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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2:40


【第41章】


有小廝叩門來換茶水。新烹的這壺有點苦。雲沈雅垂眸呷一口,氤氳的水汽撲面而來。

那一年,彷彿也是這般,淅淅瀝瀝的雨水拉成簾子。他拉著又呆又老實的舒棠蹲在屋簷下。極目處,天地都有水汽。

雲沈雅臉上的笑終於沒了,張了張口,只覺喉間一片乾澀。

正此時,屋外又有人叩門。來者是曹升。待曹升進了隔間,他身後卻跟著兩人,一是阮鳳,一是司徒雪。

曹升為眾人做了引薦,便笑道:「俺剛剛在樓下撞見小王爺和少夫人,上前一問,果然是來等小掌櫃和雲公子的。俺琢磨著您二位都是好說話的人,生意單子就一樁事兒,談了這許久合該談完了,這便領他們上來瞧瞧。」

阮鳳這會兒換了身淺碧衫子,腰間掛一塊蟠龍墜玉。時隔兩年,依舊嚴謹的氣度,眉眼卻比往昔更淩厲好看了些。

他朝雲沈雅點點頭:「聽聞沈棠酒有了生意,阮某便來看看。阮某這位義妹,為人心善,不欺不詐,還望雲公子與她做生意時,多多照顧提點。」

「小王爺客氣了。」雲沈雅笑道,「雲某初來乍到,且才剛打點好商號雜事。起步階段,也不以獲利為主,反倒是好生合作,打響名頭才是要緊。」

曹升聽了這話,不禁問說:「聽雲公子這口氣,商號的地段也選好了?」

雲沈雅笑著點頭。

曹升又問:「在哪兒啊?」

雲沈雅道:「倒是個四通八達的地處,在城中的臨江街。」

「臨江街?」曹升十分驚訝:「那條街上可有一間茶鋪子,叫做東門?」

雲沈雅點點頭:「確實有一間。」

曹升拍一把大腿,大笑道:「這可真是個緣分。前陣子,俺托俺家老婆子給小棠姑娘說門親事。說了好幾個都不成。俺本來正愁著,誰想昨兒個俺家老婆子跟隔壁家的一通氣兒,聽說那東門茶鋪子的梁少爺,竟也在物色媳婦兒。」

「這東門茶鋪子可了不得,在京華城開了七八家,是排得上名號的生意人家。俺想著小掌櫃左右也做生意,便攛掇我家老婆子去東門茶鋪子說說這門親。沒想到啊,無心插柳柳成蔭,結果成了!俺正要來跟小掌櫃說這樁事,讓她隔幾日去相親,誰知道……」

「相親?」不等曹升說完,話頭便被兩個人同時打斷。雲尾巴狼眸光動了動,臉上的情緒斂盡。阮鳳蹙了眉,頓了一下,也沒說什麼。

曹升繼而又道:「是啊,俺還想說,倘若這門親事成了,小掌櫃日後便搬去東門茶鋪子,如此跟雲公子便成了鄰居,做起生意來,就十分方便了。」

雲沈雅嘴角一抽,沈默半晌,搖開扇子來扇風。

阮鳳眉頭擰得緊,他回身看向舒棠,問道:「前兩年不是說不願相親嗎?何時變得主意?」

其實也怨曹升神經大條,姑娘家相親這種事兒,哪能當著眾人的面提起。舒棠一臉尷尬,支支吾吾地道:「我……我爹歲數大了,這兩年腿腳落了毛病。我一人照顧他,總不比多個相公。男人家,力氣大,好幹活。我就想嫁個人,日後、日後也好多個人關心我爹爹……」

雲尾巴狼聽了這話,搖扇的動作一滯,目光不經意落在舒棠身上。

阮鳳也溫吞,想了半晌,才道:「其實你不必勉強,若是因舒伯父,我可以……」

「不必了。」舒棠仍是垂著頭,囁嚅著說,「我總不能事事都麻煩阮鳳哥……」

尾巴狼一愣,目光又幽幽地落回阮鳳身上。

話說著,一行人便下了樓,出了望歸樓。是時黃昏,紅緋掛在天邊。小騾子咯登咯登踢著地兒,舒棠跟幾人做了別,理了理斜肩小布包,便要回家去。

她一襲湖色衣裳,走路的時候,小布包便在腰下一搖一晃。雲沈雅立得不遠,搖扇看了會兒,覺得這美景堪比春日霞光。

可是,太美的東西,總是短暫。舒棠還沒跳上騾子車,便聽身後有人喚了句:「阿棠。」

阮鳳走近兩步,伸手扶了扶舒棠的髮髻,不禁笑得柔和:「原給你買過簪子,你卻不愛帶著。髮髻亂了,自己也不曉得。」

待人已經走遠了,不見了,尾巴狼還立在望歸樓前。手裡的扇子早就不搖了,牙齒磨得咯咯響。司徒雪只當他在想事兒,一時也未打擾。

過一會兒,尾巴狼說:「太煞風景了!」

司徒雪一愣,想了想,回道:「大公子也看出來了?阮鳳身為王爺,對舒棠的確非同一般。屬下查得,小王爺與舒棠極有可能是親兄妹。而舒棠手裡的釀酒秘方,亦有可能來自阮鳳。」

說罷這話,那頭卻沒反應。

再過一會兒,尾巴狼又說:「親兄妹了不起啊?!」

司徒雪立刻拱手:「的確不足為懼。不過之前所說,都是屬下的推斷,若無具體證據,很難做出定論。」說著,她又擰起秀眉,「唯今之計,最好是能奪得沈棠酒的釀酒方子,抑或者……」

不等司徒雪說完,尾巴狼手裡的扇子突然「呼呼呼」轉了幾十圈兒。他再瞥一眼長街盡頭,忽地冷冷一笑,道:「走著瞧吧。」

說罷這話,尾巴狼邁了步子,一手背身後,一手搖著扇,轉身便朝長街另一頭走去。

沒隔幾日,商號的事兒便落定,起名「棠酒軒」,前廳接客,後堂存酒,穿過巷弄往裡走,便至一處大宅子,這是新一家府邸,也喚「雲府」。

開張當天,鞭炮放得辟里啪啦,預示生意興隆前景雷霆。果不其然,雲尾巴狼做生意很有手段,初初幾日他也不圖利,抓住小老百姓貪便宜的特點,低價多銷,各種饋贈。不出日頭,便將「棠酒軒」的名號小範圍打響。

再來說司空幸等幾人。他們三個,按理兒除了司徒雪,在神州大瑛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即便「棠酒軒」做到南俊第一,也及不上他們本身的名號響噹噹。司空幸與司徒雪是悶頭做事兒的性子,即便心有不滿,也能強壓下來。白貴則不然。棠酒軒開了不出五日,白貴便磨皮擦癢,把不痛快掛臉上,期盼能與人,尤其是與狼產生共鳴。

雲尾巴狼何其精明,自是瞧出白貴的小九九。可他不動聲色,照例風風火火地做生意。白貴實在受不住,終於某一日,對雲沈雅做了一系列旁敲側擊的規勸。

規勸的大體意思是年輕孩子都輕狂,少年心圖新鮮。老奴曉得你尾巴狼對人世間對大自然都很好奇很有探索心理,這回事兒就好比你頭一遭夢遺乃是因為你對床弟之事有了朦朧的期盼。但借用我大瑛朝臣一句名言,凡事你得把握個度,一旦過了便過猶不及,這就好比你一頭扎進一樁小事兒中倒頭來耽誤了大事兒便得不償失,這就更好比你年輕時更無數個女人發生關係,到洞房花燭繁衍生息的那夜你卻瞬間不舉了,這是多麼令人絕望啊。

白貴對雲尾巴狼進行規勸的時間,乃是一個燈火幽暗的夜晚。聽完這一翻苦口婆心之言,雲沈雅在燈下沈靜地思量了一番。爾後,他只用了一句沒抓住重點的話,直接將白貴撂倒。

他道:「其實,我在夢遺之前,對床第之事已然有了清晰而深沈的期盼。」

三月末,桃花灼灼,梨花如雪。舒家小棠駕著騾子車,一路咯登咯登,在春氣濃郁的午天來到棠酒軒。彼時雲沈雅正發困,他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懶散地從鋪子裡逛出來曬太陽,見了正在搬酒的舒棠,卻呆然愣住。

那姑娘今日穿一身煙色裙,袖口處繡兩朵海棠花。髮髻好生梳了,上面插一根素極的白玉簪子,往下看,額間的一粒硃砂好似花蕊,美得驚心動魄。

雲沈雅一時反應不能,頓在門口,像失了魂,直到舒棠叫了好幾聲「雲公子」,他才略略緩過來。伸手摸了摸鼻尖,雲尾巴狼偏頭去瞧酒罈子,不自然地說:「怎麼……怎麼今日你親自送酒來?」

舒棠笑起來,還是傻兮兮的樣子:「我今兒個要來這處,便順便將酒送過來了。」

棠酒軒出來幾個小廝,跟舒棠招呼了一聲,便將騾子車裡的酒往鋪子裡搬了。舒棠仔仔細細地瞧他們將酒搬完,摸了摸小騾子,又對雲沈雅說:「雲公子,我麻煩你一樁事兒成嗎?」

雲沈雅點點頭:「你說。」

舒棠道:「我想先將騾子車寄放在棠酒軒,我一會兒過來取。」她又將小騾子往前拉了拉,繼而又道,「雲公子,騾子車裡,還有一對兔子,你若沒空,便不用管它們。你要是得閒,便將它們放出來,它們喜歡曬太陽。」

說罷這話,舒棠便將車簾子掀開,從裡抱出一個木筐子。

那已經不是他當初送的木筐子了。兩年餘,兩隻灰爪兔也長大了。舒棠給它們換了一個大木筐,在裡面點了軟和的稻草,空間很大,兔子可以稍稍跑跳。

舒棠將木框放在地上。雲沈雅恍然站了一會兒,便撩起衣擺蹲下身去。一如當初的她一般,他將手伸到木筐旁。兩隻兔子有靈性,紛紛湊過來,舔他的手。

雲沈雅心裡一暖,嘴角不禁浮起笑容,隔著籠子,又去拍兔子的頭。

舒棠說:「雲公子,這兔子跟你有緣分呢。」

雲沈雅靜靜一笑:「嗯?」

舒棠在他一旁蹲下:「當初我得了這兩隻兔子,它們也像這樣湊過來舔我的手。它們兩歲多快三歲了,除了我,沒舔過其他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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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2:58


【第42章】


街頭一家小貨鋪。午時兩刻,賣貨郎搖起銅鈴鐺。

舒棠蹲在街邊看雲沈雅逗兔子,聽到叮噹聲,便拍了一把腦門。她直起身,拉拉衣擺,對雲尾巴狼道:「雲公子,我還有事兒,得先走了。」

雲沈雅別過臉對她一笑,提起大木筐子,又去牽了騾子車,想了想,說了句題外話:「沒想到這兩隻兔子這麼討你喜,連出門也帶著。」

舒棠點點頭,道:「它們喜歡吃水畔草。我待會兒相了親,便待它們去幽荷水岸轉轉。」

雲尾巴狼牽著騾子車沒走兩步,腳跟便定住了。愣了一下,他回過身來,問說:「你待會兒……要作甚?」

舒棠訕訕笑起來:「我、我今兒個是來相親的。」語罷,她指了指街頭一間三層高的樓子。樓子名曰「臨江客棧」,乃是京華城最大最繁華的客棧之一。

兔籠子放在車棚裡。雲尾巴狼往騾子車上一坐,一邊哼哼著小曲兒,一邊有模有樣地將騾子驅趕入巷弄。穿過折巷,不遠處便是雲府。守在門口的小廝見雲大少揮著小馬鞭,趕著騾子車,嘴裡哼哼唱,不由驚得下巴脫臼。

得到了大門前,尾巴狼笑兮兮地指揮小廝將大門敞開,隨即小鞭子一打騾,驅著車又咯登咯登使入雲府。

是時,白貴等三人正欲去鋪子裡尋雲沈雅議事,走到院裡,卻迎面見一小車歡騰跑來,車上坐著的,正是那只揮著小鞭的唱曲兒狼。過了一會兒,司徒雪扶了扶額頭,司空幸抽了抽嘴角,白貴轉身抱著一棵樹,想要一頭碰死。

白貴額角撞出一個膿包。雲沈雅將騾子車拴在樹上,問他為何想不開。

白貴抖著手指著那破騾子車,說道:「便是這會兒停一皇輦在這兒,大公子你也只有坐裡面兒的份。臣--,臣實在不忍見大公子你紆尊降貴到這種地步,竟為了兩隻兔子趕一騾子車。我大瑛的顏面何存,我大瑛的氣魄何在……」

雲沈雅沒理他,回身卻拎了兔籠子交給白貴,說:「灰爪兔,替我看著點兒。」

白貴悲憤地將兔籠子接了,又欲說什麼,卻見雲尾巴狼拂拂衣袖,理理衣擺,一副又要出門兒的模樣。回身瞧見杵在一旁的司空司徒兩人,雲沈雅訝異地挑了挑眉梢,驚道:「這麼好的天氣,你們怎麼沒去談情說愛?」

司空司徒俱是一愣。須臾,司空幸咳了兩聲,司徒雪「哼」了一下。

尾巴狼左瞧右瞧,不禁來了興致。他湊近了些,問:「司空,怎麼了?鬧彆扭了?」

司空幸一臉尷尬,又咳了兩聲,這才道:「請大公子不要拿屬下說笑。」

雲沈雅聽了這話,又意味深長地將他們二人看了會兒。玩笑開夠,他才轉了轉折扇,恣意地道:「說吧,什麼事?」

司徒雪上前一步,搶先拱手道:「稟大公子,屬下業已查得阮鳳與舒棠,很可能是親兄妹,而他們的母親,乃是當年與六王爺有過一段情,紅極一時的京華城第一美人水瑟。」

雲沈雅愣了愣:「這不是,早已知曉的事情了嗎?」

聽了這話,司徒雪一向無甚表情的臉,不禁露出一絲怒意。她轉頭冷若冰霜地看了司空幸一眼,這才道:「確實是早已知曉的事。可當初,我等幾人分工行事前,司空卻絲毫未曾向屬下提及他所已知曉的內情,令屬下耗時耗力,卻百忙一場。」

來到南俊後,白貴等三人分工行事。白貴跟雲尾巴狼跑生意,打點棠酒軒;司空幸負責探察這兩年來,南北往來的生意記錄;而司徒雪,則是查探沈棠酒的來源。

豈料雲沈雅聽了司徒雪如此說,卻不氣不怒,他搖著扇子,又將目光興致勃勃地移到司空幸身上。

饒是易了容,隔著薄薄的人皮面具,仍能看出司空幸臉上的微紅。司空尷尬地看了雲沈雅一眼,頓了一會兒,終是跟司徒雪解釋道:「我原以為你查沈棠酒的來源,只需尋個懂酒人品幾口便是,畢竟要緊的,還是那南北青稞麥的生意。故而也就未曾料到你竟會順籐摸瓜,查到小棠姑娘和阮鳳的身上……」

司徒雪再「哼」一聲:「沈棠酒的來源,除了查那酒水的原料,更要查那酒水方子來自何人。若如你說的那般輕鬆,我日夜奔波暗訪又是為何?!」

司空幸亦曉得錯在自己,可他是一個直性子,有什麼想法也不願瞞著,便說道:「我見你胸有成竹的模樣,以為小棠姑娘與阮鳳的事大公子對你說過……」

雲尾巴狼正興味盎然地瞧著他二人,聽了這裡,不由合起扇子指向司空幸,斥責道:「小兩口吵架,將外人扯進去是什麼道理?」

司空司徒二人對尾巴狼這類調侃早習以為常,因此刻說到緊要處,他們也沒理會。司空幸頓了頓,又繼續道:「你每日暗訪,卻並沒來問過我。你若問我,我自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司徒雪不禁憤然:「你為何不主動與我提及?!」

司空幸素來是個木頭性子,這麼被司徒雪一逼,不禁愣住。他張了張口,過了會兒,只好軟下來道:「我、我日後注意。」

「嗒」一聲扇子在手裡一敲,雲沈雅笑瞇瞇地道:「這才對嘛。」說罷,他又瞟了司空幸一眼,道:「吵完了?」

司空幸一愣,只覺百口莫辯。過了一會兒,回了句:「屬下沒與司徒吵……」

司徒雪見他越抹越黑,不禁又來了氣。她強壓著怒焰,這才又道:「稟大公子,屬下近日將沈棠酒帶給不少南俊的品酒人嘗過,這些人均說不出因由。屬下以為,唯今之計,得到沈棠酒的方子還是其次,反倒是舒棠,她是一個突破口。」

雲沈雅一愣:「小棠?」

司徒雪點頭:「是。屬下並非要利用舒棠,不過是想從舒姑娘口裡問出沈棠酒是否是阮鳳所贈,而阮鳳,又是從何處得來這沈棠酒的方子。」

雲沈雅挑起眉:「所以?」

司徒雪稍一猶疑,又回頭看了司空幸一眼。

司空幸再咳兩聲,上前一步道:「這事,只有大公子去問一問。」

雲沈雅道:「我?」

司徒雪道:「不錯。其實這原是屬下分內應當,但屬下與人交際溝通的功夫,委實差強人意。而大公子從前與舒棠姑娘是舊識,應當曉得她的喜惡。若然小棠姑娘肯幫忙探得這沈棠酒的來歷,那我們此行,必會省下功夫。」

其實這個道理,雲沈雅原也是知曉的。

他想了一會兒,卻遲遲不肯作答。扇子在手上敲了好一陣,他才道:「也好,那我問問她。」

看了一眼騾子,又望了兩眼兔子,雲沈雅不經意又自嘲地低笑一聲,「這小傻妞,兩年多來的日子倒過得紅火,養了一群小崽子,又釀酒做起小掌櫃。比起我可真是瀟灑自在許多。」

語罷,他便又往府外而去。有一瞬,他的身影有點落寞,像忽然被拋棄的孩子。

其實什麼最撩人,是我帶著點滴思念回到你身邊,我看著你,你卻再不認得我。

司空幸怔了怔,忽地憶起兩年前的許多事,不禁地又喚了聲:「大公子。」

雲沈雅回過身來。

司空幸拱手道:「為難大公子了。」

雲沈雅倏然一笑,他擡扇指了指天,清清淡淡地說:「那小傻妞,與人赴約習慣早到。這會兒快未時,她差不多快相親了,我得瞧瞧去。」

雲尾巴狼猜的不錯,舒棠赴約習慣早到,約得是未時,她午時兩刻便等在臨江客棧。

臨江客棧的三樓全是雅閣。雅閣又帶左右偏間。舒棠與那梁佑梁公子約在渚雲閣。雲尾巴狼在樓梯一側,見那梁佑帶著一列丫鬟僕人外加媒婆一齊去相親,不由皺了眉。待梁佑進了渚雲閣,雲沈雅給了小廝一大錠銀子,便轉悠進渚雲閣的左偏間去旁聽。

閣中人多,但卻安靜得厲害。

舒棠也被梁佑這陣仗驚著,但想了想,又覺著人是大戶人家的公子,理應擺足氣派。

梁佑長相不錯,五官端正,唯獨一雙眼睛過大,眼皮子過雙了些。他慢條斯理地撥著茶碗蓋,好半晌,才往旁邊端坐著的老姑子瞟一眼,說:「這是張媒婆。」

舒棠一愣,立刻朝那老姑子招呼:「張媒婆好。」

梁佑又瞟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說:「我聽說這門親沒個媒婆,忒寒磣,便自己帶了一個。」

這話本沒什麼,可那語氣卻令人不舒服。舒棠聽得心中一頓,但還是老實答了句:「是梁公子想得周到。」

梁佑放下茶碗,目光在舒棠身上流連。須臾,他抱臂笑起來:「我梁佑也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今兒個來與你相親,也是看在你貌美,又會做點生意的份上。別的不多說,先提條件。」

舒棠道:「梁公子你說。」

梁佑朝旁使了個眼色,即刻有一小廝恭恭敬敬地遞上一紅帖子。梁佑將紅帖子接了,隨即往桌上一撂,一臉不在意地說:「帖子上是我的聘禮,你可以數數。我派人查了查,大概數目能抵十個舒家客棧。若成了親,你爹想搬來跟我們住也可以,不過他要另住一個院子。離我們遠些。」

舒棠聞言,不禁道:「可是梁公子,我爹這二年患了風濕,腿腳不好,他能不能與我住一起,這樣我也好……」

不等她話說完,梁佑便不耐煩地打斷:「你住那個院兒大是大,可空房子留著是往後我用來裝偏房的,你爹過來摻和什麼?!」

舒棠一愣,半晌才道:「偏、偏房?」

梁佑一擡眉,一臉不屑:「那你以為呢?」

「可是……」

「我說舒姑娘。」舒棠話未說出口,便被張媒婆將話頭搶去,「梁公子雖娶你做偏房,可你卻是他實打實頭一號夫人,日後吃穿用度,總也少不了你的。」

聽到這裡,舒家小棠心裡便慌了。她又沈下氣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商量說:「那梁公子只娶我一個不行嗎?」

此言一出,一桌人哄堂大笑。梁佑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娶你一個?!」梁佑擡起眉頭,又逕自大笑一陣,「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身份,明明是個棄婦,還想攀高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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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3:17


【第43章】


舒棠聽到「棄婦」二字,登時愣了。

放眼望去,一屋子的人都以一種不屑的目光打量著她。

此時,張媒婆又道:「舒姑娘,前些年你四處相親的事兒,街坊鄰居但凡認識你的誰不曉得?後來你好不容易遇著一戶人家,結果那公子不要你了。你自己說這事兒,再好再美的花,倘若被人折過,大家也不愛了不是?更何況,你娘親又是……唉,我都不好說你。」

「可是,可是我……」舒棠著急起來,「可是」了半晌,又沒可是出個名堂,心裡頭只覺得冤屈。

梁佑這會兒又笑了,一臉不屑的模樣:「我認你做個偏房,也是便宜你了。不然你這種身份,還有哪家敢要你?」

舒棠聽得這話,不由來氣。她扁了扁嘴,一雙眉頭皺起來:「那、那我不嫁了。」

話方出,梁佑卻笑得更歡:「喲,不嫁了?別以為爺不曉得,你從前的情郎,不就是那出了名兒的俏官人云沈雅嘛。說句不好聽的,就算我相信我是清白的。可跟雲沈雅這孬種有瓜葛的人,又能清道哪兒去?」

舒棠聽到此,不禁倏然站起來。她的話音有些顫,底氣卻足:「你胡說!雲官人才不是孬種!」

梁佑卻未搭理她。他俯身將那聘禮單子往舒棠面前推了推,吊兒郎當地道:「喲,說一句雲沈雅的不是,你就這麼氣啊。要不是胡通預先跟我打過招呼,今兒我就要奇怪,怎得娶個媳婦兒,盡幫別的男人說話。乖,簽了這單子,梁爺我便跟你既往不咎。」

舒棠愣了愣,因著憤怒,臉手也顫抖起來。她伸手抓起桌上的聘禮單子,狠狠撕成兩半,帶著哭腔道:「我不嫁你了,你的聘禮我一丁點都不稀罕……」

誰料此時,梁佑的語調倏然變冷:「不嫁了?我既然應了這門相親,豈是你想不嫁就不嫁的?」說著,他又面露一譏誚之笑,「再說了,長這麼漂亮,我也不能便宜了別人。」

語罷,梁佑左右使了眼色,幾個小廝便將正門堵住。

舒棠見門被堵了,心裡一急,便將桌布巾一扯,趁亂往左偏間跑。誰想她還未跑到,偏間的門便「吱嘎」響了。牙白身影似是一晃,舒棠便撞入一溫厚的胸膛。

渚雲閣裡突然多出一人,在場的人都愣住。舒棠亦呆了呆,不禁問道:「雲公子……你怎麼在這兒?」

雲沈雅未答這話。細碎的額發後,一雙眸子陰晴不定。他將舒棠從懷裡扶了扶,牽了她的手,低聲地道:「走吧,我帶你走。」

直到被他牽著,舒棠才發現他也在微微顫抖,像是在……努力壓抑著什麼。

興許是被雲沈雅一臉冷色駭住,堵在門口的小廝,不由讓出一條道。兩人剛剛走至門前,舒棠卻被一人從後面逮住手腕,狠狠一拽。腳下一個趔趄,舒棠險些跌倒。而另一頭,梁佑卻不肯放手。他一臉不屑地看著雲沈雅,調笑道:「這不是,棠酒軒的雲公子嗎?怎麼,難不成姓雲的都跟這棄婦有一腿?」

雲沈雅怔了怔,目光落在舒棠身上,卻見她只是低下了頭,神色委屈。

梁佑畢竟是個生意人,曉得所謂「雲曄」雲大少做生意的雷霆手段,便也讓步說:「棠酒軒也是剛開張,我們東門子茶鋪,也不願與你們結怨。這舒棠,看著人美,但實打實是個棄婦。今兒個我梁佑不嫌棄要了她,還請雲公子行個方便,將人留下。」

其實舒棠的心裡頭,是希望雲沈雅能帶她走的。可她素來不願給人添麻煩,聽到這裡,只不由擡頭看了看雲沈雅,張了張口,沒能說出一句話。

眼裡蓄著淚,猶如兩年多前,在紫薇堂的那一幕。可當年她受委屈,是因方亦飛設計陷害,而今她受委屈,卻全然因為自己。

心裡有些鈍痛。雲沈雅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須臾,他伸手拂了拂舒棠鬢邊淩亂的髮絲,努力撐起一笑:「別怕,我帶你走。」

舒棠眼裡的淚意更濃了,她沈默須臾,重重地點了點頭。

淚盈於睫的樣子令雲沈雅喉間一澀。下一刻,他伸手輕輕擋住舒棠的雙眼。

折扇急速旋轉起來的樣子,是刃花如雪,光影如電。伴隨著梁佑一聲慘烈的叫喚,鮮血頃刻迸濺而出。舒棠只覺拽著自己右腕的手忽地鬆開,屋裡有人倒地,有人發出驚呼。

雲沈雅挑斷梁佑的手筋,廢了他一隻手。

爾後,他再未看他一眼,牽著舒棠,便逕自離開了。

街頭陽光燦爛依舊。舒棠出了臨江樓,便掙開雲沈雅的手。她一副訕訕的樣子,對他說:「雲公子有家室,這樣被人瞧見不好。」

街上無風,人來人往,喧囂又燠熱。雲沈雅低頭看著突然分開的手,有點兒恍惚。少時,他點了點頭,對她道:「我帶你去牽騾子車。」

棠酒軒的鋪子在不遠處,雲沈雅繞過店舖,走街邊小弄。至這會兒,舒棠已然緩了神,見前邊雲沈雅一言不發的樣子,便不由地道:「雲公子,你別擔心,我沒事。」

雲沈雅一僵,片刻沒有答話。日頭將他的倒影拉得長,斜映在石牆上。須臾,他低聲問:「小棠,你……一直被人這麼說?」

舒棠愣了愣,不明白他言之所指。

雲沈雅回過身來,又問道:「他們,一直說你是個棄婦?」

舒棠聽到這話,方才笑起來。她說:「雲公子,這不礙事的。其實兩年多前,他們說的還要厲害些,後來阮鳳哥幫忙,這一年來也沒甚人說我了。」

雲沈雅看著她,也微微勾唇,只是眼裡沒有絲毫笑意。「那你……方才為何滿腹冤屈的模樣?」

舒棠怔了一下,埋下了頭。「因、因他們說雲官人的不是。」她默了一會兒,又囁嚅道,「他們說雲官人的不是,我就很生氣。」

巷弄石牆上,斜映著的修長身影微微一顫。雲沈雅垂下頭,細碎額發垂下來,遮住他的眼。他低低笑了一聲,身畔的手卻握緊成拳,「那個雲官人……何德何能啊……」

雲沈雅,你到底何德何能啊……

可其實呢,這兩年來,也有人這般問過她。阮鳳問過,舒三易也問過。可連舒棠自己也尋不到答案。而其實呢,她已經許久不曾提及他了,只是眼前的這個雲公子,有時候與她的雲官人很像,搖扇的樣子,說話的神色,以及……他方才不顧一切要帶她走,就像兩年前的初秋,他說要娶她,帶她離開紫薇堂,在萬千的斥責與質問中,選擇相信她。

舒棠想到此,不由將頭垂得更低了些,囁嚅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因為……因為那個雲官人,一直對我很好……」

雲沈雅猛地擡起頭來,定定地將她望著。

還是那個小傻妞啊。他想。雖然兩年過去,她變漂亮了許多,變能幹了許多,可性情依然老實,老實得有點偏執。於是這一瞬,他明白自己是喜歡她的。也明白了自己為何喜歡她。

大抵在波雲詭譎的朝堂上,在深寂莫測的深宮裡,在他算計復又算計的二十多年生涯中,唯有這麼一個小傻妞,如此單純而堅韌地活著,在看似侷促甚至笨拙的表象下,她不矯飾的恣意與唯心,是他一直的可望而不可及。

雲沈雅的喉間哽咽著,然後他不知不覺地便說:「我、我一直很努力地去承擔,一直。但是到頭來,我還是很對不起一個人,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記掛她很久了……」

南方的屋簷,翹腳處都塑花鳥魚獸。陽光打照過來,映在巷弄裡的石牆上,模糊得像一簇又一簇竭力綻放的春花。穿堂風過,花團隱隱搖晃。

舒棠也有點恍惚,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過了一會兒,她似是明白地笑起來,說:「原來雲公子也有記掛的人。」

雲沈雅發怔地看著她。不知怎地,臉頰微微一紅,便道:「嗯,有一個。」

舒棠又問:「對了,今天雲公子怎麼會在渚雲閣?」

雲沈雅又是一愣,連借口也拙劣起來:「我……不大會照料兔子,便去臨江客棧尋你,剛到那裡,卻見梁佑帶著一群人上樓。我不大放心,便上樓去偏間瞧一瞧,於是便撞見了。」

舒棠牽著騾子車從雲府裡出來時,擡手在眉骨搭了個棚。她看了看天,神色便不由沮喪下來。

時辰耽擱了,天不久就黃昏,兔子去水邊吃草怕是不行了。

雲沈雅送舒棠至門口,看著她駕著小騾子車還沒跑幾步,便見前方有轆轆車馬,興師動眾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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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3:36


【第44章】


來者是梁佑,左手腕剛剛包紮好掛了脖,便招呼了幾十個家丁將雲府圍住。人群後又停一輛寶頂馬車,車上跳下一人,卻是胡通。

時隔兩年,斗轉星移,如今的胡通亦今非昔比。卻說當年南俊王廢了三大家族的勢力,但方家失勢,那麼大塊家業仍在。因胡通的爹與方家有親緣,近水樓台先得月,他藉著方家家底往上爬,撈了個三品官的閒職做。故而胡通也從小惡霸,混成了大少爺。

胡少爺嘴裡叼著一根山參,一搖一擺地晃過來。得到了舒棠面前,他上下將她與雲沈雅打量一番,「哧」得一聲便笑起來:「我說是誰呢?可不就是兩年前跟姓雲的訂親的舒家閨女兒舒小棠嘛?怎麼,耐不住寂寞了,又找了個膽肥的替你出頭?」

胡通的秉性,舒棠清楚得很,同他講道理,猶如對牛彈琴。舒家小棠並不搭理他,轉而將目光落到梁佑的左手腕。白紗布上滲著血跡,舒棠一丁點兒也不覺同情。她復又擡頭將梁佑望著,問道:「那你要怎麼辦?」

其實梁佑這等跋扈子弟,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莫說廢他一隻左手,便是將兩手都廢了,也不見得會影響他的生活。可偏偏,小人最會生事。

梁佑餘光裡覷了雲沈雅一眼,冷笑一聲,道:「好說,廢了他一雙手,你梁爺我便既往不咎。」

舒棠一聽這話就急了,還沒答話,身旁的雲沈雅也笑了一聲。揚開折扇搖了搖,雲尾巴狼道:「你來廢啊。」

話方出,梁佑便對周圍家丁使了個眼色。十數人團團圍上來,但因他們方才見識過雲沈雅的本事,一時間皆不敢動作。這時,司空等人聽到動靜,也出了府來,看到這形勢,自是明白了內裡因由。

梁湖二人以為自己人多勢大,饒是對方多出幾人,胡通亦呵斥道:「還愣著做什麼?!」

不等對方出手,司空幸已然眼疾手快地迎上去,與對方十數名打手纏鬥在一處。

其實,憑司空幸的本事,哪怕對付幾十上百個三腳貓功夫的家丁,也不是片刻之間的事。但因此廂他易了容,不便暴露身份,只好拿出不到三層的功夫,將那群家丁困住。

騾子車停在道旁,兔籠子放在車上,兩隻小騾子不聞世事,即便眼前亂作一團,它們也自顧自地尋石板縫裡的青草吃。舒棠立在騾子一邊,臉上全然一副緊張神色,她看著迎鬥的司空幸,不由便對雲沈雅道:「雲公子,對、對不住,這事兒害你捲了進來。」

雲尾巴狼看了她一眼,忽地又一笑。他沖白貴招招手,白老先生頃刻顛顛地跑過來。

雲沈雅道:「看好小棠姑娘。」

說著,他便回過身來,看了梁佑胡通各一眼,似笑非笑道:「不是要廢我手嗎?怎麼還不上?」

除卻與司空幸纏鬥的,這邊餘下的家丁不足二十人,聽了此言,俱是面面相覷。

突然間但聞鏗鏘一聲,刃光閃閃。雲沈雅手中扇子隨意一旋,十二扇骨處,便露出寸長的利刃。雲尾巴狼握著扇子,一臉無所謂,可他往前走一步,周圍的家丁,便逕自後退一步。

胡通是個膽肥的,看了這廂情狀,心知倘若不使詐,恐會敗得慘烈。他靈機一動,朝舒棠那頭望了兩眼,便想出一個轍。

頃刻只聞胡通厲聲道:「白花銀子養你們了嗎?!將他給我圍起來!」

周圍家丁聽了這話,狠狠一咬牙,皆從各個方向攻向雲沈雅。然而就在此刻,胡通卻從腰間拔出一匕首,朝舒棠與白貴的方向刺去。

胡通有多少斤兩,雲沈雅清楚得很。即便手有利器,他也敵不過白貴三招。更何況,不遠處還有司徒雪。雖則此刻司徒雪要掩飾身份出不得手,但她若逼急了,要廢掉胡通不過瞬間之事。

誰成想,就在白貴攜著舒棠退出老遠的同時,胡通忽地腳步一轉,騰身便刺向騾子車上的兔籠子。白貴此刻卻無暇顧及了。舒棠心跳忽地一頓,她驚駭地瞪大眼,還未叫喊出聲,只見春陽下,忽有青衫隱隱。伴隨著一聲粗啞的叫喚,下一刻,鮮血四濺。

雲沈雅雖先胡通一步護住兔籠子,然則要防他呃匕首,已是來不及了。左手抱起兔籠子的同時,右臂便拉開一道口子。雲沈雅眉間一蹙,折扇在手裡一轉一旋,回身在胡通的胸口處狠劈出一道血痕。

胡通吃痛,叫喚一聲便倒地不起。而另兩邊,因司空幸與司徒雪未瞧清狀況,只當是雲沈雅受了重傷。情急之下,兩人一人以最快速解決了周圍的打手趕過來,一人飛身掠到雲沈雅跟前,飛刃如雨,即刻便擊敗一干家丁。

只是,他們沒有瞧見,不遠處有人於馬上看到這一幕後,隨即愣了。

阮鳳是得知梁佑之事,趕來尋舒棠的。然他方至街口,卻見雲沈雅等三人精湛的武藝。撇開雲尾巴狼不說,司空司徒的武功,足以比過南俊禁宮的護衛。

阮鳳怔了怔,再看雲沈雅一眼,心底隨即生出一個揣測。

胡通從地上爬起,見週遭人皆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頓時面露驚惶之色。須臾,他正預備著招呼人再上,脖間忽地一涼,一疼。

雲尾巴狼持扇抵住他脖頸之間,扯出一道半深不淺的口子。有溫熱的液體流下,胡通心裡駭然,正要罵出聲出來,不想雲沈雅卻道:「你儘管再嚷一聲試試,再動一下,我割的就不只是你脖子這層皮。」

胡通被他一嚇,只好閉了嘴,不再言語。此刻,卻是梁佑忽地扯了扯他的衣袖。只聽一陣馬蹄聲,再擡起頭來,眼前已是面露慍色的小王爺阮鳳。

阮鳳下了馬,本欲斥責胡通等人幾句,可這會兒,他們也是一派狼藉。再一想,此時是舒棠的事要緊,教訓胡通梁佑卻是來日方長,是以,阮鳳不加多言,只冷聲讓他們撤了。

待胡通一群人撤乾淨。雲沈雅將手中兔籠子墊了墊,正欲交還到舒棠手上,不想阮鳳卻上前幾步,拂了拂舒棠的髮絲,溫言道:「沒事吧?」

舒棠抿著唇,埋頭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她正欲說什麼,不料阮鳳卻擡手拍三了下。巷口又駛來一輛馬車。阮鳳道:「今日之事,我自會尋胡通給你一個解釋。此時天已晚,我送你回家。你的騾子車,我手下亦會幫你驅回舒家客棧。」

再一沈吟,阮鳳忽又道:「阿棠,既出了這事,你不如與舒伯伯一道搬來我府邸住幾日?」

舒棠愣了愣,搖頭道:「不了,阮鳳哥,今兒、今兒個雲公子幫我教訓了他們,他們日後一定不敢招惹我了。」

阮鳳聞言,似是想起了何事一般,又回頭詫異地看了雲沈雅一眼。

這會兒的雲尾巴狼卻是愣怔,手裡拖著兔籠子,見舒棠望來,不禁又怔來了一下。

阮鳳道:「今日之事,還需多謝雲公子搭救。」

「路見不平罷了。」雲沈雅道。默了一會兒,他又說,「只是梁佑胡通等人,實屬市井無賴,小王爺倘若擔心小棠姑娘的安危,不妨安插幾人在舒家客棧。」

語罷,他再未說甚,只將兔籠子放在阮鳳的馬車上,又將騾子車牽了,交給阮鳳的手下。

手臂的傷不深,過了一會兒便凝住了。可青衫上仍然血跡,舒棠看著,喉嚨便哽了哽,喚了聲:「雲公子……」

雲沈雅卻笑得清淡,他道:「日後相親,自己要多提防著些。」

明明不算俊雅出眾的模樣,可笑起來時,卻猶如天人臨世,就像從前的雲官人。

舒棠忙不叠答應:「哎、哎……」

雲沈雅再一笑,目送她上了馬車。

又是一個黃昏。他都不記得,他們有多少次再雲緋滿天時相聚或別離,有多少次看著暮色一點點染盡霞光時,還在竭力地,想要將心底那份岌岌可危的情愫保護周全。

馬蹄聲起,舒棠坐在搖搖晃晃的車馬裡,忽地想起那一年,雲沈雅將兩隻兔子喂肥了送給她。素來恣意妄為的他,原來也有那麼不善言辭的時候。蹲在一旁看她逗兔子,唇角就浮起笑容。

那副神色,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那副神色,就像、就像今日在巷弄裡的雲曄一般。

舒棠心底一沈,忽地喊了聲「停--」,她從馬車上跳下來,抱著兔籠子便亟亟跑到雲沈雅面前。

雲尾巴狼怔然地將她看著。

舒棠擡起頭,氣喘籲籲地卻問:「雲公子,你喜歡兔子嗎?」

雲沈雅愣道:「還好。」

舒棠又連忙道:「那、那小狗呢?我家有兩隻獒犬,它們叫萵筍白菜。萵筍白菜真正的主人,已經離開很久了,它們、它們雖然長大了很多,可是一直很想念他。」

雲沈雅心底一片荒蕪,手指動了動,掌心的扇子險些落地。

這時,舒棠小心翼翼地問:「雲公子,你若改日得空,來瞧瞧它們吧?」

雲沈雅喉結上下動了動,過了一會,卻笑得隨意:「好啊。」

舒棠一呆。

雲沈雅道:「不過雲某並未有養獒犬的經驗,屆時還望小棠姑娘多指點。」

舒棠難以置信般將他看著,可她仍不死心,片刻卻問:「雲公子……我日後喚你雲官人成麼?」

左手背在身後,指節捏的發白,可右手卻揚開扇子搖著,臉上的笑容隨和又清淡。

他一直是這幅樣子。不讓人瞧見他背後的承擔,亦不願給一個也許擔當不起的承諾。

「所謂稱呼,小棠姑娘隨意就好。」雲沈雅道,「只是雲某記得,舒姑娘心底已有一位雲官人,何必……妄生執念。」

說得輕巧,卻足以瞞過單純的她。

舒棠擡頭詫然地看著雲沈雅。過了會兒,她重重點了點頭,老實道:「對不住,雲公子,我方才……我方才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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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3:56


【第45章】


舒棠坐在馬車上,垂著頭,發呆地看著裙裾一朵婉約海棠繡。兩隻兔子大抵太聊賴,湊過來,隔著籠子舔她的手。舒棠愣了一下,轉頭看向肥又呆的灰爪兔,不由露出一笑。她將手伸進籠子裡,拍拍它們的頭。

老實人最易被人看穿。

阮鳳瞧著這一幕,曉得她心裡有事,更曉得她心裡裝著何事。

「在想雲沈雅?」阮鳳道。

舒棠動作一頓,擡頭看了阮鳳一眼,抿了下唇,默默不語。

隔了一會兒,阮鳳又道:「阿棠,那個雲曄雲公子,你以為如何?」

舒棠聞言,不禁愣道:「阮鳳哥?」

即便這天下的易容術可以出神入化,但一個人的真實身份,卻並非由他的樣貌決定。平素裡的小習慣,不經意流露的感情,以及他與身邊人的關係。哪怕雲沈雅城府再深,他能易了容貌,易了性情,卻無法掩飾他與生俱來的氣度,以及他避無可避,又深藏之深的感情。

阮鳳想到方才一出手便驚世駭俗的司空幸與司徒雪,想到方才雲沈雅看著舒棠,嘴角含笑,眼梢有傷的模樣,驀地明白了為何遲鈍如舒棠,也會抱著兔籠子跳下馬車,頻頻追問他是否是當年的那個人。

原來滴水不漏的英景軒,亦會有軟肋。

阮鳳唇角微勾:「小棠你可會覺得,這個雲曄,與某個人有些相似?」

聽了這話,舒棠便明白了阮鳳所言何事。她問:「阮鳳哥,你是不是懷疑雲公子就是雲官人?」

阮鳳看著她,沒說話。

仔細想了一會兒,舒棠搖搖頭,老老實實道:「不是的。我先前也以為他是雲官人了,可是我後來問他,他連萵筍白菜都不知道。」說著又頓了頓,她垂下眸子,聲音更低了些,像有些難過,「如果真是雲官人回來,他怎麼會不認我呢?從前我們那麼好。」

阮鳳回到王府,墨色已染了天際。

六王爺府,仿大瑛的皇家園子,又夾雜了些南邊靈動風情。穿過曲徑流水,翠林花圃,才至一水榭。

水榭內,有人身著白衣,坐在裡面撫琴。阮鳳遠遠立著聽了會兒,走近拱手道:「父王。」

白衣人是六王爺杜涼。說起杜涼,他的身份雖金貴,但這兩年來卻遠離朝政,偏安世上。其實歷來的王爺都如此,不然俯首甘為孺子牛,不然兩袖清風皆可拋。

杜涼兩年前助南俊王剷除三大家族後,已有功高震主的趨勢,倘若再立一功,不啻於引火燒身。是以這兩年,他借病由告假,不參與政事。

水榭裡,琴音止。杜涼隨手拂了拂磨光的琴角,對阮鳳道:「久日不曾撫琴,技藝也生疏了。」

阮鳳看了一眼七絃琴,道:「父王思念娘親了。」

杜涼歎了一聲:「今日去看她,沒見到她的人,反倒是院外一株海棠,花開正好。」

阮鳳見杜涼面露頹唐色,便走過去,半跪在長案旁,為他斟了一盞茶:「海棠花是水?姨情之所鍾,水?姨去世後,娘親便栽種些海棠來惦記昔日的姐妹情。」

杜涼持茶呷了幾口,又將茶盞放下。他拍拍手,喚丫鬟拿酒來。

待酒水到,杜涼卻也不飲。似是想到了什麼事,他忽地問阮鳳:「對了,你前些日子去瞧瑟兒,那七絃琴,她可曾在撫?」

阮鳳一愣,方才想起杜涼所說的七絃琴,乃是他這年托人從瑛朝永京的霜露琴師處討來的一把。百年泡桐的琴身,冰蠶絲的琴弦,乃是琴中至品。

當年的水瑟,也有這樣一把琴。並以此琴將自己的琴技傳授給水瑟。後來杜涼與水瑟有了情,才不遠萬里為她也尋了同樣一把名琴。不過那時,水?已經去世,水瑟與杜涼,業已因此事分開了。

阮鳳道:「孩兒雖未見娘親撫琴,可那琴卻被娘親妥帖收著,塵埃不染。」

杜涼聽了這話,卻露出一笑:「到如今,她都是這樣的性子。」

阮鳳點了點頭:「娘親性情剛烈,所思所想,亦是旁人不可左右。水?姨對娘親有救命之恩,有再造之恩,可卻因娘親的緣故去世,因此這麼多年,她對父王雖未忘情,卻也不肯全然原諒自己。」

杜涼喉結動了動,斟了一杯酒想喝,可看著杯中晃動的水紋時,眼前像是浮現誰的笑靨,又將杯子放下了。須臾,他問:「那她近來,可對你說過什麼有趣的事?」

阮鳳沈吟片刻,道:「趣事倒沒有,只有一樁事,令孩兒頗感慨。」

水榭裡瀰漫著輕微酒香,外面是月下池塘,粼粼閃閃。

「娘親說,等過些日子,讓我帶阿棠去探她。她想看看阿棠。」

此言出,杜涼猛地看向阮鳳,問道:「她……竟想見舒棠?!」

阮鳳點點頭:「想必這許多年過去,娘親也看開了些。與其自己內疚,不願面對水?姨之女,不如對她好些,用後半生去彌補。」

阮鳳說到此,不由低低一笑:「小時候常常聽娘親提及水?姨,那時便不敢相信,這世上哪有這般單純老實的人。直到近些年與阿棠相熟,才得知娘親並未誇大其辭,女兒肖母,阿棠的性情,果真與水?姨一般純好。」

杜涼想起舒棠,卻十分感慨。如果說當年水?是因了他與水瑟才香消玉殞,那他與水瑟,又如何不是因為水?,才生生相離,彼此不得團圓呢。

可世事像個車軸,週而復始地運轉。杜涼歎了一聲:「舒棠……」他擡起頭來,看著阮鳳:「所以水?之女舒棠,便是你遲遲不肯娶妻的原因?」

阮鳳一怔。須臾,他亦牽起一絲笑,笑容有苦意。

「不是。」他道,「怎會是呢?孩兒與阿棠之間並無可能,便是傾南俊一國的國力,孩兒也不敢生此妄念。」

也是了,水?的身份那般金貴,倘若有朝一日,他人曉得舒棠是水?之女,憑自己的力量,又如何能保護舒棠。

阮鳳想,興許舒棠能遇上雲沈雅,真真是一樁幸事。這個姑娘的性情最適合尋常老百姓的俗世生活,但她的身份,卻只會令她命途多舛。而有能力有本事維護她與生俱來的單純與老實的人,怕是天底下,只有那一個人了吧。

只隔了一日,曹升便帶著他家老婆子上舒家客棧致歉。梁佑雖是跋扈子弟,平素裡,卻還算佯裝了一個公子哥外表。曹氏只當他年少不懂事,討個媳婦兒管管就好,又念及舒棠是個棄婦,找到好人家也不容易,當即也沒多想,就撮合了這一門姻親。誰知道梁佑竟被胡通挑唆,鬧起事來。

舒棠自己沒受損,又聽人解釋得在情在理,當下全沒怪罪,還送了兩小壇沈棠酒給曹升夫婦。

倒是雲尾巴狼,這幾日又活得極有內容。這回來南俊許久,一直繞著一些雜事轉悠,除了調侃司空司徒,沒處尋樂子。這回他得罪了一個梁佑,又送上門一個胡通,尾巴狼興致高昂,精神煥發起來。

本來梁佑只廢了一隻左手,可沒隔幾日,臨江街頭便起了個傳言。傳言很簡單,就有點兒偏離,把左手換成子孫根,說梁佑的下面被人挑斷了筋,從此以後,硬不起來了。

再往深點胡說八道,又說梁佑的筋雖被挑斷,但索性沒傷及血脈,傳宗接代也不無不可,就是日後閨房之樂,恐怕享受不到。

這則流言雖則猥褻,但小老百姓間,最愛傳誦的,也不過就這點兒事兒。加之那日有不少人看見梁佑一身是血哭天搶地地被人從臨江客棧浮出來,不出日頭,這流言便成了臨江街最紅的一則八卦。

八卦傳久了,人們便相信了。眾口一致,饒是當事人也百口莫辯。梁佑氣得緊,又怕人指點,不敢出門,派人出去打探,得知這流言的源頭乃是雲尾巴狼,便放狠話說,從即日起,東門茶鋪便和棠酒軒槓上了,這臨江街,有狼沒他,有他沒狼。

這話傳到雲沈雅耳裡時,尾巴狼正在盤算著要搞垮梁佑的生意鋪子。小廝跑來將這話跟他一說,雲尾巴狼「哧」地一聲便樂起來。

此時,白貴正坐在雲沈雅對面,看到這隻狼樂成這副樣子,知道必定會有天災人禍。是以,他又埋頭打算盤,做出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怕自己受牽連。雲沈雅扣指敲敲桌,問:「算好了嗎?」

白貴做出一臉苦相,道:「大公子,這帳委實沒算頭。這棠酒軒才開了不足月,盈利也就上百兩銀子。憑咱們的財力,何必執著於這頂點兒蚊子錢,大公子你若想端了他東門茶鋪子,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雲尾巴狼「嘖嘖」兩聲:「一炷香端了他的鋪子,就沒意思了嘛。」

白貴頓時語塞。

雲尾巴狼又道:「凡事你得尋個樂處,鈍刀切肉,疼得最厲害,是為上上策。」

白貴默默無言。

雲尾巴狼又樂起來:「而且得罪人,一定要有個原則。這個原則,你想不想聽?」

白貴悲催道:「很想聽。」

尾巴狼興致勃勃地說:「這得罪人的事兒,最忌諱半途而廢。一旦得罪了人,一定要將他上上下下得罪個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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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4:16


【第46章】


一連幾日,梁佑出門失錢財,入門栽觔斗。人如惹上了掃帚星,一身晦氣洗也洗不掉。豈料這還只是個前奏,好戲在後頭。東門茶鋪南北兩間分鋪被人端了,梁佑的相好東西二位姑娘跟人跑了。原本梁佑只是不招老百姓待見,誰知近來連隔街的大黑狗也認準了他欺負,追著攆著咆哮了八條街,咬住梁佑小腿不放。

   
梁佑被狗咬,走路便瘸了些,穿梭於市井間,難免被人指指點點。是時人群中又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禍害,戴著斗笠遮了臉,沖旁人曰:「哎呀他只不過被狗舔了小腿怎會跛成這樣?聽說他近來身患隱疾硬不起來莫非是真的?難怪他面色土灰步伐虛浮原來是三條腿已斷了兩條了啊……」

   
不過,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梁家雖比不得他雲沈雅權勢熏天,但到底還是一方魚肉百姓的商戶。派人查一查,便曉得這些壞事統統是一隻大尾巴狼所為。

    梁佑氣不過,即使瘸了兩條「腿」,仍帶了一幫打手上棠酒軒鬧事。

   
彼時司徒雪出門辦正事了,雲尾巴狼正坐在後院堂子裡,興致高昂地追問司空幸願不願意娶司徒當媳婦兒。白貴立在一旁,以無比同情的目光,默默地望著司空。

    這時,有個小廝從鋪子裡跑來,氣喘籲籲道:「大少爺,大少爺不好了!梁佑曉得那大黑狗是我們放的,上門鬧事來了!」

   
雲沈雅聽了此言,眼神兒登時一亮,茶碗蓋撥兩撥,咧嘴笑起來:「呵,不怕他知道,就怕他不知道。」語罷,尾巴狼抖抖袍,施施然率著司空與白貴,上鋪子裡欺負人去了。

    梁佑此番的遭遇,不用想也能料到。雲尾巴狼從言語上攻擊他,從身體上毆打他,從氣勢上壓倒他,從自尊上傷害他。

    等等惡劣行徑,自也不比贅言。只見一個來時辰後,梁佑佝僂著背,無比滄桑地帶著一群蝦兵蟹將回到茶鋪,明媚而憂傷地淚奔了。

   
得罪完人,雲沈雅通體舒暢,樂開懷地往雲府去。白貴碎步跟上,在尾巴狼身後曰:「大公子,東門茶鋪的類屬梁佑的分鋪,我們已經得罪得差不多了。不過梁佑雖敗類,梁父在南俊的勢力卻不可小覷,我們接下來,可是要繼續得罪下去?」

    尾巴狼一笑:「去查他們鋪子收茶買茶的路徑,來一招釜底抽薪。」

    白貴遲疑:「可若這樣下去,事情遲早會鬧開,屆時我們的身份,也更易曝露。」

    雲沈雅轉頭清清淡淡地看白貴一眼,無所謂地道:「那阮鳳已然曉得我們是誰,身份曝露又何妨?我們對付的人,不會比阮鳳簡單。」

   
白貴聽了此言,頃刻了悟。既然身份已被人知曉,查探聯兵符的事,勢必會受阻。如此一來,不如吞併了東門茶鋪來擴大自己的勢力,反正茶葉生意這塊肥肉,不吃白不吃。

    隔幾日,大地又暖了一些。南國之春,花開熱鬧,喜氣洋洋。

   
這一天,雲尾巴狼四處溜躂回府,途中見一扎羊角辮的小姑娘,眉目清秀的模樣,身旁跟著兩條土狗。小姑娘不及舒棠小時漂亮,但也沒小棠的傻氣。土狗跟她關係好,搖著尾巴,她走它們走,她停它們停。

    已經好些日子沒見舒棠了。雲沈雅想。那日他對她說他並非雲官人時,舒棠臉上頃刻出現的失望與黯然令他不知該如何面對。

    可是每一回,當棠酒軒門前響起騾子咯噔聲,雲尾巴狼總會起身逛到鋪子口探頭望一望,渴盼著有個小傻妞從騾子車上跳下來,送酒來。

    只是,春光已深靜,舒棠卻久日未至。

    盼人不來,雲沈雅看著路旁一個神似心中人的姑娘,忽覺相思入了骨。

   
背著手哼起小曲兒,尾巴狼轉悠進雲府。打頭一個瞧見的是白貴。白貴見了雲沈雅,即刻抱了一卷賬本迎上來。手裡卷冊翻幾頁,白老先生指著其中一處,說:「大公子,將茶葉買斷的事兒,受了點阻礙。」

    雲沈雅目光落在賬本上,神色有點恍惚,像是沒有在聽。

    白貴詫然,又將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這一回隔了一會兒,雲尾巴狼才應了一聲。思緒拉回來,雲沈雅集中注意力看了看那賬冊,擡手點了另一處,說:「根本原因不是這筆帳的問題,是梁家在南俊做茶葉生意,時日已久,人脈極廣。我們斷了他一方來源,他還卻還有別家買賣。」

    這便是所謂的百足之蟲。

   
其實茶葉盛產於神州大瑛,若然要切斷梁家生意最大的源頭,只需搬出他英景軒大皇子的身份即可。但這等法子太費事,且又要動用多方人脈,不到關頭,不便使用。

    白貴一時沒了主意,不禁問道:「那大公子的意思是……」

    雲沈雅皺起眉來,想了片刻,道:「兵行險招,你去查南俊近內,稍有實力的茶葉商戶。尋一家相對可靠地合作。」

    白貴一愣。本來商家合作是極其尋常的事,可是因他們的根本目的,並非經商,而是弄權,多一方勢力參與,便是多一分危險。

    可成大事者,在許多時候,也是迎難而上,知險不退的。

   
正說著話,院子的另一端,卻見一個小廝抱著一罈酒而來。酒罈子上沒寫「棠」字,可雲沈雅一眼便認出那是舒家客棧的老酒罈子。他叫住小廝,招了招手。

   
小廝跑過來,見雲尾巴狼的目光落在罈子上,即刻會意道:「上回舒棠掌櫃送酒來,差人附送了三小壇果酒。因舒掌櫃喜用這樣的小酒罈,小的將酒水勻到大罈子裡,本說要將這酒罈送回去。誰知又送漏了一個,正巧白掌櫃結了賬目差小的給舒家客棧送去,小的就拿了這酒罈子一併去了。」

    其實這小廝一番話說下來,雲沈雅也就抓了一個重點。他愣了愣,問說:「你要去……棠花巷子的舒家客棧?」

    小廝點點頭。

    雲沈雅有些怔然,眯起眼睛看天穹,白雲浮浮冉冉。

   
自打再來南俊,他一直未曾去過棠花巷子。不知那老舊的,生意蕭條的,散發著淡淡酒香的客棧,如今又成了怎樣一番模樣。不知從前跟著他身後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萵筍白菜,在跟了舒棠兩年之後,會不會變得老實善良一些。

    那天她問他心裡是不是也記掛著一個人。

    他說有一個。

    他一直記掛著她。

    雲沈雅轉而又一本正經地看向小廝,理了理袖口,將那酒罈子接過來拋兩拋,說:「你不必去了,我去送。」

   
院子裡的幾株海棠開得花姿瀟灑,粉白相間。舒棠蹲在樹下,正在給兩隻洗乾淨了的獒犬擦水。萵筍白菜長大了許多,一臉服帖地懶在舒棠腳邊,時不時地叫喚一連聲。

    可忽然一下子,兩隻獒犬皆是一怔,彷彿從不遠處,傳來了它們久違了的,有些思念的氣息。

    一身水還沒幹,萵筍白菜抖抖毛,吠了兩聲便撒丫子往客棧外跑。

    春日當真靜好,巷子裡也深寂。雲尾巴狼竄到巷口,悠哉樂哉地走。可在離舒家客棧還有幾步路時,他忽地頓住了腳步。

    巷子還是老樣子,客棧還是老樣子,那堵石牆添了點青苔,舊時光片片剝落。

    有點情怯,有點躑躅。

    雲尾巴狼正猶疑,卻聽客棧裡一陣響動。伴著一陣暌違已久的犬吠,兩隻長大許多的身影,風馳電掣般就往他的懷裡飛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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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4:35


【第47章】


見兩隻獒犬撲來,雲尾巴狼朝一旁挪動幾步。萵筍白菜撲了個空,正預備著再接再厲,誰想上頭掃來一道清淡目光。

雲沈雅看了它們兩眼,勾唇一笑。萵筍白菜即刻退了幾步,戒備地將他望著。

舒棠從客棧裡追出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和諧光景--雲尾巴狼單手托著酒罈立在客棧外,萵筍白菜於不遠處,猶如乖乖兔一般溫順地蜷著。

舒棠見了雲沈雅,不由詫然。她往前走了幾步,似是沒敢相信:「雲、雲公子?雲公子怎的來了?」

她今日穿著粗布衣裳,這副模樣,就像從前那個小傻妞。

雲沈雅一愣神,不由擡手摸了摸鼻子:「閒著無事,便將結好的賬目送來,你也好對一對。」說著,他又道:「上次你送來了三壇果酒,這小罈子不易買到,下人將酒水運出來,我便順道給你捎來。」

舒棠聽他說罷,忙不叠接了小酒罈。尋了一處將罈子安放好,舒棠便將雲沈雅請進客棧。

穿過小廊子,舒家客棧的後院還跟往常一樣。唯一的不同,便是多了幾株海棠花樹。

午後的風拂過葡萄架,團團綠籐,翠色逼人。雲尾巴狼在葡萄架下的石桌坐了,看著舒棠對賬目。她本是聰穎,做事又專心,算珠撥的噠噠響,一副熟稔的模樣。

雲沈雅看久了,便不由勾起唇角。淺淡溫和的笑意掛在臉上,他覺得這些年來,她像是變了,又像是沒變,幸而一直都在他心底。

兩隻獒犬在後院打著圈,這會兒,又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們從前的主子。

舒棠對好賬目,擡頭對雲沈雅一笑,說:「雲公子做得賬目都是對的。」

說是雲沈雅做得賬目,也就是個泛指。可笑靨如花,一時亂了他的心神,雲沈雅怔了怔,愣然道:「不……不是我做的賬目。」

此話出,他便覺察出不對勁。雲沈雅尷尬地咳了兩聲,又將語鋒一轉,說:「小棠姑娘好些日子沒來棠酒軒做客了。」

但是,她又為什麼要來呢?她是小掌櫃,下頭雇了小廝跑路。再者說,棠酒軒她統共就去了那麼一回,若非順道,她尋常也是不去的。

一時之間,雲沈雅不禁覺得窘迫,像是說什麼都不對。

誰知舒棠聽他這麼一提,也面露赧色。她垂下頭,嚥了兩口唾沫,道:「因、因上次我將雲公子認錯了,以為雲公子生氣,此後我、我便沒親自送酒……」

雲沈雅一愣,又不知該說什麼了。一向伶牙俐齒的他變得笨拙起來,片刻只道:「這樣啊……」

舒棠重重點了下頭,抿著唇,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春深似海,花開如錦。方才萵筍白菜那般興奮地跑出去,她還以為是他回來,那麼開心。

可惜……不是。

因他說他不是。即便他真的和她的雲官人很像。

舒棠也不知是該相信他,還是該相信自己的直覺。有時候她總會將這個雲曄認錯,如同那日他在臨江客棧不顧一切地牽著她走,如同今日他坐在葡萄籐下,沈靜地看她撥算珠子。

但即便是這樣的似是而非,有他的到來,舒家小棠仍是開心的。像是等了這兩載余,終於等來了一絲晴朗。

舒棠忽地擡起頭,亟亟道:「雲公子,你……你坐坐吧,先別走。」

雲沈雅愣住。

舒棠又道:「我、我新釀了果酒,你嘗嘗成嗎?」

雲沈雅注意到她身後有海棠花瓣拂落,將她襯得像個畫中人。

他瞇了瞇眼,目色迷離起來:「好,我嘗嘗。」

這時,院裡有門「吱嘎」一響,舒三易聽到院外的人聲,便出來瞧瞧,可卻在看到雲沈雅背影的一瞬愣住。如果不見長相,他真的很像那個人。

舒三易驀地明白了為何舒棠近日來的笑容比往昔更明媚。哪怕這兩年來,她從未在他面前提及雲沈雅這三個字。可舒三易知道,她依然等著。否則,以她按部就班的性情,又豈會不急於自己的親事。

舒棠老實單純,旁人對她好,她便對旁人好。其實這是個不容易動心的性子。可有朝一日,她若真的喜歡上誰,也會是死心塌地的。

而如花的年齡已快過去,長這麼大,她只對雲沈雅一人如此特別。

舒三易不知雲曄到底是誰,他想要做的,只是保護水?的女兒。

「紅妞,來人了哇?」舒三易道。外衫披在肩上,他一瘸一拐地從屋內走出來:「估摸著又是要下雨的天,水汽重,我這膝蓋骨又疼起來了哇。」

舒棠聽了此言,連忙上前將舒三易扶住。她看了看雲層積厚的天,老實點了頭:「爹,雲曄公子來了,我去給他拿酒。下雨了你進屋裡歇著。」

這時,雲沈雅卻從另一旁扶住舒三易,與舒棠道:「先去溫一壺水來吧,我扶老先生進屋歇著。」

屋外風更大了些,一枝海棠花枝從鏤空窗探進屋,帶著幽香。雲沈雅扶著舒三易在桌前坐了,又抱了棉被,幫他蓋在腿上。

舒三易沈默了一會兒,忽地說了一句話。

他說:「紅妞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

雲沈雅動作一滯,頓了一下,他又回轉過身,淡淡道:「老先生患了風濕,待會兒怕是要落雨,不若雲某去讓小棠姑娘將酒水也溫了,老先生也好喝幾口來保暖。」

舒三易歎了口氣,沒應聲。

雲沈雅轉而凝眸去看窗外開得極盛的海棠,默了一會兒,道:「舒老先生,那年我送小棠一枚海棠花的簪子,怎得這次回來,一直不見她帶著?嗯,還有……」說著,他斂起眸子,話音有些啞然,「還有一隻白玉鐲子。」

舒三易一愣。

雖是明知故問,卻是相思入骨。

須臾,舒三易又歎一聲:「唉,你這又是何必呢?」

「既已離開,不如放下。她念著你,是隨心而為,並非太過煎熬。而你如此,苦的卻是你自己。」

雲沈雅垂著眸,沒有答話。

「你走了以後,紅妞難過了很久。第二年的夏天,她把攢著的銀錢用來買桃子,買了很多桃子回來,不知道給誰吃。」

「後來有一晚,她來問我,是不是你嫌棄她。倘若你嫌棄她,她已不奢望嫁給你了,只想留在你身邊,給你做個丫鬟就好。紅妞打出生以來,從沒在一樁事上這麼任性過,當時我讓她不要再念著你了。」

「我知道你並非嫌棄她。紅妞雖單純,卻也不傻,因你當初是真心對她好,所以她才會這麼記掛著你。但是,我雖不知道你是什麼身份,可你既然捨她離開,想必你知道你與她不可能有結果,你還有不能逃避的責任要去面對。」

「你給不起承諾,亦不願再傷人一次。寧肯選擇不相認,不遠不近地看著,也不願再如當年一般重蹈覆轍。」

舒三易曾無數次想過倘若有朝一日再見到雲沈雅,一定要將他罵得狗血淋頭,一定要斬釘截鐵地將他舒家小棠棠嫁給其他人做媳婦兒,一定要氣死他悔死他懊惱死他。

可是這一刻,當這個如玉如畫的人再次站到舒三易面前時,往昔的怒氣忽地就煙消雲散。

這麼驕傲的,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卻無法選擇地,只能以一種小心而自持的方式,不遠不近地看著他的女兒。

他是時而狡詐的尾巴狼,是高高在上的大皇子,可他現在的這副樣子,連她為何不帶一支自己送的海棠花簪也不敢問,充其量也只是個可憐人罷了。

舒三易也轉頭看著屋外海棠,雨水絲絲片片地落下,花枝搖曳。

「那幾株海棠,是小王爺送來的。紅妞的娘親喜歡海棠花,紅妞自個兒也喜歡。」

「阮鳳……」雲沈雅忽地笑起來,有點自嘲,「真是對她不錯。」

「是不錯。」舒三易說,頓了一下,他似是下了決心,「小王爺也不曾娶妻。既然你不能跟紅妞在一起,而紅妞也不小了。我預備著琢磨個日子,便跟小王爺提一提這門親事。」

雲沈雅呼吸一滯,忽地擡起頭來。「可是……阮鳳與小棠……」

「不是。」舒三易道,「他們不是親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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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4:52


【第48章】


雨很輕,沾地無聲,像江南的梅子雨。

舒棠送雲沈雅出門,本是撐著傘的,但是雲尾巴狼說酒後暖了身,在這等雨水中走一走,倒別有一番風味。

兩人再走一段路,雨水便小得似有若無。雲沈雅正預備著跟舒棠道別,忽聽身後一陣偷偷摸摸的噠噠聲。他背影一僵,頓住腳步,然而這個時候,那噠噠聲又消失了。

舒棠似也注意到那聲音。轉頭一瞧,卻見巷子不遠處,一對獒犬聳拉著腦袋,怯怯地看著他二人,想要上前,又似是不敢。得見雲沈雅的目光也落在它們身上,萵筍白菜便小心翼翼地吠了兩聲。

雲尾巴狼一愣,沒有說話。萵筍白菜見他沒攔阻,便顛顛地小跑過來,在他腳邊蹭一蹭,又往舒棠的腿邊再蹭一蹭。它們也不是從前小小的模樣了,如今再做出這幅憨態可掬的諂媚像,便頗顯傻氣。

雲沈雅起先心境不佳,這會兒瞧見萵筍白菜,臉上倒浮起笑容。他蹲□,不輕不重地往它們腦袋上拍了兩巴掌,心裡頭就起一個困惑。

尾巴狼問:「這兩隻獒犬品種名貴,在南俊更是少見,殊不知小棠姑娘是怎樣得來的?」

舒棠在他一旁蹲下,見萵筍白菜與雲曄親近,也不由欣喜。這對獒犬,除了她,雲沈雅,以及小世子杜修,倒還未認過其他人。

舒棠說:「萵筍白菜原先是雲官人養得,兩年前,它們只有這麼丁點兒大。」

說著,她伸手比劃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又道:「雲官人是很好的人,萵筍白菜也喜歡他。不過他走以後,那個胡通便上雲府鬧事。所幸他沒能鬧成便被小世子制止了。小世子見萵筍白菜怪可憐,便將它們牽給我照顧。」

聽了此言,雲沈雅訝異地挑起眉梢。他轉頭看了舒棠一眼,不禁笑道:「儲君小世子?小棠姑娘竟與他有交際。」

舒棠撓撓頭,訕訕地道:「是因為、因為雲官人識得小世子。他是大人物,不認得我的。那日只是剛好撞見。」

雲沈雅又是一笑。他拂了拂衣擺,直起身來,想了想,又問:「這對獒犬喚作萵筍白菜,不知小棠姑娘養得那對灰爪兔,又喚作什麼名兒?」

舒棠也跟著站起來,聽了這問,不由愣住。須臾,她比劃了個手勢讓萵筍白菜回家。兩隻獒犬雖也不捨,倒也十分聽話。戀戀不捨地走了,一步三回頭。

舒棠這才斂著眸道:「兔子沒名字。」

雲沈雅一怔:「這是為何?」

她微垂著頭,瑩澈眼角的淚痣色澤幽幽。

「我、我等人回來給它們起名字。」舒棠說。

雲沈雅心中一沈,立在她的身旁,靜靜地看著她。只見舒棠喉間動了動,又嚥了三口唾沫,她像是有點兒尷尬,問說:「雲公子,我老在你面前提雲官人,你會不會覺得很煩?」

過了好一會兒,雲沈雅才輕聲道:「何出此言?」

舒棠仍是垂著頭,目光落在雨後濕漉漉的地面:「因、因我爹爹不讓我提他,阮鳳哥也不喜歡我說起他。就連、就連曹大哥也讓我忘了雲官人。他們都說他不好,可我還是覺得他很好,很、很想他。不過既然他們不喜歡,我就不說了。我怕雲公子你也……」

「怎會?」雲沈雅輕輕吸了口氣,仰頭看著霧茫茫的天,「小棠……小棠姑娘肯將心事與雲某分享,是雲某之幸。」

舒棠愣了一下。忽然一下子,她覺得還是不一樣的,哪怕身邊這個人與雲沈雅有著許多共同點,可他的疏離客套,卻與曾經厚臉皮叫他小棠妹的雲官人天差地別。

她不知道,這樣的疏離客套,是他強忍著保持的距離。

見她沈默,雲沈雅又溫聲道:「小棠姑娘若心境鬱結,可與雲某言說。雲某知道……有些事,憋在心裡,箇中滋味,並非好受。」

舒棠默了一會兒,重重點了下頭。

於是她道:「雲公子。我、我想,要是雲官人回來就好了。他從前總希望我能對自己好點,如果他能看見現在的我,一定很開心。」

雲沈雅垂下眸子,兀自一笑:「嗯,他會。」

舒棠又道:「雲公子,其實有很多事,雲官人都沒告訴我。我早就猜到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了,他的身份也一定很不一般。這樣的人,其實離我很遙遠。」

「今年入春的時候,曹大哥問我,是不是在心裡還惦念著誰,所以才不願嫁人。我後來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對。不過、不過我現在沒奢望要嫁給他,也不用、不用跟著他。我要是能瞧他一眼,就能安安心心的了。」

「傻丫頭。」他笑道,「何以執著於一眼……」

舒棠吸了口氣:「他走得那個清晨,我去送他,我躲在巷子後頭看他上馬車,沒勇氣叫住他。後來馬車走了,我才追出去。我當時很後悔,我想我哪怕能再看他一眼呢?再道別一聲呢?然後這個念想,便一直在心裡頭留著了。」

雲沈雅臉上的笑意漸漸散了。可過了一會兒,他忽又笑起來。

他歸來後,笑容裡一直有傷色,只是舒棠看不見。

如同她看不見在他離開的那個清晨,他掀起馬車的後簾,一直沈默地看著她。如同她不知曉,同樣的那個清晨,在她離開後,他不顧丞相與司空幸的阻攔,又縱馬回來過,一個人立在秋聲蕭瑟的空巷,徹底失了神。

那是他一生至今,唯一一次不計後果地去做一件事,唯一一次失算。倘若那時她還在。

舒棠說著,忽地沈默一笑:「雲官人走了以後,我便時常去他從前住的地方瞧一瞧。」

「不過深秋入冬,花圃裡的花都枯敗了。家丁散了許多,留下的也不精心打理園子。第二年春還沒來,我送他的雞仔染了病,都去世了。當時,萵筍白菜還很傷心,跟我一起刨坑將它們埋了。」

「幸而那一年,我買了許多桃子,桃子爛掉了,桃核還在。我聽原先雲府的老管家說,雲官人從前想著種桃樹,因下種太晚,之後又沒打理,所以種子便沒發芽。所以我將桃核在雲府種了,這一年也開出花來。我想,倘若雲官人能回來,我就能看看他,領他看看我從前種的桃樹。」

桃樹喜光,若好生栽種,於兩年後,才能開花結果。這是雲沈雅回了大瑛永京後,尋了書卷翻得的。

離了舒家客棧,雲沈雅依舊有些恍惚,腳步子管不住,便往從前的雲府而去。

雨水漸漸收了,天邊又有艷陽如金。得到他至從前的雲府,已是黃昏了。

這座偌大的府邸,長久沒人好生打理,已略顯荒棄。夕陽下,只有從前的老管家坐在前院兒籐椅上,瞇著眼睛似在養神。

聽得有人叩門。他還以為是自己聽錯。待將門打開,則見眼前立著的俊秀公子,長身玉立,似是從前的雲沈雅。可,這張臉,又分明比不上那絕色的雲官人。

老管家一愣,道:「這位公子……」

雲沈雅極目朝府內一看,果是有些荒蕪,所幸並非滿目瘡痍。

雲沈雅拱了拱手,道:「老人家,在下雲曄,是打大瑛而來。聽聞此處乃在下好友雲沈雅雲公子的舊居,便來探望。還望老人家行個方便。」

這個地方除了舒棠,也是太久沒人來瞧一瞧了。老管家接待雲曄,便多了三分熱情。

他一邊將雲沈雅迎入院內,一邊嘮嗑道:「雲公子你卻不曉得。從前大公子還在時,這處可是個繁華地兒,不過後來大公子離開,便無甚人願意打理。」

雲沈雅笑道:「怎得老人家還守在這兒?」

老管家道:「這也是小世子吩咐的,說是這處府邸得給大公子留著,倘若日後大公子,抑或者大公子的親人來了,也好有個落腳處。」

雲沈雅一愣,笑說:「小世子倒想得周到。」

老管家歎了一聲:「不過下人還是散了不少。雲公子,我與你說句不好聽的話,那大公子雖有時古怪些,但還真是個待人和氣的好主子。我人也老了,樂個清閒,也就留下來幫他看著這地兒了。」

雲沈雅默了默,點了一下頭道:「有勞老人家了。」

說著,兩人便要去到後院。

是時天邊有雲緋,奪目的霞是紅梅色,而過渡到天地相接處,卻是一派天藍淺碧,淡若潔玉。

後院的小徑,雜草叢生。道旁的樹枝因不曾裁剪,籐蔓垂下,似形成一道翠色的簾子。分花拂柳而行,雲沈雅擡頭一望,卻倏然愣住。

荒園中,碧色裡,桃花灼灼,朵朵如煙霞,更勝天際黃昏璀璨。

那是他離開後,舒棠來種下的。到了這一年,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朵朵桃色掛在枝頭,如春意熱鬧,可饒是開得難管難收,卻依然簡靜。

雲沈雅忽地想起兩年多前,自己為了一顆桃核,反覆灌溉,終不得其果。

原來世事可以往復,從前夭折的,興許會在彼年的今時盛放。或許只要堅守,便能生生不滅,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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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5:10


【第49章】


踏著月色回府,雲尾巴狼臉上再不見風輕雲淡的表情。思緒沈沈杳杳,一忽兒憶及灼灼桃花色,一忽兒又想起小棠的話語。得到了臨江街,他才打起些微精神。展開折扇搖了搖,雲沈雅正預備思量思量今日舒三易的話,卻見街頭不遠處一陣騷動。

騷動處是東門茶鋪。是夜已近亥時,尋常這個時候,臨江街早已消停。尾巴狼覺得狐疑,便挪了幾步去湊熱鬧。茶鋪外圍了一圈兒人,裡面有掌櫃在訓話。梁家父子立在一旁,均是面露憂色,心急如焚。

雲尾巴狼今日本來很抑鬱,但因瞧見東門茶鋪一副倒大黴的模樣,便不由十分開心。他立在門口探頭探腦了好一會兒,待自己的心境明朗了後,這才幸災樂禍地回了雲府。

雲府裡也點著燈。白貴與司空司徒均候在正堂。尾巴狼逛進去,頭一句便興致勃勃地問:「你們今日趁我不在,默默無聞地將東門茶鋪給端了?」

司空等三人一愣,皆不知如何作答。

尾巴狼合了扇往手裡一敲,略顯沈痛:「我方才見梁家父子二人很是悲慼。你三人為何不給人反抗的機會,直接來了個痛快?嗯?」

此言出,白貴覺得冤屈,不由解釋道:「大公子,其實這樁事並非……」

話未畢,卻聽雲尾巴狼又長歎一聲。撩了衣擺坐下,他端起茶盞小呷兩口,真誠地說:「殺雞,你得一根一根拔毛,宰魚,你得一片一片扯鱗。得罪人,也是同個道理。其間樂趣,就在於打壓與反抗,欺淩和掙扎。你們跳過這過程,直接一刀將人血放乾淨,忒乏味了些。」

聽了這話,司空三人一時間又沒了言語。

雲尾巴狼慢條斯理品完茶水,又往嘴裡塞兩塊綠豆糕。見他們仨仍愣著,便打了個呵欠,要回屋裡睡大覺。

方至此時,司空幸才反應過來。上前兩步拱了拱手,他道:「大公子,東門茶鋪的生意雖出亂子,但並非是我們所為。」

雲沈雅頓住腳步。

倒也是。他今日出門前,白貴還與他說因梁家父子人脈廣,做茶葉生意很有道行,所以買斷茶葉來源,端了東門茶鋪並非易舉。

雲尾巴狼回過頭來,掃了他們三人各一眼。尋了張凳子又坐下,清淡地道:「有事說事。」

這會兒,斂了調侃色的雲沈雅,散發出一種令人敬畏的氣息。白貴見此狀況,忙取了賬本遞與他跟前,一邊道:「大公子原是吩咐老奴尋一戶茶商合作,共同並了東門茶鋪。今兒下午老奴去打點此事,不想前不久已有個商戶,在暗中切斷東門茶鋪的茶葉源頭。」

司空幸道:「不錯,屬下今日查探南北買賣時,亦發現有間叫西臨的茶葉作坊買斷了原屬東門茶鋪的茶葉。更為蹊蹺的是,原先在茶葉市場上,西臨作坊並無名頭。屬下往深處一查,發現此作坊甚小,是今年春後才辦的。」

雲沈雅聽了此言,不由挑起眉梢。

其實這事兒要想通也容易。若是一個尋常的小作坊,怎可能有財力和人脈去切斷東門茶鋪的生意門路?唯一一個解釋便是,這小作坊背後,一定是個大人物。

另有一點值得一提。做生意,無論是開小作坊,還是經營大買賣,起初都以打基礎為主,斷斷沒有一來就花費巨大財力買斷旁人的基業的道理。可蹊蹺的是這間西臨作坊一開,便直接與東門茶鋪作對。

更何況,現如今在京華城,只要是個生意人,便曉得東門茶鋪和棠酒軒是死對頭。西臨作坊在此時與東門茶鋪作對,無疑是想助棠酒軒一臂之力。

雲尾巴狼覺得好笑。雖說在南俊近內,他認識不少大人物,卻不認為有哪個會閒得發慌,來摻和這民間的生意鬥爭。

故而,這樁事只有一個原因。這西臨作坊背後的人,定是知曉了雲沈雅的身份,這人此時賣他一個好處,之後卻要利用雲沈雅的真實身份來做交易。

想到此,雲尾巴狼臉上的神色便也和緩了。他覷了白貴一眼,笑道:「這不正好?我原本讓你尋個商戶合作,結果到了晚上,便送上門來一個,倒也省了你不少事兒。」

白貴憂心道:「大公子,西臨作坊能在不動聲色間,就切斷東門茶鋪的買賣,這等人脈與勢力,非尋常人而不可為之。老奴擔心他們是知道了我們的真實身份,才會選擇與……」

「不必擔心。」雲沈雅打斷他。

其實白貴所言無非就是一點--過早曝露他們的身份,導致日後行事舉步維艱。可是今日之後,雲沈雅也不再打算瞞著自己的身份了。

「西臨作坊這番作為,無非是有所圖之。我們不如坐享其成,待他們得手後,定會上門提條件,屆時,我等再做打算,倒也不遲。」

白貴聽了這話,心裡頭仍隱有隱憂。可轉念一想,此刻的法子,也只有靜觀其變。

這會兒,卻是司徒雪又反駁道:「大公子所言雖不無道理,但我等吞併東門茶鋪,是為了擴張自己的勢力,從而查起聯兵符的下落,也更加方便。」

「現如今,我們已經曉得查聯兵符,要從南北買賣入手。而釀製沈棠酒的青稞,便涉及到一筆大的南北買賣。既然沈棠酒之事還未明朗,而釀酒的方子大公子又並未取得。我們此時便曝露自己的身份,難免會打草驚蛇。」

言罷這話,司徒雪想了一想,又解釋了句:「屬下並無苛責大公子的意思。只是司空曾對屬下說,讓大公子舒棠討釀酒方子,是樁很為難的事。因大公子曾經做過對不起小棠姑娘的事,所以這一回,您也不願再利用她,傷害她。屬下以為,大公子的想法,乃人之常情,可倘若要不來釀酒方子,我們便需暫不曝露身份,以暗中探查為主。」

司徒雪性情耿介,說出這話,不含半點引申意義。可這話被旁人聽了去,便咀嚼出一些不尋常的意味。

白貴聽罷一愣,轉而將炯炯有神的目光落在雲沈雅身上。

雲尾巴狼做賊心虛,咳了兩聲,漫不經心地看向司空幸。

司空幸捏了捏額角,垂下頭來。

一時之間,雲府正堂的氣氛十分古怪。

過了會兒,雲沈雅將茶碗蓋撥兩撥,忽地說:「不必瞞下去了,身份曝露後,日後行事艱難些便艱難些吧。」

司徒雪愣住。

卻見雲沈雅又將茶盞往一旁放了,站起身來就往裡間走去。走了兩步,他又頓住,背身說:「如此一來,我們便將身份全然曝露了。這樣做,恐會冒險,非但是我,連你們也會。你們可有異議?」

聽了這話,司徒雪等三人面面相覷,須臾,他們齊聲道:「屬下謹聽大公子吩咐,絕無異議。」

雲沈雅聞言,笑了笑,拂了一下袖子,悠哉樂哉地走了。

司空幸在原地愣了一瞬,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又亟亟跟了上去。

從正堂繞過裡間,便是一處迴廊。迴廊曲折,月色淡泊。雲沈雅摘了易容的面具,仰頭看月。

司空幸立在不遠處,少時,他不由地問:「大公子這麼做,可是因為……小棠姑娘?」

雲沈雅身形一滯。沈默片刻,他兀自勾起一枚淺淡的笑,笑意溶了月華:「司空,我做事向來步步為營,以爭勝為樂。可方至今日,才覺得這般做,並非那麼有趣。」

「神州千里在手,江山萬鈞在肩,但心眼裡,卻滿是懊悔。對得住天下,對不住自己。」

這話說得清淡,可司空幸聽了,心中卻是一沈。他不由得想起兩年多前,他們剛回神州大瑛的事。

那時每至夜裡,雲沈雅便不易睡著。披衣而起,也如今夜一般,靜靜地望著庭前月色。有時倘若司空幸瞧見了他,便會勸他歇息。這時候,雲尾巴狼便興致勃勃地跟他提一些事。一樁樁,一件件,細細數來,無非是關於小棠,關於景楓。

其實雲沈雅呢,隨和也罷,狡詐也罷,一生活至今日,也充其量是個落寞可憐人。心裡頭的大片天地要裝著一座江山一場社稷,唯余那麼一小塊留給了自己。那一小塊裡,滿滿放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兄弟。一個,是自己這一生,唯一喜歡的那個人。

於是也只有在夜深時候,他才能肆無忌憚地憶起他們。那時他身邊沒有小棠,景楓生死不明。每夜都將往事數過一遍才睡,其實呢,也是生怕會真的失去。

雲沈雅悠然道:「從前,我總說景楓衝動。今日想來,覺得他那般作為,並非全不可取。我想冒險一次,江山我要保住,自己的心願我亦要遵循。哪怕這兩者之間背道而馳,不試一次,我會後悔。」

也是啊,連那片廢園子也開了灼灼桃花,自己又怎能不試一次呢?

司空幸沈吟一番,忽地抱拳道:「大公子能如此想,屬下亦感欣慰。」

雲沈雅一愣,挑眉看向他。

司空幸道:「大公子此番決定,雖會直接曝露我等身份。但司空跟隨大公子多時,從不曾見大公子失算。饒是此次會有險阻,司空身為大公子的護衛,亦是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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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5:28


【第50章】


暮春,臨江街頭柳絮飄灑,鋪地如雪。

這一日,天已大亮,東門茶鋪的門卻已然掩著。白貴隱覺不對勁,一大早便派人去查探。直至午過時分,派去的人才回來。白貴得了消息,連忙回雲府尋雲沈雅。

是時天青雲淡,一場微雨初歇,石階廊簷水意泠泠。白貴找遍前後院,卻沒見著尾巴狼的人影,正納悶間,忽聽花圃後的荒園傳來錚然劍鳴。白貴狐疑,循聲而去。到得小池塘盡頭,只見一清影如鳥,浮空而起,手中劍光如水,淩空挽花。

白貴愣了須臾,才識得那人竟是雲沈雅。入了荒原裡瞧,則見園裡纏鬥在一處的有三人,另外兩個是司空幸與司徒雪。雲沈雅持劍,司徒雪舞扇,司空幸手握雙刃。

餘光瞥見白貴,雲沈雅等三人同時收了手。大尾巴狼的臉上方纔還是一副淩厲之色,這會兒卻眉開眼笑起來,接過司徒雪還來的扇子搖了搖,與白貴道:「老先生來得正好,一齊來比試比試。」

白貴不解,湊近兩步問:「大公子這是……」

雲沈雅道:「閒著沒事,與司空司徒換了兵器比試。」

白貴恍然大悟:「難怪老奴剛才覺得彆扭,大公子往常是不用劍的。」

司空幸接過雲沈雅扔回的長劍,點頭道:「大公子不用則已,但用起劍來,任憑我與司徒聯手,也猶不可敵。」

雲沈雅一笑,轉頭又問白貴:「有事?」

白貴先前被三人卓絕的武藝所吸引,聽了這話,方才想起正事。他將得到的消息在心頭理了一遍,道:「大公子,東門茶鋪倒了。」

東門茶鋪的倒閉,並非突然之事。這半月來,西臨作坊從暗中破壞,發展到明搶明奪。起先,他們只是在東門茶鋪茶葉入手前將其買斷,如今卻連東門的客源也切斷了。

東門茶鋪勢大,本可以靠著分鋪再維繫一段時日,只可惜因它前陣子與棠酒軒對抗,分鋪裡八中有三都已虧空,如今再被西臨作坊釜底抽薪,便是回天乏力了。

白貴稟告完,又道:「老奴卻奇怪,按說官商一家。憑東門茶鋪的實力,應當識得不少有權有勢的朝廷官員。何以這次倒閉,如大廈頃折,不見任何人出手相助?」

司徒雪道:「這點不必有疑,大公子提過,西臨作坊雖小,但它背後卻是由一位大人物撐著。」

司空幸轉頭看了眼司徒雪,細細一想,說:「白老先生的意思,應當是在質疑這大人物的身份。不足一月時日,一馬平川般摧毀東門茶鋪的基業,在南俊上下有這等勢力的人,屈指可數。」

白貴聽了這話,靈光一閃,忙道:「會不會六王爺,抑或小王爺?」

「不會。」此刻,雲沈雅也微蹙著眉。他沈吟一番,解釋道:「六王爺早年功勳過高,如今不問朝政,借怕的就是功高震主,惹怒南俊王。吞併東門茶鋪的事太過惹眼,他決不會做。阮鳳是他之子,自也不會有此等動作。」

「那這個人是……」

雲沈雅擰著的眉忽一舒展,又問:「東門茶鋪倒閉前,可曾遭過什麼稀奇的事?」

白貴聞言,猛拍一把腦門:「大公子不提醒,老奴險些忘了。東門茶鋪之所以在一夕間倒閉,乃是源於一場劫茶之禍。」

「劫茶之禍?」

「是。這月二十三日,原本應有一大批上好的茶葉從大瑛運來。運送這批茶葉是老早定下的事,東門茶鋪也靠著這救急。誰想茶葉運到半路,卻被一幫匪賊給劫了。」

「說來奇怪,尋常山匪亂賊,燒殺搶掠無惡不作。那日的匪賊,只劫了茶葉,卻並不傷人。事成之後,竟還贈了那些保茶不利的護鏢人一些銀兩,說是因牽連他們,心裡有愧什麼的……」

雲沈雅一怔,訝異地挑眉:「有這等事?」

他復又沈吟。驀地,心中一個念頭起,雲沈雅愣了愣,嘴角一動,溢出兩個字:「是他?」

這時,院外有一小廝匆匆尋來,遞給雲沈雅一張帖子,躬身道:「少爺,方才鋪子裡來了一人,自稱是西臨作坊的,說是要邀少爺在五日後,於望歸樓一聚。」

雲尾巴狼翻開帖子來,一張紅帖上,手書的字跡工工整整,看不出是何人之筆。然而尾巴狼瞧了兩眼,忽地莫測一笑,心底一派明瞭。

四月二十七,又是送酒之日。這天,舒家小棠大早便起了身,忙活一陣後,趕著騾子車來到棠酒軒已是午過了。

棠酒軒的小廝與舒棠早已熟識,搬了酒罈子,就邀舒棠裡面坐。舒家小棠不推脫,應答一聲,又回了騾子旁,將車簾掀起。騾子車動了動,旋即便有兩隻獒犬從車上跳下。

獒犬體狀,渾身毛髮白似雪。偏生萵筍白菜生得憨然可愛,立在道旁,引得路人紛紛駐足。然今日萵白兩狗卻也老實,跟著舒棠進了酒鋪子,不撲不吠不蹦?,只好奇地四處張望。

小廝給舒棠沏好茶,便繞過後院小弄,去雲府通報去了。這時,卻是棠酒軒鋪子前進來一人,見了舒棠,不由一愣。

這幾日,司空幸將南北買賣的事查出了頭緒,雲沈雅與他分工,親自去探了幾處作坊,忙得腳不沾地。他這廂才從外面回來,額角尚掛著汗珠。

舒棠見得雲沈雅,連忙起身喚了聲:「雲公子。」

雲沈雅點了點頭,忽又憶起那日瞧見的桃花灼色,不禁有些恍然。但是疏忽間,舒棠腿邊似有動靜。雲沈雅回過神,循聲望去,嘴角頓時一抽。

萵筍白菜見狼主子瞧見了自個兒,立刻坐端,一邊搖尾一邊露出諂媚之色。

舒棠忙解釋道:「雲公子,我今日送酒,萵筍白菜非要一起跟來瞧瞧。我賴不過它們,只好將一塊兒帶來了。」說著,她又回頭遲疑地看了萵白二狗一眼,接著道:「它們答應了我會老老實實的。」

話音落,萵白二狗便極贊同地歡快叫喚。

雲尾巴狼一笑,目光淡淡在它們身上一掃,萵筍白菜一驚,頃刻住了嘴,且還不動聲色地往舒棠身後挪去。雲沈雅又喚來兩小廝,囑咐他們將萵筍白菜帶去溜溜,又道:「既如此,料得它二位是悶壞了,來者是客,我吩咐人帶它們轉一轉。」

是時柳絮滿街,陽光鋪灑。雲沈雅回府換下汗濕的長衫,便要帶舒棠在雲府內轉轉。

這座府邸也不小,後院花圃處,籐蔓相接,一片翠色,倒與從前的雲府相似。舒棠跟在雲沈雅後面,走著走著,心裡頭便百味陳雜。前面的人話不多,只在枝椏撐開處,幫她拂開,提點她要當心腳下的路。然而看那背影,卻與雲官人八分相似。

到得小池塘盡頭,便是一個荒園。園外牆上一片燦然,舒棠定睛一看,不由驚呼:「絲瓜、絲瓜花?」說著,她遲疑走近幾步,瞧得清楚了,不由地問:「怎麼雲公子的府裡也栽絲瓜?」

雲沈雅看著她訝然中略帶欣喜的神色,一時間,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轉頭望向荒園,長風過處,芳草萋萋。心裡頭一動,大概是想起了很久以前,有個姑娘頭戴絲瓜花來尋他,她穿了一身黃燦燦,問他自己可好看。

那個時候,他未動情,她未動心。

但是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很相信他了。她嘟囔著對他說,我原以為,縱使旁人覺得不好看,雲官人也會誇讚我幾句的。

雲沈雅忽地在想,不知是怎樣一種信任,可以如此長久,令她在數年後,仍是說:縱使他們都說他不好,讓我忘了他,可我還是覺得他很好,很、很想他。

其實這世上,所謂炙手可熱的東西,並非珍貴。而真正彌足珍貴的東西,都被我們這樣深藏在心底,卻又常常自然而然,滿心圓滿地想起。

「小棠,隨我來。」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已不加掩飾。

小棠,隨我來。

舒棠聽了這聲音,這語氣,心裡頭猛地一沈,她擡頭呆然望著雲沈雅。雲沈雅只朝她點點頭,轉身便步入荒園內。

這處園子不大,但卻是開闊地。園中風聲獵獵,芳草嫣然。

雲沈雅立在園中,仍暮春的風鼓動衣衫,默了好一陣子,他才道:「小棠,這裡也種桃花吧。你從前種的桃花,我那日去看了,很……很好看。所以,我想……」

話至此,卻忽地不知該如何說下去。

雲沈雅轉過身,望著一臉呆然的舒棠。須臾,他伸出手,順著她的髮絲慢慢滑下。

舒棠似是一震,她唇角動了動,溢出幾個字:「雲、雲官人?」

也不知這個稱呼,這三個字在心裡頭藏了多久,藏得長出刺來,舒棠方才喚出來,眼裡便有水光閃動。

雲沈雅心口一緊,半晌,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喉間哽了哽,沙啞地道:「小棠,是我……」

「小棠,我回來了……」

「小棠,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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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5:47


【第51章】


小棠,我回來了。

小棠,對不起。

堪堪幾個字,便在舒棠心底激起漣漪。荒園裡的風有暮春餘味。舒棠深深吸了口氣,往前兩步。當她的指尖快要觸碰到他的臉,雲沈雅垂下眸子,伸手揭開臉上的人皮面具。

烏髮如墨,眉目如昔,傾城絕世。

舒棠赫然呆住,怔怔地睜大眼,腦中一片紛亂。

她其實設想過他們重逢的場景,以為有那麼一天,當她趕著小騾子車出門,她的雲官人會立在棠花巷子口,錦衣華服,一臉流俗的笑容。

舒棠的心砰然跳動起來,她默了好一陣子,才又喚一聲:「雲官人……」

雲沈雅的心裡頭也是百味陳雜。頃刻間,他又想起前陣子兩人相見不相識的事,喉間一澀,便道:「小棠,我易容瞞著你,並非故意為之,實乃有事在身,露不得身份。後來……後來我……」

話到這裡,卻又說不下去,雲沈雅再看向舒棠,只見她的臉色漸漸變了。

舒棠原先還鎮定,聽得雲沈雅提這話,才反應過來什麼雲曄,什麼賣酒商人,什麼喜歡兔子不會養狗,統統是他大尾巴狼信口胡謅。

再又想起自己前陣子,對著這個人掏心挖肺,藏了三兩年的心事全被他聽了去,舒家小棠不禁怒火中燒,垂在身側的手顫了顫,握緊成拳。

雲尾巴狼雖狡詐無人敵,可在情愛一事上,他實在道行微末。

久別重逢,人都是感性的。這種節骨眼上,他應當以訴衷情為主,表決心為輔,舒家兔子為人老實,只要吃了定心丸,什麼解釋認錯賠罪,統統都是浮雲。可雲尾巴狼偏偏就不明白這道理,看著舒棠臉色青白,只當她是一時沒反應過來,居然又道:「小棠,你在雲府栽的桃花,我前幾日去看了,我……」

饒是舒棠再老實,可臉皮卻薄。兩人分開近三年,他變換身份套她心裡話也就罷了,這會兒竟還將她的心事數出來,巴巴地提什麼桃花。

一時間,舒家小棠只覺怒不可遏,狠狠瞪了雲沈雅一眼,扁著嘴,背著手,轉身就走。

另一頭,雲尾巴狼卻是一頭霧水,立在原地愣了會兒,又顛顛跟了上去,喚了幾聲小棠,舒家兔子壓根就不搭理他。

是時天地一片亮燦,司空幸與白貴尋不到大尾巴狼,卻在後院邂逅了甩掉小廝,四處溜躂的兩隻走狗。

萵筍白菜撞見老熟人,便真的膽肥了。它二狗湊上前,對著司空與白貴吠了幾聲,轉身便循著舒棠的氣味,往荒園的方向蹦?而去。

司空一愣,不明白萵筍白菜的目的,隨口說了聲「跟上」。

沿著小池塘走一小截兒,快到荒園時,萵筍白菜狗爪子一頓地,旋即跳到一大樹後掩住身子。司空白貴不明所以,還來不及藏匿,便瞧見前方一則壯觀的八卦。

荒園裡一前一後走出兩人,前頭是怒火滔天的舒兔子,後頭是賠罪不叠的尾巴狼。

舒家小棠越想越氣,轉而思及雲沈雅這廂貌似還「娶」了個少夫人,不由頓住腳步回過身,定定將他看著。

雲沈雅見狀,只當舒小兔是消了氣,上前兩步,又欲解釋。

誰想舒棠瞪他片刻,咬唇磨牙問:「你說,你是不是娶了個媳婦兒?!」

雲沈雅一愣。他壓根就沒將「媳婦兒」這稱號與司徒雪聯繫在一塊兒。聽得舒棠問起,尾巴狼難得腦筋打結,還以為她提的是「已逝」的大皇妃沈眉。

雲沈雅覺得換亂又冤屈。一來,他不明白舒棠是上哪兒知道了沈眉的事;二來,沈眉要真是他的媳婦兒也就罷了,問題是沈眉的夫君另有其人,乃是他家兄弟。

尾巴狼一時難以啟齒,心裡頭幾番糾纏,才支吾道:「小棠,我……你聽我說,小眉兒她……我雖娶了她,但是……」

然而,舒棠問的不過是司徒雪。怎料得雲沈雅非但沒有一個乾淨利落的解釋,支支吾吾一陣後,嘴裡竟又另冒出一個芳名。

舒家兔子氣急,當下伸腿,狠狠踹了雲尾巴狼一腳。

剎那間,雲府內,除了舒棠以外,所有的人與狗,花與草,藍天與白雲,全都驚呆了。

神州千年,唯大瑛王朝真正稱得上是一方霸主。

瑛朝佔盡風水龍脈,天時地利,又得數國環繞,呈眾星拱月之勢。而雲沈雅,正是於這方水土上應運而生的天之驕子。單單往那兒一站,渾身上下散發的王八氣,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尋常人莫說踹他,哪怕動他尾巴狼一根頭髮絲兒,也怕遭天雷劈。

誰想舒兔子踹過之後,猶不解恨,氣呼呼地「哼」一聲,又伸手推搡了他一把。

因從未被人踹過,雲沈雅這會兒也頗愣怔。舒棠花拳繡腿,踹在他身上自然不大疼。可雲尾巴狼心裡頭的感覺卻甚是異樣。

他在想,小傻妞這般生氣,看來還是挺在乎他的……

霎時間,百煉鋼化繞指柔。頭一回被人踹,尾巴狼竟覺出幾分歡喜。

真是沒得救。

舒家小棠也老實,除了當年與胡通手下幹過一場,出生至今從未與人動過武。這一推一搡後,她就覺有些愧疚,正欲暫忍脾氣,好生跟雲沈雅說話,誰想自己一擡頭,竟瞧見尾巴狼唇角歡喜又詭異的笑容。

「騰」的一下,火苗子又躥起來。舒兔子急得跺腳,擰眉怒道:「你笑什麼笑?!」

其實雲沈雅也不知自個兒在笑。被這麼一問,他便有些懵,愣了愣,道:「啊,我……」

這會兒,雲府後院兒除了司空幸與白貴,還多了數個小廝丫鬟。舒棠見人多,也不好當著人面給雲沈雅難堪,當下再一跺腳,掉頭就走。

雲尾巴狼一頭霧水,愣怔一會兒,復又追上。追了沒兩步,只見前面舒兔子又倒回來,立在一人面前,仔仔細細地那人臉上瞅。

司空幸被舒棠瞅得發毛,尷尬咳了兩聲,道:「小、小棠姑娘……」

舒棠聽得這聲音,腦中嗡得一亂。好半晌,她才垂下頭,扁著嘴,喚了一聲:「司空公子。」

那頭,尾巴狼見司空得以與舒棠說話,立馬打手勢做口型,讓司空幸幫忙解釋。

然而,司空也是個不善言辭的主兒。白貴就立在他身旁,他也不顧及姑娘家的顏面,脫口便道:「小棠姑娘,你莫要驚慌,大公子他其實並未娶妻……」

剛壓下去的怒火又躥三躥。頃刻間,舒棠滿臉漲得通紅,胸口一起一伏,一邊喘氣一邊憤憤然地轉頭將雲沈雅望著。

雲尾巴狼呆了,司空幸也呆了。下一刻,卻是認清局勢的萵白二狗從大樹後竄出來,再不看狼主子一眼,只沖舒小兔搖尾巴。

舒棠拍拍兩隻走狗的頭,撅著嘴,憤憤然嘟囔了句什麼後,旋即便要離開。

雲沈雅本欲再跟上,誰想方才叛變的萵筍白菜復又跑回來。它們歡快且幸災樂禍地圍著雲尾巴狼打了幾圈兒,在尾巴狼滅掉它們前,又迅速逃脫,吠著哮著,追隨著兔主子的腳步溜掉了。

是時天白風清淡,極目眺望,一片大好山川。

雲沈雅立在棠酒軒門口,愣神地看著絕塵而去的騾子車,琢磨了半晌,仍不知是哪兒出了岔子。轉頭問司空幸,司空亦茫然。這時候,卻是白貴背著手,邁著八字步,嘴裡哼著調調逛過來,湊到門口探個頭,道了句:「走啦?呵,料到會走。」

二人不解,向老前輩討教。

老前輩早等這一刻,稍稍擺譜,便將自己多年經驗傾囊相授,又列舉出尾巴狼兩大罪,哄騙不得要領,解釋不得時機。

雲尾巴狼以為然,問曰:「可有解法?」

白貴神秘一笑,答曰:「有一個秘訣,乃是一則三字箴言。用於任何姑娘身上,百試不爽。」

雲沈雅一喜:「果真?」

白貴點頭,又讓司空幸附耳過來,囁嚅了幾個字。司空幸臉色一青,一白,頓時露出為難之色。白貴拍拍他的肩,說:「等下小雪回來,你就拿她試試。」

司空幸看著雲沈雅,冤屈道:「大公子……」

雲尾巴狼目光炯炯,將他往火坑裡推,說:「試試,試試。」

不多時,司徒雪便回來了。一身白衣,清麗颯然。見得雲沈雅三人都等在棠酒軒鋪子裡,她不由愣了愣,打了個招呼,正欲回後院,司空幸卻橫出一手將她攔住。

「上哪兒啊?」司空的神色陰晴不定,默了好半晌才問。

司徒雪一怔:「怎麼?」

司空幸將手裡的茶杯拋了拋,咳了兩聲道:「我渴了,你去給我倒杯茶來。」

司徒雪秀眉一蹙,看了看就在不遠處的茶壺,不禁薄怒道:「你找茬?!」

司空幸一驚,正想撤,轉頭卻對上尾巴狼和白貴鼓勵的目光,只好咬緊牙關道:「你管我找不找,這茶水,你倒是不倒?」

司徒雪擰緊眉,心裡頭幾起幾伏,只覺這不是司空幸平日裡的作風。然而,還未等她細想,司空幸忽地一閃身,又將門擋住,挑眉說:「這茶你若是不倒,今兒個你也就別想回後院了。」

司徒雪冷冽,平日裡,若有人敢如此與她說話,她早將那人打得趴下。然而這會兒,她垂眸一想,竟將司空幸手中茶盞接過,繞到櫃檯前,沈默地為他斟了茶。

當她回來將茶盞遞到司空幸手裡時,司空早已呆了。司徒雪看了他一眼,淡淡說:「若是病了,就多歇息。」

司空幸怔住,沒能夠接話。

司徒雪又皺眉:「茶都倒了,還不讓開?!」

司空幸喉間一動,身子僵直地便往旁邊讓了讓。

司徒雪不遲疑,簾子一掀,逕自走了。

唯余一股淡香,恍若幽夜梨花,拂面而來。司空幸霎時紅了一張臉。

然而另一頭,雲沈雅並未能注意到司空幸的異樣。見得司徒雪服軟,雲尾巴狼心服口服,轉而與白貴道:「白老先生的三字箴言,果真妙訣。」

白貴一驚:「大公子已猜到是哪三個字了?」

雲尾巴狼陶然一笑,展開扇子來搖:「可不就是我擅長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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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6:05


【第52章】


沒幾日便是五月初一。天陽鋪灑數道光,將尾巴狼照得亮堂堂。雲沈雅養精蓄銳三兩日,這會兒立在望歸樓前,抖兩抖袍子。司空幸跟在他身旁,一臉莫測。

先前兩人出門時,撞見捋了衣袖搬酒的司徒雪。目光相接,司徒雪一愣,司空幸亦是一愣。司徒雪擡起皓腕抹了抹汗,淡聲招呼:「有事在身?」司空幸再一呆,紅著耳根子應了句:

「有、有。」

聽得這話,尾巴狼掃了他一眼。待出得門,逛得大街,尾巴狼又掃了他一眼。司空幸被掃得不自在,拱手道:「大公子有話請直說。」雲尾巴狼湊近,上下打量,試探地問:「你栽了?」司空幸被口水嗆住,猛咳起來。尾巴狼扇子一敲,眼神兒一亮,結論道:「你栽了。」

此時兩人到了望歸樓,雲沈雅早已將方纔結下的梁子忘乾淨,興致勃勃地問司空:「你猜猜,這西臨作坊的背後,到底是個什麼人物?他今日邀我們來此,到底有什麼目的?」

其實司空幸壓根就不想搭理雲尾巴狼,但餘光瞥見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不由地回了句:「屬下不知,望大公子提點。」

這語氣,不冷不熱,略帶諷刺。雲沈雅聽出他還為方纔之事介懷,恥笑一聲,隨即邁著步子,逛入望歸樓。

想來是西臨作坊的人早先打過招呼,尾巴狼與司空一入樓子,便有人邀他們上二樓隔間。

隔間內,軒窗旁,坐著一人。這人見了雲沈雅,先是默了一瞬,方才站起身來。窗外風拂過,揚起他的髮絲,錦衣袖口的雲紋依舊襯得他軒然倜儻,只是眉宇間再沒了昔日公子哥的氣派。

雲沈雅見了唐玉,折扇展開搖了搖,「呵」了一聲道:「果真是你。」

唐玉默了半刻,撩了衣擺做了個「請」姿:「大公子。」

又有小廝來烹茶,上好的龍井,乃是暮春從大瑛灤州採摘,至初夏將將運到南俊京華的。

唐玉見小廝離去,呷了口茶,從懷裡取出幾張類似地契的物件,推到雲沈雅面前。

雲尾巴狼垂眸一掃,目色裡閃過一絲訝異。片刻,他又勾唇笑道:「這可是份大禮。」

擺在他面前的,除了東門茶鋪的幾處地契,還有商舖的轉讓契約。唐玉分文不取,直接將這塊肥肉送給棠酒軒。

雲沈雅慢騰騰地提壺將茶水滿上,扣指在那契約上敲了敲,道:「送這麼個大禮給我,想必你讓我辦得事,也並不容易吧。」

「確實不容易。」唐玉沈默一陣,說道:「聯兵符雖被你燒燬,但卻有補救的法子,只要借助北地之力即可。我知道你這次來南俊,是想通過南北買賣順籐摸瓜,查得誰在修復聯兵符,並且阻止此事。可是,你有兩個難處。」

「其一,你這次因是行暗事,所以不能曝露身份。其二,既然不能曝露身份,你的多方人脈勢力便不能動用。也是因此,你才下狠手要吞併東門茶鋪,想要將它的勢力納為己用,方便你辦事。」

「不錯。」雲沈雅淡淡道:「這確實是我的目的。」

他沈吟一陣,目光復又落在那契約之上,笑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我早該料到,即使唐家表面受挫,可百年的基業也不能頃刻覆滅。你即便被判罪,若要回京華城,動用往昔的人脈錢財吞併一個東門茶鋪,倒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唐玉聽了這話,卻搖頭道:「饒是大公子才智過人,這一點卻猜錯了。」

「哦?」

「昔日我三大家族覆滅,大公子回瑛朝之後,南俊王與小世子雷霆手腕,又迅速摧毀了我三家的基業。如今,我吞併東門茶鋪,憑借的並非是我唐家一家之力,而是我們三家最後的財力與人脈。」

此言出,雲沈雅不禁怔然。他垂眸默默地看著在水中沈浮的茶葉,靜了半晌,才道:「小世子杜修年紀尚輕,便有如此心機。往後的南俊一國,定會有一場盛世繁華。」

說罷這話,他復又擡頭,目色深邃地看向唐玉:「你這廂破釜沈舟,究竟所為何事?」

唐玉沈了口氣,側目望向軒窗之外。遠處有河水,水畔有夏花。妍麗的花將水面映成緋色,一如他珍之重之的舊時光。

唐玉再一歎,一字一句地道:「我希望……大公子能公開自己的身份,入得宮中,將亦飛救出來。」

「救出方亦飛?」雲沈雅一愣,回頭看了身旁的司空幸一眼。司空的臉上也有困惑之色。

「這事不好辦。要公開我的身份倒是其次。但你們南俊王要將方亦飛軟禁一世,而我充其量只是個外人。如何救,怎麼救,拿什麼來救,無一不棘手。」雲沈雅想了想道。

「我明白。」唐玉點頭,「也正是因為救出亦飛,等同於和皇上做交易,而這天底下,除了大公子,再難尋另一個能與皇上平起平坐之人。」

唐玉說著,喉間一動,又道:「我知此事為難,倘若大公子答應,尋沈棠酒源頭之事,查南北聯兵符的線索之事,我願一力接手,勢必在大公子救出亦飛前,給一個交代。」

雲沈雅聽罷這話,思索片刻,忽地伸手在那契約上點了點,又推回給唐玉。

唐玉一怔,面色不解。

雲沈雅淡淡道:「這事我應了。雖則凶險,但我遲早會曝露身份,晚一時,不如早一時。你是南俊之人,接手聯兵符之事,想必比我順手,東門茶鋪的基業,你收著亦方便辦事。」

唐玉聽了這話,起身拱手道:「既如此,唐某多謝大公子。」

雲沈雅目色閃爍,他往椅背上閒閒一靠,手裡茶盞轉了轉,笑問:「不過你費盡心機救方亦飛,究竟有何目的?」

唐玉一怔。須臾,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喧囂街頭。三個孩子結伴跑過,歡聲笑語。

「記得兩年前,大公子曾說唐某的性子並不適合做大事。彼時我卻是不解。如今想來,大公子所言非虛。其實,非但我的性子不適合做大事,我一生所求,也並非宏圖基業。唐某被貶去關外後,最思懷的,莫過於曾經我與多喜,亦飛三人青梅竹馬的時光。」

「彼年我們去到關外不久,多喜因不適應當地氣候,身子染疾,久治不愈。我現如今帶她回京華城醫治,大夫說是藥石罔及,拖得一時,便是一時。多喜如今也掛懷小時時光,更是想念方亦飛。我見她如此,所以……」

唐玉說到此,眼神黯淡下來,他將話頭停在這裡,復又對雲沈雅道:「多喜身子的事,我一直瞞著她。此番與托大公子辦事,若非為了誠意,我也不會跟人提起。日後合作,多有交集,倘若大公子見得多喜,還望不要言及此事。」

雲沈雅聞言,眉頭一蹙,忽而又想起兩年多前,秋多喜與舒棠均是笑靨明媚的模樣,一時只覺世事無常得很。他正欲說什麼,隔間外卻傳來叩門聲。

來者是一扈從,湊到唐玉耳畔低語幾句。頃刻間,只見唐玉臉色一變,與雲沈雅道了句「日後再會」,便匆匆離去了。

人走茶涼,雲沈雅默了一會兒,斂起心神,問司空幸:「與唐玉合作之事,你如何看?」

唐玉想了想,道:「雖則冒險,卻不啻於一舉兩得之計。」

雲沈雅本就打算為舒棠公開身份。可一旦身份曝露,查探南北買賣之事一定會受到阻礙。然而這個關頭,恰逢唐玉願意接手。雖則交換條件有些冒險,但這樣一來,事態卻明朗許多。

叫上司空品完茶水,雲尾巴狼還沒出望歸樓,便撞見曹升。

曹升見了雲沈雅,一臉欣喜地道:「雲公子,這可真是巧。」

雲尾巴狼笑道:「曹掌櫃,多日不見,近來可好?」

曹升道:「好,挺好。方才俺還跟小掌櫃提起你,結果轉頭就撞見了。」說著,他又跟雲尾巴狼後頭的司空招呼了一聲,遲疑一下,又問:「雲公子,你這會兒可有事在身?」

雲沈雅憶起每月初一,是舒棠來望歸樓結銀錢的日子,再又想起前幾日白貴傳授的三字箴言,他的本就不安分的心,不由地躁動起來。

尾巴狼左右瞧,沒見著舒棠人影。咳了兩聲,答曰:「倒也沒什麼事……」

曹升大笑道:「那可正好,今日小掌櫃的騾子生病,小掌櫃是走著來的。這會兒天要晚了,俺又抽不開身送她回家,要不雲公子您替俺送送?」

雲沈雅展扇一搖,陶然笑道:「那敢情好啊。」說著,他又四處張望:「就是沒瞧見小棠姑娘的人影……」

曹升道:「小掌櫃這就下得樓來--」

話方出,便聽得二樓樓梯上,有人喚了聲:「曹大哥,我--」

舒棠話未說完,便瞧見曹升身旁一個修長的身影,臉色頓時青了。四目相接,雲尾巴狼咳兩聲,對司空幸說:「今兒一大早,你不是說城東戲園子出了新戲,你想去瞧瞧嗎?快去快去,再晚就趕不及了。」

司空幸登時沒了言語。雲尾巴狼想要將他支開,好歹也用個合常理的借口。他司空這輩子,他還沒對看戲產生過興趣。

眼見著舒棠從二樓下來正與曹升說話,尾巴狼又亟亟催促。司空被他逼得沒奈何,只好一拱手,說:「那少爺,屬下這就、這就看戲去了……」

雲沈雅說:「好走好走,不送了啊。」

語罷,剛回過頭來,曹升便與他道:「雲公子,我與小掌櫃說了。那送小掌櫃回家的事,就有勞你了。」

雲沈雅雙眼一彎,笑起來:「好說。」

當著人,舒棠也不好說甚。待二人一前一後出了望歸樓,舒棠見雲尾巴狼還不緊不慢地跟著自己,前幾日的怒火又猛地躥起來。她回過頭,擰眉瞪眼望著雲沈雅,大聲「哼」了一聲,跺腳就走。

尾巴狼被她這神情逗得一樂,轉而又想起白貴傳授的三字箴言,一撩衣擺一搖扇,又昂首闊步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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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46:25


【第53章】


下午申時過後,街頭的人就少了許多。舒棠走了一截兒,見雲沈雅還跟著,不由氣悶。她撅起嘴,背著手,一邊走,一邊踢路旁石子兒。

石子咕嚕嚕四處滾動,雲尾巴狼看得好笑,越發跟得興味盎然。

舒棠思及待會兒要辦的事,心想這麼讓雲沈雅跟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她頓住腳步,深吸了口氣,回過身,悶悶地問:「你能不能別送了?」

見舒家小兔主動與自己說話,雲尾巴狼一喜。他走前兩步,合扇指了指天,溫聲道:「這會兒時候也晚了,你一人回家,我不大放心。」

天邊層雲舒捲,雲邊鑲著金輝,是黃昏將至。

舒棠聽了這話,火氣沒有消減半點。她埋下頭,憤憤然嘟囔了一陣,又瞪著雲沈雅說:「我往常都是自個兒走這條道,從沒出過事兒!」

雲尾巴狼一臉高深莫測地搖頭:「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舒家兔子氣急,跺腳道:「你走不走?!」

雲沈雅想起前幾天,司空幸逼迫司徒雪給自己倒茶的模樣,牙一咬,心一橫,乾脆指著路旁一棵翠梧桐,說:「此道非我開,此樹非我栽,若要趕我走--」說到這裡,他微笑頓住,見舒棠雙眼瞪得溜圓,方才接著道:「我就是不走。」

「你--」舒棠腦子嗡得一亂。她瞪著眼,看著尾巴狼一臉無賴相,不由抽了口氣,一字一句地道:「氣-死-我-了!!

兩人復又走大半個時辰。臨近城東,巷陌曲折。舒棠心知甩不掉雲沈雅。她在「寶脂齋」前面頓住腳,躊躇一下,又默默回過身,對雲尾巴狼道:「雲官人,棠、棠花巷子就在前面了,你不用送了。」

雲沈雅展扇笑道:「也不差這一小段路子了。」

舒棠眉頭一擰。她心道雲尾巴狼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轉頭朝「寶脂齋」再一瞧,將語氣放得柔和:「我、我要去寶脂齋選些物什,那是姑娘家的鋪子,雲官人你跟進去不好。你還是、還是回了吧。」

雲尾巴狼一愣。他心想,姑娘家的鋪子,賣得不過是些胭脂水粉,朱釵首飾。他尾巴狼再不濟,討媳婦兒應當財大氣粗這一點,他還是明白的。且又想到舒家兔子要去買釵環,雲沈雅不禁很高興。他搖了搖扇,愉悅地說:「小棠妹,你想買什麼,我陪你進去選選。」

舒棠聞言,心底驚慌,連忙擺手道:「不用不用……」知道雲尾巴狼的性子不容易打發,說罷這話,她只好又嘟囔著添了句:「今兒個不用了,下回、下回你陪我選。」

尾巴狼聽之大喜,往前跨了一步,欣悅道:「好!那你去買,我在這兒守著。」

說起來,這事兒委實丟人。但凡出挑點的公子哥,別的不會,對付姑娘家的招數卻是一等一。雲沈雅因一直累及己任,即便身份顯赫,這方面卻是個生手。他這廂頭一遭陪姑娘逛首飾鋪,即便杵在門口,心裡亦充滿著難以言喻的激動之情。

不一會兒,舒棠便提著個布囊,從寶脂齋裡鬼鬼祟祟出來了。餘光瞥見布囊,雲尾巴狼訝異挑眉,微笑道:「去得不久,買得倒不少。」

舒家小兔一愣,擡眸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此時晚霞已褪,天地間是水藍色。再穿一個巷弄,過了大街,對面便是棠花巷子。雲沈雅見氣氛得以緩和,便問舒棠買了何物。誰想舒家兔子一副飽受驚嚇的模樣,眼神四處亂瞟,腳步越發快了些。

舒棠心底打著鼓,出了巷弄,也沒看道路,直接便要過街。這時,街那頭急匆匆駛來一輛馬車。馬伕見前方有人影,連連勒韁。長街上,馬匹嘶哮,揚起前踢,險些就要剎不住。

舒棠被突然奔來的馬車嚇傻了眼,正發呆,忽有一手臂從身後攬來。

雲沈雅挾住舒棠的腰間,腳步輕點,退入方纔的巷子之中。舒棠身形不穩,手裡一鬆,布囊便掉在地上。

那馬伕跳下車來,見舒棠無事,仍是掏出一錠銀子與她遞去,賠罪道:「姑娘見諒,我家公子今日有急事,所以老奴行車行快了些。」

舒棠看了看那錠銀子,卻是不接。她擺擺手,老實道:「怨不得你們,是我自己沒瞧清路,橫衝直撞。」

雲沈雅卻走上前來,看著舒棠溫聲問:「沒事吧?」

此話出,馬車內的人不由怔住。

舒棠垂下頭,低聲道:「沒事,謝、謝謝雲官人。」

雲沈雅淡淡一笑,回頭見方纔的布囊落在地上,又揉揉她的髮,轉身去幫她拾揀。

馬伕見舒棠執意不收銀子,也不強求,再賠一聲不是,就要趕車走。這時,卻有暮風拂來,帶著些許初夏的溫熱,掀起車簾一角。

舒棠順勢擡頭,與車內人目光相接,不由驚呆了。

馬車裡的公子著青衫,眉如修竹,眸似冷玉,一副樣貌如豐神臨世,連山河都失色。

見車外姑娘直愣愣地看著自己,青衫公子向她點點頭。他的目光一移,又落在正在撿布囊的那個背影上。青衫公子愣住,訝異地擡起眉頭。

馬伕在車外喊了聲:「公子?」

「走吧。」他咳了一聲,壓低聲音道。

直至馬車消失在街口,舒棠仍舊愣愣地注視著。好半天,她才緩過神來,思及青衫公子的樣貌,舒棠心中一動,轉身喚道:「雲官人,剛剛那個……」

話未說完,舒棠倏然呆了。

此刻,雲沈雅正蹲在地上,忙不叠的將散落出來的物什收回布囊。見著舒棠瞪著自己,他尷尬笑道:「布囊的結鬆了,我方才一提,東西都落了出來。」

舒棠聽得這話,心猛地狂跳起來。她正欲走前幾步,奪過那布囊,卻見雲沈雅又彎身拾起一塊長布條,上下左右打量了一下,困惑地問:「小棠,這是什麼?」

舒棠瞪著眼,驚慌地瞧著尾巴狼手裡的月事帶,吞了口唾沫,耳根子一下便燒起來。

雲沈雅見舒棠這副神色,心底一個念頭忽起,「騰」的一下他的臉也紅了,手裡一抖,長布條「啪」得又落在地上。

雲尾巴狼心下幾顫,一時想要將功補過。他擡眸看了舒棠一眼,咬咬牙,又默默伸出手,將那月事帶拾起來,笑得極尷尬:「那個,髒了,要不我給你另買吧。」

舒棠睜大眼,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雲沈雅笑得發苦,卻又苦口婆心地道:「還是另買吧,畢竟這、這玩意兒,弄髒、弄髒以後,用起來就不大、大好……」

舒棠腦中轟然一炸。一時間憤怒與羞澀在腦子裡交織。她氣鼓鼓的走上前,憤然將布囊和月事帶奪了。走了兩步,不解氣,舒棠又倒回來,將愣在原地發呆的雲尾巴狼狠狠推搡了一把,大聲吼了句:「氣-死-我-了-你!!」。

雲尾巴狼被這麼一推,仍是蹲在地上,過了會兒,他撓了撓頭,又撓了撓頭。

夜裡回棠酒軒,雲沈雅一臉郁卒。往鋪子裡坐了,便不願動彈。白貴是個八卦的主兒,知道尾巴狼白日裡捉兔子去了,叫上司空幸,亟亟趕過來問成效。

雲沈雅本不欲說,但他一肚子苦水實在憋得慌,白貴這麼一問,他便一五一十地將事情的始末道來。白貴聽了,笑得發顫,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點評道:「大公子,說句不好聽的,您這廂做得,忒有些過了,簡直有點不要--」他說著,伸手點點面皮子。

雲沈雅一愣,問:「那三字箴言,不就是不要臉嗎?」

此話出,司空幸嘴角一抽,白貴一口茶噴出來:「怎是不要臉?老奴說的是厚臉皮,稍稍耍點無賴,收放自如就成。小棠姑娘是個老實性子,您撿了人的月事帶,就該裝作沒看見,合著您還問她要不要再買一個,還自告奮勇去買……」

聽得這話,雲尾巴狼覺著心底無限苦悶。他悶聲坐了會兒,又端了茶水來喝,本想說些什麼,可又覺得這廂實乃自己的錯,不由沒了言語。

白貴覷他一眼,道:「大公子,老奴再直言一句。您胸中有丘壑,論城府,論韜略,這天底下無人能及您。可有句話說得好啊,人無完人。討姑娘喜歡,哄姑娘高興,這麼簡單一事兒,到了您身上,怎得就回回都搞砸呢?」

今日一事,已然讓雲尾巴狼沒了脾氣,再被這麼一打擊,他呆滯片刻,又歎一聲。

到了這個時辰,棠酒軒已關了門,只餘尾巴狼等三人坐在鋪子裡。燈火惶惶的燃著。

須臾,鋪子後的門簾一掀,司徒雪手拿賬本走了進來。見了雲沈雅三人,她不由一愣,依次招呼,又走向白貴,指著賬本上一不明之處,小聲詢問。白貴看了一眼,一一指點。司徒雪邊聽邊點頭,明瞭之後,與白貴道:「這也是今日最後一筆賬,我在此算了,算完後,還勞煩老先生幫我看看。」

說罷此話,司徒雪便走至櫃檯前,取出算盤,撥起算珠來。

算珠聲嘈嘈切切。雲沈雅看了司徒雪一眼,湊到白貴跟前問:「她怎麼開始學算賬了?」

白貴小聲回說:「大公子您不是將沈棠酒的事交給唐玉了嘛,小雪又不是個肯白吃喝的性子,說是沒事做,索性學學算賬,幫襯一下鋪子。」

雲沈雅「哦」了一聲,再又看了司徒雪一眼。司徒雪,人如其名,膚如雪,眼如墨。雲沈雅看著,便不由想起有一日,他去舒家客棧,也是看著舒棠這麼撥算珠。

想起舒棠,尾巴狼就不由鬱悶。他又喚了司空幸,低聲道:「你去,讓她快些算完,早點去歇著。」

司空幸一愣,擡頭見司徒雪垂著眸,長睫葳蕤,一副認真模樣,耳根子又紅起來。他咳了兩下,這才走到櫃檯前,低聲道:「司徒,大公子說,這筆賬、這筆賬你不用急著算,早些歇息吧。」

司徒雪聞言,也不擡頭,逕自回了句:「沒事。」

司空幸怔了怔,一時愣在櫃檯前,不知說什麼才好。過了會兒,只見司徒雪蹙起眉來,她撥了幾下算盤,手又慢慢頓住,想了想,將賬本一推,指著一處道:「你看看,這裡是怎得回事?」

司空幸心底一跳,連忙接過賬本,看了幾眼,便耐心解釋道:「這蓼花酒的差價應是沒錯,只因這酒水的壺嘴要特地訂做,另算在一筆賬中。」說著,他又將賬本翻了翻,指著一處推給司徒雪看。

司徒雪仔細一看,又撥了撥算珠,見果真沒出錯,不禁擡頭,對司空幸淡淡一笑。

她素來冷冽,笑容鮮少。即便這一笑只是轉瞬之事,映著惶惶燭火,也烙在了司空幸心上。

司空幸一呆,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雲尾巴狼抑鬱時,最見不得人好。他本在一旁冷眼看著,看得這一幕,不由憤然起身,掀了簾子便往後院兒走。白貴連忙跟上,路過司空幸,搖頭嘖嘖兩聲。司空亦曉得做錯了事,與司徒雪招呼了一聲,也跟了去。

後院兒裡,明月一彎,繁星數點。尾巴狼想起今日自個兒的遭遇,再看向司空,覺著無限傷悲。白貴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裡,心中不忍,想了想,又進言道:「大公子,若厚臉皮不行,老奴……老奴其實另有一三字箴言,乃是一條連子孫都不傳授的法決。」

雲沈雅聽了此言,回頭道:「果真?」

白貴堅定地點頭,說:「大公子如若不信,可以找人一試。這一招倘若再不成,老奴願意將頭割下來給大公子當凳子。」

此話出,雲沈雅大喜。他與白貴相視一笑,同時轉頭,默契地看向司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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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6:44


【第54章】


這年入夏,風大日頭盛。老百姓趕著這天氣,連八卦都傳得格外順溜。時值五月,南俊京華又出幾樁不大不小的事兒。一是名噪一時的東門茶鋪被一小作坊吞了。小作坊背後何人,不得而知。二是風靡一時的俏公子雲沈雅又回來了。他「回來」之後,風平浪靜地從「雲曄」手裡接了棠酒軒的生意。至此,臨江街兩大商舖均換了主子。

然則所謂八卦,若不帶些桃紅柳綠,那便沒滋沒味。且說雲尾巴狼又至南俊的消息一傳出,京華城的各路美人紛紛動了旖思,成日搖著絲帕,帶著丫鬟,有意無意地來臨江街走走,聞著酒香,思念酒味了,便去棠酒軒裡坐坐。於是乎,棠酒軒的生意一時熱乎如燒開的沸水,銀子嘩啦啦地往裡流。

只是,這一趟來南俊,雲沈雅卻一改昔日高調的作風。任憑鋪子外頭花花姑娘伸長了脖子,唱破了嗓子,他依然窩在雲府裡,該吃吃,該睡睡。一個巴掌拍不響,各路美人用盡心思沒得到回應後,除了少數幾個死心眼的,其餘人士紛紛撤退。

盛夏日光更濃些的時候,另有則八卦引起了老百姓的好奇心。卻說近三年前,雲沈雅與舒棠訂親之後,不辭而別。兩人姻親不了了之。那之後的日子,舒家小棠再未到處相親,唯獨跟小王爺阮鳳走得近。阮鳳明裡將舒棠認作義妹,私下裡,眾人卻對二人關係頗有揣測。

依原來的勢頭,倘若有朝一日,阮鳳將舒棠收了做個如夫人,倒也並非不可能。只是這廂雲沈雅回來,接手棠酒軒生意勢必要與舒棠打交道,兩人若是舊情復燃,也未可知。一時間,三人關係撲朔迷離,之前種種,之後種種,成了京華城人們閒暇之餘的一則談資。

五月初時,雲尾巴狼新得一條三字箴言,本想即刻一試。不過後來諸事繁瑣,無暇他顧,只得將此計劃推後。白貴與狼言,將三字箴言推後實行,好處甚多:一來,他們曝露身份後,街頭巷陌風生水起,這個關頭,不易有大動作;二來,舒家兔子如今仍在氣頭上,若能待事態緩緩,再施計策,反見奇效。

尾巴狼深以為然。於是,五月上中旬,狼與兔子相安無事。兔子也曾來送酒三兩次,因尾巴狼以禮相待,甚是無辜,她便勉強與他說上幾句話。

到了五月下旬,狼兔關係緩和了些,街頭傳言消停了些,雲沈雅又蠢蠢欲動起來。

這一日,晴光萬里,綠蔭匝地。雲沈雅在雲府後院兒轉悠了幾圈,招來白貴,與之商議大計。二人嘀咕小半個時辰,又喚來司空幸,將餿主意分享與他聽。司空幸聞言,頃刻黑了一張臉,本欲甩手走人,但礙於尾巴狼的淫威,只得留下,任其擺佈。

少時,白貴熬好一碗藥,端給司空幸,囑咐道:「這藥對你身子沒影響,只是喝過之後的兩個時辰內,人會疲乏無力,額出虛汗,臉色蒼白,與中暑相似。屆時,我會找借口將小雪喚到後院來,待她一來,大公子安排送酒的一個小廝會故意失手,將酒罈子打碎。你的任務,就是強撐著病重的身體,在酒罈碎片要飛到小雪跟前之時,幫她擋那麼一下,受一點小傷。你可明白?」

司空幸額角青筋一跳,擡頭看天邊飛鳥,默然不語。

雲沈雅知他心有不甘,又從袖囊裡取出一物,上下拋兩拋,笑嘻嘻地道:「那塊碎片之事,你不用擔心,屆時酒罈子一摔壞,我會找準時機擲出此物。你武藝絕佳,那手臂將它擋一擋,不成問題。」

司空幸一愣,目光不禁落在雲沈雅上下拋著的東西之上,額角青筋又蹦出兩根。那東西非是其他,乃是尾巴狼早就準備好的凶器。

不多時,司徒雪便應白貴之邀,找來後院。

後院園子裡,紫薇如霞,開遍枝頭。司徒雪一身雪衣,與桃粉色的花枝相映成趣。司空幸站在另一角,看得呆住,過了會兒,他才走上前,喚了聲:「司徒。」

司空幸的年紀與雲沈雅相仿。幾人身份曝露後,他摘了從前稍顯凶煞的人皮面具,一張臉上,五官端正俊逸。

司徒雪見了司空,點頭招呼,又道:「白老先生喚我來後院,說是有新酒送來,讓我幫忙點數記賬,可來了半晌,卻不見他的人影。」

司空幸將方纔白貴的囑咐在心裡頭默記一遍,回說:「我來之前,見大公子有事尋老先生,想必老先生是耽擱了。新酒不久便送來,我與你在這一塊兒等,你不必著急,只管記賬便好。」

司徒雪聽了這話,安下心來。她等了一會兒,忽覺身旁司空幸的氣息吐納不如以往綿長,一時起疑,轉頭看去,卻見司空臉色蒼白,額角有汗,似是中暑之兆。司徒雪心中一頓,不由道:「你……」

這時候,林間倉庫處傳來一陣動靜。須臾,便有一列小廝搬出酒來。

司空幸一笑,對司徒雪道:「酒來了。」語罷,他便走上前去。

司徒雪看著他的背影,眸色閃動,這才跟了上去。

搬酒的有十數個小廝,一人擡一壇,因後院小石曲徑,枝椏紛亂,眾人皆走得十分小心。司徒雪一邊點數一邊記賬,並未察覺到異樣。雲尾巴狼安插的人走在最末,這人見司徒雪沒注意,腳步一蹣跚,「哎呀」一聲,酒罈子便轟然落地。

眼見碎片飛來,司徒雪沒來得及躲閃,司空便要閃身將她護住。司徒雪一愣,腦子裡恍惚掠過司空蒼白的臉色。說時遲,那時快,她伸手將他一個狠拽,側身往前一擋,那枚鋒利碎片逕自扎入自己的手腕。

司空體壯,被司徒這麼一拽,兩人皆失去平衡,摔向地面。一切始料未及,司空幸倒地一剎,身後將司徒一托,一推,穩住她的身形後,自己卻單膝著地,腳踝小腿處似磕著什麼,竟悶哼了一聲。

兩人這廂摔的與原計劃大相逕庭。雲沈雅在林間瞧見,眉頭微微一擰,正欲騰身出去看看司空的傷勢,卻被白貴一把拉住。白貴眼神往司空處覷了覷,說:「大公子,你看。」

司空心知這是個計謀,又見司徒雪的手臂因計謀受傷,心生愧意,正說要帶她去敷藥,不想司徒將他一攔,默默從腰間取出一白玉小瓶放在一旁。

司徒雪一邊拿小刀割開傷口處的衣袖,一邊道:「當年我為影衛時,拚鬥受傷是尋常的事,久而久之,便養成了隨身帶跌打傷藥的習慣。」

說著,她又單手拿起白玉瓶,用嘴咬開瓶蓋,將藥粉撒於傷口處。

司空幸垂眸一瞧,籲了口氣:「還好,傷得不深。」見司徒要拔碎片,他又將她的手摁住,輕聲道:「我來。」語罷,將藥瓶接過,點了她的穴道封住血流,轉而迅速將酒罈子的碎片拔出,又將藥粉重新灑在傷處。

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果斷剛絕。司徒雪心中一頓,不由擡頭看了眼司空幸。

司空一邊扯了衣袂為司徒稍作包紮,一邊聽得她道:「我從前做影衛,很看不起你們護衛。凡有暗殺危險之事,全由我等接手,而你們護衛,不過是在王孫公子遇險遇難時,出一份力,很多時候是坐享其成。」

司空幸聞言,點頭道:「事實如此,你有此看法,也無可厚非。」

司徒雪看入他的雙眼,須臾,卻慢慢搖了搖頭,「然我這次隨你們出行。大公子肩負江山,以天下為己任。白老先生足智多謀,博古通今。而你……」她一頓,抿了抿唇,說道:「而你盡忠職守,宅心仁厚,行事利落,果決理智。」

「我如今才知,在其位,謀其事。每一個心有擔當,肩有重任的人,都不似我想像般輕鬆。」說了這話,司徒雪忽然單膝著地,雙手抱拳,垂眸道:「司空,司徒曾因短於見識,對你言語冒犯,今日想來,懊悔不已。還望……還望你不要計較,司徒日後,定會好生改之。」

細風揚起她的髮,拂過如雪臉頰。長睫似蝴蝶撲翅,盈盈閃動。

司空幸怔住,心跳先是漏了幾拍,後又快了數拍,半晌不能言語。直至樹間傳來一聲清脆鳥叫,他才恍然回神,扶了扶司徒雪,卻不敢直視她:「沒、沒有的事。我從未……介意過。」

兩人默了一會兒,司徒雪將藥瓶收起,忽又見司徒額頭直出虛汗,不禁道:「你的樣子,似是受了暑氣,不若回前院尋得白老先生,讓他看看。」

司空又是一愣,忙不叠答應一聲,正要起身,小腿處卻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他一個踉蹌,幸而扶住身旁的樹,才穩住身形。

司徒雪見狀,想起方才兩人跌倒,司空似悶哼一聲,連忙上前,撩開他的衣擺要看傷勢。夏日褻褲絲薄,司徒雪的指尖在司空小腿處輕輕一觸,饒是隔著布料,司空心底也不由顫慄,一種異樣之感頓生。

他的臉霎時紅到了脖子根,將腿縮回,結巴道:「不、不礙事,想是磕著筋骨,但傷得不深。」

司徒雪一愣,見司空幸面有尷尬色,頃刻反應過來,雙頰也微微一紅。她頓了頓,又起身扶了司空:「也好,我是女子,為你看傷終不方便,我扶你回屋,尋白老先生來替你看看。」

樹蔭花影間,一白一藍兩道身影漸漸遠去。良久,樹叢中忽有人「嘖嘖」了兩聲。

白貴這次的三字箴言,正是苦肉計之策。依今日所觀,這一策略,哪怕出了意外,猶能化險為夷。然而這會兒,雲沈雅眸光閃爍,卻像在琢磨著另一些事。白貴見狀,也不打擾,等了片刻,忽聞尾巴狼歎了一聲,對他道:「司空的腿,雖傷得不重,但你還是替他看看去。」

白貴應聲後,遲疑片刻,問:「大公子,那小棠姑娘……」

雲沈雅垂眸,輕聲道:「許是我從前……嗯,這事兒得好好想想。」

白貴聞此言,先是一愣,復又欣慰一笑。

近些日子,舒家小棠因忙碌,去雲府舊宅的次數便少了些。五月中旬去看了一次,原先的燦燦桃花已落土為泥,取而代之的是枝頭青桃。老管家與她說,這桃子再長大些,便可以吃了,味道雖不會如專門栽種的甘美,定也可口。

這一日,舒棠趁著空閒,與舒三易打了招呼,便趕著騾子車,往雲府舊宅而去。

長街寂靜,道旁有夏花探出牆頭。舒棠將騾子車栓到樹旁,叩門兩聲。老管家來開門,見得舒家小棠,不由一喜,笑道:「舒姑娘也來了?今兒個可真熱鬧。」

舒棠猜出宅子裡另有他人,探頭望去,只見庭前綠柳下,立著一道修挺的身影。

那人見了舒棠,也不禁一愣。他走前兩步,點頭招呼道:「姑娘,又見面了。」

舒棠「啊」了一聲,隨即認出這人正是那夜馬車裡的青衫公子,連忙施禮招呼,又問:「這位……這位官人,怎麼會來這兒?」

青衫公子聽她不知如何稱呼自己,淡淡一笑,說:「在下姓穆,非是官人,姑娘稱一聲公子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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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7:03


【第55章】


在下姓穆,非是官人,姑娘喚一聲公子便可。

舒棠聽了這聲音,又是一怔。沈澈清朗的音線,竟與雲沈雅七分相似。她心間一動,忽地又想起雲沈雅有一個小自己半歲的兄弟。

其實她所料不錯。大瑛兩位皇子,因年少貪慕宮外生活,均起了市井諢名。大皇子景軒,別名雲沈雅,二皇子景楓,又喚穆臨簡。

午過,太陽開始西移,天地間風聲細細。景楓一身青衫立於垂柳前,見眼前姑娘布衣樸素,眸光流轉,彷彿看到另一個身影,心中不由一沈。他垂眸沈默一陣,轉而又斂起心神笑道:「倒是姑娘,怎會來此?」

就連這枚笑容,也與雲沈雅有幾許相似。

舒棠再一愣,看著景楓的模樣,心中不禁有點慌。她吞了口唾沫,老實答道:「我在這兒種的桃樹結了果子,我就過來看看。」

景楓一怔:「原來後園裡的桃子,是姑娘所種。」

舒棠訕訕笑起來:「桃樹是前年栽的,今年才結果。」想了想,又道:「我摘些桃子,穆公子……穆公子也嘗嘗?」

言語間,兩人來到後園。花圃裡的桃子前陣子還又青又小,到了今日,已是白裡透紅。舒棠摘了七八個,用裙子兜住,就著小池塘的水洗盡。景楓走過去,蹲在她身旁,撿起一個桃子左右轉了轉,似是想起了什麼事,眼底竟露出笑意。

他雖是布衫簡裝,可軒昂氣度渾然天成。見他不吃桃子,舒棠只當這等世家子弟凡事講究。她連忙甩了甩手上的水,起身道:「穆公子,你等等,我去搬張籐椅給你坐,再、再尋把小刀來削桃子皮。」

景楓聽了,先是一愣,旋即一笑。他撩開衣擺,在池塘畔的鵝卵小徑坐下,將手中桃子拋了拋,咬了一口道:「不必了,我不講究這些。」

他眉梢輕揚,英銳之氣乍現。舒棠見了,又怔了一怔。過得片刻,她回到小池塘畔,從袖囊裡掏出手絹鋪在地面,將桃子挨個挨個地往上面擺,又聽景楓的聲音略帶笑意:「我上次摘桃子吃,還是很小的時候,與我兄長一起。」

舒棠心中一緊,訝然擡頭道:「穆公子有兄長?」

景楓聽出她的訝異,偏過頭來,「嗯,怎麼?」

舒棠呆了呆,片刻又覺著貿貿然認人不大好,思量一番,選了個迂迴的問法,「我、我識得一人,與穆公子有些相似,不知……不知穆公子是哪年哪月的生辰?」

景楓一頓,想起他兄長景軒的秉性,心中即刻有了數。

雲尾巴狼表面隨和,卻甚少真正與人親近。眼前這姑娘又呆又老實,卻能在尾巴狼的地盤種了兩年桃子樹,真真匪夷所思。這狀況,思來想去也就兩種解釋,一是雲沈雅對舒兔子有算計;二是雲沈雅對舒兔子動了情。

景楓這廂來南俊,是有求於雲尾巴狼。無論眼前這姑娘跟雲沈雅是哪種關係,先握一個砝碼在手,也多一分勝算。

思及此,他不急於拆穿自己,隨口另說了個年份。

舒家小棠忒老實,別人如何說,她便如何信。聽了這生辰,她「哦」了一聲,面露失望之色,想了想,又亟亟問道:「那、那穆公子今日又為何……為何要來雲官人的舊居呢?」

「雲官人?」景楓一挑眉,「是這宅子原先的主人?」

舒棠忙不叠點頭。

景楓笑說:「我方至南俊,嫌客棧吵雜,想尋處偏靜的宅邸住下,聽說雲府閒淡寧遠,便過來瞧瞧。」

舒棠又垂下頭,失望道:「因、因我識得這雲府原先的主人,穆公子與他長得有些相似,所以……」說著,她又扁了扁嘴,歎氣道,「不過我認錯人了。雲官人從前與我說,跟他親近的人不多,唯有一個弟弟與他關係不錯。我覺著他挺想念自己的弟弟的,見了穆公子,就幫忙問問,可惜不是。」

景楓聞言,眸色深了些。須臾,他又笑道:「舒姑娘對這位雲官人,倒是很上心。」

舒棠一聽這話,眉頭擰緊,撅起嘴憤憤然嘟囔了一句:「沒有,我……我對他不上心,我才懶得上心……」

景楓失笑,見她這模樣,頓覺好奇,正要往下詢問,不想花圃裡卻傳來一聲細微的貓叫。他心中詫然,循聲望去,只見一棕毛小貓掩在樹叢後,正探出個頭看著他們。霎時間,景楓手間一顫,目光竟有些發滯。

舒棠解釋道:「這宅子廢久了,前年冬天來了只母貓,小棕貓是它今年春生的,另還有七八隻小貓,不過它們怕生,若有人來,都自個兒多起來,只有老管家餵食的時候才出來轉轉。」

景楓默然,猶疑片刻,他將手中桃子搬下一塊,與那小棕貓遞去。許是因他目光柔和,小棕貓遲疑一陣,竟從樹叢後小心翼翼地跑出來,沖景楓細細叫喚兩聲,銜了他手裡的桃子,又慌忙躲去樹叢後。

舒棠驚訝道:「穆公子養過貓?」

景楓眸色一黯:「在下的髮妻曾經養過一隻灰貓。」他拂了拂衣擺,站起身來。

舒家小棠隨之起身,四處張望,又問:「穆公子成親了?怎麼沒見……」

「她去世了。」景楓道,說著,他喉間一澀,仰頭看遠天,半晌沒了言語。

舒棠愣住,道:「穆公子,對不起……」見景楓面有傷色,她又慌忙將話題一轉,說:「再等幾日,這裡的桃子就熟透了,穆公子……穆公子若尋好了宅邸,知會我一聲。,我摘了熟桃子,就給公子送些去。」

景楓聞言,目光落在舒棠眉間的硃砂,心中一頓。片刻,他點了點頭,問:「舒姑娘家在何處?」

舒棠笑道:「在城東的棠花巷子,舒家客棧,我家是賣酒的。」

景楓道:「好,若尋好住處,我找人給舒姑娘送信。」

申時左右,牆頭的花被太陽曬得焉然。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雲府。舒家小棠與景楓招呼一聲,便駕著騾子車走了。車輪轆轆,景楓若有所思地看著那車影,半晌又叩開雲府的門,尋了老管家,問道:「老人家,可否向你打聽一樁事?原先住在這宅邸的雲沈雅,與方纔那姑娘之間的關係是……」

舒棠駕著騾子車沒走多久,弄牆後,忽又繞出一黑衣人。黑衣人定睛看了騾子車一會兒,驀地縱身,又消失在巷弄裡。

六王爺府,高閣迎風,銅鈴錚鳴。阮鳳聽了黑衣人的稟報,猛地回過頭,驚道:「果真?!」

黑衣人抱拳:「回小王爺,那穆姓公子的眉眼,氣度,都與瑛朝大皇子英景軒有幾分相似,極有可能是二皇子。」

阮鳳皺眉:「看來前陣子,父王接到的消息沒有錯。大瑛二皇子英景楓,並未歿於北荒之戰。」沈吟一陣,又道,「只不知他此回來南俊,又是為何。」

黑衣人聽了這話,擡眸看一眼阮鳳,欲言又止。

阮鳳見他神色,道:「若有何看法,但說無妨。」

黑衣人道:「小王爺,屬下曾在大瑛禁宮做護衛時,曾聽聞大皇子與二皇子關係不和,總也吵鬧。倘若此事當真……」

一陣風從閣外襲來,廊簷鐵馬聲聲鳴響。阮鳳眸光猛地收緊,沈聲將他的話接了下去:「你是說,倘若此事當真,我們大可以拉攏英景楓來對付英景軒?」

「是。」黑衣人抱拳,「小王爺英明。」

阮鳳長籲了口氣,歎道:「英景軒城府極深。若能拉攏英景楓來對付他,倒不失為一計良策。但你可曾想過,倘若英景楓使一招反間計,你我又當如何,父王又當如何?」

「這……」黑衣人大怔,單膝跪地,「是屬下考慮不周!」

阮鳳道:「倒也並非不周,你起來吧,先靜觀其變,再來與我稟報。」

黑衣人答一聲「是」,剛要走,阮鳳忽地又喚了一聲:「司空。」

黑衣人頓住腳步,回頭道:「小王爺還有何吩咐?」

阮鳳一笑:「當年你兄弟三人,入大瑛沈簫城做護衛,如今回來兩個,另一個……也是時候用上了。」

黑衣人面露難色:「二哥他……」

阮鳳道:「司空幸確實衷心,可這衷心二字,既是優點,也是缺點。他能對英景軒衷心,又如何不能對他的救命恩人,手足兄弟衷心呢?」

黑衣人拱手:「屬下不日便去尋二哥,定當竭盡全力說服他回王爺,小王爺身邊。」

六月初,臨江街頭新開幾簇木槿。雲尾巴狼閒得慌,招來白貴。兩人弓著腰,拿小鏟,在鋪子門口刨土坑。土坑刨罷,移來木槿種上。棠酒軒本是酒鋪,酒鋪外新添如雪花色,看得雲尾巴狼是神清氣爽。

時值正午,雲沈雅忙活完,一邊哼小曲轉小鏟,一邊逛去雲府內尋摸吃食。

他剛走不久,鋪子外便傳來騾子車丁玲聲。舒棠從車上跳下,理理衣襟,就要搬酒。門口白貴見了,連忙招呼鋪裡夥計幫把手,問說:「小棠姑娘怎得來早了幾日?」

舒棠道:「這月多訂了七壇,我分兩次送來。」說著,又一五一十地數起酒罈子。待數完,她又從車內取出一個布囊遞給白貴,說:「白老先生,我種的桃樹結了果子,這包你拿著,與、與司空公子,小雪妹妹分一些。我過幾日……再送些來。」

白貴眼神兒往鋪子後一瞟,見雲尾巴狼還沒來,便欲將舒棠留下:「小棠姑娘不坐坐?」

舒棠跳上騾子車,搖頭道:「不了,我還有點事兒。」話畢,她再與白貴招呼一聲,揚鞭趕騾子,叮鈴鈴地走了。

少時,雲尾巴狼才酒足飯飽地轉悠回鋪子,見得櫃子上新添的酒,他一怔,探頭探腦地問:「小棠妹來過了?怎麼不見人影兒?」

白貴一邊打算盤,一邊漫不經心地答:「來了,又走了。」

尾巴狼「哦」了一聲,悠閒地在太師椅上坐下,拿了賬本來翻。可才翻了兩頁,他便將賬本合上,探過頭去,又問:「怎麼沒給留下?」

白貴擡頭覷他一眼,又繼續打算盤:「留了,沒能留下,說是有事兒。」

雲尾巴狼失望地再「哦」一聲,回太師椅上坐下,閉目假寐。可假寐不到半盞茶,他又睜開眼,轉悠到白貴身邊,追問:「她能有什麼事兒啊?」

白貴手中動作一停,擡起頭,默默無言地看著雲沈雅。

這時,在鋪子裡數酒罈的小廝見白貴答不上來,便順道添了句:「還能有什麼事兒,給人送桃子去了唄。」

這小廝與舒棠相熟,棠酒軒和舒家客棧的生意,幾乎是他在跑腿。

雲尾巴狼耳朵頓時一豎,轉過去便問:「送桃子?給誰送桃子?」

那小廝數完酒罈,將汗巾往肩上一搭,抹汗笑道:「還能有誰?俏公子唄。前幾日我去舒家客棧送酒單子,正巧遇上一長得極好的公子,說是住處定下了,邀小掌櫃過去聚一聚。小掌櫃當下就答應了,還說等桃子熟了,摘些給那俏公子送去。」說著,又朝櫃檯上的桃子努努嘴,「大公子瞧,這桃子不正是熟透了麼。」

小廝說完這話,抱著兩壇下架的酒,往後鋪子裡去了。

這會兒,棠酒軒裡卻是一片寂靜,沒人打算盤了,沒人說閒話了,沒人叫囂著要刨土栽木槿花了。白貴擡著眼,小心翼翼地覷著雲尾巴狼的臉色。

雲沈雅面色鎮定,只一雙眸子,深不見底。片刻,他勾起唇角:「俏公子?」擡手在櫃檯上敲一敲,尾巴狼甚是悠閒地說,「去查查,這位俏公子,姓甚名誰,家住何方,良田幾畝,妻妾幾人,可曾無恥,可也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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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7:23


【第56章】


去六王府不遠,有一處靠山臨水的莊園。莊園外有碧湖,時值盛夏,湖岸濃蔭匝地,涼爽宜人。阮鳳沿湖而上,到了滿碧亭,不由放輕腳步。

滿碧亭外,杜涼坐在籐椅上,手持釣竿,雙眼微闔。等了片刻,只見釣線那頭一動,杜涼斂衽提竿,一條紅色錦鯉破水而出。隨即便又小廝過來,從釣鉤上去下錦鯉投入湖中,又替杜涼換上新的魚餌。

阮鳳見狀,不由道:「父王心慈。」

杜涼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淡淡道:「釣魚一事,圖的只是閒情。」言罷,又引阮鳳在籐椅坐下,拿一個釣竿遞與他,道:「我們父子來比試比試。」

阮鳳失笑:「釣魚考究耐性,孩兒的心性與父王相比,差之甚遠。」

杜涼亦是一笑,他沒答話,手拿釣竿在一旁坐下。少時,水面便起漣漪,阮鳳杜涼互看一眼,同時提桿。

湖面濺起水珠,然而兩個釣鉤上卻空空如也,沒有魚餌,也沒有魚。

杜涼與阮鳳一愣,兩人一齊笑起來。

杜涼道:「魚兒狡猾,同時來了兩條,將你我二人都騙了。」

阮鳳沈吟一陣,笑答:「不過事有兩面,孩兒與父王比試釣魚,本是必輸無疑,多虧兩條魚為爭魚餌,吃得比平常快,我與父王便比成平局。」

杜涼聽出阮鳳話裡有話,沈默片刻,擡手拂了一拂。立在周圍的小廝會意,朝杜涼二人躬了躬身,消無聲息地退開了。

碧湖又復得一片寧靜。杜涼負手面水,淡聲道:「查出來了?」

阮鳳點頭:「父王英明,那穆姓公子,確實是二皇子,英景楓。」頓了頓,又道,「且,孩兒還查到英景楓九歲離宮,十八歲以穆臨簡一名考取功名,官拜一品國師。任職國師大半年,他復又辭官,在年餘後,再以景楓之名,領兵對抗窩闊國。」

杜涼聞言,皺了下眉頭,轉頭看向阮鳳:「你的意思是……」

阮鳳道:「歷來皇族兄弟間,奪嫡之爭,兵不血刃。然而在瑛朝,皇位的繼承人並沒有懸念。」

「英景軒是長子,又是正宮所出。而他相比,英景楓只是個庶出的皇子,實是沒有能力與他的兄長一決高下。然而縱觀這些年,英景楓的作為,先是官拜國師,後有領兵打仗,亦文亦武,無不在建立功勳,擴大自身勢力。也由此,孩兒以為,英景楓是有心將英景軒取而代之。」

杜涼點點頭:「若從建攻立勳這一點來看,英景楓確實有這樣的想法。」

阮鳳接著道:「司空曾在大瑛禁宮做過護衛。孩兒問過他,說是多年來,英家兩兄弟的關係一直不和。因此……」

杜涼轉過身,看向阮鳳:「你是想,拉攏英景楓來對付英景軒。」

阮鳳道:「父王,英景軒城府太深,我們對付他,並無太大勝算。若能利用英景楓削弱他的勢力,無異於鷸蚌相爭,而我們也可坐收漁翁之利。」

「英景軒此回來,是要將聯兵符的兵力連根拔起,可我南俊倘若不留得這聯兵符,日後又拿什麼來護國。說甚南國富庶,魚米之鄉。立國之根本,唯四字而已:兵強力壯。」

唯有護得聯兵符,才能保證南俊有足夠強的兵力,才能保證南俊能在以後百十年間,安然立於這片神州之土。

可是若要修復聯兵符,他們所要付出的代價卻是……

想到這裡,杜修歎了口氣。他擡目看向遠處一片湖光山色,淡淡道:「鳳兒,陪我走走。」

夏日山間蒼翠,蟬聲交織。因林間曬不著太陽,青石台階水意泠泠。父子二人拾階而上,各想著心事。過了片刻,杜涼忽道:「我曾見過水?數面,那姑娘,老實巴交,淳樸至誠。」

阮鳳腳步一頓,擡眸道:「父王?」

杜涼轉過頭來,微微一笑:「舒棠的性子,是不是與水?一模一樣?」

阮鳳遲疑半晌,點了下頭,一句話到了嘴邊,又嚥了下去。

杜涼道:「若要修護聯兵符,便要非但要借助北國之力,更要將舒棠是水?之女的身份宣告天下。屆時,北面數國也會參與其中,事態如何發展,就不是你我能控制。」

「北荒以北的數國,土壤貧瘠,氣候惡劣,且一直對大瑛朝虎視眈眈。倘若我南俊要借助北地之力修復聯兵符,北荒數國很可能提出要求,讓我南俊與他們南北夾擊,攻打大瑛。若此事發生,大瑛千萬里疆土便會淪為戰場,雖則他瑛朝如何,不是你我操心的事。但卻有一好一壞的兩樁事,我們不得不上心。」

「其一,攻打大瑛時,我們見好就收,令北地的勢力與瑛朝相互制衡,如此一來,我南俊亦可趁機鞏固國力,立足神州,並且不必擔心外憂。這是好事。」

「其二,倘若借北地之力修復聯兵符,首先要做的,便是公開舒棠是水?之女的身份,將她交還給北荒數國。水?走時,央求我與水瑟一定要保護舒棠,可若逼到死角,我卻不得不利用舒棠的身份。這樁事,背信棄義,為人之所不齒。」

阮鳳聞言,眉頭緊蹙。半晌不出一語。

父子二人在山間停住腳步,杜涼往樹幹上一倚,長籲一口氣,「難啊,就像方才比試釣魚一般。聯兵符是魚餌,英景軒與英景楓是搶魚餌的魚,我是持有聯兵符的北國,而你,則是意欲與我合作,卻又想利用聯兵符之力,讓天下制衡的南俊。幾人各持立場,各作打算,互不相讓。」

阮鳳道:「所以兒臣才建議,修復聯兵符是其次,對付那條想要摧毀聯兵符的魚,才是要緊。先用聯兵符引誘英景楓上鉤,再將這條魚放入水裡,去對付英景軒,如此以來,兩條魚兩敗俱傷,而我們也可保得聯兵符。」

杜涼搖搖頭,淡淡一笑:「可若那兩條魚達成共識,同仇敵愾了呢?」

阮鳳大怔。

「雖然百年間,不乏有拉攏外來勢力來爭奪皇位的皇子皇孫,但你憑甚以為英景楓也會這樣做?就憑……他與英景軒表面不和?」

在皇家,歷來有個奇怪的現象。越是暗地裡鬥得死去活來的兄弟,表面上越是兄友弟恭,反之亦然。

阮鳳聞言,遲疑道:「可若是英景楓這條路子走不通,那阿棠……」

杜涼明白他的顧慮。

當年水?臨終前,唯一一個心願,便是請求他與水瑟保護舒棠,讓她作為一個最平凡的女子,在市井間長大,一生平凡,並且一生快樂。

只是如今,大瑛,南俊,北地,三方勢力僵持。南俊若被逼至死角,只有修復聯兵符這條路可走,若修復聯兵符,舒棠是水?之女的身份,就再也瞞不住。到那時,又有誰來保護舒棠?英景軒嗎?但是,此人陰狠,做事果決,哪裡肯容許兒女私情左右天下大勢?

杜涼頹然一笑,說:「一諾千金,江山萬鈞。承諾與江山之間,孰輕孰重,你應當很明白。」

阮鳳擡起頭,怔怔地望著杜涼,驚道:「父王?!」

杜涼道:「我曾答應皇上,替他守護南俊江山,共治盛世繁華。因此,若然英景軒執意毀了聯兵符,那麼我們犧牲舒棠一人,換來南俊疆土數年安穩,我以為值得。」

「可是倘若到時……」

「到時的事,到時再說。南俊是小國,受制於北面。若要安邦,保疆土,固兵力,重民生,養生息,這些事,樣樣比當初的一個承諾,比水?舒棠兩個異國之人重要許多!」

阮鳳眸色一黯,不由後退了一步。

杜涼再看他一眼,淡淡道:「英景楓的事,你暫且不必理會。從司空幸入手吧。」

「當年我北上永京,曾救過司空三兄弟一命,如今老大和老三都已回來,唯司空幸一人還在英景軒身邊。他若願為我們效力,何愁對付不了那位大皇子?」

雲沈雅這幾日,倒是忙得不可開交。俏公子不知何許人也,竟能徹底與他槓上。

派去暗探的人,脖子腿回來了。派去明察的人,歪著胳膊也回來了。尾巴狼奇了怪,又讓司空幸去探探風聲。司空早上走,半夜才回來,苦著一張臉,半晌不說話。尾巴狼問何故。司空躊躇須臾,答曰:「大公子,屬下不是他的對手。」

尾巴狼驚了,說:「明的不行,你來暗的?」

司空又說:「屬下的暗器功夫,也不及他。」

於是乎,查了三五天,那俏公子連名帶姓,沒被查出半個字。白貴敬言曰:「大公子,其實目前這狀況,並非我們不敵此人,而是因他在暗,我們在明。俗話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看不如消停幾日,再作打算?」

白貴說這句話時,是六月二十七的大清早。彼時雲尾巴狼嚼著根細山參,一臉煩躁地坐在鋪子門口,聽了白貴的話,他眸光一頓,不由自主打量了白貴兩眼。白老先生被他看得不自在,退後兩步,一臉戒備地回望他。

正此時,街口忽地又傳來騾子車叮鈴聲。尾巴狼將山參一吐,抖抖衣袍,說:「來了。」

白貴探頭去望:「大公子這是……在等小棠姑娘?」

雲尾巴狼勾唇,扇子在手心敲兩敲,忽地說:「你信不信,我今日便有法子讓小棠妹帶我去見這個人。」

白貴一愣,一驚,說:「什麼法子?」

尾巴狼神秘地看他一眼,不理,抖抖袍子,轉而朝街頭駛來的騾子車迎去。

白貴見雲尾巴狼胸有成竹一副模樣,在原地呆了一會兒,腳步一溜,也朝鋪子裡跑去。然而他沒看見,在他轉身地這一剎,尾巴狼也回過頭來,對著他的背影,饒有興味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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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7:46


【第57章】


騾子車叮鈴鈴地停在棠酒軒門口,雲尾巴狼一臉厚道地迎上去,招呼:「小棠妹,送酒來了?」

舒家小棠探頭往鋪子裡瞅,見裡外就雲沈雅一人,問:「白老先生他們呢?」

雲尾巴狼將折扇往腰間一塞,忒有幹勁地挽起袖子:「今兒個我守鋪子。」

舒棠看了他一眼,「哦」了一聲。

尾巴狼又道:「小棠妹,搬酒吧?」

舒棠再看他一眼,又「哦」了一聲。

因前幾日,舒棠已送過一次酒,今天要搬的酒罈子並不多。且沈棠酒運來後,直接上架,不必送去後院酒窖,尾巴狼與舒兔子不一會兒便忙活完畢。

是辰時,夏陽光芒四射。從鋪子裡望出去,街頭亮堂得扎眼,行人紛紛揀樹蔭處走路。舒家小棠的目光,從街頭路人移到鋪子門口的木槿花,停頓一瞬,又看向雲尾巴狼。

雲沈雅正沏了盞茶在手中,見舒棠望來,笑著將茶水與她遞去,溫言道:「近日暑氣重,多喝水。」

舒棠將茶水接過,喝了兩口,垂眸想了想,再又看向雲尾巴狼。

雲沈雅這會兒背倚著長案,正斂眸思索著什麼。日光斜照入戶,側臉輪廓溫潤又英挺。點點金暉鋪灑在長睫,滲入深潭般的眼底。覺察到舒棠的目光,他眸色一動,如一泓碧波忽然流轉。

「怎麼了?」雲沈雅偏過頭來問。

「沒、沒怎麼。」舒棠的心砰然跳動,紅著臉垂下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過了片刻,她聽尾巴狼沒了動靜,又小心翼翼地擡眼去覷他。

雲尾巴狼見她這副模樣,頗覺有趣。他直起身,閒閒從櫃檯上取下賬冊,一邊翻開,一邊不經意地道:「若是有事,便直接說。若是只想盯著我看……」他勾唇一笑,目光落在靠牆的椅子上,「坐在那兒看得比較清楚。」

舒家小棠聞言,臉更紅了些。她吞了口唾沫,老老實實地答:「沒、我沒、我沒想盯著你看。」可是語罷,她又從眼風裡瞅向雲沈雅。

雲尾巴狼來了興致,索性將賬冊一合,探過頭,好奇地問:「你覺得我眼睛生得好,還是鼻子生得好?」

舒家小棠聽了此問,先是一愣,腦海中閃過景楓的五官後,她又遲疑地朝雲沈雅的眉眼看去。

兩廂對比,雲官人與穆公子非但貌似,更是神似。舒棠愈看,心中愈忐忑。其實世間相像的人何其之多,然而神貌氣質能與雲沈雅比肩的,卻是天下難尋。

雲尾巴狼說的本是玩笑話,誰料舒棠當了真。兩人皆靜默,他的呼吸漸次不勻,目光不經意便落在她靈秀的鼻,柔軟的唇,以及衣裳的襟口後,若隱若現的一段白膚……

正此時,舒棠忽地道:「雲、雲官人,我問你樁事兒行嗎?」

雲沈雅聞言,也恍然回神,咳了一聲說:「你問。」

舒棠遲疑了一下,道:「雲官人,那個小你半歲的弟弟,他叫什麼名兒啊?」

雲沈雅的目光,又從舒棠的衣襟口一掃而過,頃刻間,他手心冒出汗液,腦子裡一團糨糊。反應了半晌,才道:「他……嗯,他單名一個楓字。」

「雲楓?」舒棠一愣,垂下眸子,喃喃自語:「穆公子真的不是麼……」轉而餘光裡又見雲沈雅面色潮紅,舒棠詫然,踮起腳跟,伸手在他額間探了探,問:「雲官人,你怎麼了?」

雲沈雅自見了那段白,就已暈暈乎乎,額頭被她溫軟的手一觸,不由渾身顫了一顫。他退了兩步,尷尬道:「沒什麼,可能是天……有些熱。」

舒棠愣住,拍了把腦門,說:「雲官人,你等等。」言罷,她一溜煙跑出鋪子,在騾子車上翻翻找找一陣,過了會兒,又一溜煙跑回來。

長案上擺小布囊。舒家小棠將布囊解開,裡面赫然擺著幾顆桃。舒棠一邊尋摸小刀來削皮,一邊解釋:「雲官人,我爹說吃果子最消暑。」

雲沈雅安靜地看著她,過了會兒,才輕聲問:「你不生我的氣了?」

舒棠削皮的動作一頓,一截桃子皮落下,掉在長案上。她抿抿唇,沒答他,復又削起皮來。

夏日燠熱,鋪子外的蟬鳴如織,令長街更寂靜了些。舒棠削完桃子皮,將桃子遞給雲沈雅說:「給你,吃了就不熱了。」

雲尾巴狼遲疑一陣,正要伸手去拿桃子,誰想舒棠忽然將手一縮,又氣鼓鼓地看他一眼:「我……我還想問你一樁事兒。」

雲沈雅看著她,愣神地點了下頭。

舒棠垂眸,抿著唇,憋了半晌才道:「你、你娶媳婦兒了嗎?」

雲沈雅一愣,似是沒聽清:「什麼?」

舒棠擡起眼,有點憤然地將他望著:「那天,就是老早前的那天,你說、說的那個小眉,是怎麼一回事?」

「小眉?」雲沈雅這才反應過來。只是,他與沈眉的關係,委實難以解釋,想了半晌,只猶疑道,「嗯,小眉兒她,表面雖是與我成了親,可是她……而且因她成親三天後……所以親禮也並未、並未作數……」

他說得不清不楚,而舒棠只抓住「成親三天」的重點。她不由退了好幾步,瞪著眼,難以置信地看著雲沈雅,眼眶也漸漸紅了。

雲沈雅見舒棠這模樣,心裡一緊,又欲再作解釋。豈料這時,舒家小棠忽地一跺腳,眼裡翻出水光,帶著哭腔道:「我、我放萵筍白菜咬死你!」

雲尾巴狼怔了一下,往前兩步道:「小棠,我沒有……那個,小眉兒她與我其實……其實並非夫妻。」

舒棠仍是氣急,並不信他,轉身便想離去。

雲沈雅連忙道:「當時情況錯綜複雜,但是我與小眉兒成親,並非為情,而是為救幾人的性命,為辦一些事情。在我們大瑛,成親三天後若順利回了娘家,才算真正禮畢。彼時她雖回了娘家,但此後卻再沒回來,所以我與她,並不算作夫妻。」

舒棠聞言,頓住腳步,遲疑地轉過身,問道:「真的?」

雲沈雅沈了口氣,看著她道:「更何況那時,我與小眉兒心中早已各自有人。我和她,連洞房都沒有過。都為你……都為你留著呢……」

此話出,舒棠臉上驀地一紅。雲沈雅愣了一下,忽然間臉也紅了。鋪子裡安靜得落針可聞。雲沈雅想到舒棠面子薄,以為她又要生氣,正欲說什麼,卻見舒棠垂著頭,又將方纔削好皮的桃子遞給他,說:「吃、吃吧。」

雲沈雅接過桃子,默了半晌,又喚了聲:「小棠……」

舒棠的目光愣愣地看著自個兒腳尖,過了會兒,她道:「我信你。」

「雲官人說的話,我、我都相信。」

剎那間,雲沈雅心裡百味陳雜。他的指節無意識動了動,覺得心口發悶。

過了片刻,雲沈雅擡起頭來,認真地說:「嗯,小棠,再信我一次,我一定,不讓你失望。」

氣氛有些曖昧,有些尷尬。一時間,兩人都不知如何言語。雲尾巴狼的目光,又落在舒棠襟口後的一段白膚,他腦中又是一亂,退了步道:「啊,對了,方才見你像是喜歡鋪子前的木槿花,不如你栽些回去?」

舒棠聞言,回道:「不是我喜歡,是穆公子喜歡。」

「穆公子?」雲沈雅眸光一動,心中似有了悟。

舒棠點點頭:「穆公子與雲公子一般,都是打大瑛來的,他現如今住的宅子,門前也有木槿,還有一行垂柳。」

「垂柳木槿?」雲沈雅聽至此,心裡已有了數。

舒家小棠想了想,又老老實實地道:「我今日盯著雲官人看,就是因穆公子與雲官人長得有五六分相似。從前雲官人說有個小自個兒半歲的弟弟,我初初見了穆公子還以為他就是雲官人的兄弟,可惜不是。」

其實這樁事,雲尾巴狼老早便有猜疑。此刻,他將事情的蹊蹺之處連起來一想,再思及方才白貴的神色,心底已全然明白過來。

「他是,他怎麼不是?」雲沈雅將折扇在手心一敲,勾唇笑道,「小棠,你去雲府等我片刻,我現下有事,去去就來。」

棠酒軒對面,有個小胡同,連著臨江、上江兩條大街。因這胡同狹小憋悶,到了夏日,一般人不走這處。白貴見雲尾巴狼在鋪子裡會舒兔子,趁著有空,連忙溜來這處。

小胡同裡,早有一青衫人等在此處。

白貴上前兩步,拱了拱手,喚道:「二公子。」

景楓點頭道:「白老先生,勞煩您了。」

白貴歎氣道:「二公子,老奴真不明白,您約老奴出來,好歹也約個遠些的地方。這處離棠酒軒也就隔條街,大公子他沒事就愛四處轉悠,若是被他瞧見……唉,大公子折騰人的手段,二公子您是知道的。」

景楓道:「險中求安,大哥心眼太多,我只能劍走偏鋒。」

白貴搖頭道:「你大搖大擺來南俊,能瞞過他這麼些日子,也算忒有本事了。」頓了頓,又道,「可你何苦要瞞著他呢,不如試試親自與他說?」

景楓道:「不行,這樁事……他不會輕易答應,我若不捏個砝碼在手,只怕會功虧一簣。」

「不與我說說,你怎知道會功虧一簣?」忽然間,巷子另一頭,傳來一個聲音。

雲沈雅今日也著青衫,手持十二骨折扇,笑得閒適:「楓兒,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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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48:05


【第58章】


正午時分,陽光歇在牆頭,牆根沒在陰影中,微濕。景楓瞇了瞇眼,望向來者。那人還是這副模樣,流俗閒散的表情,笑起來風華絕代。

英景軒是天生的王者。沒有人能與他相爭。

景楓默了一默,喚了聲:「大哥。」

雲尾巴狼挑眉看他一眼,撫了撫折扇的扇面,轉而又望向白貴。

「白老先生,你好像--欠我一個解釋?」

白貴嚇得渾身一哆嗦,欲就地跪下。景楓見狀,不由蹙起眉,上前兩步道:「大哥,不關白大人的事。」

雲沈雅的目光掠過他二人,將折扇收起,淡淡道:「回雲府再說。」

雲府後院偏廳,司空幸等三人立在一旁。雲沈雅聽景楓說完,手指在三足幾上敲了敲,平靜道:「不行。」

景楓先是一愣,垂下眸子,亦是靜靜回了句:「我心意已決。」

雲沈雅看他一眼,卻沒將方纔的話題接下去,他思索片刻,對白貴說:「打點一間屋子出來,給楓兒住。」

景楓一怔,擡頭看向雲沈雅。

雲沈雅道:「聯兵符一事未了,南俊京華是個是非之地。你這次前來,我只當你是散心。方才言及之事,日後不必再想。」語罷,他起身,從景楓身旁走過,又停住腳步,「也不必想盡辦法找我的軟肋,這樁事,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

白貴等三人屏息凝神,看著雲沈雅拂袖離去。自打初春來了南俊,他們還是頭一回見雲尾巴狼如此動怒。

景楓喉間動了動,在雲沈雅推開軒門時,一字一句地說:「既然大哥不同意,這一趟,只當我沒來過。但是小遇的仇,北荒萬千將士的仇,我無論如何都要報。」

雲沈雅身形頓住。片刻,他回過身。日暉傾灑在他週遭,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有說不出的冷冽:「你別忘了,你的髮妻柳遇,就是因你而死,若要報仇,你怎不先自行了斷?」

語氣雖輕,可字字如利刃,扎入景楓心間。景楓臉色一白,不由退了一步。

雲沈雅淡笑一聲,平靜道:「柳遇去世,你連自己這一關都過不了,又遑論報仇?」

景楓斂著眸,垂在身側的手,漸漸握緊成拳,復又鬆開。過得半晌,他低聲道:「大哥,北荒之戰,確實是我的錯。我不該……孤注一擲與窩闊軍相抗爭。當時,小遇也勸過我耐下性子等援軍。我若聽了她的話,萬千將士,還有小遇,就不會因此喪生!」說到這裡,景楓忽地擡頭,「大哥,若有一天,你因一己之私而背負萬千人的性命,背負你心中最珍貴的人的性命時,又會如何想?!」

偏門外,有風聲襲來,揚起雲沈雅的衣衫。他冷笑起來:「所以,你將身後事托付給我,要一人暗闖北荒窩闊駐軍?所以,你明知這樣做並不理智,還向我討十名影衛追隨於你?到那時,你若喪命,大不了去九泉之下陪著柳遇,另外十個人呢?」

景楓的眸子裡,似有何物明滅不定,最終卻歸於一片死灰。

司空幸見狀,心覺不忍,不由勸道:「二公子,其實事情並非……」

「司空!」忽然間,雲沈雅沈聲一呼。

司空幸一怔,轉而望向雲沈雅,只見方纔的笑意漸漸從他的嘴角淡去了。明明是盛夏的天氣,可偏廳裡,卻猶如寒冬一般冰冷壓抑。

四周很安靜,景楓擡眸,忽見偏廳外,花圃中,有一棵綠柳迎風搖曳。他心中漸沈,恍然憶起他們的初相遇。那個姑娘立在垂柳下,一臉好奇地看著他,對他說:「我沒有名字,從前的事我忘了,你就喚我柳遇吧。」

柳遇,柳下相遇。

其實景楓明白,雲沈雅說得並沒有錯。他不僅衝動,時隔年餘,他也無法從往事的陰影中走出來。可是,有些事說來容易,真正去承擔,卻有千鈞之重。

景楓沈了口氣,道:「大哥,我……」

「住哪裡?」雲沈雅忽地問。折扇敲了敲掌心,他又說,「我隨你去看看。」

景楓愣了愣。片刻,他垂下眸子,走出了偏廳,一邊道:「大哥要來便來吧,事已至此,我過兩日便走了。」

雲沈雅看他一眼,拂了拂袖,也逕自離開。

白貴三人面面相覷,正要跟上去,忽見雲沈雅頓住腳步,微側過臉,投來一道淩厲的目光。白貴只好作罷。

司空幸將方纔之事在心頭過了一遭,轉身拱手道:「白老先生,在下有一事不解,何以大公子不告訴二公子沈眉小姐就是柳遇,而兩年前的北荒之戰,也並非全是他的錯?」

白貴白他一眼:「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想了想,又憂心道,「二公子是個倔脾氣,大公子今天又動了怒,兩人這番,少不得要動一回手。」

司空幸聞言,亦擔憂地蹙起眉來。

這時,司徒雪忽然遲疑地說:「司空,白老先生,我記得,小棠姑娘好像好等在前面廳堂裡?」

此話出,司空與白貴互看一眼,白貴猛拍一把腦門,「對啊,不是還有個舒家的小棠棠嘛!」

雲沈雅與景楓剛走出棠酒軒,便聽街頭一陣叮鈴聲。舒棠笑得燦然,從騾子車上跳下,道:「穆公子,原來你真是雲官人的兄弟。」

景楓一愣,垂下眸,沒有答話。

雲沈雅看他一眼,對舒棠說:「怎麼等在這兒?」

舒棠指了指騾子車,道:「方纔司空公子與我說,酒鋪子的馬吃壞肚子了,拉不動馬車,又說雲官人想隨穆公子回家一趟,讓我駕騾子車載你們去。」

語罷,不等雲沈雅和景楓應聲,舒棠又跑回騾子車邊,將簾子掀開,道:「騾子車的車棚小,不過坐兩個人還是可以的。雲官人,穆公子,我替你們鋪了兩張軟和的布墊。」

雲沈雅與景楓同時一怔,都不知如何答話。

舒棠見他們神色,只當是自個兒騾子車不夠體面。她又跑去車前,牽了兩隻騾子,老實道:「雲官人,穆公子,騾子雖沒有馬駒跑得快,但我家的騾子,我都好好養的。」想了想,她又道:「你們如果不喜歡這騾子車,把騾子換去拉雲府的馬車,也是可以的。」

景楓聞言,不由道:「小棠姑娘誤會了,我與……大哥,並未嫌棄這騾子車。」

舒棠聽了這一聲「大哥」,不禁看向雲沈雅。雲尾巴狼被她一望,莫名愣怔,可片刻,只見舒棠抿唇笑起來,像是有些欣喜。

景楓的住處,離棠酒軒並不算遠。騾子車跑了不到兩柱香的時間,便在一家宅邸前停住。

下午陽光太烈,舒棠將騾子車系再樹旁,擡手在眉間搭了個棚。雲沈雅見狀,一邊揚開折扇替她擋太陽,一邊對景楓說:「你這兩年,都是一個人?」

景楓的背影一滯,片刻,他答:「北荒之戰結束後,起了瘟疫。我在香合鎮留了半年,後來疫情得到控制,我便離開了。」說著,他將宅門推開。

宅子很舊很小,只有一進深,院裡開著木槿花。裊裊柳樹旁,有一口古井。雲沈雅入得院內,只覺這宅子太過簡陋,而景楓堂堂二皇子,哪怕拋卻功名,也不應屈就在這樣的地方。他眸光一黯,沈聲道:「你去收拾收拾,隨我回雲府。」

景楓聽了這話,卻不應聲。他推開正房的門,見雲沈雅並不跟來,便對舒棠說:「小棠姑娘稍等,夏日暑氣重,我去倒些茶來。」

到此刻,舒棠也覺察出兩人之間氣氛不對。她對景楓點了下頭,又看向雲沈雅,猶疑道:「雲官人,穆公子他……」

雲沈雅眸色更黯了些,沒有說話。

少時,景楓便端了一個瓷盤出來。瓷盤上一個茶盞,兩個酒杯。天上有雲遮了陽光,院子沒在一片陰影之中。景楓將茶端給舒棠,退後兩步,垂眸道:「大哥,今日之事,我心意已決,這杯酒,算是我與大哥道個別。若大哥日後,幫我尋到小遇家人的下落,景楓無論身在何處,都會將這恩情,深銘五內。」

雲沈雅愣住,片刻,他輕笑一聲,從瓷盤上拿起酒杯在指尖轉了轉,問:「你方才說,北荒之戰結束後,你在香合鎮留了半年,那之後呢?」

景楓一怔,擡頭看向雲沈雅,須臾,他道:「我去?州置辦了一處宅子。因小遇遇見我時,是失了憶的,我後又去找過她的家人。只是尋尋覓覓,一直……」

「荒唐!」景楓還未說完,便被雲沈雅沈聲打斷。

雲沈雅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擲,冷笑道:「我不記得我有這麼沒出息的弟弟!」

景楓看著地上四分五裂的酒杯,和傾灑出的酒水,喉間動了動,說:「還望……還望大哥成全,若大哥能幫我找到小遇的家人,我……」

「柳遇的家人,不就是你嗎?」忽地,雲沈雅道,「誠如你所說,柳遇與你相遇時,並不記得前塵往事,所以她作為柳遇這個人,是因你開始,因你而終,也只有你這一個家人。」

他彎身拾起一塊酒杯的碎片,遞給景楓,戲謔道:「這麼有出息,不如抹了自己的脖子去見她,何苦苟且於世上?」

景楓聞言,眸色一傷。片刻,他從雲沈雅的手中接過碎片,垂手於身側,手握緊成拳,碎片扎入掌心,滲出血來。

舒棠看得心中一緊,正要勸雲沈雅,可她轉頭一看,只見雲沈雅看著滴在地上的血,眸光明滅不定。

景楓沈靜道:「嗯,她雖小聰明奇多,可人卻是極好的,有一次,她也與我說,世間雖大,她只有我這麼一個親人。」

雲沈雅沈了一口氣,定定地看向景楓,聲音極其平靜:「逝者已逝,人若耽於往事,就永遠無法往前。該放棄時,便要放棄,該決斷時,便該決斷。你若無法從這樁事中自己走出來,日後若遇上更大的挫折,又當如何。你從前的傲氣哪裡去了?你的自負哪裡去了?你不是一直想與我爭那個位置?一直想與我一決高下?景楓,你的骨氣呢?」

雲沈雅說到這兒,忽地勾唇,閒散地笑起來。他抄著手,往柳樹上一倚:「你是不是,連面對柳遇去世這樁事的勇氣都沒有呢?」

「楓兒,倘若這麼一個挫折,就讓你如此消沈,倘若我見不到你從陰影裡走出來,那麼你信不信,日後我一旦找到柳遇的家人,便會隨便尋個由頭,令她全家都去九泉之下陪著她?」

景楓聞言,身形一晃,怔怔地道:「大哥?」

雲沈雅懶洋洋地一笑,笑容盛著日暉,說不出的和煦。然後他說:「回屋,取你的劍。」

景楓一怔。

雲沈雅直起身,折扇在手中急速一轉,但聞錚錚幾聲,利刃便從十二扇骨處伸出來。

「你今日若能廢我一隻手,我便收回方纔的話。從今後,你要去窩闊也好,要找柳遇也好,我都不再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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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8:23


【第59章】


宅子雖小,但院內空曠,四周只有垂柳,古井,和一株高大的梧桐,倒不失為比武的好場所。

景楓手持長劍,眸光明滅,問:「怎麼比?」

雲沈雅將手中折扇轉了轉,從容笑道:「盡全力。」

兩兄弟從小習武,彼此之間不是沒有比過,但一直不分伯仲。這會兒艷陽折射入院,透過樹梢屋簷,在地面灑下點點光斑。又似有風,吹起兩人的青衫。衣袂飄動的獵獵聲,使整個院子更加寂靜了些。

舒棠站在屋簷下,一臉慌張地看著他二人。她從小接觸的,不過是些戲耍功夫,然而眼前這陣仗,與她印象中的比武全然不同。

少時,空氣中像響起一聲劍鳴,劍鳴直抵心間,撥動心弦。舒棠猛地一驚,擡頭望去,只見方纔還立在原地的兩道身影頓地而起。

伴著陣陣清脆的兵器碰撞聲,半空中,清影如鬼魅,寒刃如冬水。景楓提劍挽花,連連直刺,雲沈雅仰身避開,足尖在柳梢上稍一借力,騰空起落,展扇倒刺。

景楓見狀,不由一滯。他本以為兩人比武,點到為止即可。誰想雲沈雅招招致命,不給他留半點喘息的空間。景楓雙眼微微一闔,也只好橫劍於身前,以殺招相搏。

一時間,兩人以內力帶起刃影,天風海雨一般交織於這一方院內。

數招過去,景楓忽然倒提長劍,騰空翻身,從後方攻向雲沈雅。身後風聲疾勁,雲沈雅將折扇一合,一枚利刃隨即從扇柄倒伸而出,往後擋去。

兵器碰撞帶起的力道,令兩人同時後退。

景楓左手撐地,穩住身形,右手即刻將長劍擲出。

但見如水劍光破空襲來,雲沈雅本想以扇刃在樹梢借力,就勢避開,可這時,他的目光在樹梢掠過,不由一愣,原本已經探出的折扇,竟不知不覺收了回來。

說時遲,那時快。伴著長劍帶起的獵獵風聲,伴著舒棠的一聲驚呼,利刃直扎入雲沈雅的右肩。

雲沈雅悶哼一聲,單膝著地,血即刻從傷處浸染開來。

景楓這會兒卻愣住了。方纔那一招,明明是個極簡單的閃避招式,雲沈雅的武功登峰造極,怎會……想到此,景楓仰頭往梧桐樹梢一望。

樹梢間,一塊墜著紅穗子的木牌迎風搖曳。

原來,方才雲沈雅收招,是怕斬斷那一截墜著木牌的枝椏。

景楓一時怔然,半晌,只輕聲喚了句:「大哥……」

雲沈雅看向屋簷下的舒棠,見她一臉緊張地望著自己,不由笑了笑。他慢慢直起身,封住左肩穴道,又將劍拔出,拋給景楓,淡淡道:「比武未完,依照方纔的約定。你只要能廢我一隻手,去北荒,去窩闊,我便不阻你。」

長劍鏗然落在景楓面前,可他卻沒有將劍拾起來。

天邊雲遮陽,院裡風聲漸歇。景楓的心沈了又沈,靜靜地說:「不比了,今日算我輸了,可是……」他喉間一動,眉心忽又擰緊,只是後半句話在喉嚨裡,化作一聲歎息。

景楓仰頭,望向蒼茫的天,恍然又憶起萬千將士廝殺的聲音,憶起一抹紅嫁衣,以及繡了一隻鴛鴦的裙擺。他復又垂眸,在原地怔了一會兒,看向雲沈雅。

「若覺得悶,就自個兒出去走走。」雲沈雅道。

景楓一愣:「大哥?」

雲沈雅挑起折扇,指了指院門,一臉不耐煩的模樣:「出去出去,我見不得人這麼一副消沈樣,想明白想通透了再回來。」

景楓的目光在雲沈雅的左肩停留一瞬,再未說甚,逕自走出宅院。

舒棠見狀,只當是兩兄弟又鬧了矛盾。她急忙跑到雲沈雅身邊,無措地喊了聲:「雲官人。」言語間,舒棠的目光定定鎖在雲沈雅左肩的傷,眉心寫滿焦急。

雲沈雅看著她這副模樣,不由一笑,說道:「不礙事,習武之人,受傷是常有的事。」

聽了這話,舒家小棠點了下頭,然而她的目光,仍是聚焦在傷處血色。須臾,她似想起什麼,又連忙對雲沈雅道:「雲官人,你等等,我去將穆公子追回來。」

雲沈雅一怔。

舒棠再往他的左肩看一眼,亟亟提了裙,就往院外追去。

須臾片刻,宅院裡只剩雲沈雅一人。

這會兒已是近黃昏的天了。雲沈雅退後兩步,在眉骨搭了個棚,望向梧桐樹間的小木牌。

雖然同是皇子,但景楓是庶出,一直到六七歲,才被接回宮中。而雲沈雅是嫡出,從出生起,便在深宮之內受盡榮寵,也磨盡心智。

他們一起長大的兩年,雖經常吵鬧,可每當景楓提及宮外生活,雲尾巴狼總是無限神往。

有一回,景楓說,宮外過節,有一種許願的木牌子。牌子分兩面,一面為自己寫心願,一面為最親的人寫一個心願。寫完之後,在木牌子下墜一塊銅板,拋在自家院子裡最高的樹上。這樣天上的神仙,說不定就能瞧見自個兒的心願了。

這會兒,雲尾巴狼目測了一下自個兒與樹梢的距離,勾唇一笑。他足尖一頓,在樹梢上微一借力,伸手一勾,便將那塊木牌子取了下來。

木牌子極簡樸,背面只寫著四個字--景楓柳遇。

沒有渴望長久,沒有期盼重逢。大抵在柳遇去世後,他於自身也再沒了願望,只是這麼將兩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掛於樹梢,銘入心底。

雲沈雅默了一瞬,又將木牌的正面翻過來,然後,他愣住了。

木牌的正面寫著,惟願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惟願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斜陽餘暉透過樹影,映在雲沈雅的眼中。他的眸子如水中一塊碧玉,溫潤無暇,又似一口幽幽古井,深邃不見底。

猶記得當時年少,九歲的尾巴狼追著小景楓,問他會在木牌子上許何願望。景楓被他煩得沒奈何,索性反將一軍,問他的願望是什麼。

尾巴狼從小便是個壞胚子,景楓這一問,正中他的下懷。彼時他奸詐一笑,一邊將自個兒的木牌子遞給景楓,一邊說:「你看,為親人許願的正面,我寫的是你的名字,以後你許願,也得在正面寫我的名字。」

景楓聽了,十分詫異,將木牌拿起一瞧,差點背過氣去。

木牌的反面寫著:願英景軒娶個好媳婦兒。

木牌的正面寫著:願英景楓娶個壞媳婦兒。

當時,雲尾巴狼見景楓青了一張臉,即刻搶回木牌,掛在深宮深處,最高的樹上。後來景楓離宮,時日推移,木牌子一直掛在那裡。只是不知歷經數年風霜雨雪,昔日的願望褪色了多少,會不會實現。

這會兒,雲尾巴狼看著這暌違已久的木牌子,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然而過了片刻,他唇角卻慢慢抿出一笑。遠天黃昏燦然,為梧桐枝椏鑲上一層金。雲沈雅退了兩步,欲將木牌重新掛回樹梢。可驀然間,他心思一動,伸出的手又收了回來。

木牌子在手心拋兩拋,尾巴狼得意一笑,厚顏無恥地將其揣入懷中,私吞了。

景楓並未走遠,舒棠只穿了一個巷弄,便見他一人倚在牆邊。額發垂下,擋住冷玉似的眸,唇角的弧度很自然,彷彿沒有開心,也沒有難過。

舒棠上前兩步,小心翼翼地喚了聲:「穆公子。」

景楓身形一動,卻並不回頭,只應了句:「小棠姑娘。」

舒家小棠從不伶牙俐齒,想了片刻,只得道:「穆公子,我雖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可雲官人是真的為你好。柳姑娘雖去世了,可是她……」

「在第二格。」景楓忽地道。

舒棠一愣,「啊?」了一聲。

景楓偏過頭來,淡笑道:「我將傷藥放在箱子裡的第二格,不好找。」頓了頓,又道,「大哥的傷不算重,但還是勞煩小棠姑娘替他看看。」

舒棠回宅院時,雲尾巴狼正負著手,在屋裡四處轉悠,好奇地東張西望。見了舒家小棠,他連忙招手,說:「小棠妹,來來,你瞧這是什麼?」

舒棠連忙跑過去,與他一道蹲在屋角。兩人眼前是一個漆黑的小銅盆,裡面有灰燼。舒棠見了,道:「這是我們這兒冬日取暖的炭盆。」

雲尾巴狼聽了,更覺好奇:「炭盆?炭盆不是四方形,紅泥暖爐嗎?」

舒棠道:「南俊這邊,入冬不太冷。雲官人說的紅泥暖爐,尋常人家買不起,便在這小銅盆裡燒木炭,湊合著用。」頓了頓,又道,「我與爹爹也用這個,冬天不長,一忽兒就過去了。」

雲沈雅聽了這話,不禁愣了一愣。

舒棠的目光又落在他的左肩,抿了抿唇,道:「雲官人,你左肩的傷,疼麼?」

經這麼一提醒,雲尾巴狼才慌忙憶起前陣子,白貴所授的苦肉計。頃刻間,他眼神一滯,眉心一蹙,默了好半晌,才搖了搖頭。

舒棠見狀,以為他疼得厲害,連忙在箱子裡尋了傷藥,又讓雲沈雅坐在桌前,小聲道:「那……雲官人,我替你上藥吧?」

雲沈雅聞言,心中一喜,面上鎮定,答:「嗯,有勞小棠妹了。」

可此言出,舒家小棠卻沒了動靜。她擡眼覷了覷雲沈雅,吞了口唾沫,話頭到了嘴邊,卻又嚥了下去。

雲尾巴狼瞧得狐疑,過了一會兒,他問:「怎麼了?」

舒棠又覷他一眼,猶疑片刻,說:「雲官人,我替你上藥。」

雲沈雅一愣,道:「好。」頓了頓,又不解地問:「有什麼不對嗎?」

舒棠呆了一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默然片刻,終是道:「那個,雲官人,你得將、你得將你的衣裳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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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4:48:44


【第60章】


雲尾巴狼有些呆愣,他垂眸看了看左肩的傷,又望向舒棠。

舒家小棠拿著傷藥罐子,手足無措地站在他面前。她的耳根子發紅,好似映在窗欞的緋色霞光。雲沈雅的腦子有點渾,半晌,他才低低「嗯」了一聲,身後去解腰帶。

前襟敞開,露出寬厚的肩膀,胸膛處無暇的肌膚。舒棠見了,頓時心跳如雷。她通紅著一張臉,一手扶著雲沈雅的右肩,一手將藥粉灑在傷處。

雲尾巴狼的傷約有一寸長,半寸深,雖沒傷著要害,但也需好好包紮才不至於感染。舒棠撒完藥粉,又尋了把剪子,左試右試都不著力,便對支支吾吾地對雲沈雅道:「雲官人,我得將黏在傷口的衣裳剪開,你……」她四下一望,目光落在屋子的西角,「你能不能去床榻上,靠牆坐著?」

雲尾巴狼聞言,又是一愣。過得片刻,他再「嗯」一聲,老老實實地做去榻上。

舒棠半跪半坐地俯身於雲沈雅跟前。打理傷口時,她的髮絲垂下,如絲緞般,輕撫過她的胸膛。雲沈雅一驚,剎那片刻,像是有火苗在他身子深處躥動,他渾身一顫,呼吸渾濁又粗重。

舒棠見狀,忙道:「雲官人,是不是很疼?」

雲沈雅搖了搖頭,擡眼看向她,目光又不自覺落在她衣襟口潔白的肌膚。失神片刻,他沙啞著聲音道:「沒事,不疼。」

舒棠仍有擔憂,說:「我再上點藥,包紮一下就好了,雲官人,你忍著點。」

語罷,她又拿著藥罐俯身過去。

溫熱的鼻息噴灑在他脖頸,雲沈雅只覺胸口萬分燥熱。目光從舒棠柔軟的耳根,如雪的鬢邊,一直移向她的手腕,她的腰身……忽然間,雲沈雅伸手將舒棠往後一推,粗喘了口氣,道:「你……你別動,我自己來……」

舒棠一愣:「雲官人?」

可雲沈雅已然奪了藥罐,迅速將藥粉灑在傷處。他咬緊繃帶一端,單用右手將繃帶的另一頭繞過左肩。包紮始末,雲沈雅都再沒讓舒棠靠近。

處理好傷口,舒家小棠見雲沈雅額頭有汗,連忙倒了盞茶給他。喝過茶,雲尾巴狼清醒許多,想起方纔的事,不由有些尷尬。誰料舒棠卻不介意,她看了看雲沈雅的傷,咧嘴一笑,隨他走在床榻便,覷了他兩眼,小心翼翼地說:「雲官人,我與你說件事兒。」

雲沈雅怔了怔,微微一笑:「你說。」

「是……穆公子讓我回來給雲官人上藥的。」

「嗯?」

「穆公子沒走遠,我方才追出去,在街角找到他。他與我說傷藥在箱子的第二格,還讓我回來給雲官人上藥。」舒棠道,她看著雲沈雅,又說,「所以,雲官人,你別生穆公子的氣。我雖弄不明白你們說的是什麼,可穆公子的媳婦兒去世了,他心裡頭鐵定很難過,雲官人你……不要逼他。」

雲沈雅一愣。片刻,他垂眸道:「不想逼,可我不得不逼。」

舒棠道:「我弄不明白。」

雲沈雅往牆上一靠,吐了口氣:「楓兒天資極好,日後,他還有許多責任去承當,他肩上的擔子也會很重。若我此刻不逼他,往後又當如何?」

「肩上的擔子?雲官人的家業,很大嗎?」

雲沈雅眸色一黯:「是。很大的家業,大到有時候,即使情難自禁,心中煎熬,也只能……」他停住,頓了一下,又兀自一笑,「楓兒其實個性單純,對人也真誠,若能生在尋常人家,定會過得美滿。我小時候,個性不太好,人人都怕我,也就他能跟我走得近些。」

舒棠聞言,心中有點澀然:「我記得,雲官人說,除了你弟弟,從小到大,幾乎沒人和你親近?」

雲沈雅詫然,側目看向舒棠,點了下頭。

舒家小棠垂下頭,她挪近了些,遲疑地握牢雲沈雅的衣袖,「那、那我日後,陪著雲官人成麼?」說著,她的眼眶就紅了起來,扁了扁嘴,又道,「上次,就是差不多三年前,我也跟你說過這話,因雲官人你說……你說要娶我的做媳婦兒的。」

「小棠……」

「後來你走了,我也怨過一陣兒,想著你要真回來,我就再不搭理你了。可我沒出息,如今你真回來了,我還是想,還是想陪著你。夏天摘桃子給你吃,到了冬天,就幫你曬被子。」

舒棠的聲音低低的,又自個兒搖了搖頭:「不過,你上次問我知不知掉什麼叫喜歡。我還是弄不明白,我就知道……我這輩子,如果能陪著雲官人,我就不嫁人了。」

舒棠說完這話,見雲沈雅看著她,半晌不語,不由腦子一亂。可她這會兒雖緊張,神色裡卻沒有絲毫膽怯,只瞪著眼,回望著雲尾巴狼。

雲沈雅一笑,輕聲問:「你真不怨我了?」

「不怨了。」舒棠搖搖頭。過了片刻,她又撅著嘴,嘟囔著說:「我打從一開始,就沒想要生你的氣。可是後來你,居然拿那個,還問我說……」

雲沈雅知道她指的是月事帶的事,臉上也微微一紅,卻又輕聲解釋說:「我……這些事,我不太懂……」

「……因為我,從沒喜歡過別的姑娘,所以……」

舒棠聞言,不由愣怔:「雲官人?」

雲沈雅安靜地看著她,點了下頭:「小棠,我一直,很喜歡你。」

七月流火,天上有層雲。一夜風雨後,永京城西郊的水宅外,一株海棠開得更加嬌艷。

這日一大早,小丫鬟阿?還沒睡醒,便聽到宅外有人叩門。她睡眼惺忪將門打開,見了門外人,臉上卻倏地一紅。

「少爺?少爺來了。」阿?垂下頭,目光卻忍不住往阮鳳的臉上瞟。

阮鳳道:「嗯,我來瞧娘親。」

阿玥一邊帶阮鳳去宅後水榭,一邊道:「我起得晚,夫人應該早起了。少爺來得巧,昨個兒夫人還說有事要交代少爺,讓我今兒去尋您。」

「娘親有事找我?」阮鳳一愣,看向阿?。

明眸若星,阿?的臉更紅了些,她偏過頭,應道:「嗯,夫人說,說是七夕要到了,她……」

「我知道了。」阮鳳沈吟一陣,答道。

言語間,兩人已來到後宅。池塘水榭,琴音裊裊。

水瑟覺察到阮鳳到來,停了弦,對著亭外人淡淡一笑:「昨日還在念你,今日你就來了。」

亭中有竹蓆,席前一張長幾,幾上放著七絃琴。撫琴之人雖早過了如花的年華,只是她眉目清秀,風韻猶存,乍一看上去,令人見之忘俗。

阮鳳在竹蓆上屈膝而坐,道:「我惦記著七夕將至,娘親有事吩咐,所以提前兩天過來問問。」

水瑟一笑,她眸光一動,看向候在亭外的阿?,又柔聲道:「沒你的事了,退下吧。」

阿玥的目光在阮鳳身上流連一瞬,隨即彎膝道:「是,謝謝夫人。」

見阿玥走遠,阮鳳不由笑道:「娘親近來越發隨和,本來下人就少,唯一一個伺候在跟前的丫鬟,起得竟比娘親還晚些。」

水瑟道:「小丫頭嗜睡,便讓她多睡些。」又想起方才阿?看著阮鳳的神色,不由問,「你覺得……她怎樣?」

阮鳳一怔:「娘親?」

水瑟看了阮鳳一眼,歎氣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不娶正妻,也好歹納個妾室。」

阮鳳垂眸,沈默不語。

水瑟伸手撫上七絃琴,琴弦在指尖一晃,發出泠泠之聲。「阿?這丫頭,我從未將她當做丫鬟,而是半個女兒。她是鴛鴦之女。當年水嫿姐去世,是鴛鴦一力將重責擔了。我欠她一個人情,理應要照看她女兒的後半輩子。」

阮鳳沈了口氣:「娘親,也莫為當年之事太過懊惱,畢竟逝者已矣,無論是水?姨,還是鴛鴦姑姑,都是仙去之人了。」頓了頓,又道,「倒是前陣子,娘親說想見阿棠……」

「阿棠?」水瑟一怔,擡頭看向阮鳳,「她還好嗎?」

「她很好,只是……」

「什麼?」

阮鳳默了一瞬,他將杜涼交代自己的話又在心裡頭過了一遭,這才道:「只是,娘親,阿棠的身份,可能瞞不下去了。」

水瑟聞言,倏然起身:「什麼?!」

阮鳳偏頭看向亭外池塘,粼粼波光。「她與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軒走得太近。英景軒素來陰狠,詭計多端。他此番前來,恐怕會利用阿棠北地公主的身份,毀了聯兵符。」

水瑟猛地蹙眉,她深深吸了口氣,也望向亭外池塘。晨風吹皺水面,水瑟心中漸涼。須臾,她道:「沒法子能護著她麼?畢竟水?姐臨終時,希望她能在南國市井間長大,安然度過這一生,平安,平凡。」

「有。」阮鳳道,「只是平安和平凡這連個願望,我與爹,只有能力保她平安。」

「瑛朝勢大,非是我南俊能敵,倘若英景軒欲利用阿棠的身份毀掉聯兵符。我們只有先下手為強,將阿棠交還北方數國,與北地聯手,如此才可保她一命。」

水瑟臉色一白:「所以,你此番來,是央我去見舒棠一面,告訴她事情真相?」

阮鳳道:「倒不急於一時。不過不瞞娘親,告訴阿棠真相,確實是唯一保她的方法。」

一抹神傷從水瑟的眼中閃過。片刻後,她又坐回七絃琴前,撫得一曲,曲聲輕快,激昂,自始至終沒有點滴憂傷。待最後一個琴音落,水瑟笑道:「這曲子,原是水?姐交我的。」她的目光落在七絃琴上,「就連這琴,也是她臨終前,留給我的。可我……」

阮鳳道:「娘親,你已經盡力了。」

水瑟伸袖在琴上一拂,抱琴而起,將琴遞給阮鳳:「七夕是水嫿姐的生辰,也是她的祭日,過兩日,你幫我把這琴還給阿棠吧。」

阮鳳從水宅出來,便在一輛馬車停在街口不遠處。他沈了口氣,上了馬車。車伕一揚鞭,車輪便轆轆轉起來。

馬車內焚著檀香,杜涼閉目養神半晌,問:「她還是不願見我?」

阮鳳沒有答話。

杜涼復又睜開眼,目光落在七絃琴上,訝然道:「這是……」

「我照著父王的意思,與娘親說了。」

「嗯?」

「只有讓娘親誤以為英景軒已知道阿棠的身份,想要加害於她。只有這樣,娘親才會同意告訴阿棠實情,而我們,也可藉機將舒棠的身份公開,修復聯兵符,讓南俊有足夠實力安然立於神州之南。」

杜涼默然,少時,他道:「所以,她不要這把琴了?」

「嗯,娘親讓我在兩日後,將這把琴還給阿棠。」

杜涼往車壁一靠,閉上眼:「也好,七夕是水嫿的生辰和祭日,到時,你派人將這琴還了,但不要將事情說破,先看看舒棠和舒三易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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