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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5-9 22:28:40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5-9 22:43 編輯

前言:

    帝、后,本該夫妻同心,
  段素徽視為至親至信的王后——
  何其歡居然紅杏……出牆了。
  對像還是他的堂弟——顧國君段正明。
  王后淫亂,叔嫂通姦,
  醜聞,醜聞,何其賣座的宮闈醜聞!
  殺無赦,還是雙雙成全?
  身為君王,身為丈夫,
  身為男人的段素徽當如何是好?
  融言情、歷史、懸疑於一體,
  考量你EQ的宮斗之作。


前篇 歡王后攜歡歸
  透亮的盆子,裡面全灌著清水,上面養著綠蘿,水裡養著錦鯉。綠的是蘿,清的是水,紅的是鯉,漂漂亮亮生在春色之下的永耀齋內。

  自打段負浪進了宮,奉王旨入住永耀齋,王上段素徽便時不時地跑過來轉轉,再後來政務大多交給新相——駙馬爺高泰明打理,身為大理君王的段素徽竟成了永耀齋半個主人,或是下棋或是品茶,身為君王的日子舒坦得好似平常人家,就連一直掛在腰間的長劍也摘了去,也不著王服,一身淨衣與從前的王爺扮相無異。

  棋下到半遭,頓住了。

  段素徽右手撚著左手腕間那七子佛珠想著如何叫自己的子脫困,段負浪連連打著哈欠跟他聊起了閒話。

  「我說王上,您請永歡王后回宮的旨意都下了多久了?怎麼人還沒接回來啊?」

  這空隙間,段素徽又落了一子,「王后老家地處偏僻,人煙罕至,消息不暢,宮裡頭的人又不熟悉,估計得有些日子。」

  「這都個把月了,還接不回來?這王后娘娘的老家到底在什麼鳥不生蛋的地方啊?」估摸著這工夫,從大理到宋國都來回兩遭了。

  他隨手一子,叫段素徽思量半晌,還得偷出工夫同他說話,「你不知道,王后的娘親,也就是我乳娘本是永嫻太后的陪嫁丫鬟,很多年前便跟隨永嫻太后進宮。他們老家離首府可謂千山萬水,遠著呢!所以乳娘進宮後就再沒回過家鄉,乳娘病故前跟我請命說有機會希望能落葉歸根。她這點心願,我到底還是沒能成全了她。前些日子,叛臣楊義貞奪宮,我恐他會用王后威脅我,早早地便命人送王后回家鄉,順便讓她好好安葬乳娘,也算了了我一樁心事。」

  「看樣子,你和這乳娘感情還頗為深厚啊!」想來也是,要不然怎麼能讓一乳娘的女兒做了正王妃,如今又貴為一國之母呢!

  兩人正下著棋,說著閒話,忽見李原庸匆忙跑了進來,見了禮便回說:「永歡王后娘娘擺駕回宮,聽說王上在永耀齋,便朝這邊來了。」

  說娘娘,娘娘到啊!

  段負浪先撂下手裡的雲子,兩隻眼直勾勾地往外瞧,著急想欣賞一下這位國母的綽約風姿。不想,段素徽還專注於勝負之道,琢磨著如何將他逼進死角,段負浪索性兩手一攤,毀了整局棋。

  「你幹嗎呢?眼見著我要贏了,你倒好,一攤手毀了棋?」

  「還比什麼啊?定是你贏了。」

  「這話怎麼說來著?」

  段負浪的棋下得甚好,這宮裡上下,除非王弟素耀還活著,否則再無人能與他一戰。段素徽用盡心機才求得和局,正想趁著他心思忙亂,贏了這局,卻被他毀了棋,掃了興。

  幸而長劍不在手邊,否則定是要一劍成全了他,叫他做個宮人日夜侍候在他的身畔。

  段負浪比他還覺得失興,「你看看,你看看,你比我還小幾歲,媳婦都娶過門了,我至今獨身一人,我們誰贏誰輸?」

  段素徽笑他,「別以為孤王深居宮中,萬事不知。堂兄你若是想娶妻生子,怕早就妻兒成群,搞不好再過兩年孫子都抱上了。偏你素喜眠花宿柳,一個女人如何能顧全你全部的喜好?」

  「說得我好像採花大盜似的。」兒女之事激起段負浪無限感慨,「我只是沒遇到中意的人,若遇上了,我終身獨愛她一人——與王上您一般,後宮空空,留王后獨享君王恩。」

  這兩人嬉笑著,轉眼永歡王后就進了永耀齋。照宮裡頭的規矩,段負浪起身預備行禮,正要叩下,卻見王后娘娘的身後跟著一位相貌堂堂的男子,著王爺打扮。

  段負浪的目光不自覺地溜上段素徽的臉,王上倒是平靜如常,笑容滿面地朝結髮之妻大步邁去。

  「其歡,其歡!你可算回來了,孤王等你等得真是心酸啊!」

  不顧週遭的王爺、宮人,情難自禁的段素徽一把攙起正待行禮的永歡王后,順勢摟入懷中。

  哎呀!羞死了。

  段負浪避開目光,偏巧遇上另一道同樣為了避開這一幕的眸光——陪同王后歸來的這位王爺,眼神裡又是避諱又是忙亂又是亂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情愫,亂複雜啊!

  這當口久別重逢的小兩口膩味夠了,才顧得上介紹在場的兩位王爺。論年紀,論輩分,段素徽先介紹段負浪,「這位是素興王之孫,名負浪。早年隨父被迫去宋國身為質子,前段時間老相國才命人將他接了回來。可憐叔父已亡,素興王這一支只餘他一人。孤王已賜其為『負王爺』,因其在大理無根無所,孤王特命他入宮中久居。」

  再一轉手,段素徽介紹起站在永歡王后身後的那位王爺,「此乃孤王堂弟,名正明,自小他便同孤王一起在宮中的大德殿跟隨師傅習學,感情自不比一般。」

  兩位王爺相互見了禮,沒待多說,永歡王后便起身告罪:「王上,臣妾一路風塵,疲憊多日,還想早些回寢宮歇息。」

  段素徽連連自責,挽著王后的雲袖,還不捨得鬆手,「是孤王考慮不周,來人啊,快送王后娘娘回大正殿寢宮歇息。」

  宮人承了旨意,請娘娘入大正殿寢宮。

  大正殿寢宮——這幾個字意味著什麼,宮裡頭的人都明白——王后娘娘的寢宮設在大正殿內,王上與王后夫妻一體,這是王上對王后至高的寵愛,也意味著這後宮之中再無其他佳麗憑受王恩。

  早些年永嫻太后尚在的時日,即便外戚一族權傾朝野,身為上德帝正妻的永嫻也不曾享過這般尊榮。

  大理王朝上到權臣貴戚,下到鄉野小民,皆以為一個女人做到永歡王后這份上,算是死而無憾了。

  見王后去了,陪著一道回來的王爺段正明也告罪請退:「臣離家日遠,想先回府看看,請王上見諒。」

  段素徽扶了他起身,說了些兄弟間的話,「我知你離家多年,必定思家心切。你在外這麼些年,可約莫也聽聞些宮中之事吧!前段時間,叛臣楊義貞妄圖奪宮,雖賊心未成,卻擾亂宮闈。先王也在這場宮變中猝然離世,還有我王兄素光……」

  提及那位弒君殺父,妄圖奪權的長兄,段素徽又是一陣唏噓感歎,拉著段正明的手只管說道:「多虧高氏一族危難相助,才挽回今天的局面。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際,正明,你歸來得正好,孤王封你為『顧國君』,望你極力輔佐駙馬爺,興旺我段氏大理。」

  段正明跪下請辭:「王上,您深知臣之性情,非從政興國之輩。臣無才無德,無以報效君王,無以光耀祖宗,還請王上收回成命。」

  「孤王心意已定,顧國君日後加倍努力便是。」

  再一揮手,段素徽讓宮人替他送客。段正明無奈,只得領了王旨告退。

  來的人去了,留下來的依舊是段素徽和段負浪二人。

  段素徽愣神地想些什麼,段負浪趁這空當收拾起了雲子,「你倒是大方,出手就是一個『顧國君』,毫不吝嗇啊!」

  「你若稀罕這個,我也封你便是了。」段素徽笑說。

  段負浪聽了直擺手,「你知我不是從政治國之人,何必拿朝堂之事拖累我的玩世之心呢?」撚起雲子,他忽而想到,「我聞王上您同永歡王后乃青梅竹馬,方才您又說同這段正明也是自小一塊長大,那永歡王后和這位顧國君……也相交多年嘍?」

  段素徽不答,幫著段負浪收拾起了雲子——白的白,黑的黑,混淆不得。

  顧國君……顧國君……

  段正明離首府五年,雲遊在外。這一歸來便被封為顧國君,逍遙日子不再,他日日上朝,奉君王旨協助新相高泰明——這新相國剛娶了他們的姑母段漣漪公主,貴為駙馬爺,又是一國之相,可謂權勢達天。

  伴在如此勢強能幹的人身邊,被架空是段正明唯一的命運。

  他倒也落得自在,自在到有足夠的空閒入宮逛逛,賞析起滿眼無盡的春色。

  站在宮內的蓮塘邊,當此時節,小荷才露尖尖角,滿塘的清冷。風襲過,掀起泛泛波光,日頭下閃爍粼粼,無限生機。看在段正明眼中卻似有千般冷,萬般涼。

  他的耳邊傳來孩童朗朗的讀書聲,他記得那篇《漢樂府》,如是念道:「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他習慣性地閉上雙眼,深呼吸,感受著那熟悉的氣息,他信步走去。

  這邊……轉右手,再轉左手……不對,氣息淡了,定是走錯了方向……轉回來再往前頭去……是了,這氣息愈來愈濃重,近了,近了,當就在前頭。

  他睜開眼,見到永徽齋的牌匾,心頭一愣。

  這永徽齋是王上還是王爺的時候居住之所,那時候永歡王后還只是一介小姐,跟隨其母——當今王上的乳娘一併居於此地。如今她已貴為王后,怎會出現在這裡呢?

  當是他弄錯了嗎?

  他的眼睛會錯,他的腦子不記路,但他熟悉的氣息斷不會錯。

  推開殿門,庭院中綽綽而立的不正是永歡王后嘛!

  段正明隔著庭院蹲下身來,以臣之身份見禮叩拜,「臣,段正明向王后娘娘請安,願王后娘娘萬福金安。」

  她並不叫他起身,擡著下巴望著遠處的蓮塘,黯然歎道:「這蓮什麼時候才綻放啊?」

  王后不叫起身,段正明只好跪著,「隆春時節怎會有蓮綻放?待到盛夏,滿塘蓮花搖曳,再叫王上陪王后娘娘共賞一池勝景。」

  「勝景?我還能看到勝景嗎?」

  她闔上雙眸,滿眼頹然之色,看在段正明心中升起無限疑竇,「王后娘娘被王上恩準入住大正殿寢宮,這是無限的榮耀與恩寵,王后娘娘還有什麼不順心之事嗎?」

  永歡王后忽然疾步邁到段正明跟前,頓住,「在你看來,這就是本宮人生最大的樂事?啊?」

  揚起袖袍,她掀起的陣陣冷風吹亂他的發。不等她招呼,他自行起身。站在她的身後,望著她消瘦的背影,久久……久久之後他赫然開口——

  「是王后娘娘決計回宮的。」

  她偏過頭來打量了他半晌,終究丟下話來:「是你,是你從來不曾問過我願不願意回宮。」

  春意乍暖還寒,涼風陣陣,他們一前一後地站著,明明遠隔蓮塘,眼睛卻望著同一個方向。

  他們看得太專注了,沒留意身後有人經過——

  段負浪站在永徽齋的外頭遙遙地守望著庭院裡那對男女,久到沒察覺有人注意到了他的駐足。

  「瞧什麼瞧得這般出神?難不成我宮裡的侍婢還有比大理第一名妓更吸引你的?」

  段負浪轉身見是王上,頓時打起岔來:「沒什麼,沒什麼,隨便看看。王上好興致,竟重返故居,不若隨我去永耀齋喝口茶,對弈一番吧!」

  他以身子遮擋他的目光,他越是遮掩,段素徽越是想知道他在看些什麼,順著他方纔的視線望過去,他見著了庭院中央那一前一後駐足眺望的男女……

  好半晌,段素徽只是安靜地看著,什麼也不說。

  倒是段負浪挑起話茬來:「王后娘娘同顧國君感情不比一般啊!」

  這話聽得甚是刺耳,段素徽卻連眉頭也不曾皺下,咧著嘴笑說:「他們倆也算是自小一起長大的,感情自是不錯。」

  「喔?容我八卦,王上不妨說來聽聽。」

第一章 蓮花綻鴛鴦小戲水(1)

  那一年的蓮花開得最是好了,段正明至今仍念念不忘。

  大暑之日,王宮裡的蓮花於綠野湖畔遍開,紅綠交映,美不勝收。

  應永嫻王后之邀,段正明隨娘親進宮賞蓮。永嫻王后拉了幾位王妃在大正殿的寢宮內說些身為人母為人妻的閒話,放了他們幾個小子隨著乳娘、宮人出去賞蓮。

  娘娘們是賞蓮,小子們就是戲水了。

  大王子素光領頭,一幫宗室的小子們緊隨其後,窩在蓮塘邊擇花、採蓮、摸藕,驚得一群乳娘、宮人慌得不知道如何才好。

  段正明就站在岸上安靜地看著滿塘的夏色和夏色中的堂兄弟們。

  同是堂兄弟,沒人理他,更沒人跟他玩。

  九歲的段正明比同年歲的兄弟們長得都要矮,可體態卻寬上三成,遠遠地望去就像一個地陀螺。加之他有路盲之症,即便是打王府門口進自己的廂房,這麼短的距離若無人領路,他照例是進不了自家房門的,更別說這陌生、宏大到足以讓他心生畏懼的王宮了。

  呆呆地站在原地,呆呆地望著那些玩得正歡的兄弟們,他寸步不敢挪動,卻在那幫小子眼中更顯突兀。

  「喂,豬油蒙了腦子的,你杵那兒當藕呢?」

  打頭的大王子素光從湖裡向他潑冷水,段正明抹了一把臉,連連向後退去,半天沒敢吱聲。大王子段素光是當今王上的長子,雖非永嫻王后所出,卻深得王上的寵愛,在一幫宗室子弟中,更是領頭的大小子——進宮前,娘親再三告誡他,王上的兒子是萬萬開罪不起的。

  他得讓著他們些。

  讓——這個字,於段正明區區九歲胖墩的身體裡最是擅長的了。

  大王子段素光決定不放過讓段正明展示「讓」這個情操的任何機會,尤其在眾堂兄弟們面前。

  對著段正明,段素光高喊起來:「豬油蒙了腦子的,你要過來玩嗎?」

  他很想點頭,烈日當空,他虛胖的身子汗如雨下。湖中戲水對此刻的段正明來說,實在是一種誘惑。可是,他有點怕大王子。

  望著段素光和眾兄弟戲謔的眼神,他搖了搖頭,「不……不了,我我我……我就待這兒好了,這裡涼……涼快。」

  「你曬得跟烤豬似的,油都滴下來了,還涼快?」段素光三步並作兩步從湖裡爬了出來,拖住段正明的衣領就往樹下拽,「跟我來。」

  「光……光王爺,你你……你干……幹嗎?」

  段正明兩條又肥又短的圈腿跟不上段素光的腳步,連滾帶爬地被他拽著,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週遭的景致已不復方纔的模樣——他被帶到了哪裡?

  「光王爺,你……」

  他張嘴要喊,卻看見光王爺的背影正朝下方跑去,他跟著他就要走,再一轉彎,不見了人影。站在石階上,他遠遠地能望見底下綻放的蓮花池,嬉笑的堂兄弟們,卻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該怎麼回到蓮花池邊。

  他順著台階呼啦呼啦往下跑,汗順著臉頰滴答滴答往下掉,他像個沒頭蒼蠅到處亂撞,耳邊就是兄弟們刺耳的笑聲,可他就是回不到熟悉的蓮塘邊。

  「果真是個豬油蒙了腦子的,哈哈哈哈哈——」

  大王子段素光在下邊朝他吆喝:「又肥又呆,連個路都認不清,我要是你,早就自行沈了湖,省得給段氏的列祖列宗們丟人。」

  「噢哈哈哈哈!」那群膩在湖邊的兄弟們齊刷刷地指著他的鼻子高喊著,「肥豬呆子,快沈湖!肥豬呆子,快沈湖!」

  段正明圓噔噔的身子晾在高處,腳底下兄弟們的笑聲似從阿鼻地獄傳出,他不想聽……不想聽,摀住耳朵他蹲在石階上,卻看見腳邊出現一雙艷紅的繡鞋——

  「欺負自家兄弟,算什麼大哥?」

  那穿著繡了映日紅蓮繡鞋的丫頭隨手撿了一塊石頭對著下邊正哈哈大笑的大王子段素光就丟過去了。

  「哎喲!」段素光抱著額頭指著站在上方的丫頭就吼了起來,「何其歡你個小蹄子,你要死啊?敢拿石頭砸本王,你活膩味了吧!」

  那丫頭手裡撚著石子向他吐舌頭,「我就拿石子丟你,怎麼樣?耀王爺正在房中練字,你在下邊喧嘩,我還沒告訴王后娘娘呢?你要想告狀,趕緊著,咱們倆一道,也叫王后娘娘說說我做得對是不對。」

  這話把氣勢洶洶的大王子段素光一下子給說瞎了。

  雖說這何其歡不過是個小丫頭,卻是王后娘娘帶進宮的貼身丫鬟所生,平素跟在王后娘娘嫡出的徽王爺、耀王爺身邊,即便是身份低微,可誰也不敢小覷了她。段素光深得王上的喜歡,可正因如此,沒少受王后娘娘的白眼。

  就算是照禮數,每日清晨必須給王母請安,他也盡可能地躲著些,他才不會傻得自己跑到王母跟前討沒趣。

  「小丫頭,你給王爺我等著,沒你的好果子吃。」撂下話,段素光領著一幫賊小子去別處惹是生非去了。

  段正明可算是得救了,蹲在石階上,擡頭望著替他罩去烈日陽陽的小丫頭——他記得大王子叫她……何其歡。

  「你你你……你開罪了光王爺,不不……不要緊嗎?」

  這會兒工夫他倒知道為她擔心了,何其歡詫異地睇著他。這宮裡頭人人自畏,不落井下石便是好的了,誰還會替別人擔心受累?即便看在王后娘娘的分上,宮裡頭上上下下、主子奴婢不敢拿她當卑賤之人,可除了娘親,又有誰真心為她打算過?

  他,這個初次見面,狼狽至極的小王爺竟是頭一人。

  心頭一暖,何其歡同他說了真話:「這後宮內苑歸王后娘娘掌管,光王爺躲還來不及,哪會自己跑去討沒趣?倒是……明小王爺,您還蹲那兒幹什麼?快些起身下去吧!耀王爺正讀書呢!王后娘娘最煩人打擾他唸書呢!」

  何其歡拉了他起來,段正明低著頭兩眼直瞪著她艷紅的鞋,那鞋上繡著映日蓮,比那塘裡的蓮花開得更盛——他自始至終沒敢擡眼瞧她,嘴裡跟蚊子哼哼似的吐了句話:「……我不認識路。」

  「我知你不認識路。」段正明詫異地回望著她,何其歡笑了,「你娘常在王后娘娘面前提起你這毛病,說你總是不記得路,也不知有沒有好的大夫可以給瞧瞧這病——我常聽,自然知道。」

  「哦。」

  段正明覺得有點丟臉,自己不認路的毛病竟傳進了宮裡。他正發愣呢!忽覺得有雙溫涼的手牽起了他不斷冒汗的肥掌,段正明下意識地甩了開來,再望過去,何其歡有點納悶地正瞧著他呢!

  「你幹嗎?我是想把你送下去,省得你再迷了路。」

  「哦。」

  段正明傻傻地應著,將手心貼著袍子使勁地擦了擦,直蹭出皮來。再一握,感覺沒有什麼汗漬了,才以最輕柔的力道握住她的手。

  小丫頭的手跟胖小子的手就是不一樣啊!那麼軟,那麼小,還涼涼的,握著好舒服啊!不好,他的手心又開始淌汗了,不知道有沒有弄髒了她的手。

  何其歡一定不知道這趟短短的下石階的路竟讓段正明的心中流過這樣多的千徊百轉,牽著他的手直到蓮畔湖邊,她鬆開的瞬間,九歲的段正明明白了一個詞的含義——悵然若失。

  見他失神的模樣,何其歡以為他還在為剛剛的事不痛快。脫了鞋襪,她朝湖裡走去,段正明頓時慌了手腳,「你……你小心些,這湖……這湖深得很。」

  他從未見到小丫頭們露出腳指頭的,王府裡禮數甚嚴,別說是露腳指頭了,便是多露出一段脖子,也要被他娘親罵作狐媚子。

  何其歡朝站在湖邊的段正明直招手,「湖裡涼快,你也下來吧!」

  她這一招手沒扶穩當,眼看著就要滑落湖央。段正明再顧不得許多,滾圓的身子跌跌撞撞地就朝湖裡摸去,手忙腳亂地扶住何其歡,這才發現水已淹到自己腰間。

  「你……你你小心些。」

  他仍是不敢細瞧她,小心翼翼地扶著何其歡走到湖邊。九歲的小身軀用盡全力托著何其歡坐上湖邊的石岸,他自己還不敢上去,站在水中扶著她的腰生怕她再滑倒。

  瞧他小心翼翼的模樣,何其歡樂翻了。勾著腳指頭將水踢到他身上,段正明也不敢亂動彈,怕連累她落水,一個勁地任水花染上他肉乎乎的臉,帶來一陣的清涼。

  夕陽西下,熱熱地灼著他的臉,也不知是這日頭,還是這日頭下的小丫頭,他的臉早已緋紅如霞。

  卻還惦念著莫叫那毒辣的日頭耀了小丫頭的眼,他再三叮囑著:「你……你坐穩了,我去去……去去就來。」他腳下一踩一滑摸到了河中央,連著藕拔起一枝蓮葉,細心地洗乾淨了這才遞給何其歡,「你拿著,擋擋日頭。」

  何其歡撐著蓮葉,笑歪了腦袋,「明小王爺,你總算不結巴了?」

  「啊……啊啊啊啊?」他又緊張了。

  「娘親,我想入宮裡的大德殿跟師傅習學。」

  聽了這話,他娘親激動得已經無以言表。

  宮中請的都是大理國最好的師傅,文武雙習,德行雙修。加之王上很關心宗室子弟的學業,常常入大德殿監察宗室子弟的課業,對勤於修習的子弟直接提拔,入朝為官為將。

  段正明的娘親一直希望他去大德殿與王上的三個兒子共同上進,奈何他死活不同意,為娘的也是無奈。

  做娘的也知道兒子的想法,過於肥胖的身子已經不再是福相了,宮裡頭的貴主兒有幾個是大發善心的。但凡兒子走過的地方,訕笑之聲不斷。加之,兒子那不認路的毛病,說是病吧也算不上,說不是病吧卻讓他的近前片刻離不得人。

  遂他說不願進大德殿,為娘的也只得作罷。

  怎料不過入宮賞了半日的盛蓮,這兒子的心就鬆動了?

  不管怎樣,他願意入大德殿跟師傅們習學總是件好事。跟永嫻王后娘娘呈稟了,他娘親又上上下下打理妥當,總算把兒子送進了宮。

第一章 蓮花綻鴛鴦小戲水(2)

  宮裡頭的規矩,辰時入大德殿開始一天的習學,申時出殿,各自回府歸家。

  懷揣著戰慄之心,段正明入了大德殿,他怕的不是旁的,而是大王子段素光。孰料,段素光根本不入大德殿,王上另請了師傅教導他——享受此番待遇的還有永嫻王后所出的小王爺素耀。

  少了段素光這個魔障,段正明可算鬆了口氣,可另一口氣還懸在那裡——他進宮的目的還沒達成啊!

  怎麼樣才能再見到何其歡呢?

  聽說她是永嫻王后打娘家帶進宮的貼身侍婢所生,那侍婢後來又做了永嫻王后所出的長子段素徽的乳娘,那徽王爺……應當知道怎麼樣才能見到何其歡嘍!

  比之深受王上寵愛,卻非王后所出的大王子素光;深受王后寵愛,也是王后所出的小王子素耀——徽王爺顯得有些例外,他是王后所出的第一個兒子,可在兄弟中卻排行老二。宮裡人都知道,他是王上不疼,王后不愛的主。所以也沒有像那兩個兄弟般,享受另請師傅的特權,而是在大德殿裡與宗室子弟一道習學。

  除了他,怕再也沒有人能告訴段正明,如何能再見到何其歡了。

  鼓起十二萬分的勇氣,段正明湊到徽王爺跟前,「徽……徽徽王爺,您知不知道宮裡有個叫何其歡的姑娘?」

  「知道啊!」那徽王爺倒是爽快,揚手一指,「她在我永徽齋呢!」

  這麼容易就知道何其歡的所在,段正明倒很是意外。

  然麻煩卻也隨之而來,徽王爺的永徽齋,滿宮裡頭的人都知道所在,隨便問個宮人亦可告訴他,然於段正明來說,卻是萬萬頭痛的大事。

  「請問,徽王爺的殿閣——永徽齋在什麼方向?」

  宮裡頭的規矩,非己事,不管不問不看不言。

  見這小爺問了,宮人遙手一指,「左彎照直了行去,過了蓮塘便是。」宮人並不主動領路,段正明心裡虛得慌,也不好緊著問,只照著宮人指的方向行去。

  這樣走來繞去,足足兜了有半個時辰,一圈都繞了回來,還是沒找到徽王爺的殿閣。眼見著天已擦黑,看情形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該關了宮門,出宮吧!他不認得路;進永徽齋吧!他還是不認得路。

  天色已晚,正是掌燈時分。照宮裡頭的規矩,掌了燈,閒雜人等一律不得隨意走動。放眼望去,連個宮人都看不見。

  段正明心也慌了,腿也軟了,他雙膝一彎蹲坐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一邊掉,他自己還一邊嘀咕:「不哭,不可以哭,我是男子漢大丈夫,我不可以哭……嗚嗚嗚嗚嗚!哇——」

  這邊說著不哭,那邊眼淚卻是嘩嘩的。

  淚眼婆娑間,段正明看見一雙艷紅的繡著蓮花的鞋。心頭一驚,他順著鞋向上望去,見著那彎熟悉的面容,他立刻把臉埋進雙膝間,生怕被眼前那丫頭給撞破了——男子漢大丈夫哭得跟個婆娘似的,太糗了,丟相。

  他不知道,他那圓不隆冬的相已經丟盡了。

  何其歡打懷袖中掏出塊帕子塞在段正明手裡,「擦擦吧!這一臉的……水。」

  胖小子還答話呢!「嗯啊!剛誰濺了我一臉的水。」

  何其歡抿著嘴格格直笑,「跟我來吧!」

  「去哪兒?」

  「滿宮裡都傳開了,有個胖小子在園子裡繞,圍著永徽齋轉了三圈,逢著人就問:永耀齋在哪裡啊?明明就在跟前,卻就是繞不進來——要不然你以為我怎麼會這會子工夫還跑出殿來了?」

  看樣子這臉已經丟了滿宮了,段正明心裡鬱悶啊!杵在那裡,半晌不動彈。

  知道他心裡不舒坦,何其歡一伸手一把拉住了他,「不是要來永徽齋瞧瞧嘛!跟我來吧!」

  「已經……已經很晚了,我……我還是出宮回府吧!」好丟人好丟人,要不是天黑,她定看見他爬了滿面的緋紅。

  今夜,他還是不見她的好。

  「你也知道已經晚了?這時候早封了宮門,你還怎麼回去啊?」誰理他願意不願意啊?何其歡拉著他的手就走,「我著人給你府上交代一聲,今夜你就住永徽齋吧!我讓我娘跟王后娘娘說一聲。」

  段正明肥墩墩的身子滾圓地跟在何其歡的身後,順順搭搭地去了永徽齋。這一路,她的氣息席捲他的週身,再抹不開。

  她緊緊牽著他的手,生怕弄丟了他;他緊緊握著她的手,生怕她又沒了,他們倆沿著蓮塘一路行去。

  那一年,不認得路還愛淌汗的胖小子九歲,愛穿艷紅映日蓮花鞋的俏丫頭八歲。

  八年後——

  八年可以在一個人的身上留下怎樣的印記?

  八年,讓愛出汗的胖小子像拉麵條似的變得又細又長,大有玉樹臨風之勢;八年,讓愛穿艷紅映日蓮花鞋的俏丫頭變成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八年,讓明小王爺襲父王承爵爺位,做了明王爺;八年,讓歡丫頭成了宮中的紅人,與徽王爺、耀王爺皆親密無間。

  八年,何其歡還是愛穿映日蓮花鞋;八年,段正明還是無法治癒不認路的毛病,卻足以讓他學會找到她的辦法——憑氣息。

  八年之久,宮中的日日相對,讓他對她的氣息再熟悉不過。

  閉上雙眼,不看路,單憑著感受她的氣息,他一路行來。睜開雙眼,她就坐在不遠處的石墩上,靜靜地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

  近來宮裡發生了許多事,王后娘娘愛做心頭肉的耀王爺病故,王后娘娘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而何其歡臉上的笑容也一日少似一日。

  「你總是愛笑的,還是笑著好看。」

  不用回頭,何其歡也知道,他來了。八年來,他常常出現在她的身邊,在她或開心或悲傷或失落或惆悵的時候。

  這樣的日子,還能有幾個八年?

  「段正明,你想過日後娶什麼樣的女子為王妃嗎?」

  說話的工夫,她開始脫去鞋襪,段正明不懂她想幹什麼,更不明白她何以提及此話——我只想娶你為妻為妃為……愛——好想告訴她,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她掀起裙角,瑛進水裡。段正明伸手拉住她,「初春時節,寒意尚隆,你這樣下水會凍壞的。」

  她不聽勸,逕自往水裡摸去。段正明沒奈何只得跟著她下水,一手扶著她,一手摸著石頭。刺骨的冷水沁入他們的身體,溫暖隨之散去。何其歡發現,冷,原來可以讓一個人失去其他的感覺,比如——痛。

  「其歡,你怎麼了?」

  段正明直覺何其歡不對勁,在她身上有事發生,「有什麼話對我說好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幫你。」

  「帶我走吧!」

  她出口便是讓他驚詫萬分的話:「什麼?你說什麼?」

  何其歡望著南面,眼中透出無限遐想,「我跟你說過我的老家吧!在南邊的大山裡,那裡人煙罕至,卻風光秀美。帶我去吧!雖說是我的家鄉,可我從來沒有去過。我娘……我娘也很想去回到那裡,可她已經沒有機會了,你帶我和我娘回家,好不好?」

  不對勁,她的話,她的神情都不對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告訴我。」

  「你,願意帶我走嗎?」她只問他這一句。

  他卻想知道,「為什麼要走?」

  想知道?好,她告訴他。

  「王后娘娘將我賜給徽王爺為正妃。」

  轟——

  段正明手一鬆,整個人順勢跌到冰冷的湖水中。水,沒過他的胸膛,他卻無力站起身。

  望著他,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她的眼裡帶著決絕——

  「你,要帶我和我娘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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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9 22:30:59

第二章 窮鄉野炊煙裊裊升(1)

  段正明走了,一個人走的。

  在大理王朝舉國上下為徽王爺大婚之喜而慶賀之時,走了。

  離開首府,放棄明王爺的尊貴,屏棄所有榮華,獨自一人遠走天涯。這倒成全了他自娘胎裡帶出來的不辨方向的毛病,反正沒有目的地,也無所謂東南西北。憑著感覺,走到哪裡算哪裡。

  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裡,首府發生了什麼,段氏王朝如何,住在那座宮裡的人怎樣,於他,全無干係。他甚至就快忘了自己姓段,自己是明王爺,自己曾經喜歡過一個愛穿映日蓮花繡鞋的女子。

  你,願意帶我走嗎?

  他只是無法忘記那個聲音,那句話。

  無法忘記便繼續放逐,他不停地走,走到無路可走,終於在一座小山村裡停下了腳步。那裡有何其歡描述的他所見過的這世間最美的湖,最險的山,最秀的林,最盛的花。

  只是,沒有宮裡大片的蓮。

  他還是住了下來。

  日復一日,他變成了一個山民,耕田種地下水打魚,連村裡的人都快忘記他進山時曾穿著白衣,那上面還繡著金線。

  村裡的人一口一個「明阿哥」地叫著,遇著要寫個書信,給娃起個名,或是一般的頭疼腦熱都來找他,漸漸地,他也同這村裡的人熱絡起來。

  這年盛夏山中遇暴雨,明阿哥靠著山腰的房子被水沖塌了。村長領著全村人幫他拾掇了一個新家——村正央的空地上有座失修已久的院子,說原本是三哥的大姨家中的老二住的。後來這老二一家出了山謀生,就再沒回來,這院子空著也怪可惜的,給他住也是給了。

  明阿哥謝了全村的老少,終於在大家一片拳拳盛意中搬進了新家。

  日子順風順水地過著,這天他拎著漁網去打了幾尾魚,趕在日落前去集市上賣了,換了點鹽錢。趕回家時,遠遠地便見到自家院子炊煙裊裊。

  推開院門,正有人從那裡頭走出來,他順勢望了過去,時間在相隔五年之後再度續上,彷彿從來不曾斷隔。

  「其歡?」

  怎麼會是她?她怎麼會到這裡?她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還是,不過又是一次他的思念?他的目光向下走,定在她腳上的那雙繡鞋上——映日蓮花別樣艷——當真是她?

  「你怎麼會在這裡?」她的吃驚絲毫不少於他。

  「我……我我我住在這裡。」是她,是她,真的是她,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她「撲哧」笑了,和以前一樣笑得那麼好看,「看來,五年的時間,你一緊張就結巴的毛病一點也沒好轉啊!」

  他怔怔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她,似要把這五年沒見到她的光陰一氣補齊。

  他傻站著,絲毫沒察覺老天滴滴答答下起了雨。何其歡一伸手,拉著他就往屋裡走。不過幾步的路,明阿哥的臉竟燒了起來。

  拉了他坐下,給他斟了杯茶。她的面上雲淡風輕,好似故人他鄉重見,全無尷尬之色。這邊招呼著,她那邊逕自說了起來:「宮裡出了事,相國楊義貞控制了王宮,軟禁了王上,素徽怕我受到牽連,讓我暫避回家鄉。正好,我娘親臨終前一直希望能落葉歸根,我便帶著她的骨灰回來了。」

  「這……這是你家鄉?」他說這地兒怎麼跟她描述中全然一樣呢!難道……「這空置了多年的院子就是你家?」

  她頷首。

  明阿哥起身,兀自就往外頭去。何其歡一擡手拉住了他,「你幹嗎?」

  「這是你家,你當住著,我去村民家囫圇一宿,明天天亮了再說。」說著話,他掙脫何其歡的手,又往外走。

  何其歡加快幾步擋在他前頭,「這院子這麼大,我們倆住了又怎樣?」

  他低著頭喃喃:「你……你是徽王妃。」

  何其歡倏地鬆了手,闔上眼,她努力不去看他,冷冷地撂下話來:「你願意留就留,想走就走,我不攔你。」她一甩手,「砰」的一聲關了裡屋的門。

  明阿哥頹然地在堂屋裡坐了下來,一坐便是一宿。

  天亮時,何其歡捧著娘親的骨灰罐走了出來。看也沒看仍舊杵在那裡的明阿哥,她這就往山上去了。雨天路滑,她又從不曾進過山,明阿哥不放心,安靜地跟在何其歡的身後。

  她旁若無人地往山頂爬去,踩著泥濘,這一路跌跌撞撞。他忍不住跑過去扶她,卻被她甩開手,他想勸勸,沒等他開口,她先瞪過去,「我是徽王妃,你忘了嗎?」

  他不做聲,只是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寸步不離。

  終於爬上了半山腰,她選了個坐北朝南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放下娘親的骨灰罐,她抄起一邊的石片便開始刨坑。

  「我來吧!」

  明阿哥提著鋤頭走到她身邊,知道她不會接受他的好意,可他還是揮舞起了鋤頭。他的速度顯然比她快了許多,不一會兒便刨出穴來。他停住鋤頭,默不作聲地退到一旁。

  何其歡靜靜地安葬好娘親的骨灰,靜靜地填了穴,靜靜地坐在旁邊,靜靜地跟已然安息的娘親說著娘兒倆的私房話。

  眼見著日偏西移,明阿哥這才上前,「再不走,天黑之前我們就趕不回去了。」

  何其歡站起身來打前頭走著,明阿哥一言不發地緊緊跟在她的身後,如來時一般。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何其歡忽然停住了腳步,背對著他,她赫然開口:「為什麼離開首府,卻來到這裡?」

  「……是流放。我流放我自己,算是一種懲罰。」他仍是低著頭,下巴都快貼到胸口了。

  「你做錯什麼了嗎?」她偏過頭來緊盯著他。

  他卻只是盯著她被泥巴糊住的映日蓮花鞋,「我沒勇氣帶你和你娘離開王宮。」

  他的誠實叫她眼眶微紅,卻流不出一滴淚來。

  她推門進了屋,沒再說話。明阿哥卻坐不住,他麻利地起爐竈,燒水做飯。這幾年獨自生活讓他從一個王爺蛻變成山民,什麼髒活累活苦活沒做過,伺候她一個,他綽綽有餘。

  做得了飯,沏好了茶,烤香了魚,炒熟了筍,他打起簾子招呼她吃飯:「其歡,累了一天,你好歹吃點東西吧!」

  不用他招呼,她兀自坐在桌邊,大吃大喝起來,看樣子這山裡的東西頗合她的胃口,她竟吃了海海兩大碗。

  他卻是心不在焉,吃著吃著便停下了筷子,「他……他放你一個人進山,也不派人伺候著?」

  她「砰」地放下碗,目光炯炯地瞅著他,「我說,如果你希望我在山裡的日子,咱們倆能和睦相處,能答應我一件事嗎?」

  「啊?哦!什麼?」

  「忘記我徽王妃的身份。」

  可以忘記嗎?若是可以,他也想啊!

  日子脈脈而過,每天,他耕田,她擇菜;他打魚,她曬網;他打獵,她撿蛋;他趕集,她做飯。

  時日久了,村裡人都知道,明阿哥娶上媳婦了。姑娘嫂子們見到何其歡還問了起來,你家是哪裡的,你和我們明阿哥是怎麼認識的云云。

  何其歡倒也爽快,照直了說:「我和明阿哥原來在家鄉的時候就定了親,後來他家裡遭了災,父母都歿了,又沒了親人,他便獨自跑了出來。我找了他五年,才在這裡找到他。」

  這一席話說得大姑娘小嫂子們眼淚嘩嘩的,見到明阿哥就絮叨:「你媳婦對你可是沒說的,你可要好好待人家,莫再跑了,負了人心,你這輩子可都還不上,睡不安啊!」

  媳婦?還……負心?

  這說誰呢?明阿哥可困惑了。

窮鄉野炊煙裊裊升(2)

  清早醒了神,何其歡打院子裡見著一隻米黃的小東西一步一停地踱著路。她打起簾子邁步走到場院裡,俯下身子伸出手來,那米黃的小東西也不怕人,頭點著地就走進了她的手心裡。

  「你從哪裡來,小東西?」

  「是村長家的給的。」院子那頭正給小東西做窩的那人頭也不擡地替它答了。

  原來是村長家添了小孫子,特意請明阿哥夫妻倆去喝滿月酒,順便讓明阿哥這個讀書識字的人,給起個響亮點的名字。村長家的挑了一窩新抱出來的小雞給他們養著,明阿哥再三推辭,就留了一隻給何其歡養著玩。

  何其歡在手心裡撚了一撮小黃米,逗著小東西啄米吃。看它乖乖地窩膩在她的手心裡,小腦袋一上一下的,有趣得緊。

  「你說,這小東西像不像小嬰孩?那麼稚嫩,那麼脆弱,那麼需要人的照顧。」

  她的眼底滲著柔柔的母性,明阿哥停了手裡的動作打頭問了聲:「既然喜歡,為什麼不生個孩子呢?」她同段素徽成親已有五載,怎麼不見生下一男半女來?

  何其歡無意識地握緊了雙手,她手一緊,只聽「吱呀」一聲,明阿哥一步搶過來掰開她的手,「你會把它捏死的。」

  他悉心梳理著小東西身上的軟毛,見它似緩過來一般動彈了兩下,他才放了心,口中連聲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哈!」何其歡的鼻息間吐出一口濁氣,「你們段氏一門真是笑話,嘴裡說是一心向佛,可手上犯的卻是要入阿鼻地獄的屠殺之罪。」

  他蒙然不懂,「你指的是什麼?」

  她偏過頭來,將手心裡剩下的那點小黃米丟在地上,再不看那小東西一眼。即便再歡喜,不是她的,終究要丟下。

  月上柳梢頭,村長請了他們倆去家裡喝酒。進了場院,才發現村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到了。

  村長家的上前就問:「明阿哥啊,這整個村裡頭就數你最有學問了,給我小孫子取個好名字,快些個快些個。」

  明阿哥想了想,取筆下了兩個字,「就叫正康吧!一生端正,一生康健。」

  「好好好。」村長拿了名帖去了,「我這就讓小孫子看看他的名字。」

  何其歡反覆咀嚼著那兩個字,半晌忽然道:「你把他當成你小孩了?」大理的規矩,父子連名制,他取自己名字裡的「正」字給這娃取名,可不是當成自己孩子了嘛!

  「你不提,我都快忘記自己的名字了。」明阿哥笑說,「其實,若我還在首府明王府,怕早該娶妻,說不定兒女都有三兩個。」

  「後悔了?」她淡淡地問,「後悔離開首府?後悔離開明王府?」

  他靜靜地回答:「我是後悔,後悔沒有帶你走。」

  他掰過她的身子,讓她直視他的雙眼,今晚他還沒來得及喝酒,或許說完下面的話,他就該尋醉了,「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帶你走,一定會。」

  有他這句話,什麼都夠了——何其歡紅了眼圈,拿了桌上大碗的酒,一口乾了。

  那晚上明阿哥喝了很多,也說了很多。他答應村長,做他孫子的師傅,還答應村裡許多人家,教他們的孩子唸書寫字,不為別的,就為長點書香氣,以後可以自己給自己的娃起名寫字。

  滿堂的人領著孩子給明阿哥敬酒,他喝高了,一把攥住何其歡的手。自始至終,一直都是她主動牽他,他從不敢輕易碰觸她。

  喝高了,酒醉了,心卻慢慢地清朗起來。

  「其歡,其歡,如果當年我帶你走,現在我們的孩子也該認字了吧!」

  她不說話,因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已經錯過的時機,已經錯過的人,怎麼可能再追回?偏偏那情卻停在五年之前,空空地等著這兩個彼此錯過的人。

  「正明……」

  她弗開口,忽聽外面有大批人馬的騷動聲。不好的預感打心底升起,何其歡定定地看著桌上的酒,不敢回頭。

  明阿哥走到門外,遠遠地便見到白底鑲黃的儀仗和大批的宮人侍衛。他心頭一顫,拉著何其歡的手更緊了。

  村長沒見過這麼多的人,顫顫巍巍地走到場院裡,「各位官人,這窮鄉僻壤的,你們找誰有什麼事啊?」

  為首的宮人停下腳步攤開王旨——

  「宣上明帝旨:封,孤王正妻何氏其歡為永歡王后。永歡王后幼年起便伴孤王於左右,與孤王情深意長。十六歲上,永嫻太后欽點為正妃,與孤王共結連理。前日,永歡王后返歸故土為母守孝,孤王念其孝心淳厚,本欲成全其心,然孤王思後之心拳拳。宣永歡王后即日入宮。」

  宮人、侍衛齊刷刷跪在何其歡面前,「恭請王后還朝。」

  滿院的人都驚呆了,他們以為明阿哥的媳婦居然是當今大理王后?!那……明阿哥是什麼人?他們又是什麼關係?

  誰也不敢吱聲,滿院子裡默默地跪了一地。何其歡欲走上前去接旨,明阿哥一把攥住她的手,在她的耳邊輕聲央求著:「別去……別去,你別去。」

  何其歡掙脫開他的手,低聲說道:「當年你沒有帶我走,現在我還走得了嗎?」

  「其歡……」

  「我是大理段氏王朝的王后,這是我的宿命,我逃不了。就像你不是明阿哥,你是大理段氏王朝的明王爺,你也同樣……逃不了。」

  她一步上前越過他,接下了那道旨意。

  何其歡搖身一變永歡王后,眼見著她就要再次從他的眼前消失,段正明,大理段氏王朝的明王爺做下了決定。

  折身他扶起村長和村裡的老少,抱歉地望著眾人,他驀然開了口:「抱歉,段某食言了,我不能教孩子們唸書識字。但我保證,我會請先生進山,教導這幫孩子們——我保證,以我王爺之尊來保證。」

  撇下仍摸不著頭腦的一干人等,他走到眾侍衛宮人面前亮明瞭身份,「本王乃段氏明王爺,本王護送永歡王后一併回宮。」

  這一次,他不會再離開她,放她一人獨自面對深深宮闈。

  他能為她做的,或許就只有這麼多了。

  永歡王后、明王爺雙雙回到大理首府,回到宮中。

  她貴為後,更得王上恩寵入住大正殿。他被封顧國君,與相國高泰明成為當今王上的左右手。

  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可她卻難展笑顏,而他卻難解心結。

  停在那裡的唯有他錚錚的誓言——這一次,他不會再離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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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9 22:32:20

第三章 叔嫂間空穴必來風(1)

  入夜,忙了一天政事,又同段負浪下了一晚棋的王上段素徽終於回到了大正殿內。早有宮人上前伺候他更衣,他擺擺手斥退了宮人,獨自走進他和王后的寢宮之中。

  他的王后,他的妻,他的歡,獨坐在燈下正繡著什麼。

  段素徽慢慢地走上前,走到她的身邊,從身後將她一把攬到懷裡。吸著她的發沁出的香氣,感受著她身體的柔軟,他努力讓自己沈醉其中。

  「其歡,謝謝你,謝謝你回來了,回到了我的身邊。你知道,我不能沒有你,我不可以沒有你,其歡。」他的擁抱是那樣的緊,緊到足以讓她窒息,緊到讓她無法推開他。

  何其歡捉住了他的手背,雙手交疊,感受著他的悵然若失,她卻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那就由他來說吧!

  「其歡,一直以來你都是最最支持我的人。如今我已貴為王上,你也身為王后,我們前面的路更長更難。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出現什麼人,你都還會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對不對?」

  何其歡站起身來,讓自己從他令人窒息的懷抱中脫困。望著他,凝望著與她成親五載的夫君,此時此刻,久別重逢的她竟說不出一個字來。

  今夜的段素徽卻似有千言萬語。

  「其歡,你是聰明人,你很清楚。自五年前,永嫻太后病重時為你我賜婚,我們倆這輩子就注定拴在了一起,再也分不開了。若定要分開,我活不得,你也活不得,我說的,可對?」

  他牽起她的手,緊緊地攥在手心裡。同樣是牽手,何其歡卻只想甩開。

  終於,她再也矜持不下去了。

  一把甩開他的手,她無法抑制地大喊出聲:「我做錯了嗎?素徽,你告訴我,我做錯了嗎?是我做錯了嗎?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要接受這樣的結局?為什麼要用我一輩子……一個女人一輩子的幸福來償還?」

  段素徽退後一大步,退進沒有燭光照耀的暗處。站在角落裡,他陰冷的聲音自地底傳出:「那……是我做錯了嗎?是我做錯什麼了嗎?是我做錯了什麼,要用我這一輩子來還嗎?」轉動著腕間的七子佛珠,他沈沈地歎了一口氣,認了,「就當我做錯了吧!其歡,就當我做錯了吧!我用我這一輩子來還你,可以嗎?這後宮的主宰,這一國之母,這無盡的榮耀與富貴,這些,夠還你這一輩子嗎?」

  他再度伸出手將她抱在懷裡,這一次,任何其歡拼盡全力,也無法掙脫。

  這,便是她的宿命。

  他們倆共同的宿命。

  清晨,天剛拂曉,段正明便提著食盒進了大正殿偏門。

  聽侍候其歡的宮人說,回宮的這段日子,她一直食慾不振。他做了幾道小菜,全是拿山裡的食材烹製而成。在山裡時,他記得她很喜歡。

  不認得路,無所謂。他叫車伕送他至宮門口,再由宮人領著進了大正殿。接下來通往寢宮內苑的路,他憑著感覺,感受著何其歡的氣息,一點一點向她靠近。他知道,她就在那道牆的後面。他正要往裡去,卻聽見——

  「顧國君,你來得好早啊!」

  段正明睜開眼望去,上明帝正坐在後院中央。他請了安回說:「王上也起得早啊!」

  「春宵苦短,孤王一夜未能成眠。」他的臉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淺淺的,卻滲透著深意。

  此言一出,段正明臉上「刷」的一下慘白慘白。

  段素徽以右手盤著手腕間的七子佛珠,臉上難掩得意之色。走上前去,他笑得爽快,「顧國君同孤王都是男人,自當明白夫妻之道。你我弟兄,也沒有什麼不可說的。所謂小別勝新婚,孤王是男人,自然……也會貪歡。」

  一手提著食盒,段正明騰出另一隻手扶著石桌方才穩住腿腳。

  冷冽的眼神打量著面前的男人,在段素徽心中,他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一步上前抵到段正明的跟前,段素徽臉上的冷與他腕間溫軟的佛成鮮明對比,「顧國君,孤王奉勸你一句,別再動搖了。其歡已是我的妻,段氏王朝的永歡王后,你貴為顧國君,動搖王后是什麼樣的罪過,我怕你十下地獄都還、不、清。」

  段正明回過身來用盡全身氣力盯緊他,「如果你們真的夫妻同心,任我再怎麼動搖也是無謂。如果王上與王后同床異夢,何不……何不放了王后娘娘呢?」

  「放?」段素徽仰天長笑,「哈哈!哈哈哈哈!顧國君,你在說笑話嗎?這世上,即便有王上同王后夫妻異心,你有聽說王上將王后改嫁給自家弟兄的嗎?明說了吧!即便孤王要廢後,其歡也只有兩種下場。要麼,遁入空門為尼;要麼……死!」他望進段正明的眼底,將那個字狠狠掐入他心口。

  段正明根本不曾想到這樣遠這樣深,他只是固執地想要陪著何其歡,固執地認為這一次,說什麼也不能離她而去。

  「王上,當年有一事,臣弟一直不明,還請賜教。」

  「顧國君,還是那話,你我弟兄,有話不妨直言。」轉眼間,他又成了心胸寬廣的有德君王。

  段正明卻不領這份仁厚,「五年前,王上明知道臣弟同其歡早已兩情相悅,為什麼還要執意娶她為妻?」

  他、王上和何其歡共同在大德殿凝聽師傅的教誨。自小,一起玩,一起鬧,一起長大。那時候,還是王爺的段素徽時常在耀王爺的宮裡,永徽齋反倒成了他們倆單獨相處的僻靜之所。

  段素徽知道他和何其歡彼此珍視,彼此深愛,更知曉他就是為了其歡才進大德殿習學的。他知曉,早已知曉。

  那為什麼還要娶何其歡呢?娶一個不愛自己的女子為妻為妃?

  段素徽倒也坦白,將過往種種明予他說:「當年是永嫻太后親自賜婚,太后臨終遺願,孤王為盡孝,只得奉旨娶妻。」他轉念反問段正明一句:「當年你為什麼不帶她走呢?」

  他知道?他竟連這茬兒都知道?!段正明已然無話可說。

  他將食盒放到石桌上,起身告退,「聞王后娘娘多日不曾進食,這是臣弟的一點心意,煩請王上轉交給王后娘娘。」

  他退下了,段素徽打開那只食盒,放眼望去不過是幾道山裡小菜。捏著那只食盒,他正要動作,忽聽身後傳來人聲——

  「王上,您這麼早就會上顧國君啦?」

  「是負王爺啊!」段素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將食盒推到石桌邊,「你也很早就來拜見孤王了。」

  「臣昨夜一夢,今晨醒來,對王上頗為……思念,思念得很吶!」

  他這話說得怪誕,段素徽笑曰:「你這話我們兄弟間說說還罷了,叫外頭的臣子聽了去,還以為我倆有斷袖分桃之說呢!」

  段負浪啞然失笑,「王上當真好興致,後宮如此這般,竟還有說笑之心。」他倒是直率,不等王上放話,自己先說了,「臣夜省其夢,清晨再觀王上之面相,說句不當的——還請王上看顧好近身之人。」

  「你指的是……」

  「枕邊人。」段負浪毫不含糊,直逼正中。

  段素徽把玩著石桌上做工頗為精緻的食盒,語帶散漫:「負王爺,你不是在宮里長起來的,對宮中之事,你所知甚少。我是乳娘一手帶大的,雖說是永嫻太后親生,可誕下我一年之後太后便生下了我王弟素耀。都說父愛長子,母疼麽兒——這話一點不假,父王一直最疼王兄,以他幼年失母為由,破格接了他去大正殿伴其左右。太后更是把她全副的心思都給了王弟,對我……無暇顧及。這是宮裡眾人皆知的秘密,即便如今我貴為君王,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我自小便在自己的宮殿裡獨自居住,由乳娘代為照顧。其歡是乳娘的女兒,單比我小一歲。我們自小青梅竹馬,說句不知羞的話,幼年時我們便常常滾在一張榻上同床共枕。所以當太后將她指婚給我的時候,我全然接受,毫無異議……」

  「即便知道她與顧國君同樣青梅竹馬,且早就有心比翼雙飛?」

  段負浪突來這一句斷了段素徽那番情意綿綿的話,張了張口,半晌段素徽自嘲地笑了,「看來,負王爺雖居宮中,消息倒也靈通啊!」

  難道把他弄進宮來就是為了控制他嗎?段負浪揭了食盒細瞧了瞧,菜色雖簡單,看得出來做得很用心啊!

  「你當知道這宮中人多嘴砸,消息傳得最是快了。無論多少年前的往事,總有人記在心裡,只待挖將出來。」

  仔細蓋上食盒,好像從未有人碰過似的,段負浪正色道:「王上,恕臣口中無福。現如今,高氏一門已掌握大理泰半的兵馬,餘下的那些或是永嫻太后舊臣,或是先王老將,再就是逆王爺素光一手提拔起來的,真正屬於王上您的心腹寥寥。您的麻煩已經夠多了,這後宮之內再禁不起一點點的風浪,尤其是……您的家眷。」

  他這是話中有話啊!

  段素徽盤弄著腕間的七子佛珠,面上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我知道,負王爺您這番話是為孤王著想。孤王承你的情,今日也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放眼後宮之內,乃至大理上下,天地之間,若連與孤王自小長大,日日同床共枕的永歡王后皆不可信,這世間怕再無可信之人——孤王信她,不為她,不為顧國君,單為孤王自己,我也……信她。」他一招手,「來人啊!」

  宮人唯唯前來,「小奴在。」

  他拎起石桌上的食盒親手遞予宮人,「將此食盒給王后娘娘送去,就說……就說是顧國君奉上的,請她務必受了。」

  他這番掏心窩子的話,他這番君王的作為,倒真讓聰明一世的段負浪也看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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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9 22:34:15

第四章 春風夜紅杏牆外開(1)

  段正明被擡進了王府,何其歡的鸞駕緊隨其後,段負浪策馬而行,一路護送。入了王府,將段正明安頓好,段負浪又說了幾句冠冕堂皇替君王降恩的閒話,這便起身欲告辭。

  何其歡忙攔住了他,「王爺,王上有令,命您代君照料顧國君,您若是這麼走了,叫本宮如何向王上交代?」

  段負浪一牽薄唇,淡淡然先笑開了,「娘娘,您是聰明人,負浪也不糊塗。王上此舉,有意成就娘娘,負浪何苦壞了娘娘的事,煞了王上一番苦心呢?」

  他真就是聰明人,何其歡反笑自己糊塗。在聰明人面前,玩再多的花樣不過自取其辱罷了。

  「想來,若本宮再多言,反倒不美,是嗎?」撩開鳳袖緞袍,她背對著他而立。

  段負浪站在她的身後,望著這個女人燈下的背影,有無盡疑竇,卻無法開口言表,「娘娘,既然王上有心成全,那便是你們夫妻間的事,任何人也不該干涉。只是,你們既是夫妻,也是這一國的王上、王后。您想過沒有,一旦事發,後繼當如何?」

  她顧不了這許多了,沈寂了五年,在再見到段正明的剎那,她再顧不得任何。

  她可以不顧,段負浪卻替她顧著呢!「王后娘娘,您可以不顧天下子民的看法,可以不顧王上的君顏,可以不顧您的名節,您可以不顧這諸多的一切,但……您得顧您所愛之人吧!」

  他指的是……段正明?

  「娘娘,此事一旦順由您心而為,您和顧國君接下來當如何,您想過沒有?王上再仁德,畢竟是一國之君。他能忍,滿朝文武,那些想將女兒送進宮為後為妃的人能忍嗎?王上封明王爺為顧國君,位僅在高相國之下。多少人眼紅,多少人嫉妒,一旦生起事端,端的長矛利刃不會只射傷您一人。」

  轉到她的面前,站定,他的一方背影遮去了她眼前跳躍的燭光,只殘留一片陰鬱,「娘娘,您瞭解顧國君,您瞭解他的心性。他是那種適合政治風雲,對宮闈鬥爭甘之如飴的人物嗎?一旦他涉入其中,想再全身而退又怎麼可能?」

  聰明人,段負浪,真真是聰明人。

  他不明著勸,卻暗著提起了她心中最深的隱憂。只這點份量便足以壓在她的心口,叫她輕易動彈不得。

  她卻想知道,「負王爺,您是為了誰說這話?」

  「若您以為我這話是為了王上,那您就錯了。」他倒是直率,「事實上,王上的心思,負浪還真猜不透。猜不透自然不能枉下決策,以免亂了陣法,反為不美。」

  「你倒很為王上著想啊!」何其歡的話語聽不出褒貶,只隨心而道。

  段負浪卻以宋國之禮向娘娘作了揖,「所謂夫妻同心,若負浪的想法是為了王上,或許來說,也是為了娘娘,為了顧國君考量。您說是這個理嗎,娘娘?」

  他們牽在一條繩上,動了王上,也就牽動了段正明——段負浪這話裡話外提點她的就是這層意思。

  何其歡退後一大步,對著段負浪正正經經行了大禮。這禮本當是拜見君王,宗廟朝祭的時候行的,她卻對他——大理國一再閒不過的王爺行了。

  這廢君之孫倒也不讓,恭恭敬敬地便受了。

  待她直起身來,眼裡藏冰,卻與方才判若兩般,「負王爺,您的話本宮聽了,也心領了。然有些事,您不懂,即便懂了,不身處其中,您同我也不可能有相同的感受。退一萬步,即便懂了,即便身處其中,很多事,心……不由身。」

  話說到這分上,段負浪心領神會,這便同她告辭:「娘娘,您多加保重,臣這就回宮了。」

  他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轉過身對何其歡漏出這樣一句:「娘娘,煩勞您記住臣的一句話——你希望段正明變得成熟,有擔當,你將他推到了宮闈內鬥的漩渦,到頭來要承擔這漩渦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

  他策馬返宮,何其歡背過身,親自關上了明王府那沈沈的高門……

  段負浪返回後宮永耀齋的時候,庭院中央早已有人坐等著他的歸來——段素徽捧著茶,遠遠地望著正廳內懸掛的那幅一人來高丹青圖,看不出在想些什麼。

  「王上,您甚好的興致啊!這大晚上的,您不早些歇息,跑我這裡躲清靜來了。難不成這後宮佳麗個個都讓您興致泛泛,無榻可眠?」自打他搬進宮而居,段素徽往他這裡跑的時日比待在大正殿還多,他乾脆把永耀齋讓予他罷了。

  段素徽的目光從那幅丹青上收了回來,斟了一杯茶請他潤潤喉,自己倒先飲了起來,「你回來得夠早啊!」

  「我已經把人送回去了,還留著幹什麼?當龍鳳花燭啊?」他正要端起茶盞,段素徽伸出龍掌猛拍他的脊背,差點沒把他昨天晚上吃的夜宵給拍出來,「你……你幹嗎?要我命啊!」

  「你說那麼大聲,不就是希望孤王要了你的命嘛!」段素徽好整以暇地瞅著他。

  段負浪心裡直嘀咕,這傢夥心情好的時候一口一個「我」,一旦心氣不順,孤王、孤王地喊著,就是在拿王權壓人呢!

  瞧情形,他現在的心氣就不太順當。

  「我就搞不懂了,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把自己媳婦送人家屋裡去——你還真是大方得很呢!趕明兒,我要是看中了你的愛妃,你也騰出房讓出床?」

  段素徽新沏了茶,並不喝,一擡手,潑向了段負浪的腳面。要不是他讓得快,就該被燙著了。

  這男人狠起心腸來,可是一點不亞於毒辣婦人。

  「喂,我說,你對顧國君如此大方,有容人海量。怎麼我才說幾句話,你就動這麼大的氣?」肝火旺,他肝火太旺了些,都記在面上呢!

  「若此事只為顧國君,他早死八回了。我的容,不是對旁人,全是給其歡的。」

  今夜,這個後宮內苑只留他一人的清冷之夜,段素徽沒什麼不可對段負浪所說的。

  「我虧欠其歡的太多太多,今夜,我把我這輩子欠她的都還了,過了今晚,我再不欠她什麼。若她、若他們仍一意孤行,孤王就容不下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為了祖宗的顏面,為了大理王朝的基業,當如何……便如何。」

  段負浪到底喝到了一口茶,潤了嗓過了喉,他依舊嬉笑如常,「你這話不該對我說,當現在進明王府同您的王后娘娘、顧國君明言。」

  段素徽把玩著腕間的七子佛珠,頭一次覺得這負王爺也有冒得傻泡的時候,「你以為,以我和其歡的親近和熟悉,這些話還用得著說嗎?」

  「既然她明白你一片苦心,又何至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他傻?他覺得面前這位用心良苦的一國之君也聰明不到哪兒去。

  段素徽起身,迎著月色踱起步來,「這世上什麼事都可以用計謀來盤算,獨獨這個『情』字……想盤算,算得清嗎?」眼前就有一個例子明騰騰地放著,「高泰明夠精明夠能幹夠出色吧?把我大理王朝玩弄於股掌之間,可是面對姑母漣漪公主又如何呢?還不是服服帖帖,甘心臣服,全然聽她指派。」

  段負浪一步上前擋在段素徽的面前,四目凝望,他很想從他的眼裡讀懂些東西,「那你呢?你的心裡有情嗎?這世上,你對誰動過真心,用過真意嗎?譬如,你視之為獨一無二的……何其歡?」

  他不語,段負浪不再追問,答案早就停在心口,他不過是要他去面對而已。

  潑了一壺失了滋味的茶,段負浪邀王上一醉方休,「這樣的夜,茶更讓人難以成眠,還是酒好些——我進宮前高泰明贈我的那壺『一盅歡』尚未開壇,不若今夜你我共飲此杯吧!」

  段素徽左手撚著七子佛珠,卻擺了擺右手,「負王爺,你忘了,孤王說過,孤王……最不擅飲酒,每飲必醉。而孤王,不敢醉,也醉不得。」

  他記得他這話,所以這酒安放在那正廳一人來高的丹青之下,至今不曾動過。

  拍了拍段素徽的肩頭,段負浪赫然斂了慣有的笑意,「若有一日,你願一醉,負浪以死相陪。」

  以死相陪、以死相陪……

  段素徽猛然偏過臉,毫無血色的唇迎著他,一陣寒風掀起他們的衣裾,飄飄蕩蕩,無根無基。

  「這世上那個肯陪我去死的人,還不知道在哪裡呢!」

  「或許,或許……就在這裡。」

  段負浪伸出手,用滿是繭子的長指拂開段素徽面上的發,他的唇還真是淡啊!淡到無色。

  面相有言,唇薄而淡之人最是無情。

  他原是無情之人吧!

  月天之下的明王府卻比宮中喧鬧得多。

  又是大夫又是宮人,跟走馬燈似的川流不息,照看著床榻上受了傷的段正明。

  王后娘娘何其歡奉王命守候一旁,並不出聲,直到眾人都忙了了,停歇了。她遣走閒雜人等,信步邁到他的床畔。

  「還疼嗎?」

  段正明搖了搖頭,面上滿是喜色,「李將軍出手不重,點到為止,不過面上難看罷了。其實我不痛,只是叫得大聲點,才能引出你啊!」

  她的指腹輕撫過他身上的傷口,一點一點慢慢向下直爬到他的腰跡。

  「其歡,那個……」他很想集中精神,問問她王上為何會命她送他回王府,可當此情形,誰還有心有力想這些正經事?歪事都想不過來了,「其歡,你……你在幹什麼?」

  幹什麼?他問她在幹什麼?她在脫衣裳卸環珮,他有眼睛還看不出來嗎?

  「其……其其其其其歡……你你你你你你別介!」他一緊張就結巴的毛病犯得相當不是時候。

  就他結巴這當口,人家已經褪至單衣了。

  「其歡,你……你是不是……是不是當回宮了?」

  她義正詞嚴:「今夜,我奉王命看顧你。」

  這就看顧到同床共枕了?

  小時候他們也曾這樣躺在一起,可那是小時候,他十歲之前的事,那時候他又矮又胖還容易手心冒汗,對男女之事全然不懂全然無知。現在……現在,他可保證不了,當她靠在他的枕邊,他還只是那麼躺著聊著睡著。

  她要的就不是他的保證。

  「不想抱住我嗎?」惺忪的媚眼是她對他最完美的邀請。

  段正明卻還是一個勁地往帳內退,「其歡,你知道我不是不想,可你……你是王后,你是王上的妻……」

  她的手擋在他的唇上,冰冷的手觸碰著他滾燙的唇,如冰與火的碰撞,只留下一縷青煙,散了。

  「正明,只此一夜……只此一夜,我不是王后,我不是誰的妻,我不是這國的王母。我只是何其歡,是五年前你沒有勇氣帶走的……何其歡。」

  五年前,他沒有勇氣把她從宮裡,從即將成為王妃的尊榮裡帶走。五年後,他有勇氣背棄倫常,與王后出軌嗎?

  她白嫩的嬌臂攬過他的胸膛,像一隻蜘蛛攀附上他的身體,用她全身散發的誘惑將他緊緊纏繞。

  只此一夜,她知道,他們可以擁有的,段素徽願意給她的,只此一夜。

  堅實的手臂將她帶到身下,他體內因為忍耐而幾近冷凍的血液開始亂竄……

  沒有天地賜婚,沒有祖宗見證,沒有龍鳳花燭,沒有合巹酒,沒有親朋的祝福,甚至……沒有第二夜。

  只有無盡的纏綿在紅帳暖被內悄悄蔓延——

  只此,一夜。

春風夜紅杏牆外開(2)

  一夜春意蕩漾。

  待到枝頭春意鬧,段正明伸出的手卻是空蕩——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冰冷的錦被預示枕畔的那個人早已人去久矣。

  她走了,在他沈沈睡去的那一刻,她選擇了離去。

  這一次,她比他先走一步。

  段正明的手摸著她曾躺過的每一寸溫暖,不期然眼角的餘光瞥見一朵殷紅,刺目地盛開在床際,端端地臥在他的身旁。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她做了五年的王妃,怎麼可能在昨夜才度過她的初夜?

  怎麼可能——

  這五年,到底在她的身上發生了什麼?她和段素徽到底有著怎樣的夫妻之道?

  段正明發了狂,匆匆爬下床,來不及著朝服便往宮中奔去。

  她在哪裡?她到底在哪裡?

  慌亂讓段正明無法平靜,閉上眼他無力感受她的氣息。他的身上全是她留下的餘味,他無法感受她,便無法找到靠近她的路。

  段正明慌了,四處奔走,不期然闖進了一座宮殿。

  庭院正當中養著幾盆綠蘿,這蘿養得怪異,幾罐清水養著綠蘿,水裡還放著錦鯉。魚在水中,蘿在水上,紅墊水底,綠綻紅上,相輔相成,很是別緻。

  大廳的當中懸掛著一人來高的丹青,他認得那畫中之人,乃永嫻太后所出耀王爺——十五歲上便病故,永嫻太后下旨任何人不得進入此殿,更不得碰觸此地一草一木,一切皆保持耀王爺在時的模樣。

  如今,這裡卻是誰的地盤?

  「顧國君,起得好早啊!」打院子深處悠悠然走過一道身影,「春風一度,不好好歇歇,這大早就起身進宮來了?」

  段正明定睛一看,滿宮裡敢如此口出狂言的就只有段負浪負王爺了。昨夜他陪同何其歡送他回王府,自然什麼都知曉,什麼都明瞭。於他,段正明也沒什麼可隱瞞的,「負王爺,我只想去見王后娘娘,還求您帶路。」

  他不認路的毛病,這宮裡上下誰不知道?也用不著特意解釋,段正明直挑明了說:「我要見何其歡。」

  段負浪朗聲大笑,「顧國君到底年輕,身體底子好,不像我,到底年紀大了,玩不動,也折騰不起了。」

  他這是話中有話啊!段正明並非聽不懂,只是此時此刻顧不得這許多了,「負王爺,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與其歡之間的事,您多少也知道些,已當此地步,對其歡我萬萬不會再放下。」

  放不下了,已然放不下了。

  「那……顧國君,事已至此,接下來您有何計較?」

  「不是我,是王上當有何打算才是。」

  成親五年,夫妻卻不曾同房。段正明真的很想揪緊段素徽的頸項問他,你到底把何其歡當成什麼?既然不打算做夫妻,又何必留著這夫妻的名分。

  然,王上會輕易放了王后與自家的堂弟雙宿雙棲嗎?

  這似乎非常人之所為啊!

  見他一片愁雲慘淡,段負浪知道,不久的將來一場宮闈之爭再逃不過。

  「跟我來。」他打前頭走著,領了段正明向前,目的地是永歡王后之所在。

  沒有讓他們尋覓太久,她就站在湖畔邊。蓮葉連天,卻不見一抹艷紅——將段正明帶到永歡王后跟前,段負浪功成身退。

  待他再回到永耀齋,段素徽已經立在丹青畫前反剪著雙手背對著他而立。

  「見著了?」

  段負浪點了點頭,只問:「真要如此?」

  段素徽卻是搖頭,「不是我,是他們,孤王昨夜已對你說了,過了昨夜,我再不欠她什麼。若她、若他們任一意孤行,即便孤王容得,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為了祖宗的顏面,為了大理王朝的基業,孤王也容不得他們,當如何——便如何!」

  他話已說滿,段負浪反倒不擔心了,他只是好奇,「你覺得段正明會是你或高泰明的對手?」

  「他不是一個人。」段素徽將目光自那幅丹青上轉移,微笑著向段負浪揭開那謎底,「自小長在宮中,深懂宮闈之道,你莫要小看了我這位王后。」

  難道,此戰竟在他夫妻二人之間?

  段素徽手撚著七子佛珠,再無言語,佛已在其心中。

  他這麼快便來了。

  看樣子五年的磨礪的確讓他有所精進,也明白了逃避不是解決事情的唯一辦法。

  站在湖畔,不斷地向前再向前,逼近湖水,只要她稍一擡腳便會墜入冰冷的湖中,如他們此刻的境遇。

  「其歡,你和王上成親五載,怎麼會……」

  她搖著頭,制止他再說下去。他不該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好,如此方能成全他的全身而退。

  「你不該來的,過了昨夜,我們不該再有半點的牽扯。」

  段正明口吐濁氣,過了昨夜,他們早已牽扯不清,還如何分得開?「這一次,我不會再放你一個人獨自留在宮中——離開山村前,我便放下這話。我也是為了這話,才陪你重回首府的。如今,我更不可能留下你了——其歡,我帶你走。」

  她終於等到了這句話,卻已是太遲太遲。

  燎沈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

  「走不掉了,一國之母失蹤,這是何其重要之事,王上不會放過我們。我們……是走不掉的。」

  段素徽不會放過他們?那就讓他一輩子留著何其歡王后的名分,卻不以愛妻之道相待嗎?

  一瞬之間,怒火、妒火、無名之火在段正明眼底熊熊燃燒;一瞬之間,一直努力追求平和,避開爭端的段正明豁然明瞭想要獨善其身的唯一辦法只有滅盡宿敵;一瞬之間,段正明趟入了這場宮斗之河,已是渾身冰冷。

  走到她的身旁,緊緊捏住她的雙手,他火熱的手心慰藉著她全部的孤冷。望著平靜無波的湖面,段正明心潮激盪,「如果……如果必須取王上而代之,方能奪回你——我必殺之。」

  王阻弒王,佛擋殺佛。

  何其歡偏過頭來望著他,久久地凝望著他,「正明,你考慮清楚了。自小,在大王子素光的欺負下,你都是一味避禍,如今,你當真要捲入這場漩渦嗎?」

  「我一直躲一直讓一直避,可又躲掉了些什麼?」他已經考慮得很是清楚了,「少時,我畏懼光王爺,每日進宮皆提心吊膽,可也沒有因為此而少捱侮辱;五年前,我為了不生事端,獨自離開王宮,自我放逐,可也沒有因為此而忘記你;五年來,我默默忍受對你的思念,可也沒有因為此你的日子就過得幸福些;五年後,我為了你再度歸來,本只想安靜地守候,可也沒有因為此而遠離禍端——王上封我為顧國君,與高泰明同為他的左右手,受此封號,我離太平日子便愈來愈遠了。與其如此,不若放開手腳,做一回真丈夫,搏一趟生死。到頭來是死是活,是贏是輸,我段正明一力承擔。」

  「不會你一人擔著的。」她握緊了他的手,她知道今日之握,他們的命便繫在了一起,從此不會分開,「我會陪著你,生或是死,我皆會陪著你。」

  他的下巴向下點了點,偏過臉來,他望進她的眼眸深處,「其歡,答應我一件事,生或是死,我們皆在一起。獨獨你不可丟下我,一人赴死,答應我!」

  何其歡望著那熟悉又陌生的蓮塘安靜地點了點頭,心裡卻是一片清朗——到頭來,獨自為生或雙雙赴死,已由不得他們了。

  故鄉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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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9 22:35:40

第五章 繡蓮帕夫妻難同心(1)

  宮內蓮塘掀綠野,高相國府正廂房內卻是一派夫妻甜蜜的春閨圖。

  素有大理國內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權勢傾天的高相國——高泰明於家中卻是極品夫君,親自剝了時令瓜果送到媳婦的床畔榻前直喂到口中。

  他的新媳婦,大理國公主段漣漪一邊含著果子一邊嘀咕起來:「你於家中府內聽聞了近日坊間的閒話嗎?」

  「你是指當今王上的身形未曾顯現在黑曜石中,他並非蒼山洱海認定的千古帝王之尊?」

  大理段氏王朝有這樣一個傳說——十五的夜晚,搬出由黑曜石製成的鏡,當滿月之光照於鏡上,恭請即將登位的大理王立於鏡前,若黑鏡能顯現他光輝的容顏,則蒼山洱海認定他為千秋不朽的帝王之尊。

  段素徽即位儀式上,他的身影就不曾顯現於黑曜石中,當時是段負浪一番正義凜然的口舌之爭,外加高泰明被逼無奈地鼎立向助才成就了他的帝王之位。

  話說回來,他的身影未能出現在黑曜石上,為什麼段負浪這個廢王之孫反倒被蒼山洱海認定為千秋不朽的帝王呢?

  王上都已經登位多時,此時又傳出這番言論,看來別有用心的人還真是不少啊!

  段漣漪但問夫君:「你以為呢?」

  「段正明近日歸朝,他也是一心大師的嫡系子孫。算起來也是正統正宗,他父親在時,也培養了一批自己的勢力。如今他已然歸朝,若他有野心,相信支持他的文臣武將總還是有的。加之,先前大王子段素光遺留的勢力一直蠢蠢欲動,想借誰之手重獲榮耀也屬正常。」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往媳婦嘴裡塞了片瓜,這瓜鮮甜著呢!

  段漣漪抹了抹嘴,吃飽了,還是談正事吧!「你願助他上位——如果段正明真想取素徽而代之的話?」

  「無論是段素徽還是段正明,我皆無所謂。倒是漣漪,你更看好哪位侄兒?」外人不知,他們家向來是婦唱夫隨,誰讓人家謀略遠勝過他呢!

  把玩著手裡本用於切瓜削果的玲瓏仕女刀,段漣漪目光悠遠,「不是我看好誰,而是他們中只有一人有資格做大理千秋不朽的帝王。」

  「段素徽?」高泰明想當然,「不管他的容顏是否出現在黑曜石鏡上,他到底是上德帝之子,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如果他不是呢?」

  「啊?」高泰明的腦筋跟不上她縝密的心思,心有千千結,嘴巴也打了結,「你你你……你說什麼?」

  那把玲瓏仕女刀打了個花活,就此收了起來。段漣漪嘴角含笑的嘟囔著:「我說,夫君,若叫你選,段素徽和段正明,你願意誰做你的對手?」

  「段正明。」他倒是直言不諱,毫無顧忌,「他無從政經驗,在朝中根基尚淺,操縱他遠比操縱段素徽來得容易。段素徽嘛……看起來軟弱隨和,勤政中庸,可對於他這個人,我始終摸不透,猜不盡,所以於他……我有所保留。」

  段漣漪拿玲瓏仕女刀的鞘敲了敲他腦袋,笑得很是褒獎,「你總算多長了點心眼,也不枉為妻悉心輔助你這一場。」

  「別說得我好像你兒子似的,成不?」

  他承認,論政治謀略,他遠不及自小生在宮中,長在帝王家的她。可論膽識,他好歹還夠爺們。他們倆,約莫就是傳說中的天作之合。

  然若有一日,他們倆成為敵人,那將是最可怕的戰爭。

  他只盼這一日永遠不會到來。

  癡癡地望著遠處,他未曾察覺她的目光在他的身後緊緊守著他的身影。

  「喂!我說啊……」

  「我有名字的。」他驀地轉過臉來,氣勢洶洶。

  「我不愛叫你名字。」叫了,也未必是你——這話她只能藏在心中,「扶段正明上位吧!無論於國於你於我,段正明都比段素徽更適合這個位置。」

  高泰明退後三步向她行了公正的覲見之禮,「臣,謹遵公主令。」

  大正殿內一日議事已畢,段素徽正要宣佈退朝。相國高泰明赫然站出班列,「臣有一事要奏。」

  朝政大事已議畢,這時候他站出來……

  睨了一眼站在高泰明左手的顧國君,段素徽把玩著腕間的七子佛珠心中已定,「相國有事盡可直言。」

  「近日坊間多有傳聞,言語中顧念王上您並未得到蒼山洱海的認可,又言王上您的堂弟——顧國君有可能是黑曜石鏡推崇的千古一帝……」

  他此言一出,滿朝嘩然。自坊間聽到此傳聞是一回事,被拿到大正殿上與君王對峙那就完全是另一檔子事了。

  有那支持段素徽的王黨一派,立刻恨不能將高泰明拖出去砍了,「高相爺您還真是活回去了,坊間戲言也能拿到朝堂之上當真言正語?王上登基之日,您也匍匐在君王腳下,如今何出此言?」

  拿此話壓他?高泰明理直氣壯,正氣凜然,「並非臣刻意以此事生非,只是此言既然於坊間流傳,為了王上的聖明,也為了朝局的安定,當有所示下方好。」

  王黨中人又要呵斥,叫段素徽擡手攔住了,「高相爺此言甚為有理,既然有傳言,孤王自然當有所交代才是。」

  他一轉臉,直望向默默杵立一旁的段正明,向來懶於朝堂的他,今日忽然勤於朝政,身為君王他早該有所預料了,「顧國君,你以為此事當如何?」

  「臣萬事皆從君王意。」

  這是把燙手的山芋都丟還給他,自己想換個清靜,可他躲得了嗎?

  他站在這裡,便注定他的後半生要為大理段氏王朝而活。這是他段正明,也是她何其歡做出的決定,段素徽還能怎樣?

  自然只得「成全」二字。

  「不若在滿月之夜,請出黑曜石鏡,讓蒼山洱海做主,誰才是真正的大理段氏王朝的千古一帝。」

  君王此言一出,立刻傳出王黨一派的反對浪潮,有上德帝時期的老臣長跪地上,極力懇求,「王上……王上,不可啊!君王乃一國之根本,一朝一代怎可隨意替換,這是萬民的災禍,是朝廷的災禍,是段氏江山的災禍。萬望王上收回成命,絕不可逞一時之快而沾染無窮後患。」

  還有那老臣搬出當日段負浪的言論,「王上登基之日,負王爺的身形倒是顯現於黑曜石鏡上,若坊間傳聞皆可入朝堂上正殿,那負王爺一說又當如何?難道要讓廢君段素興的孫子也成為大理段氏王朝千秋不朽的帝王?這簡直是笑話!天大的笑話!」

  對於一干老臣的駁斥,首先提出此言的高泰明反倒不做表態,安穩地站在那裡,只等著王上的發落。

  他若拒,便是心中有鬼,授人以柄;他若應,正對了高泰明的心思。

  段素徽耳朵聽著諫言,眼裡看著一干老臣磕頭如搗蒜,他的心思卻記掛在高泰明和段正明二人身上。

  這二人的合作怕離不開他們背後女人的篡謀吧?

  他的夫人何其歡,他的姑母段漣漪,他生命中兩個頗為重要的女人聯手反對他,轉而支持段正明。

  他當真不討女人歡喜啊!

  幼年時不討母后歡喜,成年後不討妻子歡愉,登基後不討姑母歡心,他這個男人做得還真是失敗。

  忽然很想去永耀齋找段負浪喝茶聊天,忽然很想再見一見正堂內懸掛的那幅一人來高的丹青,忽然……很想素耀。

  這個世上曾無條件愛他,支持他,視他為寶,以生命交換他的……就只有素耀了。

  他用生命來愛他,也用生命束縛住他的一生,讓他再逃不開,再活不出自己當有的模樣。

  素耀,素耀,我的王弟,我到底該愛你,還是恨你?

  愛與恨,素耀永聽不到。活著的人照例當活著,哪怕再艱難,他也得活下去。

  於是,他做主。

  「滿月之夜,著大理第十一代君王之孫,顧國君段正明於大正殿內親歷黑曜石鏡,以正君王之姿——聖意已定。」

  再無他言。

  是夜,段素徽回到寢宮已月上中天。

  照例往常這個時辰,王后已然入睡。然今夜,她坐在桌邊,繡著她那一帕的蓮花,搖搖曳曳,或綻放,或含苞,或朝露待滴,或送月欲醉。

  她擅繡蓮,身上所用之物多為蓮花蓮葉圖樣。少時,她愛為他,為素耀繡蓮。然,自她嫁他為妻後,再不曾為他繡蓮。

  青荷蓋綠水,芙蓉披紅鮮。下有並根藕,上有並頭蓮。

  並頭並蒂,無論怎樣,她仍是他的妻,這個世上他最最信任,也是最最親密之人。不論朝中宮內發生何事,她永遠會支持他,會站在他的身旁。

  今夜,如是。

第五章 繡蓮帕夫妻難同心(2)

  何其歡為他沏了茶,親自端了放到他手邊,「雖已濃春,到底夜涼,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他推了茶,只是笑,「此時喝茶便會徹底難眠,你是深知我脾性的。」

  何其歡奪了茶過來,自行喝了,「這茶很香,說是宋國的西湖龍井,還是負王爺贈我的呢!」

  段素徽應了,只待她下文。

  「近來負王爺同我說了許多閒話,多是勸慰之語。」

  她這話叫段素徽佯怒,「他多事了,帝后之間哪有空隙,怎容他多言,自行猜忌?」

  何其歡放下茶盞,重新端起繡帕,這一帕的蓮只殘留最後收尾這幾針了,她趕著做完。燭光下,她做得很吃力,段素徽親自掌燈替她照亮那一方光明。

  「——素徽,你放了我吧!」

  段素徽手微顫,一滴蠟落到了帕上,如露珠點蓮。

  他放下燭台,轉身坐在一旁,當不曾聽見她方才脫口而出的那一句。

  他聽到了,她知道他聽到了,而現在,也當是他們面對的時刻了。

  「素徽,你就放了我吧!沒有我,你依然可以做好大理的王,你依然可以完成永嫻太后交給你的一切,你可以的。」

  段素徽騰地站起身,俯視著坐在身下的何其歡,「我是王上,你是王后,這是永嫻太后臨終前定下的,任何人也無法、無力改變。即便退一萬步,我放了你,國不可無後,王不可無妻,我依然需要再娶一位王后,你叫我當如何面對?」

  他所說的都在何其歡的考量內,她也做好了全部的應對之策,「你可以退位,你可以不做這個王,你可以忘記永嫻太后在你身上留下的一切痕跡,你可以過你想過的日子——素徽,你可以的,你也曾經這樣打算過,不是嗎?」

  是,他的確做過全盤的打算,在永嫻太后把何其歡賜給他為妻之前,在永嫻太后要他代素耀統治大理之前,在素耀為了他病死榻上之前——

  「其歡,不是我不肯放了你,不是我不願成全你,只是,我有我的苦處,還請你體諒。」

  「你的苦處就是你貪戀王權,貪戀本不該你擁有的權力與地位。」

  放下那一帕的蓮,燭光下的何其歡帶著冷,藏著怒,透著寒,帶著傾覆一切的決絕,「素徽,我只同你說一次,這一生,我只同你說這一次。放了我,成全我和段正明,也成就你自己。」

  他卻只想知道,「如若不然呢?揭開我的秘密?」她已經出手了,讓段正明聯手高泰明力圖奪下王位,不是嗎?

  她卻只是固執地守著那句話:「素徽,這一生,我只說這一次。若我們之間自出生之日起便繫在一塊的那份情感還能換點什麼的話,只這一件事——放了我,成全我——過了今夜,你只當我什麼也沒說過。我還是你的王后,你段素徽的妻,我們的命還是繫在一起,緊緊繫上一輩子。」握住他的手,久違的糾結在這一刻讓髮絲纏繞,「點頭或搖頭,在你。」

  點頭,放了她,也放了他自己。

  搖頭,她還是他的王后,他的妻,他們一同償還這幽幽王宮裡終生的孽債。

  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選擇了沈默——沈默地接受她所說的這一切,沒有支持也沒有反對,就這樣。

  就這樣?

  就這樣!

  好吧,就這樣。

  倏地鬆開手指,何其歡收好最後一針,取了那塊蓮帕遞到他手心裡,「這塊帕子是我專為你用心而繡成的,自我回宮的路上便開始繡了,足足繡了這麼些日子方才完成。這塊帕子代表我對你的心,過了今夜,你只當我什麼也沒說過。我會是你的王后,你最值得信賴的人。從此——夫妻同心。」

  他默然地收了那塊帕子,拿到口唇前深嗅了嗅,那上頭依稀還藏著夏日的氣息,清風裊裊,蓮葉連天。

  揣好帕子,他站起身來,「我還有點政務急待處理,你早點睡,別累著了。」

  「好。」她應了,親自送他到寢宮門口,不忘囑咐隨侍的宮人:「小心侍候著,要有什麼差池,唯你們是問。」

  眾宮人簇擁著上明帝走出後宮,他卻開了口:「不去正殿,往永耀齋去。」

  宮人不敢違背,護送著段素徽朝永耀齋而去。這麼晚了,永耀齋居然門戶大開,似乎在迎接著誰的到來。

  段素徽長驅直入,站在庭院當中,卻見段負浪捲著袖子正拿著帕子在擦拭那幅他王弟的丹青。段素徽驀然呵斥出聲:「你在做甚?」

  段負浪手臂微顫差點從案子上掉了下來,好不容易穩住身形,他還駁斥上了:「我說王上,您這樣大聲呵斥臣,臣會嚇死的。」

  段素徽全無玩笑之心,只是命令他快些下來,莫要再碰他王弟的畫像,「誰讓你動這幅丹青的?永嫻太后有令,任何人不準觸碰這幅畫,你不知道嗎?」

  他咧著嘴無視他的怒意朗朗笑出聲來,「王上,您和永嫻太后唯一共同在乎的約莫就是這幅丹青了。這幅畫掛在這裡這麼久,早就佈滿塵落滿灰,不收拾收拾,用不了幾年就該看不出色澤了。」

  段素徽不再則聲,轉過身來坐於月下,並不入堂,「孤王……孤王是來找你議政的?」

  「找我?」段負浪放下撣塵的帕子怔怔地坐了過來,「你知我不理朝政,怎麼想起來大半夜的找我說正事了?」轉念又一想,他豁然開朗,「是為了高泰明今日朝堂之上所提的那檔子事——要驗證段氏王朝其他繼承人,例如顧國君的帝王可能?」

  一個時辰,宮裡就傳開了?也忒快了些。

  「你覺得孤王做得對嗎?」

  「讓顧國君滿月之夜立於黑曜石鏡前?」他指的是這檔子事吧?段負浪成心拿他開起了玩笑,「你都放著王后去人家王爺府過夜了,這點事算什麼?」

  「段、負、浪——」

  他嗓門還真大,震得他耳朵生生的疼。段負浪掏掏耳朵,先以笑掩飾再說:「我說王上,你意已決,還問我這等閒雜人做什麼?」

  「我做了決定,並不代表我覺得對啊!」做王上的人不能聽聽無關人士的意見嗎?「滿朝文武只有你與此事最無干係,也就意味著你的話最為中肯,我想問問你的意見,當不錯吧?」

  「問我的意見?用孤王的身份,還是堂弟的身份?」他先問清楚了再說——宮闈內苑,會看眼色懂氛圍,方能活得長久。

  段素徽一橫眼,回他一句:「以段素徽的名義。」

  那他就好說了,「既然擋不住,不如順其自然,順勢而為。」一擡眼瞧見他揣在懷袖間的那塊帕子,他手賤地拽了出來。風拂過,那帕子散發出縷縷蓮香,如夏夜撲進鼻間,「喲,這帕子繡得精緻,香得奇特啊!」

  段素徽一把拽了回來,「這是王后贈給孤王的,你休要胡鬧。」

  他愛揣,揣著吧!他段負浪還真不稀罕,願意為他繡帕的姑娘多了去了,不差這一塊。他倒是想起了件事,「對了,你罰李原庸將軍閉門思過都多少日子了,還不放他入宮為王上您效力?」

  段素徽仔細揣好帕子,但留下一句:「孤王自有打算。」

  他的打算他管不著,只是……段負浪捏著他的下巴往亮處帶,從不習慣與人這般親近,段素徽下意識地避開,卻被他捏得更緊了。段素徽擡手打掉他放肆的手指,「孤王之尊,竟也是你碰得的?」

  「我在相面,你——勿動。」

  段負浪理直氣壯地捏著他的下巴,放肆地打量著他的眼角眉梢。好半晌才在他一動不動的眸子間,吐露真言:「近來你犯小人、有災禍,需當心,當心當心萬萬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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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5-9 22:37:20

本帖最後由 zerosmall 於 2012-5-9 23:32 編輯

第六章 還血債生死兩重天(1)

  滿月之夜,黑曜石鏡在這一年中第三次被擡進了大正殿當中。

  頭一次是段素光王爺,結果鏡上顯現血字,揪出了這個弒父奪位的逆子;第二回是段素徽登基大典,結果本尊的身形未曾顯現於石鏡之上,倒把段負浪這個廢君之孫的模樣印證出來;這一回是為了顧國君段正明。

  照例是齋戒、沐浴、更衣,段正明正準備著入大正殿立黑曜石鏡前的最後事宜,忽聽宮人傳出話來——

  「王后娘娘到——」

  段正明正了衣冠靜靜地望著宮門方向,今夜的她一身朝服,鳳冠正裝,如大婚之喜。他忽生遐想,若他為君王,迎娶她的那一天,她就當是如此華麗吧!

  慾望在這一刻充斥心底,他要為王,用盡一切辦法,不為權,只為了這個女人,這個本屬於他,卻因他的懦弱逃避、無慾無為而失去的女人。

  我要她,用盡一切,即使是背叛祖宗,不容於宗室。

  他向她伸出手,她走近他,旁若無人地替他整理衣裝。

  靠近他,她在他的耳畔留下這樣的話:「今夜,搬出由黑曜石製成的鏡,當滿月之光照於鏡上,恭請即將登位的大理王立於鏡前,若黑鏡能顯現您光輝的容顏,則蒼山洱海認您為千秋不朽的帝王之尊——段正明,你是千秋不朽的帝王,我說你是,你定是。」

  毋庸置疑,她說他是,他便是。

  充當大司儀的段負浪這時走進了偏殿,目光在這對男女之間遊弋,他忽然生出萬般遐想,即便不在王宮內院,單在平常百姓家,叔嫂通姦都是必死的罪過吧!

  這兩個人當真無畏,大無畏啊!

  可是,即便段素徽讓他們達償所願,擔著叔嫂名分的他們如何成全彼此?

  沈溺在愛意中的他們已經顧不得許多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恭請王后娘娘、顧國君前往正殿,明月當空,儀式即將開啟。」

  永歡王后在前,顧國君隨後,大司儀段負浪收尾,三人魚貫走入大正殿內。

  段負浪照著儀式一步步宣告天地,段正明一步步走上大正殿,走上王位之前,停在黑曜石鏡前,只等著月光鋪滿鏡面。

  此時,滿朝文武,就連一向故作輕鬆的高泰明也屏住呼吸,等待著那神聖的一刻。而身為君主的段素徽卻無聊地玩起了懷袖間的七子佛珠,時不時地用王后娘娘親自繡的那塊蓮帕擦亮佛珠,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唯有段正明,既不看黑曜石鏡,也不看滿朝文武、堂上君王。他在意的,只有她——永歡王后,他的王嫂。

  站在殿上,立於石鏡前,他的眼中卻只有她。

  他,本就是為了她而來。

  而被他緊緊盯著的那個人——永歡王后何其歡卻兩眼無神地望著遠方,不知在想些什麼,念些什麼,空洞得好似一個魂魄出體的死人。

  那月,滿滿地鋪上石鏡,鋪上大正殿,鋪滿王宮內苑。

  他,顧國君段正明的身影朗朗地顯現在石鏡上,那樣清晰,好像刀刻出來一般。滿朝文武,在場眾人……嘩然。

  有人幸災樂禍,有人不知所措,有人默默無聲,有人極力掩飾……

  段正明依舊守望著何其歡,守著他心中唯一的神。何其歡目空一切地注視著前方,毫無動作。更多懷有目的的權臣,如高泰明之流雙目緊盯著王位上的段素徽,等著他下一步的動作。

  倒是段負浪打著哈欠,時不時地瞥一眼段素徽,那臉上分明說著,什麼時候算個終了啊?

  所有人的焦點都集中在大理段氏王朝的君王——上明帝段素徽一人身上,容不得他再靜默下去。

  段素徽站起身,在萬眾矚目中終究開了口:「孤王有意……咳咳!咳咳咳!咳咳——」

  剛說了這四個字,他忽然咳嗽起來,一聲緊接著一聲,一聲比一聲沈重。高泰明眼瞧著他,心裡鬧得慌,這咳得也太是時候了,裝吧!我說王上,你就裝吧!你裝得過今朝,裝得了明日嗎?

  誰知這咳嗽聲卻漸漸急促起來,還帶著劇烈的喘息,眼見著段素徽面頰泛紫,段負浪直覺不對,箭步走上前一把抱住他,「王上……」

  段素徽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莫要上前,手上掏出那塊蓮帕,以帕掩面。段負浪管不了這許多,正欲招呼宮人擡他回寢宮,忽聽段素徽一聲劇烈的咳嗽,「咳!嗚——」

  一大口汙血從口中噴了出來,染紅了那塊蓮帕,如那年盛夏綻放的蓮。

  段素徽雙眼一翻,暈將過去。何其歡立於一旁並不吭聲,倒是段負浪指揮起大局,「速擡王上回後宮。」

  他連同眾宮人送上明帝段素徽回寢宮,獨留下何其歡與段正明兩兩相望,只是無語。

  當著他的面,她一步步向後退,退到宮廷深處,最後看了他一眼,她轉身離去。段正明忽然有種錯覺——他們今生似再無見面的時機。

  王上吐血,何其重大之事。一排宮中上醫等在寢宮內,只等著為王上把脈斷症開方子。

  王后娘娘卻揮揮手,「你們先行告退吧!這是王上的舊症,本宮知道救治的方子,無須諸位了。」

  王上的舊症?王上還有這吐血的舊症?上醫面面相覷,可王上的確沒有召集他們看診,王后又說了這話,他們只能先行告退。

  上醫們齊齊退下,何其歡信步邁進寢宮內室,段素徽面色泛紫,沈沈地躺在榻上。那位負王爺陪在他的身旁,正拿手巾擦拭著他沾著血的嘴角。

  「王上……」何其歡接過宮人遞上來的漱口水,走到段素徽的身旁,「您喝口茶吧!」

  段素徽闔著眼搖了搖頭,「不了,我現在喝不下去。」

  「您漱漱口,去了嘴裡的血腥氣也是好的。」

  她坐在榻邊,段素徽卻撇過臉去,「你先退下吧!我與負王爺有正事商量。」

  他與負王爺近來倒是走得很近啊!何其歡放下茶盞,與王上行了禮,「臣妾告退。」

  段素徽已沒了應付的氣力,直接揮揮手命眾人退下,寢宮內室中只剩下他們兄弟倆單獨相對。

  段素徽摸出那塊繡滿蓮的帕子,正待拭去嘴角的血漬,段負浪一把奪了下來,取了自己懷袖間素白的帕子就著那盞茶水替他擦去了殘存的汙血。

  段素徽不習慣與何其歡以外的人存著這樣的親暱,彆扭地別過臉去,段負浪伸出兩指扣住他的下巴,硬生生地要他直視著自己,手上動作著,嘴裡也不得閒,「你呀……拿自己的命試探她的心意,值嗎?」

  段素徽輕笑出聲,「你不出宮殿,倒是什麼也瞞不了你啊!」

  「我擅長相面,你忘了吧?」他初次帶著這塊帕子去永耀齋的時候,他便提醒過他,近來犯小人、有災禍,需當心——他當真心裡沒數嗎?段負浪只問他一句:「值得嗎?真的值得嗎?」

  輕聲歎著氣,在他的面前,段素徽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疲憊。這份倦怠已累積了太久太久,久得他快承載不下了。

  「這麼多年的感情了,我以為無論如何她也捨不得下手的。是太愛段正明瞭吧!愛得捨棄一切都可以,這樣的感情該是哪般?為何我從未經歷過——既不曾這樣愛過誰,也不曾這樣被誰愛過。」

  男女情愛這玩意,於他,到底太陌生了些。

  段負浪倒是男歡女愛的箇中高手,只是,情愛之事,於他相當陌生。他不曾放任自己愛過任何一個女人,因為奉送上心的同時,他便把命也搭上了。

  大正殿內,這樣兩個同樣不曾愛過,也不敢去愛的男人,因為何其歡而困擾起來。不懂情愛,又如何斷愛?

  「對王后,對顧國君,你……當如何是好?」

  段素徽揮舞著那滿是蓮的繡帕,笑得無盡失落,「我說過,過了那一夜,當如何……便如何。」

  「可你還是很失望,對嗎?」這話不是出於他這個堂兄之口,而是出於一個男人,一個與他相交一場的男人。

  闔上眼,段素徽選擇忽略,忽略他說的話,忽略何其歡與段正明所做的一切,忽略這個他身陷其中的大正殿。

  卻無法忽略他自己的心。

  「你去吧!」連最後一個停在他身邊的人也被段素徽遣走。

  人去殿空,下一刻,趁著夜色,一抹人影踏入君王內室。

  「臣參見王上,請王上萬安。」

  「你起身吧,李將軍。」他看也不看他,只問:「孤王命你查的事,如何?」

  李原庸不敢起身,匍匐在地上直言:「王上命臣所查之事,已有頭緒。昨日入夜,王后娘娘秘密進入宗廟,用洗米水在黑曜石鏡上留下顧國君的畫像,方法與漣漪公主之前以雞血所書光王爺弒父篡位一事如出一轍。」離間帝后乃株連九族的不赦大罪,他如何敢起身。

  段素徽不言不語,心中早已有數。這世上能將段正明的身形畫得如此惟妙惟肖,便只有何其歡了,看永耀齋裡她為王弟素耀所作畫像便知一斑。

  他自懷中取出那塊繡滿蓮的錦帕,丟在李原庸面前,「這個呢?」

  「帕子是好的,毒……毒滲在繡線內——王后娘娘在繡帕的過程中也已染毒,不過劑量較輕,平日裡只見輕喘偶咳,未有大礙。」

  段素徽的心也已闔上,即使明明知道他不該心存幻想,他依然希望下毒的那個人不是她,不是與他自小一同長大,同床共枕五年的她。

  他沈了心,李原庸卻要在他沈入死水的心口上再添一把,「另,王上要臣撤查負王爺一事,已有眉目。」

  段素徽赫然睜開雙眸,目光炯炯追問道:「怎麼說?」

  那道黑影疾步穿進了寢宮內室,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又飛了出去。

  望著他的走進和離開,何其歡閉上眼發出沈沈的歎息。她千算萬算,獨獨漏算了這一人,她認得那道背影,當是李原庸將軍吧!

  自小,李原庸是素耀的貼身侍衛,深得素耀的寵信。素耀病逝後,念在他侍候主子一場,永嫻太后對他恩遇有嘉,破格提升為南門守將。這次藉著平叛逆臣楊義貞之功,段素徽更是提他為宮內侍衛總管、首府守將,領大將軍俸——這是無上的尊榮,是段素徽給予他的至高褒獎。

  這樣一個人勢必會為段素徽而活。

  她怎麼會漏算了他呢?

  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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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small
王子 | 2012-5-9 23:34:26

第七章 聯姻親趙段喜相合(1)

  段素徽仰天長笑,背在身後的右手忽然探近了她的身軀。何其歡無法置信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身體裡汩汩流出的鮮血,看著他的右手。

  不知何時,他右手腕間的七子佛珠挪到了左手,取而代之的……是他總愛隨身相攜的那柄長劍。

  拔出他的劍,他鄭重告訴她:「我會將王位讓給段正明的,然,不是現在。我會立他為儲君,堵住朝中的悠悠之口。待時機成熟,我再學一心大師,遁入空門,讓他即位。只是,這一天,你看不到了。何其歡,你……再也看不到了。」

  他低下身子撿起她腳邊那塊繡滿了映日蓮花的帕子,以它細心擦去劍身上的血漬。大理國的君王怎能親手染血,還是一國之母,一朝王后的鮮血?

  他拋開帕,讓它掩住她的臉,那雙無法再闔上的雙眸。

  親自打開那道緊閉的宮門,左手握佛,右手拿劍,他跨越那道門。

  段正明就站在門的那頭,親眼看到段素徽提著帶血的劍自門內走出——她就躺在石板地上,那塊繡滿了映日蓮花的帕子遮擋了她的雙眸,她的臉上甚至還帶著緋紅,如雲彩飛過霞光。

  抱著她,緊緊地抱著她,這一次,他終於可以旁若無人,毫不在乎地將她擁在自己懷中。

  仰起頭,錚錚地望向那個高高在上的段素徽,段正明高喊著:「殺啊!你為什麼不把我也一併殺了?」

  「殺你?不不不不不!」段素徽笑得猖狂,「你大可安心,孤王不會殺你,甚至不會動你一根毫毛。孤王要將你好好養著,你還得做這大理段氏王朝千秋不朽的帝王呢!既然蒼山洱海認定了你帝王之尊,孤王自然要順天意而為——順天命者方可久存於世,這個道理,孤王自出世之日起便懂了,比你懂得多了。」

  彎腰低身探到他面前,段素徽陰狠著嘴角一字一頓地告訴他:「記住她的話,她不叫你死,你要永永遠遠地活著,即使是被打入阿鼻地位,為了她,你也給我爬回人間——這是你答應她的,也是孤王要你去做的事。記住了,用心給我記住了。哈哈哈哈哈哈!」

  段素徽大笑著離開,獨留下段正明擁著何其歡漸漸冰冷的身軀沈寂在即將到來的黎明裡。

  一個不懂愛的人,卻知道如何摧毀至堅的愛情——生死相隔,永不相見,即便黃泉路上也不能同行。

  他活著,他會好好地活著。段正明發誓,這一次他會遵照何其歡的意願,好好地活下去,做這大理的君王。

  有時候,活並不比死來得容易。

  讓段正明生不如死的還遠遠不止這些,來日,大理第十三代君王上明帝段素徽有旨:「昨夜,楊義貞餘黨逆賊進宮行刺孤王,永歡王后為保君王安康,以身擋劍,慘遭殺手行兇,重傷不治而亡。封,永歡王后為永賢德姝敬歡王后,賜宗廟靈位,予以厚葬。」

  段素徽面泛青紫,唇色藏烏,看得出來永歡王后的突然離世對他打擊相當大。跪在殿下聽封的顧國君也好不到哪裡去,兩眼無神,三魂已不見了七魄。

  坐在大正殿正上方的王位上,段素徽繼續下旨——

  「孤王痛失愛妻,萬念俱灰,本欲仿一心大師脫離苦海遁入空門。然大理王朝正值多事之秋,孤王欲平定朝野,再遂此心。故,立臣弟——顧國君段氏正明為儲君,即日起跟隨孤王打理朝政。特令儲君段氏正明入宮伴孤王而居,將孤王早年居所永徽齋賜予儲君,更名為『光明殿』。」

  這一旨旨一道道,給了段正明無上的榮耀,卻也是掙脫不掉的枷鎖。

  而段素徽給段正明下的最後一道枷鎖更是致命——

  「孤王膝下無子,近日又痛失王后,儲君段氏正明當早立王妃、早得貴子,方顯大理段氏江山福祚綿長。孤王欲親自為儲君選妃,滿朝文武不論官職大小,凡家中有賢德淑女近可呈上,交由負王爺親審,大選佳人待做儲君妃。」

  此旨意一下,滿朝轟動。

  這儲君妃就是未來大理王朝的國母啊!且王上有言,無論官職大小,只要家中的女子夠賢淑夠美麗便可,一時間大理段氏王朝待嫁女子個個翹首期盼……盼誰啊?

  負王爺段負浪啊!

  王上不是說了嘛!這儲君妃由負王爺先瞧著,選了上好的再送進宮裡細細挑來。

  這可如了段負浪的意了,回大理這麼久,這是他頂愛做的一樁大喜事了。

  這個比較豐腴,卻略顯俗氣……這個風骨清高,然到底瘦削了些,非王后之福相……這個不錯,眉眼含情,可怎麼看都像碧羅煙裡出來的姑娘,做一國之母嘛有點欠妥……這個好,添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眼角含情卻不露意,好得很好得很,只是,如此佳人給段正明那個不懂風月的小子太浪費了,還是自己留著吧!

  段負浪比比這個,又瞧瞧那個,正忙得不亦樂乎,不覺身後站立一人——

  「你不是廢王段素興的孫子。」

  段負浪平靜地合了手中眾佳人的畫冊名錄,偏過身來給突然造訪的大理君王斟茶倒水,「哦?」

  他訕笑,「王上如何得知?」他早已知道段素徽懷疑他的身份,幾次三番言談之間探察他的真實身份,可他很是自信,「我應該沒有露出什麼破綻啊!」

  他甚至不掩飾,不辯駁,如此坦然地便承認了——他不是段素興之孫,不是他們自宋國尋回來的王爺——當真他心中無畏無懼?

  段素徽撚著手腕間的七子佛珠,踱著步派起答案:「你沒有破綻,任何行跡、品性都同眾人所知的段素興之孫如出一轍,即便我派李原庸仔細探察,也無所出入。」

  「那你又怎麼探察出我並非段素興之孫呢?」

  他滿臉好奇,看在段素徽眼裡,恨不能一把撕下他那張玩世不恭的賊臉。想則動,段素徽拋下驚世之雷,看他還如何笑得出來。

  「真正的廢王段素興之孫……不,不是孫,而是孫女。」

  段負浪的臉上依舊掛著吊兒郎當的笑,彷彿他所揭露的一切與他無關,他根本不在乎,也不關心。

  段素徽再添一把柴,再燒一把火,「廢王段素興只得一子,這一子只娶一妻,只留一條血脈。李原庸千方百計查到了當年接生段素興後裔的穩婆,才知道,原來段素興孫輩留下的唯一血脈不是子,而是女。」

  是女非男,那麼站在面前的負王爺自然不可能是段素興的後人,那——他是誰?

  「你來自大宋,對宋國文化瞭如指掌,想必一直生活在宋國境內,當是宋人。明知道段素興留下的唯一血脈是女子,冒著可能被揭穿的風險也要弄一個男人打入大理段氏王朝,顯然別有所圖——男子為王爺,或有可能稱王奪宮,女子是斷斷沒了這種可能——包含這樣的目的,看樣子,你必定是宋國打入大理段氏王朝的暗樁了。」

  段負浪但笑不語,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模稜兩可的態度較之剛才爽快默認自己並非段素興之孫的姿態判若兩人。

  他到底想幹什麼?

  段素徽滿腹狐疑,索性明說了吧:「你如此爽快承認並非段素興之孫,不怕我就此拉你出去斬了嗎?」

  「你不會。」

  不再同他浪費光陰,段負浪取了瓢,開始給瓷罐內的綠蘿錦鯉換水。一瓢清水進,半瓢濁水出,不倒盡,不裝滿,總留有分寸。

  行事如人。

  「你若真心想殺了我,不會獨自一人前來永耀齋,同我說這些話。你大可以在朝堂之上放話,既可彰顯一代君王的智慧與魄力,也能震懾其他妄想混淆你視聽的圖謀之人。你沒有,你明明掌握確鑿證據,卻寧願選擇私下同我說,代表你不想殺我。你要留著我,因我於你,有用,有無盡的用處。

  「一則,於宋國,你不想全然翻臉,你尚無能力在國內、朝中內憂不斷的狀況下再惹上宋國這個外患。所以,即便你知曉我的身份,你也只能裝作不知,忍一時方可風平浪靜——這個道理,身為父王不疼,母后不愛的二王爺,你比任何人都懂,都爛熟於胸。

  「二則,也是最最重要的原因——我同高泰明一併回到大理,我和他到底是什麼關係,你摸不清,也搞不懂,你只能等,靜觀其變。如今高泰明手握重兵,權傾朝野,加之他身為駙馬爺的尊榮。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形容都已欠缺,不客氣地說,他大可以同你平起平坐,共分天下。

  「若你急於剷平高泰明,大可以藉著我為暗樁一事,出手剿滅高泰明。可此時並非你出手的良機,你根本沒有把握可以借此消滅高泰明……不!莫說徹底消滅,即便是借此稍稍打壓高泰明的勢力,你也沒有十成的勝算。若做得不妙,反讓高泰明借得先機,以此事為借口向你出手。那於你,可就是大大的失算了。聰明的你綜觀全局,定會選擇等待,放著我這顆棋,在你最需要,也最有把握的時候,再出手,這才是聰明人的聰明之為。」

  罐中的水已清澈,見錦鯉戲水,環繞綠蘿鬚根打著轉兒的撲騰,段負浪面露喜色,偏過頭來望著段素徽,撂下一句:「我說的對嗎,段素徽?」

  他竟能全盤知曉他的心意,他竟敢直呼他的名諱?!

  這男人,到底有著怎樣的七竅玲瓏心,八面無畏膽?

  段素徽撫弄著綠蘿翠葉,眼觀著紅鯉錦魚,話說到這份上,他反倒鬆了口氣,「是啊,都給你猜中了,我反倒猜不透你的心思。不否認,不辯駁,輕易便證實了我的猜測,這可不似一個聰明人的作為啊!」

  是指他承認自己是假王爺的身份?

第七章 聯姻親趙段喜相合(2)

  這點段負浪倒是很想告訴他原委,「知道嗎?段素徽,我有點厭倦做負王爺了。」

  「呃?」

  「負王爺,你的堂兄,對這個身份,我已經感到厭倦了。」

  「為何?」他深入大理段氏王朝為暗樁,王爺身份才是他所需啊!

  段負浪腳下旋風,在段素徽尚不清楚的瞬間已經站在他的身後,緊貼著他的耳鬢,他的口中升起蠱惑人心的暖風。

  「因為啊……我不想做你的堂兄,我厭惡這個兄弟名分。」

  有那麼一刻,在他的鼻息間,段素徽幾欲全身癱軟。他全力凝住心神,退到距離他三步以外的地方——這個堂兄實在太危險了。

  「廢話少說,說正事吧!」

  段負浪再次掀起他那副逛青樓楚館時常露出的笑容,「我們剛說的……都不是正事?」

  垂下眼瞼,轉動著腕間的七子佛珠,原來四大皆空說起來易做起來竟有無盡的難,「我不管你的主子是誰,請你轉告他,我大理段氏王朝願與之聯姻以求祥和。」

  「喔?」段負浪眉開眼笑地等待下文,「你終於想再娶一妃?」

  「不是我,是儲君段正明。」褪下腕間的七子佛珠,捏在手心裡,段素徽望著庭院當空的月色悠然長歎,「他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成了家方能真正為我大理段氏王朝建功立業。」

  段負浪站在他的身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豎起蘭花指直戳他的心口,娘聲娘氣地喊了一嗓子——

  「我的王,你好狠的心吶!」

  誰的小米掉了一地?也不掃掃!

  傳上明帝旨——

  段氏正明貴為一國儲君,已到成親之歲,然身畔空虛,膝下無子,實非我段氏之福、大理之福。今宋國欲與我大理段氏王朝結秦晉之好,君王有意令儲君迎娶宋國郡主,著即日起由負王爺準備儲君大婚諸項事宜。

  一道王令讓已然心陷囹圄的段正明再受創傷,痛到無以復加便不覺得痛了。如今的段正明再聽到些什麼,再被迫接受些什麼,於他己身,都已無所謂。

  他甚至不想知道即將成為他妻的這個女人姓甚名誰,獨自住在光明殿裡,他不過是個活死人罷了。

  這裡曾是段素徽的寢宮,也是何其歡自小長大的地方。那年月,段素徽常年泡在他王弟素耀的永耀齋裡,這裡反倒成了他和何其歡盡情玩鬧的方寸之地。

  每日自上德殿下了學,他便跟隨何其歡回到這裡。少時,他們扮過家家酒,他做新郎,她當新娘。她坐著蓮葉圍攏的花轎,踩著腳上那雙艷紅的繡著蓮花的鞋來到他的身旁,他掀起掛在她臉上的帕子,好似掀起了她的蓋頭。

  從此,她便是他的妻,他便做她的夫。一眨眼,似過了百年。

  年少時常扮的家家酒,到底也沒能真實地發生在他們的身上。他最後掀起的是她臉上浸了血的帕子,那上面也繡滿了盛開的映日蓮花,如她腳上常穿的一般。

  為什麼?

  為什麼要扶他上帝位,既然她知道會以死為結局,為什麼還要把他獨自留在人世間?是懲罰嗎?懲罰他曾留下她,獨自離去?

  是懲罰吧!

  他離開她五年,她要他用這一生去償還。

  好吧,既然是懲罰,他該受的懲罰他便受了,用這一生來受。

  「來人啊!」他傳令下去,「把庭院裡的花草都給我拔了,我要種些東西。」

  「儲君殿下,您要什麼吩咐一聲便罷了,小奴們上山下水地給您找去為您弄去,還要自己種?」

  「我說拔了就拔了。」

  儲君殿下一聲令下,誰還敢不從。一群侍衛、宮人七手八腳地將庭院裡的奇花異草全給拔了,只等著顧國君吩咐:「種什麼呢?」

  「苦涼菜、臭菜、南瓜尖、茄子和白菜——單種這五樣。」

  這五樣?這五樣都是些不值錢的野菜、小菜啊!顧國君要這些幹嗎?

  他明說了:「待種得了,我要做雜菜湯。」親手做,做給最愛的人吃,即使她已不在。

  偶爾,他會覺得她被未走遠。就站在蓮塘河畔,悠悠地等著他尋摸著她的氣息而來。

  她的裙裾為風掀起,緩緩搖曳的青翠之間,亭亭而立的是她的身影。微風獻吻楊柳枝,樹梢輕舞驚飛鳥。牽起她的手,踏入船上,信步移舟蒼翠間,穿梭於水間的是她銀鈴般的輕笑聲聲。

  他搖起櫓,驀然回首,她竟不在船尾。

  段正明陷入沈思,身後卻傳來不合時宜的大笑——

  「儲君殿下這是好興致啊,竟自己動手種起野菜來了,還真是親力親為……親力親為啊!」

  這等時候敢在他光明殿裡如此放肆的,宮裡上下怕只有那位油鹽不進,水火不怕的負王爺——段負浪了。

  段正明回身望去,果真是他,「負王爺,今日好興致到我光明殿來坐坐,又有什麼王上的旨意要傳下來嗎?我悉聽尊便就是了!」

  連日來的動盪與變遷,讓這位向來欲避到宮闈鬥爭之外的王爺也變得硬氣起來,這恐怕正是段素徽所要的吧!

  段負浪嬉笑著回說:「王上哪有什麼旨意,只不過我身為此番的迎親大臣,對儲君殿下的婚事自然要多盡些心力才不枉王上、儲君殿下這番重托啊!」

  段正明蹲下身子親自除去這園子中央的花花草草,看也不看段負浪,對著烏黑的泥土,他無所顧忌地放開了說:「負王爺,宮裡的人皆猜測你與王上的關係,到底是親是疏,是近是遠。我不想猜測,也沒存著那份心思,我知道在其歡的事上,你站在王上的身邊,可你對我們,也沒有虧欠什麼。有什麼話,你就明說了吧!」

  話說到這分上,段負浪依舊不肯直言,卻問他道:「恨王上嗎?」

  段正明手裡加了一把勁,將深埋地下數十年的樹根連土拔了出來,「負王爺,您還是說正事吧!」

  「不要恨他,他……只是不曾被誰好好愛過。」

  在段正明開口阻斷之前,段負浪將懷袖裡的喜帖拿了出來遞將過去,「這是宋國郡主的生辰八字,名帖喜好,都是要成夫妻的人了,總不該太過陌生。」

  他並不伸手去接,段負浪只得將那大紅的帖子放到石桌之上,「儲君殿下,負浪告退。」

  目送他遠離,段正明擡眼瞧了瞧那石桌上的大紅帖子,何處狂風惹事端,竟掀開了那帖,只見大紅的紙上寫著三個字——趙知歡。

  新嫁娘閨名竟叫……知歡?!

  她又知道人生幾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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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9 23:35:55

第七章 聯姻親趙段喜相合(3)

  這點段負浪倒是很想告訴他原委,「知道嗎?段素徽,我有點厭倦做負王爺了。」

  「呃?」

  「負王爺,你的堂兄,對這個身份,我已經感到厭倦了。」

  「為何?」他深入大理段氏王朝為暗樁,王爺身份才是他所需啊!

  段負浪腳下旋風,在段素徽尚不清楚的瞬間已經站在他的身後,緊貼著他的耳鬢,他的口中升起蠱惑人心的暖風。

  「因為啊……我不想做你的堂兄,我厭惡這個兄弟名分。」

  有那麼一刻,在他的鼻息間,段素徽幾欲全身癱軟。他全力凝住心神,退到距離他三步以外的地方——這個堂兄實在太危險了。

  「廢話少說,說正事吧!」

  段負浪再次掀起他那副逛青樓楚館時常露出的笑容,「我們剛說的……都不是正事?」

  垂下眼瞼,轉動著腕間的七子佛珠,原來四大皆空說起來易做起來竟有無盡的難,「我不管你的主子是誰,請你轉告他,我大理段氏王朝願與之聯姻以求祥和。」

  「喔?」段負浪眉開眼笑地等待下文,「你終於想再娶一妃?」

  「不是我,是儲君段正明。」褪下腕間的七子佛珠,捏在手心裡,段素徽望著庭院當空的月色悠然長歎,「他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成了家方能真正為我大理段氏王朝建功立業。」

  段負浪站在他的身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豎起蘭花指直戳他的心口,娘聲娘氣地喊了一嗓子——

  「我的王,你好狠的心吶!」

  誰的小米掉了一地?也不掃掃!

  傳上明帝旨——

  段氏正明貴為一國儲君,已到成親之歲,然身畔空虛,膝下無子,實非我段氏之福、大理之福。今宋國欲與我大理段氏王朝結秦晉之好,君王有意令儲君迎娶宋國郡主,著即日起由負王爺準備儲君大婚諸項事宜。

  一道王令讓已然心陷囹圄的段正明再受創傷,痛到無以復加便不覺得痛了。如今的段正明再聽到些什麼,再被迫接受些什麼,於他己身,都已無所謂。

  他甚至不想知道即將成為他妻的這個女人姓甚名誰,獨自住在光明殿裡,他不過是個活死人罷了。

  這裡曾是段素徽的寢宮,也是何其歡自小長大的地方。那年月,段素徽常年泡在他王弟素耀的永耀齋裡,這裡反倒成了他和何其歡盡情玩鬧的方寸之地。

  每日自上德殿下了學,他便跟隨何其歡回到這裡。少時,他們扮過家家酒,他做新郎,她當新娘。她坐著蓮葉圍攏的花轎,踩著腳上那雙艷紅的繡著蓮花的鞋來到他的身旁,他掀起掛在她臉上的帕子,好似掀起了她的蓋頭。

  從此,她便是他的妻,他便做她的夫。一眨眼,似過了百年。

  年少時常扮的家家酒,到底也沒能真實地發生在他們的身上。他最後掀起的是她臉上浸了血的帕子,那上面也繡滿了盛開的映日蓮花,如她腳上常穿的一般。

  為什麼?

  為什麼要扶他上帝位,既然她知道會以死為結局,為什麼還要把他獨自留在人世間?是懲罰嗎?懲罰他曾留下她,獨自離去?

  是懲罰吧!

  他離開她五年,她要他用這一生去償還。

  好吧,既然是懲罰,他該受的懲罰他便受了,用這一生來受。

  「來人啊!」他傳令下去,「把庭院裡的花草都給我拔了,我要種些東西。」

  「儲君殿下,您要什麼吩咐一聲便罷了,小奴們上山下水地給您找去為您弄去,還要自己種?」

  「我說拔了就拔了。」

  儲君殿下一聲令下,誰還敢不從。一群侍衛、宮人七手八腳地將庭院裡的奇花異草全給拔了,只等著顧國君吩咐:「種什麼呢?」

  「苦涼菜、臭菜、南瓜尖、茄子和白菜——單種這五樣。」

  這五樣?這五樣都是些不值錢的野菜、小菜啊!顧國君要這些幹嗎?

  他明說了:「待種得了,我要做雜菜湯。」親手做,做給最愛的人吃,即使她已不在。

  偶爾,他會覺得她被未走遠。就站在蓮塘河畔,悠悠地等著他尋摸著她的氣息而來。

  她的裙裾為風掀起,緩緩搖曳的青翠之間,亭亭而立的是她的身影。微風獻吻楊柳枝,樹梢輕舞驚飛鳥。牽起她的手,踏入船上,信步移舟蒼翠間,穿梭於水間的是她銀鈴般的輕笑聲聲。

  他搖起櫓,驀然回首,她竟不在船尾。

  段正明陷入沈思,身後卻傳來不合時宜的大笑——

  「儲君殿下這是好興致啊,竟自己動手種起野菜來了,還真是親力親為……親力親為啊!」

  這等時候敢在他光明殿裡如此放肆的,宮裡上下怕只有那位油鹽不進,水火不怕的負王爺——段負浪了。

  段正明回身望去,果真是他,「負王爺,今日好興致到我光明殿來坐坐,又有什麼王上的旨意要傳下來嗎?我悉聽尊便就是了!」

  連日來的動盪與變遷,讓這位向來欲避到宮闈鬥爭之外的王爺也變得硬氣起來,這恐怕正是段素徽所要的吧!

  段負浪嬉笑著回說:「王上哪有什麼旨意,只不過我身為此番的迎親大臣,對儲君殿下的婚事自然要多盡些心力才不枉王上、儲君殿下這番重托啊!」

  段正明蹲下身子親自除去這園子中央的花花草草,看也不看段負浪,對著烏黑的泥土,他無所顧忌地放開了說:「負王爺,宮裡的人皆猜測你與王上的關係,到底是親是疏,是近是遠。我不想猜測,也沒存著那份心思,我知道在其歡的事上,你站在王上的身邊,可你對我們,也沒有虧欠什麼。有什麼話,你就明說了吧!」

  話說到這分上,段負浪依舊不肯直言,卻問他道:「恨王上嗎?」

  段正明手裡加了一把勁,將深埋地下數十年的樹根連土拔了出來,「負王爺,您還是說正事吧!」

  「不要恨他,他……只是不曾被誰好好愛過。」

  在段正明開口阻斷之前,段負浪將懷袖裡的喜帖拿了出來遞將過去,「這是宋國郡主的生辰八字,名帖喜好,都是要成夫妻的人了,總不該太過陌生。」

  他並不伸手去接,段負浪只得將那大紅的帖子放到石桌之上,「儲君殿下,負浪告退。」

  目送他遠離,段正明擡眼瞧了瞧那石桌上的大紅帖子,何處狂風惹事端,竟掀開了那帖,只見大紅的紙上寫著三個字——趙知歡。

  新嫁娘閨名竟叫……知歡?!

  她又知道人生幾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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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9 23:37:03

第八章 漸生疑摯愛竟反目(1)

  穿上繡了紅線的白衣,由宮人侍候著披上喜服,低下頭讓段負浪為其戴上鑲了紅玉的高帽。穿戴齊整,在眾人的簇擁下段正明一步步邁進大正殿上。

  他像一個沒有魂魄的軀殼,一切任由別人驅使,他沒有知覺也沒有反應。

  讓他娶妻,他便娶。娶回家放在那裡,如同段素徽一般,只是放在那裡,只是,放在那裡。

  束之高閣,即便她貴為郡主,那又如何?

  人世間無法順心遂願的事多了,哪裡還在乎這一樁那一件的。

  站在大正殿中央,擡頭,坐在高高王座上的是上明帝段素徽,段正明站在下手,等著那個即將成為他妻的女子走進來,走進大理段氏王朝,走到他的面前。

  好像叫……趙知歡?

  作為迎親大臣,段負浪領著新娘徐徐邁入大正殿內,鼓樂齊鳴。照宋國禮儀,先拜天地,再拜君王,夫妻交拜之後該是送回光明殿。

  這當口,迎親大臣兼大司儀的嘴裡卻出了岔子:「請儲君殿下為新娘掀起蓋頭。」

  當眾掀起新娘喜帕,雖不是宋人,但段正明也知道這於禮數怕是不合吧!他踟躕不動,段負浪再度出聲:「請儲君殿下掀蓋頭……」

  好,你要我掀,我掀便是了。

  段正明已經對一切皆無所謂,哪裡還在乎多此一舉。

  拿起秤他挑開新娘頭上的喜帕,隨即丟在一旁。正眼也不瞧新嫁娘,長得美與醜,跟他皆無關係,他又何苦多看。

  卻聽耳旁一陣唏噓之聲,前來觀禮的眾大臣全都不由自主地發出歎息,段正明心說這是怎麼了。這新嫁娘也不至於美到這種境地吧!難道是醜得無以復加?

  擔不住好奇,他扭過臉去睇了那宋國郡主一眼——

  「喝!」

  這回連他也不禁唏噓歎息,倒不是這宋國郡主美到足以傾國傾城,也非這新嫁娘醜到天地變色。她那張臉……她那張臉竟與何其歡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段正明低下頭,仔細看了看新嫁娘腳上的繡鞋,那上頭繡著盛開的映日蓮花,艷紅艷紅刺著他的雙目,生生地疼著。

  即便她離世,也不曾留過一滴眼淚的段正明在此刻淚如泉湧。

  他以為自己不會哭的,她死,他心已亡。一個沒有心的人怎麼可能感到悲傷?不流淚,是因為已經痛到無以復加。

  此刻見到與何其歡長得完全一樣的趙知歡,他卻再也繃不住了,男兒淚如滾水淌過臉頰,濕了滿心。

  他伸出手想牽她入懷,剛探出手去,卻聽正上方一道洪亮的聲音穿堂而過:「郡主乃宋國貴人,是孤王的上賓。請郡主入後宮,讓孤王一盡地主之誼。」

  段素徽起身往寢宮去,段負浪立時走到新嫁娘的身旁,「郡主,請。」

  段正明想要拉住她,沒待他出手,段負浪已經夾在這對新人的中間,眉開眼笑地對他說道:「儲君殿下,王上有請郡主入寢宮,總不好讓王上久等吧!」

  他這邊笑臉相攔,那邊由宮人侍婢們簇擁著,就把人給帶到王上寢宮去也。

  段負浪也沒閒著,拉著段正明往光明殿去,一邊走還一邊絮叨:「別著急啊,別著急,這過會兒就把人給送來了,定是的,定是的。」

  幾位重要人物盡數散去,獨留下滿朝的看官在那裡浮想聯翩。打頭的相國高泰明就跟自家媳婦——漣漪公主嘀咕上了。

  「這事情還真有趣,之前,段正明與王后娘娘是不清不楚。後來王后娘娘不明不白地喪命,王上為段正明主婚,說要娶個宋國的郡主,兩國聯姻共結秦晉之好,沒想到這送來的新娘子竟與不明不白死掉的王后長得一模一樣。這下子好了,人家小夫妻倆還沒洞房,王上先把弟妹弄進自己寢宮了,兄弟兩個——扯平了。」

  他兀自說著,段漣漪卻出神地想些什麼,忽然她眸光一亮大呼:「不好!」

  段素徽並未回大正殿後宮,而是徑直去了永耀齋,站在那幅一人來高的丹青面前,他凝神良久,久到不曾察覺她已站在他的身後。

  「素徽……」

  時隔三月,這兩個字再度從她的口中發出,卻已是別樣一番感悟。

  背對她而立,他不回頭,不去看她,也看不見她眼裡的無限感激。他只是問:「傷,痊癒了嗎?」

  「負王爺悉心救治,已見大好。」

  他笑,那笑意輕輕地溢出嘴角,不多不少,不濃不郁,「我只知他擅長相面,不知他還有這兩下子。」

  「素徽。」她走近他,想要直視他的雙眼,他卻避開了,不想看到她嗎?還……怨她?「素徽,我不知道該怎麼表示我的感謝,我知道說再多的話也沒用,但我還是要說,謝謝你,謝謝你的成全。」

  他別過臉去,只是盯著那幅丹青,「其歡……不,知歡郡主,從今日起,你便是大理儲君的王妃,日後你會做這大理王朝的國母。我知道,我虧欠你五年的幸福,現在,我全部還上了。」

  他是還上了,現在,輪到她虧欠他的了。

  「素徽,既然你有心成全我和正明,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為什麼要……為什麼要……」

  「逼著你動手?」段素徽替她說出那些她說不出口的話,「我沒想到你為了他,真的會出手毒殺我。」

  到底是一起伴了二十多年,無愛,總有情吧!

  「我想了很久,怎麼才能把你還給段正明。」他背對著她,說著那些早該告訴她,卻一直不曾說出口的話,「當年永嫻太后一紙婚書,即便知道你心繫段正明,我還是得娶你。這五年,你心心唸唸的人是他,我知道,我不說,因為說也無用。叛臣楊義貞奪宮,我放你遠走高飛,命你帶著乳娘的骨灰回老家,因為我知道,這些年段正明就留守在你老家。我有心成全你們,可我沒想到最後我能登基做王。一國王后怎麼可能走失?沒奈何,我接了你回來,我怕段正明會再次棄你而去,連個讓我把你還給他的機會都不留給我,所以我封他顧國君,這樣才能留住他。

  「再者,如你所言——這王位不屬於我,從不屬於我。我總該覓個繼承大統的人,段正明是一心大師之孫,正統正宗的皇脈。我需要他變得強大起來,強大到足以登基為王,足以對抗內憂外患。人心的強大需要磨礪,便是他的磨礪——有些事,我不得不做。有些手段,我不得不使。可……我想成全你,我一直都想成全你們。然,身為一國之母,王上的妻,王爺的嫂嫂怎麼可能變成王爺的女人呢?我需要時間,需要辦法,需要手段,需要契機,需要很多很多你想也想不到的東西。就在我即將想到辦法的時候,你們開始動手了。」

  曾以為,他們之間,那些話永遠不必說出口。她懂他,如他懂她一般,他們……總是彼此懂得對方的。

  孰料,那些未曾說出口的真心到底成為了他們彼此頸項處的繩索。越勒越緊,直至再難喘口活氣。

  她掩面,幾乎哭泣著喊出他的名字:「素徽,是我……對不住你。」

  他搖頭,是那樣的無助。

  「你沒有對不起我,就像段負浪所說,你們擁有我無法理解的情愛,那種連生死都不顧的情愛是我插不進去的。於是,被犧牲,成了我必然的命運。

  「其實……其實也沒什麼,本來就預備好,讓永歡王后為了孤王遇刺身亡,再藉著與宋國聯姻的名義,將一個全新的你賜給段正明為妻。當中雖發生了許多我不曾預料到的事,可結果還是如我預料的一般,這便好了,這便好了。」

  他的指腹在隔了這麼多年以後終於再次碰到那幅丹青上素耀王爺的臉,輕輕地撫摩他的面容,一分一寸,他赫然歎氣,「我好想素耀,你知道嗎?」

  這世上曾唯一愛過他的人,便是素耀了。

  她從他的身後伸出雙臂,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

  這是她在成親這五年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住他。

  拉開她的雙手,他終於擁有足夠的力量,足夠回過臉來正視她滿是愧疚的臉龐的力量,「段正明奪了我的王后,我在他的洞房花燭夜佔了他的王妃,我們……扯平了,互不相欠了。好了,這樣就好了,真的好了。」

  他面前的宋國郡主趙知歡忽然踮起腳尖,輕點他的唇,她吻了他,在他們做了五年夫妻之後,在她妄圖毒殺他之後,在他親手提劍刺死她之後——

  她,吻了他。

  「素徽,聽我說,這世上一定有一個愛你的人,他就在你的前方等著你,等著走進你的人生,等著你接受他全部的愛,等著和你一起幸福,長長久久地幸福下去。一定有這樣一個人,我——保證。」

  少了宮人的簇擁,喜娘的相伴,新嫁娘獨自一人回到光明殿,她的新房。

  她的夫君穿著繡了紅線的喜服坐在龍鳳花燭下,一如他們年少時扮的家家酒。她是新娘,他是新郎,他們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

  段正明卻笑不出來。

  燭光跳動,她坐在他的身旁,望著她,他卻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是知歡,還是其歡?」

  她反問他:「你說呢?」她點了點他的鼻子,她散發出的氣息會告訴他一切。

  然,她卻不知,今夜,本該是洞房花燭小登科的今夜,他卻在她的身上聞到了段素徽的味道。

  「我明明看到段素徽拿劍殺了你,你怎麼會……怎麼會……」

  「怎麼會變成宋國郡主嫁到你身邊?」她軟軟地笑著,慢慢地告予他,「是素徽,一切全是素徽的打算。原來,他早就在考慮如何成全你我。用他的話說,即便你做了王上,身為上明帝王后的我,也不可能成為你的妻,唯一的辦法便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她長長的一歎,卻是滿懷愧疚的感慨,「這麼久以來,素徽一直在為你我考慮,而我們卻從未考慮過他。」

  「所以,你愧疚了,難過了,甚至……後悔了?」

  何其歡一怔,沒料到他會突如其來這麼一句:「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正明?」

  他赫地站起身,直走到她的面前,「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就像我知道你吻了段素徽一般。」

  他去找她,尋摸著她的氣息一路走到永耀齋,看見的卻是她踮著腳主動親吻段素徽的那一幕。

  無限的懷疑、嫉妒、困惑充斥心頭,他忽然之間明白了,明白了很多很多——同樣身為男人,段素徽看到自己的女人跟另一個男人相親相愛,會做何感想?會全盤為這對狗男女考慮,甚至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女人變成那個通姦男的妻子?

  可能嗎?這真的可能嗎?

第八章 漸生疑摯愛竟反目(2)

  「段素徽到底在做何打算?」他緊緊抓住她的臂膀,但求一句明白,「告訴我,其歡,告訴我你和段素徽之間的秘密,請你告訴我。」

  他不要被嫉妒佔據,他也想做一個有著寬厚胸懷的男人,可是看著自己用命去愛的女人在新婚之夜親吻另一個男人,還曾是她的丈夫,叫他情何以堪?

  她只告訴他:「我不知道段素徽用了什麼手段跟宋國皇帝達成協議,總之那日他刺傷我之後,我再醒來就已經人在宋國。這幾個月裡我在宋國一位王爺的府上調養身體,我只知道他是當今宋國皇帝的弟弟,人稱千歲爺。上個月,他忽然告訴我,我被封為知歡郡主,宋國皇帝欲與大理段氏聯姻,身為郡主的我將被嫁到大理,成為段氏王朝儲君段正明的王妃。那時候,我才赫然明白這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段素徽的一場成全——徹頭徹尾的成全。」

  她說了他不知道的過往,卻不是他要聽的真相。

  「其歡,不要再瞞我了,我知道你和段素徽之間有秘密。成親五年,名為夫妻,你們卻無夫妻之實。如今,他竟要費盡周章,想法成全與他妻子通姦的小叔,這說得過去嗎?你覺得,這說得過去嗎?」

  說不過去,可是,她不能說。

  她虧欠段素徽的已經太多太多,真的無法再虧欠下去。

  別過臉去,她寧可叫他誤會,斷說不出她和段素徽之間的秘密。

  她的決絕讓他們本就撲朔迷離的關係蒙塵,握緊她的肩膀,生死重逢的喜悅還在眼前,他卻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我們……我們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我們之間還有什麼秘密可言嗎?」

  「有,段素徽。」她毫不客氣地告訴他,「關於段素徽的一切都是秘密,無論我們的關係有多麼親密,我都不能告訴你。這是我對段素徽的承諾,我唯一可以為他做的事。」

  他最愛的女人,他的新嫁娘,在新婚之夜,在他的面前,口口聲聲說要維護另一個男人。段正明對他們感情無限的遐想在巨大的喜悅和劇烈的衝擊下,化作彩虹,在烈日當空時隨即消失不見。

  比他更覺心痛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背負著殺夫弒君,背負著通姦亂倫,背負著背夫偷漢,背負著背棄親友,背負著一身罪孽,背負著這許多許多,死裡逃生也要回來繼續愛他的……她。

  站起身,她一步步向後退,遠離他,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竟會選擇遠離他。

  「正明,如果我們之間還有這般猜忌的話,那又何苦……何苦費盡心思走這一遭?」

  這幾個月宮闈內鬥讓段正明豁然之間明白了許多,心思也縝密了許多。明知道何其歡和段素徽之間有問題,他最愛最信任的人卻死壓著不說,這叫他如何放得下心。天知道,在背後又是怎樣的陷阱漩渦在等待著他。出於感激,她會被利用,然他卻不能無所計算。他不怕死,他怕連他最愛的女人都無法守護。

  「我要的只是你的一句話,無論你說什麼,我都會相信的。我只是希望我們之間不再有空隙,永遠不要有空隙。」

  他這話叫何其歡大笑起來,掩著嘴就笑不停了,笑得段正明莫名其妙,笑得他毛骨悚然,「你……笑些什麼?」

  「我笑段負浪聰明,聰明絕頂。」

  負王爺?她如何說得這話?

  坐到梳妝台前,她開始摘去頭上的鳳冠霞帔,一件件、一支支全都摘下,她的嘴角自始至終掛著戲謔的笑。

  「之前,在我極力將你推上大寶的時候,段負浪曾對我說過,他說,『你希望段正明變得成熟,有擔當,你將他推到了宮闈內鬥的漩渦,到頭來要承擔這漩渦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他要我記得的這句話,今日,倒成了真。」

  做叔嫂的時候,他們哭著喊著完全無顧忌地愛到一塊。如今成了夫妻,他們反倒你不言我不語地湊作一堆。

  更誇張的是,當初滿宮裡流傳著永歡王后同顧國君的曖昧情事,如今那位同永歡王后長得一模一樣的宋國郡主、儲君妃——趙知歡反倒同王上空穴來了風。

  一日一日,儲君妃不在光明殿裡守著丈夫,倒日日地泡在大正殿的寢宮內專門侍候王上。即便儲君殿下不說,光他滿副蓋過頭漫過臉的菜綠色也讓朝中大臣品出箇中滋味來了。

  段素徽無法再放著不理了,尤其是段正明不時地向他投來要滅了他的目光。

  「我說其歡……不,知歡啊,你不在光明殿好好待著,這都幾時光景了,你還在我這兒磨蹭些什麼?」段素徽品著她新沏的茶,料想今晚又該無眠了。

  「他居然懷疑我對你有情,我能不生氣嗎?」她可是死過一場,回到他身邊的,他居然還懷疑她?!

  「那人家是看到你親我了嘛!也當懷疑懷疑嘍!」

  他這口氣……何其歡一把奪下他手裡的茶盞,「你知道他看到了?那晚你知道他在永耀齋的門外看著我們?」

  他很不客氣地點了點頭,「是啊!之前他讓我帶了那麼久的綠帽子,現在我小小報復他一下,很公平嘛!」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被人搶了媳婦還神采奕奕,顯然不是他的風格做派。

  於是乎,明知道段正明就站在永耀齋的門外滿眼含妒地瞅著他們,他還故意露出一副頗為享受的姿態接受何其歡主動送上門的親吻——本來何其歡只是吻向他的臉頰,某人惡意地偏開臉,送上薄唇。

  結果,結果……光是用想的就很得意了。

  他樂了,她可苦了,「喂,當真是我的錯嗎?我不該把他推進這場宮斗之中?」最近她一直在反思段負浪的話,越想越懷疑自己當初所為是否錯了。

  這點段素徽倒是可以回答她:「你推不推那一把,到最後段正明都必須作為儲君準備繼承大理段氏王朝。」這樣說來,她心裡會不會好過一些?歪過頭,奪回自己的茶盞,她沏的茶依舊是那個滋味,「你什麼時候跟他和好?總不能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吧!」

  「待他自己好好想清楚再說吧!」不信任她,不信任他們倆的感情,她說什麼也是白搭。

  「不說這些了,聊點正事吧!」段素徽放下茶盞,卻有正事同她交代,「高泰明之父,老相國高昇泰病體日隆,我估摸著怕是不久於世。一旦高昇泰死,高泰明將加快動作。若我所料不錯,他近日應該會盯上段正明,盡快扶他上位。」

  何其歡的眉頭倏地收緊,「段正明根本不是高泰明的對手,若他上位,用不了多久,高泰明就將重掌朝局。」

  現在還不是時候,必須待段素徽削弱高氏一門的實力,段正明才能坐穩這片江山。

  她驀地拉緊他的手臂,他手一撈將她帶進懷中,嘴裡還樂呢!「噓!別開口,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想也別想,我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大理段氏會怎樣,段正明會怎樣就不該我管了。近日來,段正明搶班奪權的意態漸明,想要孤王身下的位子?拿去,儘管拿去好了,孤王樂意而為。」

  他敞開手,目光遙望著她的身後,何其歡有種不祥的預感,順著他的目光向身後回望去——果然!果然!段素徽這個惡人果然是故意的,明知道段正明就在他們的身後,故意把她拉進他的懷裡去,故意叫段正明誤會他們倆還存著曖昧。

  段素徽,你也太奸詐了。

  他根本就還存著對段正明的奪妻之恨,恣意報復,看他嘴角的壞笑就知道了。

  偏偏段正明這個笨蛋……中計了。

  近乎咬牙切齒地瞪著面前這對狗男女,段正明道:「稟王上,相國高泰明呈稟,其父繕闡侯高昇泰病體垂危,為在家翁床前進孝,他近日無法上朝理政。」

  「哦?」段素徽站起身來,手還緊緊撚著儲君王妃的纖纖細指,「繕闡侯乃三朝元老,我大理段氏王朝股肱之臣,孤王定要去探望一番,儲君同孤王一道前往吧!」

  面對著淫他妻子的臭男人,他居然還不能發作?!段正明憋著一口氣回說:「是。」

  這下子,段素徽心情更是如盛夏蓮開,一片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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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9 23:38:27

第九章 心悸痛還需心藥醫(1)

  不過半月的工夫,病體愈來愈孱弱的繕闡侯高昇泰已然快要離開人世了。

  是夜,他將獨子叫到床前,這便是要交代身後之事,「泰明,為父……為父有話要對你說。」

  老人家揮揮手,這就屏退左右,獨留下高泰明一人。

  「兒啊,大理段氏王朝自晉天福二年通海節度段思平以『減爾稅糧半,寬爾徭役三載』為口號,聯合滇東三十七部的反抗勢力,驅逐楊干貞,自立為王,至今已百餘年。這當中雖說段氏子孫頗為無能,多為權臣當道。可歷代權臣——鄭、趙、楊三家皆不能長久,更不得善終。我知你有取段氏而代之的打算,然為了高氏一門,為了高氏一門百年的榮耀,還是……還位於段氏吧!身為權臣,左右朝野也就夠了。」

  高泰明恭敬答應著:「兒遵父命。」他的目的本不在取段氏而代之,答應了他又何妨?

  他眼底的閃爍卻逃不過高昇泰的眼,三代老臣,活了半輩子,經歷多少場政世顛簸,他什麼都看透了,也想開了。如今,已到油盡燈枯之時,還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我知你不是我的泰明。」

  正在給老父掩被子的高泰明手微顫,一笑以寬其心,「爹,您病糊塗了,我怎麼不是你的泰明瞭?我就是你兒,你唯一的兒。」

  病榻上的老人家卻只是搖頭,「別再騙我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泰明。我的兒,高泰明早在三年前便病死了。我派人查過,泰明這小子不爭氣,在宋國的時候,不學文不習武,拿著我給的錢全都丟進了青樓楚館。這還不算,最終染了花柳病,奔在我這個老父親的前頭……就去了。」

  那一聲沈沈的歎息,是為了連最後一面也未曾見到的親子嫡傳。

  高昇泰已經把話說到這分上了,高泰明……這個用高泰明的身份出現的男人也實話實說。人之將死,還有什麼不可對其言的呢?

  「不錯,我確不是您的兒子高泰明。三年前,我們找到您的親生兒子的時候,他已經病危,而且窮困潦倒。是我們安葬了他,再藉著他的身份回到大理。」

  這些,高昇泰約莫都猜出來了。他唯一無法確定的……是他的身份,「你們……你剛才說『你們』,是什麼人?宋國朝廷派進大理的人?」

  高泰明點點頭又搖搖頭,湊到他的耳畔,在他臨終前告訴他,他的真實身份,也不枉父子一場。

  「我其實是……」

  高昇泰瞪圓了雙眼,在高泰明吐露實情的那一刻,猝然離世。

  高泰明親自送高昇泰一程,站在房門口,他高喊著:「繕闡侯高昇泰逝——」

  段素徽領著段正明親自前往相國府本想探探老相國的病,不想卻趕上了為老相國送這最後一程。

  家中正辦喪事,忙作一團,又趕上王上和儲君兩位貴主兒親自造訪,更是一派手忙腳亂。相國府大管事引了二位貴主兒書房先坐,又去請漣漪公主前來敘敘舊,聊聊家常。

  段素徽、段正明這對堂兄弟就這麼乾坐著,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直到有侍婢前來奉茶。

  那侍婢先照宮中的規矩向王上、儲君殿下行了禮,這才奉上茶來。

  段正明正好藉著茶盞遮臉,不去看那個淫人妻的段素徽,那茶……一口便喝將下去。段素徽正要品茶,忽又頓住了,支過臉來瞥了一眼那侍婢,「我瞧著你眼熟得很,你……你是跟著姑母嫁到相國府來的吧?」

  那侍婢叩首回說:「是,奴婢本在宮中侍候公主,公主大婚,施大恩,帶了奴婢一道過來。」

  「是了是了,姑母自宮中就帶了一個侍婢,好像姓……姓『篤諾』來著。」

  他此言一出,段正明喝進嘴裡的茶頓時噴了出來,指著侍婢直問:「你是彜族宗室子弟?」

  「是,儲君殿下說得是。」

  這邊一主一奴正對著話,那邊段素徽捧起茶來便喝,段正明伸出手來想要阻擋,「別喝!」

  到底,還是晚了,茶水已送入喉中。

  「痛!」心一陣一陣抽痛得厲害,緊接著便渾身失去了氣力。

  下一刻,段素徽和段正明——大理王朝至高無上,處於權力巔峰的兩個人雙雙中毒。

  「茶裡有毒……我剛剛準備告訴你的便是這個,你居然著急輕易便喝下去了。」

  頭上冒著虛汗,全身動彈不得,這兄弟二人症狀完全一樣,定是茶中有毒。

  段正明認路的能力超爛,可是這嗅覺和感應力卻是超乎常人。他剛喝了一小口茶便覺得這滋味不對,再聽那侍婢說自己姓篤諾,是彜族宗室子弟,他更懷疑這茶中有毒了。哪裡知道段素徽嘴那麼快,說著說著就給喝下去了。

  他忍不住去罵他:「你沒喝過茶啊?這般貪嘴。」攔都攔不住的。

  被罵了,段素徽還笑,「我被毒死不是正好嘛!你就不用再擔心我和你媳婦那個什麼了……」

  「我死了,你也死了,這大理可交給誰呢?」都到了這個時候,他身為男人,身為段氏子弟的那點自覺竟赫然覺醒。

  段素徽只是兀自笑著,「誰愛要,拿去便是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倒是豁達得很啊!也是,一個自家媳婦都能送人的男人,還有什麼捨不得的?

  兩個人死到臨頭還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篤諾侍婢卻已經開始動作,她緊閉書房門窗,這便從腰間摸出匕首來。

  看她有殺他們之意,段正明的好奇心開始氾濫,「我說,小侍婢,你殺我們是為了誰啊?高泰明,還是彜族人士?」

  「或者,兩個都為?」

  篤諾侍婢,全名密所篤諾的女子握著匕首卻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我誰也不為,就為我自己。這些年來,白族統治大理,年年徵召彜族進宮呈奉,宗室子弟更是一批批或為奴婢或為……為不男不女的宮人。你們……你們這些白族人根本沒有把我們彜族人當人看。就因為你們的祖先統治了大理,我們就活該為奴為婢?今日……今日,天賜良機,讓大理王朝最有權勢的兩個人同時站在了我面前,我拼著一死也要把你們倆給殺了,為我們彜族人爭得一個喘息的機會。」

  她舉起匕首,頭一個向段素徽刺去——

  「住手!」段正明大聲喝住她,「要殺……你先殺了我吧!」

  段素徽可不領他這份情,「早死晚死都要死,誰先誰後還不一樣嘛!」

  「不一樣,我只當還你那份人情了。」他指的是段素徽成全他和何其歡的那份人情,「其實我也知道,我該感謝你的成全,可是,怎麼說呢?愈是愛得深,愈是容不下她的心裡還存著旁人。」

  段素徽這個從沒愛過任何人,也沒被任何人愛過的人,不懂,也不想去懂。

  他只是念叨著:「死吧死吧!死了便乾淨了,徹底乾淨了。」

  那就——死吧!

  密所篤諾用盡全力將匕首的尖端對準了段素徽,用力刺將下去——

  「啊!」

  卻不是段素徽的叫喊聲,段正明定睛望去,密所篤諾握著匕首的手不知被什麼東西打中了,虎口一鬆,匕首掉在了地上。

  段素徽、段正明雙雙往門外望去,來的不是別人,竟是段負浪連同新上任的儲君妃。

  瞅著段負浪,段素徽揚起無盡虛弱的笑,「我的負王爺,你來得……還真是時候。」

  段負浪撣眼觀了觀他們倆的面色,驗證了他們先前的猜測,「是中毒了。」轉過身來,他單問密所篤諾:「解藥呢?」

  「沒有。」區區小小奴婢,她倒是硬氣得很,「既然決定了要下毒,就沒想給他們解毒的機會。」

  段負浪也料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既然狠下心絕了情向大理王朝最尊貴的二位主子下毒,生死怕是早已置之度外。幸好他早有準備,打懷袖中摸出一顆丸藥,「我這裡有一顆清心丸,能暫時抑製毒性的蔓延,你們二位貴主兒……」

  「給我。」中毒的兩個人誰都沒說話,反倒是跟在他身後的何其歡伸出了手。

  段負浪呆住了,看著何其歡良久,又看向段素徽。末了那位衝他使了記眼色,「給她吧!」

第九章 心悸痛還需心藥醫(2)

  段負浪手裡揣著藥丸,只望著他,「若她給了段正明,你可如何是好?」

  「大不了,一死唄!」他倒是爽快。

  「我不會讓你死的。」

  「我不會讓你死的。」

  一男一女兩道聲音異口同聲,倒把段素徽嚇了一跳。何其歡會如是說,是覺得虧欠。而段負浪……

  都到了此番關節,他竟有了說笑之心,向段負浪伸出三根手指,段素徽指天發誓:「我段素徽絕無斷袖分桃之心。」

  段負浪直翻白眼,同樣詛天咒地:「我段負浪平生只愛美人,絕美之人,絕美之女人。」

  「哈!」段素徽涼涼地吐了一口氣,兀自沈悶下去,不知在氣些什麼。

  這是何等緊要關頭?這兩個人居然在這裡你一言我一語耍起花腔來了。他們兄弟間亂搞曖昧,段正明和何其歡這對正牌鴛鴦可瞧不下去了。

  段正明勉強直起身來,招呼段負浪:「你就快點把藥給王上餵下去吧!省得有的人看了揪心……」

  他話未落音,只聽「啪」的一聲,一記耳光重重甩在他的臉上,段正明莫名其妙地擡起臉來竟瞧見何其歡滿眼含淚地凝望著他,出神地凝望著他。

  「記得嗎?你答應過我,若我不叫你死,你斷不能離世。即使比死更痛苦,你也得活著。這是前半段,還有後半段話,那日隔著寢宮之門,我不曾對你說出口。今日,在你生死關頭,我可以同你說了。」

  打桌邊取了那碗他不過喝了一口的茶,她搽在丹蔻的指尖輕撫過茶盞油亮的壁,輕輕開啟唇角,她同他道:「若我叫你去死,我必定不會讓你一人前往,生路、死門,我定然奉陪。」

  一擡手,當著他的面,她毫無顧念地飲下毒藥。

  段正明伸手想攔,已是晚矣——生死不離,她對他的承諾。

  「其歡……」段正明緊緊握著她的手,此刻死亡對他來說竟是一種誘惑,他終於可以握著她的手天長地老。

  終於,沒什麼可再計較的了。

  抵著她的額頭,他們的溫暖相互傳遞,彼此慰藉。

  「其歡,那夜的爭吵……我真的很後悔。原來,人對情愛,和對權力一樣,慾望會被放大,無限放大。你自宮中離開,回老家進山的時候,只要見到你……只要讓我見到你,我就很滿足了。能日日同你同寢同食,好比夫妻一般,我比什麼都開心。

  「後來,宮裡來人接了去你,我緊隨其後。明知道你是我的王嫂,只要能遠遠地看你一眼就好,就足夠了。而後這情愛如慾望,如權力,不斷地放大、再放大,終於我如願以償,擺脫生死娶你為妻。按說當是功德圓滿,我卻容不得你心口還殘留別人的影子。

  「今日去大正殿寢宮,我本想對你說,即便……即便你的心中還存著別人,我也願意守在你身邊,什麼也不顧,向從來一樣,只是守著你便好。卻……卻看到……」

  她的手指橫在他的唇間,阻斷了他想說的一切。

  闔上眼,十指交疊。

  「我們有長長的一生來擺脫所有的陰影,讓彼此的心澄清到只剩下對方。」

  妒恨、狐疑、埋怨、私心……所有的一切逃不過光陰。

  握緊的雙手握不住那滿眼映日蓮花,艷紅飛霞飛不過滿院夏日炎炎。

  他們倆這廂正膩味著,段負浪興高采烈地笑開了懷,「好了,沒什麼爭了,我知道你們倆必定是要同生共死的。我這裡只有一顆清心丸,王上,您就勉為其難地吞了吧!」

  誰知這當口段素徽那個難纏的傢夥竟緊咬著牙關死也不肯鬆口,「我怎知你這丸藥是不是用來毒殺我的,要我吞了?」

  這傢夥,有時真的很難搞啊!段負浪捏著那藥丸,差點沒一氣撚碎了,「反正你都是要死的人了,又何在乎這是毒是藥?」

  左手把玩著右手,右手把玩著腕間的七子佛珠,段素徽的嘴角殘留著習慣隱匿的奸詐,「那個誰……密所篤諾在茶中下的不過是心悸藥,痛是痛了些,可一時半會兒要不了人命。」他常年自醫,多少也懂些醫人之術。

  「啊?」段正明半張著嘴,驚愕地看著段素徽,他是王上啊,他他他他他……他怎麼能做出這種事?

  知道自己服下的並非致命的毒藥,心口的疼痛也沒有那麼強烈了,不知從哪裡來了氣力,段正明站起身來指著段素徽的鼻子,儲君殿下對著至高無上的王便開罵:「你到底是人是鬼?你的心到底是什麼做的?為什麼……為什麼什麼事你都不明說?這兒……這兒都不是外人,今日死裡逃生,有些話我定要問個明白,叫你說個究竟。」

  密所篤諾除外,敢向君王下毒,她也是必死的命了。死人,聽去了什麼都無關緊要。段負浪同他段素徽向來是一個鼻孔出氣,聽去了,要殺要剮也是他段素徽的事。

  段正明杵在段素徽面前,當著今日,站在人前,一件件一樁樁問個明白:「你有心成全我和何其歡,即便必須要在人前殺了她,你可以事先告訴我,也免了一場撕心裂肺的痛。你明知道這茶中下的毒不足以要我們的命,你也可以說啊!一定要讓我們夫妻二人以為又是一場生離死別嗎?再小的事,或是攸關生死的事你都要那麼含糊藏著秘密,帶著玄機,你活著……不累嗎?」

  「你也不仔細思量,要是沒有我把這茶說成下了奇毒,你怎麼能看出其歡的真心?她都願與你同赴生死了,即便此生她的心裡都存著一個素徽,又能如何?」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這話從他的嘴裡說出來,聽在段正明的耳朵裡,怎麼就不是個滋味呢!

  「你這是……」

  段正明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個話來。倒是段素徽撚起那顆丸藥,放在手心裡悉心把玩著,時不時地還拿起來對著日光照上一照,像在把玩什麼稀世奇珍。一邊玩著,他一邊嘀咕起來:「沒有人告訴過你吧!儲君殿下,活在王宮內苑,爾虞我詐、陽奉陰違、圖謀算計、步步為營、真真假假——這些都是必然的生存法則。你來了,進來了,於是——你逃不掉了。」

  他這邊廂拿話恫嚇著段正明,那邊廂一個沒留神,段負浪便把一顆丸藥塞進了他的嘴巴裡,再一使力,丸藥掉進了肚子裡,嘔都嘔不出來了。

  段素徽瞪著手心裡那顆瓷白的丸子,再指指自己想吐也吐不出來的口唇,拽著段負浪的衣角問個明白:「你你你……你給我吃的是什麼?」來人啊,負王爺,弒君殺弟啦!

  「我餵你的……清心丸啊!」一抄手,段負浪就著案子上摻了毒的茶水就餵給他喝。

  段素徽愕然大罵:「你想毒上加毒啊!」

  「反正都已經中毒了,又有我的丸藥在此。多一分少一分,有何關係?」捏緊大理帝王的下巴,段負浪以力道取勝,強制著將茶水灌進他的喉中,「以為就你一人知道這毒死不了人?要沒有我的配合,說只有一顆救命的丸藥,又怎能逼出儲王妃的真心?」天底下的聰明人都讓他一人佔全了,其他人豈不都白活了?

  他段負浪可不認這個蠢。

  打開懷袖中藏著的藥瓶,嘩啦啦倒出百十種丹藥來。不同顏色,不同大小,看上去眼花繚亂的。

  隨便抄了兩顆丹藥,他跟分發救濟糧似的給中毒的另兩位貴主兒一人一顆,嘴裡還吆喝著:「吃吧!吃吧!有病治病,有毒療毒,沒病養身,沒毒醫心。沒成婚的吃了討個綵頭,成了婚的服了包你早生貴子,開花結果了啊!」

  「嘔!」

  那顆碩大的丸藥讓段素徽打了個飽嗝,順勢問了句便宜話:「你沒進宮前,在宋國是賣狗皮膏藥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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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 2012-5-9 23:39:15

後篇 蓮塘湖畔夫妻雙雙

  不知道是不是段負浪的丸藥起了效用,不到一月,宮中上醫便傳出好消息。言,儲王妃身懷有孕,宮中大喜。

  這王宮內苑久無喜訊,如今儲君有後,大理段氏王朝總算江山有托。此事於上明帝病體孱弱之際,更顯至關重要。

  病體孱弱……病體孱弱……望著滿朝傳聞即將不久於世的上明帝,段負浪只有出氣的分了。

  躺在搖椅上,避在樹陰下,望著滿塘的蓮色,手捧涼茶,口含蜜果,淺唇露笑,腕帶佛珠——他哪一點像要死的樣子?

  以上明帝不久於世,顧念兄弟之情為名,日日點名要他不離左右,害得他都一個多月不曾近過女色。長此以往,他段負浪怕還要比他先走一步。

  「我知這永耀齋風水尚佳,也不至於讓當今上明帝日日盤桓在此,不離不棄吧!」

  擡手沏了熱茶,一把奪下他手裡的涼果,他硬是給塞了進去,「你心悸痛的毛病尚未痊癒,儲君妃先前給你下的毒也尚未盡退,自己的身子尚且在調理之中,還是少吃些性涼的東西吧!」

  確是吃多了涼的,換口熱的正正好,有他伺候著,是比那些宮人侍婢強些。

  這永耀齋位於宮中至高之處,當年永嫻太后之所以選了此院落作為王弟素耀的居所,就是取其居高臨下,俯視群雄的意思。

  到底……素耀王弟還是遂了太后的心思,站在高處——人間至高之處俯視著他們這些凡夫俗子。

  躺在素耀王弟曾躺過的搖椅裡,放眼望著低矮處那片搖曳的蓮塘。

  一塘的蓮花競相綻放,風過蓮葉何田田,水過映日蓮花香。蓮畔上坐著儲王妃,蓮畔裡站著儲王殿下,夫妻二人水邊貪歡,看得段素徽生出無限遐思——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這是少時在上德殿中師傅教授的一首漢樂府,他很喜歡,雖然不曾對任何人說過。

  永嫻太后總訓斥他,男兒不可有兒女情長之性,要勇氣、要果然、要決斷。在永嫻太后的教導下,他甚至不曾下過蓮塘,沁過這片湖色。

  「羨慕了?」段負浪站在他的身後,順著他的眸光望過去。

  艷陽當空,蓮水清涼,儲君夫婦二人伴水嬉戲,確叫人艷羨,艷羨得很啊!

  艷羨之下,古怪的君王便生了古怪的主意,「傳我的令下去,就說孤王病重,無法處理政務,一應國事政要全都交給儲君殿下代為打理。」「啪」地甩開折扇,段素徽之手煽起無盡冷風,「我看他們還如何得工夫來嬉戲玩鬧。」

  這傢夥……心裡太陰暗,不過勞心勞力如此之久,他也該歇歇了。段負浪得令,這便傳將下去。

  二人正忙著政事,宮人來稟:「李將軍求見。」

  「不見。」段素徽收了折扇,淡漠地開了口,「孤王病重,正服湯藥昏睡之際,誰也不見。」

  宮人接了話去回,段負浪倒不明白了,「為什麼不見他?他可是你心腹之人,股肱之臣。」

  「若是為了他身上的事,我無不可見之理,然是為了那個意圖毒殺我的侍婢,還是不見得好。」

  段素徽躺在搖椅上,享受著難得的閒暇,日光透過葉子星星點點地落在他身上,鋪上一身的斑點從容。

  不待他問,他便自說了:「他與密所篤諾感情深厚,非一般人可比。要他眼睜睜地看著密所篤諾去死,他實在做不到。我不見他,是不叫他為難。」

  「你又知道了?」

  這宮裡頭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嗎?竟連將軍與侍婢的那點子若有似無的情愫也未曾逃過他的雙眼,真是奇了。

  段負浪不知道,他在尋思著段素徽的同時,那個闔著眼的帝王卻睜著天眼在瞧著他——

  我不知道你的秘密,你全部的秘密。

  「你怎麼會恰恰好在那個時候趕到相國府?」太巧了,實在是太巧了。

  段負浪頭也不擡地應道:「我並未料到你們會被彜族宗室女子下毒,我只是在想,王上和儲君同時前往相國府,若是相國高大人有心謀逆,這可是太危險了。」

  所以他去了,去得正是時候——這話旁人會信,他段素徽,終身活在爾虞我詐中的段素徽可不會傻得全然信服。

  不管怎麼說,他到底救了他一命,他欠了他的。

  「您打算如何處置密所篤諾?殺了她,以儆傚尤?」

  「別說得我那麼殘忍好不好?」段素徽打了個花,手裡盤弄著腕間的七子佛珠,一派虔誠的佛相,「彜族與白族的問題,又不是我造成的。牽連了這麼些年,即便我有心一朝決斷,怕也難成大事。」

  「所以,你會留她一條活命?」

  「自然。」

  他赫地睜開雙眼,正對上段負浪探究的眼神。他望著他,一如他凝視著他的雙眸。

  「不僅要留著她,還要好好地留著她,她這一條命牽動的人心可就多了去了。近,有李原庸冒死為她求情;遠……先前忙忙碌碌的一支人馬如今倒安穩了下來。」

  段素徽甩開袖袍直直地站起身來,全無先前的病態。遠望著天邊燃燒的紅霞,他微瞇著眼露出幾分玩味。

  「孤王手握籌碼,到底多了幾分勝算。想要全力以赴,也要看看自己被別人握住了哪塊軟肋。本是必勝之戰,到頭來一招落滿盤皆輸。」

  望著他傲視天下的背影,段負浪頹然地長籲。

  他到底還是段素徽,那個手握大理天下的男人。再多的情,再深的意,於他,根本無力動容。

  他的唏噓落在他的耳朵裡,如同耳朵根子下進了蟲,撓心得很,卻拔不出,弄不來。

  「想說什麼,我的負王爺?」

  段負浪走到他的身邊,突然伸出手來拉住他的胳臂。段素徽掙了兩下,到底沒爭過他的力道,只得拿出帝王的威嚴。

  「負王爺,你僭越了。」

  那又如何——他眼底的放肆早已在他面前瀰漫開來,手微使力,他讓他更靠近自己。風起,帶來一絲夏日的涼意,席捲開他們的發,任髮絲纏繞,牽扯不清那許多的亂。

  「聽著,段素徽,你知道我站在這裡是為了什麼,就像你知道你想做什麼一樣。我不是段正明,我不會傻呆呆地守著一個空幻的虛夢。我想要的,我會全力角逐。」

  驀然鬆開手,徒然失了力道的段素徽一個踉蹌,向前傾去,正跌撞在段負浪轉身留下的背上。

  「忘了向您呈稟,王上陛下,宋國送親前來大理的王爺千歲,至今仍盤桓在首府。」

  大步離去,他步到樹陰外頭,這日頭太毒了些,曬得他養得綠蘿錦鯉滿水裡亂竄。

  竄又能竄到哪兒去呢?

  還不是這一池的清涼。

  首府地牢鬼字號向來羈押的是十惡不赦的重犯,現如今卻關進了柔弱嬌媚的女子,還是侍候漣漪公主殿下十多年的貼身侍婢——密所篤諾。

  說來也怪,她因毒殺大理王朝至高無上的王上及儲君殿下兩位貴主兒被打入鬼字號地牢已有十多天,卻不見任何人來提審斷案。

  王上對其是不聞不問,也不許朝中大臣提及此事此人。這案子一放,竟無聲無息,叫人斷不分明。

  一日日,密所篤諾蜷縮在不見天日,只盼速死的鬼字號地牢,卻不知死期。

  沒有人來探她,公主不曾前來,駙馬爺也不露身影。連她一直期盼著想臨死前見上最後一面的那個人,也不曾來過。

  是王上不讓,還是所有人都已將她全然遺忘?

  她不知道。

  滿心裡只是安慰自己,知道了又能如何?她選擇了這條不歸路,便斷了所有的念想兒。

  卻聽門外傳來輕微穩重的腳步聲陣陣,她打起精神,直覺地整了整耳鬢的亂髮和臭味熏天的牢衣。

  是他,她辨得他的腳步聲,是他來了。

  來送她最後一程嗎?這樣也好,能臨死前再見上他一面,老天爺總算待她不薄,她這輩子算是活得知足了。

  牢門被一層層打開,一道道枷鎖鬆開的聲響刺著她的心口。那是再見面的喜悅,也是送她進鬼門關的催促聲聲。

  終於,他著官靴的腳定在她的面前。

  順著他的腳踝慢慢擡起頭來,直望向他的臉龐——

  「你消瘦了許多。」她言道。

  李原庸半闔著眼瞼垂下頭來,她身在鬼字號地牢數日,竟還惦記他近日是否過得好?她當真糊塗了嗎?

  「你……你怎麼會幹出這般傻事來?」要下毒,直接下劇毒,要了兩位主子的命也還罷了。讓人心口麻痺,卻又要不了性命,她這下的是什麼毒啊?「有人逼你的,是吧?」他早該料到了。

  以她的性情,忍氣吞聲在後宮內苑苦熬了這些年,又怎會選在這一天毒殺君王呢?

  拉過她的雙臂,他令她正視他的雙眼,這才一字一句地同她說:「聽著,密所篤諾,接下來的事你照我的話去做,完全照我的意思去辦,好嗎?就當我求你!」求你撿起自己的命,莫要一心盼死。

  她空洞的雙眸凝望著他,只是一個勁地搖頭,「李將軍,李原庸,謝謝你來見我最後一面。這樣就好了,放我去了吧!我……已然太累了。」

  太累了,她活著已經太累太累了。

  叔公逼她,兄妹無望,她至愛之人吝嗇到連一個笑容都不曾給予,死,於她比活著容易太多了。

  他卻是不許。

  「密所篤諾,你必須照我的話去做,必須!」他不理會她的決絕,只是照著他的心思命令她活下去,一直活下去,「說,是高相國命你在茶水裡下毒,想借此控制大理段氏王朝,專權於天下——記著了嗎?」

  她歪倒在一邊,連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他所說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吹進死牢裡的清風,改變不了任何死亡的徵兆。

  下一刻,李原庸做出了此生他不曾想過的決定。

  單膝點地,他跪在她的面前。

  「今生,我的腿只跪過君王,再不曾向誰跪下。今日,我——李原庸跪在你——密所篤諾的面前。求你,我求求你,活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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