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感到掌聲是壓抑的,而是願意相信同學們都是友好的、善意的。
一
美術課上,我把靜物寫生的月季花塗成了灰濛蒙的顏色。美術老師皺著眉頭說:「何綠綠,你是不是心理有障礙呀?」我偷著瞟別人畫的畫兒,都是色彩鮮亮得要滴出畫布之外一般,就像此時正在綻放的青春。
葉晴晴在美術室外面焦急地等著我,我一出去她就問個不停,是不是我忘帶水彩啦,是不是沒帶眼鏡看不清楚啦。我停下腳步對她說:「你真煩,我看到的花兒真的是灰色的。」
我說的是真話,不知從何時起,我的天空便密佈厚厚的烏云,雖然曾經有過絲絲陽光,但是後來還是難敵雨天的強勢。生活在灰色世界裡的我,是同學們眼中的怪人。高一的時候,我只穿灰黑色的衣服,上課時坐得像木頭一樣直,腦子裡塞滿了沒有思想的棉花;下課、吃飯的時候總是戴著耳機,裡面放著喧鬧的搖滾或者撕心裂肺的金屬聲。幾乎沒有人願意和我說話,沒人嘗試過接近拒人千里之外的我。
葉晴晴則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孩。有時候我會想,同樣是正值最美好時節的女孩兒,為什麼她就可以那樣閃耀,在人群裡笑得那樣肆無忌憚?
高一一個秋天的黃昏,身為班長的葉晴晴突然微笑著站到我的面前,說要和我一起回家。我愣在那裡,心裡既驚訝又感激。班裡最受歡迎的女孩子居然要和我一起走,我慌忙摘下已經戴好的耳機。一路上,她說說笑笑個不停。我很想搭話,但是我對班裡的同學幾乎都沒什麼概念,只好「嗯」、「啊」地答應著,並默默記在心裡。到我家巷子口的時候,一隻小狗跑了出來,對著我又搖尾巴又上躥下跳。葉晴晴怕狗,卻還是壯著膽子問:「這是你的狗麼?」我蹲下來邊摸小狗邊說:「是只流浪狗,我管它叫土豆,鄰居的大嬸叫它嘟嘟,收垃圾的大爺叫它壞蛋。」葉晴晴笑了起來,然後說:「何綠綠,你和小狗玩的時候眼神真明亮,和平時不同呢。」
二
我自以為已經擁有了第一份純真的友誼。每天放學後,我和葉晴晴踩著落葉回家,數著星星回家,小心地走在雪地裡回家。我漸漸感到溫暖和明亮,開始在上課的時候認真聽講,積極做作業,成績有了不小的進步,甚至得到了老師的表揚。我第一次有想流淚的衝動,還想把名叫土豆的小狗帶回家養。但是,外婆的身體不好,需要安靜,我又怕小狗鬧得她心神不寧。考慮了半天,我最終還是在家門前,把小狗輕輕地放在雪地裡,看著它蜷縮成一個肉團。
高一接近寒假的一天,天冷得像空氣都要結冰一樣。剛走出家門,我發現土豆在雪地裡凍死了。眼淚就這樣不停地流著,我覺得是我害死了它,應該把它抱回家的。上學路上我一直責備自己,跌倒了好幾次也沒覺得疼。正陷在自責的情緒中無法自拔時,我突然看見了葉晴晴大紅色的羽絨服。我想大喊她的名字,告訴她土豆的事情,渴望得到她些許的安慰。只是,她的周圍還聚集著橙色羽絨服白圍巾的女孩、綠色羽絨服的女孩、駝色羊絨大衣黑皮靴的女孩。葉晴晴向來只和我一起回家,在學校我很想在下課的時候找她說說話,但是她周圍的人實在太多了,我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自信站到那些女孩堆裡。
慢慢地走到她們的身後,我勸自己不要要求得太多,放學回家的時間已經足夠了。可是,穿著駝色大衣的女孩大聲問葉晴晴:「你為什麼會和灰濛蒙的何綠綠一起回家,她怎麼會叫何綠綠,應該叫何灰灰。」說完她們都大聲地笑了。我的心又被重重地割了一刀。葉晴晴笑夠了,依然用那迷人的聲音說:「都怪班主任老師,說她家裡只有外婆一個人,她有些自卑,非得讓我去開導她。你們以為我想啊,和一個上網都不會的木頭天天在一起,累死了。」後面的話我不想聽也聽不到了,因為我逃學了。我悄悄地轉過身跑回我家的巷口,抱著土豆小小的屍體一直哭個不停,連媽媽出國的時候我都沒有流這麼多的眼淚。
可憐的土豆,我和你都是沒人要的孩子,不是嗎?
逃學的後果是老師打電話告訴了外婆。外婆氣得直掉眼淚,說要告訴媽媽把我帶走。我給外婆跪下,我這輩子只想和外婆在一起。外婆這麼大的歲數,要是氣壞了身體可怎麼辦啊!
三
我恨班主任,那個八歲孩子的媽媽。我8歲的時候,媽媽提著皮箱走出了家門。
班主任有個8歲的孩子,她關心就關心她自己的孩子好了,為什麼要讓我的外婆傷心,又為什麼要塞一個不情不願的葉晴晴來憐憫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那個冬天,我就像個發狂的魔鬼,不肯再像以前一樣好好地躲在角落裡。班主任的課上我大聲地吃東西聽音樂,美術課我故意把美術老師的石膏教具碰翻在地上,其他的課睡覺睡得像頭豬。葉晴晴再也不敢和我一起走了,所有的老師都對我有了很大的不滿。班主任把我叫到辦公室,我卻理直氣壯地跟班主任說:「這都是你造成的。為什麼要找人來同情我?為什麼讓我的外婆流淚?」班主任的眼圈突然紅了,她摸了摸我的頭說:「你怎麼像我8歲的女兒一樣孩子氣。」
寒假來了,我拿著倒數第三的成績單,猶豫著要怎麼跟外婆解釋。要不,就說我把成績單弄丟了吧。這樣決定後,我忐忑地進了家門,卻發現我家今天不是一般的熱鬧。
沙發上坐著的,是我最愛的外婆和多管閒事的班主任,還有我不知道用什麼心情面對的媽媽。看到媽媽的瞬間,我的淚就再也止不住了。我想轉過身逃走,卻被班主任一把拉住。媽媽流著淚,告訴班主任,她一年前就從加拿大回國了,想把我接到她那兒去住,可是我就是不肯,甚至以自殺相逼。其實她經常偷偷地在學校邊上看我。
班主任遞給媽媽一張紙巾,說:「你們娘兒兩個真像,都那麼倔強。你走的時候痛痛快快,她小小年紀卻像只刺蝟,到處扎人。」
我衝著媽媽說:「我為什麼會扎人?誰能保護我啊?只有我自己。你知道小朋友欺負我的時候,我多想你嗎?」
媽媽也抽泣不止:「對不起,綠綠。媽媽生你的時候太年輕,氣太盛,一心只想和你爸賭氣。可是我出國這些年,每次打電話你一句話都不跟我說,我也是很傷心啊……」
那天的結果就是,我們家的三代女人都在班主任面前哭得天昏地暗。不過她的話確實句句說到了我們的心坎裡,所以我也同意和外婆一起搬到媽媽的新房子裡去住,雖然新房子裡有一個新爸爸,但平心而論他還是相當不錯的。
四
我的心結解開了一半,天空也少了些陰霾。我又變回了和葉晴晴做朋友時的乖乖模樣,開始認真聽課了。
那天班主任宣佈要臨時開個班會,主題是「原諒」。她站在講台上,望著大家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不管是成年人還是孩子,我們所處的環境很複雜,都會犯錯。但是,犯錯很容易,原諒別人的錯誤卻非常難。現在我想請同學們說說自己或者別人犯下的錯誤與原諒的故事。」
教室裡靜悄悄的,班裡的帥哥第一個站上了講台。他摸了摸頭,說自己對葉晴晴犯了錯誤,明明不懂什麼是愛,卻輕易對她說了愛。後來意識到這個遊戲不是那麼好玩,說分開的時候她哭了,希望葉晴晴能原諒這個不成熟的他。
他的坦率感染了大家,大家開始接二連三地上台發言。
到葉晴晴的時候,她的眼眶有些紅,她大聲說:「帥哥,其實我早就原諒你了,有本事我們大學見。然後,我要對一個人說抱歉,那個人是何綠綠。和她做朋友之後,我發現她根本不是個怪同學,而是個很有愛心很可愛的女孩子,希望我說錯的話做錯的事,能得到她的原諒。」
大家的目光都看著我,我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晴晴,我們……永遠是好朋友。」教室裡響起一片真摯的掌聲,我不再感到掌聲是壓抑的,而是願意相信同學們都是友好的、善意的。淚光中,我看到一個人影從教室後門默默離去,沒錯,那就是我其實很愛很愛的媽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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