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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2-24 10:01:00

  一、
  列車在蒼茫的夜色中奔馳,車輪與鐵軌合奏出無休無止的“哐當哐當”聲,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刺耳。我躺在窄窄的中鋪上,睡意全無,三天同學聚會的情景象一部故事影片在我腦海里反複回放。從上大學到如今,三十多年了,第一次回故鄉參加同學聚會,見到了那麽多的同學和老師。時光無情啊,當年風華正茂的同學少年如今都年近半百,兩鬓飛白霜;尤其是那些女同學,變化更是令人驚異,有的甚至再也看不出一點舊日的影子。
  “滴滴”,是短信提示音。這麽晚了,誰來的短信呢?
  “木生好!再次感謝你對我的關懷!希望你下次回故鄉時能再來我家做客!”
  是張紅英發來的。看了她的短信,我更加無法入眠,思緒像火車一樣奔馳起來。
  
  二、
  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還是一個10歲的少年。從家里到學校,要穿過一片柳樹林,走過一條大壩。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那個春天的早晨。柳樹正冒出一顆顆鵝黃色的嫩葉,小鳥在樹枝間歡快地跳躍、歌唱,空氣中飄蕩著香甜的味道。我一個人背著書包,一蹦一跳地走著,時而朝著樹上的鳥兒打一個響指,扮一副怪相。
  突然,前方出現了一朵碩大的紅花,又像一團燃燒的火焰,我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小女孩。她肩上斜背著一只淡藍色的花書包,頭上用紅頭繩扎著兩只羊角辮。咦,這是哪里來的女孩子,打扮得這麽漂亮,一點不像鄉下孩子。我緊走幾步,想追上她。可是,一看自己腳上穿的那雙露出腳趾頭的舊棉鞋,還有身上打著補丁的舊衣服,便悻悻地放慢了腳步,眼睛卻一直追隨著那團紅色,直到她站在了我所在班級的教室門口。
  我好生奇怪。她怎麽會跑到我們班來了?開學都一個多月了,我們班沒有這個同學呀?班上幾十個男女同學都齊刷刷地把好奇的目光投向她,教室里每個角落都傳來竊竊私語。她站在教室門外,被那麽多好奇的目光包圍,顯得局促不安,臉漲得通紅通紅,兩只手絞在一起互相揉搓著。
  這時,班主任余老師拿著講義夾走了過來,將她帶進教室,對我們說:“這是我們班新來的同學張紅英。大家歡迎!”我使勁地拍著手掌,心里熱乎乎的,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和期待。
  余老師把她的座位安排在第一排的中間,正好在我的前排。我總是有意無間盯著她看。偶爾她也回頭瞥我一眼,這時我便欣欣然,心中暗暗地得意。她真的很好看,圓圓的臉上像塗抹了胭脂一般,粉嫩嫩、紅撲撲的,像極了一朵盛開的桃花;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排白玉一般整齊的牙齒,那聲音脆生生的,像叮咚作響的泉水;她的眼睛很大,眸子烏黑烏黑的,滴溜滴溜地轉動,好像隨時都要說出話來。
  聽同學講,她的父親是公社干部,母親是赤腳醫生,家住在鎮里。她外婆家就在我的鄰村。不知什麽原因,她被父母送到了外婆家住,所以轉到我們學校來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她的穿著打扮跟農村的女孩子不同。她總是穿著漂亮的花衣服,腳上穿的鞋子也是新買的,晴天是雪白的膠鞋,雨天是半高的紅色靴子。每當下雨天,當我赤著腳走進教室,看見她腳下那雙紅色的靴子,心中羨慕極了。心想:穿著靴子腳一定很暖和吧?走起路來一定非常神氣,像電影里的鬼子軍官。什麽時候家里有錢,讓爹娘也給我買一雙。
  然而這樣的願望卻遙遙無期,轉眼快小學畢業了,我依然是晴天穿一雙露指的舊布鞋,雨天打著赤腳。張紅英依然身上穿著漂亮的花衣服,腳上穿著新買的鞋子。她就像一位高貴的公主,讓我可望不可及。同班將近兩年,總共說過的話沒有超過十句。盡管我心中是那麽渴望與她親近。然而,我們之間好像隔著一條鴻溝,讓我無法跨越。那時的風氣也阻隔了我們正常的交往,如果男女同學說話,會被其他同學取笑。
  小學畢業那天,學校舉行了畢業典禮,還照了一張合影。平時不怎麽說話的男女同學一反常態,越過了“三八線”,懷著依依不舍的心情,互相簽名留念。我在張紅英遞過來的紅色日記本上寫上:“忘不了你紅撲撲的笑臉!希望你永遠美麗!”
  我沒有日記本,只好拿出一本嶄新的作業本給大家簽名。回家的路上,張紅英追上我,將一本粉紅色的日記本快速地放在我的手上,隨即匆匆地跑開了。我打開一看,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著:“送給你留念。你學習那麽好,將來一定前程似錦。”望著她遠去的背影,我幸福地笑了。
  
  三、
  鄱陽湖大酒店燈火璀璨,人聲鼎沸,笑語喧嘩。前來參加集會的同學陸續到達。我作爲先行到達的成員,在報到處負責接待。據組委會的同學介紹,這次聚會,總共有八九十位同學和老師參加,因爲那一屆鎮一中有兩個班的畢業生,一個快班,一個慢班。我對那些慢班的同學本來就不是很熟悉,何況過了三十多年。但我還是基本上能把他們認出來,只有三兩個除外。有些同學打趣道:“怪不得你當年是全縣的理科狀元,簡直是一個過目不忘的才子。”
  說話間門外進來兩個女人,其中一個盡管徐娘半老,卻風韻猶存,另一個則顯得又老態,又土氣。我把目光集中到那位風韻猶存的女人身上,不禁喜出望外,那不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學王靈芝嗎?幾乎在同時,她也認出了我。“曹木生!”“王靈芝!”隨著異口同聲的呼喊,我們快步迎向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擁抱在一起,隨即我又把她抱起來,原地轉了兩圈。
  “靈芝,三十多年沒見,你還是這麽漂亮,只是比過去更豐滿一些”,我一邊抱著她,一邊恭維她。在場的同學嘩地鼓起掌來,齊聲叫著:“親一個!親一個!”王靈芝羞紅了臉,在我懷里掙扎,“快放下,華軍會不高興的。”我這才想起來,她和曹華軍是一對。他們都是我初中的同學,高中時王靈芝在慢班,曹華軍和我在快班。記得那時候王靈芝瘦瘦小小的,性格非常活潑,能歌善舞,我也曾一度暗戀她。高中畢業后,她沒考上大學。后來嫁給曹華軍,一起到縣城去了。據說她一直在家做專職太太,生活很是安逸,難怪她保養得還不錯。
  “曹木生,你看看她是誰。”王靈芝拉著剛才那位跟她一起進來的女人對我說。真糟糕,我完全忘記了她倆是一起來的,另一個可能也是我的同學。我仔細地端詳起來:她,穿一件灰色的羽絨服,前襟上有幾根鴨毛鑽了出來;腳上穿的是一雙深褐色的舊式保暖鞋,腳尖那里差不多磨破了。頭發斑白,眼窩塌陷,黑黃的臉上,布滿了色斑。眼角眉梢的皺紋呈放射狀。脖頸上堆著一團肉,象帶著一只肉色的項圈。只有那黑色的眼珠散發出驚喜的光芒。她向我友好地綻開了笑容,露出一口黃中帶黑的牙齒,左邊的犬齒好像沒有了。她是誰呢?我在記憶的倉庫里搜尋,竟然一點痕迹都沒有。
  見我半天沒反應過來,她顯得極爲尴尬。旁邊的靈芝忍不住了,“教授真是貴人多忘事。她是張紅英啊!”
  張紅英?就是我那位小學同學嗎?初中的時候,聽說她去了鎮里的中學。高中時雖然在同一個學校,但不在一個班,偶爾照面也不打招呼。三十幾年了,偶爾想起小學的事,還會憶起她的模樣和那本粉紅色的日記本。在我的心目中,她一直是穿著漂亮的衣服、漂亮的鞋子;臉上紅撲撲的,眼睛清亮亮的,笑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她怎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簡直和從前判若兩人,一點過去的影子都找不到。
  我滿懷愧疚的心理,緊緊地握住了她的雙手。這是一雙怎樣的手啊!寬厚,粗粝,有勁。掌上的老繭幾乎刺痛了我的肌膚。毋庸置疑,這是一雙一直做粗活的手,一雙沒有享受過高級護膚品的手。我無法想象,是怎樣的生活遭遇讓曾經天仙一般的少女花容失色,形容漸老?“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王國維的詩句道出了人生易老的真谛。我心中發出一聲沈重的歎息,爲曾經心儀的女子青春永逝,紅顔不再。
  
  四、
  熱熱鬧鬧的同學聚會已然落下了帷幕,我的心情依然沈浸在老同學久別重逢的興奮中,不能自抑。第二天,我就要乘火車返回我所工作生活的城市了。今天該干些什麽呢?很想回到故鄉,再走一走童年曾經走過的路,很想去看看小學教過我的老師。正在遐想之際,張紅英打電話邀請我去她家里玩,我不假思索就答應了。幾位同學開著一輛車從縣城出發,半個多小時就把我送到了張紅英家,然后他們則各自分散,各忙各的去了。
  紅英家有一幢三層樓的房子,看樣子剛剛蓋起來不久,內牆、外牆都還沒來得及粉刷。家中的設施簡單而陳舊,除了一台21吋的彩色電視機,就再沒有別的像樣的電器。家中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走路顫巍巍的,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從外貌就看以看出,她是紅英的母親。老人沒有養育兒子,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嫁到外地了,偶爾回來探望,給點生活費。平時的生活起居全靠紅英照顧。
  紅英的丈夫到外地做生意去了,兒子白天也外出攬活。她的兒媳婦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先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繼而叽里呱啦對我說個不停。“曹教授,我時常聽媽媽說起您,您在我們的心目中就是一個神。”“這次同學聚會媽媽起初硬是不肯去,后來聽說您來了,她趕快跑去了。”“您現在真是發達了,可不要忘記您的這些老同學啊!”聽了這些話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只好尴尬地笑笑。
  紅英分別對母親及兒媳交代了幾句,就騎著一輛電瓶車,載我去我想去的幾個地方。
  我們先去了小時候上學經過的那座大壩。曆經了幾十年的風雨,大壩依然牢固地聳立在那里,只是曾經綠水蕩漾的湖面,如今卻幾近干涸,裸露的胡床象龜裂的旱地。
  接著我們又去了我們一起讀書的小學。學校已經面目全非,不複昔日的景象。兩棟破爛的校舍還在,但已人去樓空。到處雜草叢生,垃圾成堆。據說,兩棟校舍馬上要拆除,政府要在那里建一個加油站。
  最后我們去了小學班主任余老師家里。余老師年逾古稀,步履有些蹒跚。見到我,端詳了許久,終于說出了我的名字。聽說我如今在大學當教授,他異常高興地說:“你小時候讀書接受能力很強,還特別用功。你有今天的成就,一點都不奇怪。”
  在回紅英家的路上,我一邊觀察周圍的景色,一邊感慨萬千。這三十多年來,故鄉的變化真可謂滄海桑田,天翻地覆,讓我仿佛有一種隔世之感。如果不是有一個向導,我沒準會迷路的。
  紅英告訴我,她的兒子有一輛車,第二天可以送我去乘火車,于是當晚我就在她家過夜。
  說來有點不可思議。將近四十年前,我認識了那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孩,連話也沒說過幾句。高中時同在一個學校,偶爾見面時也只是遠遠地望著,並無非分之想。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心中那份美好的印象並沒有在歲月的長河里消失殆盡。而今再度相逢,盡管她已年老色衰,沒有任何的吸引力。但我的心中對她沒有半點輕視的感覺,有的只是同情和憐惜。我很想知道這幾十年她是怎樣走過來的,歲月是怎樣將她從一個嬌豔美麗的少女塑造成一個面容憔悴、潦倒不堪的半老婦人。
  那天晚上,我終于有了平生第一次與她長談的機會,聽她講述她的人生遭遇。
  
  五、
  高中畢業以后,我在母校補習了兩年,還是沒能考上大學,便心灰意冷。想著自己這輩子注定與大學無緣,常常夜不成眠,淚濕枕巾。父親爲我謀了一個小學代課老師的差事。當時母親五十好幾了,犯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生活不能自理。我除了在小學教書,還承擔起所有的家務勞動以及照顧母親的責任。爸爸那時還在公社做干部,經常下鄉或者去縣里開會,很少有空回家,家里買米、買煤等體力活都是我干。
  轉眼我已年滿二十,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我沒有兄弟,父母想把我留在家里招親。你想想,條件好的誰願意做倒插門女婿?張羅來張羅去,終于有一個願意的,是船運公司的工人,個頭很矮,只有小學文化。你知道,八十年代那會兒,找一個有工作的有多難。俗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嫁了一個吃皇糧、拿工資的丈夫,就等于解決了一輩子的穿衣吃飯問題。盡管心里一萬個不願意,我還是應承下來,與他結了婚。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瑣細。好在丈夫是個老實人,對我、對我的父母都不錯。誰知天有不測風云,一向身體不錯的父親突然病倒了,並且是晚期肝癌!一家人頓時墜入苦難的深淵。在輾轉南昌、上海治療之后,在受盡病魔的折磨之后,父親撒手而去,留給我和母親的傷痛,經過了很多年才逐漸平複。
  父親去世后,我成了家里的主心骨,無論大事小事都靠我去計劃,去解決。隨著兩個孩子的降生,家里的經濟負擔越來越重。我從小沒過過缺衣少食的日子,這會兒才開始體會到窮人的日子的艱難。什麽都得精打細算,一分錢掰作兩分花。
  可屋漏偏逢連夜雨,丈夫所在的公司倒閉了。家里一下子幾乎斷了生活來源,就靠我每月那少得可憐的津貼度日。我到處求爹爹拜奶奶,七拼八湊,借來一些錢給他當本錢,從此他就走上了做生意這條路。一個沒讀過書的老實人,做生意也難啊!經常上人家的當,受人家的騙,有時賠得血本無歸。沒辦法,我還得支持他做下去,要不他又能做什麽呢?那麽小的個頭,賣勞力都沒人要。
  日子就這樣煎熬著。我想自己這輩子反正是白活了,只希望一雙兒女爲我爭氣,好好讀書,將來考上大學,有份體面的工作,我就心滿意足了。哪曉得我的命就這麽苦,兩個孩子一個都不會讀書。我磨破了嘴皮子,打斷了無數根鞭子。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沒有一點效果。我絕望了!我放棄了!初中還沒有畢業就讓他們出去打工。我那不成器的兒子,不僅沒能爲家里掙回錢,還因爲打架傷人被判判三年……
  
  六、
  講到這里,紅英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我也鼻子發酸,眼眶潮熱。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便伸出手臂把她擁至胸前,喃喃地說:“紅英,別難過!兒子不是改好了嗎?”我自己都感覺到這樣的安慰是那樣的蒼白無力。可我又能爲她做些什麽呢?她這哪里叫生活,不過是爲了生存而苦苦掙扎罷了。
  紅英慢慢地平複了情緒,掙開我的懷抱。
  “木生,你很善良。雖然我們曾經是同學,可現在的地位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你是博士、教授,我只是一個家庭婦女。你還這麽年輕潇灑,我已變成了一個老太婆。你能來看我,說明你還念著小時候的一份情誼,我感到萬分榮幸!以后有什麽事,還希望你能幫幫忙。天不早了,你休息吧,明天早晨還要趕早坐車呢。”
  我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難受。我記憶中的那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哪里去了?我們每個人終究要慢慢衰老,走向遲暮。這是自然規律,誰也逃脫不了。雖然如此,但紅英的變化還是令我難以置信。歲月只是催人老,生活的磨難卻不僅改變人的容貌,還摧毀人的精神!
  我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把里面僅剩的兩千元錢拿出來,遞給紅英,“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我以爲她會拒絕,誰知她稍作遲疑,嘴上說著“謝謝”,便把錢揣進了口袋。
  我的心情愈加沈重起來。我至此才確信,我記憶中的那個純潔美麗的少女永遠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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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k5897
準男爵 | 2012-3-19 04:4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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