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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4-8 22:42:01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4-8 23:05 編輯

前言:

她實在不懂鳳歧這有雙鳳眼、老是帶笑的男人在想什麼,
對於身後跟著仇家追殺的陌生人,一般人都會當沒瞧見,
可他不僅出手相幫,還幫得徹底,為她療傷、帶她逃命,
而且不論她如何冷言相待,他都能自說自話、沒個正經,
雖覺他多管閒事,但時日一久,她竟也習慣了他的相陪,
本以為能和他攜手共度此生的,不料他竟是仇人的師弟!
這麼說,他是有目的地接近,他的溫柔也非出於憐惜吧?
既然沒人想要她活,那這條命就還給他,再不欠他了……

鳳歧真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到他朝思暮想的人兒,
即便她如今改名成了義母「春松居」裡的頭牌琴姬尋蝶,
即便她性子丕變,成了話多嘴刁、教人招架不住的姑娘,
然而種種的改變他都不在意,只要她還活著,怎麼都好,
他竭盡所能地寵她、疼她、愛她,心甘情願被她擒服,
只希望,她也能像他一般地需要他,別再撇下他離開……


楔子

  張燈結綵,喜氣洋洋,府樂聲聲不息,吹響街頭巷尾,迎娶的人馬如涓流小溪,綿延不絕。

  「尋蝶,你快瞧瞧,有人嫁娶呢!」坐在春松居春撥樓二樓的梓姨,興高采烈地指著駿馬上風光體面的新郎倌。

  梓姨是春松居的管事,而她口中的尋蝶,則是茶館著名的琴師,許多人一擲千金,便是求她一曲也甘願。

  春松居是銅安城內最負盛名的茶館,原先坐落於銅安城百花湖畔,靠近東邊相思橋的巷子裡,小小一間,不是很起眼,門口僅有一塊舊舊的匾額刻著「春松迎客」,故名春松居。

  自從春松居的主事沁蘭收留了孤女溫尋蝶後,靠著絕倫超群的琴藝鶴立眾家茶館,買下百花湖後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堪稱銅安一大傳奇,慕名而來的客人如過江之鯽,為了鞏固銅安城第一的名號,酒、舞、歌、宿,也一應俱全,雕樑畫棟、瓊樓玉宇,已無當年寒酸模樣。

  「就算是隔壁死了丈夫,也不關我的事。」溫尋蝶淡淡一哂,斜躺欄杆,手持小說,模樣看來是風情萬種,撩人的姿色所引來的目光,不比樓下川流而過的迎親隊伍少。

  「你看看你,五句說不出三句好,難怪找不到好婆家,要不是還有我可以靠,我看你喝西北風去吧!」這丫頭少說也二十二了,面貌姣好,體態婀娜,鼻挺頰豐,壞就壞在那張嘴說出來的話,著實讓人不敢恭維。「要是你蘭姨知道她救回的姑娘變成這副德行,一定死不瞑目。」

  「我這副德行,不就是蘭姨教的嗎?」她擱下小說,攏攏頰邊青絲,繼續閱讀。「再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以為我這做琴姬的會好到哪裡去?無關乎我這張嘴說的話能不能聽。你若想嫁,東邊相思橋畔賣燒餅的張叔不是對你有意思嗎?不妨考慮考慮。」

  「呿!我的行情可是水漲船高,配個賣燒餅的像話嗎?」梓姨白了她一眼,也捨不得對她生氣,畢竟春松居難過的時候,她也是吃到苦頭的。

  五年前,春松居一窮二白,就靠她跟沁蘭苦撐,日子難過死了,若不是沁蘭心腸太好,堅持救回奄奄一息的尋蝶,她真不想多扛重擔累死自己。

  幸好尋蝶這丫頭知恩惜恩,向沁蘭習來一身青出於藍的琴藝全貢獻給春松居,同業砸下百兩黃金都聘不走她,可貴的是,當時正在拓展名氣的春松居,一日最好的營收不過才三十多兩而已。

  梓姨感念地望著溫尋蝶。這丫頭個性雖然古怪,常惹得她歎聲連連,還是她捧在手心上的寶呀!

  「噯,我說,你還記得春松居是怎麼來的吧?」

  「我知道呀,蘭姨她相好出資開的。」手裡的小說翻了一頁,溫尋蝶目光不離,鉅細讀著,也能分神回答梓姨的話。

  「你說話就不能含蓄點嗎?真的是,要是有個男人肯接受你,我倒貼也要把你嫁出去,還要在銅安大辦三天流水席,為福德正神塑金身!」梓姨沒好氣地說。

  溫尋蝶放下書本,氣定神閒。「我成親跟福德正神什麼關係?」

  「我發願,這不成嗎?」打從尋蝶滿二十,她便積極安排,媒婆是一個一個換,偏偏上門的男人都讓她給嚇跑了,怎教她不緊張?「梓姨不是同你開玩笑,我都四十好幾了,能再護你幾年?要是哪天我走了,你可怎麼辦?以你的條件,找個好男人不是什麼難事,你為什麼就是不聽話呢?」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望向欄杆外,春到花曉,一株株迎風而開,可她的心卻宛如一座枯井。

  曾經,她愛過,深深地愛過,掏心掏肺地愛過,到頭來,全然相信對方的她什麼都沒有,僅有滿滿的心傷痛楚、悒鬱愀然,彷彿讓人掐住脖子的窒息教她清楚不忘。

  「聽你這麼說,你心裡……擱過人嘍?」梓姨順口問道。她知道尋蝶不愛人探聽她的過往,除了沁蘭,她從不對誰剖白心裡的話。

  梓姨根本不指望尋蝶回答,她卻大方認了。

  「擱過又怎樣?對現在的我,沒什麼影響。」現在的日子她過得愜意,這樣就夠了,有沒有男人來煩心,重要嗎?

  「難怪你眼界比天高,受過傷的女子我見得多了,愈是武裝愈是脆弱。」梓姨搖搖頭,不再續問,儘管她好奇得要死。「唉呀,跟你聊著聊著就偏題了。我是想跟你說,過幾天會有個管事過來準備接我的位置。」

  「接你位置?你要嫁人啦?」溫尋蝶再度浸沐書香,對梓姨接下來的話,意興闌珊。

  「嫁你的頭!」梓姨不禁捶了她一記,莫怪全茶館上下,沒人找她談心。「不管你愛不愛聽,這些話我一定要說。沁蘭愛上的男人嚴格說來是名道士,不能娶妻,所以他們收了個義子,了了沁蘭想成家當娘的願望,可惜他們收的義子天生不受拘束,根本靜不下來,跟他義父簡直一個樣,索性就讓他闖蕩天涯,一年回來住幾個月,等沁蘭五十歲,不管春松居營運是好是壞,他都得回來接掌,不再離開,直到下任管事接掌為止。可惜沁蘭死得早,四十八就走了,我三年前就發了喪文,他半個月前才回我,說他下個月初一要過來。」

  「嗯,辛苦你了,浪蕩子不好帶。」溫尋蝶聽完點點頭,沒什麼太大的反應。

  她知道,蘭姨是歡喜做、甘願受,她也是受了這種思想的薰陶,才慢慢改變自己,讓自己豁達些。

  只是,她還有得學呢。

  「哼,再難帶也好過你。」梓姨提裙站起,不再多說。「我要去忙了,你要看書,麻煩你移駕回房好嗎?你看多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男人堵在門口,他們望斷脖子是不干我的事,把門口塞得水洩不通,教我怎麼做生意呢?」

  「誰教我房間光線不好,傷眼。」春松居擴建到銅安城內的百花湖上,一開窗,粼粼湖水波折而出的七彩,亮得她都快睜不開眼了。

  「那你也換個位子,非得選在這嗎?你是想讓全銅安城的女人恨死你不成?」

  「高處不勝寒,我習慣了,你別擔心。」溫尋蝶放下小說,揚唇哂笑,如沐春風的笑意卻吹起梓姨一身欲燃的怒火。

  「……我突然有種想把你踹下去的慾望。」

  「喔,那我該說請嗎?」她一臉無辜,輕卷垂落頰邊的鬢髮,繼續品讀冊中故事。

  「你這丫頭……唉,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你了!」

  「那就別說呀,少說少氣,不正好?」溫尋蝶像讀到某句頗具韻味的詩句,雙眸倏亮,纖指鬆開纏繞數圈的發綹,改在欄杆上撥點。

  梓姨一見她有了譜曲的靈感,識趣不再打擾,離去前叮嚀一句:「好心點,換個地方坐吧!」

  待梓姨走下一樓後,溫尋蝶擱下書本,纖指也停了動作,不點而朱的水唇逸出一聲破碎的歎息,幽幽呢喃。

  「蘭姨呀,我怕是要讓你失望了,這事我參得透,可惜……看不開。」

  目光飄向遠去的迎親隊伍,她不是無心婚嫁,而是擱在心上已經五年的他,害得其他世俗男人再也無法入她的眼。

  「唔——」往事襲來又凶又猛,溫尋蝶緊揪心口,已經許久不曾感受到如此清楚又深切的刺痛。她咬著下唇,緊閉雙眼,試著舒緩短而急促的呼息,花了一小段時間,才慢慢平復過來。

  她參得透這段情的得失,卻看不開他帶來的傷害,縱使蘭姨百般開導,她還是無法完全原諒他、放下他,這幾年為了擴建春松居,細細想他的時間少了,殊不知,她還是把這段往事記得很牢。

  記得與他相遇的那一日,她還不是以溫尋蝶的名字過活。

  五年前,在她還是寒傲梅的時候……

第1章(1)

  寒風蕭颯,吹落片片枯葉,夕陽西下,灑落一地昏黃。林內,刀劍交錯之聲鏗鏘有力,數度驚飛安棲的鳥兒,一來數往之間,竟有驚天蕩海之勢。

  「寒傲梅,我今天就要殺了你為太師父報仇!」四、五把單刀同時以破空之勢劈向肩背受創的傲梅。

  傲梅嘴角淌著血,一襲白衣襯托出她的空靈淒美,更帶起她眼底深藏的韌性。忍住由喉頭湧上的血腥味,她奮力地揮舞著長劍迎敵。即便要死,也不能死在青玉門人手上!

  為了降低她的戒心,平時皆著青衣裝束的他們全扮成普通莊稼農家,她一時不察喝下他們加了毒的茶水,無法全身而退。

  什麼江湖正派、百年名門,呸,盡使些下流路數,跟他們掌門鴻渡一樣,皆是道貌岸然的無恥小人,背地裡淨做些齷齪事。

  抹去嘴角沿流而下的血沫,她冷哼一聲,鴻渡那忘恩負義的畜生殺了她的父母,還好意思裝成江湖上人人崇敬的武學宗師,自居正派,她怎能嚥下這口氣!

  可惜她人微言輕,根本動搖不了鴻渡在江湖上的地位,於是她十年來勤練武藝,絲毫不敢懈怠,就是為了能手刃仇人。

  儘管全天下的人誤會她、追殺她,她還是不後悔殺了鴻渡,打從她決定復仇的那天起,便置生死於度外了!

  「妖女,哪裡逃?還不快束手就擒!」刀光一現,傲梅纖細的身軀再添新傷。

  緊咬牙關,她吭也不吭一聲,以劍撐地,絕不在青玉門人面前倒下。

  她雖是女子,卻有一身不容侵犯的傲骨。

  「哼,妖女,我就看你骨子多硬!接招——」單刀同時往傲梅身上招呼,恨不得將她當場剁成肉醬,已無力抵擋的她,只有舉臂以求一線生機。

  「喲,七、八個男人圍剿一名女子,丟不丟人哪?」

  一名身著紫錦衣、黑絨滾邊,卻背著可笑的大布袋的男子突然從天而降,護在傲梅身前,兩指輕輕一合,夾住劈下的單刀,如狼毫筆尾勢勾起的鳳眼微微一瞇,青玉門弟子虎口如遭電擊,不得不鬆手。

  「誰?敢管閒事就報上名來!」青玉門人大驚,嚴陣以待。

  「怎麼我管閒事,就一堆人問我的名字?讓我當名施恩不望報的大俠也不行嗎?」男子微微一笑,鳳目點了神采,清風中飄揚的束髮淩亂卻不失個性,灑脫且自在,無拘無束的性子可見一斑。

  他的名字簡單,鳳歧兩字,可為了杜絕日後的麻煩,他才不會傻傻地給仇人線索。

  待他放下布袋,扶起身後傷重的女子,劍眉首次往中間攏起。

  從他行走江湖多年的經驗看來,救起的女子十個當中,有八個決定以身相許,最後兩名許過人的少婦,眼神也只見愛慕與欽佩,可眼前的她別說欽慕了,冷漠地甩開他的扶持不說,還以劍劃出一道不容越界的範圍,如豹兒般的棕眸閃著警告,要是他敢再往前踏近一步,就準備跟他的雙腿道別。

  他救的應該是女人……沒錯吧?!

  想起追殺她的男子曾喚她「寒傲梅」,鳳歧不自覺贊同點頭。「人如其名,果真是人如其名。」

  這個性對他來說挺新鮮的,不由自主多看了傲梅兩眼。

  「你——兄弟們,別管他,幫太師父報仇才是我們的目的!」一行人略過自唱大戲的男子,攻向重傷喘籲的寒傲梅。

  「喂,好歹我這張皮相也贏得不少佳人傾心,給點面子好麼?」鳳歧挫敗地垮了肩,樣子挺可憐的,可惜滿是戲謔的語氣洩了他的底。

  傲梅聞言略一擰眉,嫌惡地掃去一眼,對沒人答腔還能自說自話的他沒什麼好感可言。碎嘴的男人沒個正經就算了,說出的話更不能聽。

  以劍撐起身子,她咬牙準備迎戰,打算以自身之力殺出一條逃生的血路。

  「喂喂,你肩頭跟背部的傷再不止血上藥,你會死的啊!」鳳歧心一驚,急忙拉回往前飛沖的她。

  這姑娘是想活命還是想找死?放著他不用,寧願當只撲火的飛蛾!

  傲梅橫去一眼,似乎在責怪他多管閒事一樣。

  儘管他救了她又如何?世間根本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潛藏的敵人,她的雙親就是太相信鴻渡,把他當朋友推心置腹,才會落得慘死的下場!

  想起倒在血泊中的父母,嬌軀不自覺地顫抖著,飽含恨意的秋瞳瞬也不瞬地直瞪著青玉門弟子。如果目光能夠殺人,她早就把他們撕成千萬片了。

  「好好好,你愛逞能就讓你逞個夠。」算了,只要幫她處理掉這群人,就算對得起他的良心了,其他的就隨她高興吧!

  他向青玉門人略一鞠躬,娓娓道:「不好意思,在下天生愛管閒事,就當你們上輩子沒燒好香才遇到我這位瘟神,我不會取各位的性命,也麻煩各位日後在街上看到我,請裝作沒看見。」

  「小子,這是我們之間的恩怨,我勸你別管,免得惹禍上身。」

  見他搓手而笑,直講不好意思,青玉門人原不想搭理,一句話草草帶過,揚臂就想往負傷的傲梅撲去,誰知卻突然動彈不得。

  「你究竟是誰——」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點了他們的穴道。

  「哈,蠢蛋才告訴你。」

  傲梅吃驚地瞠大雙眼,他武功超乎她預料的精湛,沒想到在他不羈的表相下,竟有如此修為,這時,她才好好地端視了他一眼。

  似墨濃黑的劍眉,帶笑勾挑的鳳目,本當矛盾的組合,卻有嚴謹中不失風趣,隨和中又帶點原則的感覺,還有他揉著無奈的笑……不,她怎麼如此認為呢?傲梅甩了甩頭,愈想拋去腦中可笑的想法,愈是在意他笑瞇的眼睛與微揚的嘴角。

  他星目朗朗生輝,笑意如沐春風,灑脫不凡的舉止……

  這一定是她的錯覺!

  「好啦,幫你解決完啦,我先走一步,你也快點離開這裡,如果我猜得不錯,後頭追兵鐵定不少,下一回你就不見得能好運遇上我了。」她一身傲骨似乎不容折枝,他也不指望從她嘴裡聽到一聲謝謝。鳳歧背起從不離身的布袋,回頭向她道別:「姑娘,後會無——喂喂,先別倒,先別倒啊——」

  他剛好接住昏迷的傲梅。

  人要昏倒,不可能挑時間的,再說她流了那麼多血,還有幾道傷口深及見骨,也沒聽見她喊疼,能撐到現在,身為男人的鳳歧也不得不佩服。

  可惜的是他這身新衣服啊,還穿不到三天呢,嗚嗚……

  ★★★

  朝陽東昇,劃破厚重雲層,如二八少女拂簾外望,羞澀溫華。

  輕柔的陽光驟吻眉眼,好似情竇初開的小姑娘藏不住心事,一股腦兒地想找人分享心中喜悅,不給寒傲梅好眠。

  剛睜開的美眸迷濛氤氳,許久不曾睡得如此安穩的她,撐起重如千斤石的身軀,緩緩地描繪著陌生的地域,驀地,一道隱約模糊的男人身影閃過,瞬間喚醒她所有戒備。

  有人!

  她習慣性往身側一搭,略帶迷濛的雙眼頓時瞠大,急掃過任何可能擱置佩劍的地方,不料遍尋不著,卻在離她約莫十步遠的圓桌上,瞧見她平時收藏於腰腹間的短刀隨便擱在卷放的布條上。

  傲梅秀眉微蹙,忍著身軀傳來的劇痛,下床欲拾回保命的短刀,豈知一握起刀柄,鋪天蓋地而來的昏眩立刻吞去她的神智。

  房內傳來一道巨響,宛如重物落地之聲,背著身在外室調製備份藥草的鳳歧聞聲飛奔而至,赫然發現原本安睡在床上的她竟跌臥在圓桌旁,動也不動,嚇了他好大一跳。

  「要命!」他脫口驚呼。費了好大一番功夫,不是為了救回一具屍體啊!他趕忙將她扶起。傷重的她可不經摔呢。「傲梅姑娘,你沒事吧?來,小心點,你——嘶……」

  他傻愣了,雙手舉在胸前,不敢輕舉妄動。

  其實替她換藥的時候,他已經做好被賞巴掌的覺悟,傷口遍及肩、背、大腿的她,不將衣服褪了如何清潔上藥?然而他太小覷她的能耐了,此刻抵在他脖子上的短刀才是她最好的回禮。

  瞧她手腕細如幼竹,秀氣標緻的五官,臉兒還沒他巴掌大,體態優美,充滿野性的棕眸寫滿靈靈生氣,淡漠的神色使得她看起來像尊完美的陶俑娃娃。過腰長髮舒適地枕在鎖骨上,隨著胸線描出完美半圓,更增添女性特有的嫵媚,離塵的美感讓鳳歧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偏偏她手裡拿的不是撲蝶的圓扇,而是銳利的短刀,再美,他也無心欣賞。

  「傲梅姑娘,你儘管放心,我不會對你不利的,不然在你昏睡的時候,我早就動手了。」他見她眉心漸鎖,還以為喚錯名字了,趕忙解釋道:「呃……我見你的佩劍上刻著『傲梅』二字,才這樣喚你的,喚差了,你可別見怪。」

  追殺她的男子喚她「寒傲梅」,她的佩劍上也刻著「傲梅」,他才大膽假設這是她的名字沒錯。

  傲梅秀眉微微擰起,甩著沈重的腦袋,昏眩尚未完全退去的她,此刻還看不太清楚眼前的男人究竟是誰。雖然他再三保證不會對她不利,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依舊不敢放,力道反而重了三分。

  看來她離市集不遠,吵雜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如此喧嚷的環境,她竟睡得意外深沈,倘若眼前的他欲對她不利,她還有命在嗎?

  不行!她得趕快離開這裡,免得教青玉門人發現,成了待捉的甕中之鱉。

  她深吸一口氣,奮力地想站起身。

  「噯,你慢點,小心傷口裂開——嘶——」他見她額上冷汗涔涔,想必是隱忍著極大的劇痛,好心地想扶她起身,竟教她無情的短刃劃傷虎口。

  此刻情形固然危險緊急,甚至直接關乎他的性命,但是眼前這幕如曇花乍現的美景來得實在令人措手不及,深深地震懾著他的心魂,教他無暇移開目光,頓時忘了虎口傳來的刺痛是拜她所賜。

  他熾熱的眼神令她不禁起疑,低首一看,原先蔽體的白衣已成碎布,鬆垮地掛在腰際,連兜兒也搖搖欲墜,白白便宜眼前這名陌生的男子。

  她淡淡一哂,並無太大反應,彷彿衣不蔽體的姑娘不是她。該哭的、該鬧的,沒有一項意料中的情緒出現,神情淡漠得令他吃驚,倒是她手中的短刀,又重新架回他的脖子。

  好方法,直接殺了他或是挖出他的眼珠的確比較實在。

  「傲梅姑娘,你冷靜一點,我承認該看的沒少看,不該看的多少瞄了幾眼,不過大家都是明理人,呵呵,有話好說,動刀動槍的,場面就難看了,你說是吧?」

  走踏江湖多年,他可是第一次陪笑,自知理虧的他笑到嘴角都快僵了,偏偏一時好心救回的女子壓根兒不領情,那對野性如豹兒的棕眸,看久了真的會毛呢。

  鳳歧努力釋出最大善意,緩緩地、慢慢地、不動聲色地將架在他脖子上的短刀移開。他救回的姑娘武功雖有火候,但不算頂尖,卻全身披滿荊棘,早知道就把這刀扔遠一點,或是貼身收著,別急著為她換藥而隨意丟上桌了事。

  短刀才讓他移開半寸,又重新架回他的脖子,這回,換他脖子上多出一道血痕,血珠汩汩地冒了出來。

  「你是誰?」傲梅警戒地望著她,不敢鬆懈半分。

  這男子搖頭晃腦地沒個正經,活像個唱大戲的醜角,若不是親眼見過他敏捷的身手,須臾間點了七、八名大漢的穴道,她還當他只是個遊手好閒、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

  「我的佩劍呢?快交出來!」她抿緊唇線,眉間攏起山巒。

  「呃?」她好奇他的身份,這點可以理解,他也很想自我介紹,可問題是脖子上架著一柄短刀,誰有心情回答?「唔,那個……可以麻煩你把刀子移開一點點嗎?大概退個兩步左右,我會很感謝你。」

  至於佩劍,在她傷好,兩人分道揚鑣之前,他絕對不會拿出來。

  傲梅蛾眉一凜,不過問他何許人也,他態度支支吾吾又答非所問,可見不是什麼光明磊落之徒。

  她撫上肩部裹傷的布條,不禁懷疑裡面用的傷藥淬了毒,難道說他是變了裝束的青玉門人,對她施予援手不過是想活捉她回去交差的權宜之計?

  思及此,她眼神倏冷,開始使勁拆去肩背染血的布條,推去黑糊成球的藥草。

  「傲梅姑娘,你幹什麼……這樣傷口會裂的耶。」用刀子抵著他就算了,還把他辛苦敷上的傷藥刮去,太過分了吧!

  也不想想他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幫她包紮好的?怕她半夜發燒燒壞腦子,徹夜不眠地照料,連飯也不敢多扒兩口,他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鳳歧打算制止她的蠢行,什麼都還沒摸到,手背上又多了一條火辣辣的傷口。

  傲梅直瞪著他,像頭負傷的母豹把命豁出去一般,又朝他揮刀。

  「哇,你來真的呀——還來——」他手又伸過去一回,再度換來亮晃的刀光。

  她眼神盛滿戒備,短刀護回胸前,任他耐性再好也撐不過她幾刀,屆時露出馬腳,接近她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鳳歧一聲長歎,俊臉滿是無奈地道:「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給點面子好不好?」

  好心救人卻讓她劃了幾口子,突然覺得無法用話語溝通的姑娘家還算小事,遇到這種只用刀劍講話的才是真麻煩,要不是師尊說打斷骨頭都不能對女人動粗,何需處處受制於她?

  「救命恩人?」

  聽到這四個字,傲梅的表情有了些許變化,不再冰冷無情,但在鳳歧的眼裡看來,那稱之為不屑。

  「好啦好啦,算你跟我都倒黴,我倒黴救了你,你倒黴讓我救了,這樣總可以吧?」這楣,倒了八輩子啦!虧她有對晶亮的眼眸,裡頭卻不是什麼柔情似水的波光,而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寒冰,都快把他凍死了。

  可話又說了回來,若她堅忍的眸子裡盈滿與其他女子相同的依賴與欽贊,也不會吸引他佇留目光,甚至親身照料。

  所以,八成是他犯賤。

  鳳歧無奈搖頭。她鐵定以為這些傷藥有毒,反正他現成的傷口不少,就當著她的面止血上藥,她多少能放心了吧!

  他轉身拿罐傷藥,前後不到五個踏步,沒想到這樣也能出亂子。

  一見他背過身去,傲梅咬牙,此時不走更待何時?雖然不捨佩劍,畢竟那是父親在她六歲時,特地打造來讓她習武的寶劍,可為了逃離青玉門的追捕,她絕不能在同個地方待兩個時辰以上,她必須走,愈遠愈好。

  拉下床上薄被裹住單薄的身軀,一方面還得分神注意他的舉動,取來他擱在圓桌上的布條束緊纖腰,這些動作不免牽動傷勢,可她吭也不吭一聲,不斷吸氣壓下欲裂的苦楚。準備離去時,她對上他垂頭喪氣、自歎自憐的背影,竟意外勾起了惻隱之心,頓時覺得自己對他的態度有些殘忍無情。

  搖搖頭,她甩去腦中可笑的想法,將短刀插進束腰的布條裡。就算他真的與青玉門無關,只是路過順道救了她一命,她也不想跟他多有交集。

  她現在可是遭人追殺的亡命之徒,他武功再高,也敵不過傾巢而出的門派吧?

  不知為何,想到他可能因為救了她而命喪在青玉門手下,她就呼吸窒礙……

  傲梅悄聲摸至窗邊,準備一躍而下,可身子還未探出窗戶一半,纖腰已成鳳歧囊中之物,像抱貓狗一般把她抱回床榻。

  「我說——你想去哪兒?」清醒後就沒一刻安分,身上帶傷的她不管走到哪兒都是死路一條。

  再說,一名衣衫不整的漂亮姑娘突然從天而降,不嚇死客棧旁賣包子肉粽的小販才怪,隔天他的名號不是淫賊就是採花大盜。

  為了扞衛自個兒的名譽,就算再被劃上幾刀都要把她抱回來。

  傲梅不住掙扎,痛感隨即蔓延全身,不僅背脊冷麻,額上再度沁出冷汗,薄被上可見點點紅漬,不難想像被單下的嬌軀是怎樣的慘狀。

  鳳歧像是沒察覺到似的,逕自拎著她往床邊走去。她暗自咬牙。這男人以為他提的是井邊打水的桶子嗎?

  傲梅抽出短刀,原本想再給他一次教訓,可刀子亮到他眼前,她頓了頓,遲疑了。

  如此近的距離是不可能劃他的手,除了皮薄的脖子外別無選擇,若是錯手殺了他——

  想著他可能死在自己手下,她心軟了。

  鳳歧沒多作反應,將她放回床上後,隨即關了窗,心裡暗暗打算等下絕對要找木條把窗封死,免得一時不察她又故技重施。

  「你……你究竟是誰?要殺要剮一句話便是,我寒傲梅不需要你來討好。」她蒼白的臉色看似隨時要昏倒,卻又不服輸地直視走回床邊的他,短刀穩穩護衛在胸前,不相信他的善意沒有任何目的。

  「唉……算我怕了你啦……」名副其實的一株「傲梅」啊!「哪,你的傷口裂得很嚴重,又沁血了,不處理不行。不然這樣,我給你藥,你自個兒換,等你換完,我再告訴你我是誰可好?」

  鳳歧雙手往前平伸,努力釋出最大善意,這回學乖的他選擇倒退走向外室,其間差點讓門檻絆倒,模樣可笑極了,哪裡看得出來身懷絕技的樣子。

  傲梅秀眉微擰,不解他為何肯為了素昧平生的她低下身段——不,從一開始他就沒有端過架子,反而是她處處提防,還傷了他。

  瞧他背過身去調配傷藥,還不時回頭查看她是否安穩地待在床上。明明他的傷口還沒處理,雖說是小傷,但與她這個麻煩相比,應該重要得多,不是嗎?

  「好了,你快換藥吧,這傷拖不得。」鳳歧謹慎地遞上藥瓶。在傲梅接過的那一瞬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這才對……」

  她璀璨的雙瞳彷彿他仰躺北方草原時所見的燦星,晶亮耀眼,儘管她的眼眸裡還摻進了不信與猜疑的掙扎,也無損美麗。

  「我到外室等你,換好記得叫我。」鳳歧咳了一聲,移開落在她臉上的目光。

  傲梅握著藥瓶,斂下如星子的雙眸,心思百轉千回,全是這名男人。

  這瓶藥,很輕,可瓶子裡裝的心意卻超出她能負荷的。

  這份心意,她究竟受不受得起?

  ★★★

第1章(2)

  涼風入窗,西斜的陽光將窗欞的影子拉得老長,風兒悄悄揚起輕垂落地的紗帷,有意無意地撫過傲梅略帶蒼白又痛苦的小臉上。

  「不!爹、娘……不……不要走!爹——」

  傲梅睜開滿是痛楚的眼眸,驚魂未定地喘息著。許久不曾夢見爹娘,這回夢見的還是他們慘死的模樣,怎不教她軟了手腳。

  擡起手想抹抹汗濕的臉,指尖恰似碰觸到類似瓷瓶的東西,她這才想起房內應該還有一名男子,方纔她惡夢痛吟出聲,怎麼不見他出現?

  緩緩地坐起身,傲梅略感訝異,身上的傷再次被包紮妥當,染血的薄被也換了一條,拉近鼻間一聞,還有曬過陽光的鬆軟味道。

  昨日下午她不敵睡意,握著他給的傷藥沾枕就睡了,他不僅為她換了藥,還貼心拉下帷帳為她隔去亮光。傲梅揪緊薄被,心口熱熱脹脹的。

  除了他之外,世間還有誰肯為她費盡心思?

  然而,她不敢相信天底下有這等好事。

  傲梅纖足輕巧落地,冰涼的地板引起小小顫意。撩起帷帳,鳳歧趴睡在圓桌上的畫面毫無預警地撞進她的心房。想必是照顧她照顧得累了,對她又無強烈戒心,才會睡得如此深沈,還發出微微鼾聲,看來上天給了她離開的好機會。

  「大爺、大爺,您快開門呀——」一陣急促的拍門聲砰砰砰地響起,讓累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才能睡一會兒的鳳歧痛苦抱頭,火氣瞬間炸到腦門。

  「媽的——是誰啦?!」讓他休息一下是會死嗎?

  他跳起來準備應門,深怕小二的鬼哭神嚎吵醒傲梅,一擡頭,正巧與她對上眼,不自然的酡紅立刻佔領他的臉龐。

  傲梅眼底閃著訝然。為何每回想偷偷離去,最後總是會驚擾到他?

  「傲……」他本想開口跟她說上幾句話,可門外拍門聲太勤,他只能先向她說聲抱歉,以手示意要她蓋好被子,免得春光外洩才開門。

  「大爺,大事不好啦!你門派的弟兄追上來了。掌櫃的要我帶你們從後門離開。」跑堂的小二趕來通風報信,著急到滿頭滿臉的汗珠。「你們逃命還穿這麼醒目的紫錦衣,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鳳歧嘖了一聲,沈眉低問:「什麼我門派的弟兄?」

  「大爺,你別擔心,我們掌櫃一年總會幫上幾對私奔的小情人,絕對不會洩漏你們的行蹤,趁現在掌櫃還壓得下,你們快點收拾行囊跟我走吧!」

  外頭那群身穿青衣的男人一看就知是青玉門的。青玉門風評正派,鋤強扶弱的事跡時有耳聞,客棧的說書先生還有一整套青玉門的傳奇故事呢,可惜門規太不通情理,拜師入門後終生不得成親,講難聽點就是道士,可憐那些動了凡心的弟子,不是棒打鴛鴦兩頭飛,就是叛走師門逃命天涯。

  更慘的是,他們還替殉情的弟子收過屍呢,所以掌櫃一見青衣上門討人,立刻差他上來助他們離開。

  鳳歧聽得一頭霧水,不過可以確定找上門來的傢夥八成是追殺傲梅的那群人。

  「怎麼挑在這時候?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去就來。」他衝回房內,從隨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套舊衣後返回床前。「傲梅姑娘,你先冷靜聽我說,客棧來了一群人,我猜八成是你的追兵認上我這件紫錦衣了。你快換上這套衣服,小二會領你從後門離開,至於那群人,我會替你拖段時間,甩掉他們之後再跟你會合。」

  他目光頻頻望向門外,著急又激動的模樣不像作戲,傲梅一怔,心裡的疑問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對你來說並沒有好處,而且可能會喪命,你知道嗎?」

  如果他只是當個過路好人,從青玉門人的手上救下她的性命也就足夠,犯不著為她如此奔波。

  他的驚訝不在話下,俊臉上滿是錯愕,她的反應……是激動嗎?

  「現在不是在意這些小事的時候,要討好處,我就不會救你啦!」他嘖了一聲,將衣服塞進她懷裡,門外的小二不斷催促,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她還是沒動靜。「快呀,沒時間猶豫了,火都燒到門口來了!」

  他不懂她心裡的百轉千回,以為她戒心重,仍然不肯相信他,縱然如此,他對她還是有股莫名的責任。

  其實方纔他根本沒有入睡,傲梅痛苦的夢囈他全聽見了,幾近哭泣的悲鳴,難道連作夢她都不允許自己放聲痛哭嗎?

  鳳歧迅速地打包傷藥,再由床底取出她的佩劍。儘管他在房裡轉得像顆陀螺,她悲喚爹娘的囈語還是不停地迴盪在他的腦海裡。同為孤兒的他多少能瞭解她的苦、她的怨,也能體會她處處防範警戒的心情,倘若他五歲時不曾遇見師尊提點,眼裡的陰鬱絕不亞於她。

  在他眼裡,傲梅像是一條快要繃斷的絲絃,他若不及時鬆開捆緊她的壓力,一旦斷裂,是無法恢復原狀的,屆時,她不是瘋了就是死了。

  就當他雞婆愛管閒事吧,人都救了,他就是無法放任她自生自滅。

  鳳歧收拾好要給傲梅隨身攜帶的行當,擱上圓桌後又檢查過兩回,確定沒有遺漏才放心。一回頭,她雙手還捧著舊衣,眼神複雜地望著他,他不免驚呼:「你怎麼還沒換衣……啊,抱歉抱歉,我先迴避一下。」

  傲梅定定地望著他,直至他走出內室,虛掩上門才調回視線,將他塞進懷裡的男裝按近心口,思緒百轉糾結。

  爹娘死後,她整整十年沒有嘗過被人關心照顧的滋味,面對他的付出,她突然覺得身心俱疲,想偷空喘氣。一路走來孤孤單單,她多想有個人依靠,他武功高強,應該——

  不行!她不能興起想依賴他的念頭,兩人非親非故,他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她一旦軟弱下來,哪天失去了他的支撐,恐怕連路都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傲梅深吸一口氣,忍痛套上他的舊衣,其間,仍分神注意著前廳的他。

  他似乎在跟小二討價還價,可惜聽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從他急快的語調以及小二頻頻回覆的稱是聲,好像在計劃著什麼。

  取了圓桌上的包袱與佩劍,想起他收拾行李的模樣,怕落了重要物品似地檢查了兩回……是他說時間已經迫在眉睫了,還為她擔心這種小事。

  傲梅心頭一暖,築起的高牆又倒了一角。

  「好了?」見她右手劍、左手小包袱地走到門前,鳳歧提到喉頭的心總算安了泰半,心情難掩愉悅。她總算有件事肯依他了。「你放心地跟小二哥走,他會安排船隻送你到嘉興。走水路,他們要追你也沒那麼容易,倘若他們問起,我們就說備馬送你到寧波去了。」

  嘉興?傲梅一聽到這地方,棕眸閃過一絲沈痛。

  她的爹娘,就是長眠此處。

  「快走吧!」他不忘囑咐。「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惹上一身麻煩,既然我救了你就表示我們有緣。記著,在我趕去跟你會合之前,千萬照顧自己,傷藥要記得換,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堅強地活下去、撐下去,知道嗎?因為我也不敢確認除了前面那群人外,是否還有另一路人馬。」

  梅兒,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得堅強地活下去……

  她心頭一緊,想起娘親生前跟她說的最一句話,櫻唇微微顫動,翻湧的情緒最後化為頷首,與店小二離去。

  這輩子還有人要她活下去……他為她做的,真的已經足夠了。

  傲梅前腳剛走,鳳歧馬上整衣下樓。所謂送佛送上西,好人做到底,他頭都洗一半了,只好硬著頭皮洗下去。

  唉,真是上輩子欠她的……

  ★★★

  紅楹雕桷,畫棟飛雲,鳳歧投宿的傳香客棧門口的樑柱上,左懸「財源廣進」,右掛「座無虛席」,八顆紅底黑字的大燈籠,尾部金黃結繐隨風飄逸,映著門前車水馬龍,頗具氣派。

  然而,平時門庭若市的傳香客棧卻一反常態,沒有人敢上門用膳打酒。客棧一樓內,除了八字鬍掌櫃手攢巴掌大的金算盤外,最有氣勢的莫過於一群二十來個的青衣壯漢,個個臉色凝重地守著通往客房的樓梯口。

  鳳歧還沒下樓就先瞄到這等浩大陣仗,尚未踱下最後一層階梯,轉身就想開溜了。

  想不到找上門的竟然是他最不想面對的門派——青玉門。那身熟悉的可怕青衣,是他最最最不願回想的夢魘,沒想到追殺傲梅的人,是如此棘手的門派。

  他深吸一口氣,躡手躡腳地退回二樓,佯裝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想偷偷地從後門離開。豈知,他一身顯眼的紫錦衣再度出賣了他。

  「掌門,就是那名男子救了寒傲梅!」認出鳳歧的男子,便是當日在樹林中慘遭點穴倒地的其中一名門人,此刻,他已換回門派裝束。「你這傢夥!快點把人交出來!」

  「大膽,還不退下!」掌門夙劍斥退造次的門人,語氣平穩不帶起伏。

  「掌門,他可是——」

  「退下。」掃過一記冷然的眼神,門人悻悻然地退下,不敢再發一語,而後,夙劍改坐為站,踱步至樓梯口,不疾不徐地一揖——

  「師叔,近來可好?」

  師叔?!夙劍這一聲稱謂,教所有在場的青玉門人震驚。

  能讓「夙」字輩稱上師叔的,自然是前任掌門鴻渡的師弟了,如此說來,他不就是其他在場門人的——

  「太師叔?!」

  鳳歧搔頭傻笑,一臉尷尬。無怪他們會意外,當年他師尊焚光當滿三十年的掌門,功未成身先退,把爛攤子交給鴻渡後,拍拍屁股雲遊四海去,晚年才又收了他這名關門弟子。他回門派走踏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出來,所以門派上下除了「夙」字輩的還見過他這名沒慧根的師叔外,晚一代「理」字輩的就沒見過他這號人物了,就算去翻門派譜牒也無法把「鴻歧」跟他兜在一塊。

  他雖然感念師尊大德,卻很懷疑師尊是用哪只慧眼識中他的,尤其在拜師後,回青玉門修習入門心法的那三個月更有此疑慮。青玉門嚴謹到幾乎不通人情的門規,綁情、束欲、戒嗔、斷癡,對天生浪蕩的他來說根本就是達不到的境界,連師尊也坦言除了創派的袓師爺外,歷代根本沒有人能做到這種程度。

  因此,他能不回門就不回門,回去也是偷偷摸摸地來,絕不久待,免得讓上百條的門規、禮節,還有一大群木頭人悶死。

  「呵呵……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夙劍師侄哪。上回一別,迄今應該也有四、五年了吧,呵呵呵……」嗚嗚,他都快笑不出來了,五歲當上「師叔」已經夠令人難過了,今年二十有一就當上「太師叔」這等尊貴地位,三十歲不就讓人稱一聲「太叔公」了?

  「不過話又說了回來,你怎麼穿著掌門的衣飾,鴻渡師兄呢?」他好奇地問。

  唉,說起青玉門的衣飾,他是大大不能苟同,一身青衣,穿在身上就比那莊稼人高尚一咪咪而已,除了掌門多了幾抹莊重的靛色外,整個門派裡裡外外就是青。

  看得他臉都青了,更別說要他換上一模一樣的衣著。

  夙劍低首回道,語氣低啞。「師父三日前已仙逝。」

  「仙逝……死了?怎麼死的?」這駭人的消息從他嘴裡吐出來,好像與閒話家常地說我家的雞昨天被隔壁的狗咬死一樣,沒什麼差別。

  「一劍穿心致死,發現時,已回天乏術。」夙劍語調驟冷。「而兇手,便是師叔救走的寒傲梅。」

  他的話如一片落葉輕飄飄而下,落至平靜無波的湖面,卻意外地捲起滔天巨浪。

  「寒傲梅?她?!呵,你在同我說笑吧,憑她的武功,鴻渡師兄用小指頭就能把她捏死了,遑論一劍穿心這等死法?我都沒這種本事了。」鴻渡武學造詣之高,堪稱一代宗師,死在一名弱女子手上,怎麼想怎麼怪。

  鳳歧的頭搖得比博浪鼓還誇張,換來的是夙劍冷冷地一瞥。

  「三日前午後,寒傲梅自稱師父舊識,盼與之見上一面,師父得知後便將寒傲梅請至書房,囑咐弟子們不可靠近半步。約莫半個時辰後,寒傲梅離去,卻遲遲不見師父出門送客,爾等進書房一看,師父胸口便插著這把龍紋劍,已無氣息。」夙劍抽出掌門信物龍紋劍,續道:「那日,劍柄上纏著幾綹青絲,除了她之外,還能有誰?寒傲梅便是兇手。」

  「這……」鳳歧辭窮了。照他這般說來,鴻渡是見過傲梅後才身亡的,再者,全江湖都知道——鴻渡是個光頭!

  「師叔,交出寒傲梅,我便不追究你私援私縱仇人之罪。」

  「唔……」供不供出傲梅的下落,令他陷入天人交戰。

  青玉門規之嚴謹,窮他畢生之所見。所以師尊死後,他便以承師志繼師願,遊歷天下助人行善的爛理由賴在外頭不回去。現在他誤救了殺害前任掌門的兇手,還助她一臂之力躲過追擊,回去不罰個舉鼎三日的酷刑,他鳳歧二字就等著倒過來寫!

  「師叔,你還猶豫什麼?再過幾日,便是師父頭七了。」情緒鮮少外顯的夙劍,語氣難得責備。

  「我知道啦,一生就一次頭七——唔……」他急得亂說話了。

  即便他與鴻渡的同門情誼淡如水,鴻渡還是同門師兄,輩分就是高他那麼一點點再一點點,這次遇害,他心裡多少也難受。

  但他對此事仍心存懷疑。傲梅為何殺了鴻渡?如何殺了鴻渡?以鴻渡的武學修為來看,她別說近身,光是在十步外就被掌風掃飛了,更別說凶器還是鴻渡當時的佩劍,一劍穿心的死法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他承認傲梅的武功確實比「理」字輩的弟子紮實,但在鴻渡面前應該像剛出生的雛鳥一樣,一捏就死。假使她真的殺了人,為了逃命,抵在他脖子上的短刀應當捅進他的心窩才是,她何需猶豫收手?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還來不及為自己辯解便遭青玉門通緝追殺,難怪她處處防備,態度倔強。

  不知不覺間,鳳歧的心已經一半偏向傲梅了。為了釐清事情的真相,不讓她糊里糊塗當了替死鬼,他毫不考慮地告訴夙劍——

  「我拜託店小二,備馬送她至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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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4-8 22:59:38

第2章(1)

  傲梅站在嘉興禾城的望吳橋上,足下東溪溪水茫茫,斜陽下,閃著粼粼波光,輕風吹揚拂面而過,帶起染著橘光的絲絲垂柳。

  家圍水,水繞家,一派旖旎的江南景色,眼前水鄉澤國的溫潤細緻,全是她幼年時期的寶貴記憶。

  寒家是北方望族,丞相、禦史、將軍才人輩出,為官經商皆有成就,偏偏她的親爹寒孤松生性淡泊,母親體弱多病,便在她三足歲時移居嘉興,一來躲去家族內不必要的明爭暗鬥,二來風光明媚、四季如春的江南又適合孱弱的母親養病。

  可惜父親誤交損友鴻渡,最後落得家破人亡……

  搭上運往嘉興的貨船,她還是不敢相信多年來的願望即將成真,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機會踏上此處,祭拜慘死的父母。

  為了躲避鴻渡斬草除根,十年來,她不敢再回嘉興半步,如今報了血海深仇,又不知是否能躲過青玉門的追殺安然回到故居,所以,鳳歧簡直是上天賜給她的貴人。

  他的付出像涓涓滴水,逐漸地滴穿她這顆頑石,這幾年她好累,孤苦無依,像片浮萍根不著地,本來以為自己夠堅強,能撐得下去,沒想到同他相處日餘而已,就生出想依賴他的惰性。

  這念頭,連她自己都嚇了好大一跳。

  唉,別想這麼多了,鳳歧一旦知道追殺她的是青玉門,應該不會追上與她會合,現在她只想能快到雙親的墳前上香,親口告知天上的父母,他們的女兒不負期待,已經手刃仇人鴻渡了——

  一回過身,冷然的她不禁露出傻愣的表情,語氣也摻進了細微的雀躍。

  「你來了?」

  「可不是,差點累死我了。」鳳歧氣喘籲籲地放下大布袋,額際全是汗珠,為了趕上她,一路奔來不曾停歇,命都快去一半了。

  他抹著臉,氣息已穩地道:「我把夙劍引到寧波去了,沒想到他那張死人臉也有如此氣怒的模樣,要是你落在他的手裡,一定死得很難看。」

  夙劍本來要他一塊追捕,他臨時編了個謊,說他接了驛站急件,誤救寒傲梅已經耽擱兩天了,得快點把手邊訃聞送達才行。

  為了平時用度,他總會接些小差,私人公家皆有,若是遇上有人說媒,要把女兒嫁給他,或是堅持送上酬勞以外的謝禮,就把事情推到青玉門身上,鴻渡掌門時就收過好幾回,夙劍自然信了他的說詞,加上門派帶喪,同是天涯淪落人,便要他速辦後回來才脫身的。

  「你認識夙劍?」傲梅悄悄地退了一步,佩劍也架上胸前,冷然的棕眸寫滿戒備,還有一絲很難察覺的痛心。

  當年鴻渡與寒家交好時,曾在松下煮茶與父親談論弟子素質,夙劍乃其中佼佼者,深得鴻渡喜愛,所以夙劍接任掌門之位她一點也不訝異,只是鳳歧認識夙劍,不啻指出他與青玉門有私交?

  而且從他話中聽來,他與夙劍應是舊識。傲梅退了一步,戒慎地注視著他,素手架上劍柄,陷入天人交戰。若他這回真的是來捉她的,這劍,究竟拔是不拔?

  鳳歧猜得出她警戒的原因,連忙緩和,卻不敢自曝身份。

  「我師尊跟青玉門有些淵源,小時候都見過『鴻』、『夙』字輩,也切磋過武藝,不過你放心,我不是來抓你的。」他抹去額上薄汗,續道:「夙劍說你殺了鴻渡,要我供出你的下落,但我覺得奇怪,如果你武功好到能一劍殺了他,青玉門那幾個功夫不到家的三腳貓豈能傷你分毫?連我都打不贏他耶。」

  他的懷疑不無道理,只可惜,她要教他失望了。

  「鴻渡……是我殺的。」她艱澀地開口。與其欺瞞他,她選擇說出真相。

  鳳歧想必是認為她有冤屈才追了上來,她想知道若是明白告訴他鴻渡確實死在她手上,究竟他眼底的信任會不會變質。

  傲梅苦笑。變了也好,如此一來她便不用掙扎,這種不上不下的情緒也會消失,天底下的確沒有人希望她活下去,沒有人試著瞭解她的苦痛,而且落在他的手上也好。一來,他不是青玉門人,二來,以他的個性應該會同意讓她先為父母上香,再送她上路。

  這樣,也好……

  垂下佩劍,傲梅等著看他的反應。

  「真的是你殺的?!」天,他真的救了門派仇人?鳳歧張著嘴,下巴都快叩地了。「你為何要殺鴻渡?殺他總該有個理由吧!」

  好說歹說,鴻渡在江湖上也是稱得上名號的武術宗師,嚴謹律己,博學好問,人人總要敬上幾分,他實在想不出她動手的理由。

  他眼底除了驚訝還是驚訝,傲梅低下頭,長髮在她頰邊順出兩道黑瀑,也將她略帶苦澀卻定心的笑容遮掩起來。

  就算他的信任沒有消失,聽到寒家與鴻渡的恩怨,也很難全盤接受吧……傲梅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在閃著金光的東溪。

  「我殺他,是因為他該死。」

  「該死?」鳳歧皺了眉。說實在的,他想不出鴻渡該死的原因。

  傲梅擡起頭,冷然地瞅著他,一字一句,說出她不曾為旁人道破的心事。

  「鴻渡殺了我的父母——一劍穿心,不帶一絲猶豫地殺了我的父母!」想起那血腥的一幕,多年來的心酸苦痛,立刻化為頰側沿流下的淚水。

  滴落的瞬間,鳳歧似乎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

  「我娘身子不好,很難受孕,寒家又是北方望族,豈能接受嫡長子膝下僅有女兒能接衣缽?我爹便在我三歲時舉家南遷。為了不讓寒家的親戚尋上,我爹一直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唯一來往的朋友就是鴻渡。可他愛上我娘,求之不得便殺了我雙親,若不是我娘早先察覺鴻渡不對勁,把我藏在地下酒室裡,死前更是穩穩地趴護住入口,恐怕連我也被滅口了,你敢說他不該死嗎?我爹待他如親兄弟,推心置腹,最後卻死在他那把掌門信物之下!更諷刺的是……」

  傲梅咬著牙,難掩悲慟地低吼:「他還是我的義父!」

  「鴻渡師——是何時有認義兄義女?這、這有誰可以作證嗎?或是有人親眼目睹他殺人的經過?」他難得慌亂地像只無頭蒼蠅似的,始終冷靜不了。

  傲梅搖了搖頭,一句話就熄滅了他眼中的希冀之火。

  「沒有人,也沒有證據。」

  「那、那你要如何證明你就是鴻渡的義女,又要如何證明鴻渡殺了你的雙親?」他胡亂地嘖了一聲。如果她提不出佐證,根本取信不了夙劍啊!

  「就是證明不了,我才選擇不說。」傲梅望著即將下沈的落日,語氣平板地緩聲道:「如果可以,我又何須冒著千夫所指的屈辱親手殺了鴻渡,對天下昭告他的惡形惡狀,讓他身敗名裂不是更好?他殺了我爹娘後,怕事跡敗露,一把火燒了我家,就算有證據,也在十年前化為灰燼了。」

  她幽幽地歎了一聲,面容淨是無謂。「我說的都是真的,如果連你也不信,我再說給誰聽都一樣——」

  「誰說我不信!」

  他並不懷疑傲梅的解釋,她總不可能為了殺鴻渡,莫名其妙編造出個理由,連娘親的清譽也賠了進去吧?再者,她在客棧時的痛苦囈語,額上的冷汗是想裝也裝不出來的。

  只是他萬萬沒想到嚴以律己的師兄動了凡心便罷,還離譜到殺了對方夫妻,若以青玉門規論處,別說掌門之位不保,廢去修習多年的武功,保不齊還得……去勢!

  鳳歧嚥下卡在喉間的唾沫,多少能明白鴻渡為何隱瞞多年不說。

  唉,反正人都死了,青玉門也沒有鞭屍的懲罰,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停止夙劍對她的追擊。

  傲梅訝然回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你別擔心我尋死就說些不實在的話,鴻渡在外的名聲我很清楚,你自然是相信他多些。」

  鳳歧的話確實打動了她,但她很快便冷靜下來,不作妄想。

  不可否認的是,有人相信的感覺,真的很好……

  「你先別灰心,人常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夙劍讓憤怒蔽了眼睛,我可沒有,當中矛盾之處我尚辨識得出。你先跟我說說你當天殺了鴻渡的情景,愈詳細愈好,我好琢磨該如何幫你。」

  「幫我?」傲梅忖度,在說與不說間徘徊,最後在他勢在必得的態度與誘哄嗓音的交迫下,總算軟化。

  「在我爹娘十年忌日那天,我以故人之女的身份上青玉門找鴻渡報仇,原以為會遇上層層刁難,豈知不但順利得見鴻渡,他甚至要求弟子不可任意打擾。我想門一關他便要殺我滅口,便亮劍攻其後背,他閃開後卻不急著取劍還手,反而……反而問起我這十年來的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她斂下美眸,雙手微微顫著。

  「你如何回他?」鳳歧皺了眉頭。鴻渡應該不會笨到猜不出傲梅此行是為了報仇吧,都亮劍了。

  難道他是因為心虛?可是心虛……不會問這種問題吧?

  「我沒有回他,提劍便往他心窩刺去。」傲梅閉上雙眼,在鳳歧詢問她情形之前,率先拋出疑問。「我一直猜不透,他最後明明拔劍了,為何不一劍殺了我,還像小時候指點我武藝一樣,提醒我該注意的地方,還要我換他的劍使。」

  「他把劍給了你?那把掌門信物龍紋劍?」聽到這,鳳歧發出驚呼,就差沒按上傲梅雙肩確認。

  她點了點頭,臉上困惑未褪。「我換過他的劍,重使了他指點過的劍法,一旋身,竟穩穩地刺進他的心窩。其實到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鴻渡就死在我的手上,他隨意一招便能取我性命,不是嗎?然而,我明明報了仇,親眼看見他斷氣,為什麼我還是快意不起來?為什麼……為什麼我還是得不到解脫……」

  傲梅望著雙手掌心,空洞的大眼像要把她的神智全然吞噬一般,那句解脫讓鳳歧心中滑過一股凍人的寒意,心頭滿是恐懼。

  如果他不在此處,她是否已經投向橋下東溪,尋求她所謂的解脫?

  不,傲梅是個勇敢的女子,她絕不會輕忽她的生命。縱然如此,鳳歧還是忍不下心中的疑問,索性挑明地問了:「你心裡明白武功不如鴻渡,為何還敢只身前往青玉門?你應該清楚不管此行成功失敗,你都難逃一死的命運啊!」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若是沒有及時出手相救,他簡直不敢想像落入青玉門的她會有何種慘狀。

  然而,隨著傲梅嘴角漾起的那抹苦笑,他不自覺地握緊左胸衣袍,如針刺的痛癢細細麻麻,像扎出了他深埋的情感。

  他不是沒見過比她標緻的姑娘,卻沒有任何人像她一樣,心神如快要凋謝的梅花,骨幹卻挺得筆直,不曲不折堅韌迎風,迄今未掉一滴眼淚。

  如果可以,他想為她擋下一切風雪。

  傲梅不懂他內心激動,淡漠的表情像迷失了自我。「我沒爹沒娘,活著只是為了替他們報仇,可憑我的武功,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是鴻渡的對手,既然結果都一樣,我只能冒死一拚,或許死在龍紋劍下,到了地府黃泉就能跟他們團圓了吧……」

  聽到這裡,鳳歧不禁湧上些許怒意。她究竟把自己的人生擺到哪裡去了!

  「你爹娘不過是死了,至少你還有看過他們,知道自己的爹娘姓什麼叫什麼,哪像我,天生孤兒,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照你的說法,沒有爹娘就沒有活著的必要,那我是不是該在出生的時候,自己先掐死自己?」

  鳳歧略帶譴責的憤怒語氣,引來傲梅不解的側目,空靈的大眼意外注入生氣。

  「嘉興應該算是我的故鄉吧,打從有記憶以來,我就在廟口當乞丐了。」鳳歧說得雲淡風輕,絲毫不見卑微。「誰教我倒黴,生母扔了我,卻讓個酒鬼乞丐撿了去,還沒學會說話就要先學會認命,可是我不認,只要有人罵我一句小乞兒,我就跟他拚命,衝上前去又踢又咬地要對方把話吞回去,被人打斷手腳就算了,還被壓在地上吃狗飯,要我跪下來求大爺拜奶奶。哈,我哪裡肯?最後免不了又是一陣好打,你瞧瞧,還有疤呢!」

  他伸出手臂,上頭微凸淡白的傷口不只一處。傲梅驚訝地瞠大棕眸,不信他能如此淡然地面對過往。

  七歲時,她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女孩,爹疼娘愛,一夕間卻風雲變色,家不成家。深怕鴻渡滅口的她,草草葬了父母便連夜逃離嘉興。為了復仇,她告誡自己不許掉淚、不許示弱,聽聞哪個門派武功高強,有授女徒,不管路途千萬里,她必定前往拜師,低聲下氣地求藝。

  回想起來,那段日子像在喉間鯁了魚刺般難受,咽也咽也不下,吞也吞不得,僅剩下復仇、怨恨、苦痛的蒼涼人生,哪裡還有坦然的笑意呢?

  「很難相信吧,看我的樣子哪裡像過過苦日子的,可我說的都是實話,當年我為了活下來,什麼事情都做過。我想用雙手賺錢餬口,可惜沒人想請又小又臭的乞丐幹活,就讓一些公子哥兒練拳頭,換包子饅頭果腹,還傻傻地以為比乞討來得有尊嚴,有時餓得受不了,為了生存,被人踩過的饅頭還是要撿起來吃,那時候旁人一句小乞兒,差點讓我滾出熱淚。」

  鳳歧歎了口氣,情不自禁撫上傲梅眉心,想抹去她眉間的糾結。

  傲梅瞪大雙眸,直直望入他那對溫潤的眼。照理說,她應該揮去他造次的長指才是,怎麼會像一扁原地起伏的輕舟,賴著不走了呢?

  難道她開始鬆懈了?開始依賴人了?傲梅心一驚,棕亮的瞳眸轉著慌亂。

  鳳歧看出她的動搖與迷亂,趕忙繼續他的故事,果然成功轉移她的心思。

  「記得我五歲那年,照顧我的老乞丐走了,雖然他酒癮大又常打我,可沒有他我早餓死了,偏偏我窮得連張草蓆也買不起,如何安葬他?想來想去,只好去偷外地人的錢袋。豈知錢袋還沒到手,我的手倒先給人折斷了。過了半年,我忘記為了啥事又偷錢,好巧不巧又偷到同一名外地人,他說我跟他有緣,要我拜他做師父。我拜入了師門,左腳還是讓他給折了,因為我師父說公歸公、私歸私,我偷他的東西就是得受懲罰,之後我就離開嘉興見識江湖去了。後來,我師尊有個紅粉知己視我如己出,就認了我當養子。」

  他直視著傲梅水亮的靈眸,搔了搔頭。「我說不出什麼大道理,跟你說這些僅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你可曾想過報了仇,往後的人生要做什麼呢?你何苦把自己的人生過得如此狹隘,難道除了復仇,寒傲梅這個人就沒有價值了嗎?」

  這樣的她,讓他感到好心疼。可能是他從小就得為自己打算慣了,自私了點,想到她的人生都為別人而活,就算是父母,他還是有些不捨與微怒。

  傲梅抿了抿唇,沈默許久才開口反駁。「我怎麼可能不報仇!今天換成你的師尊遇害,你能說得輕鬆嗎?」

  他說得一派自然,是因為他沒有經歷過她的痛,如果可以,她寧可從小孤苦無依,也不願意承受親人慘死血泊中,自己卻無能為力的痛苦!

  那股絕望抽乾她所有力氣,她無力反抗,也無力承擔,茫然無助又不知該何去何從,只能靠著復仇的念頭苦撐,他如何瞭解?

  「那你現在報了仇了,將來的路要怎麼走,你盤算過嗎?寒傲梅該過的正常日子是何等情景,你設想過嗎?姑且不論你是否抱持著必死的決心上青玉門,鴻渡確實是死了,你不該困在過去的愁緒裡,活一天是一天,如果你認為自己死了也無所謂的話,就太對不起犧牲性命也要護你周全的雙親,就算你到了陰曹地府,他們也不會見你!」他的心情不比傲梅輕鬆,這番話,他是握緊雙拳才有辦法說出口。

  「我……」鳳歧一字一句皆像冰刃,刺得她又疼又寒,櫻唇幾番蠕動,說不出完整的話,臉色如罩黑幕,雙手無力垂下,放棄掙扎,像是被人丟棄的破娃娃,無助地低喃著:「你說的沒錯,我對不起爹娘……但是我真的想不出來,正常的寒傲梅該是什麼模樣……」

  鳳歧的心像是給誰掐住一般,力量之猛,讓他快要不能呼吸了,恨不得衝上去擁她入懷,順著她的長髮,要她別再擔心受怕,以後有他。

  可他忍下來了,這迷失的衝動,連他自己也害怕。

  「你別慌,現在你還年輕,從頭開始並不慢。」他往前跨一步,與她並肩望向東溪,不敢再看向那令他心疼的眼神。「我救過不少姑娘,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心酸,可她們現在都過得很好,有了好的歸宿,可能前後一、兩年還釋懷不了,但是撐過去,就是你的了。」

  「是嗎?我也可以?」她有些不確定地問。

  他喜出望外。「當然可以,要對自己有信心。」

  傲梅靜默地望著他,未將他的雀躍收入眼底。「將來的事,現在不急著說,倒是你,別再為了素不相干的我與整個門派為敵,趁著夙劍還沒發現你謊報消息給他之前,快點走吧。」

  「傲梅姑娘!」尚未釐清心中那股莫名悸動,她便開口要他離開,爬上鳳歧腦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恐懼。

  「船到橋頭自然直,你放心,我不會輕易放棄生命,畢竟這是我雙親用命換回來的。」聽他一席話,傲梅有了新的領悟,原本低迷灰暗的心情慢慢地透出一道曙光。「到目前為止,我還是覺得你多管閒事,不過我的確欠你一個道謝。謝謝你跟我說這些,沒讓我忘了雙親對我的期許。」

  梅兒,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得堅強地活下去……

  她笑了,恬恬淡淡,卻攪亂了鳳歧的理智。

  「等等,我跟你走——啊!不是,我是說我們一道,路上好有個照應,你身上帶傷,我正好可以多幫你一些。」今日一別,重逢之日遙遙無期,好不容易出現個令他牽掛至此的姑娘,他怎能放她就此離去?

  「你待我這般好,我還不起的。」她孑然一身,真的只剩下這條命了。

  「誰要你還,你能好好地活著,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了。」鳳歧對她笑了笑,星目滿是真誠,傲梅的心防再重再厚,也防不了他如風輕柔的呵護,無孔不入的溫柔。

  造得再大再牢固的船,總會有想靠岸停歇的一天,她真的累了,心,好累好累。

  「好,我答應你,好好地活著。」傲梅斂下美目,一時間湧上的情緒超出她的負荷,她怕自己失態了。

  「那我們就別拖延時間了,走得愈遠愈好。」鳳歧扛起布袋,往船家走去。

  「等等,我想先去一個地方。」她喚住他的腳步,盈望他的眼神多了眷戀。「我想先祭拜我的雙親,他們就在嘉興東郊的菩提丘上——」

  ★★★

  嘉興東郊外,一座小丘上植了兩株交纏而生的菩提樹,樹下兩座突起的小土堆,滿是雜草。

  傲梅蹲下身去,埋首拔草,素手讓草葉割出數道細痕也不覺得疼,一旁的鳳歧見狀,大手緊緊覆住她的,不願她如此辛苦。

  「我來就好,你到樹下休息,等會兒我們還要趕路,怕你吃不消。」

  傲梅搖頭拒絕,不願起身。

  「你啊,脾氣還真倔強。」偏偏,她就是這性子吸引人。

  鳳歧不再阻止,順她的意讓她盡點孝道,同時加快手裡的速度,比她早一步把草除盡。

第2章(2)

  他發覺傲梅整治墓草的動作愈來愈慢,以為她累了,正準備勸她到菩提樹下休息,可話到唇邊,馬上又吞回去了。

  她眼角閃著悲楚淚光,卻堅強地不讓淚水流下,懺悔地跪著整草,葉緣上的點點血跡宛如她贖罪的決心。鳳歧心疼地抿唇,捨不得卻又無法出聲阻止,隨即暗怪自己粗心,趕忙取來收在布袋裡的短刀遞給她。

  「不,這是我應該受的。」她想也不想便拒絕,手裡動作緩慢卻不停滯。「為了復仇,我沒有為他們守孝,隔了十年才回來,連這點小事也不肯做,還是人嗎?」

  一句十年,埋藏了多少心酸,他卻只注意到她曾經想放棄的念頭。

  他自責歎息,懊悔地道:「真對不起,我把話說得太簡單了,你一個女孩子生活已經不容易,還得日夜擔心仇家追上,日子必定比我當乞兒的時候難過多了,我還大言不慚地指責你……傲梅,你罵我吧!」

  她一怔,對上他滿是懊悔的俊目,隨即搖了搖頭。「再辛苦也都過去了,是你教我別困在以前的愁緒裡,忘了嗎?」

  「傲梅……」這句話,宛如暖流注入鳳歧心坎,他再也克制不住滿腔澎湃的情緒,欺身擁她入懷。

  她不等他伸出援手,帶她一步一步走出過往傷痛,反而主動挺身面對,堅強得令他心折,她果然是個特別的姑娘,他沒有看走眼!

  恨不得將她揉入身軀的力道讓她僅能在他懷裡小口呼息,有些難受,卻不想他太快收回。傲梅輕閉雙眸,眨下眼角的淚水。或許活下來,未嘗不是件好事。

  不知過了多久,鳳歧的激情褪得差不多了,慌亂地將傲梅推開一臂之遙,試著解釋為何事情會演變成這種情況,可向來能言善道的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竟然結巴。

  「我是一時情不自禁,鮮少有姑娘像你一樣堅毅,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啊,不對!我不是不負責任——我是說人有失手,馬有亂蹄,我以前不會這樣的——」他何時這樣糗過,對上她,腦子都成漿糊了。

  「我懂。」傲梅頷首,繼續整草,當真未將他的話往心上擱。

  他是個無憂無慮、徜徉天地如鷹的男子,她不想成為他的牢籠,況且還是為了一個安慰的擁抱,這理由說來太可笑了,她並非死守禮教的姑娘,如果是,也不會拚盡全部只為替父母報仇,還一劍殺了曾是義父的鴻渡。

  鳳歧並未因此釋然,反而加添心裡的沈重。若在以往,營救的姑娘不需要他負責,早就高興到飛上天去了,有何愁緒之說?

  「我……」可現在說什麼都不對吧。鳳歧抿起唇瓣。

  整理完墓地,傲梅立刻拈香祭拜,還燒了幾捆紙錢,感念地道:「為了躲避鴻渡的追擊,我不敢請人為我爹娘立墳,現在為了逃命,也來不及為他們打點。從小顛沛流離,字習不好,想親自刻墓也沒辦法,若不是你為我打理這些行當,恐怕我真是兩手空空回來會見父母。」

  「我師尊磨過我的字,還上得了檯面,你爹爹媽媽叫什麼名字,不嫌棄的話,就讓我給他們刻個銘吧!」見她如此神傷,他也跟著難過,儘管做不到最好,多少還能完成她的心願。

  她少的、缺的,就讓他來填補吧!

  傲梅感激地望著他,右手顫抖地在地上寫下歪斜的人名:寒孤松、柳飄絮。

  不到一天的時間內,鳳歧便為她早逝的雙親立好簡陋卻充滿心意的墓牌。

  「謝謝……」她眼眶閃著水氣,來回看著她爹娘的名字,內心滿是感動。

  「謝什麼?我們現在是同一條船上的人。」瞧她身影輕飄如柳絮,彷彿一陣風吹來就能把她帶向天邊去,這或許是他的錯覺,但這錯覺太過真實了,待他意識過來,右手已經摟上她的香肩。

  情不自禁一次還說得通,第二次再用同樣的說法就太牽強了,究竟是有多少情意讓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啊!

  想歸想,他的手還是沒收回來,反而小心翼翼地觀察她是否反感,隱約間似乎有些期待。

  傲梅望了他一眼,隨即斂下,並未將他的手拍開。

  這個摟擁應該沒有什麼意思吧,大不了也是安慰罷了,她不該多作聯想。

  她順了順氣,撫平心中揚起的波瀾,淡淡地問:「接下來,我們要往哪兒走?」

  鳳歧擱在她肩上的手縮緊了些,掌心底下的不只是她的細肩,更多的是他的壓抑。他已經過了毛躁小子的年紀,就算開心到想仰天歡呼都得忍下來,免得傲梅覺得他不夠穩重,擔不起事情。

  「我才剛離開我義母家不久,本來是想到蜀地走走,但蜀道難,難如上青天,就怕你帶傷的身子撐不住,臨時改去北方也是可行,不過我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找到鴻渡殺人的證據,否則我們天涯海角,還是得躲夙劍的追擊,方才說的快意人生全都是狗屁了。」

  路上有她相伴,遊歷五湖四海,想來總覺得期待,但是想起她以前日子已經過得差了,現在還得受人誤解,被人追殺,他這股氣就是吞不下去。

  「沒有人可以為我作證,如何解?再說我殺了鴻渡,青玉門人殺了我為師報仇,也是合理。」

  「不,青玉門有條規定,殺人者,以命償之,其餘弟子不得追究。鴻渡真殺了人,就算被砍成肉醬,夙劍也不能吭聲。」重點是,他該從何搜索?鳳歧忖度思量,努力回想有關鴻渡的事,忽然拍手大叫。「啊,對了!師尊指點過鴻渡武功,曾拿我跟鴻渡相比,他老人家說鴻渡積極上進,不管再苦再累,每天都會記載手劄,以省己身。你說有沒有可能,他把你爹娘的事也給載進去了?」

  「不無可能,可是我們上哪找鴻渡的手劄?」傲梅舉眸回望,菩提樹梢透射而出的日光,點亮了她的小臉。

  「現下只能冒險一試了。」握住她略微冰涼的小手,鳳歧意志堅定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上青玉門吧!」

  「青玉門……」聞言,傲梅秀目微斂,視線正巧落在他緊緊包覆她的雙掌,不出一刻便爽快答應。「好,就上青玉門!」

  以他們此刻的情形看來,此舉委實不妥,奇異的是她竟不懷疑他話裡的可行性,似乎,距離真相大白不過一步之遙。

  兩人相視點頭,草草收拾過後不敢多耽誤一刻,即刻動身前往青玉門。

  ★★★

  莊嚴肅穆的牌樓立在茂密的林內,頗具歷史刻痕的藍白建築映襯在蔥蔥綠意下,凜然不可侵犯,此處,正是青玉門入門必經之地——參天梯。

  傲梅見狀,不禁起了疑惑之心,問道:「當日我刺殺鴻渡,便是沿著此處拾級而上,那時無人看守便罷,為何鴻渡遇害後,仍無人巡視?」

  「問得好,因為青玉門人死腦筋。」以前總看不慣門派不知變通的死性子,今天卻反過來感謝這等特性了。

  鳳歧摩挲下顎,緩緩解釋。「我想鴻渡不會跟你爹說這些,但是我從我師尊那聽來的抱怨可多了,據說青玉門開宗袓師爺秉持行事光明磊落,不怕落人口實,青玉門除了重要的經閣、丹室、禪房外,其他是隨便民眾出入的,自然無人巡視看守。可平常根本沒什麼人上山,規矩卻多如牛毛,若非對青玉門的武學有興趣或是自小孤苦無依,鬼才來拜師呢!」

  說著說著,連他也抱怨起來了。鳳歧抹抹臉。「我想夙劍並未派駐人手巡視有兩種可能,第一就是我剛才說的死腦筋,抱著前人迂腐的想法處理,第二就是故作泰然。夙劍有意壓下死訊,並且趕在鴻渡頭七之前捉住你,我看他八成想把葬禮、登位、為師報仇雪恨安排在同一天,我們只要挨過頭七,就能爭取到更多時間了。」

  「不管能否爭取到更多時間,我希望此事能愈早了結愈好。」傲梅望入參天梯,本就抱著渺茫希望的她,此刻恨不得澄清所背之汙名。

  從菩提丘到青玉門雖然不遠,也花了他們近一天一夜的路程,多了鳳歧隨行相伴,不可否認心情確實平靜不少,已有餘力欣賞路過風景,再平常不過的花草樹木在她眼裡脫胎換骨,皆是醉人景色,活下來的念頭不斷叫囂,她忽略不了,她想跟他一同遊歷四海、踏遍天下,所以她一定要找出鴻渡的手劄,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也不是一、兩天就能達成的事情,你別心急,先找地方留宿才是重點。」他反手向上,等待她覆上掌心。「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傲梅並未多問,以為要沿參天梯而上,他卻繞過此地,進入右側一道深處小徑。

  「你不問我要去哪?就這樣傻傻跟我走,不怕被我騙了?」踩著枯枝落葉,他一步步踏得紮實,落下清楚印記好讓身後的傲梅跟隨,確保不會踩空。

  「怕。」

  她老實回答,害他險些直接滾下山去,然而她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停住腳步,靜默了。

  「但我相信你。」

  他轉過身,壓抑著激動。「你真的相信我?為什麼?」

  「因為你相信我。」傲梅定神回望。

  她的目光清澄不染雜質,鳳歧為之悸動,心都快跳出胸膛外了,嘴角不自覺地高揚,差點又要情不自禁擁住她。可惜感動的情愫維持不了多久,殘酷的事實立刻將他打回原形——如果她知道這信任是建立在部分的隱瞞上,她的眼神會不會改變?

  無邊無際的慌亂攫獲了他,山林間涼風吹過,吹得他額上冷汗涔涔。

  「那你答應我一件事,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要像現在這般相信我。」握著她小手的掌心,略施力道,感受不到她的回握,讓他不放心。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要求,傲梅雖然不解,也允了他。

  「好,我答應你。」

  聽到這句話,鳳歧的心才鬆了一半,繼續領著她探進深山,同時盤算著事後該如何解釋他與青玉門的關係,讓她相信他真的是為了幫助她。

  約莫一個時辰後,耳邊清楚傳來瀑布沖涮山壁發出的轟隆聲,清涼沁冷的水氣竄入鼻間,混著淡淡草香味,再往前一探,傲梅的眼睛都雪亮了。

  「呼,終於到了。」鳳歧飛跳至前方水潭間的大石塊,以為傲梅會跟上,沒想到她竟呆然立在潭邊,他又跳了回來。「這裡落差大,我抱你過去吧!」

  傲梅點頭答應,雙手搭上他的肩頭,沒想到他竟以單臂就能托起她,輕然一躍,兩人已在潭間大石。

  「近點看,更美。」他也為此迷醉,不知是為景,抑或為人。

  筆直沖刷而下的白瀑,激起的水花與白霧宛如飛舞的絲絹,飄揚在峻嶺巍巍的山中,特別醒目。瀑布底的水潭深不見底,卻不時有魚兒探頭擷取潭面的落果花瓣,沿著山壁橫生的綠樹在潭心上搭起帷幕,落下的晨曦為他們蓋上一層灰綠的薄紗。

  貪心地想將眼前一切納入眼底,恨不得多生出一對眼睛的傲梅,也忍不住發出讚歎。「好美……」

  她緩緩伸出手,以為能承接到瀑布飄落而出的水氣,那再認真不過的表情,熨疼了鳳歧的心。

  「那是飛鳳瀑,這是潛龍潭,當年我師尊就是在這裡教我入門心法,希望我能成為人中龍鳳。後來我不改玩性,他說我這傢夥畫虎不成反類犬,就給我取了鳳歧這名字,真慘。」

  「怎麼不是龍歧?」一般皆是男為龍、女為鳳,他師尊卻反其道而行,好怪。

  「我抗議過,結果更慘。」他好看的眉倒豎成八字,看上去滿腹委屈。

  「為何?」

  他歎了一聲。「他說我橫看豎看都不像龍,不如改叫蚯蚓,還有姓氏呢……」

  「噗哧!」傲梅掩嘴笑了,宛如皚皚白雪中綻放的紅梅,格外引人入勝。

  「你真沒良心,蚯蚓也是有尊嚴的好嗎?」他也跟著笑了,此刻的氛圍,還縈繞著一股心動,他捨不得放下她。

  「不瞞你說,這裡是青玉門奉為聖山的地方,所有弟子的入門心法全在這裡傳授,我師尊看中此處雄偉靈秀,動用了一點關係讓我在此修業三個月,這也是為何我有機會與夙劍切磋,但是他們都不知道此地別有洞天。」

  鳳歧一提氣,抱著她躍上山壁,接近瀑布頂的地方有棵高大的相思樹,樹根盤據之處有塊突起的大白石,後方恰巧有條單人小徑。

  放下傲梅,鳳歧領在她前方,拐了數個小彎,每走一步,水流聲響越發清晰,激流拍打巖壁的驚濤,更在眼前逐漸成形。沒想到這道石縫竟有半人高,入內走約三十來步竟是別有洞天的水簾瀑幕。

  「這兒,好美。」濺起的白色水花經過日光照射,如白日嶄露頭角的繁星,飄落幾許涼意。傲梅忘情地凝視眼前美景,向前趨近,好奇地伸出纖指輕觸。

  「噯,這裡水柱強,你身上有傷,小心點。」看她的樣子還挺開心的,嘴角那抹似有若無的微笑帶著朦朧,他覺得好美,也跟著笑,沒忘了把她的小手拉回來。

  傲梅的小手緊緊地包覆在他溫熱的掌心內,她順著他手腕、健臂,一路瞧上他略沾髒汙的俊臉,拭去他頰邊的一抹黑,問道:「我們要在這兒待下嗎?」

  鳳歧像被雷劈傻似的,全然沒有反應,張著嘴直盯著她,久久不移。

  「你怎麼了?」她說了什麼難懂的話嗎?

  「沒,我在想你好聰明,一下就猜到我的想法。」俊臉臊紅,特別是她輕拭過的地方,好熱。他清了清喉嚨,穩聲道:「我敢保證這裡除了我以外,沒有人找得到,待我上青玉門搜尋鴻渡的手劄時,你正好可以待在這裡,安全得很。」

  為了安置她,他添了布袋裡的行頭,傷藥乾糧新衣,還買了薄被呢。

  「你不讓我跟?」傲梅沈了眼,語氣略顯低沈。難道鳳歧當她是累贅?

  「你想想看,青玉門上下都是男人,我隨意換個裝,來去自如。還有,聖山雖然在青玉門的正後側,要進去還是得爬參天梯,你真想跟,先把傷養好再說吧!」鳳歧好言哄勸,要自己狠下心別屈服在她失望的表情下。「不用擔心,手劄的事就交給我,你現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他說的不錯,帶她上山必定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只是阻礙他的行動而已,再說,她的體力也達極限了。

  傲梅抿著唇,左思右量,終於不情願地點頭。

  「好,那你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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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4-8 23:01:14

第3章(1)

  日昇月落,她與鳳歧在別有洞天不知待了多久。

  為了查明事實真相,他幾乎天天都上青玉門翻找鴻渡的手劄,可結果不如預期。

  無力地合上手劄,傲梅輕揉眉骨,長籲一息後,正要拾起中斷的手劄續讀,一道爽朗的男聲傳入洞內,混在滾滾瀑布聲中仍覺亮耳。

  「傲梅,瞧我給你帶什麼東西回來了。」褪下醒目紫錦衣的鳳歧一身勁裝,滿臉討好地晃著右手的紙盒,落坐到她前方,一刻不緩地拆草繩,撕去盒上包覆的紅紙。「來,嘗一口桂花糕,這滋味不錯呢。」

  香甜綿密的桂花糕送到傲梅嘴邊,櫻唇輕啟,小小地咬了一口,滋味雖好,入口即化,卻化不開她眉間重重的愁。

  鳳歧知道她的擔憂,卻無實際法子解決。

  在他們上山後兩天,正巧是鴻渡頭七,夙劍回門主持下葬後,隔天便率領一半以上弟子外出追捕她,留守的弟子武功普普,領頭的二師侄夙山也不怎麼樣,委實方便他們不少。

  縱然條件對他們有利,事情卻比他們料想的困難百倍,鴻渡的手劄高達上千本不說,沒編年也沒編月,難找死了,他們又不可能明目張膽,一口氣搬回全部,他只好辛苦些,百本百本地來回換,可看了好些天了,每本都是記載鴻渡習武的過程與心得。

  「不好吃嗎?」他垂了劍眉,難免沮喪,為了讓她寬心,他特地跑了兩個城鎮買回寶珍齋的糕點,想說姑娘家吃點甜的,心情會好一些。

  傲梅瞧了盒子裡的杏白糕點,上頭一個「珍」字,縱然她沒聽過寶珍齋,也知道這桂花糕不是出於普通的餅鋪。

  「很好吃,可惜我沒心情,真抱歉。」她眼下的黑影越發嚴重,聲音也開始飄忽。「這本也一樣,沒有我爹娘的事情。」

  這份無力愈來愈清晰,她像是繞著風跑,看不清前頭方向,只能被動地等待,等著預期中的手劄出現,她真的好慌。

  數著躺在她小腿邊的手劄,她快失去信心了。

  「別擔心,還有很多本呢。」傲梅落寞的表情與蒼白的臉色,落在他的眼裡更是椎心。他抽走她手裡的劄記,拿起桂花糕哄著她再吃一塊。「這幾天你都沒有好好地吃東西,本來就瘦了,現在活像包皮骨,怎麼撐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真相大白……」她望著鳳歧探問:「如果找不到證據,我注定一輩子逃不過青玉門的追捕,那你……」

  她低下頭。以前的她根本沒有這般脆弱,想問他去或留,花掉她一半氣力還是問不出口,習慣了他的呵護陪伴,孤苦無依的過往竟教她心生害怕,不敢設想少了他的日子會有多可悲。

  傲梅像朵快要凋謝的花兒,逐漸失去光彩,鳳歧彷彿讓人掐住咽喉似的,難過得話也說不出來,他不禁反問自己,究竟這決定是對是錯。

  鴻渡的手劄中記載寒家一門慘案的事是他臆測的,說不準有這可能,若沒有下文,傲梅的希望不啻是葬在他的手裡?

  所以,他要比誰都相信,鴻渡將這件錯事載入他的手劄。

  「傻丫頭,你別擔心,一定會有線索的,如果這些手劄都沒記載的話,我再去搜鴻渡生前所住的房間、使用過的書房,就不信他生前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假如我們用盡辦法還是找不到證據的話……」鳳歧看著傲梅因為他的停頓而緊張屏息的模樣,輕咳一聲,定心道:「就算沒有,天涯海角,我也陪你逃難去。所以,別擔心了,好嗎?」

  他指間撚住的桂花糕白屑開始斑駁,像是她心裡片片凋落的不安,他的用心與呵護她全看得清楚,也知道他著急的心情不是因為苦尋未果,而是她逐日憔悴。

  「你知道……你下的承諾不是一個月、一年,而是一輩子嗎?」她抖著聲問,儘管已努力克制。

  「我比誰都清楚。」凝視著她期待又故作無謂的小臉,鳳歧笑了,暖煦如春陽的笑意滿是堅定。「我不會丟下你的,永遠不會。」

  他就算想走,也抽不開身了。

  「這……不是安慰?」素手悄悄撫上心窩,她的憂慮太深了。

  「當然不是!」他挫敗地低吼一聲,怪只怪自己造孽,因為這是他初次情不自禁後編造的藉口——算了,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扭扭捏捏像話嗎?深吸一口氣,他決定剖白。「我對你所做的一切不是安慰不是同情,我、我……我要不是喜歡你,我何必蹚渾水,救了你還把你的事當成自己的事煩惱!」

  「你……」傲梅被他這番話炸得腦門嗡嗡作響,久久不能言語。

  「唉,你這種表情我很受傷耶。」她瞠大雙眼的樣子用受寵若驚來形容實在牽強,驚恐勉強說得過去。反正說都說了,他也收不回來,俊臉臊紅不已的他只好轉移話題。「別想了,來,吃塊糕。」

  傲梅顫抖地搭上他的手腕,就著他的手咬下細綿的桂花糕,入口的不僅僅是香甜的糕末,還有他令人動容的心意。從沒想到如此不完美的她,還能得到他的喜愛,以及他一生相隨,她何其有幸……

  在他的勸食下,她又吃了一塊糕點,這回,甜味更甘,直入心坎。

  「你找了半個多月,青玉門的弟子都沒發現你嗎?」有了他的承諾,她雖然心急於找出證據,也懂得適時放鬆,就像此刻。

  「沒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青玉門現在代理職務的是夙劍的師弟夙山,他資質不好,武功平平,留下來的弟子更糟,連基本功都不紮實,我從他們面前走過去,他們也只當一陣風,怎麼發現我?由此可見,夙劍壓根兒不認為我們會到這裡來。」

  其實,他只吐實一半,夙山以為他特地回來為鴻渡上香,招呼他可周到了,不斷在他耳邊訴說傲梅的可惡,叨念著若不是因為她,青玉門此刻正風光辦武試,準備從「夙」字輩當中選出總武指之類的門派瑣事,教他足足聽了一個時辰才結束。

  夙山不算駑鈍,可惜不夠機警,他隨便編了個理由,說師尊生前留了兩卷非青玉門的秘笈給鴻渡鑽研,去世前千萬交代過他來取走銷毀,免得旁人說青玉門破壞江湖規矩,偷習其他門派武學。因為此事過於機密,只有師尊、鴻渡及他知曉,鴻渡突然遇害,那兩卷秘笈絕對還留著,要夙山快快領他到存放鴻渡生前書籍劄記的地方,最後找到藏經閣,才知道前任掌門的遺物,除了兵器、書籍納入門派,其他的都跟著遺體火化了。

  用不到的東西就燒給鴻渡,他在陰間用得著嗎?就怕把證據燒下去陪葬了,嘖!

  「話雖如此,你還是小心為上。」傲梅叮嚀幾句,不疑有他,繼續吃著桂花糕,難得閒暇的她取來糕餅盒蓋,端詳著上頭的手繪桂花,怔怔地發起呆來。

  「你喜歡桂花?」瞧她來回撫著盒子上的細白花朵,側頭沈思,他不免有這種想法。

  「是不討厭。」她唇瓣輕揚,笑容裡有懷念的味道。「我家門前種了兩棵大金桂,是我爹為了討我娘歡心特地種的,愛桂花香味的是我娘。我還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我爹也會抱著我,摘甜甜的桂花給我娘入菜。」

  以前想起來會心痛,現在已平淡許多,因為她知道再難過,回頭還有他守著。

  傲梅止不住唇邊的笑意,左右來回地撫著桂花圖。

  「好!」鳳歧突然喝了聲,抱起她往洞口走去。

  「你要帶我去哪?」她只是隨口問問,倒不是真的介意他的目的。

  順了順她的發,鳳歧盈滿寵溺地笑道:「我昨天帶回來的手劄看得差不多了,繼續待在別有洞天也無事好做,剛好飛鳳瀑上頭有一小片桂花林,正巧可以帶你去摘甜甜的桂花。」

  她側頭發問,不懂他想摘桂花的興致,從何而來。

  「摘桂花做什麼,你要做糕點嗎?還是燒菜?我娘懂這些,我可不懂。」她幼時摘桂花,主要是她娘嘴饞要入菜。

  這一問,還真問倒他了,不過是想要讓她開心一點,重溫幼年樂趣,別再悶悶不樂,管它制糕還燒菜。

  「……就當餵魚吧。」他只能這麼說。

  ★★★

  青玉門剛敲完晨鐘,鳳歧已經扛了一疊手劄,回到別有洞天。

  這已經是藏經閣內最後一批,若再沒有寒家的消息,恐怕得教傲梅失望了。

  為了能讓她寬心,他總在每日閱完一定數量的手劄後,便帶她釣魚挖筍、打獵採果,整座聖山差不多玩遍了。

  不知不覺,他們也在別有洞天待了月餘,日子過得也算愜意,至少傲梅的笑容變多了,兩人感情也更深厚了。

  形如野雁南北飛的他,除了每年回家陪義母幾個月外,鮮少在一個地方待上月餘,與她相識後,以往不以為然的平凡生活帶給他的淨是幸福,他想長長久久,就怕天不從人願,將他們最後一道希望抹滅殆盡……

  鳳歧抹了抹臉,將擔憂留在洞外,換上自信的笑容。

  「你回來了……」傲梅由溫暖的薄被中起身,長及腰間的秀髮披掛在她細弱的肩上,襯得小臉楚楚可憐。

  「嗯,還給你帶了兩顆剛出爐的包子,從青玉門的廚房偷來的,不好吃也請你將就點了。」他先將懷裡的油紙包遞給她,再將肩上裝載手劄的布袋甩至地上。「鴻渡的手劄就剩這些了,我們離成功就差這一小步,待夙劍回來,我定要他昭告天下,停止追捕你。」

  「嗯……」傲梅揉揉眼睛,沒什麼精神,美目不睜反合,拿著包子就打起盹來,身軀前後搖晃,不設防的自然模樣,讓鳳歧失笑。

  她也辛苦好幾天了,就是性子倔,不許自己放鬆,非要到撐不下去了,才允許自己再貪睡幾刻。

  瞧她無法掩飾的倦容,他真心疼。

  「傻丫頭,吃完包子再睡會兒吧,晚點我再喚你。」

  他從她手中拿過油紙包,可傲梅竟然隨著他的動作一併倒了下來,差點嚇掉他半條命。

  「你怎麼——天啊,你額頭好燙!」他這才發覺傲梅病了,燙手的體溫讓他心焦,他立刻將她打橫抱起。「我帶你看大夫去。」

  她病了,是他的疏忽,不該縱容她熬夜不睡,撐著閱讀手劄,更不該因為她著慌,讓她勉強自己每天讀數十本份量,過於勞累,別有洞天又濕冷,怎會不生病呢?

  都是他的錯。

  傲梅捱著他,指著地上的布袋。「就剩這些了,我還可以。」

  「你可以,我不允!」他難得大聲。「都病得這麼嚴重了還逞強,這回聽我的,先看大夫。」

  她點點頭,沒力氣同他爭辯,昏沈的腦袋無法思考,軟軟地枕在他的肩上,就當順了他一回。

  「唉,真是個傻丫頭……」鳳歧滿臉無奈,偏偏又拿她的固執沒轍。

  心疼地歎了口氣,他不敢延遲,立刻往山下衝去。

  ★★★

  「恭迎掌門——」

  平時肅靜的青玉門,晨鐘與晚響是僅有聲響,這回夙劍歸門,兩排長列的弟子恭迎聲,連山下人家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回,夙劍的臉色比先前下山時更為難看。

  「近日有事嗎?」為先祖燒香後,夙劍並未休息,隨即問起夙山門派近況。

  他這掌門當得一點也不輕鬆,一上任新舊交接未妥便得先行緝拿兇手,不僅江湖各派睜大眼審視他的表現,連內部也有幾名師兄弟等著看他的笑話,如履薄冰的情勢使他必須隨時保持警戒,謹慎行事。

  夙山知道夙劍此行並未尋得寒傲梅的下落,本有許多瑣事要通報,最後卻選擇閉口,不想拿弟子間的小紛爭增添他的煩惱。

  「稟告掌門師兄,師門內一切安好,弟子行為良善,勤練武藝,不負期望,上山弔唁師尊的武林同好,我也一一回絕,不敢違背。」

  夙劍輕應了一聲,準備到演武場驗收弟子武功,尚未踏出宗祠,又回頭問道:「鴻歧師叔有回來上香嗎?」

  「有,鴻歧師叔在師父下葬後兩天回門,當天便已離開。」

  「嗯。」夙劍倒不覺得鳳歧此舉有何怪異,他極少在門派內待超過兩天,確實有回來上香就好,不知道他此刻是否也在為了復仇一事奔波。

  夙劍唇一抿,健步跨出祠堂,走了幾步發覺夙山遲遲未跟上,又折返。

  「師叔有何吩咐嗎?」

  夙山如雷轟頂,低著頭急忙回道:「啊,呃……師叔沒有吩咐什麼。」他該不該說出秘笈一事?師叔提過此事僅有三人知道,他不好再對師兄講吧。

  可一擡頭,夙劍冷凝的眼神才掃過來,他就吐實了。「師叔說太師父生前借了師父兩本其他門派的武功秘笈,他要取回銷毀,所以我就領了師叔前往藏經閣。」

  夙劍濃眉蹙攏,沈聲問:「你全程陪同?」

  「沒有。」夙山發覺苗頭不對,又不敢說謊,低頭不敢直視夙劍。「師叔說那兩本秘笈是太師父年輕時向武當偷抄來的,除了他以外誰也不許過目,所以進了藏經閣他就把我趕出來了。」

  「武當秘笈?」他從未聽過師父提起此事,若真如夙山轉述,秘笈乃是一門機密,師叔能隨口告知嗎?看來他有必要走一趟藏經閣,親自查看。

  一到存放鴻渡手劄的櫃子前,夙劍隨意取出幾本,一翻開,狐疑油然而生。

  由於師父的手劄並無編年制月,他便以內容所載之習武進度存放,如今櫃上手劄交互錯置不說,最下層的手劄短少了上百本,空了一截層櫃。

  一般門派弟子入藏經閣,不會翻閱師父的手劄,就算有,不至於一口氣搬空半個櫃子,若是師叔所為,此舉何意?找尋兩本手抄秘笈不必要取走上百本的手劄吧,他若對此有興趣,大可光明正大回門翻閱,不需做此宵小行為,不是嗎?

  夙劍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確定的是鳳歧必然還在青玉門內,最有可能藏匿的地點,便是自小一塊修習入門心法的聖山——

  「夙山,帶眾弟子搜山。」

  ★★★

  鳳歧抱著病重虛弱的傲梅,漫步在潛龍潭末端沿岸,日光透過層層葉瓣,灑落在兩人身上,舒適宜人。

  他不敢走太快,怕一顛簸,她又不舒服地吐了。

  下山時他沖得太急,她一到醫館便撐不住地吐了好幾回,臉色死白,沒力氣說話,診治的過程更是一路捱著他。

  「你啊,都病成這樣,心裡想著念著的還是那包手劄。」鳳歧不禁搖頭,她下山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手劄」,聽在他耳裡,滋味可不好受。

  倘若結果是最壞的那樣,他懷裡死心眼的傻丫頭承受得住嗎?

  他慢慢地走著,一方面讓她安歇,另一方面是他不想太早面對殘酷的現實,畢竟下一刻是好是壞,他也拿捏不準。

  看著懷中憔悴的她睡得像孩子一樣,如果醒來時也能如此恬靜安詳,該有多好?

  鳳歧輕揚嘴角。這就是他努力的目標,不是嗎?

  「掌門師兄,師叔在那!」

  耳尖的鳳歧,遠遠便聽得一聲師叔,接著幾抹青衣在他面前閃過,他暗道不妙,一定是夙劍回來,上聖山守株待兔了。

  該死!他還以為夙劍至少會在外面拖上三、四個月的。

  好險枕在他肩上的傲梅依舊睡得安穩,他為此鬆了口氣,但還是得趕在她醒來之前避開青玉門的搜尋,免得他與青玉門的關係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曝光。

  可惜經過通報的夙劍已經發現他的形跡,施展輕功,一晃眼便躍至他眼前,攔下他倆去路。

  一見到鳳歧懷裡的傲梅,夙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寒傲梅?!」

  踏破鐵鞋無覓處,夙劍出招欲捉拿寒傲梅,可尚未碰到她的衣角,鳳歧已將他的手穩穩挌開。

  夙劍不敢相信鳳歧竟然護著她。

  想起客棧一會,鳳歧指引寧波,他不敢多留一刻便駕馬追上,遍尋不著寒傲梅便罷,此刻見他倆一道,怎可能不作他想——寧波是假,師叔叛變師門是真!

  「你先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鳳歧本想好好跟夙劍溝通,誰知他壓根兒不聽,下一掌直接往他身上招呼。「等等,我話還沒說完!」

  「對叛徒,無須多言。」夙劍決定拚上全力。

  他幾乎不留情面,唯一慶幸的是,他並非針對病重的傲梅出招。

  鳳歧一手護著傲梅,攻勢盡收,以防禦為主,然而一來一往攻防拆招,任憑傲梅睡得再香甜,也被一波波的攻勢驚醒。

  睜開酸澀的棕眸,傲梅雖然訝異夙劍的存在,卻不驚慌,為了不成為鳳歧的負擔,她全然將自己交付給他。

  夙劍的招式淩厲無比,鳳歧見招拆招仍見有餘,看得在旁的青玉門人無不瞠目結舌,不敢靠近半步。

  傲梅也不敢鬆懈,隨時注意週遭變化,以免有人卑劣偷襲。

  夙山見兩人久峙不下,加入戰局。「掌門師兄,我來助你!」

  二對一的局面,鳳歧不見得居下風,遲遲未分勝負的原因乃是他正盤算著脫逃的路線,一步一步以退為進往山下走去。

  摟著他的脖子,傲梅看得比誰都清楚,鳳歧深藏不露的本事想必連夙劍也開了眼界,難怪青玉門弟子無人敢上前,縱然遭到百餘人包圍,她也不覺害怕。

  「夙劍,你聽我說,鴻——前任掌門之死不如表相單純,他是為了贖罪,為了求心安才死在傲梅劍下!」

  外圍的弟子實在太多,而下山的路只有一條,他退,他們跟著移動,除非到了平地,他們才有辦法逃離,但夙劍早晚看穿他的意圖,絕不會給他機會脫身,事到如今他只好托出事實,只要夙劍相信他三分——不,一分就好,事情便有轉圜的餘地。

  「哼,無稽之談!」夙劍又擊出一掌,非要捉回傲梅為師父復仇。

  他的眼神彷彿責備鳳歧為了偏袒傲梅,連詆毀先人的話也說得出口。

  「我說的是實話,他殺了傲梅的父母!」

  「你胡說!」夙山一聽見鳳歧數落師父的不是,唰地抽出腰間長劍,一反手便往他刺去。

第3章(2)

  鳳歧看穿他的攻勢,可為了傲梅,他閃避不得,於是身形一偏,準備以右肩迎劍。

  「不——」傲梅發出驚呼,奮力撐起身子,徒手擋下夙山的招式,長劍就這樣無情地貫穿她軟嫩的掌心。

  她不能讓鳳歧為了她廢了右肩、殘了右臂,儘管冷汗涔涔,她仍然忍痛握緊右手掌心,不讓夙山抽回長劍。

  「傲梅!」決定犧牲右肩的他將注意力全放在夙劍身上,豈知意料中的疼痛竟然落到了她身上。

  鳳歧像發了瘋一樣,改防為攻,一腳將夙山踹下潛龍潭,其中幾名圍觀的弟子閃躲不及,也被撞下潭吃水。

  潭裡暗潮洶湧,擅於泅水的高手也沒有萬全把握,因此夙山一落水,夙劍便放棄捉拿他們的大好時機,趕去救人。

  「別、別慌,沒事的……」她的沒事實在沒有說服力,夙山的長劍還嵌在她的手心裡。

  鳳歧撕下衣袍,輕執起傲梅負傷的右手,沿流而下的鮮血,連足下翠綠的草葉,也染上了春紅。

  「先走再說,這點傷不礙事!」她逞強地道,本就蒼白的臉色逐漸褪向死灰。

  「坐好,不準動!」圈住她不及盈握的纖腰,他難得語氣帶怒。「你傷的是手掌,不及時救治,廢了,以後你別想使劍了!」嚴重的話,恐怕連筷子也拿不穩。

  平常的鳳歧是事事遷就她,順著她的好男人,她從來沒見過他這般嚴肅。

  傲梅定定凝視著他專注的側臉,緊繃在他俊臉上劃下剛毅的線條,他週身嚴寒的氛圍不教她害怕,反而有種讓人呵疼的幸福。

  看著他蹙眉審視她受傷的掌心,她便不覺得自己的行為魯莽,就像他無止盡的呵疼,凡事總為她設想一樣,她也想為他做些事情,這是她甘願受的。

  「我幫你把劍拔出來,有點疼,你受不住就咬我的肩膀。」鳳歧單腳跪地,讓傲梅捱著他的腿坐下。

  「嘶——」她以為自己撐得過,可長劍由她掌心抽離時,她還是倒吸了口涼氣。

  夙劍救回濕淋淋的夙山,掌門衣袍吸滿了飽飽的水仍不減威勢。望著鳳歧與傲梅的互動,他突然感到一股惡寒。

  「你對寒傲梅動情了,是不?」他不想作此猜測,但事實擺在眼前,騙得了誰?

  如果鳳歧能及時醒悟,他還能以師叔正義感使然,聽了寒傲梅幾句話想把事情弄個清楚罷了為由,向門人解釋並重納他回門;倘若他是對她動了感情,不僅壞了門規,以近年來門派內因兒女私情鑄下大錯的例子看來,鳳歧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鳳歧脹紅了臉,情事大剌剌地坦露在數百雙眼睛下,臉皮再厚的人還是會彆扭,況且這也不是重點。「以鴻渡的武功,一百個寒傲梅也無法傷他分毫,他選擇死在傲梅的手下,除了贖罪,還有更好的解釋嗎?」

  「師父為人正直,寧願天下人負他,也不願負天下人,你聽寒傲梅幾句話,沒憑沒據,就毀了師父幾十年來的修為。」夙劍沈痛地閉上眼,已有大義滅親的覺悟。「師叔,你太令我失望了,師父的屍骨未寒哪!」

  「師叔?」傲梅自鳳歧的懷裡擡起頭,棕眸對上他遊移的鳳目,眼神盈滿不解。

  夙劍那句「師叔」,喚的是誰?

  她看向夙劍、夙山,掃過一個個青玉門弟子,每對眼睛全看向她身後的男人,那句「師叔」……是指鳳歧?!

  不,這不可能,他若是夙劍的師叔,不就是鴻渡的師弟,他與鴻渡至少相差近二十歲,怎麼可能排上「鴻」字輩,除非——傲梅像想起什麼線索似的,瞠大無望的雙眼,椎心刺骨的寒意頓時竄滿全身,凍得她的呼息幾乎停頓。

  「你是鴻渡的師弟……對,我想起來了,他跟我爹提過,你就是他說的小小師弟?」她沒有得到答覆,可從他愧疚的表情中,不難得知事實便是如此。「攻心為上,真不愧是鴻渡的師弟……這招,倒學得足全,寒家人全栽了。」

  為了替師兄報仇,真苦了他這些日子以來虛與委蛇,假意詢問她的過往不過是為了聽她親口承認殺了鴻渡,好向天下人定她的罪,他的接近根本不是為了洗清她的冤屈,他的溫柔也不是出於憐惜,這一切全是他設好的陷阱,都是假的!

  天地變色,莫過於如此,怪就怪她太輕易交心,這是她的報應,早告誡過自己千萬別心軟,最後還是落入了旁人的圈套,傻傻地以為日後兩人可以攜手江湖,再也不用一個人坐在月下獨飲孤寂……

  結果他的心裡根本沒有她!

  想想青玉門弟子如何喚她,妖女!哈,妖女呢,他一定也這般覺得吧……

  鳳歧對上她的眼,濃濃的罪惡感頓時瀰漫全身。他逃不開她眼底的指責與絕望,平常嘻笑慣了的他,何時嘗過這等啞巴吃黃連的滋味?

  「不,你聽我說,我就是知道你無法接受我的身份,才——」

  「刻意隱瞞,甚至把我傻傻地騙上青玉門,是不是?」這事要她如何接受?傲梅像失了魂似的,雙眼空洞得可怕。不想再待在這虛情假意的懷抱中,她拖著病體猛然站起,身形有些不穩,鳳歧伸手想攙扶,卻被她狠狠挌開。

  「你不要碰我!」

  看著已空的懷抱,他還清楚記得抱著她的滿足,他不能就此放她離去,眼看誤會愈陷愈深。他立刻追上去拉住她纖細手臂,要她仔仔細細將他眼裡的真誠看個清楚。

  「我承認我是刻意對你隱瞞身份,但我對你所做的一切絕對沒有半分虛假,如果我接近你是為了報仇,早在鴻渡師兄頭七前就把你交給夙劍了,怎麼可能帶你回來找證據,翻閱不下千本的手劄?」

  「呵,根本沒有你說的證據,對不對?鴻渡從不以為自己做錯,豈會把他的獸行載入手劄裡,留待後人恥笑?」傲梅使勁甩開他的手,過往情境一幕幕掠過她的腦海,他無奈的笑意、他安慰的話語、他承諾的一輩子,如今想來是多麼諷刺,原來痛到麻痺即是這種空空如也的感覺。

  她愁苦地笑了,如果這是上天給她的磨難,這回,她真的徹底地輸了。

  看著掌心的新傷,想起一刻前為他擋劍的心情只覺諷刺,她不顧剛止血的傷口仍然脆弱,左手狠狠扯下裹傷的布條,鮮血隨著她的動作迸流而出,滴落黃土。

  「傲梅,你不要……」才剛為她纏上的布條已成為地上的碎布,點點血珠如同鐵球捶打在他的胸膛,他難過痛心,卻接近不了她一步。

  「這裡沒有鳳歧,只有鴻渡的師弟,而我……還是一個人。」她不想哭,也不能哭,只能挺直腰桿,昂首望著鳳歧,明明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孔,為什麼距離會如此遙遠?

  「你不要再走了,後面危險!」鳳歧驚恐地喊叫,不敢眨眼,就怕傲梅在須臾之間便跌入潛龍潭內。

  「無所謂。」她搖了搖頭,不敢相信他眼中的擔憂,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去。「我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呢?就這副軀殼罷了,不是嗎?」

  她的魂已空、心已死,這世上根本沒有全然待她好的人,沒有人希望她活著……

  真是莫大的悲哀。

  「你先回來,這些我都可以解釋!」他大步向前,想拉回已離水面不遠的她。

  「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從這裡跳下去。」她冷著臉,孤傲如梅,卻回不到最初的寒傲梅。

  鳳歧待她的好讓她產生了不該有的錯覺,不知不覺地相信他、依賴他,對他的情愫與日俱增,然而她嚮往的一切,不過是雞卵裡的薄膜,就這樣地破了……

  「你們都要我的命——」她來回審視鳳歧、夙劍與在場的青玉門人。「但我可以坦然地說,我沒有錯,是鴻渡該死!」

  以前,她會選擇不解釋,他們是鴻渡親手調教的弟子,外來的聲浪再大也淹不過他們的固執與忠誠,若不是因為……

  她癡癡地望著鳳歧,心頭那股愛恨交雜的滋味,她理不清。

  「寒妖女,該死的人是你,還我(太)師父命來!」青玉門人群起鼓噪,只是礙於掌門還未下令,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況且,能一腳把夙山踹下潛龍潭的鳳歧,才是教他們卻步的原因。

  「夙劍,我們待在聖山就是為了找出寒家血案的線索。你說鴻渡為人正直,傲梅說他殘忍無道,中間的矛盾與衝突,我們得設法釐清才是,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好人!」

  「冤枉好人?你看了師父上千本手劄,該死心了。眾弟子聽令,活捉寒傲梅!」夙劍一聲令下,所有弟子無不聽令。

  「是!」

  「等等,我手邊還有一袋未讀過的手劄!」

  「活捉寒傲梅!」夙劍不理會他,繼續發號施令。

  黑壓壓的一片青,個個難掩興奮與手刃仇人的快意,傲梅不甘示弱,拾起夙山的長劍,撐著病體迎擊。為了復仇所習得的武藝,雖然無法與鳳歧、夙劍相提並論,對付功底尚淺的青玉門人,綽綽有餘。

  「媽的,青玉門怎麼個個死腦筋!」不想回門就是這原因,面對一群糞石,他早晚氣死!

  他一拳一個、一腳一雙地掃開包圍傲梅的門派弟子,夙劍見狀,唰地抽出龍紋劍衝上去。這回,他取的是傲梅。

  「寒傲梅,還不束手就擒!」

  青玉門人數眾多,傲梅應付不暇,鳳歧也讓夙山拖住腳步。不知這廝哪來的心機,竟拿命門大穴來擋他的拳頭。

  「噯,滾開啦!」他心急地完全忘了點穴這回事,敲昏夙山,衝到傲梅的前面為她擋了幾招。看來這下,他叛徒當定了。

  「走開,我不需要你假好心……」傲梅手心的血汩汩直流,嘴角也掛著血,奮力推開擋在跟前的他,可鳳歧文風不動,為她掃清蜂擁而上的弟子。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同我嘔氣!」他挫敗一吼,再送兩名弟子下水潭。

  她沒有回應,只知道不斷出手,將自身理不清的情緒發洩在青玉門人身上。

  「傲梅,你還記得嗎?你答應過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相信我的,難道你忘了嗎?」鳳歧不死心,繼續動之以情。

  傲梅一愣,言猶在耳,她怎麼可能忘?

  「那只是你的權宜之計罷了,我真為當初的自己感到可悲。」

  「那不是權宜之計!我是真的關心你喜歡你,難道我師承青玉門就沒有愛你的資格嗎?」

  他這一吼,不止傲梅,夙劍與青玉門弟子全停下動作。

  「你——」他的神情不像撒謊,可惜她沒有心力承受了。「我不再相信你說的話。」

  「你仔細看清楚,看我跟夙劍哪裡像串通好的,他連我也打耶!」指著夙劍,沒想到他連這種解釋也用上了。

  「幹什麼?」夙劍低斥,對著發傻的青玉門人。「還不快捉下寒傲梅!」

  弟子開始行動後,只見鳳歧欲護傲梅,她卻拚命閃避,就像貓捉老鼠似的,你追我跑,夙劍突然心生一計,先行驅離門派弟子。

  「眾人退離潛龍潭!」

  他將龍紋劍扣回右肘,以左掌擊向傲梅,鳳歧擋到她的身前,回了他一掌。

  不想再受鳳歧保護的傲梅馬上撤向左邊,此舉正中夙劍聲東擊西之計,轉過龍紋劍往她刺去。

  他本想架著她的脖子逼她就範,豈知病重的傲梅忽感暈眩,直往他的劍尖跌去——

  鳳歧眼睜睜地看著龍紋劍穿過傲梅嬌盈的身軀,她棕眸圓瞠,盯著龍紋劍柄,咬著牙關,也吞不下湧上的腥甜。

  「傲梅——」他狂嘯,無助地看著夙劍抽出龍紋劍,傲梅胸口血如湧泉。

  他衝過去,終究是晚了一步。

  她往後幾步踉蹌,踩進滑爛崩毀的泥土。跌落潛龍潭的前一刻,她的視線,始終不離鳳歧。

  他臉上扭曲的痛楚清楚映入她的眼眸。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瞧見他了。

  「鳳……歧……」她笑了,不知道是解脫,還是原諒。

  「不——」傲梅落水時濺起的水花,潑灑在他身上,好似嘲笑著他無能為力,連一名女子都保不了。

  本想隨她而去的鳳歧,才剛跨出一步,佈滿傲梅血跡的龍紋劍馬上攔住他的去路。

  「滾開,我要救傲梅!」他咬著牙,雙目通紅。「不要逼我跟你動手!」

  「為了告慰師父在天之靈,寒傲梅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打撈的事就不勞你操心了,你該擔心的是你自己。」夙劍深吸一口氣,緩緩吐息。「你私援罪犯,重傷同門弟子,又出言詆毀前任掌門,儘管你貴為師叔,我還是得以門規,加以懲處。」

  鳳歧瞠著佈滿血絲的雙眼,憤恨地掃過在場所有人。

  「那就看你們有沒有本事了!」

  是他們,是他們害慘傲梅!鳳歧像發了瘋似地使盡全力橫掃青玉門,縱然十名弟子同時圍上也抵擋不了他半招,淩厲的攻勢宛如飛鳳瀑奔流而下的泉水,強勁且源源不絕。原以空拳與他打成平手的夙劍驚服不已,不得不祭出龍紋劍與之抗衡,窮盡畢生所學。

  怒意正熾的鳳歧出招不顧力道,夙劍身上漸紅,直到他踩中傲梅扯落的那條裹傷的布條,鳳歧的攻勢突然轉緩,甚至完全收勢。

  「傲梅……對,我要去救傲梅!」鳳歧目光由布條轉至傲梅墜落的地方,恍然大悟,丟下眼前奮戰的對象向前奔去。

  醒來不久的夙山尚未瞭解情勢,只見帶傷的夙劍與其他弟子便驟下定論,借過一把長劍撲向鳳歧。

  「萬萬不可!」夙劍疾聲下令,仍是遲了一步。

  鳳歧驀地睜大雙眼,俯視左下腹貫出的長劍,身軀不穩地晃動了好幾回,他甩了甩頭,忍住疼痛與暈眩,繼續舉步向前,直到水潭近在咫尺,才露出一抹迷離的笑。

  「傲梅,等我。」

  他再也支撐不住地閉上雙眼,直直往前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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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4-8 23:03:09

第4章(1)

  金風送爽梳竹而過,沙沙輕響美如淨樂,竹林下,兩名神態雍容的少婦提著果籃,沿著清澈小溪往山上的觀音寺走去。

  「銅安城裡也有廟宇奉祀觀音,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麼要花上三天,跋山涉水到這兒來,還放下春松居的生意不幹,你身子不好,少操勞了行嗎?」

  「這裡對我意義非凡,當年我跟焚光,就是在山上的觀音寺相遇的。」

  「就因為這樣?你太不夠意思了吧,這有什麼好隱瞞的,我問你好幾年了,現在才告訴我。」虧她們兩個是生死相交的好姊妹,真讓人氣結。

  「我跟焚光差了二十來歲,以前不說,是因為你反對,現在不說,只是單純忘了。」沁蘭看著氣嘟嘟的小梓。她的性子跟年輕的時候一樣,沒什麼變,喜怒全寫在臉上。

  沁蘭不禁笑了,拉緊與這季節不符的狐毛披風,繼續前行。「又不是多大的事兒,焚光都走了快五年了,他的事情,我自然少說了些。」

  「是你有本事容忍他,什麼門派規定不得嫁娶,不能迎你過門,好好的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被他糟蹋,想來我就有氣!」沁蘭是個孤兒,從小渴望有個家庭、有個疼她的丈夫,結果焚光那傢夥一個也給不起。

  出資替沁蘭開了春松居又怎樣,人又不在身邊陪她,兩人收了個義子,還不是只燕子,春去冬來,每次回來待不到三個月就巴望著往外飛。

  「氣什麼,我現在過得挺好的,這樣就夠啦。」漫步在涼爽竹林下,那些愛呀、恨哪,都隨風了。

  「說得容易,那你還年年上山……噯,沁蘭,你瞧,河裡邊的是什麼?」實在氣不過的她本想再數落兩句,誰知一擡手,恰好指到河裡一抹漂流的白影。

  「不好,是人!」沁蘭放下果籃,抓了竹竿想勾起水裡的人,無奈兩個女子力小體弱,哪裡贏得了強勁的水流,幸好有人駕馬車經過,幫了她倆一把。

  「是個姑娘……天呀,傷得好重。」測了她的鼻息與脈搏,幾不可聞,但人還活著。沁蘭抹了抹汗。「小梓,我們帶的傷藥夠用嗎?」

  「小傷還行,可這傷根本沒用,她腹部的傷委實太深,整罐金創藥倒下去,全讓血給衝出來了。」她也急著,不過是為急著沁蘭拭乾薄汗。「你自己也小心點,現在風大,你流汗吹不得,風邪易侵啊!」

  「沒時間管這小事了,小梓,把玄黃丹給我。」她撕下裙擺,迅速卻不失小心地包紮著。人命關天,現在是一刻也浪費不得。

  「不行!」小梓堅決反對。

  玄黃丹是焚光特意留下來的,僅有三顆,非到病重昏迷,不會輕易使用,到現在都二十幾年了,沁蘭只有在八年前才服了一顆續命,極度珍貴啊!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這些,她服了一顆,還有一顆不是嗎?」她拉緊撕下的裙擺,血還是汩汩流著,這姑娘受了如此重的傷還不死,讓她遇上了就是所謂的緣分,一顆玄黃丹算得了什麼。

  小梓不情不願地拿出丹藥,餵給這位重傷的姑娘。沁蘭請好心的馬車伕送她們三人一程,到山下的客棧好為她治傷。

  辛苦地將虛弱的她運上馬車,還走不到一段路,玄黃丹的功效就開始作用了,隱約可聞她斷斷續續的囈吟。

  「歧……鳳歧……」

  「起風?」沁蘭以為她冷,將披風解下,蓋在她的身上。

  「沁蘭!你顧顧自個兒好嗎?你要是病了,春松居該怎麼辦?」當然,要是講得聽,那就不是沁蘭了,不過小梓還是忍不住數落她幾句。

  「放心吧,還有你打理呀,這幾年我身子不好,你接手做得不錯,反正在我有生之年,春松居不倒就行了。」

  「這種話只有你說得出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這下子,我們該拿她怎麼辦?」

  「擔心什麼,就看著辦呀!」沁蘭說得簡單,平心靜氣。

  船到橋頭自然直,千年不變的真理,何必自尋煩惱呢?

  ★★★

  陰晦潮濕的巖壁洞穴裡,瀰漫著一股不散的黴味。這裡是青玉門囚禁犯下重罪弟子的地方——思齊洞。

  那時,重傷的鳳歧被隨後趕上的夙劍扶住,未能如願與傲梅聚首。可遭夙山所傷,並未免除他的刑責,他腹部劍傷收口初癒,調養了一半立刻領罰。

  剛受完刑罰的他趴在濕氣甚重的稻草堆上,背部皮開肉綻,還得忍受萬蟲啃咬的痛癢。

  他嘴角嘲諷一笑。不知是哪個沒良心的前人留下來的規矩,舉鼎他勉強接受,開棍就真的很要命了,他幫助傲梅,傷了同門弟子,對前任掌門不敬,林林總總的罪名加一加,整整開了他五棍!

  他因此變成現在這要死不死的鬼樣子,連藥都沒上,就被扔進這思齊洞裡自生自滅。

  這也算是殊榮吧,青玉門創派百餘載,他可能是第一個終生囚禁的弟子。

  「呵……」

  就在快要昏迷的一剎那,達達腳步聲由遠而近,往思齊洞而來,可鳳歧全身痛到連手指頭都動不了,別說是擡頭看看來人是誰。

  驀地,火辣辣的背上透出一股舒適涼意,鼻間竄進淡淡的藥草香,他正想開口問,來人卻先打破沈默。

  「師叔,你可知罪?」

  「我都被你打成這樣了,知不知罪都一樣啦!我還是老話一句,我相信傲梅。」他說得順,聲音卻細如蚊蚋。「先別說這些,你找到傲梅沒有?」

  「你精神不錯,看來我是白擔心了。」夙劍為他上了一層膏藥後,馬上起身準備離開,不想回覆這個他從中劍清醒後,就一直掛在嘴邊的問題。

  「等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鳳歧喚住他。雖然犯了門規,恪守倫理的夙劍,多少還是敬他一分。

  「弟子尚在搜尋,未有結果。」夙劍未把話說絕,可心裡早有定數。

  其實鳳歧也清楚,傲梅負傷帶病,跌入潛龍潭絕不可能生還。

  「是嗎……」他陷入沈思,直到夙劍默聲準備離去時,才又開口。「你到飛鳳瀑右側方的山壁上,那裡有棵相思樹,樹下的岩石旁有條暗道,我把鴻渡師兄的手劄放在裡面,你替我拿出來。」

  夙劍一聲長歎,不忍回頭。「師叔,你該死心了,寒傲梅不過是博取你的同情罷了。師父的手劄我全讀過,根本沒有寒家人的消息,你又何苦執著?寒傲梅已經死了,她看不見了。」

  曾經,他羨慕鳳歧的天賦,一套入門心法,他花上三天才領悟一句,鳳歧一個下午便能融會貫通,他為了迎頭趕上,一天十個時辰反覆練習才有今日的成就,可如今,他視為目標對手的人,卻無以往的意氣風發,只為了一名女子,值得嗎?

  「在我還沒見到她的屍體以前,她都還活著。」鳳歧幾番吸氣,才壓下湧上的痛楚。

  既然他中劍都能活下來,傲梅絕對不會有事,絕對不會!她是個再堅強不過的女子,至少……至少對他的誤解恨意能成為她活下去的動力吧?拜託,即便是活著回來找他復仇也好!

  鳳歧咬牙閉眼,手握成拳悄然顫著,不讓自己在夙劍面前崩潰。

  在誤會尚未解開之前,上天不會忍心奪走她的性命,她一定沒事,反觀他在這段分離的日子能做的事,便是釐清寒家與鴻渡之間的恩怨謎團。

  「咳……你有聽鴻渡師兄提過,他有義兄義嫂的事情嗎?」他咳著,拋出的問題的確引起夙劍好奇,佇足回應。

  「義兄義嫂?」夙劍斂眸沈思,良久。「沒有,師父從不提私事。」

  「那他除了手劄外,還有什麼私人的物品嗎?你快想想……嘶……」他激動過度,扯動傷口,疼得他直冒冷汗。「你到書房找找,說不定有暗櫃什麼的,總會有線索!還有,你快去幫我取來洞穴裡的手劄,我要看看最後一篇記載的內容;夙山告訴我那時門派正忙著武試,如果內容與武試無關,必定還有其他手劄存在——」

  「師叔,夠了!」夙劍低斥,心已寒透。「師父不可能濫殺無辜,此事已了,既然你已受門規處理,我便不追究,也請你以後別再誣蔑師父。日後,我會派人送上三餐與經書,你好自為之,早日醒悟。」

  「你的意思是說,有可能是傲梅的父母咎由自取?」鳳歧瞇起眼,想起身逼問清楚,但除了傷勢較輕的肩膀外,其餘部位都不像他的身體,緊緊覆於溫濕的稻草堆上,動也不動分毫。

  夙劍不忍再看,原本笑意盎然,意氣風發的師叔啊……

  「站住!你還沒答應我取來手劄,不準走——」鳳歧不死心,目光循著夙劍離去的腳步,直到不見其背影為止。

  嘖了一聲,鳳歧唾出血沫,咬牙決定傷好後繼續搜索證據,還傲梅清白!

  ★★★

  皚皚白雪,為銅安城換上冬衣,街道上,幾乎絕了人煙,春松居內,品茗的客人也比往日少了兩、三成。

  不過是間小茶館,就算客滿,要稱忙也難,沁蘭便將前面交給阿梓負責,自己則在房間內照料她救回的小姑娘。

  她傷得實在太重了,服了玄黃丹,命是保住了,可也休養了兩個多月才能下床,平常除了米湯,其他根本吞不下肚,沒餓死,當真是福大命大。

  「小姑娘,你喚什麼名呢?」看她今天精神好些,沁蘭柔聲問,為她撥去額上的濕發。

  兩人同處屋簷下兩個多月,還不知道她喚什麼名,小梓老是念她做事瞻前不顧後,可她就覺得跟這小姑娘有緣,心裡總想多幫她一些。

  她沒有回答,直勾勾地望著沁蘭,面無表情。

  「你為什麼要救我?」如果不理會她,將會是最好的結局。

  沁蘭愣了。「為什麼不救你?這一、兩個月來,你總是睡不好,念著有人騙你。蘭姨不知道你是失了人還是失了心,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受這麼重的傷,可是過去就過去了,你念著想著都回不去了,改變不了的事情又何苦執著呢?」

  「我忘不了也放不下,這世間,沒有人希望我活著,所有的一切都是場騙局,活著好累,真的好累……」她將眼淚化為一聲喟歎。

  沁蘭不是很懂她的話,只知道在這姑娘傷痕纍纍的外表下,也有一顆百孔千創的心。

  「我會救你,那是因為每個人都有活下去的責任,但沒有選擇死亡的權利,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在,就有這個責任,只能選擇往前走。有的人為自己活,有的人為家人活,有的人為愛人活,你說沒有人希望你活著,蘭姨就希望你活著,雖然我們兩個相識不久,可救了你,我就算你的救命恩人,你說我趁火打劫也行,為了報答我的恩情,你好好活下去,知道嗎?」

  沁蘭秋瞳裡的盈盈波光霧了她的視線。「你對我好,有什麼目的?」

  「對一個人好,一定要有目的才行嗎?」她笑問。

  「曾經,有個男人待我很好,他要我好好活下去,想想將來的自己,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些,我真的好感動,把他收到心裡面放,可到頭來,他不過是個騙子。」

  沁蘭的氣質與娘親好像,病弱的身子也相差不遠。她幾回臥病在床,娘親明明身體不佳,仍堅持坐在床邊,拉著她的手說話,或許正因為這股熟悉的感覺,讓她很容易地把梗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

  「我也有個曾經。」拉起她略微冰涼的小手,沁蘭說起她跟焚光的過往。「曾經,有個男人待我很好,可惜大了我整整二十七歲,週遭的人都不同意,可我愛上了就是愛上了,那個男人疼我知我憐我,我怎能不動心?這間春松居也是他替我蓋的,我每天都幻想著為他披上嫁衣、冠上夫姓的那一天。後來,我才知道礙於門派規定,他根本不能娶妻。

  「他瞞了我整整十年,期間我明示暗示,他都不肯明白告訴我,可是又不能否認他待我的好是真的,他只是害怕失去我而已,那他究竟是騙子還是我愛上的男人呢?你愛上的男人,我不認識,不知道他待你好是真心的,還是虛假的,這些你要自己體會。蘭姨跟你說這段往事不是為了替他說話,而是要告訴你,我走過來了,你何嘗不可?我的經歷或許沒有你一半辛苦,但只要有心,都過得去的。」

  不能否認他待我的好,是真的,他只是害怕失去我而已。

  難道鳳歧也是如此?害怕失去她才選擇隱瞞,等將事實真相解開再與她坦白,除了這層關係外,他所做的承諾皆是真心?他——

  難道我師承青玉門就沒有愛你的資格了嗎?

  夠了!那是假的!他是青玉門人,他跟鴻渡一樣,他沒有心、沒有心!

  她悲慟地閉上眼,大口喘息著,胸腔脹得好像要炸開似的。

  「好了好了,別想了。來,喝杯茶順順氣。」瞧她氣得像悶燒的炕床,沁蘭嚇壞了,倒來溫在爐上的茶水,順便讓她暖暖掌心。「乖孩子,事情都過去了,多想無益,你要擔心的是明天的路該如何走下去,告訴蘭姨,你有何打算?」

  「打算……」是呀,明日又該何去何從?她滿臉茫然,捧著溫熱的陶杯,心裡卻一寸一寸地冷了。

  嘉興舊宅十年前已付之一炬,她回不去,也不想回去馱負沈重的回憶,原本期待的閒雲生活也如過眼雲煙,消散得徹底。

  她低頭望著負傷的右手掌心。就算她還可以使劍,也沒有武館願意收留女流之輩。

  「走一步是一步,我無處可去,哪裡都一樣。」她斂下美目。明日,離她好遠。

  「既然這樣……你願意的話就留下來吧,我這間春松居小歸小,再住一個人也不成問題,只有我跟小梓,有時也挺寂寞。」摸摸她的臉,沁蘭笑得和藹,輕聲地問:「好嗎?」

  留下來?她又是驚訝又是疑惑,直直望入沁蘭誠懇清透的雙眸,良久不語。

  反正到哪都相同,不是嗎?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她也沒什麼好失去的,有個能擋風避雨的地方總好過餐風宿露的日子。

  最後,她點點頭。沁蘭也鬆了一口氣。

  「你的名字呢?還沒告訴我呢。」

  「……梅。」寒傲梅這個名字太過沈重了,她說不出口。

  「沒?」看來她是不想說,究竟是多痛苦的回憶才讓她連名字都不願意再用?沁蘭悄然一歎。「可憐的孩子,以後你就叫溫尋蝶吧。以前我想嫁人想瘋了,孩子的名字都先取起來放,尋蝶這名字,本來是要給我女兒用的,還以為沒機會了呢……你願不願意?」

  「溫尋蝶……」她反覆咀嚼這名字,愈念愈喜歡。「好,我以後,就叫溫尋蝶。」

  ★★★

  「你還是學不乖?」夙劍站在思齊洞口最上層的石階,表情嚴肅,俯視著正奮力拉扯雙手鐵鏈的鳳歧。「沒用的,那是兩條萬年寒鐵鑄造而成的鎖鏈,單以人力絕對無法卸下,不過你大可放心,我請鐵匠所鑄的長度夠你在思齊洞內活動,不妨礙日常生活。」

  萬年寒鐵?他們是從哪裡生出這鬼東西的!鳳歧不死心,用力扯了幾回,手腕破皮仍不停止,噹啷之聲不絕於耳。

  「該死!快放開我,你們這群卑劣的小人!」他就快找出證據了,絕不能在此功虧一簣。「夙劍,你聽到沒有?藏經閣內的手劄絕非鴻渡師兄生前最後一本,你不肯放了我沒關係,至少找出剩下的手劄——喂,夙劍,你給我回來!」

  鳳歧衝上前想攔下夙劍,才走上一半石階,一股拉力差點讓他直接栽回思齊洞底層。

  「可惡!」他使勁捶向石梯,滿腔怒意最後還是化為挫敗。

  他刻意安分了一陣子,一來養傷,二來降低夙劍的警覺,等他傷好能施展拳腳,便趁著弟子晨操時潛入藏經閣,豈知夙劍已派人埋伏在外,待他走出大門,從頭兜罩下的雪蛛網隨即困住他,不到半個時辰,他再次被關入思齊洞內。

  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過度安分反而招來夙劍猜忌,心急的他逃出思齊洞時也未注意是否有人窺伺,就這樣著了道。

  「不行,我不能坐困愁城,傲梅還在等我,我不能就此放棄!」鳳歧立即打起精神,天無絕人之路,只要他冷靜思考,一定有辦法的!

  適才忙著與「夙」字輩對峙,來不及注意鐵鏈設置的方法,他沿著鎖鏈檢查,本以為這兩條鎖鏈是嵌入山壁原有的裂縫中,才經得起用力拉扯,沒想到居然是埋在地上,覆土填得也不算紮實。

  他找來木條鑿土,一時間黃土紛飛,可他漸漸不耐,乾脆直接徒手翻挖。

  一定沒問題的,他解得開,他絕得解得開!

  「啊——」他加快速度,彷彿成功近在眼前。

  ★★★

  春松居內,清茶飄香,傲梅——不,從此刻開始,她已經是溫尋蝶了。

  自從她傷好了泰半,能下床走路,也是半年後的光景,縱然如此,沁蘭還是歡喜得很。

  唯一讓她頭疼的是,尋蝶成天毫無生趣地坐在窗邊發呆,極少說話,再這樣下去跟活死人有何兩樣。

  擔心不已的沁蘭抱來了一把舊琴,來到尋蝶的房間。

  「我教你撫琴可好?」

  她淡淡地瞧了沁蘭一眼,興致似乎不大。

  「我這幾年身子垮了,沒辦法撫琴,生意一落千丈不說,也找不到適合的傳人,既然你無事可做,不如學學蘭姨這技藝,也好解悶不是?」

  「我的手,能撫琴嗎?」攤開掌心,那傷痕有時還會抽痛,想起她為鳳歧擋劍的剎那,椎心刺骨的疼痛立刻像拍打崖壁的巨浪,向她撲湧過來。

  「別再看了,只要你有心,就不用害怕。」覆上尋蝶的手,沁蘭不想見到她如此傷痛的神情。「我先教你一首簡單的曲子,你練練,有興趣,我再往下教。」

  「也好,反正我閒來無事。」她思索了一會兒,點頭答應了。

  一開始,沁蘭不敢讓她練習太久,大約半個時辰,再慢慢增長,每日撫完琴曲,也教她將右手緩緩開展,適度揉捏放鬆,一個月下來,不止琴藝大有進展,右手指節也柔軟不少,疼痛大有改善。

  待她學完一首曲子,沁蘭才準許她一日練習兩個時辰。

  她天資聰穎又勤勉不倦,或許是除了練琴外,她想不出其他好忙的事情。既然她肯學,沁蘭便不藏私,傾注心力傳授所學,可驚人的是她的領悟力,一首曲子習畢到熟練,不用半個月即可大成。

  看來她挖到瑰寶了。沁蘭欣慰一笑。

  可是鎮日鎖在房內練琴也不是辦法,總要出門透透氣,見見人群。為了改善這個問題,她與小梓花了一個上午商討,下午便試著說服她。

  「蘭姨會的曲子都教給你了,你也沒讓我失望,我跟你梓姨想呀,不如你就試著在春松居演出,讓銅安城民也聽聽你的琴音,你看可好?」

  「演出?」她收起擱在琴弦上的纖指,一回眸便允了下來。「好,我試試。」

  她很乾脆地答應演出。蘭姨與梓姨兩個女人撐起這間春松居實在辛苦,她若能幫上點小忙,自然是樂意至極。

  隔天起,她每兩天就在春松居內固定演出半個時辰。

  ★★★

第4章(2)

  鳳歧靠坐在思齊洞的山壁下,雙腿伸得筆直,兩手自然垂放,十指滿是乾枯的血泥,找不出一處完好。他蓬頭垢面,滿身塵土,合該神色沮喪,然而嘴邊上揚的笑意、隨口咬上的稻草稈,卻讓這副邋遢轉為隨興逍遙。

  對,他必須笑,笑得愈是自在愈好,絕不能讓青玉門人笑話。既然他們有辦法將鎖鏈嵌入玄武黑巖,再埋入地底,他自然也有方法破壞。

  一陣腳步聲倏忽而至,劃破一室寧靜,鳳歧不用擡頭便知來人是誰。此時並非侍童送餐時間,除了夙劍,還有誰會大駕光臨?

  「師叔,你還沒放棄?」夙劍一進洞內,視線立刻讓鳳歧腳邊的玄武黑巖攫獲。

  「等你放棄問我何時放棄,我就考慮。」鳳歧吐掉稻草稈,起身活動筋骨。「廢話少說,你們是找到傲梅沒有?」

  同樣的問題,夙劍依舊選擇沈默,然而不同的是,這回他走下了思齊洞。

  鳳歧拉舉左手的動作驀然停止,一股恐懼油然而生,忍不住焦急地問:「你們找到……傲梅了?」

  「沒有。」

  「呿,什麼玩意。」鳳歧驚魂未定,狠狠地瞪了夙劍一眼。都怪他那張不苟言笑的死人臉,害他以為……呼,沒事就好。

  疏通完全身筋絡,鳳歧不顧夙劍在場,逕自研究起鎖鏈與玄武黑巖銜接之處,兩根粗釘子穩穩地嵌進岩石內,不知道得花多少時間才拔得出來,若是勾釘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夙劍靜靜看著鳳歧嘖聲搓下顎,聚精會神地鑽研機關,並未出聲阻止,反而提起問題。

  「如果今天我說撈起寒傲梅的屍首了,你該當如何?」

  鳳歧一僵,倏即聳肩。「不如何,跟她去就是了。」

  「其實你心裡明白,寒傲梅已經死了,是不?你這是何苦呢?」

  「何苦?哈,我一點也不覺得苦。」鳳歧垂首朗笑。「我要傲梅好好活著,自己怎麼能先食言?在我還沒見到她的屍首前,她都還活著。萬一哪天夢碎了,無妨,我答應過她以後天涯海角都陪她去,不論黃泉路抑或奈何橋,我都走。」

  「師叔!」夙劍激動高喊。「你這樣對得起栽培你的太師父嗎?」

  「師尊?!」對啊,他怎麼給忘了!

  鳳歧想起的並不是師尊焚光,而是義母沁蘭。

  義母今年幾歲了?四十六?還是四十八?糟糕!以目前的情勢看來,他接下來幾年可能無法回銅安城了,說不準也無法在義母五十那年回去繼承春松居,該不該先捎封信回去報平安,大略交代一下此刻身不由己的窘境?

  鳳歧起身踱步,心情焦躁不已,看向夙劍幾眼,又嘖聲撇過頭去。

  「只要你肯回心轉意,我可以幫你。」夙劍以為他有悔意。

  「不,我想還是免了。」鳳歧一屁股坐在玄武黑巖旁,回絕了他的好意。

  幾經考量,義母的事能瞞就瞞,免得義母得知他受困,眼巴巴地奔上青玉門討人,意外洩漏了她跟師尊的關係可就糟糕了,到時候又是一場腥風血雨,剪不斷、理還亂。

  「好吧,等你想通了,再讓侍童通知我。」至少,太師父對他仍有影響,來日方長,不急於一時。

  「得了。去去去,別來煩我,你不是掌門嗎?不用日理萬機?」

  算了,此刻最重要的是解開鐵鏈,夙劍能如此放心,還不是篤定他就算搬動得了玄武黑巖,也無法抱著它爬完丈高石梯。

  不知道自己內力夠不夠剛勁,劈不劈得裂玄武黑巖?想當初師尊為了增加他的武藝,常叫他劈樹劈石,或許他可以試試師尊教的巧勁。

  鳳歧嚥了口唾沫,運起內力,手刀頓時劈下——

  ★★★

  無心插柳柳成蔭,銅安城內,「琴姬溫尋蝶」逐漸打響名氣,演出大受好評,舊雨新知三天兩頭就來捧場,小梓是笑得合不攏嘴,沁蘭卻又有其他憂慮。

  「沁蘭,你聘來的琴姬生得美,琴又彈得不錯,壞就壞在個性不好,跟她打招呼都不回話的,樣子好高傲啊!」

  原先她不覺得嚴重,尋蝶性子本就偏冷不多話,後來她才知道尋蝶連小梓也不理睬,明明住在同個屋簷下,卻像活在自己的天地裡一般。

  這下,她可急了。「尋蝶,蘭姨有新的課題給你。」

  「好。」尋蝶以為她要指點新曲,搬來舊琴準備細細聆聽。

  「我今天不教你撫琴。」在她略帶訝異的眼神下,沁蘭緩緩開口。「你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是該治治心病的時候,為了你好,從今天起,你一天起碼得說上百句話。」

  百句話?!「為何?」

  「我要你學習用話語表達自己、保護自己,說不定哪天還能守護自己珍視的人事物,但重點是學習如何當『溫尋蝶』。再說,百句話也不算多,剛剛那句『為何』也算,只是你得找五個不同的人練習。」不然一百句全對她講了。

  尋蝶面有難色,可想想蘭姨說的也有道理,她得學習如何當溫尋蝶,拋下過去沈重的包袱,將寒傲梅的悲苦收起才是。

  「好,我願意試試。」

  所謂萬事起頭難,剛開始,不只她吃足苦頭。

  「沁蘭,你看我用這疋布裁件衣服如何?」最近春松居有閒錢了,可以為她們三人裁件新衣,小梓開心地捧起淡粉帶紫的碎花布疋比著。

  沁蘭微笑不答,尋蝶看了一眼,點頭。

  「這布好看,穿在你身上卻太花,活像只孔雀。」

  「你!你這孩子說話怎麼不修飾修飾?」她突然覺得這疋布不吸引人了。

  「呵,總得給她一點時間慢慢來,她還在學呀!」這孩子原來也是直性子。沁蘭笑著搖頭,回頭提點。「蘭姨看見你的用心,但是話語出口前得三思,不然跟拿刀砍人有何兩樣,別人也會因此受傷的,要學會拿捏分寸,知道嗎?」

  尋蝶點點頭,將話記下了。

  就這樣,尋蝶在沁蘭一點一滴的調教下,逐漸脫胎換骨。

  ★★★

  思齊洞內的鳳歧,一頭亂髮未梳,胡長過腮,全神貫注地劈打玄武黑巖,久未曬日的他,膚色顯得有些死白。

  他已經成功取出右手鎖鏈的釘子了,果然是勾釘不錯,縱使劈出裂縫也無法順利除去,難怪花費的時間超出他預想許多。

  他似乎在思齊洞內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夙劍也漸少探訪,連送飯的侍童也換人了。

  他得問問待童今夕是何年,若有必要,還是捎封信到春松居,免得義母擔心。

  就在鳳歧深思之際,腳步聲由後而至。

  「師叔,近來可好?」

  「真難得,日理萬機的掌門今日怎麼有空到這裡走走?」鳳歧故意扯動鐵鏈,趁著噹啷乍響,將拔起的勾釘塞回岩石內,再覆上稻草掩飾。

  夙劍久久未語,一開口便似驚天響雷。

  「從今以後,我不再是掌門。」

  「不是掌門?」鳳歧坐在稻草堆上仰視著夙劍。「掌門可以說不當就不當的嗎?好端端的,你哪根筋不對勁?你把位置傳給誰了?」

  他發現夙劍褪去掌門衣飾,手上提了個布袋,樣式好熟悉,彷彿是他放在別有洞天裡的那隻。

  夙劍沒有回話,由懷裡拿出一本泛黃的小冊子。一見到外皮,鳳歧臉色沈了。

  「這是前天翻新師父書房,由地板暗櫃裡起出的手劄,裡面載的全是師父的私事。」他遞了出去,臉上淨是哀淒。

  鳳歧顫巍巍地接過,翻開夙劍特意注記的篇幅。

  昔日,吾年二十一學成下山,結識寒兄孤松夫婦,投緣而結為金蘭。三年後,兄嫂得一幼女傲梅,樣貌可愛,遂收為義女。

  與兄嫂相識十餘年,惺惺相惜,可歎吾對義嫂情愫暗種,難以除之。有日,酒過數巡,情慾難以平抑,誤淫義嫂遭兄長撞見,憂及本門嚴規,姦汙婦女輕則開棍、重則去勢,憤而殺之滅口,以求永保美名,唯獨義女傲梅,久尋不至,迄今下落不明。

  鴻渡此生光明磊落,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唯丁寅年二月七日因酒氣鑄下大錯,愧見先師宗主。十年幽幽而過,愧疚深植吾心,無一日忘懷。自知罪孽深重,故盼義女傲梅現身一見,手刃鴻渡,吾此生罪孽必能痛快解脫。

  「光明磊落個屁!醜事一埋十年不說,還把手劄藏進地板的暗櫃內,希望傲梅給他一個解脫,他沒想過如果這本手劄不被發現,傲梅就得背著殺人兇手的罪名一輩子?!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他是這世上最沒資格說這句話的人!」

  鳳歧氣得把手劄摔在地上。如果這本手劄沒有單獨收放,如果它能早點出現,如果他仔細一點,先搜過鴻渡的房間跟書房——他明明有想到的!

  「啊——」鳳歧跪地長嘯,再多的如果也不能讓事情重來。

  「師叔,我錯怪你了。」夙劍深深一鞠躬,但他明白,這舉動並不能撫慰什麼,只是讓他的心裡好過一些。

  「你錯怪的是傲梅,不是我!你說,你打算什麼時候還傲梅清白?」

  夙劍搖搖頭。「我不會這麼做。」

  「為什麼?」鳳歧勃然質問,緊捉他的衣襟不放。「你為什麼不肯替傲梅洗刷冤屈?這是你身為掌門的職責啊!青玉門從上一代就對不起寒家人,難道你還要一直錯下去嗎?」

  「為了青玉門與師父的名譽,我不能——」

  「放屁!」鳳歧怒不可遏,兜頭就給夙劍結實的一拳。「什麼狗屁倒竈的名譽,照你這麼說,在青玉門的庇護之下,燒殺擄掠皆屬合理嗎?這是什麼名門正派?嚴以律人、寬以待己?他媽的,我當真對你失望透頂!」

  夙劍拭去嘴角血漬,青玉門的確虧欠寒傲梅太多,但他又能如何?

  「我為了贖罪,主動卸下掌門一職。而你的刑責,我盡力降至五年。你已在思齊洞待了兩年,算算只消再三年,你要走要留,青玉門都不會加以干涉。」這是他最後能做的事。

  最先發現手劄的人其實是夙山,一陣驚動之餘,「夙」字輩弟子全數知情,為了維護門派聲譽,半數弟子決定犧牲鳳歧與寒傲梅兩人,若不是他據理力爭,恐怕鳳歧還是難逃終生監禁的命運。

  得知真相後,他夜不安枕,良心深受譴責,隔日便以師債弟子償之為由辭退掌門大位,對外則稱當年追捕寒傲梅時,結識一名養蠶女子,過從甚密,責罰思過三年,免除掌門之位。

  夙劍歎了口氣,將布袋提到鳳歧面前,裡頭全是他從別有洞天取出的東西,包括寒傲梅的衣物、佩劍。幸好兩年前他並未將之銷毀,只取回師父的手劄而已。

  「明明錯不在我,也不在傲梅身上,憑什麼再囚禁我三年?!」鳳歧並未接過布袋,反而重重揮出一拳,力道之猛,帶起右邊鐵鏈上的勾釘砸向夙劍腦門。「危險——」

  鳳歧見他未有閃避之意,右手連忙捲回鐵鏈,為防萬一,再出腿將他踢倒。

  「你腦子有問題嗎?為什麼不閃?」這砸下去可是會出人命的!

  「這是我應該受的,不能閃。」夙劍直盯著他右手鏈條,震驚不已。「你竟然取出……」

  「你!你腦子裝糞石嗎?又臭又硬是怎樣!」鳳歧怒氣無處發洩,在思齊洞內跳上跳下,不時拉扯頭髮,又奔回夙劍面前。「我勸你快點把我放了,不然我立刻殺了你,你信不信?」

  「無妨,請師叔動手。」

  夙劍深深一揖,氣得鳳歧又是一陣長嘯。

  「媽的,青玉門全是一群瘋子!」

  算了,他本來也沒指望青玉門會提早放了他。鳳歧挫敗地嘖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地蹲回玄武黑巖前面,運氣劈石。

  「師叔——」

  「不要叫我!」現在聽到他的聲音就煩。

  「師叔,你是否……有個義母?」

  鳳歧驀然回首,惡狠狠地瞪著他。「你怎麼知道?為了逼我就範,你連我義母也拿出來要脅我嗎?」

  「不是的。」夙劍搖頭,由懷裡取出信箋,遞交給鳳歧。「今早,有人捎來這封信,我先看過了,不是什麼好消息。」

  不祥的預感立刻竄過鳳歧全身。他一把搶過,攤開信件快速閱畢,一雙鳳目頓時瞠如牛鈴。

  「不——這不可能,我娘不可能會死的,這是假的!」她明明還年輕,好端端的怎麼會病死?師尊留下的玄黃丹不是還有兩顆嗎?她怎麼沒服用?

  鳳歧始終無法相信,疼愛他的義母等不到他回去奉養了。

  「我要回銅安城去……夙劍,你快點把鐵鏈打開!快點!你是耳聾了嗎?」鳳歧抓緊夙劍衣襟。「我說,解、開、鐵、鏈!」

  「我知道你很難受,但是,我不能放你離開。再過三年,你要走要留,青玉門都不會加以阻止。」夙劍沈痛閉眼,軟聲勸退。「師叔,往事已矣,放下吧!」

  「放下?」鳳歧扭曲的笑聲迴盪在思齊洞內,幽怖得可怕。「哈,你要我如何放下?傲梅在我面前跌落潛龍潭,我救不了她,我義母死了,我不能送她最後一程,你要我怎麼放下?媽的,你說話啊!快告訴我要怎麼放下啊!」

  「很抱歉,我不知道。」夙劍無奈歎息,直視盛怒中的鳳歧。「如果我懂得放下,今天就不會到思齊洞,如果我懂得放下,師父的恩怨又與我何干?可是我放不下,但我除了懺悔彌補以外,又能做什麼?」

  「懺悔?彌補?有用嗎?有用嗎……」鳳歧放下夙劍,無力地步回休憩的稻草堆,一動也不動地倒臥其上。

  到頭來……到頭來他做成了什麼事?

  「誰都會犯錯,誰不會後悔,但是你不反省、不懺悔,怎麼會瞭解事情結果究竟是因為外力,還是自身莽撞、不夠穩重所導致的?雖然對已逝的人沒用,但對活著的人,多少能避免同樣的傷害。」夙劍選了角落盤腿而坐,說完最後一句話,隨即閉眼沈思。「這次事件是我太剛愎自用,我要負泰半的責任。」

  思齊洞內恢復幽靜,夙劍那番話卻不斷在鳳歧腦海裡轉著。事情會演變到如此地步,不就是他思緒不夠深廣,個性過於自信輕浮所造成的嗎?

  呵……說到底,他該揍的人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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