,那眼神十足就像被媽媽冷落的小男孩,委屈得很。

  不是看不出他超軟姿態下的求和意圖,問題是,他要我原諒他,然後呢?原諒了又如何?坦然祝福他和劉曉莙嗎?

  也不是沒想過季楚說的,他對我還有殘存的情分,意圖挽回,而且目前看來,似乎是這個可能性比較高。

  如果是這一個,那麼我自問,該如何應對?

  當初分手是用盡了全部的勇氣,才讓自己割捨,那種感覺太痛,一次就全身虛脫,我沒有辦法再來一回,我會崩潰。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幾分認真,也已經承受不起他的撩撥,寧願不去看,緊緊關閉、心門。

  我不夠勇敢,要不起他。

  但他還是天天來,被拒於門外無所謂、對他視若無賭無所謂、風吹雨淋也無所謂,只是默默地陪在身後。

  產檢時,他想跟進問診室,被我冷眼一瞪,委屈地收住步伐。

  「先生不一起進去?」護士小姐問了這一句,他期待地朝我望過來。

  「他不是我先生。」發狠再補上一句。「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不理會他受傷的神情,轉身進看診室,將他隔絕在門外。

  要是讓他進來,就什麼都隱藏不住了。

  想懷孕的是我,他從頭到尾都沒同意過,既然如此,我不想再徒添困擾,讓彼此關係更加糾扯不清。

  現在這樣很好,一切都清清楚楚,恩怨兩消,毫無瓜葛。

  走出醫院,下起毛毛細雨,來的時候還是晴朗的好天氣,我沒帶傘,他不曉得幾時去買了傘,靜靜走到我身後,替我打傘。

  我原想拒絕,但想起現在懷孕,感冒會很麻煩,也就致默接受了。

  沒想到這傢夥完全就是給他道菜、就得意忘形開起流水席的人,感覺一條手臂環上我的腰,我僵了僵,怕被他摸到已有些許跡象的小腹,迅速掙開。

  他無辜地看著我,一副天下太平、有發生什麼事嗎的模樣。

  我看了有氣,暗暗吸了吸氣,穩住聲調冷靜地遞出產檢報告。「要看嗎?」

  他連忙點頭,伸手接過來,要打開封口時,我不疾不徐地補一句。「懷孕六周,是自然受孕,我不喜歡我的孩子從冰冷的儀器裡孕育出生命。如果你纏了我半天是想知道這些的話。」

  往前推算六周,我們已經分手,意思很清楚。

  他動作頓住,沒能再往下抽出報告,默默地將紙袋還給我,我假裝沒瞧眼他眸底浮現的那抹傷,無動於衷。

  再遲鈍都該知道趕人的意圖有多明顯,再裝傻下去就有點死皮賴臉了。於是,他沒再多說什麼,將傘塞到我手中,很識相地走開。

  不要心軟!這本來就是我的目的。

  綿綿細雨很快打濕一身,水珠從髮梢滴落,他走得很慢,拖著腳步像在等我改變主意留他,我用盡了全身的理智,才克制住喊他的衝動。

  這樣,夠他死心了吧?

  我背過身,往反方向,背道而行。

第9章(2)

  隔天,是星期日,依照最近的慣例,出門前一定會看到那等在大門口的身影,很討好地挨靠過來。

  今天沒有。

  昨天的話,真的起了作用,也好。

  我到附近綠地走了一圈,坐在長椅上看孩子打球嬉戲,消磨時光。

  一個人的寂寞,我還可以忍,兩個人的寂寞,卻是一種傷,我再也不要了。

  手機響起,我低頭看了一下,是紀先生打來的,想了一下,還是接起。

  他說,齊雋要他打電話來,讓我知道他這禮拜要飛一趟歐洲,等等準備要登機,他忘記跟我說了。

  「他幹麼不自己打?」不對!應該是他幹麼要告訴我?

  紀先生笑了笑。「他說你在生氣,他打的話你不會接。」

  幹麼講得那麼可憐,我才不會內疚。

  「還有——你等一下。」然後是紙張翻動的聲音。

  還做小抄?不會吧?

  「嗯,他說他不在的時候,你要自己照顧自己,最近會常下雨,出門要帶傘,東西太重不要自己提,會動到胎氣,晚上不要踢被子,可以的話,能不能想一下他,一點點就好,他不貪心……喔,真的太肉麻了,我念不下去。」

  「……」你念不下去,我何嘗不是無言以對?

  「最後那幾句是你自己加的吧?」我一點都不相信齊雋會說這種話。

  「……難怪齊雋說你聰明,他在你面前完全是透明的。」

  不是聰明,是太瞭解這男人的性子了。

  「真的不再給他一次機會嗎?他已經嘗到苦頭了,看他把日子過得一團精,你真的忍心?」

  這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而是,他真的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嗎?如果只是多年下來,習慣性的依循、眷賴,我不能要。

  歎了口氣,我沒正面回答,只依例叮嚀。「在外頭凡事小心,有什麼狀況,打個電話給我。」

  結束這通電話,我過了整整一個星期沒有齊雋的日子。

  日出日落,麻木到幾近無感,我可以沒有他,日子還是過得下去。這個星期如此,過去分手的一個月如此,未來也是如此,只是,沒有快樂。

  直到第八天,回家時看見又出現在階梯前的身影,我才感受到一絲壓抑的思念痕跡。

  「我一下飛機,行李扔給小紀就過來了……」他輕聲說。

  鼻頭酸酸的,我別過臉開門,人家都這樣說了,不讓他進來坐坐,好像顯得我太沒人性。

  我進廚房倒了杯水給他,他一進來就安安分分坐著,盯著自己的指尖,一副等我審判的樣子。

  我無奈低歎,決定跟他把話說清楚,他還有工作,有時還要飛來飛去,再像之前那樣站崗,身體會吃不消,我原意並不是想折磨他。

  「齊雋,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瞼。「一定要有什麼嗎?」

  「什麼意思?」

  「只是想看看你而已……不行嗎?」

  感覺眼眶一陣熱浪湧出,我趕緊眨幾下眼睛,將酸熱感逼回。

  「一定要說的話……讓我留在你身邊好不好?你不用理我沒關係,只要……不要趕我就好……靚,好不好?」

  如果他曾經讓我密密築起的心防動搖,那現在這幾句話,已經足夠潰不成軍,我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他,一直以來都沒有辦法。

  只是幾句話,就讓我節節敗退。

  「為什麼……要這樣?我們已經分手了,各過各的日子,不也好好的嗎?」

  「不好,我一點都不好,離開你,我連日子都不知道該怎麼過了。」他仰起頭,我從來不曾看過那雙冷然無緒的眸子裡,盛滿那麼深、那麼重的憂傷。

  「那當初,瀟灑同意分手的是誰?」我忍不住埋怨。

  現在才來說那麼重的話,像是多麼不能失去我的樣子,要我怎麼相信?

  「因為我沒有預期會變成這樣。你總是默默包容我,每一次不管我多任性你都會順著我,我們之間付出最多的人一直是你,我只是習慣性地佔有你的好,我以為、以為你不會真的離開我……  」

  「我知道這樣講很無理取鬧,但是——你把我寵壞了,你太好,好到讓我不用付出就能得到這一切,讓我甚至……不必思考該給你些什麼。」

  我訝然。

  真像季楚說的那樣,是我先不愛自己,齊雋又怎麼曉得該怎麼愛我?

  如果說,他必須為這段感情的崩解負起大半責任,我自己又怎麼可以免責?

  他緩慢地蹲靠到我腳邊,拉拉我的手。

  「對不起,沒有站在你的立場感受你的心情,我真的很抱歉那樣傷害你。當我真正意識到,你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無條件縱容我,我真的徹底失去了你的時候,你不會知道那種感覺有多慌、多痛,然後意識到……你對我有多重要,就算被全世界遺棄、人生最低潮的那段時間,都不曾讓我這麼無助……」

  他將臉理在我膝上,像個迷路的孩子,哽咽落淚。

  我沒有辦法推開那樣的他,他悲傷絕望的模樣,還是會讓我心房疼痛。

  「那,劉曉莙呢?」

  「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發誓!」他仰起紅紅的眼眶,瞄了我一眼,又心虛地低頭。「我知道就算抵死不認,你也不會相信,你說的對,很多事情我明明都心裡有數,一個會撲上來強吻我,還那麼巧被狗仔拍到的女人,怎麼可能一點心機都沒有,是我自己選擇性忽略,然後一被你道破,就惱羞成怒……」

  「可是……那沒有這麼罪大惡極對不對?我只是一時迷惘,還沒有從初戀那種舊有的情懷裡走出來,但是理智上,我知道我是你的,不是習慣或恩情,我本能就是知道要回來,抱著你心才會踏實。」

  「我只是笨了一點、遲鈍了點,太晚看清你在心裡的重量,太晚發現,原來生命中真正不能失去的女人是誰,那種虛幻的情懷已經過去了。這六年來,心靈依戀最深的人,是你,真正知我懂我的人,是你,這世上唯一會那樣無條件包容我的人也是你,可是,我卻讓一個這麼愛我的女人傷心……對不起,靚,對不起、對不起……」

  或許,我還是不夠狠吧,看著自己深愛的男人,靠在腿上依依戀戀,一聲聲歉語,心如何不軟?

  我輕撫了他一下,指間穿過他的黑髮,回憶曾有的親暱,以及那些美好的日子。他並沒有自己說的那麼糟糕,很多時候,他也懂得疼惜我,給過我許多快樂,否則我怎麼會願意陪著他那麼久。

  也許是察覺到我態度軟化,他立刻打蛇隨棍上。「那天晚上……是你選的,我沒有選。重來一次好不好?我要自己選。」

  這是哪裡來的無賴?有人大考考完了,會布成績以後才來說「我剛剛交了白卷,要重填答案」的嗎?

  我無言了半晌,他自顧自地纏上來,一把抱住我,下巴靠在我唇上,搖晃著撒嬌。「我選結婚,和曉莙斷絕往來,就是不要分手。」

  「……孩子呢?你不介意?」

  他沈默了下。「那是我活該,自己豬頭惹出來的,否則現在根本什麼事都沒有。你那天這樣說……我很難受。我只是關心你和寶寶健不健康而已,沒有別的意思,不要曲解我。」

  看來那一刀,砍得有點狠,讓他到現在都還很受傷。

  掙扎了半晌,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算了,到時再看著辦。

  我承認心中還是存有疑慮,無法因為他幾句話就盡釋前嫌,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與他重新來過。



引言 使用道具
zerosmall
王子 | 2012-2-16 18:08:00

第9章(1)

  也許楊季楚那一刀,真的有砍到致命處吧,那天之後,我接到紀先生一通電話向我求證。「聽說你要結婚了?」

  這個「聽說」,是聽誰所說,大家心照不宣。

  「嗯。」

  「和齊雋……真的不可能了?」

  「對。」早就不可能了,是他一直沒看清事實,老以為我們還會復合。

  分手又不是扮家家酒,今天分明天合,掛在嘴上鬧著玩。

  「那……恭喜。齊雋要我轉達,日子確定了送個貼子給他,他會包上一個大紅包,衷心祝你婚姻幸福。」

  「……」這種話,超不像齊雋會說的。

  那通電話之後,我再也沒有任何齊雋的消息,彷彿這個人從未出現過一般,在我生命中徹徹底底地銷聲匿跡。

  當然,最後我和楊季楚並沒有真的結成婚。

  聽他說完那段分開的日子裡、他所不知道的另一個冉盈袖,還不小心騙走了我幾滴淚,這樣的一段感情,不成全簡直不是人!

  只能說,他這些年除了鬼遮眼,恐怕還得再加上一項鬼打牆吧!繞了半天還是繞不出冉盈袖迷障。

  就說我和前女友相剋吧!連婚都是因前女友而結不成。

  不過這樣也好,我們本來就約定好,人生還太長,來來會如何沒人算得準,不必把話說得太死,若萬中之一的機會,再度遇上能讓自己心動的對象,彼此也會瀟灑地簽字離婚,祝福對方,如今這樣也好,連離婚都可以省了。

  我們之間,至少還有一個人得到幸福,我由衷替他感到開心。找了個時間,他也約了我出來吃飯,正式介紹我和他的另一半相識。

  我和冉盈袖,一個是要和他牽手走過未來的另一半,一個則是一輩子也不會斷的知己,都是他生命中不會缺席的角色,彼此有熟悉的必要。

  因此,現在陪我做產檢、逛育嬰用品店的對象又多了一個。

  「現在先熟悉一下,將來你就得心應手了。」忍不住嘴賤虧了一下孩子的未來乾媽,把人逗得羞容滿面。我現在知道,為什麼鬧冉盈袖能帶給楊某人這麼多樂趣了,還真的很好逗。

  這樣的日子,很平靜、平靜得有些寂寞,我享受這樣的寂寞,不需要大風大浪,有寶寶陪著我,這樣就很足夠了。

  週末的午後,我窩在家裡,泡了壺好茶,翻閱剛買回來的養胎相關書籍,才看沒幾頁,電話就來了,打亂我原先的週末計劃。

  「警局?誰、誰撞破頭……」我被這些驚悚的字眼嚇壞,片刻也不敢耽擱,立刻前往警局瞭解情況。

  花了一點時問,總算由做筆錄的員警口中弄清原委。

  事情的經過,就是人家好好一對愛情鳥在約會,然後某個冒失的傢夥突然鬼上身,衝上去把人家痛揍一頓。而,受傷送醫的倒黴鬼是楊季楚,被拎進警局的冒失鬼名叫齊雋。

  聽完,我整個徹底無言——因為氣到快炸掉了,完全找不到任何字眼來傳達我的怒火。

  「你是嫌自己知名度不夠是不是?想從藝文版鬧上社會版?想成名是這樣搞的嗎?還有!你誰不揍,跑去揍季楚,存心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他張了張口,又緊抿,冷冷哼了一聲。「你心疼了?」

  他這死不知錯的鬼態度,徹底耗光我最後一絲耐性,一拳重重捶上桌面。「齊雋,你想死就再說一遍」

  捶完,手上的痛覺立刻讓我從爆走邊緣抓回一些理智。

  鄰座的員警瞄了我一眼,倒也沒阻止我,表情大概就是——嗯,沒關係,你繼續三娘教子,這種破壞人類和平互敬原則的爆沖傢夥,就是欠管教。

  我甩甩疼痛的手,齊雋瞄了眼,表情軟了些,低濃:「要罵慢慢罵,我又不會跑掉。」

  「是啊,我不來保你,你就等著睡警局了。」本來就不是那種潑婦性格,罵個兩句宣洩過情緒,只剩下一腔沈重的無力感。

  「我到底欠了你什麼,你要這樣整我?讓我有幾天平靜日子過不行嗎?

  他掀了掀眉睫偷覷一眼,緩慢地將手伸來,拉拉我捶紅的右手。「靚,對不——」

  我甩開他,聽也不想聽,轉身與做好筆錄的員警詢問交保事宜。

  我對他已經失望透頂,無話可說了。

  處理好交保程序,我頭也不回地走出警局,趕往醫院探望楊季楚的傷。

  我到的時候,他傷口已經處理妥當,冉盈袖眼眶紅紅,告訴我災情——額頭被碎玻璃劃傷縫了六針,有輕微腦震盪,需要住院觀察二十四小時,無礙的話就可以出院。

  楊季楚小睡了一下後醒來,看見一旁罰站的我。

  「你幹麼?」

  「負荊請罪啊。」他是誤交損友,才會惹來這場血光災,真的,我很有自知之明。

  他笑出聲。「所以你是同意我告死他了?」

  「……」於情於理,我都應該點頭稱是,為無辜受害的朋發討回一點會道,但是——這個頭我實在點不下去。

  我無言,他也無言,尷尬地互視幾秒,他感慨地歎一口氣。「汪小靚,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你是這麼重色輕友的人。」

  我乾笑了兩聲,僵僵地說:「還好你不靠臉吃飯……』

  他將視線調回天花板瞪視了片刻,沈痛地對女友說:「盈袖,快把這個人的名字從我們手機通訊錄裡刪除!」

  唉,我現在瞭解豬八戒照鏡子的心情了。

  冉盈袖笑出聲來。「你不要逗她啦,她臉色都嚇白了。」

  咦?這個意思是?

  還是冉盈袖比較可愛,主動告訴我。「剛剛你來以前,他還跟我打賭一頓法國大餐,說你一定合替齊雋說情。他太瞭解你了,又怎麼會為難你?」

  「……嗚,哥兒們,我好自慚形穢。」

  「現在又是在演哪出?」他白我一眼。「說真的,小靚,我挨這頓揍,沒有你想的那麼不甘願,雖然假日和女友約個會都被掀桌鬧場,聽起來就像衰得忘記安太歲,不過——好歹人家也是心疼你被辜負,想替你出口氣,既然他沒有我想的那麼薄情寡義,我還能說什麼?只好摸摸鼻子,自己去廟裡多點幾盞光明燈。」

  我愕愕然,張嘴、閉嘴了半天,吐不出話來。

  這點我倒沒深想,光聽到齊雋和他大打出手,還鬧到見血上警局,就夠我氣炸的了,哪還有辦法冷靜思考他們是為了什麼而起衝突。

  「不然你以為他是閒來沒事,吃飽練拳頭?我看得出來,他對你還是有殘存的情分,至於有多少、要不要接受,你自己衡量。」

  離開醫院後,齊雋就等在門口。

  關於他闖出來的禍,我心裡還有氣,口氣不甚平和。

  「來道歉嗎?那還不進去。」最好有誠意點。

  「我幹麼要向他道歉?他活該,誰教他要辜負你!」

  我停下腳步,回頭瞪他,開始後悔幹麼要替他求情,應該讓季楚告死他才對。

  算了,跟這種人不必浪費唇舌。拉回視線,繼續往前走。

  他快步跟了上來。「他這樣傷害你,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幹麼要跟他說?他不覺得他這話說得很好笑?

  「靚,你說說話……」

  我在站牌下數零錢,看見公車遠遠駛來,擡起頭,面無表情回他。「所有辜負我、使我傷心流淚的男人,都能用拳頭解決嗎?那你最該痛揍的那個人,叫齊雋。」

  說完,我不再理會他僵愣的神情,投了零錢上車,不曾回首。


  從那天開始,齊雋不曉得吃錯什麼藥,開始一天到晚出現在我面前。早上在我家門口站崗,下班等在公司門外,陪著我一起坐公車、步行回家,連假日預約產檢,他都亦步亦趨地跟。

  幾乎是除了工作行程以外,他都會出現,就算我不給他好臉色,他也不為所動,照跟不誤。

  我忍無可忍,問他到底要幹麼,他也不說話,只是用很沈默受傷的表情看著我,那眼神十足就像被媽媽冷落的小男孩,委屈得很。

  不是看不出他超軟姿態下的求和意圖,問題是,他要我原諒他,然後呢?原諒了又如何?坦然祝福他和劉曉莙嗎?

  也不是沒想過季楚說的,他對我還有殘存的情分,意圖挽回,而且目前看來,似乎是這個可能性比較高。

  如果是這一個,那麼我自問,該如何應對?

  當初分手是用盡了全部的勇氣,才讓自己割捨,那種感覺太痛,一次就全身虛脫,我沒有辦法再來一回,我會崩潰。

  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幾分認真,也已經承受不起他的撩撥,寧願不去看,緊緊關閉、心門。

  我不夠勇敢,要不起他。

  但他還是天天來,被拒於門外無所謂、對他視若無賭無所謂、風吹雨淋也無所謂,只是默默地陪在身後。

  產檢時,他想跟進問診室,被我冷眼一瞪,委屈地收住步伐。

  「先生不一起進去?」護士小姐問了這一句,他期待地朝我望過來。

  「他不是我先生。」發狠再補上一句。「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不理會他受傷的神情,轉身進看診室,將他隔絕在門外。

  要是讓他進來,就什麼都隱藏不住了。

  想懷孕的是我,他從頭到尾都沒同意過,既然如此,我不想再徒添困擾,讓彼此關係更加糾扯不清。

  現在這樣很好,一切都清清楚楚,恩怨兩消,毫無瓜葛。

  走出醫院,下起毛毛細雨,來的時候還是晴朗的好天氣,我沒帶傘,他不曉得幾時去買了傘,靜靜走到我身後,替我打傘。

  我原想拒絕,但想起現在懷孕,感冒會很麻煩,也就致默接受了。

  沒想到這傢夥完全就是給他道菜、就得意忘形開起流水席的人,感覺一條手臂環上我的腰,我僵了僵,怕被他摸到已有些許跡象的小腹,迅速掙開。

  他無辜地看著我,一副天下太平、有發生什麼事嗎的模樣。

  我看了有氣,暗暗吸了吸氣,穩住聲調冷靜地遞出產檢報告。「要看嗎?」

  他連忙點頭,伸手接過來,要打開封口時,我不疾不徐地補一句。「懷孕六周,是自然受孕,我不喜歡我的孩子從冰冷的儀器裡孕育出生命。如果你纏了我半天是想知道這些的話。」

  往前推算六周,我們已經分手,意思很清楚。

  他動作頓住,沒能再往下抽出報告,默默地將紙袋還給我,我假裝沒瞧眼他眸底浮現的那抹傷,無動於衷。

  再遲鈍都該知道趕人的意圖有多明顯,再裝傻下去就有點死皮賴臉了。於是,他沒再多說什麼,將傘塞到我手中,很識相地走開。

  不要心軟!這本來就是我的目的。

  綿綿細雨很快打濕一身,水珠從髮梢滴落,他走得很慢,拖著腳步像在等我改變主意留他,我用盡了全身的理智,才克制住喊他的衝動。

  這樣,夠他死心了吧?

  我背過身,往反方向,背道而行。

第9章(2)

  隔天,是星期日,依照最近的慣例,出門前一定會看到那等在大門口的身影,很討好地挨靠過來。

  今天沒有。

  昨天的話,真的起了作用,也好。

  我到附近綠地走了一圈,坐在長椅上看孩子打球嬉戲,消磨時光。

  一個人的寂寞,我還可以忍,兩個人的寂寞,卻是一種傷,我再也不要了。

  手機響起,我低頭看了一下,是紀先生打來的,想了一下,還是接起。

  他說,齊雋要他打電話來,讓我知道他這禮拜要飛一趟歐洲,等等準備要登機,他忘記跟我說了。

  「他幹麼不自己打?」不對!應該是他幹麼要告訴我?

  紀先生笑了笑。「他說你在生氣,他打的話你不會接。」

  幹麼講得那麼可憐,我才不會內疚。

  「還有——你等一下。」然後是紙張翻動的聲音。

  還做小抄?不會吧?

  「嗯,他說他不在的時候,你要自己照顧自己,最近會常下雨,出門要帶傘,東西太重不要自己提,會動到胎氣,晚上不要踢被子,可以的話,能不能想一下他,一點點就好,他不貪心……喔,真的太肉麻了,我念不下去。」

  「……」你念不下去,我何嘗不是無言以對?

  「最後那幾句是你自己加的吧?」我一點都不相信齊雋會說這種話。

  「……難怪齊雋說你聰明,他在你面前完全是透明的。」

  不是聰明,是太瞭解這男人的性子了。

  「真的不再給他一次機會嗎?他已經嘗到苦頭了,看他把日子過得一團精,你真的忍心?」

  這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而是,他真的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嗎?如果只是多年下來,習慣性的依循、眷賴,我不能要。

  歎了口氣,我沒正面回答,只依例叮嚀。「在外頭凡事小心,有什麼狀況,打個電話給我。」

  結束這通電話,我過了整整一個星期沒有齊雋的日子。

  日出日落,麻木到幾近無感,我可以沒有他,日子還是過得下去。這個星期如此,過去分手的一個月如此,未來也是如此,只是,沒有快樂。

  直到第八天,回家時看見又出現在階梯前的身影,我才感受到一絲壓抑的思念痕跡。

  「我一下飛機,行李扔給小紀就過來了……」他輕聲說。

  鼻頭酸酸的,我別過臉開門,人家都這樣說了,不讓他進來坐坐,好像顯得我太沒人性。

  我進廚房倒了杯水給他,他一進來就安安分分坐著,盯著自己的指尖,一副等我審判的樣子。

  我無奈低歎,決定跟他把話說清楚,他還有工作,有時還要飛來飛去,再像之前那樣站崗,身體會吃不消,我原意並不是想折磨他。

  「齊雋,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擡頭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瞼。「一定要有什麼嗎?」

  「什麼意思?」

  「只是想看看你而已……不行嗎?」

  感覺眼眶一陣熱浪湧出,我趕緊眨幾下眼睛,將酸熱感逼回。

  「一定要說的話……讓我留在你身邊好不好?你不用理我沒關係,只要……不要趕我就好……靚,好不好?」

  如果他曾經讓我密密築起的心防動搖,那現在這幾句話,已經足夠潰不成軍,我知道自己無法拒絕他,一直以來都沒有辦法。

  只是幾句話,就讓我節節敗退。

  「為什麼……要這樣?我們已經分手了,各過各的日子,不也好好的嗎?」

  「不好,我一點都不好,離開你,我連日子都不知道該怎麼過了。」他仰起頭,我從來不曾看過那雙冷然無緒的眸子裡,盛滿那麼深、那麼重的憂傷。

  「那當初,瀟灑同意分手的是誰?」我忍不住埋怨。

  現在才來說那麼重的話,像是多麼不能失去我的樣子,要我怎麼相信?

  「因為我沒有預期會變成這樣。你總是默默包容我,每一次不管我多任性你都會順著我,我們之間付出最多的人一直是你,我只是習慣性地佔有你的好,我以為、以為你不會真的離開我……  」

  「我知道這樣講很無理取鬧,但是——你把我寵壞了,你太好,好到讓我不用付出就能得到這一切,讓我甚至……不必思考該給你些什麼。」

  我訝然。

  真像季楚說的那樣,是我先不愛自己,齊雋又怎麼曉得該怎麼愛我?

  如果說,他必須為這段感情的崩解負起大半責任,我自己又怎麼可以免責?

  他緩慢地蹲靠到我腳邊,拉拉我的手。

  「對不起,沒有站在你的立場感受你的心情,我真的很抱歉那樣傷害你。當我真正意識到,你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無條件縱容我,我真的徹底失去了你的時候,你不會知道那種感覺有多慌、多痛,然後意識到……你對我有多重要,就算被全世界遺棄、人生最低潮的那段時間,都不曾讓我這麼無助……」

  他將臉理在我膝上,像個迷路的孩子,哽咽落淚。

  我沒有辦法推開那樣的他,他悲傷絕望的模樣,還是會讓我心房疼痛。

  「那,劉曉莙呢?」

  「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我發誓!」他仰起紅紅的眼眶,瞄了我一眼,又心虛地低頭。「我知道就算抵死不認,你也不會相信,你說的對,很多事情我明明都心裡有數,一個會撲上來強吻我,還那麼巧被狗仔拍到的女人,怎麼可能一點心機都沒有,是我自己選擇性忽略,然後一被你道破,就惱羞成怒……」

  「可是……那沒有這麼罪大惡極對不對?我只是一時迷惘,還沒有從初戀那種舊有的情懷裡走出來,但是理智上,我知道我是你的,不是習慣或恩情,我本能就是知道要回來,抱著你心才會踏實。」

  「我只是笨了一點、遲鈍了點,太晚看清你在心裡的重量,太晚發現,原來生命中真正不能失去的女人是誰,那種虛幻的情懷已經過去了。這六年來,心靈依戀最深的人,是你,真正知我懂我的人,是你,這世上唯一會那樣無條件包容我的人也是你,可是,我卻讓一個這麼愛我的女人傷心……對不起,靚,對不起、對不起……」

  或許,我還是不夠狠吧,看著自己深愛的男人,靠在腿上依依戀戀,一聲聲歉語,心如何不軟?

  我輕撫了他一下,指間穿過他的黑髮,回憶曾有的親暱,以及那些美好的日子。他並沒有自己說的那麼糟糕,很多時候,他也懂得疼惜我,給過我許多快樂,否則我怎麼會願意陪著他那麼久。

  也許是察覺到我態度軟化,他立刻打蛇隨棍上。「那天晚上……是你選的,我沒有選。重來一次好不好?我要自己選。」

  這是哪裡來的無賴?有人大考考完了,會布成績以後才來說「我剛剛交了白卷,要重填答案」的嗎?

  我無言了半晌,他自顧自地纏上來,一把抱住我,下巴靠在我唇上,搖晃著撒嬌。「我選結婚,和曉莙斷絕往來,就是不要分手。」

  「……孩子呢?你不介意?」

  他沈默了下。「那是我活該,自己豬頭惹出來的,否則現在根本什麼事都沒有。你那天這樣說……我很難受。我只是關心你和寶寶健不健康而已,沒有別的意思,不要曲解我。」

  看來那一刀,砍得有點狠,讓他到現在都還很受傷。

  掙扎了半晌,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算了,到時再看著辦。

  我承認心中還是存有疑慮,無法因為他幾句話就盡釋前嫌,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與他重新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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