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KF 捷克論壇

搜尋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49:02


【第61章】


七夕這天,舒家客棧的海棠開得艷。一大早,喜鵲在枝頭叫喚。舒棠開窗探了個頭,望見院子裡,舒三易穿了一身兒青布褂子,收拾得妥帖,便道:「爹,出門去?」

舒三易見舒棠起了,衝她招招手。

舒家小棠忙從屋裡跑出。她著白,穿得乾淨,斜背小布包,髮髻裡別一支海棠簪。

舒三易上下打量閨女兒一番,道:「我出屋轉轉,指不定啥時候回來。你待會兒出門,記得把客棧門鎖好。」說著,朝院子西角努努嘴,又道,「你有空管管萵筍白菜。它倆今兒大清早,又搶了灰爪兔的蘿蔔,銜了幾個豬骨頭逼它們吃。我都說多少次了,兔子的牙口不好,兔子啃不動骨頭,這倆小破獒,就是不長記性哇!」

院子西郊,萵白二狗原本四仰八叉地躺地上裝死,聽了這話,倆狗一骨碌爬起來,嗚咽兩聲,無辜地望向舒棠。

舒家小棠見狀,樂呵呵地道:「成,前幾日雲官人說很思念萵筍白菜,想接它們回去住幾日。我今兒個有空,待會兒送它們過去時,可以順道跟它們說說這個理兒。」

話音剛落,萵筍白菜渾身一顫,倒地不起。

早晨的街巷水意泠泠,車棚銅鈴還凝著露珠。舒棠快到棠酒軒,太陽才從雲後探出半個頭,天地間一片金色。

棠酒軒剛開門,白貴坐在太師椅上打瞌睡。鋪子裡有小廝們在數酒,時不時交談幾句。

雲尾巴狼撩開布簾,瞟了白貴一眼,輕飄飄地逛進鋪子。折扇在指尖轉了轉,「啪」得一聲在櫃檯上炸響。白貴猛然一驚,從太師椅上蹦起,惶然張望,卻對上雲尾巴狼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白貴霎時間苦了一張臉:「大公子,老奴就稍微打個盹。」

雲尾巴狼將扇子往下巴一撐,厚顏無恥地說:「我醒著,就見不得人睡著。」語罷,他抄著手,悠哉哉地逛出鋪子。

還沒走多遠,便聽身後一陣叮鈴聲。雲沈雅腳步一頓,往後看去,果見得舒家小棠在棠酒軒門口,正撩開騾子車車簾,拖拽著什麼。尾巴狼覺著好奇,湊近了些,左瞧右瞧。萵筍白菜在車內嗅到狼主子的氣味,嗚咽一聲,從車棚內鑽出來。

舒棠瞧見雲沈雅。雲尾巴狼笑瞇瞇地與她招呼:「小棠妹。」

舒棠道:「雲官人,你那日說思念萵筍白菜,我將它們送過來。」

萵筍白菜又嗚咽一聲。

雲沈雅憶起早前自己與舒棠相認,這兩隻走狗看自個兒笑話的事,眉開眼笑道:「回來了,挺好挺好。」說著,又將舒棠引入鋪子。

白貴因方才被尾巴狼嚇醒,這會兒仍有怨氣,只與舒棠招呼了一聲,便端出一副不鹹不淡的神色。雲沈雅淡淡掃他一眼,不搭理他,又將舒家小棠帶去鋪子後。

穿過小弄,到得雲府。此時,天邊雲蒸霞蔚,雲府裡,夏花爭相競放。

舒棠知雲沈雅有晨間散步的習慣,隨他沿著小石徑走了一段。

這天的雲府別有不同,像是比以往熱鬧,迴廊外,花圃裡,時不時可見忙碌來去的丫鬟。走至盡頭,後院倉庫處,有數個小廝在擡酒。

雲沈雅停下來,看了一會兒,似乎想到什麼,嘴角勾起一笑,喚了聲:「小棠。」

舒棠正四下張望,聽了這聲喚,連忙回轉頭來。

日暉灑在雲沈雅月白衣衫上,他轉了轉折扇,笑得風流倜儻:「我打算,將雲府後面的幾間宅子盤下來,把倉庫挪走,花苑建大,那個荒園……嗯,除了種桃樹,再種些海棠,你覺得呢?」

舒棠點頭道:「我從前不覺著雲府小,今兒個瞧了,覺得人是多了些。雖然熱熱鬧鬧挺好,不過雲官人好清靜,還是將宅子建大些。」

雲沈雅默了一瞬。他的目光停在一株海棠花樹。還是清晨,花瓣上有盈盈露水。

「我是想說--」雲沈雅喉間動了動,尾音拖長,後面的話,卻不知如何接下去。

舒棠上前兩步,老老實實地道:「雲官人,你說,我聽著。」

有句話,在心裡頭盤桓了有一陣子了。

雲沈雅回頭來將舒棠望著。她的眸子如海棠花瓣上流轉的露珠,神色卻十分憨厚,髮髻裡的海棠簪子倒是雅,可身上的斜背的小布包,卻又俗得厲害。

舒棠被他望得不自在,吞口唾沫,理理小布包。一舉一動間,憨厚又傻氣。

雲沈雅覺著好笑,索性抄著手,往樹幹上一靠,又盯她一會兒。

舒家小棠的神色慌張起來。她抿抿唇,將自個兒上下打量一圈兒,小心翼翼地道:「雲官人,我哪裡,哪裡……」

「走路的模樣不好看。」雲尾巴狼忽地道。

舒家小棠一愣,「啊?」了一聲。

雲沈雅從樹幹上直起身,慢悠悠伸出手,說:「過來,我牽著你走。」

舒棠又是一呆,她垂眸抿抿唇,遲疑地將手往尾巴狼爪子上一放。

不如尋常姑娘的手又細又嫩,舒棠的掌心有繭子,但卻十分暖和。雲沈雅拉著她走一陣兒,那股暖意,彷彿就能從手心傳到心底。

狼爪子牽著兔爪子,兩人不說話,可尾巴狼心裡頭卻覺得開心。舒棠跟在他後頭,數著他的腳步走,走著走著,也高興起來。

花圃裡,池塘畔,有小廝就著紅泥暖爐,將一壺水燒得咕嚕嚕響。雲沈雅瞧見暖路旁的茶具,心裡頭明白了大半,面上仍是問:「這是在作甚?」

小廝見了雲沈雅,連忙起身行禮,又答:「白掌櫃覺得困乏,讓小的就著池塘水,泡了茶與他送去。」

紫砂壺旁,擺著的茶葉是皇上賞賜的貢品普洱。雲尾巴狼眉梢一挑,轉頭問舒棠:「累不累?」

舒家小棠搖了搖頭。

雲沈雅揮手支開小廝,撩了衣擺蹲下。他先用沸水將茶壺,茶杯分別燙過,又將茶葉放入壺中。第一泡茶湯,乃是洗茶。持壺搖一搖,便倒入池塘,再續水。第二泡茶湯正好,雲沈雅一邊提壺將茶水斟入茶盞,一邊垂眸笑道:「泡茶的理兒,我只懂個七七八八。說是山水最好,江水為次,井水為下。這小池塘的水,源頭是個泉眼,算作佳,白貴倒是會享受,撿了這處來泡茶。」

說著,他將手中茶盞遞給舒棠,輕言道:「嘗嘗?」

溫潤的眉目,如水中一塊美玉,柔和的笑容似要在裊裊茶香中發散開來。

舒棠心跳如雷,她接過茶盞,愣怔道:「我從前,不知道泡茶有這麼多講究。」說著,她又垂下頭,「不過我可以學。」

雲沈雅一愣,又給自個兒斟了一盞,淡笑道:「不必學,我會。」

茶入舌尖,唇齒留香。雲沈雅想起一事,心中更喜了些,又說:「對了,楓兒回來了。」

舒棠詫然道:「穆公子回來了?」四下一看,納悶地問,「怎麼不見人。」

雲尾巴狼用指尖將茶壺勾起,撿了個空茶盞在手中拋了拋:「他晨間練武,差不多練到這個時辰。」直起身,又說,「白貴這茶葉泡茶不錯,帶去給他嘗嘗。」

舒棠點點頭,跟著雲沈雅起身,一臉很高興的模樣。

雲尾巴狼見她的表情,不由笑問:「你這麼開心作甚?」

舒棠一呆,老老實實地答:「因我……從未見雲官人這般開心過。」說著,她四處看了一圈兒,點著頭,自個兒樂起來,「雲府熱熱鬧鬧的,雲官人回來了,穆公子回來了,萵筍白菜也回來了。」

是啊,哪怕是三年前,他和她相見。他恣意妄為,玩世不恭,也沒有如今日般,發自肺腑的笑意。

身旁是粼粼池水,水中花色將殘夏染成春意濃。

雲沈雅看著舒棠。她一臉憨然傻氣,卻能因自己的喜樂而由衷開心。

彷彿有淡淡月色流過心間,雲沈雅的目光漸柔:「不止,楓兒來了,我回來了,還有你也……」

「大公子--」

話未說完,前堂便有小廝抱著一個長木盒子匆忙走來,見了雲沈雅,小廝道:「大公子,方才小王爺的人來過,說是要將這個交給舒掌櫃。」

雲沈雅見了那盒子,神色一怔,問那小廝:「怎會送來雲府?」

小廝道:「小王爺的人說,一定要在今日將這張琴交到舒掌櫃手中。他大清早上舒家客棧瞧過,因沒找著舒掌櫃,便來棠酒軒碰碰運氣。」

雲沈雅見那長盒木質沈舊,形狀狹長,似是有些面熟。

他轉頭看向舒棠,愕然問道:「你會撫七絃琴?」

舒棠愣住:「我不會。」她的目光落在長盒上,又道,「我沒見過七絃琴。」

雲沈雅聞言,不由詫然。

是了,七絃琴造價貴重,在南俊又十分少見,一般只有大瑛芸河以北,以及北方數國的官家小姐才會這門技藝。舒棠一個南國姑娘,怎可能會七絃琴?

只是……阮鳳為何一定要在今日將這琴交給舒棠?今日是七夕,若說是七夕之禮,雖不無不可,但這張琴分明是放置多年的舊物,阮鳳堂堂一個小王爺,送禮又怎會送如此生僻陳舊的物件?

想到這裡,雲沈雅問那小廝:「阮鳳的人來時,可還說過什麼?」

小廝道:「不曾說過什麼了。」

雲沈雅眉心一蹙,他將茶壺轉遞給舒棠,接過琴盒,上下瞧了瞧,說道:「沒你的事了,退下吧。」

小廝應了一聲,匆匆退下了。然而,他剛出了出得後院,卻撞習武回來的景楓。見了這小廝,景楓叫住他,問道:「我方才像是見到有人送來一張七絃琴,是作何用處?」

小廝答:「小的不知,那七絃琴是小王爺給舒掌櫃的。」

景楓一愣,片刻,又問:「那七絃琴現在何處?」

「小的剛剛將琴交給大公子,大公子說要回偏廳看看。」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49:21


【第62章】


長盒裡果然是一把七絃琴。琴首綴著牙白穗子,琴面有梅花斷紋。尾處橢圓,底面木色深潤。

雲沈雅瞧過後,只覺這琴眼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見過。指尖在琴弦一勾,音色淒婉悠遠,如流水濺玉。

「奇怪。」雲沈雅沈吟一陣,吐出兩個字。他伸手在琴弦一拂,又道:「這琴音,倒是極佳的清洌之聲。」

舒棠不懂琴,見雲沈雅的反應,便問道:「雲官人,這琴有什麼不對勁麼?」

雲沈雅想了片刻,搖頭道:「大概是我多慮了。」語罷,他剛要將琴放回盒子裡,偏廳門外,卻匆匆走來一人。

景楓的目光甫一落在琴盒上,便不由怔住。他走近兩步,見那琴身為落霞式,琴弦似冰蠶絲,心中疑慮頓起。

「大哥,這張七弦……」

「你識得?」雲沈雅一愣,又將琴取出,放在幾案上。

景楓微微皺眉,走近打量一番。他扣指在琴身上敲了敲,指尖勾弦,一一試音。又將其翻過來,見底面光滑,並無任何記號,他的眉頭更擰緊了些。

「據我所知,多數造琴師,每做一張七弦,都喜在琴身上刻上自己的名號。」景楓道,「而刻意在琴身留白的造琴師,並不多。」

雲沈雅經他這麼一提醒,也憶起了一些事,說道:「我對琴瞭解不深,但隱約記得,自從百年前,鳳媛皇后在淩霄閣用古箏撫過一曲凰天,古箏便取代了七弦,成為大瑛第一琴器。那以後,因求七絃琴的人越來越少,大瑛的造琴師裡,精通打造七弦的,也就屈指可數了。」

景楓點頭:「我在北荒時,曾對七絃琴有些瞭解。當時,有一個商隊要在香合鎮逗留幾日,他們閒著無事,便將貨物擺出來賣給當地百姓。」

「那時候,小遇失了憶。我領她去瞧新鮮,她卻指著一把七絃琴,說是會撫。她撫琴真是撫得好,一曲罷,人群圍得水洩不通。我當下動了心思,想為她將琴買下。可那商隊什麼都賣,唯獨那把七弦是不賣的。而那把七弦的外觀,正與眼前這把一模一樣。」

雲沈雅一怔:「哦?」

景楓將琴擡起,拖於掌面:「大哥,你看這琴。」

眼前的琴,線條流暢,首寬尾窄,古樸且典雅。

雲沈雅雙眼微微一瞇,眼中眸光如星:「你是說……這張七弦的樣式?」

景楓點了下頭,「七絃琴的樣式,分月牙式,伏羲式,連珠式,落霞式。前三種要花俏些,在大瑛的流傳也要廣些。眼前這張是落霞式,較為古樸,也較難打造。誠如大哥所言,七絃琴師並不多,據我所知,在這為數不多的造琴師中,也就霜露琴師會打造落霞式的七弦。而他,恰恰是個造琴後不會在琴身留任何印記的琴師。」

「霜露琴師?」雲沈雅一愣,「好像聽過。」

「後來,因我想做一張七弦給小遇,也特地打聽過這個人。其實霜露琴師並非一人,而是一個造琴的作坊。這作坊造出的七弦極其珍貴,百年泡桐的琴身,冰蠶絲做得琴弦。」

「這就難怪了,這張琴的年代並不久遠,但我方才試音,琴音清洌異常,並非凡品。」

「嗯。」景楓又將琴放於案幾。他頓了一下,遲疑道:「只是,通常來說,霜露琴師每年只做三張七絃琴,一張月牙式,一張伏羲氏,一張連珠式……」

雲沈雅心中一沈:「你方才說,阮鳳送小棠的這張,並非那三種樣式之一,而是……落霞式?」

景楓默然片刻,忽地轉頭對舒棠一笑:「霜露琴師打造一張落霞式的七弦極為難得,小棠姑娘得之,乃是幸事。」

方才兩兄弟的對話,舒棠雖有些聽不明白,但她也知道這七絃琴有些蹊蹺。聽景楓這麼一說,舒家小棠忙道:「穆公子,七絃琴我不會撫,這張琴我拿著也沒用處,你若喜歡,就收著吧。」

景楓淡淡一笑,沈默地將這琴放回盒子裡。

雲沈雅注視舒棠良久,悠悠地笑說:「這琴是饋贈,豈能轉送於人?」

舒棠一愣,思量半晌,從景楓手中將琴盒接過,點頭道:「嗯,那要是穆公子想看琴,就來找我。改明兒我遇上阮大哥了,也問問他這琴的來頭。」

看過琴後,舒棠又在雲府逗留半日。早晨還是大晴天,到了正午,天邊便積起層雲。空氣潮濕而悶熱,欲落雨的樣子。舒棠憶起昨日洗的被衾還晾在院裡,便要回舒家客棧。

雲沈雅幫她拿著七絃琴,送她到門口。舒棠跳上騾子車,剛要走,雲尾巴狼又叫住她。

天地間起了風,吹得舒棠額發紛亂。雲沈雅望了她一陣,伸出手,幫她理了理額發,又將墜到一邊的小布包挪到她身前,道:「路上小心些。」

沈澈的聲音,聽得舒棠臉頰一紅。她嘿然笑起來,說:「雲官人,你放心。」想了想,忽又問道:「對了,雲官人,棠酒軒鋪子裡的小算盤是在哪裡買的?」

雲沈雅愣然:「怎麼?」

舒棠靦腆道:「尋常的算盤個頭大,布包裡放不下,可我出門收賬需得帶個算盤,所以就想問問棠酒軒的小個頭算盤在哪裡買的,我也去買一個。」

雲沈雅又一愣,詫異看了舒棠一眼,折返回鋪子。少時,他從鋪子裡出來,將手裡東西往舒棠跟前一遞,問:「你說這個?」

算盤只有九檔,上等沈香木的材質,算珠中,有八粒呈瑩潤色,圍成一個菱形,熠熠生輝。其實這算盤是早年一小國給大瑛的貢品,那八粒算珠是深海南珠,極其罕見。雲沈雅離宮時,因要扮作商人,就隨便捎帶了這玩意兒。

舒棠將算盤接過,用手撫了撫。她雖不識貨,但也瞧出這算盤有些金貴。「嗯,就是這個,不過這一把太好,我只想買把差不多大小的。」

雲沈雅看她一臉老實的模樣,唇邊浮起一笑。他將算盤拿回,放入舒棠的小布包裡,悠閒地說:「這算盤,只棠酒軒有得賣,值小棠妹三個桃子兩壺酒。」

「雲官人?」舒棠怔了一下,欲將算盤取出。

雲沈雅卻將她攔住,溫和笑道:「拿去吧。」頓了頓,又道,「倘若以後缺什麼,跟我討就是。」

待騾子車在街口消失,天邊的雲更厚了些。午過,夏風沾著濕意,迎面拂來。雲沈雅在院子裡立了會兒,又折去小池塘餵魚。萵筍白菜怯生生地跟著他,但尾巴狼不願搭理。餵了魚,他又逛去荒園,左右瞧了一會兒,心裡頭想著這裡要種桃樹,還要種海棠。

身後有人喚了聲「大哥」。

雲沈雅背對著景楓,悠悠道:「我今日在想,棠酒軒的生意不錯,若往後能開個酒肆,單靠這個,也能過上不錯的日子。」

景楓沒有答話。

風將雲沈雅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他沈了口氣,道:「方纔你話說到一半,卻忽然停住。是有什麼話,不能當著小棠說嗎?」雲沈雅回轉過身,定定地看向景楓,「那七絃琴,和北地有關聯?」

「大哥可還記得,開酒鋪子,賣沈棠酒的根本原因?」

修復聯兵符,需要借助北地之力。而沈棠酒的原料中,用到大量的北地青稞麥。雲沈雅之所以要賣沈棠酒,是想從南北買賣這條線索,查探聯兵符一事。

雲沈雅沈默不語。

景楓道:「我方纔之所以沒有當著小棠姑娘的面將後面的話說出來,是因為落霞式的七絃琴,霜露琴師每隔五年才打造一張,而每一張,都會送給北地的皇室中人。」

雲沈雅的表情清清淡淡的:「嗯,猜到了。」頓了一下,又道,「一個巧合,也許真的是巧合,可兩個巧合,三個巧合呢?」

他的神色冷漠下來,黯淡的眸光裡席捲著風暴:「三年前,我查的眉心有硃砂的女子,跟聯兵符有關,我沒有懷疑她。今年初,我查的沈棠酒是她在賣,我仍沒有懷疑她。但是今天,阮鳳親手將一張象徵著北地皇室的七絃琴交到她手上,我……」

後頭的話,雲沈雅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荒園裡芳草萋萋,天邊一聲鳥鳴,悠而長遠,就像秋日早來。

景楓也沈默。舒棠的性情至誠,哪裡有半點作假的樣子。可依雲沈雅的性子,還有他肩頭的重責,要對一個人信任到這般田地,也是破天荒了。

「大哥……不如等等唐玉的消息,畢竟南北買賣的事,是他在盤查。至於小棠姑娘……」

「我去問問她。」雲沈雅驀地打斷。

景楓一愣:「大哥?」

怎麼問?問了會管用?

雲沈雅輕輕吐納,這一刻,心裡頭忽然想起她對自己說過的話--我相信,只要是雲官人說的,我都相信。

要如何才能堅定不移地去相信一個人呢?雲沈雅想。他垂下眸,望著腰間的掛著的錦囊。那錦囊繡得極好,色澤清淡又金貴。這錦囊,雲沈雅戴了三年多了,可誰也不知道裡面放著什麼。

「嗯,我去問問她。」他又兀自說了一遍,「如果她說不是,那就不是。」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49:39


【第63章】


瞟了眼臨江街口的綠楊樹,又將目光停留在司徒雪手裡的木槿,撐開折扇,懶洋洋招呼了聲:「早啊,司徒。」

西槐街六十二戶是一家廢棄的宅院。司空幸推門而入,陳舊的木門發出「吱嘎」一聲。院中荒蕪,雜樹生花,飛蓬亂長。

司空幸猶疑一瞬,忽聞耳畔勁風起,他側身一閃,避過淩厲的一掌後,又騰身落於院內。

出招之人見他武功利落卓絕,不由發出一聲讚歎,閃電般掠到他身後,又再次發難。

司空幸眉頭皺得更深,他薄唇抿緊,一言不發。片刻間,二人便過了十餘招。出招人越打越興奮,手中寒光一閃,忽然之間,一把雙刃匕首便出現在他的掌心之中,與此同時,他高呼一聲:「二哥,用你的匕首,我們來好好打一場!」

司空幸聽得這聲「二哥」,目光滯了一下,眼見著司空宇攻到面前,他忽一轉身,拔出腰間長劍,以劍鞘擊向司空宇的手背。

司空宇吃痛地叫了聲,手中匕首訇然落地。

司空宇愣住,少時,他看了看地上的匕首,又擡眼去看司空幸,喚了聲:「二哥?」

司空幸負手而立,沈默不語。司空宇眸色黯淡,彎身去拾撿地上的匕首。那匕首的柄處,也有七星映月的圖案。

廢棄的院子中,兩兄弟對面而立,沈默不語。

過了片刻,司空宇卻大笑起來,他又看司空幸一眼,撩起衣擺,走去院子的東南角,在一棵梧桐樹下大喇喇地坐下,手在背後一繞,便變出一壺酒來。

酒壺在手裡拋了拋,司空宇朝司空幸一眨眼,說:「二哥,來喝酒!」

司空幸沈默了一會兒,唇角也勾出一個極淡的笑,「嗯」了一聲,坐去他身邊。

太陽毒辣,院中草木都沐浴在熱浪中。唯獨梧桐樹下陰涼,兩兄弟傳著酒喝,你一口我一口。

酒過三巡,司空宇笑說:「二哥,我們三兄弟,就數你最木訥。從前同在大瑛禁宮做護衛時,你曾問我,何以每次都能從樹後變出酒來,時隔這麼多年,你猜到沒有?」

司空幸接過酒壺,飲了一口,點頭道:「嗯,你事先偷了酒,埋在樹下,酒壺口穿了根線。要變酒的時候,你只需尋到線頭,使內力一提,酒罈子便能被你變出來。」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兄弟是孤兒,自兒時,便被人送去宮裡做護衛,學武藝。三兄弟中,屬大哥最沈穩,司空幸木訥,司空宇淘氣。學做護衛很苦,司空宇閒暇之時,便偷些吃食分給三兄弟。而他最喜歡偷的,還是宮裡的瓊漿玉液。

司空宇哈哈大笑,他飲口酒,伸袖子抹了把嘴,道:「我今日出門,就跟大哥打了個賭,賭你猜翌日清早,司徒雪手捧一簇木槿穿過巷弄,撞上迎面走來的司空幸。

木槿嬌艷,將司徒雪的臉映襯得明麗動人。司空幸見了,頓時有點無措。他素來有輕微的花粉症,這會兒忍了忍,還是接連打了幾個噴嚏。

司徒雪一愣,將木槿拿開了些,道歉說:「對不住。」

司空幸有點尷尬,伸手摸了摸鼻子,看著她面若槿花的臉頰,又不禁道:「往常見慣了你舞刀弄槍,不曾想你也喜好這些花草。」

巷弄狹小,司空幸說罷,側過半邊身子,讓司徒雪先過。司徒雪聽了他的話,有些詫異,走過司空幸身邊時,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自己手裡的木槿,搖了搖頭,說:「我採這木槿,並非為自己,是為二公子。」

司空幸剛要舉步走,聽了這話,面色僵住。

司徒雪說:「這幾天,二公子總時不時來鋪子門口看這木槿,想來是喜歡這花。我方才見今日的木槿開得好,便採些與他送去。」

司空幸又怔了一下。風過巷弄,木槿花枝搖曳,他的眸色黯淡下來。沈默片刻,司空對司徒雪點了下頭,與她擦肩而過,往鋪子的方向走去。

司徒雪覺察出司空的異樣。今日一大早,她本來在鋪裡頭幫忙。雲尾巴狼出門轉悠時,讓她摘些木槿花,給景楓送去。司徒雪被雲沈雅一提醒,這才想起二公子似乎對木槿情有獨鍾。她剛採了木槿,便在巷弄裡碰見司空幸,誰知……

司徒雪思及此,心中一頓。她回頭往巷子望去,空蕩窄弄,日頭拉下長長的斜影。司徒雪猶疑了一下,又折返回去。不知怎地,總想再跟司空解釋解釋。

剛到街口,有一小廝裝扮的人將司空幸攔住,哈腰點頭道:「司空公子,借一步說話。」

臨江街頭一株綠楊下,小廝左右看了看,從懷裡摸出一把匕首,交給司空幸。

那匕首外觀樸實,唯獨刀柄處,有七星映月的圖案。司空幸見了匕首,猛地一驚,他擡頭怔然看著小廝,問:「你是何人?!」

小廝不答,躬著腰,雙手攏在袖子裡,湊近說了句:「半個時辰後,西槐街六十二戶。」

說罷這話,他再左右一瞧,退了幾步,轉身離開了。

司空幸手持匕首,怔仲地立在原地。片刻,他眉頭一皺,腳尖頓地,騰身而起,倏然消失在這清晨尚且寂靜的長街。

風吹綠楊,葉葉聲聲。不遠的牆頭背後,繞出一人。司徒雪安靜地站著,望著前方楊樹,眸色明滅不定。片刻,她默然籲了口氣,剛回轉身,卻被眼前人嚇了一跳。

「大、大公子?」

調侃的笑意從雲尾巴狼的嘴角蔓延開,可他的眼神卻十分冰冷。

他沒猜出我當年的戲法,大哥說你沒猜出來,我說你猜出來了。哈哈,我果然猜對了!」

司空幸愣了一下,轉過頭去,問道:「大哥?他還好嗎?」

「不好。」司空宇眸色一沈,他偏過頭,瞟了司空幸一眼,又無所謂地拍拍腿背,「幾年前,我們為六王爺辦事兒,遇到突襲,大哥他為了保護我,中了兩箭,腿廢了。」

司空幸心中一緊,怔然看著司空宇。

司空宇從地上拾起一塊石子兒,在手中掂了掂,朝前拋去。石子兒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木門的門環隔空穿過。司空宇見狀,不由欣然一笑。

「不過那以後,六王爺便賜了我與大哥一處宅子,宅子大小,跟這座廢院子挺像的。大哥閒來無事,在宅前種了三株綠楊樹。他說……」司空宇一頓,轉頭看著司空幸,「等以後,二哥你也回來了,我們三兄弟便住在一起,做點小營生。」

司空幸聞言,也溫聲笑道:「大哥是個可以閒下來的性子,你卻不是,你能放下六王爺貼身護衛的身份,去過尋常日子?」

司空宇滯了一下。片刻,他將酒罈子「鏘」得往地上一放,面對司空幸而坐,認真點了下頭:「二哥,我能。」停了下,他臉上微紅,又說,「我瞧上了一姑娘,那姑娘不喜歡我這種打打殺殺的生活,我答應她,日後不做護衛了,只隨大哥做些小營生,跟她提親去。」

司空幸愣住,片刻,他擡起拳頭,在司空宇肩膀上錘了一下。

兩兄弟同時一頓,相視大笑。

司空宇笑了一會兒,又將笑意斂住,說:「二哥,你也回來吧,隨我們一起。六王爺答應我了,只要你肯回來。只要我們兩兄弟聯手,辦完這最後一樁事。日後天高雲闊,我們便再不欠他的了。」

我們便再不欠他的了。

一個「欠」字,在司空幸心裡激起漩渦。有多少年,他都沒有再可以想起這個字。

小時候,三兄弟是孤兒,被一戶人家收養。後來,那戶人家落敗,要將三兄弟送入宮學做護衛,換些維持生計的銀子。大哥便對兩個弟弟說,我們要去,因為我們欠他們的。

六王爺與司空三兄弟的「欠」,源之一壺酒。

那時候,司空宇偷酒與兩兄弟喝,被宮中太監發現。護衛偷酒,本不算重罪,只因那酒是珍貴的貢品,所以要一人仗責八十棍。三兄弟年小,仗打八十,等同於要了他們的命。但是彼時,恰逢六王爺來訪大瑛,在宮中見三兄弟受難,心中不忍,便要保他們,說是見三兄弟天資極佳,想要問昭和帝討了他們,帶回南俊。

因那陣子,司空幸已然是英景軒的貼身護衛,六王爺討不走他,而是帶走了?你若能來助我一把,那英景軒頂多受個重傷,聯兵符的事上,可能會受些阻力。可你若仍是忠心耿耿效忠英景軒,那麼賠上的……」司空宇眼神一厲,一字一句地說,「就是我司空宇的一條命!」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49:55


【第64章】


近亥時,燈色朦朧。司空幸躺在長榻上,枕著自己的手臂,回想著白日裡,司空宇和自己說的話。

兄弟分別十餘年,情誼如昔。若非各有立場,哪怕木訥如司空幸,也想和自己的三弟沽酒暢談,無醉不歸。

房裡的高窗洞開,疏落的星光透進來。屋外月色如華,竟比屋內還要亮堂些。

司空宇和他說,做完這樁事,今後他們兄弟三人,天高地闊,再也不欠誰的了。

司空幸又擡眼看向窗外。廣袤的月華無邊無際,似乎真的比屋裡燈色誘人許多。從此兄弟三人,天高地闊,再也不欠誰的了。司空幸心思一動,他伸手輕推,以掌力催滅桌上燭火。

正此時,屋外忽地傳來敲門聲。隨著房門「吱嘎」被推開,司空幸警覺地翻身坐起,看清門口之人,卻不禁怔住。

「大公子?」

雲沈雅一臉清風閒月的笑意。他漫步走入房中,坐在桌前,將燭火又「嚓」得點燃。司空幸一愣,旋即起身,將四壁燭台引亮後,來至桌前。

雲尾巴狼從懷裡取出一支白玉瓶,往桌上一撂,笑道:「白貴調的蜜漿。」

白玉瓶在桌上咕嚕打轉,司空幸的目光落在其上,雖不明所以,仍說了句:「多謝大公子。」

雲沈雅眉梢一挑,好笑地看著他,喝了折扇在桌上敲敲,問道:「你知道我為何要給你蜜漿?」

司空幸有些遲疑:「屬下不知。」

雲沈雅起身,步到低窗前,伸手一推,溶溶月華瀉了一地。「我聽司徒說,你的花粉症還未痊癒?」

司空幸愣了一下,才道:「屬下的花粉症是頑疾,沒法根治,只能防著。往常住在宮裡,每年入春前,屬下喝過太醫開的方子,便會好些。因今年沒喝,所以有點輕微不適,並非嚴重。大公子掛心了。」

雲沈雅回過身來,往桌上的白玉瓶看了一眼:「蜜漿取之上等蜂蜜,對付花粉症,算是以毒攻毒。雲府多夏花,你用蜜漿來泡水喝,應能防著犯病。」說罷,他一笑,伸手拍了拍司空幸的肩,又慢悠悠地逛了出去。

司空幸聽了這話,有點恍惚,反應過來後,才慌忙對著雲沈雅的背影恭謹地彎身拱手:「屬下多謝大公子。」

話音落,雲沈雅腳步稍稍一滯,復又前行。走到門外,他忽然回轉身來,喚道:「司空。」

司空幸又一晃神,再拱手:「屬下在。」

月光傾灑在雲沈雅的墨色長袍,乍眼看去,他就像畫中走出的謫仙。可是,溫潤的眸子深處,卻如悠悠古井,冷靜不帶一絲情緒。

「司空,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說話的語調明明是柔和的,可話音落入耳中,卻字字驚心。

司空幸渾身一僵,即刻道:「回大公子,有……十四年了。」

十四年,佔了他歲數的一大半。雲沈雅聽了,也不勝唏噓:「是啊,轉眼都十四年了。」

聲音漸輕,尾音拉長,似在回味著什麼。

司空幸心底一跳,轉而又憶起今天司空宇和他說的話,額頭不禁滲出汗液。

「這十四年來,司空承蒙大公子照拂,此恩此義,畢生銘記。」

然而這話一出,卻沒有人回應,就好像十四年來的情誼,也就此化為烏有。司空幸心中狂跳,剎那間,他竟覺得有些害怕,彷彿被眼前的人看穿了自己所思所想。

雲沈雅沈默許久,嘴角綻開的笑容,像是在調侃,又像是在諷刺。少時,他往門檻上一倚,「唰」一聲撐開折扇,笑起來:「你癡長我兩歲,如今也二十有五了。上回說幫你討個媳婦兒,誰曉得小眉兒原來嫁了楓兒。等過陣子,我做主為你令擇選一門親事。」

司空幸額角的汗涔涔而下,他眉心一蹙,拱手堅定地道:「屬下--願一直跟在大公子身邊,赴湯蹈火,萬死--」

「跟著我?」雲沈雅輕笑一聲,打斷他。

司空幸驀地擡頭,只見疏落月下,雲沈雅的笑意,也有三分寂寥。

「跟著我,又有什麼用?」

夜深沈,葉尖凝露,凜若霜雪。雲尾巴狼帶著萵筍白菜在後院兒轉悠了兩圈,繞至書房前,長籲一口氣,將門推開。

書房中,一燈如豆,景楓從信箋中擡起頭來,點頭道:「皇兄。」

雲沈雅掃了一眼他手中的信,在太師椅上坐下,閒閒地端起一盞茶:「看過了?」

景楓將信箋放下:「嗯,唐玉說,已查出南北買賣與聯兵符的蹊蹺,想要我們帶方亦飛去換。」

雲沈雅呷了一口茶,手指在高幾上敲了兩下:「你怎麼看?」

景楓思索一番,將信箋推到一邊,用鎮紙壓住,又從旁拿出一卷羊皮紙,慢慢展開。

羊皮紙上是神州數國的地圖。景楓的手指在北地點了點,沈聲道:「北地兵力雖強,但集中在窩闊一帶。北荒的地勢廣袤,山脈多變,猶如天然屏障,倘若窩闊再次進軍我大瑛,我們尚且能敵。只是--問題出在南方。」景楓一頓,指尖沿著地圖順勢而下,在南方圈了圈:「南方數國,雖則地小人稀,可倘若這些小國兵力被聯兵符結合起來,將是一個不可小覷的勢力。屆時它們若與窩闊一起攻打我大瑛,我們腹背受敵,雖能分散兵力抵擋,可南北百姓難免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雲沈雅的目光深邃猶如暗夜的狼,點頭道:「說下去。」

景楓接著道:「更嚴重的問題,出在我大瑛。大瑛十八州,以芸河為界,北九州,南九州。南面九州,又以通京城為中心。久而久之,南土百姓對大瑛的歸屬感並不強烈。一旦敵軍入侵,南面兵力稍稍不敵,那麼,南面九州很可能脫離永京管制,陷入混局。」

「一半領土陷入混局,那麼大瑛之北也必會產生恐慌。到那時,恐怕大瑛不會為別國兵力所滅,而會亡自這國中之亂。」

雲沈雅挑起眉,他慢慢將茶盞放下,起身步至桌前,伸手在羊皮紙上,南俊京華的位置一點:「誠如你所說,聯兵符的兵力,會造成南方一股勢力的集結。南方的勢力集結,又會令大瑛之南陷入混局。而一旦混局發生,大瑛王土,便真正岌岌可危。」

「朝中亂黨的圖謀,北地數國的虎視眈眈,猶不可懼。關鍵是要將南方這勢力扼殺於襁褓之中。只有這樣,你我才能在放心大膽地去對付朝中那群雜碎,對付北荒窩闊。」

景楓眉頭一斂:「所以皇兄的意思,是即刻救出方亦飛,換取唐玉的消息。從南北買賣與聯兵符的關係,直接斬斷修復聯兵符的可能性?」

雲沈雅點了下頭,聲音冷冽:「任何可能,遇神斬神。」

「只是……」景楓遲疑了一下,「聯兵符之事,我半途介入,並不清楚。昨日聽白大人說,皇兄因三年前介入南聯兵符和三大家族之事,所以與南俊王約定,日後來京華城,不可多管南俊朝中之事。此番皇兄本是隱姓埋名,若要行事,倒也方便。可何以後來卻將身份曝露,置自己於險地?」

這個問題,卻著實將雲沈雅問住。他本是以「雲曄」的身份重新來到京華城,可後來,為何又將身份曝露了呢?只為……那一句雲官人?

雲沈雅沈吟一番,閒閒提了茶壺,將空盞滿上,慢條斯理地道:「我作甚要告訴你?」

景楓一怔。

雲沈雅勾起唇,極其無賴的一副模樣:「你當初自顧自離了宮,十八歲又莫名其妙回來當了個國師,還讓我和父皇幫你瞞著身份,你不也沒告訴我原因?」

景楓聽雲尾巴狼亂七八糟扯了一通,倒也不氣。他曉得雲沈雅的脾性,有什麼話,越是逼他說,他越是不說。景楓將桌上羊皮地圖卷在一旁收拾了,想了半刻,又問:「那你可有主意了?」

然而擡眼望去,雲尾巴狼不知何時走到了窗邊,窗外高空是一彎皓月,天幕明淨,繁星數點。

雲沈雅思緒沈沈,忽而想起舒棠的那張七絃琴,忽而又想起方才司空幸與自己說話時汗如雨下的樣子。

良久,他才「嗯」了一聲,轉過頭,一邊往櫃櫥走去,一邊有點得意地說:「我去年離宮時,帶了些東西出來,原本覺得用不到,沒想到到今天真地用上了。」

景楓坐在長案前,聽得那頭「卡嚓」一聲,似銅鎖被開啟。須臾,雲尾巴狼捧著一堆金碧的物什,悠哉哉地走過來。

他將東西往桌上一撂。景楓定睛一看,猛然抽了口氣。桌子上,是一張未著墨的聖旨,和一塊碧色玉璽。雲沈雅雖是大皇子,帶順了這等珍貴之物離宮年餘,真是忒膽肥了些。

雲尾巴狼閒閒往高幾上一倚,抄著一雙手:「嗯,這次救方亦飛,可能會遇險。我要你恢復大瑛國師的身份,必要時助我一臂之力。」說著,他又擡起手,虛虛往桌上一指,「冊封的聖旨在你面前,你看著點隨便寫寫吧。」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0:14


【第65章】


自舒家小棠將七絃琴帶回家,有好幾日,舒三易都是一副茶飯不思的模樣。舒棠雖覺困惑,然也只是將這困惑揣在心裡,並不詢問。

七夕過後,天又熱過幾日,之後便涼了下來。

這一日,天氣陰沈,西邊的雲壓得極低。棠花巷子在城東,呼呼風聲穿巷而過。舒棠推窗探了個頭,見屋外是欲落雨的樣子,連忙去院裡將衣服收了,又將兔籠子提回房裡。兩隻灰爪兔覺得餓,聚在籠子前,巴巴地將舒家小棠望著。舒棠又跑去膳房,為它們備了些青菜蘿蔔。

如此忙活一番,已是午過,膳房裡的八寶粥也咕嚕嚕地熟了。

舒棠炒了倆小菜,去敲舒三易的門,喊他吃飯。但是喊了良久,舒家老先生卻沒應聲,舒棠猶豫一下,自個兒在膳房裡吃罷,將八寶粥和菜食另盛在碗碟裡,給她的爹爹留著。

舒家小棠正在膳房裡收拾,忽聞院中傳來腳步聲。她回頭一瞧,只見雲沈雅正倚著門檻,笑意盈盈地看著她。

他擡扇遙遙指了指舒家客棧,道:「方纔我見跑堂的在打瞌睡,客棧往後院的小門虛掩著,便直接過來了。」

舒棠笑起來,點了下頭,說:「雲官人,你等等。」

她將洗淨的碗甩了甩水,又用抹布抹乾,一一放入櫃中。解下圍裙,掛在膳房壁上,舒家小棠有些興奮地跑到雲沈雅跟前,問道:「雲官人,你怎來了?」

雖是尋常人家老實又傻氣的姑娘,可綻放出的笑容,卻猶如秋水映月,明麗純淨。

雲沈雅微微瞇眼,伸出手,將她唇角沾著的水珠子抹去,又悠然道:「來瞧你。」說著,他直起身,又往院內望去,納罕道:「怎不見舒老先生?」

舒棠聞言,眸色隨即黯淡。她垂下頭,低聲說:「這幾日,爹爹都不開心,關在房裡。」

雲沈雅一愣,訝異挑眉:「哦?」

這會兒,舒棠卻像想起什麼事兒,拍了把腦門子,跑去竈台前。鍋蓋揭開,一股甜飯香隨即飄出。舒棠拿鏟子在鍋裡攪了攪,回頭問說:「雲官人,你吃過了麼?」

其實今日雲尾巴狼一大早便出了門,路上徘徊良久,覺得肚子餓,便尋了家酒樓用過午膳。只是舒家小棠這麼一問,他又被甜飯香勾起好奇心,也走去竈台前,探頭問:「你煮的是什麼?八寶粥?」

舒棠自鍋裡舀出一小鏟,伸到雲尾巴狼面前,道:「雲官人,你嘗嘗?」

雲沈雅從小養尊處優,這還是頭一回,有人直接從鍋裡舀了東西,送到他嘴邊。他愣了半晌,嘴角竟抿出一笑,嘗了嘗。

舒棠見他這副樣子,心裡便樂了。她亟亟蹲下身,將風箱推拉幾下,一邊添柴生火,一邊道:「雲官人,你等等,八寶粥有點兒涼了,我燒熱乎了給你吃。」

她這副忙活樣,瞧得雲尾巴狼很是好笑。他將折扇收了,撩了衣擺蹲在舒棠身邊,好奇地瞧著那生火的風箱。

思量片刻,雲尾巴狼忽又笑問:「怎麼大中午卻喝起粥來?」

他這一問,本是不經意的一問,可舒棠聽了這話,臉上的神色一僵。她拍拍衣擺,站起身,將鍋蓋掀開,輕聲地說:「因爹爹最近胃口不好,只能吃些軟和的東西。」

雲沈雅一頓,跟著站起,詫異地問:「舒老先生怎麼了?」

舒棠扁著嘴,又回身去看那鍋粥,過了須臾,才悶悶地道:「那天我將七絃琴帶回家,爹爹見了後,就不大開心。當天晚上,他喝了一夜酒,把胃喝壞了,這幾天,他都悶在屋裡不出來。」

雲沈雅的瞳孔猛地收縮,他雙眸一瞇,餘光掃向院外舒三易緊閉的房門。

膳房裡安靜下來,只有煮八寶粥的咕嚕聲,和竈台下,突突的燃火聲。

良久,雲沈雅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心裡頭也漸次明白過來。他拂袖笑了笑,溫聲道:「小棠,別擔心。」

舒棠仍悶悶站著,好半晌,才重重點了下頭。

雲沈雅又笑了一下,接著道:「七夕剛過,舒老先生……怕只是思念你娘親了,過幾日就會好了。」

舒棠抿抿唇,心裡依然有點悶,又重重點了下頭。

雲尾巴狼樂了,他看了眼咕嚕嚕冒泡的八寶粥,挑扇隨意指了指,緩聲道:「好像熟了,再不請我吃,就煮乾了。」

舒棠聽了這話,恍然回過神,她「啊呀」叫了聲,蹲身將竈火熄了,從鍋裡盛了一碗粥,放在嘴邊吹了吹,遞上前:「雲官人,小心燙。」

雲沈雅接過碗,拿著勺子舀了兩下,米香甜香撲鼻而來。

卻聽那頭,舒棠又喜滋滋地道:「雲官人,我給你兌些酒好麼?我從前嘗過,兌一點葡萄釀在八寶粥裡,很好吃的。」

雲沈雅擡眼看向舒棠,微點了下頭,深邃清雅的眸子裡流轉著笑意。

舒家小棠大喜,隨即跑出膳房。

屋外沒落雨,雲散了,天晴了。雲沈雅看著舒棠的背影沒入一片燦爛的夏光中,臉上的笑意漸漸斂起。

他沈了口氣,兀自站了一會兒,可垂眸看向手裡的八寶粥時,唇角又重新牽出無奈而稍顯寵溺的微笑。雲沈雅將碗放下,跟出門去。

海棠花謝了,枝頭撐出大片大片的綠葉。舒棠蹲在海棠樹下,正拿了個石塊,刨刨弄弄。

雲尾巴狼覺著狐疑,走近問:「你這是……在尋酒?」

舒棠點了點頭,又蹲著挪到海棠花樹的另一側,繼續翻找:「家裡有好幾壇果酒,怕放在酒窖裡跟沈棠酒竄了味兒,尋常都在膳房裡收著。這幾日,為了不讓爹爹喝酒,我便將果酒埋來樹下。」

說著,她又擡起頭,茫然地左看右看:「奇怪,那壇葡萄釀埋哪裡去了?」

雲沈雅沈吟一番,問說:「你埋酒時,可曾做過什麼記號?」

舒棠連連點頭,說:「桂花釀,我繫了根紅繩子。桃子釀,我繫了根藍繩子。還有米酒,我系的是白繩子。不過兌八寶粥,還是得找葡萄釀,我在那罈子上系的是黃繩子。」

雲沈雅聞言,眉梢輕輕一擡。雖非雨天,但因這幾日天氣陰沈,樹下土壤一直微濕,呈淡淡的黃。雲尾巴狼忽然思及三年前,舒棠一身艷黃如絲瓜花的衣著,心裡頭恍然大悟。

他目力極好,四下望去,便在一棵海棠樹下瞧出蹊蹺。雲尾巴狼走過去,牽著繩,微微使力一扯,將酒罈托在手裡,笑問:「可是這壇?」

舒棠一愣,驚喜道:「你怎麼找著了?」

雲沈雅左手托著罈子,右手將壇口處的繩子捋了捋,笑說:「這繩子本是明黃,夜裡露水重,沾染幾日露汽褪了色,便跟土壤一般無二,找起來,是要費力些。」

舒棠笑逐顏開,又蹲身挪去埋葡萄釀的地方,一邊用石塊鏟土將坑填平,一邊道:「雲官人,你等等,我馬上就好。」

雲沈雅看她忙活了一會兒,遂又擡起頭,朝院內望去。目光掠過週遭,卻在舒三易的房門上微微停住。雲尾巴狼心中一頓,猶疑了下,終是慢慢問道:「小棠,我問你幾樁事。」

舒棠一邊鏟著土,一邊歡欣地答:「哎,你問。」

「你……真不會撫七絃琴?」

舒棠將石塊往地上一放,拍了拍手上的泥,站起身:「真不會。」

「那你,可知道你娘親是誰?她生前可曾喜歡七絃琴?」

雲沈雅問這問題時,舒棠正在拍粘在衣擺的泥。她本是笑著的,可聽了這話,她臉上的笑容便僵在嘴角,手裡的動作,也停住了。

風拂過,揚起雲沈雅的衣袂,將舒棠的鬢髮吹至唇畔。

舒棠抿了抿唇,忽又垂著頭,繼續去拍身上的泥,過了片刻,才低聲答:「他們說我娘親叫做鴛鴦,不過爹爹沒提過。我娘親的事,我爹一點都沒跟我提過。」說著,她又小心翼翼地擡頭看向雲沈雅,眸裡閃著委屈的光,輕而又輕地添了句:「真的。」

一句「真的」,聽得雲沈雅心中發澀。他愣了一下,輕聲道:「小棠,其實我只是……」

然而舒棠不等他說完,便從他手裡接過酒罈,垂著頭,弓著背,往膳房走去了。

雲沈雅怔怔看著她。

她每回都這樣,難過的時候,背影像個小老頭。

八寶粥摻了點葡萄釀,清新醉人,可雲沈雅卻吃得味同嚼蠟。他喝粥的時候,舒家小棠搬了根板凳坐在膳房門口,看著院裡海棠,看著天邊雲頭,呆呆的模樣。

可偏偏,就是她這副又呆又傻,不做出絲毫神傷的神色,令雲沈雅的心中難過起來。

下午的日頭又暗了些,雲沈雅走前,舒家小棠跑去院房口,拿了他的傘遞給他,低聲說:「你的傘,別忘了。」

雲沈雅看了眼那把傘,撐出一枚笑,說道:「對了,我今天來時,城中一直在下雨,走到城東,卻沒見落雨的痕跡。」

舒棠垂著頭,低低「哦」了一聲。

雲沈雅心中又澀又悶,亦垂眸道:「小棠,陪我走走,可好?」

棠花巷子靜靜的。殘夏時節,伸出牆外的枝頭,落了一地的花。風捲花瓣,夾雜著水意,撲面清新而溫涼。

舒棠隨雲沈雅走了一段路,擡頭只見他背影修長如玉樹,不似凡間人。

可就是這麼一個風華天下的人,有時候,卻讓人覺得不可靠近。舒棠在巷子口頓住腳,輕輕拉住雲沈雅的衣袖,喚了聲:「雲官人。」

雲沈雅的腳步也停住,他輕輕「嗯」了聲,回轉身來。

舒棠垂著頭,問:「雲官人,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雲沈雅看著她,搖了搖頭,認真地說:「沒有。」

舒棠抿起唇,唇色微微泛白。雲沈雅看得心中一疼,伸出手,撫上她的臉,手指在她的唇間輕輕掠過。

舒棠沈默半晌,又道:「雲官人,那把七絃琴的事,我真一點都不知道。」

雲沈雅苦澀一笑,垂眸卻見她緊抓著自己衣擺的手,指節發白,微微顫抖。他目色滯住。須臾,雲沈雅捉住她的衣腕,將她抓著自己衣擺的手慢慢移開。

舒棠手心一空,心中也是一空,她擡起頭,怔然地將雲沈雅望著。

只見他笑得繾綣,如玉溫良,伸手在她腰間攬過,舒棠便沒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雲沈雅垂頭在她發間一吻,輕聲說:「我沒有不相信你。以後,無論小棠說什麼,我都相信。」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0:34


【第66章】


夜裡到清早一直落雨。舒棠趕著騾子車,到了王府附近的酒倉時,天還灰濛濛的沒亮全。有雨的清晨,人都嗜睡,街上行人無幾。舒棠敲了敲酒倉的門,沒人應,便將騾子牽到屋簷下,從車裡取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布囊。

這酒倉是釀沈棠酒的地兒。舒棠往常不跑生意時,便來此和四叔小棍等幾人一起釀酒。後來舒三易的腿腳落了毛病,舒棠要兼顧客棧的生意,釀酒的活計,她便幹得少些,只每月按時將銀子分了,與四叔他們送來。

因這酒倉是阮鳳幫忙找的,所以離小王爺的府邸很近。酒倉的正門連著小王府的後巷,舒棠撐開傘,穿巷而過。

小王府的後門也有石獅子,守門的兩個下人正打著瞌睡。舒棠頓在不遠處,神色有點猶疑。正此時,卻見後門被推開,走出一玄色修長的身影。

阮鳳鴉發高束,足踏金蟒靴,手裡拿著把油紙素傘。兩個下人見了小王爺,一骨碌爬起,連連哈腰請安。阮鳳微蹙眉,只手一揮,擡眼卻見不遠處,舒棠正隔雨望向自己,臉上神色猶疑不定。

阮鳳怔了一下,撐開油紙傘,走入雨中,問道:「阿棠,你怎來了?」

油紙傘略大,傘面紋路是幾片交錯的荷葉田田,雨水落在其上,彷彿一夜幽荷沾露。舒棠擡眼看了看罩在頭頂的油紙傘,將自己的傘收了,甩甩水,低聲道:「阮鳳哥,我過來……是有樁事兒想問你。」

阮鳳的目光落在舒棠手裡方方正正的布囊,思索片刻,說道:「正好我要去跟父王請安,你若得空,陪我走一段,我們邊走邊說。」

舒棠將布囊抱在懷裡,點了點頭。

六王府離小王府有些距離,阮鳳命人在街口備了馬車。駿馬踏水,自雨中而來。車棚內焚著香,比車外暖些。

舒棠進了馬車,將布囊放在腿上,掀開車簾,見長街盡頭水汽??。

阮鳳理了理微濕的袖口,輕聲喚道:「阿棠,何事?」

舒棠回過頭,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說起。良久,她的目光凝在裊裊燃燒的煙,悶悶道:「阮大哥,你那日送我的七絃琴,有什麼來頭沒有?」

阮鳳大怔,他凝神看著舒棠,緩緩地問:「這話從何說起?」

舒棠又垂下眸子,伸手撫了撫布囊的結:「因、因雲官人與我說,那七絃琴,好像是個難得的寶貝。後來我爹見了七絃琴,就不開心了,整日不吃東西,只愛喝酒。」舒棠說著,擡起頭,有點急切的樣子,「我爹一直挺樂呵的,這麼些年,他只為一個人的事情不開心過,就是我娘。可是……可是我娘親的事,我爹半點也不跟我提。」

阮鳳聽了這話,心中一頓。雲沈雅果真機警,竟已瞧出那七絃琴的蹊蹺。只是他生性陰狠,又易疑人,何以要將此事與舒棠說?

雖說坊間傳言雲尾巴狼與舒棠舊情復燃,可就阮鳳對雲沈雅的瞭解,此人江山為重,擔當為重,壓根就不可能全心全意地去為另一個人著想。又或者,他真地對舒棠……

阮鳳想到此,心中疑雲頓起。他不動聲色,只點了下頭,道:「那七絃琴的確不是凡物,而是北地窩闊之國的珍品。大瑛永京有一霜露琴師,每隔五年,才會打造一張這樣的七弦,送去窩闊國。」

舒棠聞言,大吃一驚,可細細一想,覺得阮鳳之言語那天景楓說的一般無二,應是實情。她思索了片刻,又小聲問:「那……這七絃琴,跟我娘親有什麼關係?」

阮鳳怔住。

舒棠垂下頭,一邊解開布囊的結,一邊喃喃地說:「阮鳳哥,這匣子,是我娘親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你瞧一瞧,能不能告訴我……我娘親,到底是誰?」

布囊裡是一個妝奩匣子,沈香木的材質,左角處鏤著兩朵荷花,樸實無暇。

舒棠將匣子放在手裡摩挲了兩下,向前遞去。

阮鳳沈了口氣,看著那妝奩,並不接過。須臾,他問:「阿棠,在我告訴你之前,你可否認真回答我一個問題?」

舒棠愣了下,將妝奩盒子收回來,重重點了下頭:「好。」

阮鳳撩開車簾,看向街外,街景迷茫,淅瀝的雨水像是無休止,陽光照不透。

阮鳳的眸深處,像是也下著殘夏的??雨。他問這句話時,並沒有看著舒棠,只是淡淡開口道:「阿棠,倘若有一天,你不能跟雲沈雅在一起,你……願不願意跟著我,只是,跟著我而已。」

六王府,水榭內。

司空宇聽杜涼說罷,猛地擡頭:「王爺?!」

杜涼回轉身來,看向遠處的翠林碧水,淡淡地道:「我們的目的,不在方亦飛,而在英景軒。」他垂眸,又看著司空宇,「此事若要速戰速決,有兩個關鍵,其一,離間司空幸,其二,重創英景軒。」

司空宇隱隱蹙眉,又道:「可是,若按原先的計劃,應是我去對付英景軒。二哥本已答應幫我,若叫他知道我出爾反爾……」

杜涼繞過司空宇,走到亭邊,騁目遠望。晨風吹得衣衫獵獵,他道:「你帶人去對付司空幸,想辦法拖住他,讓他沒辦法趕去救英景軒。」

杜涼抽了口氣,又欲辯說什麼,可忍了忍,他終是垂頭,答了句:「是。」

方亦飛被軟禁在禁宮外,一處名叫明荷偏苑。明荷偏苑是南俊的皇家禁地,戒備森嚴,出入苑內都需請示南俊王。

雲沈雅來南俊,本來並未曝露身份。後來,他答應唐玉要救方亦飛,便以大瑛皇子的身份請示了南俊王,要求出入明荷偏苑。

按照計劃,白貴在偏苑外接應。雲沈雅帶著司空司徒入了苑,他們便會兵分兩路,司空幸一路,司徒雪隨雲沈雅一路。雲尾巴狼礙著自己的身份,不便行動,只能四處遊逛,轉移偏苑護衛的視線。而司空幸,便要在入苑後,想方法救出方亦飛。

而那一天。司空幸其實和司空宇做了個交易。因司空幸知道,杜涼要對雲沈雅下手,而被派去對付雲沈雅的人,恰恰是司空宇。偏苑裡的護衛,個個是高手,雲尾巴狼縱然武功蓋世,他與司徒雪兩人對付數十上百人,卻十分困難。司空幸要求司空宇屆時保護雲沈雅,而他自己,會趁機放走方亦飛。

只是現如今,杜涼卻將計劃改了……

被派去對付雲沈雅的,不再是司空宇,而是六王府精心栽培了十年的七名死士。

雨小了些,杜涼望著雨簾子,久久不語。司空宇單膝跪在他身後,心裡頭,只迴盪著杜涼方才說過的話:若要速戰速決,有兩個關鍵,其一,離間司空幸,其二,重創英景軒。

重創英景軒。

不得不承認的是,如果想保護聯兵符,重創英景軒的確是最直接最可行的法子。只要英景軒受了重傷,不能再主持聯兵符一事,那麼他們便可趁機將聯兵符修復,佔盡優勢。

可是……自己明明跟二哥做了約定。倘若他司空宇率先背棄承諾,以二哥的忠心,那麼這兄弟情可還有挽回的餘地?

司空宇眉心又是一蹙,悶了一會兒,拱手道:「王爺,若無事,屬下便退下了。」

良久,杜涼才點了點頭,淡聲道:「去吧。」

在水榭中站了一陣,又喚了丫鬟沏茶來。不一會兒,隨茶送來的,還有一張七絃琴。杜涼在竹蓆上坐下,斟了盞茶,撫琴膝上,剛剛試好音,便聽水榭外,阮鳳喚道:「父王。」

阮鳳將油紙傘遞給丫鬟,臉上的神色還似淒迷。

杜涼看了他一眼,沒說甚,指尖在琴弦輕輕一勾,一串琴音如水流瀉。

阮鳳安靜聽得一曲,重新問候道:「父王。」頓了頓,又道:「父王可曾安排好了?」

杜涼放下琴,起身負手而立:「司空宇拖住司空幸,我派了七名死士,和明荷偏苑的護衛一起,對付英景軒。」

阮鳳一愣,想了一下道:「司空二人是兄弟,利用司空宇拖住司空幸再周密不過。只是這七名死士,是王府的底牌之一。雖說這回名荷偏苑一決,非同小可,但一次性派出他們七人對付英景軒一個,是否有些太小題大做。」

杜涼端起茶盞,淺啜一口:「他們七人的長處,在於力道拿捏得精準。傷人的程度,殺人的程度,留半條命,留一口氣,他們都可以把握。」

「此番礙於英景軒的身份,不可取了他的性命。但若他受傷較輕,我們根本不可能取得修復聯兵符的時機。因此,最理想的,是留幾口氣,拖他一陣子。」

阮鳳皺了皺眉,想了須臾,點頭道:「也只好這樣了。」

杜涼長長歎了口氣,又走到水榭的欄杆旁,凝望著雨中池水,惆悵道:「怕只怕百密一疏,這一回,我唯一擔心的,就只有一個人。」

阮鳳走到杜涼身邊,沈吟半刻,問:「父王擔心的是,英景楓?」

杜涼道:「英景楓是庶出的二皇子,這個身份,猶不可懼,但他此人,卻是天縱奇才,武功和智謀都不可小覷。到時候,他若隨英景軒一道便也罷了,怕就怕他另出奇招,讓我等措手不及。」

說著,杜涼忽地轉過身,看向阮鳳:「英景楓還有另一個身份,你可知道?」

阮鳳頓了一下,點了點頭:「嗯,他十八歲時,以穆臨簡之名,官拜瑛朝一品國師之位。只是任國師大半年,他忽又辭官,不明所故。」

杜涼擡手捏了捏眉心,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不知為何,我總有些擔心,怕到時候,亂子會出在英景楓身上,出在這一品國師的身份上。」

阮鳳道:「父王不必擔心。英景楓雖是一品國師,但他早已辭官數年。便是他想借用這國師的身份造勢,未被重新冊封,他也生不出什麼亂子。」

杜涼歎聲道:「但願如此……」想了想,又說,「也罷,你自今日起,便盯緊英景楓,切莫令他將事情攪渾了。」

「是,父王。」阮鳳拱手。

這時,雨水已漸漸收了,天邊掛起一道若隱若現的長虹。陽光依然不盛,天際十分明淨。

父子二人憑欄而立,過得片刻,阮鳳忽地道:「父王,有樁事,是關於阿棠。她今日清晨,來尋我了……」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0:52


【第67章】


八月初,南國秋至,丹桂飄香。京華城的氣候一改殘夏時的細雨綿延,秋陽朗照,碧空如洗。

明荷偏苑本已荷香出名,到了初秋,荷花已謝,唯余一池蓮葉蓬蓬。

因明荷偏苑是南俊皇家禁地,他人入內,最多只能帶兩名扈從。此時此刻,雲尾巴狼一手掂著「入苑令」,一手搖著折扇,滿臉愜意地從蓮池畔信步走過。他的身後跟著司空幸與司徒雪,兩人目色嚴謹,並不言語。

蓮池畔是小石徑,石徑西是長竹林。竹林中有一道岔口,往左走,穿過假山堆,繞過水灣,便是方亦飛被軟禁的地方。然從岔口往右行,穿過竹林深處,會到達一個叫做瓊花小榭的湖心亭。按照之前的計劃,到了竹林岔口,司空幸會找時機往左,救出方亦飛;而雲沈雅,則會帶著司徒雪往右,企圖引開一些護衛。

竹林的入口處有金色丹桂,香氣清新。雲尾巴狼的折扇每搖一下,便有馥郁之甜香送入鼻尖。折扇下墜著一塊寶玉,通體瑩白,一看就不是凡物。

三人在竹林中徐徐而行,到了岔口,先往左走一段路,雲尾巴狼覺著沒甚意思,三人便回到岔口,又往右行。

走得須臾,雲沈雅忽地頓住腳。他一面做出驚疑的神色,一面問道:「咦,我的扇墜子上哪兒去了?」

司空司徒聞言,也跟著幫忙找。三人找了片刻,均無收穫。司徒雪對道:「大公子,這竹林深密,扇墜恐怕丟在了來路上,需得回頭細細找過。」

雲沈雅一挑眉,望向來路,又是一臉猶疑之色。

司空幸見狀,想了一下,便說:「明荷偏苑景色宜人,大公子難得來一次,不如屬下回頭尋這扇墜。」

折扇在手心敲了敲,雲沈雅沈吟道:「也只有這法子了,你且去吧。」

堂而皇之的借口。

長竹林暗裡藏了不少人。任何人聽了此言,都能料到雲沈雅讓司空回頭找扇墜的目的。可即便料到,他們也不會動手,因沒有理由,因時機不到,更因為,這些人要的便是這個場景--司空幸離開,留得雲沈雅與司徒雪二人。

竹林更深處,是山重水復,柳暗花明,竹葉草木交織到最密,繞一個彎兒,眼前的景致豁然開朗。雲沈雅望著忽然映入眼簾的湖水,頓住腳步。

他雙眼一瞇,溫聲喚道:「司徒。」

「屬下在。」

雲沈雅回轉身來,笑意盈盈地將司徒雪望著:「你跟了我兩年餘,我尚不知你真名為甚,家在何處,年歲幾何。」

這些私事,司徒雪從未跟人提及。這會兒背雲沈雅問起,她的臉不禁微微發紅。

「回大公子,屬下本名阿雪,沒有姓氏。司徒一姓,乃是入宮做影衛後,司徒副統領贈與屬下的。副統領還另贈屬下一個生辰,若按此生辰算來,屬下今年十九。」

「沒有姓氏?」雲沈雅挑眉。

「回大公子,屬下是孤兒。」司徒雪的聲音平淡至極。

尾巴狼聞言,並不詫異。他淡淡「哦」了一聲,回頭看向湖面。

瓊花小榭在湖水中央,雖被喚作「榭」,實際上卻是個六角亭。小榭東西兩側都有平緩的石橋。石橋綿延,通向湖岸。

午過日斜,明荷偏苑來去的宮女僕役腳步悄然,見了手持「入院令」的人,只靜靜施禮,退至一邊。雲尾巴狼沿湖走一小段,不光不經意落在小榭之下。

此刻風已止,小榭週遭的湖水,仍舊泛著圈圈漣漪。騁目望去,能見秋光水色,能隱隱辨識出藏身於水底的殺手。

雲沈雅輕笑了一聲,回過頭,又看向司徒雪:「據我所知,司空也是個孤兒。他與你一樣,從小入宮,不過他的名兒可是真名兒。」折扇在手裡打個旋兒,尾巴狼笑得滿面和風,「你和司空,可還投緣?」

司徒雪的臉更紅了些,她躊躇了一下,道:「司空盡忠職守,仁義忠厚,屬下甚是佩服。」

雲沈雅眉梢上揚,頷首而笑:「對了,司空雖是孤兒,但卻有兩個兄弟。哥哥叫司空博,弟弟叫做……」

話未說完,便被林中一聲尖叫打斷。忽然間,只聞風聲颯颯,刀劍鏗鏘。竹林深處,傳來打鬥之聲。雲沈雅唇角一勾,站在石橋頭,往竹林望去。

深深翠林裡,隱約可見黑衣刺客與帶刀侍衛拚殺的身影。有一小太監跌跌撞撞跑出來,見了尾巴狼,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大皇子,不、不好了!明荷偏苑來了刺客,大皇快子避一避吧。」

面前是一泓碧湖,若要避逃,只能穿過瓊花小榭,去對岸的小山。可那瓊花小榭下,分明潛藏著殺手。

這便是皇家做派。要為惡,先演一齣戲為自己洗脫罪名。

正如此刻,說不定竹林裡的刺客與侍衛本是一家親。只不過,弄幾個刺客與偏苑侍衛假意打鬥,恰好可為南俊皇家脫了罪。

雲尾巴狼雙眼一彎,一邊往石橋走,一邊揀了方纔的話頭繼續說:「司空的弟弟小他五歲。他從未跟我提過,不過我卻曉得那孩子叫做司空宇,如今在杜涼的手下做事。說不定--」話到這裡,雲沈雅放緩腳步。

瓊花小榭近在咫尺,水下殺手蓄勢待發,而竹林內的刺客已追到橋頭,與偏苑侍衛纏鬥在一處。

折扇刷拉揚開,雲尾巴狼又笑了一聲,「說不定,司空這會兒正跟他的弟弟阿宇話舊呢。」

話音方落,湖面風起,聲聲淩厲。但見數道黑影破水而出,手拿彎刀,直直攻向雲沈雅。

雲沈雅腳步輕點,飛身一掠如月色破空。與此同時,司徒雪十指夾鏢,四散投去。迎面飛來的梅花鏢將黑衣人逼退些許。雲沈雅飄然落在六角亭頂處,折扇反手一轉,十二道利刃便從扇骨伸出來。

黑衣人的輕功極好,足落湖面,踏於蓮葉之上而不沈水。

雙方僵持,一時間都沒動靜。司徒雪環目望去,只見週遭幾十黑衣人,呼吸綿長有力,顯見得是一流殺手。她心中一沈,擡目望向雲沈雅。

雲尾巴狼也瞧清了形勢。以目前的實力,他和司徒雪聯手對付這些人,尚可撐住。但杜涼行事萬無一失,想來這些殺手只不過是第一撥,杜涼定還埋了別的底牌。

雲沈雅的眼梢微微一挑。他心知和杜涼最終要對付的是自己,只是現在敵在暗,我在明,若要打破這個局勢,只能……出其不意,掩其不備。

思及此,雲尾巴狼折扇挽花,而左手間忽然寒光一閃。剎那片刻,一道月影騰空而飛,朝其中一個殺手掠去。眾殺手還在愣怔,一蓬鮮血忽地噴灑在湖面上空--原是一把短匕已釘入那殺手的喉嚨。

而此刻,雲沈雅早已落於司徒雪身邊。折扇橫空,刃氣刮過,剎那間,合圍之勢便被打出一個缺口。

這一系列動作,均發生在殺手未反應過來時。雲沈雅知機不可失,連忙將司徒雪一推,沈聲道:「走!」

司徒雪一愣:「大公子?」

卻見雲沈雅拂袖笑起來,眉間雖緊蹙,眼裡卻是輕鬆調侃之色:「挑個好日子,將你嫁給司空。」

這話說得沒有來頭。司徒雪的臉驀地一紅。然而瞬間她便明白了雲沈雅話中深意。當下剎那,司徒雪朝雲尾巴狼微一拱手,飛身朝竹林深處而去。

眼前形勢大變,潛藏在對岸的七個死士見狀,不由皺起眉頭。

七人一同在六王府呆了十年,默契極好,互看一眼,便有兩人踏水飛出,彈指間就落於雲沈雅的面前。

兩人也不起招,指風帶殺氣,直接攻向雲沈雅。雲尾巴狼折扇一旋,擋了指風,卻見另一側,拂塵如鋼絲,攪向自己,不給絲毫喘息的機會。

這二人武功奇高,非是等閒之輩。

雲沈雅心中一沈,避開拂塵,腳下連退數步。

若以方纔的形勢來看,雙方還可算勢均力敵。可這會兒雲沈雅孤身一人,除卻要提防數十黑衣殺手,更要應對兩名死士。

湖岸石橋小榭,捲起數道水影。這水影之間,又有牙白如月淡黃如陽的身影縱橫交錯。

雲沈雅一邊急招應付,一邊靜心想對策。未得片刻,他餘光卻瞟見水影錯落之間,又多了兩道黃衣身影突然來襲。還沒來得及回身,一把彎刀便從身後刺入。頃刻間,雲沈雅悶哼一聲,大片鮮血從背心浸染開來。

司空幸一路飛掠,竟沒遇到絲毫險情。到了方亦飛被軟禁的荷齋前,還沒叩門,便聽房門「吱嘎」一聲,方亦飛一聲素衫,出現在荷齋門口。

料到方亦飛早已知曉今日的計劃,司空幸對於他的出現,並不感到驚詫。

方亦飛淡淡掃了司空一眼,舉步踏出,走得數步,他忽然道:「齋內地人被我用熏香迷暈了。但我被封了內力,動不得武。你既來救我,就護我離開這裡。出了明荷偏苑,我自有地方去。」

司空幸聞言,驀然片刻,忽然騰空躍起攔在方亦飛面前。

「出得明荷偏苑,你哪裡也不去,只能隨我去見大公子。」

方亦飛聽了這話,先是一怔,少時,他卻慢慢笑了起來。抄著一雙手往身後的大樹一倚,方亦飛衝著空曠處道:「你看,非是我不合作,你二哥根本就沒打算遵循和你地約定!」

話音一落,荷齋周圍便出現數名侍衛,團團將司空幸和方亦飛圍住。

侍衛之間,有一人排眾而出。司空宇滿目怒意,忍了忍才道:「二哥,你怎麼能--」

司空幸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打斷道:「你也一樣。」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1:11


【第68章】


初秋晴光,蒼翠密林。荷齋前,隨著司空宇緩緩擡手,一干侍衛即刻變幻腳步。他們身形交錯,合圍成裡外兩層,將司空幸困在一個陣法當中。

司空幸舉目環視。這其實是一個極簡單的陣法。若要破陣,只需一個陣中人和一個陣外人合擊陣圈同一處便可。在行軍打仗中,這個陣法通常用來圍困敵方落單的將領。

然而,此刻陣心只得司空幸一人。陣外雖有方亦飛,但他早已被封住內力,並無破陣之能。

司空幸斂起心神,在陣中幾次騰躍,幾次揮劍。可每每看似打出一個缺口,佈陣侍衛身形交替,即刻又成合圍之勢。

秋陽朗照,散發出圈圈光暈。須臾片刻,司空幸的額際便滲出汗液。

司空宇見狀,沈了口氣,忽地道:「二哥,昨天大哥與我說,想回善州瞧瞧。」

善州在瑛朝之北。司空三兄弟雖不知故鄉何處,然他們在被送去永京之前,是被善州的一戶人家收留了幾年。

司空幸聞言,動作一頓。他忍了忍,終是回頭看向司空宇。

司空宇神色黯然,目光與司空幸相接,他不禁往前一步,懇切地說:「二哥,回來吧。大哥如今行動不便,日後我們三兄弟一起去善州,你我也好照顧他。」

不經意地,便想起昔日在宮中的時光。兄弟三人,唯屬司空博最沈穩。每每遇了事,受了苦,長兄如父,對兩個弟弟的照顧總是無微不至。

司空幸一晃神,唇角動了動,低聲道:「大哥他……」

「司空!」

話未說完,不遠處,忽地傳來一聲清喝。

司空幸猛地回神,卻見司徒雪站在陣外,秀眉微蹙,亟亟道:「司空,凝神!」

司空幸心頭大驚。因陣裡陣外的局勢瞬息萬變,破陣之時,最忌分心。

這也是杜涼派司空宇來對付司空幸的目的,血親兄弟,只需隻言片語,便能令對方心神紛亂,無力破陣。

司空宇看見司徒雪,亦是大為震驚。他腳尖點地,長刀如風,即刻攻向司徒雪。

誰想司徒雪此刻竟似不要命了一般,低喝一聲「東南角」,騰身而起,攻向陣外一方,絲毫不理會司空宇殺來的身影。

司空幸隨即會意,他一邊以掌風稍稍逼退司空宇,一邊長劍屈伸,至此圍守在東南角的幾人。

鮮血飛濺,陣法已破。

然而司徒雪破陣心急,方才司空宇一招,她雖堪堪避開,但仍是傷了左臂。

白衣染血,觸目驚心。司空幸看得心中一緊。可司徒雪卻絲毫不理會自己的傷勢,雙刃挽花,並刀如水,梅花鏢四散,招招殺人奪命。

方纔,雲沈雅說,司徒,你跟了我兩年餘,我尚不知你真名為甚,家在何處,年歲幾何。

出生至今,除了她視如父親的司徒統領,也只這麼一個人問過她這些話。

司徒雪雖冷冽,但也曉得他人關心我一分,我便敬他人十分。

可是,雲沈雅還說:挑個好日子,將你嫁給司空。

大瑛影衛間,有個很隱晦的說法。因他們行事快疾,爭分奪秒,若說「幾日」,並不是尋常人說的「幾天」。「日」這個單位,乃是指日晷上的晷針每移動一下的時間,即一刻。

而瑛朝有風俗,出嫁的姑娘,需要三日後回門。

顧名思義,雲沈雅的意思,便是讓她去助司空幸一臂之力,並在三刻的時間內,與司空幸一起趕回去幫他。如此,三人才有可能全身而退。

這個計策,雖是當時最好的計策,可司徒雪身為影衛,卻得大公子護她周全,一時間心中憂憤又著急。

司空幸見狀,先是不解,可心中一個念頭閃過,頓時大怔。他撐劍一灑,逼退圍上來的侍衛,縱身於司徒雪的身側,問道:「大公子他--」

然而問題還沒問完,他便瞧見司徒雪發白的唇色,以及她眼裡,從未有過的慌亂。

「三刻……」片刻後,司徒雪呢喃出幾個字,「大公子只能撐三刻……」

可現在已經三刻了。

與此同時,離明荷偏苑不遠的街頭,百姓被官兵攔在街道兩側。

道中央,兩匹駿馬後,一個四人轎子緩緩行來。轎子並不奢華,可偏生卻有一種沈斂而不容侵犯的氣息。

遠一些老百姓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言。但是當這列人馬走近了,他們卻忍不住發出聲聲驚歎。這些驚歎,都是為駿馬上的兩個人。

一人身著玄色朝服,面如冠玉,乃是京華城第一俏公子,小王爺阮鳳。

可他身邊一人,卻能奪其風華,爭其鋒芒。只見他一身牙白長衫,外罩月藍長衣,袖口處鑲有星月圖騰。一襲長髮如墨,以白玉鬆鬆束了,一雙眸如冷泉,裡面流轉萬千華光。

這是大瑛國師的裝束。

這個人,是英景楓,亦是瑛朝官拜一品的國師,穆臨簡。

神州數國,都重風水之說。阮鳳萬萬沒想到,方才在南俊王前,自己準備的千種辯白,萬種言說全都作了廢。英景楓劍走偏鋒,將冊封聖旨一撂,不論朝政,不論兵伐,僅以一句「風水崩壞」,便將南俊王杜祁請去明荷偏苑。

景楓尚記得那一夜,雲沈雅與自己說的一番話。

當時,他假擬了聖旨,雲尾巴狼看過後,便道:「聯兵符,牽扯之廣大,南十二國,北九國,全在兵伐盟約之中。我原想直接毀掉此符,可如今你既來了,我們倒可以變個法子。」

「以南方地勢而言,南俊一國,得天獨厚。只是立國數年,一直有三大家族分散皇權,所以百姓對皇族歸屬不強。這也是南俊王最頭疼的一點。」

「三年前,我來南俊,奪聯兵符的同時,毀了三大家族的根基。我的作為,南俊王雖心知肚明,但不聞不問,反倒遣了杜修在幫我,借力剷除三大家族。杜祁杜修父子心機之深,不可小覷。」

「然而,三大家族雖剷除,聯兵符卻全全由杜涼父子掌控。即便杜涼再忠心耿耿。杜祁身為國君,最忌諱的一點,仍是臣子功高鎮主。」

「是以,杜涼一直是南俊王杜祁的一個心頭病。」

「杜涼想要阻我,想要修復聯兵符,為南俊博得兵力。可這樁事,對杜祁來說,並非是最重要的。對杜祁而言,瑛朝、北地、南國三方制衡,修養生息,國富物博,這才關鍵所在。」

「更甚之,杜涼要修復聯兵符,其實並非全為南俊,更為了自己,為了了卻自己當年的一樁心願。倘若南國聯兵符被修復,杜涼被記一功績,百姓讚他,捧他,這個情況,是杜祁最不願看到的。」

「可是,倘若聯兵符不被修復,他日南俊被鐵蹄踏踐,無力復國。這個後果,杜祁卻更不願看到。所以杜涼一力與我暗鬥,杜祁卻坐視不管。」

「如今,你既已到來。我們便可裡應外合,利用杜涼杜祁之間的芥蒂,提出條件,以南俊王杜祁,先除掉杜涼。」

轉眼間,明荷偏苑近在眼前。

景楓的目光掃過偏苑大門,掃過阮鳳,淡淡道出一句話:「風水崩壞之地,在瓊花小榭。」

話音落,便有護衛傳話給轎中的南俊王。

少時,長音起:「皇上有令,去瓊花小榭……」

阮鳳一怔,隨即看向景楓。誰想景楓看了他一眼,目含笑意,腿夾馬肚,隨即便入了明荷偏苑。

偏苑內,眾侍衛本來受六王爺吩咐,不予理會瓊花小榭裡的拚殺,可這時,他們見南俊王來到,皆皆傻了眼。

瓊花小榭漸近,風拂來,夾雜著隱隱血腥味。

景楓眉頭一蹙,忽地持鞭打馬,越過竹林,奔向小榭。

湖水中,石橋裡,四處都有血色浸染,週遭零落著屍體,是黑衣的刺客。

空中不知幾人纏鬥在一處,身形之快,無法辨認。只能見白光劍氣縱橫,殺戮聲聲。

頃刻,那一團身影分散開來,分落而下。幾人踏於水上,幾人踏於亭上,而立石橋頭最近的這個人,手拿十二骨折扇帶刃,可十二刃中,已折斷九刃。他一身染血,傷勢不輕。

這個人是雲沈雅

另外七人也各帶傷勢,喘息不止,可他們卻不給雲沈雅絲毫休息的機會,縱身而起,又發起攻勢。

雲沈雅本欲接招,可奈何背心一陣鈍痛,退了幾步,竟有些不敵。

景楓到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身無兵器,手裡只有一個馬鞭。然而當下,他踏馬騰空,持鞭一揮,直接逼退攻來的死士。

景楓落於雲沈雅面前。看見他一身是傷,眸光先是一緊,可爾後,卻笑了起來。

「我卻不知,你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

雲尾巴狼聽了此言,倒不介意,他一揚眉,喘息著道:「我也一直覺得可惜,沒能夠瞧見當年你爭戰沙場,兵敗如山倒的樣子。」

這話出,景楓目光猛地一滯。

北荒之戰,一直是他的心結。

然而片刻後,英景楓卻淡淡笑起來。

哪怕心結,可也會有淡去的一天吧。做個人,總該有些生生不息的精神。

這亦是與雲沈雅重逢之後,他的兄長一直想告訴他的。

又有死士從另一側襲來。不等景楓揮鞭,竹林深處,忽又有兩個身影掠空而來。司空司徒逼退死士,護於雲沈雅另一側。

他們一臉焦急之色,可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雲沈雅道:「呵,來得倒是晚了些。」

七個死士還欲再攻,然而這個時候,明荷偏苑內,卻傳來一聲長呼。

「皇上駕到--」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1:30


【第69章】


湖水岸,石橋頭,四周皆是一片狼藉。空氣中瀰漫著血腥味。兩列侍衛分道而立。一名太監悄步上前,掀開轎簾。

南俊王杜祁年近不惑,眉目卻清秀俊朗。他環視一周,目光落在雲沈雅與景楓身上,點頭道:「大皇子,二皇子。」

景楓今日本是以「穆臨簡」的身份面見南俊王。此刻杜祁稱他為「二皇子」,並且親臨明荷偏苑,無疑是在表達一份誠意。

阮鳳聽了這聲「二皇子」,臉色頃刻一白。

雲沈雅與景楓回過禮,杜祁又道:「兩位皇子遠道而來,我南俊之國多有怠慢。」

雲沈雅聽了這話,不禁嗤笑一聲。這時,司空幸已暫時幫他封穴止血。雲尾巴狼挑起折扇,往四周瘡痍指了指,慢悠悠地道:「這待客之道,確實不怎麼好。」

四周還遍佈著黑衣人的屍體,原先碧粼粼的湖水浸上暗紅血色。而那七名死士卻留在原地,並未離開。

杜祁的神色依舊從容。他袖管輕拂,似掀起一縷清風,「那麼,依大皇子的意思,今日之事,該如何處置?」

雲沈雅曉得這七個死士留在原處的因由。

他們七人,是六王府暗養的殺手。如今東窗事發,他們留在原處就地受罰還好,可他們若逃離,那便給了南俊王一個順籐摸瓜,查處杜涼的機會。

只不過,雲尾巴狼向來的原則是,他人傷我一分,我殺他人全家。這還是頭一遭有人如此重創於他,尾巴狼自是不肯放過。

「要我說--」雲沈雅勾唇一笑,目光淡淡掃過那七個死士,一字一句地道:「處死他們。」

杜祁一怔。

「處死他們,將他們的屍首,送去--六王府。」

杜祁的瞳孔猛地收縮,他微瞇著雙眼看向雲沈雅,片刻卻笑起來:「大皇子以為,當著眾人之面說出這樣的話,可還妥當?」

雲沈雅之言,無疑於是說今日之事的主謀,便是六王爺杜涼。

「確實不妥。」雲尾巴狼悠然地道,「可這些人今日傷我,莫非活著的餘地麼?」

「再有,南俊王今日肯來此,難道不是想借我之手,除掉自己的心頭大患?」

話音一落,瓊花小榭內所有人的呼吸皆是一滯。風聲過境,剎那間,四周深而寂靜。

杜祁臉上並無甚錯愕的表情,只是他的眸光一滅一閃,令人捉摸不定。倒是南俊王身旁的太監似是不堪忍受,壓低聲音道:「信口雌黃,皇上怎會……」

不等他說完,只聽「鏘」的一聲,飛刃破空。一枚利刃扎入一個死士的脖頸間。鮮血頃刻四濺,無人再敢發出一言。

雲沈雅收回擲刃的手,「今日之事,我等心知肚明,何須再做掩飾?」說著,他又將目光移向杜祁,緩緩從袖口取出一物,聲如金石擲地有聲:「南俊王,我英景軒來你京華禁地,卻遭如此待遇。這一身傷,我不計較便罷。我若計較,後果如何,且可拭目以待!」

他手中之物碧色鎏金,乃是象徵大瑛皇權的玉璽。

所有人心頭一震,臉上皆驚。唯杜祁一人淡淡而笑:「那麼,便待大皇子傷好之日,來我南俊宮中,與杜涼父子一起,共議此事。」

言罷,他伸手一拂,轉身入轎:「擺駕,回宮。」

夕陽西斜,明荷偏苑被籠上一團緋色。緋色如血,染了翠竹,染了湖石。一輛馬車停在竹林口,白貴跳下馬車,看著雲沈雅一身的傷,雖是焦急,但卻並不驚愕。

他上前兩步,跪地行了個大禮,認真道:「大皇子為大瑛社稷勞心費力,我大瑛子民有皇子如此,乃是天祐之福,臣白貴惶恐不已,感激不盡。」

方才撐著傷勢,迫得南俊王拿出十分誠意與自己合作,已耗盡雲沈雅的氣力。他這會兒被景楓扶著,只能勉力一笑,喘息著道:「莫來這套虛禮。」

白貴聽他聲無底氣,忙從袖囊裡取出一瓶丹心丸,倒了兩粒讓雲沈雅服下。

幾人正欲走,竹林裡,卻有人輕笑一聲。

方亦飛籠著袖子,自一片翠竹後繞出來。他上下打量雲沈雅一眼,又將目光移到景楓身上,緩緩拍手道:「大皇子,二皇子,好計謀。」

幾人腳步頓住。景楓回頭,看向方亦飛。

「我原還奇怪,以大皇子的為人,怎可能因為與唐玉的一個承諾,就赴湯蹈火,弄得一身是傷,來救我這一個廢人。」

「原來……」方亦飛只手攀折一支竹,放在手心裡緩緩而敲,「原來你早曉得杜涼今日要重創於你,而你卻將計就計,故意受傷,又利用皇上與杜涼之間的芥蒂,將南俊王搬來。」

「這倒還是其次。關鍵是,我尚不知二皇子又是何時被冊封,何時又重新官拜一品國師呢?」

「不過這樣好。以國師的身份,見證自家大瑛皇子在南俊禁地受重傷,還讓南俊王瞧見。這個場面,生動之極,日後三十年內,你大瑛王朝但凡想出兵攻打南俊,都有了個極好的理由,讓人不服都不行。」

「最妙的是,大皇子你還暗藏一方象徵大瑛皇權的玉璽,在最後關頭以此再做脅迫。意思是什麼?意思是你大瑛即便現如今內有亂臣,北有敵國,可你們仍能分出兵力,先踏破南俊除去這個心頭之患?」

「如此一來,皇上也只有與你們合作。表面上,是他借你之手除去杜涼。可事實上,卻是你大瑛借他之手,將南俊的聯兵符掩於塵土!」

方亦飛一邊說,一邊大笑起來。他的笑聲淒涼遼闊,響徹高空。

「好,真是太好!三年前,我欲以聯兵符之力集結兵力,為南俊擴展疆土,可卻慘遭杜涼父子背叛,遭南俊王利用,假以手段,滅我方家,唐家,秋家三大家族。」

「世有輪迴,今日我方亦飛三生有幸,能見他杜氏一族受制於人,淪為棋子!」

他一番言辭激昂,說到最後,聲音幾近沙啞。

景楓靜靜地看著持竹而笑的方亦飛,心中幾起幾浮。

三年前的這個人,必也是躊躇滿志,心懷抱負,一如北荒之戰的自己好大喜功。

可盈則損,滿則虧,這世上,唯獨心懷從容,淡而處之的人,大抵才能真正在翻手覆手間,指點江山。

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有真正的帝王氣魄。

只是這樣的人太少,英景楓不是,方亦飛更不是。

景楓想到此,不由擡目看向自己的兄長。饒是傷得狼狽,這個人,卻依然斂著一身金貴氣含而不露。

「你與我說這些,又有何用?」雲沈雅也淡淡笑了。

「我今日來救你,確實是順便為之。你現在得了自由,大可以不履行我和唐玉之間的約定,想去哪裡便去哪裡。只是……」雲沈雅挑眉,目色裡儘是玩味,「容我提醒你一句,今日有幸見證明荷偏苑這一場變故的宮女侍衛太監,還有哪個能活命?」

「自然,你身份特殊,能苟且於世上。可你但凡妄為,想必杜祁也不會留你。」

短短幾句話,便逼得方亦飛走投無路。

方亦飛聞言,瞳孔猛地收縮。一時之間,竟是怒極。然而片刻後,他卻笑起來:「我雖被軟禁,宮外的消息卻笑得不少。最近倒是聽說了一些有趣的事。」

「不知--」他往前一步,「不知大皇子與那舒家小棠的親事到底怎樣了?」

雲沈雅身形一頓。

方亦飛見狀,更笑得開心:「對了,大皇子三年前便在找修復聯兵符的方法。其實這方法很簡單,只需要一個人的血。」

「那個人是誰,大皇子你可想知道?」

喉嚨湧上一股腥甜,雲沈雅閉眼凝氣,令喉間血氣慢慢消散。

他回過頭,忽地笑了:「我不想知道。」

方亦飛訝然一驚,亦笑起來:「呵,你--」

「你信不信,」驀然間,雲沈雅的語氣變得狠厲而決絕,「這天下,只要我願意,就沒有我英景軒得不到的東西,就沒有我保護不了的人!」

舒棠守在棠酒軒的門口。她原先在鋪子裡等,可見天已黃昏,暮色四合,忍不住出了鋪子,在門口張望。

那天,阮鳳林林總總與她說了一些事情。她雖仍是懵懂,可心裡頭卻有了幾分明白。今天她起床之後,就忍不住一陣心慌意亂。去尋阮鳳,只道他是入了宮。來棠酒軒找雲沈雅,別說雲尾巴狼,連景楓等人的身影都沒見著。

酒鋪裡的小廝本來讓她隔日再來,可舒棠卻執意在鋪子裡等。

入秋的夜間有寒氣,舒棠一邊張望,一邊踱腳取暖。

天被濃墨浸染,街頭的燈色如夜狼的眼睛。街那頭,一輛馬車駛來。

司空撩開車簾,不禁卻瞟見鋪子門口的身影。他心中一急,頃刻不知所措。雲沈雅一身共傷九處,背心的一刀扎得最深。方才在馬車上略作包紮,他的血雖止住,可卻發起高燒。

重傷時發燒,是最壞的情況。

雲沈雅眼前如蒙上一層濃厚的霧氣,看人不清。一時間,他只能辨出司空神色猶疑,欲言又止。

「怎麼了?」雲沈雅問道。

司空想了片刻,答道:「大公子,小棠姑娘……等在酒軒門口。」

雲沈雅神色一怔,然片刻後,他又緩緩閉上眼,低聲道:「你們先下馬車,就說我沒回來。」

白貴聞言,不禁大驚失色。以雲尾巴狼的性子,若是一般傷勢,他定會利用這機會,施苦肉計好好逗弄舒棠一番。可如今,聽雲沈雅的語氣,他的傷勢重得連自己也無把握了。

景楓垂眸看了眼自己的國師服,沈聲道:「我隨大哥留在車裡。」

馬車停在棠酒軒的門口,舒棠連忙迎上去。車簾掀開,從馬車裡走出來的卻只有三人。

白貴見了舒棠,並未作出一副訝異的神色,只道:「小棠姑娘,怎得如此晚了還在這裡?在等大公子?」

舒棠點點頭,目光忍不住又往馬車上瞟:「白老先生,雲官人呢?」

白貴笑道:「大公子與二公子去獵場狩獵了,路途遠,怕是回來得更要晚些。小棠姑娘不若先回家,明日再來?」

舒棠呆了一下,點點頭。想起今日的心慌,她又急切問道:「白老先生,雲官人他,他還好麼?」

白貴挑眉反問道:「怎麼會不好?」言罷,因擔心雲沈雅的傷勢,白貴又招來一個小廝道:「天色已晚,去後院牽一輛馬車,趕緊送小棠姑娘回家。」

舒棠聞言,心中一沈。眼前就有一輛馬車,可白貴卻不用現成的。再想起那一日,阮鳳對自己說的話……

舒棠忽地垂眸道:「白老先生,不用了。我有騾子車來,自己可以回去。」

語畢,她沖白貴三人各道了一聲別,就往巷子後走去。白貴見狀,不由鬆了口氣,可正當此時,舒棠又猝不及防折了回來。她一手撐著車沿,一手掀開車簾,笨拙跌入馬車之內。

一股血腥氣撲鼻而來。她慌忙爬起身,甫一擡頭,便對上一雙有些發怔有些迷離的眸子。

舒棠的心突突地跳著,半晌,她聽得自己發顫的聲音:「雲、雲官人?」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1:50


【第70章】


舒棠倚著門,蹲坐在屋外。天邊月朗星稀,濃郁的桂花香卻掩不住刺鼻藥味。

三天前,她還在屋內守著。可後來白貴與她說,大公子傷勢尚未穩定,若一醒來就見到她,恐會影響病情。舒家小棠聽罷此言,又不想走遠,便老老實實地等在屋外了。

此刻已是子時,方才司空來勸她歇息,舒棠拒絕了。她從沒見過這麼重的傷,流了許多血不說,背心的刀口,血痂與衣裳粘在一起,皮肉翻捲。

舒棠頭一回思索,這世上,倘若雲官人不在了,她又當如何。可每每想到此,思緒便戛然而止。不敢猜想下去,也許是因為根本無法接受。

月色靜靜地籠在舒棠身上,她的神色不見悲喜,只有抱膝的手握得很緊,指節發白。

景楓站在不遠處,看到的便是這一副場景。同樣的不離不棄,一如三年前,有個姑娘抱著一張琴,穿過漫天烽火,來戰場尋自己。

景楓走過去,默然片刻,將手裡的披風遞給舒棠,淡淡道:「先去歇著吧。」

舒棠接過披風,搖搖頭:「不了,我還想陪雲官人一會兒。」

景楓聽了這話,不由詫然。他撩起衣擺,在舒棠身旁就地坐下,笑道:「真想不到,大哥的性情古怪,倒也有人願意陪著他。」

話說出口,沒有諷刺,反是欣慰。其實兩兄弟這一點上很相像,都以為這世上,最難遇到的,便是一個肯相伴相隨,不離不棄的人。

舒棠偏過頭,語氣有點喃喃:「穆公子,你其實不姓穆對麼?」

景楓一怔。

舒棠又垂下眸子:「七絃琴的事,我去問阮鳳哥了。他告訴我,你跟雲官人都是很不一般的人,具體是什麼身份,我沒有問。可是、可是他告訴了我一些別的事,我不知道該怎麼……」

「不如就直接問他。」景楓一笑,答道,「若心中有惑,不如直接問問大哥。」

「畢竟,很多事到了他手裡,都能遊刃有餘。」

舒棠聞言,先是愣怔,再點了點頭。少時,她似想起了什麼,竟笑起來:「穆公子也是明珠般的人品。我活到現在,就瞧見過兩個兄弟,跟雲官人和穆公子一樣有出息。」

景楓不由好奇:「是誰?」

舒棠頓時有點兒靦腆:「是、是兩個大人物。我小時候,因家裡窮,爹爹將我送入宮做小宮女。我就是那會兒,瞧見了大瑛朝的兩個皇子。」

景楓聞言,喉嚨一噎,難以置信地轉過頭來:「你是--」

卻見舒棠有點樂呵,呆呆的模樣正如當年被英大皇子掛在嘴邊的小傻妞。

「說起來,那個大皇子還是我的貴人。」舒棠道,「當時家裡頭窮得揭不開鍋。我得罪了大皇子,沒領銀錢就溜出宮來。爹爹本是懊惱,後來不知怎地來了靈感,借大皇子的名目寫了個話本子,賣得極好,我們這才有了開舒家客棧的本兒。」

景楓愣了愣,啞然失笑:「竟是如此,原來如此……」

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誠然這神州天下,江河萬里,都在他英景軒的翻手覆手間,但始料未及的是南方小國一旮旯角的兩父女,卻能藉著英景軒的名目發家致富,生機勃勃。

「你爹寫得那話本子--」景楓饒有興趣地勾了唇,「等得空了,拿來與我看看。」

雲尾巴狼足足昏迷了五天。因他身體底子好,五天後醒來,精神已大好了。白貴見狀,知他已無事,便喚舒家小棠去瞧瞧。

彼時雲沈雅才服過藥,又躺下來。舒家小棠只當他傷重氣弱受不得刺激,進了屋,只躲在外間簾子後,探個頭瞧著他。

瞧了半晌,見他氣息平穩,起伏有致,便放下心來,躡手躡腳地往屋外去。

剛走了沒幾步,屋內一個聲音便悠悠響起。

「去哪裡?看我兩眼便罷了?」

舒棠一愣,回過身來。

雲尾巴狼半撐著身子坐起來,拍拍床榻,笑著道:「小棠妹,過來。」

舒棠走過去,見被衾滑下,先替雲沈雅將被子掖好,在他身旁坐下,仔細地看他臉色,問:「雲官人,你沒事了?」

此刻是大下午,窗外秋光疏疏淡淡。雲沈雅大病初癒,臉頰消瘦了些,面色卻好,墨發未經疏離,垂落肩上,自帶一縷風流氣。

雲沈雅避開她的話頭不提,卻道:「這幾日,我時而轉醒,卻不見你在身邊。嗯,這是怎得回事?」

舒棠認真解釋說:「白老先生說雲官人你病情不穩定,受不得刺激,讓我等你傷勢緩和些,再來跟前伺候。」說著,她又指指屋外,老實地道,「不過,我都在外頭候著呢。」

雲沈雅笑起來,又拍拍床榻:「坐近些,我瞧瞧。」

舒家小棠挪進了一些。

她這幾日睡得極少,眼眶處一圈黑暈。不過這會兒,她的精神頭倒不錯,想來是知道雲沈雅醒來,開心所致的。

見雲沈雅打量自己,舒棠便端正坐好,一本正經的讓他看。

雲尾巴狼失笑道:「白貴的擔心也著實多餘了些,你這副模樣,能讓我受甚刺激。」

舒棠聽了這話,心中一頓。想起自己的身份,她的眸光黯下來,半晌不語。

雲沈雅自是將她這副神色瞧在眼裡,然他卻毫不在意地道:「那你現在可以照顧我了?」

舒棠趕緊點頭,道:「雲官人,你想幹啥,跟我說就是。」

雲沈雅默了片刻,勾唇一笑。他朝床裡挪了些,空出大片位置,溫聲道:「困了吧,一起睡。」

舒棠一驚,臉上湧起一片紅暈。她吞了口唾沫,說:「我去外間小榻,睡在那裡便好。」說著,便要起身出門。

雲尾巴狼悠悠地道:「你陪在我身邊,我若有個差池,也好有人端水送藥不是?」

舒棠腳步頓住。

雲尾巴狼又說:「再者說,我現下雖好了點,但一旦發燒或染上風寒,傷勢復發,又不知什麼狀況。有個人睡在身邊知冷知熱,豈不更好些?」

舒棠猶疑了一下,回過身,又往床榻邊坐了。

雲尾巴狼繼續道:「這床榻不大,除了我,至多能睡下一個姑娘。若你不睡在這兒,為了我的傷勢著想,只好另尋個丫鬟來睡。我與你,定是要成親的。可待會兒若來個丫鬟陪我睡一宿,難道我也要給她一個名分?」

舒棠怔住。過了會兒,她彎下身,默默地把鞋脫了,掀開被衾,紅著臉道:「還、還是我陪吧……」

雲沈雅方才喝的藥催睡,舒棠五天未有好眠。兩人皆困乏,躺在床上,竟一齊一覺睡過去。

這一覺甚是香甜安心,等舒棠被雲沈雅一陣壓低的咳嗽聲驚醒,已是中夜時分了。

熬好的藥用暖玉壺保溫著。舒棠連忙下床給雲沈雅倒了一碗藥。看他喝完,又去斟了盞清茶給他。

雲尾巴狼將清茶喝了一半,又遞給舒棠。

窗欞有月影。月色投在清茶水裡,如碧波輕晃。

舒棠將茶水喝了,又斟滿,放在床邊的小幾上。卻聽雲沈雅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說:「我從前總想,怎樣的日子,才是最好的。現如今想明白了,有個人,夜裡醒來,能與我分飲一盞清茶便好。」

舒棠的手一顫,幾滴水從茶壺裡濺出來。

身後有氣息漸近,一個手臂環住腰間。身後的氣息清新而溫暖,雲沈雅將頭埋在舒棠的脖頸與鎖骨間,低喃道:「你呢?怎樣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脖間的氣息微癢。舒棠回過頭,與他對面坐在床榻上。

兩人離得極近,舒棠低低地說:「我……跟著雲官人。」

吐氣如蘭,蘭香迎面撲來。雲沈雅一愣,目光落在她脖頸間,盈閃的一滴水珠。他忍不住輕歎一聲,慢慢靠近。

舒棠一怔,連忙喊道:「雲官人,那個,其實我--」

可這時,雲沈雅已然垂下頭,將那水珠吮入舌尖。

舒棠頓時渾身一顫,雲沈雅也渾身一顫。

還未等舒家小棠反應,雲尾巴狼忽地扯過一條被衾,將舒棠一裹,啞聲道:「我……對不起……」

舒棠呆了一下,將籠在身上的被衾理了理,微紅著臉,壓低聲音道:「雲官人,你的傷還沒好……」

雲沈雅一愣,勾起唇角,笑了起來。想起她今日白天一閃而過的異樣,往床上一躺,頭枕著手臂,問道:「你方纔,想跟我說什麼?」

舒棠也一愣。少時,她幫雲尾巴狼將被衾掖好,在他身旁躺下,道:「雲官人,阮鳳哥跟我說,我娘親是水嫿,是北國一個很不一般的人物,她的女兒,只能嫁給北地的人。可是雲官人是瑛朝人,所以……」

雲沈雅聞言,沒有出聲。

舒棠轉頭,看了他一眼,又回過頭,直愣愣地望著屋樑:「這樁事,我本來不想跟你說。可是我後來又想,無論我娘親是什麼身份,那也是以前的事了。我生在南俊,長在南俊,我……」

「你娘親是水嫿,北地公主。」雲沈雅也望著屋樑,淡淡將話頭接過。

「北地與大瑛,與南俊都有所不同。他們那裡,將皇帝王爺之女稱為郡主。而所謂的『公主』其實是另一個別稱。」

「數百年前,北十二國都是遊牧部落。北方領土之上,只有一個大國,名為北國。後來十二部落逐步強大,不再聽任北國之主的話,反倒為擴大自己的勢力,互相爭戰廝殺。」

「北國之主表面坐視不管,實際上,卻暗中派人分助各國,將十二部落的勢力保持在同一水平。如此一來,長久爭戰的接過便是全敗俱傷。這時候,北國之主才出面要一舉剷除這十二部落。」

「十二部落自是不願家毀人亡,他們要求與北國之主做交涉。」

「北國之主的條件是,要十二部落交出兵力,立聯兵之符。以北國帝王之女,北地公主的血做聯兵符之引。」

「那時的北國之主雖是明君,但是後來繼位北主卻昏庸,無力震攝十二部落。」

「於是,十二部落用重新起事,建立北十二國。只是聯兵符這一傳統與北地公主的血脈,卻倖免於難,代代相傳了下來。」

「以至於後幾百年,神州之土上,古越國被滅,大瑛朝取而代之。古越國的皇室後代逃亡之時,在南俊又起紛爭,兵伐混戰,南土之上血流漂杵。」

「南地的人在水深火熱之中,為求安寧,只好效仿北國的辦法。請北地公主賜血,立南聯兵符,力求集合兵力,建立盟約,天下太平。」

「所以,所謂北地公主,並非是真正的公主,而是守護聯兵符活血的人。她世代只能嫁北國十二國皇室之人,若然有後,男嬰即刻處死,女嬰則承襲延續聯兵符的使命。而你的親娘,便是這樣一位北地公主。」

雲沈雅說著,偏過頭,看向舒棠:「只是不知因何緣故,她竟逃離北地,來到南俊市井間誕下了你。」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2:08


【第71章】


--「所以,所謂北地公主,並非真正的公主,而是守護聯兵符活血的人。」

--「她世代只能嫁給北十二國的皇室之人。若然有後,生女則承襲延續聯兵符的使命。」

--「你的娘親,便是這樣一位北地公主。只不知因何緣故,她竟逃離北地,來到南俊市井間,誕下了你。」

屋內很靜,月影黯白。舒棠的心突突地跳著,腦海裡迴盪著雲沈雅說的話。

良久,她慢慢地伸出手,牽了雲沈雅兩根指頭,喚道:「雲官人。」

好半晌,那頭才傳來一聲清清淡淡的「嗯」。

舒棠心中一沈,又喚了聲「雲官人」。

那頭回的仍是一句「嗯」。

舒棠默了默,轉頭看了雲沈雅一眼。他的臉沒再一片陰影裡,瞧不清是什麼神色。舒棠低聲道:「雲官人,原來我的娘親,是這樣一個人啊。」

雲沈雅心中沈浮,萬千思緒到了嘴邊,卻只問一句:「你日後如何打算?」

舒棠愣了愣,片刻卻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可即使我娘親是這樣的人,我又能怎樣呢?我不是什麼公主,也不明白聯兵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只是市井間長大的一個尋常姑娘。若是去了、若是去了皇室,哪怕只當個小丫鬟,也只會給皇室丟人。」

頓了一下,舒棠抿抿唇,又小心翼翼地說:「我這輩子,一直想過平淡踏實的日子,最最出格的一樁心願,就是……想陪著雲官人。」

說到此,舒棠忽地又像給自己打氣似的,兀自點點頭,堅定道:「嗯,北地皇室不干我的事,我就留在南俊,做個尋常姑娘,陪雲官人好好過日子。」

牽著的手指驀地動了一下。片刻,那頭卻傳來一聲輕笑。雲沈雅反手將舒棠的手握緊,十指相扣,是不離不棄。

如果舒棠這時偏過頭,便能瞧見他微微上揚的唇角。

帶著舉世無雙的傲氣,雲沈雅道:「其實又如何,北地公主也罷,南國市井姑娘也好,只要我喜歡,縱使兵起北地,縱使有萬千鐵騎與我相爭,我也絕不為懼。」

雲沈雅的身體底子極好,傷勢再養兩日,便可下得床來。舒棠見他已無大礙,思及自己久未歸家,連忙拾掇了一番,回了舒家客棧。

再過一日,宮裡傳來兩個消息:一是自初春時,去神州大瑛遊歷山河的南俊小世子杜修,將於七日後返朝;二是北十二國之一的冒涼國大世子宇文朔發來信函,說是他會在兩月之後的入冬時節,來到南俊京華。

水?在逃來南俊之前,原是許配給宇文朔的九叔,現如今的冒涼國九王爺宇文濤。是以,宇文朔在這個關頭,來南俊的原因不言而喻,為的是聯兵符和舒棠。

因杜修與杜涼叔侄情誼甚篤,南俊王杜祁決定先為杜修接風,讓叔侄二人見得一面,再邀瑛朝兩位皇子入宮,審決日前在明荷偏苑一事。

時間的流逝總是悄無聲息。剛入秋時,只聞桂子香濃,只見天闊雲高,而園中的蔥蘢綠景,猶讓人以為還在夏盛時節。然而,在房裡窩了好些日子後,再出得門來,迎面撲襲的便是一股秋涼,再看園中,梧桐葉黃,草色枯焉,倒是潔白的山茶,開了一簇又一簇。

四季時有四季景,雲尾巴狼接過下人遞來的披風,一邊在園中遊逛,一邊賞景。還沒逛多久,便有一小廝拿著一份請柬遞到他手上。

「請柬是上午送來的,白掌櫃瞧過了,說是等大公子醒了,拿來給大公子瞧瞧。」

雲沈雅只手將請柬翻開,先是一愣,再是一笑。須臾,他挑起眉頭,道:「這事我應了,你退下吧。」

在園中立了一會兒,雲尾巴狼笑得莫測,腳步換個方向,就往書齋走去。

書齋裡頭,景楓不在。雲沈雅探頭探腦望了一會兒,正思忖著他在哪裡,便見有一人兩獒,從前院走來。

萵筍白菜是牆頭草。這些日子,雲尾巴狼躺在屋裡養傷,它們探望不得,便整日跟在景楓後頭,許是曉得這雲府裡,除了尾巴狼,景楓的話最管用。

景楓瞧見大病初癒便四處瞎逛的尾巴狼,倒也未說甚。一邊推開書齋的門,一邊道:「你既已好些了,便來看看北十二國的兵圖。除卻北荒香合璧合兩鎮之外,我另標出了九處需得重兵駐守之地。」

然而話音落,那頭卻不答。

景楓狐疑地回過頭,卻見雲尾巴狼一臉調侃之笑。他抱臂倚著門檻,將手中請柬往景楓面前一拋,悠悠道:「看看吧,找上門來了。」

景楓一愣,將請柬翻開。

請柬的內容簡單,是唐玉送來的,邀請景軒景楓兩兄弟,於兩日後,八月十五的中秋,去弄雲巷與唐玉,方亦飛,和秋多喜三人一起共度圓月佳節。

雲沈雅一邊打量著景楓的神色,見他的目光在秋多喜的名字上一頓,便樂道:「我尚記得,你六歲那年,桃花開得極艷。有個『秋小公子『,本來與你稱兄道弟。誰曉得到頭來,她竟是個姑娘,換了一身花花衣裳,非說自己喜歡你,要嫁給你。」

景楓聞言,嘴角一抽,並不應聲。

雲尾巴狼遂幸災樂禍地往請柬上「秋多喜」的名字一指,「嘖嘖」道:「千百年前的爛桃樹,今兒個又開了花,真是新鮮。」

景楓額角蹦出一根青筋,他沈著臉,將請柬遞還給雲沈雅:「我不去。」

雲沈雅淡淡瞟他一眼,慢騰騰地說:「你不去,難道我一人去?」

景楓推開書齋門,面無表情地說:「你若不喜他們三人,也可不去。」

雲尾巴狼拿著請柬,在手裡一拍又一拍:「我尚記得,秋多喜一直對你情深意重,到了十七歲,突然要嫁給方亦飛。方亦飛逃婚後,因聯兵符一事,三大家族被流放,期間唐玉又對秋多喜百般照顧。後來他們回來,唐玉因秋多喜思念方亦飛,又讓我們去救他。誠然我順道救了人,以為這事兒也就這麼了結了。誰想今兒個,唐玉又送來一張請柬,說秋多喜思念兒時之事,想必是尤為思念那二皇子,因此又借中秋之由,邀請我們一聚。」

雲沈雅說到此,卻愈加興奮。他直起身,興致勃勃對景楓道:「我出生至今,辦過弄臣,見過爭戰,朝廷沙場波雲詭譎,我心中猶能存幾分清明。然這還是頭一遭,遇到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事,角色紛呈千絲萬縷反反覆覆,真是造物之神奇。這可是個大熱鬧,不看白不看。」

景楓聽雲沈雅絮絮叨叨地說了半晌,竟最後得出這麼個結論。

他面色一黑,一言不發地將往書齋裡走。誰料他還沒走幾步,便聽門外,雲尾巴狼悠悠一聲長歎。

「既如此,你不想去便也罷了。我本以為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前陣子,還得了一些關於你那結髮之妻柳遇的消息沒告訴你。既然如今你心已成死灰,情已化涼薄,這柳遇的消息,我也只好爛在肚子裡算了。」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2:26


【第72章】


八月十五,圓月中秋。

馬車上焚著一爐香,車外是繁華街景,秋菊點綴其間,暗暗淡淡紫,融融恰恰黃。

雲尾巴狼背倚著車壁,頭枕著手背,慢條斯理地說:「這中秋一會來得蹊蹺,但時機倒是得宜。」

三大家族的人,除了方亦飛以外,均被流放了三年。因此,唐玉雖是今春回到京華城,也只有熬到流放期滿,方可正大光明地邀雲沈雅等人一聚。

景楓撩開車簾,看著天邊漸次褪色的霞光,道:「我聽白大人說,舒棠的身世,北地聯兵符的秘密,均是你通過唐玉提供的線索查出的。」

雲尾巴狼從袖囊摸出一份薄卷,扔給景楓:「去明荷偏苑前,唐玉送來的。」

薄卷的左側,是南北買賣的路線圖,右側數行小字,記錄的是青稞交易的幕後人,以及一些關於聯兵符可考證的傳聞。

景楓看過後,將薄卷捲起。

「言簡意賅,一陣見血。這唐玉,卻是個有些本事的人。」

雲沈雅接回薄卷,想了想,引了一枚火折子,沿著卷角點燃。

融融火光裡,傳來雲尾巴狼懶洋洋的聲音:「他這人倒是奇怪,雖有些本事,卻不似方亦飛鋒芒畢露,一心想著的,不過是遠離廟堂,彷彿只求心安人安一生平凡。」

景楓一愣,少時,他的眸色黯下來。

車簾被風掀起,月色呼之欲出。

「其實唐玉所求,並無甚過錯。」

誠如景楓自己,原來也想建功立業,可北荒之戰,一將功成萬骨枯。乾坤已定,逝者已逝。日後便是有皇權功勳在手,又能如何?當初,柳遇還在身邊時,勸他留下一起廝守,他應該聽的。

覺出景楓的言下之意,雲沈雅不由挑眉。手指在小幾上敲了敲,尾巴狼「嗤」笑一聲。

「這麼說,那皇位,你也不要了?」

景楓一怔,移目望向他,「難道你也……」

雲尾巴狼悠悠閉上眼。

「父皇早有傳位之意,可他只有三子,除你我之外,景賢才兩歲,這可如何是好啊……」

弄雲巷裡桂花香,馬車到了巷子口,舒家小棠也剛跳下騾子車,見了雲景兩兄弟,三人結伴,一同往唐家宅子走去。

唐家宅子不大,是唐玉秋後才尋來的。院中有紫籐花架,有石橋池塘,還有一張籐椅。

此刻,方亦飛正半倚在籐椅上。聽見叩門聲,他隨意從地上拾起一個石子兒,往門口一彈,門閂應聲斷開。

餘光瞟見來客,方亦飛卻並不相迎,剝了瓜子兒拋入嘴裡,這才懶懶起身,回了正堂。

「你們找的人來了,出去見吧。」

須臾,正堂裡,傳出方亦飛懶懶的聲音。

然而這一句話過後,整座院子,又再次陷入寂靜。

天上一輪圓月空明,雲煙繚繞。紫籐花隨風搖曳,時而有一串花穗倏忽跌落,沾地無聲。

雲沈雅等三人步入院中,只見正堂一燈如豆,映在窗紙之上,朦朦朧朧。須臾,聽得房裡「嗑嚓」一聲,漸又想起木輪滾地的轱轆聲。

三人正納悶著,然卻在秋多喜出現在門口的一瞬愣住了。

南國中秋之夜,並不算冷,然而秋多喜身上,卻穿了一件厚厚的狐裘小襖。人瘦多了,臉頰深陷,眼底有黑暈。她的雙腿已是動不得,坐在輪椅上,有唐玉推著。

唐玉見三人愣怔,沈默片刻,將秋多喜小心翼翼地扶起。

「只是一次小聚,大公子,二公子和小棠不必拘謹。只是多喜染了風寒,飲不得酒水。」

可明眼人都能瞧出,病成這樣,藥石罔及,哪裡是什麼風寒。

雲沈雅心中一沈,側目看向舒棠。

舒家小棠臉上的神情,早已驚呆了。

秋多喜被唐玉扶著,來到幾人面前。三年之別,許是因為久病,許是因為歷練,秋多喜斂去昔日幾分衝動,變得安寧從容。

她朝雲沈雅三人微微俯身。

「大公子,二公子,小棠。今夜之邀,其實是唐玉替我邀你們來的。因亦飛回來了,我們三個,等我風寒好了,可能要一起北去大瑛,看看神州風土。此一去,不知何時回來,我……」

說到此,她一頓,目光又小心翼翼地掠過舒棠。

「我在京華城,識得的人不多,所以,所以……」

「她在京華城,識得的人不多,只你幾個故友,令她有些牽掛,所以臨行前,邀你們一會,算是作個別。」方亦飛不知何時倚在門檻,手裡拎著一壺桂花釀,懶洋洋地接過秋多喜的話頭,替她說了下去。

可話音落,卻沒人有反應。

見一面,作個別。此一去,不知何時回來。

有些話呢,不用說明白,任憑誰聽了,都會懂的。

而生離死別,伊人將逝,古往今來,都令人神傷。

秋多喜抿唇,舒棠愣怔,景楓沈默,雲沈雅合扇。唐玉垂眸看地上暗白光影,方亦飛擡目望天邊的朦朧月。

紫籐花穗子又掉了幾串在地上,風拂過,揚起細小花瓣。

不知過了多久,宅院裡,才響起一聲呆呆的「哦」。

舒棠望著自己的腳尖,重重點了下頭,又道:「大瑛很好玩,你去那裡,不必、不必急著回來。」

秋多喜一愣,片刻,也點了下頭。

「嗯,我不急著回來。」

舒棠擡眸,又看了她一眼,繼而接著道:「你還可以……還可以去永京,北荒都瞧一瞧。對了,還有?州。?州景致很好,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裡面點著昏黃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裡面點著昏黃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當年雲沈雅對她說的那句話,是舒棠所熟知的與?州相關的一切。可她就這麼惦記著,惦記著,一直到今天,又拿出來掛在嘴邊。

是想一直說著話,讓氣氛不至於回到方纔那種令人窒息的沈默嗎?

雲沈雅不由轉頭看向舒棠。

她的神色有點著急,有點難過,明明指尖有些發顫,可還在挖空心思想著話頭。

這個老實的,單純的,笨拙的又聰明的小傻妞啊……

「唰啦」一聲折扇展開,雲沈雅忽地溫聲笑起來:「說的是,大瑛朝二京十八州,山河壯麗,海天遼闊。秋姑娘若要去,不必急著回來。」

秋多喜一愣:「大公子?」

這會兒,唐玉卻反應過來,笑著將話頭接過。

「我們三人同行,走水路。大抵會先到灤州。灤?二州隔著芸河,去?州看看倒也方便。不過北地嚴寒,我們打算先玩遍江南,等到來年春暖花開,再北上去永京,善州等地。」

「去永京作甚?」倚著門檻的方亦飛忽然道,他只手將桂花釀一拋,「哼」了一聲,「永京有我看不慣的人,不去。」

桂花釀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景楓擡手接了,走到石桌前,將擺好的酒杯滿上,一邊道:「春暖前,留在南方也好。大瑛之南,入冬後,河水不會結冰。從灤州乘船去通京城,若順風勢,只需兩天兩夜。」

杯中水滿,唐玉扶秋多喜來石桌前坐下。方亦飛懶散地倚著紫籐花架喝酒。雲尾巴狼拈了一小塊糕餅嘗,不喜,又換一塊。景楓說,這裡的桂花釀,不似北地的冷冽,卻多一分甘甜香醇。舒家小棠問,北地的桂花釀怎麼釀。景楓笑著答,明天將方子寫給你。

秋多喜看著眼前其樂融融的景象,倏忽又憶起小時候。

那一年,瑛朝兩個小皇子來南俊。秋多喜只六歲,卻已情竇初開,喜歡的是那二皇子英景楓。

她尋常背著彎弓,身著勁衣,獨有告白那一天,換了一身花花裙。

當年,小景楓一直將秋多喜當男孩,歷經此事,才知她是個姑娘,遂成日獨來往,不肯再相見。

可惜的是,景楓卻有個壞哥哥。

雲尾巴狼曉得此事,介入其中,假意斡旋。他說,這事怨不得多喜妹妹,乃是因男女之別可以改變。然後又找來秋多喜的兩個竹馬,方亦飛和唐玉,說要做試驗。

尾巴狼尋來數套小衣裙,讓方亦飛唐玉換上,又讓景楓在三人間,挑一個最漂亮的「小妹妹」。

娃娃模樣的三人都可愛,可膚白如凝脂的唐玉方亦飛更水靈,任景楓怎麼選,「小妹妹」的頭銜也落不在秋多喜身上。

換過數百套衣裙後,唐玉三人,連帶著景楓,都對男女之別一事困惑起來。

於是雲沈雅忽悠說,做男做女,在十歲以前都是可以選的。穿裙子好看,就做小姑娘。穿裙子不好看,就做小男娃。

彼時尾巴狼本著「實踐出真知」的態度,令剩下四人除景楓之外,都對這關於男女之別的言說信以為真,並在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對自己的從穿衣打扮,到待人接物,到如廁的姿勢,都感到十分困惑……

於是呢,小時候結下的梁子,令方亦飛,秋多喜,以及唐玉在懂事之後,對雲尾巴狼乃至於大瑛皇室都記恨數年。

而後來呢,隨著兒時的事淡去,所有人就開始承擔。

各持立場,權力爭奪。

三年以前,方亦飛被軟禁,聯兵符被燒燬,三大家族被瓦解的時候,秋多喜覺得……英景軒這個人,真是討厭啊,為著自身得失,插手南俊國事,兵不血刃,卻在翻手覆手間,令自己背井離鄉,流放南蠻。

南蠻的月亮又大又圓,彷彿與大地極近,比今日中秋夜的還亮些。

然後秋多喜又在南蠻的許多個日夜裡,想通了一些事。

她忽然覺得,這個天下,誰不是在為著自身立場爭取呢。一如英景軒為保衛疆土,摧毀了聯兵符。一如南俊王為鞏固皇權,瓦解了三大家族。一如當初的方亦飛,一面被逼反,一面為求生,只好機關算盡,策劃謀反。

或許真正的當權者中,根本沒有所謂的好人壞人。萬民景仰的英雄,會是一方疆土的仇人。

想通這些事後,秋多喜就開始懷念兒時的事了。單純的玩樂,存在記憶裡,多麼好。

所以在離開前,邀幾個人來聚一聚。然後就覺得很開心,因為這些人,其實都很好,當往昔的恩怨悉數化去,還能坐下來一起沽酒笑談,哪怕是因為看出她時日無多,動了惻隱之心。

雲沈雅等三人,一直呆到第二天清晨才離開。

景楓似是有事,從馬車上卸了一匹馬,騎著走了。

水天朦朧,雲尾巴狼走在巷子裡,見舒棠悶悶不樂,便從高牆上攀折一枚軟枝,伸去敲敲她,喚道:「小棠妹。」

舒棠垂著頭,半晌,才「嗯」了一聲。

雲沈雅淡淡一笑,將軟枝收回來,放在手裡捋了捋,道:「人有生死,何況秋多喜還余得數月,能與唐玉方亦飛暢遊江山。他們三人能如此,其實很好。」

舒棠仍是不快,悶悶地道:「怎麼很好了……」

「怎麼不好?佛語說,萬千表象均為色。而色為權,為財,為美容姿,惑人者是也。眾生為『色』之一字趨之若鶩,熟料所謂的『色』,也不過是種負擔。而方亦飛他們三人,本就是生來身負重擔之人。」

「說起來,我倒羨慕唐玉跟方亦飛。公子無色,能心隨意動,求中意之事,求意中之人。能卸下重擔,暢遊江山,哪怕是短短幾月,又有何妨?」

雲沈雅說至此,目光變得悠遠:「要知道,一個人的一輩子有好幾十年,可有些人,不過也只活在其中的幾個月,幾個年頭。」

舒棠聽到此,慢慢地頓住腳步。

她轉過頭,回望向雲沈雅:「公子無色?」

雲尾巴狼一笑:「若不願深究,你也不必弄明白,我閒來無事,時不時想想這個罷了。」

「不是的。」舒棠搖搖頭,「這句話,雲官人與我說過。只是……公子無色,能卸下擔子,能心隨意動,求中意之事,求意中之人。雲官人,你……可以麼?」

雲沈雅愣了。須臾,他垂下眸子,低低地,淡淡地笑了笑。

「這是我的心願。」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2:47


【第73章】


八月十六,小世子杜修返朝。休整兩天後,南俊王宴請八方,為杜修接風。

當日夜,禁宮?合城的明華殿前賓客濟濟,除了當朝大員以外,還有來自別國的使臣。

然而,身在京華的兩個大瑛皇子卻並未赴約。事實上,這場筵席表面是為小世子接風,實際卻是為六王爺杜涼送行。

前一陣子,雲沈雅在明荷偏苑受了傷。南俊是小國,得罪不起雄霸神州的瑛朝。雲尾巴狼在境內被行刺,若不想挑起戰亂,南俊勢必出一人來承擔罪名。又因雲沈雅已指明要將矛頭對準杜涼,南俊王杜祁又是袖手旁觀的態度,杜涼這回,必是生劫難逃。

果不其然,接風宴結束的第二天,南俊王便派人來雲府,請雲沈雅挑個空閒日子入宮。

雲尾巴狼裝模作樣地翻了黃歷,選了個八月二十七,百無禁忌。

入宮的日子選定,遂,又得數日清閒。

唐玉三人,是在八月二十三這天離開的。他們臨行前,沒有知會任何人,只變賣了弄雲巷的宅子,想來是不打算回來了。

人是這樣,來來去去,總沒有定數。

等到兩天後,小廝來報唐玉幾人離去的消息時,秋意已經滲透了整座京華城。

彼時,雲尾巴狼正跟景楓在後院的石棋台下棋。黑子白子殺得滿天烽火,不可開交。

石棋台的左側是小池塘。池塘邊,一方暖爐上正烹著茶水。水聲咕嚕咕嚕,似乎沸了。然而,石棋台右側的三人,彷彿被緊張的棋局吸引,對水沸之聲充耳不聞。

這三人,兩人是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司空司徒。另一人,這是急得滿頭大汗,忍不住叨叨唸唸的白貴白老先生。

卻見景楓持白棋,目光在棋盤西北猶疑不定,白貴不由拍腿嚷嚷:「二公子,應該先守城再圍剿,落子西北無疑於自尋死路啊……」意識到「死路」二字犯了口忌,白貴又慌忙噤聲,欲語還休。

他這一副侷促之態,被雲沈雅盡收眼底。雲尾巴狼順手撚起一枚黑子,似是想起了什麼,忽地笑起來。

「我嘗聞,大瑛滿朝文武,觀棋棋品最不好的有兩個。其中一個,便是太醫院的白大人。」

景楓長年不在宮中,對宮裡軼聞知道的少些,聽了此言,便問:「那另一個是?」

「沈隸。」雲沈雅目色一緩,擡頭看了他一眼。

隨著白貴一聲長歎,景楓手裡的白子,終還是落在西北遍佈的黑棋中。

「戶部尚書,沈隸?」景楓若有所思。

然而此問出,四周便靜下來。

雲沈雅夾著棋,在石台上一敲又一敲。

其餘三人神色各異,但都有些不知所措。

也是了,事實上戶部尚書沈隸,就是沈眉的親生父親。而沈眉,便是景楓遺失三年餘的髮妻,柳遇。

想到如今的沈眉,正女扮男裝,混跡於大瑛朝堂,雲尾巴狼一時覺得好笑。

「對了,沈隸有個閨女兒,當年還是名動永京的美人兒,你可知道?」

景楓一愣:「你是說,沈眉?」

可雲尾巴狼卻不接話了。他凝神在棋盤上,撚著黑子的手剛要落定,忽然又收回。

雲沈雅的目光在棋盤西北定住,復又慢慢移向自己這邊。本來想要堵在西面的棋子,落在了棋盤中央。

「好一招調虎離山,置之死地而後生。」雲尾巴狼讚道。

布的局被人參破,景楓搖了搖頭,一邊收棋子,一邊笑道:「終還是差了一招,這局輸你一子半。」

「也不盡然。」雲沈雅說。

他挑起折扇,往棋盤西北虛虛一指,「方纔若非白大人提醒,說你這招乃是自尋短見,我怕是不易瞧出這一局的精妙之處。」

白貴聽了這話,曉得是自己嘴巴壞了事,尷尬道:「二公子……」

景楓又一笑,眼神落在一旁的咕嚕嚕冒著熱氣的茶壺,「白大人,水沸了。」

茶葉是尋常的烏龍,在露天小池塘畔烹來飲,水裡吸了秋氣,格外清洌。

雲尾巴狼小呷一口茶,將方纔的話題又接下去:「那沈眉,模兒樣挺好,性情焉兒壞。尋常人不容易拿得住她。我從前常想,你若回宮,我便做個順水人情,懇請父皇將她許配給你。」

景楓眉心一蹙,過得半晌,才道:「我雖多年不在宮裡,但也曉得一些宮闈之事。若沒記錯,沈眉是你的大皇妃。你們親禮三天後,她莫名其妙落水薨了。」

雲尾巴狼笑了笑,沒有答話。

少時,棋盤上又擺出一個局中局。

雙方僵持,落子不定。

天邊是清淡的雲,棋盤上,戰火紛飛。

雲沈雅悠哉哉地端起茶盞,似是不經意地道:「對了,明日去宮中處理完杜涼的事,你便收拾收拾,回瑛朝吧。」

景楓一怔。

雲沈雅又呷一口茶。「宮中亂黨的勢力,切不可越過芸河。你將冊封聖旨帶上,回大瑛後,先以國師的身份在南方做部署,若起戰爭,南九州最好能連成一線,建成一個屏障。」

景楓聽了這話,反觀棋盤上擺出的局勢,頃刻明白過來。

「南九州連成一線,這不難。只是江南以北,袁安一派的勢力又當如何?」

「芸河往上,江南以北,由我來處理。」雲沈雅道,「我在南俊,至多留到今年冬天。見完冒涼國的宇文朔之後,便去?州錦州。」頓了頓,又笑說:「不過這樣一來,你我只能在後年才能返回永京。我還說等你回了宮,請父皇給你討個皇妃,如此看來,這事兒得拖一拖了。」

景楓眸色一深,落棋東南,吃掉雲沈雅七個子兒。

「我不會再娶別的姑娘。」

雲尾巴狼挑眉:「只要柳遇一個?」

景楓不言。

尾巴狼興味盎然地笑了:「這個好說。沈眉有個孿生哥哥,喚作沈可,如今在朝任禮部侍郎,模樣與小眉兒一般無二,更絕的是,他居然是個斷袖。年輕一輩的朝官,都不知道國師便是二皇子。你回了宮,不想娶姑娘也罷,若是瞧上了那個白臉皮的沈可,把他收了也是一樁妙事。」

景楓的臉色陰沈下來,凝神於棋局,落子越發淩厲。

很快,棋盤上戰局紛亂,血濺沙場。

雲沈雅從容應對,絕地反擊。

一局終,和。

這幾日,宮裡的人來了舒家客棧好幾回,以皇上的名義請舒三易父女於八月二十七這天入宮。

奇怪的是,這些人雖是代南俊王而來,態度卻甚為可親。舒三易拒絕之後,他們也未作強求。

自舒家小棠曉得了自己的身份,對於這等事本已見怪不怪。然而前一天,舒三易忽然對舒棠說,要帶她離開南俊京華,去別的南國之地過日子。

舒棠聽了這個,沒答應,也沒反駁,但心裡頭一直惴惴。

每月二十七,是給棠酒軒送酒的日子。舒棠因寢食難安,決定提前一日將酒送去,順道讓雲沈雅為自己拿個主意。

上午的棋局,以和局為終。

如今的景楓歷經北荒之戰,柳遇之「死」以後,性情比之往昔,算是沈斂了不少。只是從他今日的態度,可以看出,他的髮妻柳遇,仍舊是他的一個心結。

雲尾巴狼用過午膳,一邊在院兒裡溜躂著消食,一邊在心裡頭暗自琢磨:前陣子,自己本和景楓約定,若然他去瞧了唐玉三人,自己便告訴他一樁關於柳遇的事兒。誰知現如今,唐玉三人都已走了,可景楓卻似乎忘了這件事,絲毫不向他討柳遇的消息。

這也難怪雲沈雅想不明白。

尾巴狼聰明一世,卻在情之一字上,著實糊塗。

情到深處,若然失去。那種荒涼之感,也會痛入骨髓,懼入骨髓。

如今景楓得了一絲希望,與其讓人道破它,不如不聞不問,好讓自己存個念想。

石徑盡頭傳來話語聲,夾雜著萵筍白菜的叫喚。雲尾巴狼心中一頓,撥開樹枝看去,果見得舒棠跟在萵白二狗後頭,往後院兒深處尋來。

尾巴狼遇舒小兔,喜之。

老遠喊了聲「小棠妹」,折了根粗枝迎上前,雲沈雅先將萵筍白菜趕跑。

舒棠見到雲尾巴狼,憶及今日來此的目的,一時心頭鬱鬱,不知從何說起。

週遭是撩人秋景,不遠處有假山奇石。

舒棠低著頭,垂下的額發遮了眸色。

雲尾巴狼探出手,撥開她的額發,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兒,悠悠道:「不開心?」

舒棠擡眸,看了他一眼,點了下頭。

將手裡的粗枝扔了,尾巴狼又折了根細枝。枝椏在手裡一轉,雲沈雅指著假山,笑道:「你每回來雲府,只在這石徑走走。殊不知那假山裡頭,山茶綻放,別有一番千秋。」

舒棠跟著雲沈雅往假山走。一路蜿蜒,磕磕絆絆。舒家小棠走了會兒,因著要分外注意腳下的路,竟將掛在心裡頭的事兒擱淺,一時間暢快不少。

秋光爛漫,如流光傾瀉在茶花上。

前頭,雲尾巴狼又悠然說道:「你爹想帶你離開?」

舒棠一怔:「雲官人你知道?」

雲沈雅回轉過身來,唇角掛著一枚意味深長的笑。

「那你是要跟著我,還是跟著你爹?」

天並未黃昏,可舒棠臉上,卻籠上一層緋色如霞。仔細想了會兒,她老老實實地說:「我想跟著雲官人,也想呆在我爹身邊。我爹年紀大了,身旁需得有個人照顧。」

雲沈雅凝視著舒棠,不覺伸出手,撫上她的臉頰。

「那我呢?」

舒棠擡眸看向雲沈雅,不知所措。

雲尾巴狼的目光落在她發間的海棠花簪,心裡頭玩念忽起,慢條斯理地說:「怎麼辦,聘禮你三年前就收下了,如今卻要走了?」

舒家小棠聽了這話,心裡頭越發著急。她擰起眉頭,想了半晌,才咬咬牙道:「要不、要不我再勸勸我爹?我也不想走的,我這幾日……我這幾日忙前忙後的,都把嫁妝準備好了。」

雲尾巴狼一愣,一驚。方要張口說什麼,卻止不住哈哈大笑。笑得一會兒,才道:「誰要你的嫁妝。」

舒棠大怔,難以置信地將雲沈雅望著。

雲沈雅笑著揉了揉她的髮,「小傻妞啊。」

舒棠這才意識到,雲尾巴狼方才是在戲弄自己。

分明是滿心擔憂地來找他,卻被他這麼輕描淡寫地糊弄過去。舒家小棠抿抿唇,又垂下頭,一時間不想說話了。

雲沈雅覺出她的不快,這才笑道:「你爹要帶你走的原因,我大概猜得出。明日八月二十七,我會入宮。此事交由我處理,你不必掛心。」

舒棠看了雲尾巴狼一眼,消氣一半,沒答話。

雲沈雅只手環住她的腰間,縱上旁邊一棵高樹。將舒棠放在粗枝一端,尾巴狼倚著樹幹,又道:「莫不是將此事交給我處理,你仍不放心,嗯?」

舒家小棠自顧自抓緊樹枝,又看雲沈雅一眼,仍不接話。

雲尾巴狼又來了興致,他探過身,伸手將舒棠一推。

舒家小棠坐不穩,頓時在樹枝上搖搖晃晃。下頭離地丈餘,假山奇石嶙峋,若摔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可舒棠依舊面不改色,只竭力將樹枝抓穩。

雲沈雅看她東倒西歪了一會兒,將她扶住,微惱微好笑地問:「怎麼要摔下去都不怕?」

舒棠又看他一眼,終是道:「雲官人不會看我摔下去的。」

雲沈雅一愣,頃刻笑了,說:「對啊,你既這麼相信我,所以也不必著急。若遇了事,我自會有辦法。」說著,又往樹幹上靠去,「倒是你的嫁妝,居然這麼早就備好了,不然今兒個就搬過來?」

舒棠心中尷尬,不說話。

雲沈雅又指著她發間的海棠花簪,道:「這麼一比,指不定我的聘禮就忒寒磣了些。不如我將萵筍白菜送你玩弄幾日?」

舒棠仍是不說話。

雲沈雅挑眉,又湊近了些。

「不然,我將自己送給你?」

舒棠臉一紅,「雲、雲官人?」

雲沈雅懶洋洋地道:「就這麼說定了,明日我辦完事,便去提個親。」

舒棠怔住。

然而,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那一頭,雲尾巴狼忽地又感慨萬千地添了一句話。

「我時常在想,你到底是怎樣一個姑娘呢,能讓我這種千年老王八忍了足足二十三年。」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3:07


【第74章】


公儀堂外,流水斜橋。盛夏的荷花早已枯萎,但荷葉猶存。

午過時分,天際灑下雨絲。水岸旁,輕舟搖曳。

若不是幾個宮女撐著傘,搖著櫓,蕩去湖心餵魚,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置身於暮春江南的雨絲風片中。

這裡不是江南,而是南俊禁宮,?合城中的一隅。

然而,與公儀堂外悠遠淡泊的景致不同的是,公儀堂內卻暗機四伏。

堂內不大,上座南俊王。他的身旁立著小世子杜修。

堂中左側是雲沈雅,景楓等人;右側是杜涼,阮鳳一干人等。

有一小太監托著玉盤,立在雲沈雅的面前。雲尾巴狼清淡一笑,閒閒將手中薄捲往玉盤上一撂,說:「便以此物,跟南俊王做樁買賣。」

那份薄卷是何物,杜祁不用看也曉得。

日前,雲沈雅在明荷偏苑將計就計,借用杜涼的圈套,令自己被行刺。如此一來,大瑛朝便有了攻打南俊的理由。只不過,雲尾巴狼此番,並不為攻打南俊,而是想藉著這個由頭,解決聯兵符這一顧慮。

果不其然,那份薄捲上,的確記載著大瑛皇子被行刺的過程,旁又有國師的佐證,玉璽之印。

只要這份東西交到大瑛皇帝手裡,哪怕瑛朝明日出兵,整個天下,也莫敢置喙半句。

杜修站在杜祁身後,看清薄捲上的內容,不由輕吸一口氣。

「敢問大皇子,是何買賣?」杜祁默不作聲地將薄卷收下,問道。

雲沈雅輕撥茶蓋,氤氳水汽重,碧綠茶葉曲展沈浮。

「好說,這份卷宗歸南俊王,我只換兩個條件。」

「是何條件?」

「第一,南俊與我大瑛結為邦交之好,五十年內,封印聯兵之符,兩國之間,不得起干戈,不得起戰亂。凡若南俊有修復聯兵符之意,我大瑛必視為違約,即刻出兵。」

杜祁略一沈吟,答道:「好。」

「這第二嘛……」雲沈雅放下茶盞,直看入杜祁雙眼,「這份契約,非但南俊遵循,南地其他八國,也需遵循!」

此話出,在場所有人俱是一驚。

一份契約,在兩國之間生效容易。可南俊一國,如何保證其他八國也會遵守這份約定?

這第二個條件,實在有些苛刻。

杜祁眸光一緊,半晌不語。杜修緊蹙著眉頭,心裡頭,竟似有些不甘。

「荒唐!」

忽然間,有人呼喝而出。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杜涼拂袖站起,一字一句地道:「恕我直言,大皇子的條件,字字句句對我南俊不利。」

「南地九國,我南俊並非最強。若要壓制其他八國,必得借助聯兵符之力。可你大瑛先封印南地聯兵之符,又要我南方九國一同遵循這份契約。兩個條件相悖,簡直強人所難!」

話畢,杜涼再不看雲沈雅一眼,而是走到杜祁面前,恭敬行了個大禮。

「皇上,此事皆因臣而起。是臣急功近利,一心想修復聯兵符,才傷了大皇子。皇上如何責罰,都不無不可。便是將臣押送大瑛,受千刀萬剮,臣也莫敢有半句怨言。只是,大皇子的條件,實在太過分,懇請皇上切莫答應。」

杜祁聞言,沈吟片刻。他的臉上仍舊是一份清淡從容,淡到看不出太多情緒。

端起茶盞微微呷了一口,杜祁道:「你先起來。」

杜涼垂眸,並不應答。

杜祁又看向雲沈雅:「六王所言不錯,大皇子的兩個條件,確實令朕為難。不若大皇子給個建議,我南俊一國,在聯兵符被封印之後,如何做到讓其他八國也遵循這份契約?」

薑還是老的辣,杜祁隻言片語,又將此難題拋回給雲尾巴狼。

雲沈雅笑了。

「那是你們的事,我如何得知?」

這便是大瑛的作風,仗勢欺人也罷,卑鄙無賴也罷,可那份氣勢,那份實力,睥睨神州天下,真真無人能敵。

公儀堂內,再次靜了下來。

杜祁輕而又輕地歎了口氣。

杜涼眸色更黯。今日的談判與他所預期的相差太遠了。

其實雲沈雅早已看出,在南俊,執著於修復聯兵符的,無非是他六王爺父子二人。

杜涼本以為,今日雲沈雅會針對他,將他六王爺治罪。而自己,也早已做好了這個心理準備。誰知雲沈雅竟直接甩出兩個條件,從根本上杜絕南地與大瑛抗衡的所有可能性。

想到這裡,杜涼也歎息一聲。他默了一下,終是把話攤開了說。

「日前明荷偏苑,的確是我布的局。可大皇子棋高一著,以身犯險,二皇子又以國師身份,反將一軍。如此步步為營,臣甘拜下風。只是,當日在明荷偏苑,大皇子你暗使計謀,放走我南俊罪臣,此事,又該那什麼來做交換?」

「你南俊弄丟了人,與我何干?」過得半晌,雲沈雅慢條斯理地道,「再說了,你把話說得再開,我說我把此事忘了,你又能奈我何?」

「你--」

「六王爺,這個時候劍走偏鋒,卻是行不通的。」景楓道,「若王爺想要一力承擔罪名,這個如意算盤,便是打錯了。」

「不錯,在南俊,想要修復聯兵符的的確是六王爺你。可不瞞六王爺說,南地的聯兵符之力,在我大瑛心頭,始終是一塊心病,若不從根底解決,而是單單針對一個人,一樁事,那麼,我們這一趟,也算白來了。」

聽景楓將話挑得如此明白通透,南俊王的臉上,浮起一絲不可名狀的情緒。

看著瑛朝的兩個天之驕子,杜祁心疼裡頭的感覺有些異樣。不是無奈,不是忿恨,而是一種隱隱的期待。想著有朝一日,他南俊也能這樣的帝王將相之才,有朝一日,也許南俊也能國運昌隆,盛世無疆。

「好。」忽然,杜祁說道,「兩位皇子的條件,朕全都應下。」

「父皇?」「皇兄--」

同一時間,杜修和杜涼喚道。

然而,杜祁只是擺了擺手,頃刻間,卻笑起來。他又將方纔的話重複了一次。

「封印聯兵符之力,與大瑛結為邦交之好,且讓南地八國,都遵循這份契約。」

「兩個條件,朕都應了。」

這一年,大瑛的兩位皇子在公儀堂與南俊王杜祁定下的契約,在南俊史上,一直是備受爭議的一樁事。

有人說,這份契約,給南俊國帶來是史無前例的恥辱。也有人說,若非當年的契約,南俊之國,根本不可能有後來的盛世繁華。

眾人各執一詞,爭論不休。

只是,在契約簽訂的數年以後,南俊王杜祁,曾對小世子杜修說過這樣一段話。

「這世上,許多至關重要的事,都是雙刃之劍。關鍵的是你如何去對待。誠如這份契約,表面上看,的確不平等。可反過來說,這何嘗又不是在激勵著我南俊之國不可裹足不前,要富國強兵,立於南方不敗之地呢?」

「今有大瑛,雄霸神州而不可欺。有英景軒,英景楓,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然而這份氣勢的背後,何嘗不是瑛朝數百年的努力,何嘗不是這些皇子龍孫兢兢業業換來的。」

「世人總叫囂於不公。卻不知那些立於巔峰之國,立於巔峰之人,他們付出的心力,肩上的擔當,也是他人的百倍千倍。」

「惟願有朝一日,在你杜修治下,南俊也可得這樣一位明君,也能有這樣一場盛世繁華。」

出得公儀堂,雨已經停了。

?合城的明華殿前,廣袤無垠,四處湧動著秋風。

南地聯兵符的事情算是徹底解決。接下去,只需要等宇文朔的到來,將聯兵符與北國之間的糾葛一併化解了。

雲沈雅長籲一口氣,心裡頭的勢頭,算是放下一些。

輕鬆過後,便以及一樁無聊的事。擡扇敲敲景楓的肩,雲尾巴狼問道:「對了,我日前跟你說了,我得了一樁柳遇的消息,你怎麼也不問我?」

風吹著國師袍往後翻捲,景楓雙目一滯,垂首不答。

雲尾巴狼見狀,似是了悟了什麼。

「你這是……在害怕?」

景楓仍舊不語。

「怕如果是不好的消息,平白無故損毀了一線希望?」雲尾巴狼挑起眉梢。

景楓的默不作聲肯定了他的猜想。雲沈雅心頭一驚,半晌卻饒有興味地笑起來。

南聯兵符的事解決了,景楓也該回大瑛了吧。

也罷,在他臨走之前,送他一份厚禮。

「你那個髮妻,倒是命大,戰場上,刀劍無眼。可她幫你擋了幾劍,都沒傷著要害。」

景楓猛然擡起頭來,眸色裡全是難以置信。

腦海裡閃過自己尋遍北荒後,只找得一張染血的七絃琴,景楓心裡頭一陣鈍痛,傳遍四肢百骸。

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彷彿這個時候,說什麼都不對。

「小遇……」半晌,只能喚出這一個名字,微啞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彷彿怕這一線希望會轉瞬即逝。

雲尾巴狼懶洋洋地道:「對啊,她沒死,只不過她如今在哪裡,我就懶得管了,你自己找去吧。」說罷此言,雲沈雅抖抖袍子,也不理會僵在一旁的景楓,逕自下了台階,往?合城的南門走去。

南門畔,守在一旁的白貴亟亟迎上來。見眼前只有雲尾巴狼一人,又瞧見景楓仍立在明華殿前,仿似動彈不得,不由問道:「大公子,二公子他……」

雲沈雅往明華殿前一瞟,無所謂地道:「隨他吹會兒小風,不然一時也冷靜不了。」

?合城外,左右兩條大道。白貴備好的馬車停在右邊。

然而,雲沈雅頓了一下,卻往左側漫步走去。

白貴一愣,連忙跟上前,說道:「大公子,走錯方向了,棠酒軒在那一頭。」

雲尾巴狼說:「沒錯啊,你回棠酒軒辦你的事,我去城西辦我的事。」

白貴又一愣,好奇道:「大公子去城西,有事?」

「我啊。」雲沈雅一笑,滿面春風得意,「我去娶媳婦兒。」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3:26


【第75章】


午後小風呼呼吹。

舒家客棧的後院兒裡,正屋的門軒敞著。大把秋光探進來,將裡頭照得通亮。

而屋外的秋色很清淡,棠樹雖落葉,碧草尚還青青。

屋內,舒兔子與雲尾巴狼一齊立在舒三易面前。舒老先生蹙著眉,一臉煩躁。他這兩年腿腳不好,但凡坐著,膝頭都會搭一層毯子。這會兒,毯子滑下些許,他還渾然不覺。

舒三易回憶當年,覺摸著他家紅妞,從不是個離經叛道的姑娘。十七歲那陣兒,她預備著嫁人,還跟她爹說:「我估摸著我得尋個憨厚漢子,賣肉殺豬的也行,反正老實巴交地過日子最妥當。」

尋漢子,相相親的時光一去不復返。

老實巴交過日子,從前是個願望,如今成了妄想。

舒家小棠棠自從遇到尾巴狼,命數陡然一轉,跌宕得雲裡霧裡。哪怕這會兒,倆人立在舒老先生面前,一個說要娶了,一個說要嫁了,舒三易心裡頭一口悶氣仍舊緩不過來。

他眉頭皺得更深,問:「你說要娶她,你拿什麼來娶她哇?」

尾巴狼面不改色心不跳,一臉從容淡定。

「舒老先生希望我拿何物來娶?」

這便是雲沈雅,狡猾如狐,從不講難題往自己身上套。

舒三易更加頭疼。細緻思索半晌,他道:「我也不是說你不好,但紅妞嫁了你,你能給她什麼呢?」

「我雖不知道你的身份,但我曉得你鐵定不是一般人。紅妞到底是誰,你是知道的吧。她娘親臨終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希望紅妞能在市井間長大,一輩子做個平凡的姑娘。」

「這樣的願望,只有嫁個老實漢子才能實現。憑你的身份,你又能給她什麼呢?」

雲沈雅一愣,他想了一下,道:「我--」

「爹。」

然而,話未出口,舒棠便喚了舒三易一聲。她吞了口唾沫,埋頭在身前的小布包裡翻翻找找,過得半晌,取出一張紅帖子,與她爹遞去。

舒棠搖了搖頭。「爹,我想好了,我不要雲官人給我什麼。我、我就想跟著他。」

「紅帖子上,是我這幾日備得嫁妝。家裡的銀子,我都給爹爹攢著。我啥也沒有,就會釀點酒。不過幸好,雲官人開了間酒鋪子。我日後只為他一個人釀。」

舒棠說著,看了雲沈雅一眼,喉間驀然有點發澀。

「雲官人是大人物,我曉得。大人物呢,也不會一直留在南俊,這個我心裡頭也知道。可是,爹爹你在京華城,我得照顧你,是去不了別的地兒的。不過呢,這麼幾年下來,我全然想明白了。」

「我覺著……」舒棠抿抿唇,垂下頭,語氣中忽然帶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倔強,「我覺著,我就是想跟著雲官人。要是我的人跟不了,我的心就跟著他。我如今是要嫁給他的,日後、日後倘若雲官人又要離開,我就幫他看著酒鋪子,我就……等著他回來,不管多久,我都等著。」

舒三易大怔:「紅妞?!」

舒棠咬咬牙,目光偏向一邊,撅著嘴輕聲說:「反正又不是沒等過……」

舒三易愣了片刻,長歎一聲:「怎麼這麼死心眼,你現在說要嫁他,可是他……我們連他是誰,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舒棠一呆:「雲官人他……」

「我--」雲沈雅眸色一沈。

「我叫英景軒。」

斜照的秋光像是暗了些,虛虛實實地映在雲沈雅的側臉,勾勒出完美的剪影。

早該料到了不是嗎。

這麼一個足以令山河失色的人物,這麼一個初見時便驚為天人的公子,怎會單單是所謂的達官貴人?那份與生俱來的氣勢,從容清淡得不顯山露水,世上能如此的,又有幾個?

「我叫英景軒,大瑛永京人士。我……沒有所謂老實人的正經行當,只是在大瑛朝堂上掛了個名,是……」

明明是名震天下的身份,卻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竟會這麼難以啟齒,「是大皇子……」

「我大概,不是小棠想要找的老實人。我幹過,嗯,許多壞事。」

「我幹壞事,說身份使然也好,說性情使然也好,但這些,都不是借口。一直以來,我對人的戒心很重,算計也很深。到了這兩三年,才多了幾個稍稍親近的,多了……小棠。」

「你們說得對,現在的我,這種身份,可能真的沒法給小棠安穩妥當的日子但是--」

雲沈雅驀地擡起頭,目光凜然。

「但是我可以保護她。」

能與北十二國抗衡,能夠睥睨神州,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這個天下,只有他能保護她。

屋子裡徹底靜了下來,屋外秋光依然,風聲卻大了些,低低的,篤篤的,好似誰拿著鼓槌,一下又一下地輕敲心間。

雲沈雅沈默一陣,忽地又笑了。他垂首從袖囊裡取出一物,托於掌心。

「我今日定是要娶小棠的。這個,就當是聘禮吧。」

掌中碧色鎏金,是大瑛的玉璽。

誰會拿玉璽做聘禮,何況,還是一方從宮裡順出來的玉璽?

不過反正呢,他雲尾巴狼離經叛道早已習慣成自然。

「這個玉璽,是我離宮前帶出來的。我用它做了不少事,嗯,雖然都不是甚好事,可我願以江山為聘,往後只要大瑛山河安泰,哪怕是我放棄整個天下江山呢……」

以江山為聘。只要大瑛山河安泰,哪怕是放棄整個天下。

不知怎地,舒棠一下便從方纔的震驚中緩過神來。

是了,這就是她的雲官人啊。不管他是現在的大瑛皇子,還是從前的神秘商人,在他心裡,一直有一份擔當。肩上的責任重於千鈞,所以呢,即便任性固執地,甚至有些孩子氣地拿出玉璽說要娶她,他還是希望故地的山河安好,百姓富足。

幹好事也好,幹壞事也罷。

誰說他不是老實人呢。肩能扛,背能擔。有了一份責任,便費盡心力去做好。認定一個人,便拼盡全力去保護。

哪怕在他心裡,她永遠不會是排在第一,她永遠和他的江山並重,可是舒棠就是覺得很開心,她覺得這樣的人,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她一輩子平凡,而這個雲官人,讓她覺得這麼驕傲。

看著閨女兒臉上綻放的呆又燦然的微笑,舒三易終是擺擺手,無力道:「娶吧娶吧……真是,阿?不讓紅妞跟北十二國的皇室有瓜葛,結果嫁了個瑛朝大皇子。我告訴你哇,那個宇文朔聽說要來,想讓紅妞的日子過安心些,你今兒個娶她,就別整出太大動靜。都宇文朔走了,你再好好給紅妞辦一次親禮……」

黃昏像朝霞,燦然如新生。

雲沈雅走至門口,笑著應了聲:「記住了。」

然後他朝舒棠伸出手,日暉瀉在手心,如同流金。

「走吧,小媳婦兒。」

回到雲府時,天已黑透了,雲府裡的人也差不多歇下了。因雲沈雅與舒棠趕著成親,又不在乎這些虛禮。是以,兩個人在便屋裡拜了天地,喝了合巹酒。

夜裡月色微涼,窗外略有蟲吟。

舒兔子與雲尾巴狼並肩躺在床榻上,呼吸有些不穩妥。

好一陣子沈默後,舒棠忽地道:「雲官人。」

「嗯?」

「雲官人,我小時候……」舒棠有些猶疑,「我小時候,是見過你的。可能你不記得了,我那會兒說,我跟你說……」

「你跟我說,『小相公,你要討媳婦兒?』」

小相公,你瞅著我好看麼?

小相公,我覺得你長得好看,我稀罕你。

雲沈雅翻過身,面向舒棠,目色裡無盡溫潤:「真是巧,今天,這裡,竟然是你……」

舒棠也翻身面朝雲沈雅。他的衣襟微敞,露出如蜜肌膚,映著瑩白的月色,竟十分惑人。

舒棠愣了一下,臉色微紅。

屋子裡又靜了下來。而這份寂靜中,粗沈的呼吸漸漸便得可聞。

「小棠。」過得半晌,雲沈雅喚了一聲。

「嗯。」

「那個,我是說,那個,你……明白麼?」

「我……」

「你……別怕。」

「我、我不怕。」

床榻上,????一陣響動。

雲沈雅再一翻身,壓在舒棠的身上。她的身子有些發僵,而他僵中還帶了灼熱。

「小棠……」雲沈雅又喚了一聲。目光落在她盈盈如波的雙眸,如雪染煙霞的臉頰。

「嗯。」

「我是,第一回,可能……但我會盡量小心。如果……」

他忍了忍,終是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濕軟的感覺,霎時間點燃了肺腑。

雲沈雅壓低的沙啞的聲音像在努力自持:「如果弄疼你了,你別忍著,告訴我……」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3:45


【第76章】


屋外是清涼的秋日夜。

淡泊的月光透過窗紙,傾灑在一地淩亂的衣衫。

屋內瀰漫著水汽。水汽凝成霧。霧裡的人喘息漸急,低吟繚繞。

雲沈雅迷離的雙眼深處燃著一團火。

他的手自舒棠的臉側滑下,繞去脖頸後。指尖一挑,肚兜滑落。潔白的身軀如初綻的雪蓮。

舒棠的手握緊成拳,放在身軀兩側。

她急促而不規律地喘息著,眼神有些驚懼,牢牢地盯著雲沈雅。

身上的這個人,這麼好看,即使他眉間籠著情慾,寬闊的肩膀,結實溫潤的胸膛以一種入侵的姿勢覆在她的身上。

她真的緊張極了。雲沈雅想。他輕歎一聲,一手將舒棠摟入懷中,輕言安撫,另一隻手,卻不經意探到身上一團高聳的柔軟。輕輕一握,一聲嚶嚀便從她的唇角滲落。

這聲嚶嚀徹底奪去了雲沈雅的神志。

身下柔軟的,起伏有致的身軀,如同長了籐蔓的美夢,徹底將他困住。

他方纔還在遲疑,還在困惑,覺得怎會如此不可思議。眼前的這個人,她的笑靨幾乎充斥了自己三年來的夢境,真的、真的要屬於自己了。

可現在,雲沈雅什麼都不想了。

當舒棠的身軀與自己緊貼,當她胸前聳立的茱萸自他胸膛探過,雲沈雅覺得下腹熱得像是快要炸開。

不可抑制地,他的喉間發出粗沈的低吟,手從舒棠的身側滑下,擡起她的一條腿。

迷濛蒼茫間,舒棠陡然回神。灼熱僵直就抵在門戶前。她下意識有些害怕,伸出雙手,剛剛勾住他的脖子,便聽雲沈雅悶哼一聲。

身下利器長驅直入,劇烈的疼痛沿著脊樑迅速攀延而上。整個身軀似被撕裂。

時間,在這一剎那靜止了。處子的緊致令雲沈雅窒息。而舒棠,也疼得屏住了呼吸。

良久,她才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雲沈雅將舒棠緊摟入懷中,沿著她的背脊,盡量輕柔地撫摸。

「小棠,放鬆。你……太緊了……」

他的聲音沙啞低沈,像也在忍著。

可舒棠只覺得疼,只覺得身下有異樣的灼燒。

疼痛稍褪,貼合到極致的身軀,只需稍稍一動,便可以使星火燎原。每一條神經的末梢都被觸摸,極度的興奮感又在雲沈雅的身體盡頭慢慢延伸開來。

他在微微發顫。

這一生中,從來沒有這樣過,這種像是站在世間的巔峰,就要縱身跳下的興奮。

「小棠。」

「……嗯。」

「我開始了……」

「好……」

一手抱緊她,一手撐在床頭。雲沈雅深深閉上眼,更往裡探入。起初是慢慢的,每一回進出,都令他的心在顫抖。到了後來,就像戰場燃起硝煙,萬千鐵騎踏過荒野,冰河澎湃,戰鼓鳴金,洶湧得全然淹沒他的理智。

他們都是第一回。

舒棠在疼,雲沈雅其實也很疼。

可當浪潮襲來,卻再也無法自持。愈加快速的衝撞停不下來了。雲沈雅在瘋狂與迷惘間,驀地有了一種似悲似喜的感受。

在深宮長大,在波雲詭譎的朝堂上爭鬥。二十多年來,他立於巔峰,只有與皇弟相處的兩年,算是真正有人陪伴。

從前,雲沈雅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何不好。可是現在,他突然徹底擁有了一個人。

這個人是舒棠。有點呆,很老實,可她願意始終如一地相信他,義無反顧地陪著他。

雲沈雅深吸了口氣,在律動間,俯身在舒棠耳邊,一次又一次地喚著她的名字。

如此的沈溺,不可自拔。

翌日轉醒,外頭的天光瞧不出是什麼時辰。一夜放縱令腦子昏沈,雲沈雅凝神半晌,昨夜之事才冉冉浮上腦海。

記得兩人癡纏一直到晨曦隱約,後來……便不知是何時睡去了……

身下柔軟而溫熱,雲沈雅驀地一愣,這才發現舒棠蜷在自己懷裡,臉頰蒼白,眉頭微鎖,睡得倒是很沈。

再一挪動身子,雲尾巴狼徹底呆了。原來自己不覺睡去,直到現在,竟、竟還停留在她的體內。

雲沈雅大驚,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從舒棠身體退出。翻身坐於床榻,不知所措。愣了少頃,擡目四望,淩亂的衣衫散落一地。雲沈雅又怔住,忍不住回過頭,去看舒棠。

溫潤的秋暉傾灑在如畫的眉目。潔白的雙肩如雪,上面的紅痕美得觸目驚心。

彷彿心弦撩撥,雲沈雅不由地俯下身,雙唇沿著舒棠的眼眸,嘴角,鎖骨,細緻的勾勒出她的輪廓。

身下的人忽地動了一下。長睫輕顫,舒棠緩緩睜開眼。

對面是一雙如水的眸子,雲沈雅也似才醒來,並未著衣衫。舒棠臉一紅,喚了聲:「雲官人。」

雲沈雅愣了一下,回道:「小棠。」

兩人都有點窘迫。過得片刻,雲沈雅才伸出手,撩開她眼前的髮絲,輕聲道:「昨晚……我弄疼你了?」

舒棠抿了抿唇,臉更紅了:「嗯。」

雲沈雅微蹙了眉:「對不起,到後來,我沒能控制住自己,我……」

「沒、沒事。」舒棠臉頰燒灼。她看向一邊,嚥了口唾沫,「雲官人,什麼時辰了?」

雲沈雅看了一下窗外。天色溫潤,半明朗半陰沈。

這還是除生病之外,雲尾巴狼頭一回睡過時辰。他撐著額頭,自嘲的笑了一聲。

「我也不知。」言罷,雲沈雅從旁撈起外衫,披衣而起。推開窗戶,才發現一場秋雨初歇。

「當是午過了。」雲沈雅道。他回過頭,笑起來:「難怪古人云紅顏禍水,我若在繼位後娶了你,怕是有一年半載都去不了早朝。」

舒棠撐起身子,看著他的笑,不禁晃了一下神,反應過來,才驚覺自己已是此人的媳婦兒了。

結緣十四載,爾後又盼了三年,等了三年,沒想到真的會有這麼一天。

舒棠垂下眸,也低低地笑了一下。從旁拿起衣裳穿了,她道:「我、我給雲官人打水洗漱。」

然而還沒能挪一下,只覺下半身發軟無力,竟似動彈不得。

舒棠一愣,雲沈雅也一愣。

頃刻間,雲尾巴狼又笑起來,說:「我去吧,你等著。」語罷,他將外衫繫好,便往門口走去。

才走兩步,雲沈雅忽地頓住。猶疑須臾,他又倒了回來。拾起一把木梳遞給舒棠,雲沈雅摸了摸鼻子,垂著眸道:「那個,小棠,你先把頭髮梳起來。」

「啊?」

雲沈雅咳了一下:「你今日,得把頭髮都梳起來。」

舒家小棠仍是不明所以。

雲尾巴狼的臉頰微微發紅。

「我是說,雖然你爹,嗯,現在也是我爹。雖然他說的有理,在宇文朔來之前,我們的親事不宜張揚。可你畢竟嫁了我。現如今,也是我的人了,所以,你得將頭髮都挽起來,這樣,才說明……」雲沈雅又咳了一下,「你是我的。」

舒棠眨了眨眼,彷彿不明白雲尾巴狼何以執著於一個髮髻。她「哦」了一聲,將木梳子接過,拾起落在枕邊的髮簪,挽起發來。

雲沈雅在一旁看著,雙眼不自覺便彎起,欣喜異常。

也難怪他會這麼開心。城府太深的人,戒心也重。自古帝王皆孤寡,更何況是高處不勝寒的英景軒呢。

於是二十多年來,這卻是頭一遭,雲沈雅完完整整地擁有了一個人。

他突然覺得,以後的日子,一定是不一樣了,因為無論發生什麼,都有這麼一個人,像只小尾巴一般跟在自己的身後。她能讓他很安心。

心裡頭一忽兒感慨,一忽兒興奮。百轉千回的雲尾巴狼,忽然想通了一個道理。

其實這一輩子,能栽在這隻老實兔子手上也不錯。所以日後,自己一定要好好珍惜這隻兔子,要比從前,對她更好。

說來奇怪,舒棠搬入雲府,彷彿就該是一樁順理成章的事兒。以至於此後幾日,舒兔子與尾巴狼同進同出,一起回了門,雲府的旁人瞧了,都半點不覺驚奇。

倒是回門那日,棠花巷子的人見舒家小棠終於嫁了出去,且還嫁了個神仙哥哥,紛紛過來圍觀。恭賀有之,歆羨有之。

九月天更涼,秋海棠打了花苞。因景楓要去芸河通京一帶,唯恐天寒路遠,他這幾日匆匆將南俊的事料理完畢,收拾了行囊,也打算離開了。

只是臨行前,尚有一事十分掛心。

這一日,雲沈雅與舒家小棠去望歸樓結銀子去了。景楓自宮中回來,想起小世子杜修所言,不禁心憂。

正巧白貴從前院回來,撞著景楓,老遠便招呼道:「二公子,前陣子大公子吩咐給您備得長襖,老奴放在行囊裡頭了,大瑛入秋後天更寒些,比不得南俊……」

話未說完,白貴瞧見景楓眉頭緊鎖,頓了一頓,「二公子,您這是怎麼了?」

景楓左思右想,終是拿定主意。

他沈了口氣,道:「白大人,小棠姑娘的身份,你可知是如何查出來的?」

白貴愣住。「小棠姑娘的身份,大公子早已提過,二公子您問這話的意思是--」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4:04


【第77章】


景楓望向庭前花樹,唇角微動:「白大人。」

白貴聽了這語氣,渾身一凜,上前作揖:「二皇子。」

景楓回轉過身,道:「小棠姑娘的娘親,固然是昔年的北地公主慕容?。但是,小棠姑娘的生父是誰,白大人你可知道?」

「這……」

「依皇兄的脾性,凡事一定會追根究底。何以這樁事,他查到一半,便半途而廢?」

「二皇子是說--」

「不錯。」景楓點頭,「因為大哥知道,小棠姑娘生父的身份,其實無關緊要,只要宇文朔來了南俊,我大瑛與北十二國對峙的局面,便避無可避。」

這也是了。初春時,雲沈雅重返南俊,本欲從南北買賣入手,查聯兵符的相關線索。後來,唐玉接手了此事,開始追蹤沈棠酒的原料--青稞麥的源頭。

唐玉先以西臨作坊為名,兼併了東門茶鋪,擴大勢力,後又投以大筆財力,總算查出青稞買賣背後的始作俑者是杜涼父子。

杜涼父子利用這筆買賣,與北地取得聯繫。

而在北地,與杜涼父子接洽的,正是冒涼國的九王爺,宇文濤。

宇文濤是世子宇文朔的九叔,在二十多年前,他更是水?的夫君。

顯而易見,宇文朔在這個時候來南俊,必定是為了水?之女,舒棠。按規矩,舒棠是北地公主之女,只能嫁入北十二國的皇室。而她嫁給大瑛皇子,是絕對不被容許的。

園中風聲瑟瑟。

白貴遲疑道:「那麼,依二皇子的意思--」

景楓默立良久,忽地擡頭問:「皇兄給小棠姑娘的聘禮,可是我大瑛玉璽?」

白貴愣了愣。「的確如此。」

景楓眸光一動,「你且附耳過來。」

風吹葉落,簌簌有聲。園中低語竊竊。過得半晌,白貴的聲音似是驚疑:「二皇子?」

景楓道:「皇兄行事,從不魯莽。正如他娶小棠姑娘,看起來,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事實上,這樁婚娶是一把雙刃劍,若利用得好,大瑛北荒的危機也能得到緩解,只是……」

景楓說到這裡,慢慢停住。

只是,若單單是利用,又怎會將玉璽送人,以江山為聘?

一份不離不棄,相隨相伴的感情,果然是人世間最磨人的東西。

怕只怕,那個大皇子,再不是當年陰狠孤絕的人,再不能做出對時局,對自身,對將來最理智的決定。

怕只怕,情如覆水,難管難收。

世間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這個道理,景楓比誰都明白。

「白大人。」

「老臣在。」

「若事情真地到了那一步,便按我說的做。」

「這……臣遵命。」白貴遲疑了一下,終是應了。轉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又道:「二皇子的苦心,大皇子七竅玲瓏,必能想得明白。還望二皇子將來,亦能明白大皇子的用心良苦。」

景楓是在這年的九月初七離開的。

雲尾巴狼甚圓滿地帶著屬下,帶著兔子媳婦兒,將景楓送到京華城外的十里長亭。

這一年,兩兄弟的關係處得極為和睦。

尾巴狼和國師大人,都不知曉自己被彼此擺了一道。以至於後來,他們收到那份所謂的「驚喜」,都在心裡記恨對方良久,再相逢時,也鬧了良久的彆扭。

不過呢,在深宮皇室裡,只有會鬧彆扭的兄弟,才是真的好兄弟。

臨行前,景楓牽馬回首,從懷裡掏出一本冊子,扔給雲沈雅。

「這個話本子,寫得不錯,你若得閒,便翻來看看。」

那話本子名曰《公子絕色立花間》,正是十四年前,雲尾巴狼初遇舒家小棠後,舒老先生靈感迸發,揮筆寫就的大作。

書名旁,有一行小字--我與大皇子秘不可喧的一二事。雲沈雅的目光落在其上,知道景楓的奚落之意。他隨手掂了掂書本,揣入懷中,似是不經意地說,「對了,等過一個年頭,你回了永京城,我也回一份大禮給你。」

景楓笑了笑。

雖知道這份大禮不是好禮,但他猜不出那是什麼。景楓不可能料到,自己萬水千山找尋的那個人,竟會是如今已故的「大皇妃」--沈眉。

天高雲淡,莽莽荒原上,風聲凜冽。

景楓翻身上馬,青衣翻飛。

這一趟南俊,真的沒有白來。遇到了兄長,重拾了擔當,心裡頭的事,也想通了許多。最重要的是,原來她還在,不管是世間哪個角落,終有一天,他會不遠萬里去尋她。

馬駒走了幾步,景楓將韁繩一勒,又回轉身來。

「大哥。」

雲沈雅淡笑:「嗯?」

「大哥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我啊。」雲沈雅慢悠悠地展開折扇,「有朝一日,過得恣意自在便好。無聊了,能暢遊山水,累了,能安心歇著。」

景楓也笑起來。他點了點頭:「我也是,只是現在還不能。」

雲沈雅道:「是不能,但以後一定可以,不是麼?」

「大哥。」景楓又喚了一聲。

「嗯。」

「與君共勉。」

「好,與君共勉。」

十月小陽春,天寒地凍。若是在永京城,這時候,梅樹也該打苞了。南國的冬,比起北地要暖些,然萬物蕭條之景,在哪裡都是一樣。

舒棠在屋裡生氣暖爐子,不禁往院外看去。

雲沈雅立在舒家客棧後院兒的秋海棠下,站得有一陣子了。他今兒個上午,看了司空幸遞來的一封信後,便像有了心事。

舒三易太快子在碗上敲了敲,朝屋外努努嘴。

舒家小棠連忙跑出去,拉了拉雲沈雅的衣袖。

「雲官人,吃飯了。要是要有事兒,等回去了,我陪著你想。」

雲沈雅看她一眼,淡淡一笑:「也好,等回去了,你替我想個法子。」

這話是玩笑話。這麼棘手的事,舒家小棠哪裡想得出辦法。

自從舒棠跟了雲沈雅,舒三易本想著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打算請兩個人,來做家裡活。誰成想,雲沈雅堂堂大瑛皇子,養尊處優二十餘年,將舒棠照顧得無微不至不說,怕她擔心自家爹爹,竟日日陪她回來看看。

果然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舒三易原先還怕雲沈雅對不住他舒家小棠棠,現在看來,雲尾巴狼隨他父女二人,屈就在這小屋用膳,竟像是自家對不住他。

見尾巴狼心事重重的模樣,舒三易忍不住夾了一筷子菜,送到他碗裡。

「要是有事兒,憋足勁兒想也不是辦法,不如放開些。有的事哇,你放開了,便迎刃而解了。」舒三易這樣勸道。頓了一頓,他又說,「改明兒你想吃啥,我提前去買些好的。」

雲沈雅一愣,四下望去,外頭雖寒涼,但屋裡頭暖烘烘的,桌上的飯菜雖不精緻,但還冒著熱氣,冒著香氣。

「不必了,如今日這般,就很好。」

放下筷子去盛湯,雲沈雅心中念頭一閃,忽地喚道:「三伯。」

雲沈雅身份太金貴,舒三易不讓他叫自己爹,怕折壽,只讓他喚一聲三伯。

「過一陣子,我大概會回一趟瑛朝。不知多久回來。」

舒三易一愣,看向舒棠。

雲沈雅也望著舒棠。他默了一會兒,說:「三伯,我想帶小棠走。」

雲尾巴狼是大瑛皇子,要回瑛朝,天經地義。舒棠原想著,他若離開,自個兒便等著他,誰曉得成了親,在一起之後,兩人都像是離不得。

舒棠心中也猶疑,憶及雲沈雅今日上午收到的信,手裡一頓,忽地問:「雲官人,是不是那個人要來了?」

那個人,說的是宇文朔。算著日子,宇文朔差不多也該到了。

舒棠猜得不錯。雲沈雅今天上午收到的信,提的便是這個消息。只是,這封信並非來自南俊王,而是出自宇文朔之手。

宇文朔要求一到南俊,即刻見水?之女,舒棠。

「嗯。」雲沈雅道,「宇文朔五日後便到。」

舒棠與舒三易同時一怔。

舒三易道:「他來南俊,到底要做啥?」

雲沈雅避開此問不答,只笑說:「等這事瞭解,三伯也隨我一起走吧?」

想起永京天寒,舒三易與舒棠長年住在南俊,恐會不適應,雲沈雅又道:「若三伯不願往北走,可以隨小棠留在通京城。那裡的氣候,相比起永京,更要暖和一些。」

「雲官人……」

「雖然之前說好,我若回瑛朝,小棠仍留在南俊,可我現在希望……」雲沈雅垂著眸,「小棠能離我近一些。她在大瑛境內,若有甚事,我也好及時知道,也好保護她。」

舒三易愣了片刻,將筷子一放,搖頭歎道:「走吧,誰讓紅妞跟了你。既然冬天就要走,這兩日把客棧關了,點算點算,拾掇拾掇吧。」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4:25


【第78章】


南國氣候偏暖,這一年,卻冬雪早來。雪粒子沾地即化,打濕宇文朔的靴頭。

宇文朔是三天前來南俊的。他是北國人,哪怕在這樣寒冷的天,也只著一身薄衫,一件披風。

此刻,宇文朔立在瓊花小榭外,看紛揚而下的冬雪,煙波浩渺的湖面。

小榭內焚著香,燃著暖爐,一些人環坐其中,都在說著話。

有一把聲音極其溫雅,帶著半絲笑意,令人聽之忘俗。

「宇文大世子恐怕不知,這瓊花小榭,原本是明荷湖水上的亭子。入秋後,我在這裡酣暢淋漓地打了一架,不慎將這亭子拆了。幸而南俊王不怪罪,非但不叫我賠半個子兒,反是吩咐人將原來的湖心亭改了,建成如今的軒敞水榭。」

這話是雲沈雅說的。然而話音落,榭內卻靜了下來。

榭中之人,除了雲尾巴狼和舒棠,還有南俊王杜祁。

日前在明荷偏苑打鬥,雲尾巴狼受傷後,已將矛頭對準六王爺杜涼。他這會兒舊事重提,想必沒安好心。

杜祁捧著茶盞,淡笑道:「大皇子說笑了。大皇子遠道而來,反倒是我南俊招待不周。」

雲沈雅與杜祁一唱一和,聽得宇文朔眉頭一皺。

大瑛皇子在南俊被行刺,宇文朔早有耳聞,且還知道這內力因果。

其實,暗傷大皇子的計劃背後,杜涼並非唯一的主謀,另有一人也參與了此事。他是宇文朔的九叔,宇文濤。

誠然杜祁幫腔,只不過是做順水人情。

然而,雲沈雅既然能當著宇文朔的面提起這茬兒,便說明他也有能力將矛頭直至宇文濤,直至冒涼國。

還沒開始談判,便給自己添足談判的籌碼。

瑛朝大皇子,果真名不虛傳。

宇文朔沈了口氣,踱回水榭內。

「景軒皇子,請容我解釋您日前在明荷偏苑受傷的緣故。」

雲沈雅動作一頓,擡起眉頭,目含笑意地看向宇文朔。

大瑛皇子在南國受傷,卻要由一個北地人來解釋。這事雖不妥當,但雲尾巴狼倒是欣賞北地人的豪爽性情,有甚說甚,不會繞彎。

「大世子請。」

宇文朔道:「想必景軒皇子早已知道,我冒涼國與南俊國之間的請客買賣……」

買賣分兩頭,買的人在南俊,是六王爺杜涼;賣的人在冒涼,是九王爺宇文濤。

兩人面子上,做的事青稞買賣,實際上,卻是以青稞買賣做為幌子,暗自串通,想要修復南地聯兵符。

為何一定要修復南聯兵符的原因,暫且不得知。不過,行刺大瑛皇子,為修復聯兵符取得時機,確實是杜涼與宇文濤一起謀劃的。

「行刺景軒皇子的計劃,我與父皇並不知情,但也由於我們的疏忽,令大皇子遭此大難。冒涼國難辭其咎,也因此,我特趕來南俊,想與大皇子賠個不是。」

「賠個不是?」雲尾巴狼彎起雙眼,「卻不知這個『不是』,要如何賠呢?」

宇文朔道:「行刺發生後,父皇已將九皇叔送去永京,交由大瑛朝處置。此外,黃金萬兩,珠寶千斛,雖是俗物,卻亦能聊表我冒涼國的歉意。再有,我背地冒涼,願與大瑛簽訂永不開戰的協議,如果大皇子……」

「永不開戰的協議?」雲沈雅笑起來。他將茶盞一擱,手敲案幾,「大世子倒是打了個如意算盤。」

「可笑,我大瑛多的是黃金珠寶,大世子錦上添花,卻又何必?我受傷乃是事實,便是冒涼國將一千個宇文濤交給我,這個事實,又如何能扭轉?永不開戰的協議倒是一個如意算盤。大世子你可知道,單憑我日前受的傷,我大瑛便有出兵冒涼的理由。」

連連三句,咄咄逼人。宇文朔雖然知道,雲沈雅倘若出兵冒涼,對大瑛朝本身,並沒有好處。但一個北地小國,要與大瑛朝硬碰硬,無疑於螳臂當車,自取滅亡。

「那依大皇子的意思,我冒涼國,應當如何致歉?」

「這個好說。」雲沈雅起身踱去軒窗前,伸手一推,一股涼風入戶。

「永不開戰的協議倒也不必,五十年內不開戰便可。只不過……」

雲沈雅回轉身來,風水這他衣袍翻飛,本來笑意盈盈的眸子裡,淩厲之色盡顯。「只不過這份協議,要由你北地十二國,與我大瑛簽訂。對了,窩闊國可以除外。」

這個手段,與當初雲沈雅對付南俊如出一轍。宇文朔在到來前,便猜到會遇上此刻的局面。

其實,要讓北面十一國與大瑛結為邦交之好,並無不可。然而這卻是北十一國最後的讓步。再做出這個讓步前,宇文朔,還必須爭取到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是舒棠--慕容棠。

慕容是數百年前,北國皇室的姓氏。

後來,北國滅,十二國建立,慕容皇室的公主血統卻留存下來。這份血統,是聯兵符的依憑所在。因此,歷來修復聯兵符,啟動聯兵符,都需要北地公主賜血。

許多年來,北面十二國各據一方,互不臣服,然聯兵符這一傳統卻保留下來。只有動用北聯兵符,北面各國,才能同時首肯與大瑛簽訂五十年不開戰的協定。

聯兵符是傳統,也是必須遵循,唯一令人信服的北國聖物。

而舒棠,則是守護這份聖物血統的遺脈,必須被帶回北地。

宇文朔不答雲沈雅的話。

他沈默片刻,忽地走到舒棠面前,以手扶心,施了個禮,「公主,我代表宇文氏族來此,是為了與大瑛皇子道歉,更是為了將您接回北地,重返家園。」

其實,三國皇室在這樣的水榭會面,便足可以看出今日會面並不正式。雲沈雅只是應宇文朔所邀,將北地公主帶來,與他見上一面。

自始至終,舒家小棠都沈默地坐在一旁。宇文朔與雲尾巴狼將話頭挑得清晰明瞭,舒棠不笨,全都能聽懂。然而,此時要讓她拿個主意,她卻緊張起來。

「哪裡又是她的家?」雲沈雅忽地一笑,「小棠早已嫁我為妻,我在哪裡,她便在哪裡。你冒涼國,莫非要搶我大瑛的皇妃不成?」

「景軒皇子。」宇文朔回過身來,直視雲沈雅,「景軒皇子既然知道慕容公主的身份,便不應當執意娶她為妻。北地公主遺脈,歷來只能嫁入我北地皇室。天下美貌女子何其多,景軒皇子只要肯交回慕容公主,我冒涼,哪怕頃一國之力,將天下美女奉給皇子又如何?」

「這話說的,卻是好笑了。」

「我是北地人,直來直去,不會說拐彎抹角的話。景軒皇子有所求,我們便盡我所能有所應。然不該做出的讓步,我們也絕對做不出。」

「是嗎?」雲沈雅笑道:「我無甚所求,唯舒棠一個,你答應便罷,不答應,我也不會做出讓步。」

「景軒皇子你--」

「宇文大世子。」忽地,在一旁一直沈默的杜祁開口道:「大皇子與大世子,不如聽我一言。」

「南俊王請講。」

「原本宇文大世子今日來瓊花小榭,不過是為了與慕容公主見得一面。而大皇子將慕容公主帶來,也無非是想讓公主與故國之人相會。至於聯兵符和公主,大皇子與大世子與其爭論不休,不如坐下來,先將此事查清楚,再做定論。」

也是了。為何宇文濤與杜涼一定要修復聯兵符的原因,還未經查清。

「南俊王所言雖有理,但卻與我北地國情不符。」沈默一陣,宇文朔道,「當初,南俊王能答應景軒皇子的條件,是因聯兵符本就是從我北地借來之物,南國之地,並無聯兵符的傳統。」

「然而,慕容公主對於我北地來說,卻是皇脈的象徵,尊嚴的象徵。就這一點來說,無論我的九皇叔,或是貴國的六王爺,是因何原因要修復聯兵符,帶慕容公主回北地,是絕對刻不容緩的!」

言罷,宇文朔轉頭,看向舒棠:「公主,請容我……」

「我不隨你回去。」忽地,舒棠道。

「我不隨你回去,北地在哪裡,冒涼國又是哪裡,我根本不知道。我生在南俊,長在南俊,是地地道道的南俊人。」

「上個月,我嫁給雲官人了。他是大瑛的皇子。可我嫁給他,並不是因為他是皇子,是因為我喜歡他,願意跟他一起。」

「北地不是我的家,即使我娘親是那裡的人又怎樣呢?我聽說,我的娘親,是從冒涼國逃出來的。我想她原先在北地,一定是不開心的,若是開心,又怎麼會逃走呢?」

「我不明白什麼大道理,也沒有什麼大志向,可我希望能過得自在一些。聯兵符的血統,讓我,我的娘親,我們世世代代困在北地,那樣的生活,我不願去過。」

「我和我爹已經答應雲官人要隨他回瑛朝了。日後,雲官人在哪裡,我便在哪裡。雲官人是哪裡人,我就是哪裡人。」

舒棠說著,垂下頭,低聲道:「宇文大哥,你回去吧。回去以後,就說、就說是我不願隨你走,不關雲官人,不關大瑛朝什麼事。」

一句「宇文大哥」令宇文朔心弦一動。

是啊,其實眼前這個人,有著北地皇脈的血統,也算是自己的妹妹了。這麼老實的一個妹妹。

而這時,雲沈雅卻笑了。

今日,他同意帶舒棠來,便是想親耳聽聽她的心聲。

果然是個傻丫頭啊。傻得如此明白,如此透徹,心思清明得,讓人望塵莫及。

「小傻妞。」雲尾巴狼愜意地喚了一聲。

他向她伸出手,「見也見完了,我們該走了。」

「嗯。」舒棠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她頓了一下,又遲疑地看了宇文朔一眼,垂下頭來,「宇文大哥,要是,要是你不提待我回北地的事兒,歡迎你來棠酒軒做客。我請你喝酒,你跟我講一些我娘親的事。我爹……我爹他從來沒跟我提過。」

雲沈雅牽過舒棠的手,笑道:「是了,你不提這茬兒,來棠酒軒做客,我便做東。」

宇文朔有些發愣。

眼前的兩個人,一個恣意灑脫,一個呆然老實。可他們立在那裡,卻那麼般配。好似舒棠天生便不該嫁入北地皇室,天生便跟雲沈雅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只是……

「景軒皇子,慕容公主。」宇文朔往前一步,忽地沈聲道:「二位的款待,我倍感榮幸。只是,帶公主回北地,是我此行必須完成的任務。」

此言出,雲沈雅卻沒有回應。他帶著舒棠,與南俊王招呼了一聲,正欲走,忽地又聽宇文朔道:「難道,慕容公主的生父是誰,景軒皇子你就一點也沒想過?」

雲沈雅腳步一頓。

「慕容公主的生父的身份,大皇子你就半點也不擔心?」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4:41


【第79章】


雲沈雅愣住了。

有一個可能性,他一直知道,但他卻一直未往深處想,或許是不敢,或許是不願。

舒棠的生父,是任何人都不要緊,唯獨不可以是舒三易。

雲沈雅回過頭來:「你想說甚?」

宇文朔道:「景軒皇子心思縝密,不可能不知道舒老先生的身份。」

舒三易的身份,說來也簡單。他是大瑛?州人,曾考過科舉,中過進士。只是,他在中了進士以後,因對上一個極難的對子,被禮部尚書看中,招去朝廷做官。

舒三易的官不大,只是禮部的一個郎中。他任職兩月後,便被禮部尚書指任為使臣之一,出使冒涼國。

彼年,正逢冒涼國九王爺娶北地公主慕容?。九王爺宇文濤新娶夫人,大開筵席,邀請各國使臣。筵席上,使臣們紛紛送上賀禮,而舒三易送的瑛朝之禮,卻是一張由霜露琴師做的七絃琴。

此後種種,慕容?如何隨舒三易出逃,又如何改名水?來到南俊,並不得而知。北地公主出逃這麼大一樁事,後來也不知因為何故,竟然不了了之。

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煙消雲散,現如今,只能查到一些支離破碎的線索,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當時,確實是大瑛朝的一個禮部郎中帶走了北地公主。

雲沈雅的雙眸如一口幽幽古井,深不見底。半晌,他清冷開口:「那又如何?」

「景軒皇子。當年,若非我的九皇叔刻意隱瞞,恐怕北地公主出逃,不會如此順利。因此,此樁事,我冒涼國和你大瑛朝,應各擔一份責任。」

「只是,倘若慕容公主,並非我宇文皇室之後,而是舒三易之女呢?」

宇文朔往前一步。

「若然慕容公主是我宇文皇室之後,那麼她身上非但有北地公主的血脈,還是我宇文朔的親人,我此行前來,便有責任將慕容公主帶回。」

「然而,若慕容公主是舒三易之女,那就說明北地十二國守護了數百年的北地公主血脈,被一個大瑛的朝臣所玷汙,這是對我北十二國莫大的侮辱。」

「如此一來,便只有兩種選擇。其一,懇請景軒皇子送還慕容公主,並且交出罪人舒三易。其二,倘若景軒皇子執意不肯交人,那麼……」

「那麼,便是與你北十二國為敵麼?」雲沈雅笑起來,「你在威脅我?」

宇文朔不答。

雲沈雅目色冷峻,聲音凜冽。

「可笑,我英景軒,什麼時候怕過?!」

細雪無聲,落在蒼茫的湖面,落在雲沈雅英氣的眉間。

一直以來,無論是作為大瑛皇子,還是雲尾巴狼,雲沈雅真的從來沒有怕過。但今天,他站在這南國冬雪中,頭一回明白了什麼叫逞強。

心裡頭沒了底,還拚命地想守護自己認定的,不想放開的那個人。

是啊,舒棠的親生父親,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夠是舒三易。因舒家小棠只與舒三易有著父女情。要雲沈雅交出舒三易,將舒三易送回冒涼國,他怎麼做得出?

可他一旦不這麼做,那麼大瑛朝堂,便是包庇了舒三易兩回。

北地公主的血統被玷汙,大瑛朝又如此縱容罪人,想要不激怒北十二國都難。

以冒涼國一國之力對抗大瑛朝,或許是螳臂當車。然而,若是北十二國被激怒,聯合起來一同與大瑛朝抗衡,即便是勝負難分,卻也會落得個血流漂杵,生靈塗炭的下場。

更何況,大瑛北荒邊境,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窩闊國……

「可是--」忽然間,舒棠道:「可是我問過我爹了,他說我不是他的親閨女兒。只不過,他一直將我當成親閨女兒養,而我呢,也只認這麼一個爹爹。」

「慕容公主的顧慮,我很明白。其實在二十年前,舒老先生是公主生父,除了北地公主慕容?,沒有其他人知道。我的九皇叔,也是三年前才曉得這其中因果的。」說著,宇文朔又轉向雲沈雅,「倘若景軒皇子,慕容公主對此事有顧慮,不若七日後,我們在明華殿正式會面,屆時,我會好生跟皇子公主解釋。」

雲沈雅沈吟一陣,道:「便依大世子所言。」

入冬以後,雲府後院的花圃新葺了。幾株梅花探出來,紅如緋霞,白如潔雲。

雲沈雅的披風在青石板上拖曳而過,停在梅樹前。

他方才回來的路上,難得的話少,除了告訴舒棠這幾日不必為舒三易擔心,雲沈雅幾乎一直沈默。

舒棠知他心憂,奈何自己卻想不出與他分憂的法子,只好在他身旁站著,也看那梅花。

紅梅黃蕊,甚是喜人。雲沈雅心間一動,忽地回過頭來:「小棠。」

「雲官人?」

「入冬以前,你做過一身衣裳,是我陪你一塊兒挑的料子。」

「哎?」

「那身衣裳,你……」雲沈雅垂下眸子,靜靜地道:「你穿來與我看看吧。」

舒棠一愣。反應過來,她連忙答應了一聲:「哎,好,雲官人你等著。」語罷,便跑入屋裡去了。

衣裳是鵝黃色的,外搭白絨小襖,裙角繡著海棠花枝。

舒棠以前的衣裳多是粗布衣,唯一好看的幾身,卻也並非華貴。然而,這一身鵝黃長裙卻不一般。料子是雲沈雅挑的錦州羅緞。裙擺的海棠花枝是雙面刺繡。裙子分兩層,外頭罩紗,裡頭有暗繡的雲紋。

雲沈雅以為,這一身衣裳,就如舒棠這個人一般,

表面看著呆傻,可內心裡,卻比誰都清明;表面開著質樸無華,可當薄紗褪去,真正走進,才發現裡子原是無與倫比的美好。

「雲官人。」

舒棠站在房門口,喚了雲沈雅一聲。

白絨小襖襯得她肌膚如雪。鵝黃袖口處,一雙皓腕似月。

雲沈雅看得心中驚悸,彷彿是第一天知道,那個傻氣的舒家小棠,原來是個這般漂亮的姑娘。

他只手攀折一枝紅梅,插入舒棠的鬢間:「這樣好看。」

唇角抿出淡淡笑意,可眉頭卻有隱忍。雲沈雅的表情,舒棠看得清楚明白。

「雲官人……」舒棠忽地道。

她伸出手,勾住雲沈雅的指尖:「雲官人,別擔心。」

雲沈雅一愣。

舒棠笑起來,有些訕訕的樣子,「雲官人,別擔心。我雖做不了什麼,但我不擔心,也不害怕。既然從前,就是三年以前,我能幫你一起趕跑胡通那些壞人,這次,我們也一定可以。」

冬日的陽光?薄,傾灑在大地,就像一層霧。

雲沈雅的眸子在這霧氣中明滅不定。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頭慢慢垂下,埋入舒棠的脖頸間。

「怎麼辦?」

「嗯?」

「小棠,我離不開你了怎麼辦……」

引言 使用道具
acejhp
男爵 | 2012-2-16 04:54:59


【第80章】


兩天後,舒三易來雲府說了一個故事。

二十年前,在民風粗獷的北國,有一個極老實的姑娘。姑娘的名字叫慕容嫿。她的一生,開始在十八歲,也結束在十八歲。

天高風閒,舒三易得故事娓娓。

得到塵埃落定,已是萬家燈火分時了。

而舒三易卻說,他從未曾想到故事有續。

那段在他心頭藏了二十年的往事,原來並沒有終止。那個自己當做親生閨女兒養了二十年的丫頭,原來真的是自己的血親。

只不過,世間人,世間事,跌宕起伏,最後多數落得曲終人散。

再過一日,南俊宮中傳出聖旨,原六王爺杜涼貶為庶民,即日流放,去臨南以西,南荒之地,終生不得返。

杜涼離開這天,將六王府的下人盡數遣散。自個兒去了城郊的十里亭。

十里長亭,只有三人候著,阮鳳,杜修,以及多年未見的水瑟。

水瑟懷裡抱琴,身旁亦有行囊。見到杜涼,她往前兩步,輕聲道:「阿瑟隨公子一起走。」

杜涼卻是愣住,半晌,他不由得笑道:「你倒好,二十年來不願見我一面,如今我落魄至斯,你卻又想不開了。」

水瑟道:「阿瑟如今才知,公子執意修復聯兵符,確有苦衷。」

杜涼看向阮鳳。頓了頓,他輕描淡寫德對水瑟道:「兒子都這麼大了,你我也近桑榆暮景,何必公子阿瑟,稱呼得如此生疏。」

水瑟默了一陣,輕聲道:「夫君。」

阮鳳心頭陳雜,半晌,才拱了拱手:「爹,此去一別,孩兒安頓好京華城中事,便去尋你和娘親。」

「這卻不必。」杜涼負手,看著遠處天野莽莽,「你正值年輕,有大好時光。我南俊雖小,但是當今聖上,世子,都是難能可貴的君主。常言道,盛世而出。你留在京華,輔佐聖上與小世子,日後必能大展宏圖。而我縱在天高地遠處,得知南俊日後繁華有你一份辛勞,也會甘之如飴,以你為傲。」

風拂樹梢,傳來冷梅芬芳。

阮鳳沈然道:「但是爹和娘親,均非壯盛之年,而南臨以西,荒蠻貧瘠,若無人伺候在你們身旁,我……」

「堂兄放心。」杜修沈吟一陣,說道,「有一信得過之人,願隨叔父一起離開。」

「果真?」

「只是,這人因獲罪,日前受了八十大板,不能立刻起行。還望叔父在七十里外的大梧鎮稍作停留,等候此人。」

雲尾巴狼睡了一頓飽足覺。

大清早,他照例拉著兔子媳婦兒,帶著萵筍白菜例行溜躂。得到午過,尾巴狼才理了理衣冠,捎上白貴三人,一同往禁宮瑄合城而去。

這年,南俊的氣候反常,十月寒冷刺骨,飄了幾天小雪粒子,到了十一月,卻日日晴好。

尾巴狼喜大晴天。他以為,晴天都是好兆頭。

瑄合城,明華殿。宇文朔來早三刻,等在其內。

明華殿仿似大瑛沈簫城的朱雀殿,是皇帝召見重要大臣的地方。雲尾巴狼小時候,沒少在這樣寶相莊嚴的地方呆過。現如今,他在宮外遊歷三年,將性子磨得格外蕩漾,甚不喜這朝堂的嚴謹氣。

宇文朔為人板正,一見雲沈雅,便直入主題,將舒棠的身世道來。

其實,舒棠的身份之所以能瞞這麼多年,是有因可循的。

昔日,慕容?與宇文濤大婚以後,因慕容?身體抱恙,雖有夫妻之名,但並無夫妻之實,後來慕容?以治病為由,閉關靜養了一年。直到一年後,宇文濤才曉得,慕容?是以閉關作為幌子,隨舒三易遊歷山水去了。

當宇文濤找來南俊,慕容?卻是一人獨居。當時她已病入膏肓,藥石罔及了。

臨終之際,慕容?並未與宇文濤提及自己有一女兒,唯一的遺願,便是請他不要怪責舒三易。而後來,因杜涼相助,宇文濤雖試著暗中查訪,卻也徒勞。

一直到三年前,雲沈雅來南俊之國。彼時,南俊三大家族的瓦解,南聯兵符的損毀,令舒棠的身世疑團浮出水面。

於是,宇文濤為了將事情查清,飛鴿傳書南俊的六王爺杜涼。他以買賣青稞麥為名,又以修復南聯兵符為誘餌,迫得杜涼與他合作。

杜涼卻不是個吃素的。宇文濤有此意,他便將計就計,決定利用宇文濤之力,修復南地的聯兵符。只是這樣一來,便需將借用舒棠被公主之血脈,將她推出檯面。

日前,水瑟對杜涼此舉多有不解。當年慕容?去世,她的願望便是希望舒棠能作為一個尋常姑娘,在市井間長大,一輩子平凡。

杜涼此舉,表面上看是違背了慕容?的遺願。可實際上,他卻是在幫舒棠。

舒棠雖是北地公主,但她的父親,卻並非北地皇室中人,而是舒三易。

倘若舒棠帶著這個尷尬的身份,落到北地人的手中,那麼舒棠舒三易父女,很可能不得善終。

可如果杜涼利用舒棠之血,修復了南聯兵符。那便是早北地一步,承認舒棠是北地公主,且將她的血脈,與聯兵符相溶。到時候,即便舒棠的真實身份被宇文濤查得,她卻不至於有閃失。

是以,為了南國的兵力,也為了舒棠的性命,杜涼縱使要重創雲沈雅,也想博得時機,將舒棠的身份昭告天下,舉行儀式修復南聯兵符。

豈不知,杜涼機關算盡,雲尾巴狼卻魔高一丈。這一切計劃,均在明荷偏苑,被景軒景楓兄弟打亂。

杜涼失算後,本是懊惱,但就在這個時候,事情卻亂了套。

那個心機深沈,冷靜睿智的大尾巴狼,竟瞧上的舒家的老實閨女兒,並且肯為了她,做到玉石俱焚的境地。

聽聞大瑛朝的皇子神來一筆,竟將隱於民間的北地公主娶了,北十二國的人這才失措。

於是乎,宇文濤做了替罪羊,被押送大瑛朝,宇文朔便代表北十二國,遠來南俊,與雲沈雅做交涉,要求帶回公主。

「事情便是這樣。不瞞景軒皇子說,我此番前來,是因得知景軒皇子要娶慕容公主後,亟亟趕來的。我的到來,並非代表我一人,或者冒涼一國,而是北十二國商議後的決定。」

「我北十二國,不願與大瑛朝為敵,也希望此事能和平解決。只要景軒皇子將慕容公主送回北地,珠玉美人,無價之寶,景軒皇子有所求,我們便願意交換。」

「呵,珠玉美人,無價之寶?」雲沈雅接過宇文朔擬好的禮單,恣意翻開:「都是些陳詞濫調,沒有半點新意。」

「那……景軒皇子以為,要如何大禮,才算得上有新意?」

雲尾巴狼將禮單往手旁一擱:「我來問你。倘若小棠隨你等回北地,你們會如何待她?」

「這個,我北十二國早有計較。自當以公主之禮,不計前非。」

「那麼舒三易呢?」

「舒三易誘拐公主,使公主疲勞奔波,染不治之疾,當處以極刑。不過,倘若景軒皇子願交還慕容公主,我北十二國願留舒三易一命。」

「以舒三易一命,讓我交還公主?」雲沈雅冷笑道。

冬日晴光,照進明華殿中。雲沈雅起身,往門口光亮處走了幾步,又過身來,「再有,小棠若回北地,可能夠隨時出行,可能夠隨心所欲,可能夠不受禮法約束,不被人奉為高高在上的公主?」

「慕容公主的身份,決定了她的高高在上。景軒皇子的計較,未免太過……」

「太過瑣碎?」雲沈雅道,「誰規定是皇子,就必須言談家國天下事?我今日,偏生要計較這等瑣碎之事。」

「在民間,慕容公主家境貧寒,得到回了北地,我冒涼皇室,定然盡心盡力,令她過得舒適。」

「回了皇宮,如何舒適得起來?宮中生活,雖則奢華,卻拘謹異常。我過了二十餘年,都習慣不起來,小棠雖則循規蹈矩,內心裡,卻是個隨心所動,不慕榮華的人,她去皇宮,怎能過得慣?」

「口口聲聲稱她公主。誰成想,她慕容公主一脈,自亡國後,世世代代被你北十二國囚禁,世世代代不得自由,不得善終。還遑論舒適?遑論尊重?」

「這……」宇文朔垂眸,「這是我北十二國的家事,亦是我北地傳統,無需大皇子置喙。」

「這等閒事,我不必多管。只是要將舒棠送回北地,我定不會答應。聯並著舒三易這條命,我亦不會讓你們動他分毫!」

「在我印象中,景軒皇子你沈著睿智,三思後行,並非衝動妄為,不計後果之人。」

「在我印象中,我時時衝動,恣意妄為,想殺人,便殺人,想得罪誰,便得罪得徹徹底底。」

「景軒皇子!」宇文朔往前一步,高聲道:「難道景軒皇子要與我北十二國兵刃相向?!」

雲沈雅猛一拂袖,負手而立:「威脅我?我英景軒,怕你一個威脅不成?」

「莫不是景軒皇子要做這等昏庸之輩,為了一個女子,竟挑起戰爭,令天下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莫不是景軒皇子你不顧大瑛千千萬萬的百姓,不顧神州山河千里疆土?要知道戰爭一起,牽一髮而動全身,屆時,北地之亂,南地之戰,內憂外患,難道皇子你竟擔當得起?」

「倒是你說了,戰爭一起,牽一髮而動全身,種種弊端,皆會暴露。我大瑛的弊端,我尚瞭然於心。你北十二國能不能齊心協力,聯合抗衡我大瑛朝,卻是未知數。」

「再說了,我英景軒,什麼時候做過好人?什麼時候做過好事?生靈塗炭卻也有趣,只要你北十二國奉陪,我生平便嘗試這一回又有何妨?!」

「景軒皇子你--」

「你記著,縱是天下江山淪為焦土,我也不會將小棠交於任何人!」

引言 使用道具
您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加入會員

建議立即更新瀏覽器 Chrome 95, Safari 15, Firefox 93, Edge 94。為維護帳號安全,電腦作業系統建議規格使用Windows7(含)以上。
回頂部 下一篇文章 放大 正常倒序 快速回覆 回到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