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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5:17:23


【第四十章】


韻錦跑了一趟人事部,再到徐致衡那裡辦了手續。四年前的病假過後,她再也沒有請過任何公休、年假,所以徐致衡很爽快地給了她十五天。就在她離開他的辦公室前,他問了一句:「韻錦,沒事吧,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話可以說。」

韻錦扶住門把強笑:「謝謝你給我的假期。」

連夜坐飛機趕回家鄉的省城已是夜晚,韻錦下機後立即趕往省醫院。在病房前,她看到了彷彿一夜間衰老的叔叔。

「韻錦,你回來了……」年過五十的男人嗚嗚地哭了起來。

「怎麼樣了?」她幾乎辯認不出自己的聲音。

「醫生說這次復發,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其它臟器,晚期,化療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其實她早該猜到了,這幾年,媽媽的身體一直反覆無常,韻錦經常勸她到醫院複查,可媽媽說,她不敢到醫院去,生怕沒有被病壓垮卻被病嚇垮,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多活一天都是開心的。也許,媽媽早在心裡已經知道自己的狀況。

韻錦推門進去,她的手跟金屬的門把一樣地涼。

誰能告訴她,其實她走錯了病房。眼前這個披散著花白頭髮,形容枯槁女人是誰,是她曾經那麼娟秀的媽媽?韻錦坐到床邊,咬住顫抖的唇不讓自己哭泣。

「媽媽……」她禁不住輕輕喚了一聲,可是又怕驚醒了睡著的人。

媽媽極緩慢地睜開眼,看見她,混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變成了哀傷。

「韻錦……你來了……正好,剛才我夢見了你爸爸,他在怪我,是我答應過他一生只陪在他一個人身邊的,韻錦……他在怪我……」

韻錦想握住媽媽的手,卻發現上面插著輸液的針管,她顫聲說:「爸爸不會怪你,不會的……醫生,醫生……」媽媽的臉因疼痛而扭曲,韻錦連忙對著門外喊到,叔叔和醫生一起衝了進來,然後家屬都被關在門外。

應該沒用去多長的時間,可韻錦和叔叔坐在門外,無言等候,如同一個世紀。

醫生走出來的時候,韻錦幾步跑上前去:「醫生,我媽媽怎麼樣。」

「病人的情況很不樂觀,我建議你們做好一定的心理準備。」

「救她。請求你,不管用什麼方法,救救她。」韻錦哽嚥著哀求。

「你放心,對待任何一個病人我們醫院都會盡力去挽救。」醫生面無表情地說著公式化的語句,韻錦看著醫生走遠,頹然跌坐在椅子上。是呀,對於每個病人家屬來說,病床上那個是他們的至親,是他們的摯愛,可對於醫生而言,只是見怪不怪的一副殘破的身體。

「叔叔,你回去休息一下,這裡有我。」韻錦用手擦了把臉,努力平復下來,叔叔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她不能垮下,她必須挺住,這樣才能照顧好媽媽。

接下來的幾天,是噩夢般的生活。媽媽住的是三人間的病房,醫院病床緊張,三張床都睡滿了人,陪護的家屬只得在病房外的長凳上過夜,後來韻錦給醫生塞了幾個紅包,才讓護士在媽媽的床邊架了張簡易的行軍床,這樣,輪夜的叔叔和韻錦才有了一個棲身的地方。

病房裡住著其他病人,而且基本上都是重症,隔壁床的是肝癌晚期,晚上疼起來,徹夜呻吟。媽媽的睡眠變得極淺,有一點聲響就很容易醒來,晚上無法入睡,白天更是人來人往,好好睡覺都成了奢侈,精神益發地差下去。這還不是最遭,靠窗的那個病人已是彌留,終於在一天晚上嚥了氣,媽媽在半睡半醒見聽到病人家屬尖利的嚎哭聲,然後眼睜睜看著有人將蒙著白布的屍體擡了出去,她的手緊張地抓住韻錦,指節發白,指甲直摳近韻錦皮肉裡。第二天又有新的重病患者填補了那個空床位。

韻錦於是再度哀求醫生,她願意付更高昂床位費,只求讓媽媽能住進單間的病房,為此紅包不知塞了多少次,等來的都是一句:沒辦法。眼看媽媽身體一天天垮下去,糊塗的時候多過了清醒的時候,整天說著胡話,吃進去的東西片刻又吐了出來,連護士都開始搖頭。

韻錦日夜守在媽媽床前,只恨自己沒用,眼看都要死了心,主任醫生忽然告訴她,醫院剛有一個患者出院,騰出了一間單人病房,正好可以給她們。韻錦欣喜若狂,當日就跟叔叔一起,配合護士將媽媽換到了另一邊。

雖說換病房並不能讓媽媽的病有所改善,但是不可否認,至少清淨了許多。韻錦回來後的第九日,媽媽在新的病房裡,精神忽然好了一些,神志也特別清醒,不再像前幾日喊著胡話,連眼睛都清明也許多。她憐惜地看著削瘦的女兒,很艱難才說出幾個字:「韻錦,你就是太倔……」韻錦的淚立刻就湧了上來,拼了命忍住,不停地點頭。媽媽閉上眼睛,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道:「想開了,什麼都好了。我看見了你爸爸,他要來接我……在下面,有你爸爸在等我,在上面,有你叔叔在為我哭,我還有什麼不滿足……」

當晚,淩晨五點,媽媽在病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韻錦感覺著媽媽的手變冷,然後叔叔將她拉離媽媽身邊。她站在醫院長廊上,看著護工把覆著白色床單的媽媽推遠,想追過去,可是腳卻灌了鉛一般。她扶著長椅的邊緣緩緩蹲下,聽著推著的輪子聲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於再也聽不見……

她也不知道自己保持這個姿勢有多久,天漸漸亮了,期間有人走過來跟她說話,可究竟說了什麼,她聽不見也想不起來,她只想一個人蜷在這裡,一直這樣。

直到有雙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沒有回頭,那雙手的主人卻不像其他人一樣等待片刻後離開,而是也蹲下了身來,將蜷成一團的她整個抱在懷裡。她記得這個懷抱。她任由身後這個的身體支撐著自己的重量,然後聽見他說:「韻錦,你哭吧。」

四年了,她沒有哭過,就連在醫院裡,醫生親口告訴她,孩子沒有了,以後也不會再有的時候,她也沒有哭;照顧媽媽的日日夜夜,無論多難,她也忍住了淚水。她為什麼要堅強,為什麼要獨立,她只要一個期盼的肩膀供她痛哭一場。

她艱難的轉頭,將臉埋在他的肩頸處,先是無聲地抽泣,然後痛哭失聲:「我再也沒有媽媽了,沒有爸爸,也沒有孩子,什麼都沒有,這就是老天對我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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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5:17:43


【第四十一章】


韻錦舉步維艱地行走在看不到邊際的沙漠中心,烈日灼得她好像下一秒就要成為灰燼,口很渴,頭很痛,她幾乎不想再往前,寧願變成沙礫裡的一顆仙人掌。可是前方隱約有什麼在召喚她,她只得一直走,不停走,然後逐漸乾涸……

「程錚……給我水……」在夢裡她無意識地囈出這句話之後才悠悠轉醒,意識恢復到一半她就開始苦笑,牽動乾裂的嘴唇,一陣刺痛。她是糊塗了,早已不是當初兩人耳鬢廝磨的日子,哪裡還有身邊嘀咕著給她倒水的那個人?只是這句話脫口而出那麼自然,自然得讓她誤以為睜開眼他還躺在身邊。

就在她撐住暈沈沈的頭想要爬起來找水的時候,一個冰涼的玻璃杯毫不溫柔地塞到她手裡。

「你倒是太后,睡一覺起來就知道奴役人。」這樣欠扁的話除了他,不會出自另一個人的嘴裡。

韻錦整整地看了他幾秒,意識如慢鏡頭般在腦海裡回放。是了,在醫院裡,她和叔叔剛送走了媽媽。護工推走媽媽以後,她就一直蹲在那裡,感覺著天一點點變亮,然後他來了,他說:「哭吧,韻錦。」她居然就這樣在他懷裡哭到無力再哭為止,失去至親的黯然也再度回到心間。

站在床邊的那個人被她直勾勾地看著,不禁感到有些不自在,「你腦子燒壞了,看……看著我幹……幹嘛。」

韻錦無心嘲笑他突如其來的結巴,環視房間四周:「這是哪裡?」

「我家。」他答得再自然不過。

「你哪個家?」韻錦微微皺了皺眉。

程錚看了一下天花板,「我又不是被收養的小孩,我只有一個爸媽,一個家。」

韻錦的反應是立刻翻身下床,不顧自己一陣無力感。

「我家又沒有鬼,你嚇成這樣幹嘛。」程錚沒好氣地按住她。

韻錦嘆了口氣,「我得去醫院,我媽媽剛過世,還有一大堆事情等著要去辦……對了……我叔叔呢?」

「都睡了一天了才想起你媽媽的事,要是真等著你的話,那也耽誤了。你就放心吧,你叔叔在醫院已經把手續結清了,至於你媽媽……按照你叔叔的意思,是先在省城的火葬場火化,後面的事一起回你們家的縣城再操辦。」不知道是不是考慮到她喪母的心情,他後面的幾句話口氣放柔和了許多。

韻錦低下頭,原來她都睡了那麼久。一覺醒來,媽媽就真的跟她永遠天人相隔了。「叔叔現在在哪裡?」她問。

「先回去了,你一直發著高燒,在醫院躺了半天,我見你沒什麼事了,但一直迷迷糊糊地,就先把你送回我家休息。」

韻錦用手捋了捋頭髮:「哦,這樣呀,那謝謝了,我看我還是先回去,你爸爸媽媽回來看見也不好。」

程錚語氣頓時尖銳起來:「我都不怕,你怕什麼,我爸媽你又不是沒有見過,他們會吃了你不成?」他見韻錦不語,執意起身找鞋,才無可奈何地補了一句,「反正他們也不在家。」

「可我還是得盡快趕回去,叔叔已經很累了。」韻錦儘量不讓程錚誤會她的意思。

「那你也得吃過飯再走,我送你回去。」他的語氣不容反駁。

韻錦也不跟他拗,從床上爬了起來,肚子確實有些餓了,沒有必要跟身體較勁。起來的過程中她留意看了一下整個房間,認識他那麼久,還是第一次來這裡。一看就知道是男性的居住空間,陳設並不繁複,但處處可見設計時的匠心,收拾得也很乾淨。其實程錚是個挺簡單的人,只要居住舒適整潔,其餘的要求都不是很高,所以在他們當初那個蝸居里,兩人也是有過幸福的時光的。

程錚把藥遞給她,她默默地就著剛才那杯水吞下,跟著他走出房間。餐廳裡已經擺有飯菜和碗筷,程錚先坐下去,強調道:「先跟你說啊,陳阿姨回老家了,飯菜是樓下叫的外賣,你就將就著吃吧。」

韻錦對吃的不像他挑剔,聽見後也只是微微地點了一下頭,坐到他對面,拿起了碗筷。記憶中兩人上次單獨這樣面對面地吃飯的記憶遙遠得如同前生,韻錦夾了一筷子菜,放到嘴裡,覺得莫名地苦澀,她強嚥了下去,覺得不對,又再吃了一口,確定不是自己的情緒影響味覺。她想說點什麼,終究沒有說話,再把筷子伸向另一盤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嚼了幾下,很快地給自己盛了碗湯,剛喝了一口,這次她沒有忍住,只得嘆了口氣,放下餐具,看著程錚,這傢夥居然什麼也沒動,用一種古怪的表情專注看著她。

「程錚,你去哪裡定的外賣?」

「樓下四川人開的『蜀地人家』,還可以吧?」他答得飛快,顯見早預料到她有此一問。

「你得罪過他們的老闆或大廚?」

「我又沒病。幹嘛,不好吃嗎?」

「很難吃。」韻錦難得這麼直接,她看著程錚自己吃了一口,然後低聲咒罵了一句。

「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就是『蜀地人家』的大廚?」韻錦好像若無其事一樣地說道。

程錚的臉立刻變得通紅,飛快地放下筷子,再奪下她手裡的碗,匆匆說道:「難吃就算了,我下樓再去買。」說完逃也似地跑回房間拿鑰匙。

韻錦看著他倉皇的背影,低低地說了一句,「程錚,你這是何苦?」

他的背影僵在那裡,「這是我的事。」

韻錦也站了起來,其實,我只是想說我……很高興。」

程錚慢慢地轉過身,「那個……其實是怪菜譜,我發誓我絕對嚴格按照程序和步驟去操作的……」

「廚房還有材料嗎,還是我去做吧。」

韻錦在廚房裡忙碌,程錚倚在門框上看著她,一言不發。舊時的記憶一點點地回來。

韻錦將雞蛋打進鍋裡,感覺到有一雙手無聲無息地纏繞在她腰上,然後是他的呼吸,熱熱地在她身後。

「放手,程錚。」

「不可能。」

韻錦不語。好像他們認識以來就不斷地在重複這樣一句話:程錚,放開--我不放。可是他真正放開她,她比什麼都疼。

「不管你用什麼理由,我不會再放開。」他的聲音在她肩上傳出,悶悶地。

「但是你再不放手的話,雞蛋就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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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5:18:02


【第四十二章】


韻錦說:「你再不放手,雞蛋就要煎糊了,你不餓嗎?」

「當然餓,但是我想吃的不是雞蛋。」他的唇跟他的低語一樣,曖昧地在她的耳邊遊移。

「別這樣。」她微微偏開頭去。

程錚困惑地喃道:「為什麼不能這樣,你還是不要我嗎。」

韻錦熄了火,放下手中的平底鍋,轉過臉面對著他,「如果我說我不想,是騙你的,我不是聖女。真的,程錚,如果你要的是一次激情,我可以給你,但是如果□可以解決我們兩人的問題,那就不會有今天。」

「我不是嫖客,會隨便找個女人解決。我這樣,是因為這個女人是你,我以為你懂。」程錚皺眉。

韻錦笑笑,「別忘了,四年了,我們都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人。最起碼的,你忘了鄭曉彤?」

程錚沈默,就在韻錦決定放棄這場交談的時候,他開口說道:「韻錦,我也是個人,也會有等累了的一天,一度我幾乎以為,這輩子再也不能抱著你了。曉彤……她給過我很多安慰。」

「所以,你就更不應該像現在這樣,是不是?」

「可能你不會相信有曉彤這樣的女孩,很多人會覺得她傻,沒錯,她很單純,但是是真正的善良。那天是她找到我,告訴我在六榕寺見到你,我才知道她其實很清楚你是誰,可她讓我來找你。想不到吧,蘇韻錦,像你這樣一個自私、彆扭、冷血、固執的人,怎麼可能相信會有這樣的人存在……跟你相比,她就像天使。」成功地看到韻錦露出黯然的神色,程錚自嘲地笑了笑,「可我偏偏沒有辦法愛上天使。」

韻錦低頭不語。

程錚用手擡起她的臉,「別對我說內疚那一套,感情從來沒有公平,我承認辜負她,可繼續跟她在一起也是種辜負,我討厭婆婆媽媽地拖著。如果勢必要對不起一個人,那我只能對不起她,因為另一個人我絕對不可以放手。你說,我們是不是一樣自私?」

韻錦揮下他放在她臉上的手,程錚用這隻手置於她的腰後,把她的身體用力按向自己,「你還要說什麼,想折騰我到什麼時候?」

「別這樣。」韻錦吃力地跟他拉開一點距離。

「要我放開也可以,除非你親口說,你不愛我,說呀,蘇韻錦,你看著我說,你不愛我……」

韻錦剛張口,就被他霸道地堵住嘴。程錚的激情一觸即發,連扯帶拉地解開她的衣扣,然後再是自己的。當他上身□在她面前時,她一眼就看到了那跟鏈子上的吊墜,海蘭寶柔和的光芒灼痛了她,「原來它在你這裡。」

程錚抓著她的手,貼在墜子上,也貼在他的胸口,「你說過不會丟下它,你說過的!」韻錦把墜子握在手裡,閉上眼,流淚。

兩人糾纏著,從廚房到臥室,契合的那一剎那,彼此都嘆息。程錚的動作,似要把她嵌進靈魂裡,他差點以為這一幕永遠只能在夢裡,看到她微微疼痛的表情,他覺得自己這麼多年的壓抑都有了補償。衝刺的時候,他喘息著,俯身看著身下的她,每一次撞擊,都伴隨他的苦苦追問:「說你愛我,或是不愛我,說啊,你說啊,我要你親口說……」他脖子上的鏈墜垂了下來,跟隨他的動作激烈地晃動,韻錦在激情中輾轉,在他追問得越來越急切的時候,挺起身,用嘴輕輕含住垂在她眼前的墜子,程錚呻吟一聲,在她體內爆發,快樂攀到頂峰的時候,他嘆息:「其實你愛我……」

激情過後,兩人靜靜相擁,直到汗水慢慢消散,韻錦才說:「程錚,你睡了嗎?我們能不能說說話。」

程錚含糊地「嗯」了一聲。

兩個人,相識了十一年,朝夕相處了近三年,他們分享過男女之間所有最親密的第一次,可是竟然從來沒有認真地靜下來交談,從來沒有問過對方最想要的是什麼。

「孩子兩個月的時候,它忽然讓我疼痛,其實在失血休克之前,我已經開始害怕我有可能失去它。它是當時我在這個世界上跟你最後的牽連,我不能沒有它,只要它平安,我願意用一切來換……可是終究沒有留得住。手術的過程裡出了點小問題,後來醫生告訴我,以後我都不能再有孩子了。我躺在病床上,惟一的感覺就是恨你,因為我不知道應該怪誰,我必須找一種更強烈的感覺來代替絕望。所以我發誓,我再也不會等你了,我要忘了你。可是,當我重新見到你,我開始忘了我的誓言,你看,懲罰來了,我身邊重要的人,一個都留不住。」

程錚支起頭,看著她:「簡直笨蛋!如果是我讓你違背了誓言,那也是懲罰我,你說身邊的人一個也留不住,除非是我也死翹了。」

韻錦失笑,「還是胡說八道。程錚,我是個特別糟糕的人,我總以為自己知道自己要什麼,其實到頭來總發現自己錯了。」

「沒有人說過錯了不能再回頭,韻錦,我們從頭來過。」

「從頭來過?」韻錦有些失神,「四年前我們曾經那麼愛對方,結果呢?何況是現在……」

「可是那時你從來沒有給過我愛的安全感。從我第一次看到你,我一直在追,你一直在逃。我太緊張,你又太敏感,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好。」他翻過身,看著她,「我很笨,我的愛需要一個保證。」

韻錦用手撫著他脖子上的墜子:「你這樣不值得,我甚至不是個完整的女人。」

程錚故意上下打量她,「哪裡不完整,我覺得該有的都有啊。」看見韻錦不笑,他意識到這個笑話不好笑,這才道:「如果注定沒有孩子,那就讓我們相依為命。」

他貪婪埋首她的胸前,「就當我是你的孩子,只愛我,小媽媽……」


程錚在精力耗盡後沈沈睡去,直到感覺有雙手捏住他的臉,才呼痛醒來,他直覺地以為是韻錦,翻身想要攬住她,嘴裡嘟囔著:「再掐我咬你了。」

手空落在床單上,然後耳朵一陣疼,他聽到一個酷似老媽的聲音在說;「你這死孩子,毫不容易回來一趟,大白天的做什麼白日夢,還敢咬你老媽?」

程錚迅速彈了起來,看到章晉茵橫眉豎眼擰著他的耳朵立在床前,身邊那裡還有韻錦。他嚇的霍地一聲撥開老媽的手,拉起被子遮住全身□的自己,脹紅著臉窘道:「那有這樣子不敲門就進來的?」

章晉茵嗤笑,「門都快拆下來了你都不知道,嘖嘖,還遮,你身上我哪裡沒看過。你說,大白天的你一個人在家脫光衣服睡覺幹嘛?」

程錚這才放下了一點心,看來老媽是沒有看見韻錦,他倒是無所謂,要是她遇到這種情況,不知道尷尬成怎樣。

「我熱,脫衣服你都管?」他無所顧及了,就開始耍橫。

章晉茵撇嘴走了出去,「大冬天的,熱也不用光屁股睡吧。」

程錚邊穿衣服邊看時間,他睡了大概三個小時,她會去了哪裡?回家的話為什麼一句話也不說就走?系衣扣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好像少了什麼東西,一低頭,陪伴了他四年的海藍寶耳環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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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爵 | 2012-2-16 05:18:24


【第四十三章(完結)】


韻錦回到老家,媽媽的後事辦得還算順利,她們家親友不多,可是人既然去了,風不風光又有什麼區別。

叔叔說,韻錦的身體不好,讓她好好休息,別的事讓他去操持,他說得對,她真的累了。

出殯的前一天,她想起有些事情需要跟叔叔商量,叔叔在廚房裡打電話,韻錦穿著居家的拖鞋,走到廚房門口,他也沒有察覺。

叔叔是個淳樸直爽的人,通常他在客廳講電話,韻錦在客廳可以聽到八成,現在他壓低聲音,躲在角落裡,韻錦不得不感覺到奇怪。

「……對,基本上都籌備齊全了……哪裡,還是要謝謝你……醫院……多虧了你……她很好……她不知道……那孩子就是倔……」

韻錦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她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這麼多年了,她好像總是處在需要他援助的角色裡,他幫她,卻又不敢讓她知道。

她給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淡淡的苦澀夾著甘甜。她不會告訴程錚,其實那天在醫院裡,她曾經無意中見過他匆匆從腫瘤病房走過,然後當天下午,主任醫生就帶來了可以搬進單間病房的消息,他裝作若無其事,她也不去提起。

原來有一個肩膀可以依靠是這樣的感覺。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但是現在才明白,一個女人,撐得越久就越是疲憊,何必為了無謂的驕傲去捨棄她應得的關懷。他不是在施捨她,他是在愛她,在有些人面前她不需要堅強。

她終於可以釋然。

晚上,叔叔把她叫到客廳裡,媽媽在時,他們繼父女之間雖然客氣,但始終都隔著層膜。

叔叔把一個小匣子推到她面前,說道:「韻錦,我知道你心裡從來沒有把我當作父親,但我一直希望你是我女兒,現在你媽媽不在了,這是她生前留下的一些遺物,理應交給你保管,你爸爸在時的那套學校的房改房,你媽媽也一直沒捨得賣,前些年,她把那套房子過戶到你的名下,它是你的,就當作你爸爸媽媽留給你的一點念想吧。」

韻錦沈默地將匣子打開,裡面是一些房契樣的紙頁,媽媽日常帶的一對耳環,兩張存摺,裡面錢也不多,總共幾千塊,最多的是舊相片,有爸爸在世時的合影,還有她從小到大的照片,那些照片大多已發黃,被摩挲得有了毛邊,這些已經是媽媽的全部。

韻錦沒有哭,她用手撫過那些舊照片,好像上面還有媽媽手心的溫度。

「您知道嗎,以前我怨過您,明知道媽媽後來跟您在一起是對的選擇,可是我還是忘不了爸爸,我怨您分走了原本只屬於我和爸爸的愛,也開始故意冷落媽媽……我不是個好的女兒,可能也沒有辦法真正叫你一聲爸爸,但是有一句話還是得說:這些年,多虧了有您。媽媽在不在,您都是我的親人。」

韻錦說完,年過半百的男人在她面前流淚了。

媽媽的後事辦完後,韻錦去了趟鄉下老家,這也是爸爸插隊時和媽媽相遇相愛的地方,韻錦走過這裡每一寸的土地,都似乎可以想像爸爸和媽媽也曾在這裡經過。他們終於在天上團聚了。

鄉里還有她母系一邊的親戚。韻錦這次住在堂舅家,雖說是遠親,可包括堂舅媽在內的一家都對她相當熱情,也沒有忌諱她有孝在身。韻錦住了幾天,每天睡一個懶覺,堂叔從地裡回來之後,就跟她在棋盤上過幾招,印象中,她二十八年來都沒有過這樣悠閒愜意的日子。

假期的最後一天,她搬了張躺椅在曬穀場上,冬天裡的陽光曬得人周身舒泰,一本在從廣東打工回來的堂表妹床上找見的言情小說看到一半,一絲倦意就爬了上來。韻錦把小說蓋在小腹上,懶洋洋地閉上了眼睛。小說裡,有錢的男主永遠有個刻薄的母親,推了一張支票到懷孕的女主角面前,說:「你不就是為了這個嗎?錢給你,放過我兒子。」

那天她從程錚身邊起來,收拾好自己和狼藉的臥室、廚房,剛走出門口不遠,就遇上了歸來的章晉茵,跟小說裡完全一樣,章晉茵將她請到自己的車上「閒聊」了幾句。

她第一句話便說:「韻錦,我曾經以為你會是我的兒媳……」

其實在整個談話過程中,韻錦都沈默,章晉茵也並不咄咄逼人,良好的教養讓她在一些話題上點到即止,充分顧及到了韻錦的感受。可韻錦知道,她和徐致衡的一段往事,還有她的不孕,對方完全知情,這毫不奇怪,一個圈子能有多大,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章晉茵是這樣強勢的一個人。

「我只是個平凡的母親,希望你諒解。」章晉茵嘆息。

韻錦只笑,「您沒有什麼需要我諒解的,因為這些都是事實,我明白您的意思。」她甚至心裡感激章晉茵沒有給她錢,否則她會更加難堪。

「其實我並不是逼你離開程錚,我生的兒子我知道,他是個傻孩子,認定的東西重來就不回頭。可是韻錦,就算我們可以不介意這四年裡你的事情,不介意有沒有孩子,但你也看到了,你們在一起過,可是並沒有讓對方幸福。我希望我兒子過得好,所以,我只問你,你能保證給他幸福嗎?」

韻錦沈吟,然後擡起頭來:「我不能。」

就在韻錦在陽光下幾乎要睡去的時候,有人將她放在腹上的小說拿了起來。怪腔怪調地讀著書名:「……《惡少的甜心》……嘖嘖,蘇韻錦,叫我說你什麼好,你跑到這裡,就為了鑽研這種健康營養的讀物?」

韻錦也不奇怪他怎麼會找到這裡,伸手搶回自己的書,繼續閉眼假寐。程錚惡劣地用手拍打她的臉,「還裝,快說,你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幹嘛?」

韻錦撩開他的手:「那你又來幹嘛?」

「我……我來要回我的東西,把項鏈還給我!」他理直氣壯地說道。

「可是,那明明是你送給我的耳環。」韻錦提醒他。

「我不管!」理虧了就開始耍賴一樣是他的風格,「你睡了我就走是什麼意思,嫖個鴨子還要給錢呢!」

韻錦從躺椅上坐起來:「那你要多少錢,你的服務也不值多少錢吧。」

程錚咬牙,「反正你得給我一個交待。」

韻錦看了他一會,然後一聲不吭地走回曬穀場後面的堂屋,出來的時候手裡抱著副圍棋。她將棋盤就地鋪在曬穀場上,然後說道:「程錚,有些事情讓我們用這個來決定吧。」

程錚用一種「你瘋了」的眼神看著她,發現她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然後就跟她打了個商量,「不如我們換種方式,比如說賽跑?……我總有權選擇吧。」

「你可以選擇玩,或者不玩。」韻錦很平靜地說。

程錚猶豫了一會,好像在內心掙扎,「好,我執黑。」既然躲不過,那就不要吃虧。

「隨便。開始吧。」韻錦就地坐下。

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來不肯學棋,哪怕圍棋是他大學母校的傳統項目,幾年不見,倒是讓韻錦大感意外。程錚的棋路跟他為人的作風一樣,大開大闔,攻城掠池,相當淩厲,韻錦相對就沈穩許多,並不是一時可以分得清上下的局勢。黑65的時候,黑已佔優,看著韻錦眉頭微皺,程錚心裡暗喜,她哪裡知道自己這幾年在清風浸淫,棋大有精進,所以在白67的一刺之下,他不慌不忙,黑73的一斷,連韻錦都露出激賞的神色。勝券在握,程錚努力控制住自己得意的神情,這個女人,還想用這招來欺負他,看她輸了之後還有什麼話說。

韻錦想了一會,接下來的74、76先手衝斷,中央的白棋頓時增厚,而黑棋顯露出四處斷點,場面急轉直下,程錚額角冒汗,越急越挽不回頹勢,韻錦白94的時候,白棋的優勢已不可動搖,就連程錚也明白,只要白96落下,黑棋大片都將不活。所以在韻錦拿起第96子的時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剛才的不算,我有一步走錯了。」

韻錦輕輕笑道:「程錚,舉手無回大丈夫。」

「我不做大丈夫,重新來過。」事已至此,他決定賴皮到底。

韻錦哪裡管他,另一隻手把他的手拿開,白子穩穩當當地落了下去。「你輸了。」

程錚用手將棋牌用力掃亂,狠狠道:「輸了又怎麼樣,開玩笑,我的幸福怎麼可以靠這一盤棋來決定?」

「願賭服輸。我說了,有些事情要靠這盤棋來決定,你沒有拒絕,所以,從今以後,家務主要還是由你來做,因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可能我要重新找工作。」

程錚傻傻地看著她,她說什麼?是他聽錯了嗎?

良久,韻錦才聽到一個怪怪的聲音回答她:「我會學!」

順著他的手,靠在他懷抱裡的那一刻,韻錦想起了自己那天對章晉茵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不能。幸福誰也沒辦法保證,但我可以對您說的是,如果程錚不幸福,我會比您的心更疼。」

然後她聽見程錚慢慢說道:「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跟你分開,然而,不管走得多遠,我總相信有一天我會把你找回來。蘇韻錦,我終於還是找回了你。」

程錚也不知道自己擁著她究竟有多久,不遠處傳來的孩子的笑聲,他看過去,幾個一身泥巴的半大孩子看著他們,一邊刮臉一邊笑,農村的孩子,難免對這樣的場面感到新奇。

「那個……韻錦,我們可不可以現起來,我的腳有點麻。」他還保持著下棋的盤坐姿勢。韻錦站了起來,再拉了他一把,「走,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在韻錦另一個堂舅家的門前,程錚看到了多年不見的阿太,阿太九十多歲多了,樣子跟當年沒有什麼兩樣,只是眼睛徹底地看不見了,坐在堂屋前的小凳子上摸索著擇菜。程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當他冒充韻錦男朋友參加她媽媽的婚禮時,就曾應承阿太,如果他們以後結了婚,一定會親口告訴老人,想到這裡,他無聲地握緊了韻錦的手。

韻錦拉著他在阿太膝邊蹲下。

「阿太,我是韻錦,我跟程錚一起來看您了。」

阿太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張開無牙的嘴笑道:「韻錦,你來了,好像前段時間你媽媽還來過呢。」

「阿太,我是程錚,您還記得我嗎?就是打日本人那個?」程錚手伏在阿太膝上,殷殷問道。

阿太擡頭想了很久,「打日本的,哦……你是我們家韻錦的小男朋友來著。」

「對,對。」程錚也不管阿太看不看地見,拚命點頭。

韻錦含笑看了程錚一眼,對阿太說:「阿太,我和程錚又在一起了。」

阿太繼續擇菜,一副不以為怪的模樣,「你們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嗎?」

兩人都是一愣,然後默默握緊對方的手,「是的,阿太,您說得對」

……

「想起我和你們太外公年輕的時候,總是吵吵鬧鬧,一轉眼五十年,再也沒有人跟我鬥氣了……」

阿太還在絮絮叨叨,太陽的暖意讓韻錦有睏意,她放心地將頭靠在程錚的肩膀上。

年輕的時候我們也曾走失,還好,兜兜轉轉,原來你還在這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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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jhp
男爵 | 2012-2-16 05:18:53


【番外】


我記得好像是誰說過,「絕對不要在洗手間裡說同事的閒話」,據說這是著名的社會生存定律第七條,我深以為然。但顯然有人並不這麼認為。

「……看你,嘴唇塗得那麼誇張,被主任抓到你就慘了。」

「怕什麼,主任那有時間注意這些,女人嘛,連裝扮的權力都沒有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你別說,就有人不喜歡這個。」

「嘻嘻,我知道你說誰,是不是莫……」

兩個年輕的護士嬉笑了一陣,其中一個又說:「你說,像莫醫生這樣的女人,到底有沒有談過戀愛?」

「誰知道,反正我是沒法想像,有哪個男人受得了她手術刀一樣的表情。」

「我看呀,說不定她以前受過男人的傷害,所以……」

「哈哈,不過你聲音小一點,別被人聽見。」

「怕什麼,今天又不是她輪班。」

我靜靜立在封閉的洗手間裡。揣測別人的隱秘並從中獲得樂趣,是許多人生活的快樂源泉之一,我很榮幸取悅了她們。在她們沒有離開之前,我打開洗手間的門走了出來,洗手的時候,我覺得還是很有必要解釋一下,所以我對拿著口紅的手懸在半空的那個小護士說:「不好意思,我今天頂王醫生的班。」

仔細擦乾手上的每一點濕意,我才繞過兩個呆住了的小護士,走出洗手間,至於她們會在反應過來之後怎麼腹誹我,這都無所謂。

她們說的也不全然是錯。

我永遠也忘不了,高三結束後那個最後的夜晚,昏暗僻靜的KTV過道,包廂裡鬼哭神嚎的歌聲只剩了個遠遠的迴響,它蓋不過我的心跳聲。

從沒有想到,在這個夜晚,我會在上洗手間回來的路上跟他迎面撞上。他面色赤紅,急衝沖地往目的地跑,顯然喝了不少,經過我身邊的時候,他沒有看我一眼。可是我知道,這是老天給我最後的一個機會,我不想帶著秘密和遺憾告別。

「周子翼!」我叫住了他。

他往前走了一步,才疑惑地回頭,眼光繞過我,四處搜索喚他的人。

我對自己說,莫郁華,從一數到七,就不要再緊張。

我感覺自己的腳在慢慢地走向他,一個聲音說:「能不能佔用你一點點時間,我有話想跟你說。」

他愣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說:「我喜歡你,三年了,一直都喜歡。」

其實,我從沒有期待過他回應一聲:「我也是」,也完全做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可是,當他用一種匪夷所思的表情說:「不會吧……你饒了我吧」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防備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固。所以直至很多年以後,我仍堅信,有些最傷人的話往往出自於最美麗的嘴。

韻錦曾經為我不平。「為什麼?」她這樣問我,「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還有什麼值得你愛。」我無法回答她。

愛情通常看起來全無道理,可是當你置身事外來看,凡事都有跡可循。大多數人在人群中尋找與自己相似的靈魂,而也有一部分人則會愛上擁有自己渴望卻缺失的那部分特質的人。我屬於後者。

我從高一開始跟周子翼同班。高中生涯的第一天,我坐在省城重點中學明亮而潔淨的教室裡,身上彷彿還帶著家鄉泥土的氣息,然後便看到了施施然走進教室的他。那天下著大雨,撐著傘在校園裡走過的人無不狼狽不堪,他卻穿著一身的白,衣褲鞋子纖塵不染,如同由天而降,在此之前,我從沒有辦法想像一個男孩子竟能擁有這般無暇的美麗。

不知道當時教室裡有多少個女同學的眼睛像我一樣裝作不經意地癡癡看著他,他走過我身邊時,我低下了頭,只看見他雪白的鞋子。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從小到大我所接觸過的異性,我的父輩,還有我的兄長,他們長年赤足在田地裡勞作,腳上永遠帶著洗不乾淨的泥垢,六塊錢一雙的解放鞋,我的父親要從春到冬穿上三年。也許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愛他,他如同一道炫目的閃電,劃開我眼前的天地,讓我看到了雲泥之別的另一個世界。

我站在塵土裡渴望著雲端的那個人。

我曾經長時間地用水刷洗那雙指甲裡藏著長年幹農活留下的汙垢的手,也曾經對著鏡子拚命積壓我那張平凡微胖的臉頰,最終不得不承認,我注定成不了他那樣的人。我只得更加努力,更加用功地學習,因為我知道,除了這個,沒有什麼能夠改變我的命運。就算我不能夠蛻變成像他一樣雪白的天鵝,但至少,我不要一直做醜小鴨。

同學三年,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我懷疑他是否知道我的名字。他和程錚一樣,是大家眼裡的天之驕子,有著與生俱來的清高,如果說程錚對女生的冷淡讓很多人望而卻步的話,周子翼嘴角玩世不恭的笑容無疑更讓人又愛又恨──當然,他的笑容只對美女綻放。他可以是最善解人意的男孩,也可以是用惡作劇捉弄女生的領頭人,他的成績並不很好,鬧起來無法無天,可上至校長,下至老師無不對他分外寬容,除了因為他有一張討人喜歡的甜嘴外,更多的是因為他擁有一個傳說是本省最大的房地產開發商的父親。

可是後來我知道,他更是一個沒有人愛的小孩。高中三年,從來都是他父親的助理出席家長會;聽說他家四百平米的豪宅裡,長年只住著他和保姆,只要一有機會,他便會呼朋引伴到家裡,鬧得不亦樂乎。高二那一年,我曾經聽人說過,他來校約見校長大人的父親的愛車被人毀壞得面目全非,此事沸沸揚揚了一陣,但最終也因為沒有揪到肇事者而不了了之。可是,在此之前,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曾親眼看見在校園的某個角落裡,是他站在一輛貌似名貴的小車旁,用花圃邊撿來的石塊發瘋一般地砸碎了小車的每一塊玻璃。

原來雲端的世界也有不完滿。女人的愛中一旦摻雜了母性,便會更加地不可救藥。我可憐他,雖然我清楚,我的憐惜要是被他知曉,該是多麼的可笑和不值一錢,可是他還是成了我心裡最柔軟的地方。我的愛是隱蔽的,無望的,我不是韻錦,學不會克制自己的感情,理智明明讓我遠離他,感情偏偏背道而馳。所以我選擇了在高三的最後一天晚上,對他和盤托出,我不奢求一個結果,只求問心無愧。

我在最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最美麗的少年,即使他將我視為洪水猛獸落荒而逃,即使從此淪為一個笑柄,但是我沒有後悔。

在學業上傾注的心血永遠比在人身上的投入要實際一些,高中三年,我的勤奮苦讀沒有白費,如願地考上了理想的大學,成了全村人有史以來第一個跳出農門的「女狀元」,帶著鄉親父老的資助和期盼,我踏上了南方的那座大城市。大學的生涯在我看來,無非是從一個實驗室輾轉到另一個實驗室,我並不是個有趣的人,天性的拘謹,和不善言談讓我並沒有多少朋友,還好有韻錦,同在一所城市的我們成了對方惟一的知交。

大一結束的那年暑假,韻錦遲疑著給我帶來了他有了女朋友的消息。其實我早已知道,網上的同學錄裡我很少留言,可我常常登陸在上邊,因為我渴望從中看到他留下的隻字片語,他是如此高調地戀愛著,將他和女友的相片貼滿了同學錄裡的電子相冊,那個女孩跟他一樣,有張天使般美麗的臉。看著相片裡他滿足而甜蜜的笑容,我知道他是真的在愛著,而且幸福著,他不會記得我,也許只有在跟女友調笑時,才會偶爾提起,曾經有個記不起名字的鄉下女孩,可笑地對他表達過她的愛。

我以為我的一生便是如此,在暗處遙望著他的幸福。沒想到再見他時,已是高中畢業的第六年,他已在房地產方面混地風聲水起,當初的女朋友成了心愛的未婚妻。他在G市出差時做東邀請高中時的同學聚會,是程錚給我打來的電話,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害怕如果我不去的話,韻錦更不會去,他需要一個機會緩和他和韻錦之間一觸即發的裂痕。可是程錚不知道,即使沒有他的電話,我也會參加那天的聚會,我不是個善於躲起來的人,或者說,我是如此渴望著理直氣壯地再見周子翼一面。

那天晚上,周子翼來到我的身邊,有意無意地跟我寒暄,他說:「郁華,你變漂亮了。」我是個多麼虛榮的人呀,明知道他的話只有三分認真,可是一顆心早已在胸腔中雀躍,至少他記得我的名字。

六年的時間讓原本俊美的他變地更加倜儻,但是也讓我學會裝作若無其事,我們對坐著喝酒,多年前何嘗想到會有這天。彼此六分醉意的時候,他嬉笑著問我,有沒有找到心儀的那個人。我亦笑道,你忘了高中時候我還暗戀過你來著,這麼多年了,可能我還沒有找到更愛的那個人。我的話讓他笑地前俯後仰,他豪爽地拍著我的肩膀,彷彿認同我的幽默,為此我們又幹了一杯。

世事有時是多麼無奈啊,假作真時真亦假,我愛的人就在我的面前,可是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我從來不說假話。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我也一樣,雖然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話多的人。最後他醉得一塌糊塗,我攔車將他送回酒店的路上,他沈沈地靠在我的肩上,還不忘嘟囔著說:「郁華,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要是回到幾年前,我說不定會愛上你,嘿嘿。」我的反應是同樣的一笑。我不傻,周子翼是個商人,即使在喝得爛醉的時候,他不會吃虧。他說要是回到當初,他會愛我,可是誰都知道,沒有人可以讓時光倒流,所以他永遠不會愛上我。

回到酒店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半拉半將他送回房間,電梯裡的乘客聞到我跟他身上的酒味和纏在一起的身體,不禁曖昧地皺起了眉。讓服務員開了房間門,我筋疲力盡地把他扔在了豪華套間的地毯上,一個高中同學的義務也僅盡於此了。他躺在地板上,迷糊地扯著自己的領帶,我看不過去,蹲下來幫了他一把,解下領帶的那一刻,他似醒非醒地就著領帶的另一頭用力地往他身上一拉,我晃了一下,差點沒撲到他身上。「別走……」他說。我起身叫來了值班的男服務員。

在走回電梯的時候,我用手冰鎮自己發燙的面頰,我承認在剛才的那一刻,我確實心跳加速,一個正常的女人,不可能在她一直愛著的那個男人面前無動於衷。我完全可以留下來,用「酒後亂性」的絕佳理由跟他分享一個晚上,然後我的一生都可以有了回憶。但是,我,莫郁華,偏偏沒有辦法跟一個在醉後仍不停訴說著對女友思念之情的男人上床,我做不到,所以我注定只能在暗處思念他。

第二天,他電話向我致謝,並邀我單獨出來吃飯,我以學校有事為由拒絕了,我禁不起一再的撩撥,不管他是有意還是無意。

後來,他自然是回了上海。這次聚會改善了我和他的關係,他會給我打來電話,有時只是閒聊,有時會跟我說起事業和感情上的不順心。陳潔潔,他的未婚妻,也是周子翼嘴裡提到最多的名字。她真是個幸運的女孩,竟然可以讓浪子一般的周子翼那麼長時間一直愛著她。她放心地留他在國內,自己一個人在歐洲遊學,我不敢說他守身如玉,但至少在心裡,他對她忠貞。我想,除了美麗,她必然也有她的過人之處。

我的日子在越來越繁重的實習中一天天過去,學醫也有學醫的好,它讓我忘了我已經二十五歲,身邊卻從沒有男性的伴侶。

大學剛步入第七年,我剛跟著醫院帶我的醫生做完一個簡單的闌尾手術,就接到了孟雪的電話,周子翼在上海出車禍,整個人剩了半條命,現在躺在醫院高危病房裡,生死未卜。她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飛去上海看看他,我拒絕了。我去上海,沒有任何意義,他的家庭環境足以給他最好的醫療,只要他不死,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對於我來說,其實一切沒有什麼改變。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為自己的想法而心寒。我的指導老師,也是我的師兄吳醫生走過我身邊,他驚訝地看著我:「小莫,你怎麼哭了。」

我哭了嗎?為什麼我不知道?我胡亂地摸了一把臉上的濕痕,原來我真的流淚了。「沒事,我眼睛有點發炎。」我說。

吳醫生笑笑,沒有追問,「也許你需要到洗手間處理一下你『發炎』的眼睛。」

接下來幾天,我照常上班,照常休息,不去打聽千里之外的那個地方,他究竟怎麼樣,只是到了夢裡,總是只見一片血紅。第六天,孟雪給我打來電話,她在那頭嘆息道:「還好命大,人是救過來了,但也夠嗆的,肋骨斷了三根,其中一根差點□肺裡,脾臟破裂,割去了三分之一,左鼻骨折,左大腿粉碎性骨折。唉,不過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苦衷,人都成那樣了,他爸媽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只陪了他兩天就各自忙去了,女朋友更好,光是一天一個電話,人卻說準備面臨考試,沒回來過,他家請了三個高級護理人員三班倒地照顧他,可再好的護工畢竟比不過家裡人,看著他的樣子,也挺可憐的。」

我掛了電話,想了很久,在我的決定出來之前,我已經開始收拾東西。然後我給吳醫生打了個電話,向他請了個長假。他在電話那頭沈吟,「小莫,你要知道,這次實習對於你們畢業生來說相當關鍵,這甚至關係到最終你是否能得到最後簽約的名額,你平時表現一向優異,院裡對你是很有意向的,你這次請長假……總之,你要想清楚。」

「師兄,我很清楚。」

當天下午,我帶上實習期間的所有補貼飛到了上海,直奔醫院,在病房裡看到裹著層層白布的周子翼時,我完全不能將他和那個風流倜儻的人聯繫起來。我立在他的身邊,隨手放下行李,當時他還虛弱得不能說話,看到我時,一滴眼淚順著眼角留下,沒入臉上纏著的紗布里。

接下來的日子,我跟護工做好了協調,她們的工作照舊,但一些貼身的照顧和專業性強的細節可以交給我來做,她工作量得到減輕,工資照領,自然樂得輕鬆,至於醫院那邊,我只說我是他的朋友,可是我想,大多數醫護人員都把我看成了他的女友,當然,在大多數人眼裡,誰會相信一個普通朋友會這樣衣不解帶地照顧一個臥床的病人。所以,一段時間後,當值班醫生打趣他,「小夥子運氣不錯,車撞成那個樣子人還能撿回條命,還有個專業的醫生女朋友這麼照顧你」的時候,我們都沒有撇清。

他的身體素質原本就很好,所以傷口恢復起來速度也很快,20多天后,他已經可以在床上半坐起來,臉上身上的紗布也拆了不少,只是手腳都還打著石膏,生活仍然不能自理。他清醒後,給他擦身的時候,每次擦到下半身,他的臉就會漲得通紅,全身不自然地繃緊,對於我而言,不管男女身上的任何一個器官對於我而言,都只是一個器官而已,所以我通常對他說,「你完全沒有必要在一個醫生面前感到異樣,我見過比你大的,也見過比你小的,你完全可以放心,它一點也不特別。」只是在一個月後的某天,我再次習以為常地為他清潔時,發現某個部位居然有了異樣的反應,當時我承認我的尷尬不輸於他,只得輕咳一聲:「看來你真的恢復得不錯。」

兩個多月的朝夕相伴,我幾乎就要以為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們,我住在他VIP病房的陪護床上。每晚我會陪他天南地北地聊幾句,然後各自躺在相隔五米的床上道晚安:他嫌棄護理的工人手太重,一般都不願意要她們貼身照顧;就連飯菜不經過我的手,也不肯老實地吃;甚至有一次我在醫院裡四處走走,回來得晚一點,還沒進病房,就聽見他找不到人,對護理人員大發脾氣。我真的幾乎要以為我對他而言是重要的,直到他病癒出院的那一天,我到醫院食堂打過早餐回來,就再也擠不進他的病房,他的父母、親友、公司的下屬將病房堵得水洩不通,很遠之外,都可以聞到鮮花的氣息。

我在醫院的另一邊,獨自將兩份早餐吃完,當胃很充實,人就不容易悲傷。我結束一切走回病房的時候,人已經散去,多麼可悲,我甚至還在內心深處渴望著他能像八點檔的男主角,在我幾乎要絕望的時候,一個人留下來,說:「我還在這裡。」

他當然已經離去。人就是這樣,明明知道不可能,可仍然會有期望。

留在病房裡的是一個自稱是他父親助理的中年男子,他很客氣地代表周子翼和他的家人表達了對我的謝意,看得出他是個老於事故的人,所以當他說:「我們都很明白莫小姐是出於好朋友的情義來照顧周先生,但是耽誤了你這麼多時間,如果你不能收下這個的話,就未免不當周先生是朋友了」然後把那個牛皮紙的資料袋遞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好像沒有什麼拒絕的理由。於是我接過,放在手中掂了掂,周家果然財大氣粗,這筆前足以請到國內任何一個最好的護理人員。我將信封拆開,從裡面認真地數出二十張粉紅色的鈔票,然後把其餘的交還給他。「麻煩回去告訴你們周先生,謝謝他給我回去的機票錢。」

飛回G市,我回到醫院銷假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韻錦。她躺在病床上,臉色跟白色的床單沒有什麼分別。看到我,她很久才說出一句話:「郁華,孩子沒有了。醫生說我永遠不會再有孩子。」

我坐在她的床沿,抓住她的手,跟我的手一同覆於我的眼睛上,淚水從她的指縫間滲了出來。她是這樣一個善於保護自己的女人,原來也會做這樣的蠢事。女人是不是一生中總要傻過這一回,然後心才會慢慢變得堅硬,她是這樣,我也一樣。

在韻錦病床前,我接到了周子翼的電話。他說:「郁華,我感激你,永遠都不會忘記,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風裡來火裡去我都會為你做的。」

我靜靜聽他說完,然後告訴他,「我要你風裡火裡地干什麼,別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我去上海,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你沒有虧欠。」

掛上電話,我對韻錦說:「他到底是個精明人,什麼都有個價碼,聽見了吧,他說為了感激我,願意風裡來火裡去,這就是他給我的價碼……可是他有什麼錯,他沒有要求過我為他做什麼,去上海,我是為了我的心,不是施恩。」

眼淚乾了,我就釋然了。

回到醫院以後,我受到了院領導和學校的警告處分,好在我往日表現一貫勤勉,總算沒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半年後,我收到了周子翼的新婚喜帖,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新郎周子翼,新娘陳潔潔謹於××年×月×日舉行婚禮,敬備薄酒酌,恭候莫郁華小姐光臨。

她終於回來了,王子和公主總是在一起的,這樣也好,有情人終成眷屬。

婚禮的前一天,韻錦問我:「郁華,你會不會去。」

我說:「去,為什麼不去,既然紅包總要出手,那我至少要看個明明白白。」

「那也好,你去的話就給我把紅包捎去吧,那天我公司有事情,就不去了。」

我答應了。因為我知道她不去的理由,她不願意遇到那個人。

婚禮的當日,我並沒有盛裝打扮,因為我知道,永遠不要跟幸福的新娘比美,何況我從來不是美女。我把紅包放在伴娘的托盤上的時候,認真地對眼前的一對璧人說:「祝你們白頭到老。」我看著周子翼,一直看到他眼睛深處,他避開我的眼神。然後我放上韻錦的那一份,說:「這是韻錦的,她讓我代她恭喜你倆。」英挺的伴郎眼睛迅速地暗淡了下去。

我想起了韻錦慘白的一張臉,愛情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它不會因為一個人失去就讓另一個人得到,它只會讓所有的人都心碎。

我走出洗手間,忘了那兩個可憐的小護士,回到我的診室,坐我對面的小張醫生見我回來,馬上起身說了一句:「莫醫生,你頂住,輪到我去解決一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所以醫院的「生意」永遠是那麼好。

我埋頭看上一位病人的病例,對著外面說了一聲:「下一個。」很快就有人坐到我的斜對面。我擡起頭,等待我的病人開口。

他說:「醫生,我這裡很痛。」

他指著自己的胸口。我認真地說道:「如果是胸口疼的話,我建議你先到內科。」

「如果流血了呢?」

「那我可以開給你創可貼。」我假裝看不見他裝作西子捧心的惡搞表情。

我的病人沈默了一會,終於收起了嬉皮笑臉,「郁華,我離婚了。」

這並不是個新鮮熱辣的消息。我說:「如果是這樣,你可以看精神科,或者到心理諮詢中心。」

「郁華,我們可不可以換種方式說話。」他說。

「現在你花了號費坐在這裡,我們只能這麼說話。如果你沒有別的話要說,那麼下一個。」

晚上我給韻錦打電話,她因為媽媽病故回家返來後,我一直沒有見過她,電話那頭,她說她辭職了。然後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韻錦,你在跟誰講電話。」她掩了聽筒,不知說了句什麼,過了一會才對我說:「我們繼續。」

我當下瞭然:「辭職也是為了他嗎?」

韻錦說:「也可以這麼說,既然我決定了要重新在一起,自然要給他個交待,他可以說不在乎,但是我沒有辦法再繼續在徐致衡手下工作,這會讓我覺得很彆扭。」

「你真的確定可以重新開始嗎?難道就不害怕重蹈覆轍。」我不是潑她冷水,只是她和程錚這幾年的分分合合我看在眼裡,如果相愛可以解決問題,那他們當初就不會分開。

「我什麼都不確定,兩個人在一起不可能所有問題都解決,我現在才開始明白,愛情這不能太較真,只能說彼此寬容。」

也許她是對的。

韻錦接著說:「還有好笑的事情呢,我前天半夜醒過來,聽到房間裡不斷有人翻箱倒櫃的細索聲,嚇了一大跳,開了燈,才發現是他。我問他,半夜三更地找什麼,他說在找我們兩人的戶籍證明。」

我笑問,「他不會是向你求婚吧?」

韻錦也笑道:「我也這麼問他,他只是對我說『蘇韻錦,一個男人二十八歲是花一樣的年紀,可以女人到了這個年紀都開殘了,所以我們得結婚』。」

「這的確的程錚的風格。」

「郁華,你相信嗎,有時候愛情真的需要一點盲目和衝動,所以當時我只回答他:不知道民政局多少點鐘開門。說來沒有人相信,民政局八點鐘上班,我和他這兩個傻瓜七點鐘已經等在門口,好不容易等到辦事人員就位,才知道原來那天只辦理離婚。」

我忍俊不住笑出聲來,然後我對她說:「韻錦,我有沒有說過我嫉妒你。」

是的,不管有過多少的苦,只要她願意轉身,總有那個人在等她。然而等待我的那個人在哪裡。

周子翼跟程錚成為生意上的夥伴後,工作的重心慢慢地移到了G市,反正也離了婚,在上海也了無牽掛。大半年後的一天,我已經上床休息,卻接到了醉醺醺的他打來的電話,背景是沸騰喧天的音樂聲,他說:「我喝多了點,你能不能來接我?」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應該嚴厲地拒絕他,可是末了,我還是問了他地點,然後重新穿戴出門,將喝的七葷八素的他運回家。

凡事有過第一回就會有第二回,我成了他的救火隊。漸漸的,有時他自己結束應酬,也會開車到我住的地方坐上一坐,他說是因為喜歡我泡的茶。

周子翼喜歡碧螺春,我卻不愛那樣的「嚇煞人香」,反倒是六安瓜片更合我心意,每次他來,我總是給他泡好茶,然後再自己喝自己的瓜片。他通常喝過茶就走,除非喝得爛醉,很少留過夜,偶爾,我的客房裡也常會有他遺留下來的東西。

韻錦問我:「你們這樣算什麼?」

我沒有回答。我知道他依戀在我身邊的溫暖,這也許是他有錢的雙親和美麗清高的前妻都沒有給過他的。後來我也慢慢知悉了他離婚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她不滿他應酬太多,他責怪她沒有把家庭看得太重。美麗驕傲的人都一樣,容易揮霍他們的任性,他和她都是如此。原本小小分歧越變越大,最後大家都感覺疲憊,只得各走各的路。

每次送走了他,我都會獨自一個人在原處坐上很久,直到茶都涼透。韻錦說得對,她說:「周子翼不過你利用你的感情,心安理得、毫無負擔地享受被愛的感覺。」可是有些時候,有些人就是選擇清醒地沈溺。

有時他也會說:「郁華,你也不小了,別再拖下去,找個好男人吧。」是的,我已經不小了,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蹉跎?在我的鄉下老家,一個二十五歲的未婚姑娘已經是父母心頭的一塊心病,到了我這個年齡,簡直是可視為怪胎,曾經以我為榮的父母如今最怕的就是鄉親們提起我的婚事,他們急過,催促過,責怪過,也死拉活拽地撮合過,慢慢地也就死了心,由得我去了,就當沒有我這個女兒,也省了操心。

我三十歲生日那一天,周子翼為我慶生,他說:「郁華,為什麼你不是我的家人?」我沈默不語,他是個現實而殘忍的人,明明比誰都清楚,我要並不是這句話。

彼時韻錦和程錚早已結了婚,兩個倔強的人難免還是磕磕碰碰,但是失去過的人總是更會懂得珍惜,正如韻錦所說,愛情需要一點的模糊和妥協。遺憾的是,這樣一對男女,居然沒有孩子,這一兩年來,他們不是沒有嘗試過各種方式,結果總是失望,韻錦不說,但我感受得到她的壓力,程錚這樣的家庭,他又是獨子,正是應了那句話: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也許這就是年少輕狂的代價。

我生日過後的第二個月,周子翼正式邀我單獨吃晚飯。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裡,認識這麼多年,他少有的幾次早到。

我坐下來,發現他莫名的嚴肅緊張,於是索性先不點單,直接對他說:「如果有話,你可以直說。」

他猶豫了很久,還是擡頭看著我。

「……潔潔她回來了,我發現我還是愛她,所以……我打算復婚。」

剛從天寒地凍的戶外步入室內,我的眼鏡上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我摘下眼鏡,用布細細的擦拭,就在他因為等待一個回答而變得焦慮的時候,我只說了一聲:「哦。」

從始到終,我只是個局外人,除了知情之外,沒有別的權力。

在我離開之前,我對他說:「我祝你們幸福。」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是真心的,我希望他幸福,然後我們相忘於江湖。

下午我照常值班,手頭的病人還是那麼多。走過手術室的時候,我聽到一個病人家屬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哭。在醫院的時間長了,就容易見慣生死。每天每夜,有人死於車禍、有人死於鬥毆、有人死於腫瘤、有人死於病毒,可是……從來沒有人死於悲傷。

晚上韻錦陪我喝酒,各自都有些醉意的時候,她低聲咒罵:「周子翼這個王八蛋。」

認識這麼多麼多年,我從來沒有聽過蘇韻錦罵人,不禁莞爾。世界上哪一條法律規定過你愛著一個人,而他必須愛你?是的,沒有。所以我說:「他沒有錯,只是不愛我。」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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