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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6:58:03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6:51 編輯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23 01:28 編輯

作者:唐七公子
書名:九州.華胥引


【內容簡介】

華胥一引,亂世成殤。
琴弦震響於九州列國之上,無聲驚動。
這是一個發生在亂世的故事。
城破之日,衛國公主葉蓁以身殉國, 依靠鮫珠死而復生。當她彈起華胥調,便生死人肉白骨,探入夢境與回憶。幻術構成的曲譜裡,儘是人世的辛酸與苦澀。
而她與亡她國家的陳國世子一次一次於幻境中相遇,身份兩重,緣也兩重。
清平華胥調,能不能讓每個人追回舊日的思念,不再悲傷?

在洞口照進的白月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銀色面具從鼻樑上方將半張臉齊額遮住,面具之下嘴唇涼薄,下頜弧線美好。有片刻的寂靜。
他擦拭掉唇上殘留的血痕,唇角微微上翹:「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樣長大,卻像一位公主那樣死去。——葉蓁
我希望你活著,可以對我哭對我笑,對我生氣,我只有這樣一個願望而已。——蘇譽

  『幻術構成的曲譜裡,儘是人世的辛酸與苦澀。心之逆旅,華胥為引。』


【目錄】

宋凝篇.浮生盡
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撐著自己坐起來,捧著他的臉:「我會救你的,就算死,我也會救你的。」

鶯歌篇.十三月
看著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只是一次也沒能當著她的面喚出。「鶯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酒酒篇.槧中雪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裡。」

結局篇.一世安
「被他一劍刺穿胸膛的一瞬間,我這樣想,想我面前的這個人,是我的夫君,我只想和他一世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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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6:58:32

【楔子】

  一、殉國的公主

  茶樓裡的說書先生們,但凡上了點年紀,大約都聽過六十七年前發生在衛國王都裡的一樁舊事。

  那樁事原本是個什麼模樣,如今已沒人說得清。但關於此事的每一段評書,不管過程幾何,填充故事的因果始終如一。

  因果說,衛國國君早些年得罪了陳國,四年後被陳國逮著一個機會,由陳世子蘇譽掛帥親征,直殺到衛國王城,一舉大敗衛國。軟弱的衛王室選擇臣服,衛國最小的公主葉蓁卻抵死不從,盛裝立在王都城牆上上斥國主、下斥三軍,一番痛斥後對著王宮拜了三拜,飛身跳下百丈城牆以身殉國。

  史官寫史,將之稱為一則傳奇,更有後世帝王在史書旁禦筆親批,說衛公主葉蓁顯出了衛國最後一點骨氣,是烈女子。

  六十七年,大胤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當年事隔得太遠,百姓們遙想它,已如遙想一段傳奇。而葉蓁公主的殉國之舉雖感人至深,褪去神聖和風華後,卻不如一段風月那樣長久令人沈迷。就像在陳衛之戰中,最能撩起世人興致的,始終是她與陳太子蘇譽的那段模糊糾葛,儘管誰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

  大胤史書對蘇葉二人的牽扯有著墨,但著墨不多,只記了件小事,說陳世子蘇譽在衛國朝堂上受降時,接過衛公呈上的傳世玉璽,曾提問衛公道:「聽聞貴國文昌公主乃當世第一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其畫得一副好山水,衛公曾拿這枚傳世玉璽與她做比,不知本宮今日有沒有這個榮幸,能請得文昌公主為本宮畫一副扇面?」文昌公主正是以身殉國的葉蓁的封號,取文德昌盛之意。

  史書上記載寥寥,當年的悉情人在這六十七年的世情輾轉中早已化為飛灰,這樁悲壯而傳奇的舊事便也跟著塵光掩埋殆盡。民間雖有傳說,也不過撈個影子,且不知真假。而倘若果真要仔細打點一番這個故事,卻還得倒退回去,從六十七年前那個春天開始說起。

  二、國破

  六十七年前那個春天,江北大旱,連著半年,不曾蒙老天爺恩寵落上半滴雨。大胤諸侯國之一的衛國,雖建在端河之濱,也不過飽上百姓們一口水,地裡靠天吃飯的莊稼們無水可飲,全被渴死。不過兩季,大衛國便山河瘡痍,餓殍遍地,光景慘淡至極。

  衛國國君昏庸了大半輩子,被這趟天災一激,頭一回從脂粉堆裡明白過來,趕緊下令各屬地大開糧倉,賑濟萬民。國君雖在一夕之間變做聖明公侯,可長年累下的積弊一時半會兒沒法根除,開倉放糧的令旨一道一道傳下去,官倉開了,糧食放了,萬石的糧食一層一層輾轉,到了百姓跟前只剩一口薄粥。百姓們眼巴巴望著官府賞賜的這口粥,不想這口粥果然只得一口,只夠到閻王殿時不至空著肚皮。

  眼看活路斷了,百姓們只好就地取材,揭竿而起。出師必得有名,造反的百姓顧不得君民之道,只說,上天久不施雨,乃是因衛公無德,犯了天怒,要平息蒼天的怒火,必得將無德的衛公趕下王座。

  謠言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一路傳至王都深處,深宮裡的國君被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砸得惴惴然,立時於朝堂上令諸臣子共商平反之策。眾臣子深諳為官之道,三言兩語耍幾段花槍再道聲我主英明,便算盡了各自的本分,只有個新接替父輩衣缽的庶吉士做官做得不夠火候,老實道:「都說雁回山清言宗裡的惠一先生有大智慧,若能將先生請出山門,或可有兵不血刃的良策。」清言宗是衛國的國宗,為衛國祈福,護佑衛國的國運,這一代的宗主正是惠一。

  大約注定那一年衛國氣數將盡,衛公派使者前去國宗相請慧一的那一夜,八十二歲高齡的老宗主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謝世了。惠一辭世前留下個錦囊,錦囊中一張白紙,八個字囫圇了句大白話,說「歲在辛巳,大禍東來。」衛公捧著錦囊在書房悶了一宿。房外的侍者半夜打瞌睡,朦朧裡聽到房中傳來嗚咽之聲。

  惠一掐算得很準,剛過九月九,一衣帶水的陳國便挑了個名目大舉進犯衛國。名目裡說年前諸侯會盟,衛公打獵時弓箭一彎,故意射中陳侯的半片衣角,公然藐視陳侯的君威,羞辱了整個陳國。陳國十萬大軍攜風雨之勢來,一路上幾乎沒遇到什麼阻礙,不到兩個月,已經列陣在衛國王城之外。

  全天下看這場仗猶如看一場笑話,陳侯手下幾個不正經的幕僚甚至背地裡設了賭局,賭那昏庸的老衛公還能撐得住幾時。陳世子蘇譽正巧路過,押了枚白玉扇墜兒,搖著扇子道:「至多明日午時罷。」

  次日正午,懶洋洋的日頭窩在雲層後,只露出一圈白光,衛國國都猶如一隻半懸在空中的蟋蟀罐子。午時三刻,白色的降旗果然自城頭緩緩升起,自大胤皇帝封賜以來,福澤綿延八十六載的衛國,終於在這一年壽終正寢。老國君親自將蘇譽迎入宮中,朝堂上大大小小的宗親臣屬跪了一屋子,都是些聖賢書讀得好的臣子,明白時移事易,良禽該當擇木而棲。

  午後,日頭整個隱入雲層,一絲光也見不著,久旱的老天爺卻彷彿一下子開眼,突然灑了兩顆雨。陳世子蘇譽身著鶴氅裘,手中一枚十二骨紙扇,翩翩然立在朝堂的王座旁,對著呈上國璽的老國君討文昌公主扇面的一番話,正同史書上的記載殊無二致。

  不過,蘇譽並未求得葉蓁的墨寶,他在衛國的朝堂上對衛公說出那句話時,葉蓁已踏上了王城的高牆。蘇譽和葉蓁有史可循的第一次相見,在衛國滅亡的那個下午,中間隔著百丈高牆,半截生死。他甚至來不及看清傳聞中的葉蓁長了如何的模樣。儘管他聽說她為時已久。聽說她落地百天時,衛公夜裡做夢夢到個瘋瘋癲癲的長門僧,長門僧斷言她雖身在公侯家,卻是個命薄的沒福之人,王宮裡戾氣太重,若在此扶養,定然活不過十六歲。聽說衛公聽信了長門僧的話,將她自小托在衛國國宗撫養,為了保她平安,發誓十六歲前永不見她。還聽說兩年前衛公大壽,她做了副《山居圖》呈上給父親祝壽,列席賓客無不讚歎,衛公大喜。

  細雨濛濛,蘇譽站在城樓下搖起折扇,驀然想起臨出征前王妹蘇儀的一番話:「傳聞衛國的文昌公主長得好,學識也好,是個妙人,哥哥此次出征,旗開得勝時何不將那文昌公主也一道迎回家中,做妹妹的嫂子?」城牆上葉蓁曳地的衣袖在風中搖擺,那纖弱的身影突然毫無預兆地踏入虛空,一路急速墜下,像一隻白色的大鳥,落地時,白的衣裳,紅的血。城樓下的衛國將士痛哭失聲。

  蘇譽看著不遠處那灘血,良久,合上扇子淡淡道:「以公主之禮,厚葬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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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6:59:00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23 01:17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

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撐著自己坐起來,捧著他的臉:「我會救你的,就算死,我也會救你的。」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一章(1)】

  四月,山中春光大好,消失六個月的君師父終於從山外歸來。這意味著,我的前肢和軀幹不久就可以拆線了。

  六個月來,我一直保持全身纏滿紗布的身姿,起初還有興致晚上飄出去驚嚇同門,但不久發現被驚嚇過一次的同門們普遍難以再被驚嚇第二次,而我很難判斷哪些同門是曾經已被驚嚇過的,哪些沒有,這直接導致了此項娛樂的命中率越來越低,漸漸便令我失去興致。

  兩個月後,我已經有些受不了了。

  很多同門以為我是受不了每天纏著紗布去藥桶裡泡四個時辰,其實不然,泡澡有益身心,只是泡完之後還要裹著濕噠噠的紗布等待它自然晾乾,令人痛苦非常。這種痛苦隨著大氣溫度的降低而成反比例增長。

  後來,我想,所有不世出的英雄們在成為英雄的過程中,總是受到他們師父別出心裁的錘煉,君師父必是借此錘煉我的毅力和決心,想通此處,即使戶外結冰的寒冬臘月,我也咬牙堅持,且從不輕言放棄,哪怕因此傷寒。堅持了半年,經過反覆感染傷寒,我的抗傷寒能力果然得到大幅提升,和君師父一說,他略一思索,回答:「啊……我忘了告訴你澡堂旁邊有個火爐可以把你身上的紗布烤烤乾了,哈哈哈……」

  君師父是君禹教宗主。君禹教得名於君禹山,君禹山在陳國境內。據說開山立教的祖宗並不姓君,而是姓王,出身窮苦,父母起名王小二。後來王小二祖宗從高人習武,學成後在君禹山上立教,但總是招不到好徒弟,一打聽才知道,別人一聽說君禹教宗主叫王小二,紛紛以為這是個客棧夥計培訓班,招的徒弟學成以後將輸送往全國各地客棧從事服務行業。王小二祖宗迫於無奈,只好請了個附近的教書先生幫他改名,教書先生縱觀天下大勢,表示慕容、上官、南宮、北堂、東方、西門等大姓均已有教,東郭和南郭這兩個姓雖然還沒立教,但容易對品牌造成稀釋,效果就跟大白鵝麻糖怎麼也幹不過大白兔麻糖一樣。倒不如就地取材,跟著君禹山,就姓君,也可以創造一個複姓,姓君禹,但考慮創建複姓要去官府備案,手續複雜,不予推薦,還是姓君最好,而且君這個姓一聽就很君子,很有氣質。王小二一聽,心花怒放,從此便改姓君,並聽從教書先生建議,將小二兩字照古言直譯了一下,少雙,全名君少雙。王小二化名君少雙後,果然招收到大批好弟子,從此將君禹教發揚光大。君師父正是開山祖師君少雙的第七代後人。

  我從小就認識君師父,那時我還生活在衛國的國宗——清言宗裡,我此生的第一任師父——慧一先生也還活得好好的,牙好胃口好,連炒胡豆都咬得動,並未謝世。君師父就帶著他兒子住在清言宗外,距雁回山山頂兩里處的一間茅草棚中,常來找我師父下棋。師父帶我去山頂看日出時,也會在他的茅棚叨擾一宿。他們家只有一張床,每次我和師父前去叨擾,總是我一個人睡床,他們仨全打地鋪。這讓我特別喜歡到他們家叨擾,因為此時,我是很不同的。後來,我將自己這個想法告訴了君瑋,君瑋就是君師父的兒子。君瑋說:「可見你骨子裡就該是一位公主,只有公主才喜歡與眾不同。」但我不能苟同他這個見解,公主不是喜歡與眾不同,而是習慣與眾不同,最主要的是沒有人敢和公主雷同。而習慣和喜歡之間,實在相差太遠,這一點在我多年後臨死之前,有很深刻的體會。

  君瑋其實是一個博古通今的人,他精通歷朝歷代每一個皇帝的所有小老婆,甚至包括微服私訪時有了一夜情卻沒來得及娶回去的。君瑋的看法是,家事影響國事,國事就是天下事,而皇帝的家事,基本上都是小老婆們搞出來的事。其實只要皇帝不娶小老婆那就沒事,但這對一個皇帝來說實在太殘忍,皇帝覺得不能對自己這麼殘忍,於是選擇了對天下人殘忍。君瑋的思路是,和諧了皇帝的小老婆們,就是和諧了全天下,此後,他一生都致力於如何和諧皇帝的小老婆。除了這件一生的事業,君瑋還有一個興趣,那就是寫小說。但這個興趣很讓君師父不齒,君師父希望他能成為一個享譽一方的劍客,只要他一寫小說,就會沒收他的稿紙並罰他抄寫劍譜,於是他只好把文學和武學結合在一起,在抄寫劍譜的過程中進行小說創作。你會發現經君瑋抄過的劍譜總是大為走形,比如他寫 「每日午時,她用一雙素手脫去一層一層繁複的衣衫,將淨瓷般的身體暴露在日光下。那是一處極寒的所在,她坐在一張泛著冷光的寒冰床上,冷,很冷,非常冷,她就那麼盤腿坐著,面北背南,將真氣運行到小周天。她不知道,十丈遠的重重冬薔薇後,正有一雙漆黑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撫摸她的肌膚。」 基本上沒人想得到這其實是九州真經的四句劍譜心法「極寒午時正,獨坐寒冰床,裸體面朝北,氣行小周天」。後來,君瑋成為了小說寫得最好的劍客和劍術最高強的小說家。

  我因獨自長在清言宗,宗裡的規定是男人不得留發,全宗兩千來號人,除了我以外全是男人,導致整個清言宗只有我一個人留長頭髮。這讓我在初具性別意識時,很長時間內都以為女人和男人的最大區別在於女人有頭髮而男人們全是禿頭。於是,理所當然,我認為君師父和君瑋都是女人,出於同性的惺惺相惜之感,和他們走得很近。很自然的是,後來我終於明白他們父子倆都是男人,但那種想法已根深蒂固,導致此生我再也無法用男女交往的心態面對君瑋,一直把他當作我的姐妹,故事本該是青梅竹馬,卻被我扭轉成了青梅青梅。

  三歲時,我在偶然的機緣下得知自己是衛國公主,但對這件事反應平靜。主要是以我的智慧,當時根本不知道公主是什麼東西。君瑋比我大一歲,知道得多些,他說:「所謂公主,其實就是一種特權階層。」我問:「特權是什麼?」君瑋說:「就是你想做的事就可以做,不想做的事就可以不做。」聽了他的話,當天中午我沒有洗碗,晚上也沒有洗衣服,結果被師父罰在宗祠裡跪到半夜。

  從此以後,我徹底忘記了自己是公主這件事。也就是在同一年,師父看我心智已開,正式著手教我琴棋書畫。師父的意思是,人生在世,能有個東西寄托情懷總是很好。如果我能夠樣樣精通,自然最好,算是把我培養成了大家;如果只通其中一樣,那也不錯,至少是個專家;如果一竅不通,都知道一點,起碼是個雜家。我問師父:「萬一將來我不僅不通,還要懷疑學習這些東西的意義呢。」師父沈吟道:「哲學家,好歹也是個家……」

  不知為什麼,君瑋明明沒有拜師父為師,卻能跟隨我一同學習。師父的官方解釋是,學術是沒有國界不分師門的,君瑋私下給我的解釋是,他爹送了師父十棵千年老人參。果然,學術是無國界的,國界是可以被收買的。和君瑋一起上課,寫字畫畫還能忍受,但彈琴時就很難受。初學琴時,我和君瑋一人一張琴,分坐琴室兩端對彈。直接後果是,在我還不懂得何為餘音繞樑三日不絕的年紀裡,首先明白了何為魔音灌耳腐骨蝕魂。我們紛紛覺得對方彈得奇爛無比,令自己非常痛苦,並致力於製造出更加匪夷所思的聲音好讓對方加倍痛苦,以此報復。在我的印象中,琴是凶器,不是樂器。這也是為什麼我學會了用琴殺人,卻始終學不會用琴救人,完全是君瑋留給我的心理陰影。而在我學會殺人之後,想要依靠我的琴音得救的人,全部死去了。

  我在十歲的時候撿到一隻剛睜眼的虎崽,這隻老虎跟隨了我一生,最大限度地表現了一頭禽獸的忠誠。雖然回想當年,我和君瑋撿它的本意不過是為了把它吃掉。那時正遇上君瑋他爹被我師父說動,立志做一個動物保護主義者,並身體力行,搞得君瑋三月不知肉味,而我在國宗裡鮮少吃肉,正是我們倆對肉最嚮往的時節。後來之所以沒吃成,完全是因為我們覺得還可以把它再養大一點,這樣就能既蒸又煮連燉帶炒,說不定還有剩。現在想來,能夠忍住慾望沒有當場宰掉小黃烤烤吃了,這是一件多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啊。小黃正是這頭老虎的名字,後來經過鑒定,發現它是一頭華南虎,所屬虎種相當名貴。我和君瑋都很高興,覺得可以把它賣掉,這樣我們就發財了,但苦於找不到門路,只好不了了之。等到我們有門路的時候,都已成年,最主要的是紛紛變成了有錢人,不用再拿小黃換錢。這讓我們十分感歎,人生大抵如此,發財的道路總是艱辛。

  命運安排我每次遇上大事時總是孤身一人,並且必然受傷。師父說:「你聽過沒有,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傷筋動骨……」我能想像上天降到我身上最大的任莫過於等師父死後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下一任宗主,但後來君瑋把宗規偷出來給我看,宗規裡明文規定了女人及人妖均不得在國宗中擔任要職,從而破滅了我的一個夢想。很多人在夢想破滅之後迅速墮入歧途,山下就有個刺客因業績不好而退隱江湖,改行殺豬,還有個書生在科舉落第後改寫情色小說並兼職畫春宮圖。但我始終認為做夢和娶妻性質差不多,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並且新的往往比舊的更好,舊夢破碎是因為新夢想即將到來,而這是值得慶賀的事,斷然沒有理由消沈。我對君瑋表達這個看法,君瑋思索一陣,認為有理,下午便去山下安慰剛死了老婆的王木匠,道:「你老婆死了是因為即將有新老婆來嫁給你,新老婆肯定比你舊老婆好,這是件大喜事啊,你表現得高興點,別這麼傷心。」被王木匠揮舞著掃把趕出了家門。君瑋不能理解,且有些受傷,我安慰他:「世人都習慣在真相面前表露出猙獰的一面,以掩藏內心的害羞。」

  在宗主夢破滅的那個夜晚,我的做法是,日暮時晃出宗門,前去林中打座打鴿子,轉換心情,尋找靈感,建立新的夢想,重樹信心。由此也可以見出,我實在要算一個積極向上之人。除此之外,這種積極還表現在一些私生活上,比如我一直毫不懷疑,倘若日後自己有一個夫君,他又不幸死在前頭,我勢必會在他斷氣當夜就收拾行裝出門,前去大千世界尋找新的夫君。而截止那個夜晚,我受君師父感染,習慣性以為自己將來的夫君必然就是君瑋,常常看著活蹦亂跳的他無限憂慮,想著阿彌陀佛,我怎麼能在面前這個人剛剛斷氣時就馬上出門尋找第二春啊。

  好在該想法只持續到我十四歲時、打算重塑夢想的這個仲夏夜。關於仲夏夜,有一切美好的詞彙可以形容,最實惠的卻往往很殘忍,說仲夏夜時毒蛇兇猛,宗裡已有三名弟子因在此時節外出而死於蛇禍,望各位弟子引以為戒,各自珍重。我年紀幼小,總相信自己很特別,斷不會重蹈那三個倒黴蛋的覆轍,這趟外出便沒有攜帶雄黃,如今想來,當年死於蛇口的那三個師兄必然也以為自己很特別。人人都以為自己特別,看在他人眼中卻無甚特別,看在蛇的眼中就更不特別了。估計對於毒蛇們來說,只有帶了雄黃的人才特別。幼時我們總是追求和他人的不同之處,長大卻總是追求和他人的共同之處,如果能反過來一下,豈不正好,至少三位師兄的三條小命說不定能就此保住,哪怕成為植物人,起碼不會死得這樣蕭索。作為同樣不帶雄黃的人,顯然毒蛇對我是很一視同仁的。一尾嬌小的白唇竹葉青狠狠在我小腿上咬了一口,毒液通過血液循環往身體各處,我搖晃了一會兒,緩緩傾倒,在意識模糊之際,終於領悟了本段落前半部分陳述的道理。接著我還回憶了一下那副畫了兩天的山中古寺圖是否已裱好,回憶完之後覺得生無可戀,可以安息,遂安詳地閉上眼睛等死,並再也睜不開了。就在那時,鞋子傾軋過落葉枯枝的微響由遠及近,停在我的身邊,一雙手臂將我淩空抱起,鼻尖傳來清冷梅香,可想像星光璀璨,靜夜無聲,滿山盈谷的,那是二月嶺上梅花開。

  我醒來時感覺身體內部血液湧動,齊向下腹聚集,手撫上裹肚,陣陣溫痛。腳踝處被蛇咬的地方麻木不仁,卻貼著一個溫軟物體,而膝蓋彎曲,小腿被某樣東西淩空支起,像一根繃緊的皮繩。整體感覺如此古怪,我忍不住要睜開眼睛看看是怎麼回事。結果睜眼偏頭,卻看見很要命的場景。環境是山洞一個,石床一張,我躺在這張石床上,而白色月光下,右腳小腿正被一個男人緊緊握在手中。他手指修長瑩白,從姿勢及觸感辨別,腳踝處傷口緊貼的正是他的嘴。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側面,且這側面還大部分被頭髮擋住,令人很有一撩他頭髮的衝動。他沒有發現我醒來,一身玄青衣衫,只靜靜坐在石床側沿,唇貼著我的腳踝,寬長的袖擺沿著他擡起的我的小腿一路滑下,低頭能瞥見衣袖上繁複的同色花紋,周圍物什全都失色,朦朧不可細看。他漆黑的髮絲掃過我的腳背,可想如果不是這樣的場景,一位曼妙少女和一位翩翩公子的相遇,該是像蘭亭臨貼的草書一樣行雲流水。而很自然的是,我自以為被人輕薄,順勢便給了他一腳。這一腳踢得太用力,引起連鎖反應,身體某個難以言說的部位頓時血流如注。

  我和他第一次相見,我踢了他一腳,結果踢出我月經初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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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6:59:22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26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一章(2)】

  他自然沒有被踢到,在我右腳猛然發力前他已不動聲色後退一步,可見他的身手了得。而我完全沒發現他到底是怎麼突然從坐姿變為了站姿,可見他的身手著實了得。我瞇著眼睛看他,在洞口照進的白月光中,他身姿高大挺拔,一枚銀色面具從鼻樑上方將半張臉齊額遮住,面具之下嘴唇涼薄,下頜弧線美好。有片刻的寂靜。他擦拭掉唇上殘留的血痕,唇角微微上翹:「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但我被身體的大規模出血驚嚇,不能說出什麼解釋的話,張口便是一陣哇哇大哭,並且在哭泣的過程中,過度使用小腹運氣,導致下身漸漸有血汙滲透裙子,一層漫過一層,越染越嚴重。而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那天我穿的是一條白裙子。他的視線漸漸集中在我的裙子上,頓了半天,道:「葵水?」

  我抽泣說:「謝謝,我不渴,但我可能是得了敗血症,馬上就要死了。」

  他繼續關注了會兒我的裙子,咳了一聲:「你不會死的,你只是來葵水罷了。」

  我大為不解:「來葵水是什麼?」

  他猶豫了一下:「這件事本該你母親告訴你。」

  我說:「哥哥,我沒有母親,你告訴我。」

  很難想像,我會從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男人身上獲得關於葵水的全部知識。但更加難以想像倘若由師父他老人家親口告訴我:「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週期性的子宮出血……」時,會是什麼模樣。連蒼天都覺得這太難為一個七十九歲的老人家,不得不假他人之口。

  他說他叫慕言。當然這不會是他的真名。假如一個人臉上帶著面具,名字必然也要帶上面具,否則就失去了把臉藏起來的意義。而我告訴他我叫君富貴,則純粹是擔心這人萬一是我那從沒見過面的爹的仇人,一旦得知我是我爹的女兒,一怒之下將殺人洩憤。歷史上有諸多例子,表明很多公主都曾被他們的老子連累送命,再不濟也會被連累得嫁一個和想像出入甚大的丈夫,導致一生婚姻不幸。

  就這樣,我們在山洞裡待了四五天,喝的水是洞外的山泉,吃的東西是山泉裡野生的各種魚類。據說我不能立刻回去,因為毒還沒有解完,而慕言表示,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半途而廢不是他的風格。我每天需要吃一種藥,然後從手腕入刀割個口子,放半杯血。當我放血的時候,慕言一般坐在床前的石案旁撫琴。琴是七絃琴,蠶絲做的弦,撥出飽滿的調子,具有鎮痛功能。每次慕言彈琴,我總會想起君瑋,還有他那令人一聽就簡直不願繼續在世上苟活的彈琴水平,進而遺憾不能讓他來聽聽面前這位奏出的天籟之音,好叫他羞憤自殺,再也不能貽害世人。

  五天裡,我一直很想把慕言臉上的面具扒掉,看看面具底下的臉到底長什麼樣,但一想到結果可能被他砍死,實在不敢輕易造次。這完全是人的好奇心作祟,有時候有些事根本不關你的事,卻非要弄一個明白,真是沒事找事。

  第六天下午,我覺得腳傷已好得差不多,能夠直立行走了。慕言撩起我褲腳端詳了會兒,道:「是不用繼續放血了。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回去吧。」

  沒想到分別來得這樣迅捷,關鍵是還沒成功扒開他的面具,我一時接受不能,殘念地愣在那裡。

  他說:「不想走?」

  我搖頭說:「沒有沒有,但是,哥哥,你不和我一起走麼?這個山洞沒有太多東西,你也不像是要在此處久居。」

  他沈吟說:「我不走,我得留在這裡。」

  我說:「可你留在這裡做什麼呢,你一個人,沒有人陪你聊天,也沒有人聽你彈琴。」

  他低頭撥琴弦:「等人,我怕我走了,我要等的人就找不到我了。」

  我頓時陷入一個尷尬境地,再問下去彷彿已涉及他人隱私,不問下去又一時找不到話題轉移。我說:「這個……」

  他已從石案前站了起來,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今天可真是運氣。」

  我擡頭看,高闊的山洞口,不知什麼時候,已站了一堆蒙面的黑衣人。在我看向他們的一剎那,這些人紛紛亮出自己的兵器。拔兵器的動作就像他們的服裝一樣統一,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有紀律的團隊,而難得的是,拔出的兵器也很統一,明晃晃一把把鐮刀排得很整齊。當然,後來我知道這些東西雖然長得像鐮刀,其實有一個學名,叫彎刀,一字之差,前者用來割草,後者用來割人頭。

  我因鮮少下山,沒見過世面,被前邊一字排開的十幾把鐮刀威懾,情不自禁往後瑟縮了一下。慕言移步將我擋住,身姿翩翩站在我前面,我擔心道:「你有傢夥沒有?」沒等他答話,那十幾把鐮刀已經發難。他將我一把推開,縱身一躍,玄青色長袍在黑衣白刃之間輾轉,我看得眼花繚亂。他動作快得沒譜,我睫毛都不敢動,也只看得清他偶爾一兩個動作,比如從後面握住某個黑衣人的手腕,側身帶著那人轉半個圈,手上的鐮刀就正好割斷身後另一個打算砍他一刀的黑衣人的脖子,鮮血飛濺,他還來得及往旁邊騰挪幾步閃避驟然飛濺的血漿。

  不過片刻功夫,在場的十來個黑衣人已被他解決得還剩兩三個。最後一個見大勢已去,一把鐮刀直直朝我飛過來。師父一生最恨聚眾鬥毆,從沒教過我近身格鬥,眼見那刀越飛越快,直取我咽喉,我嚇得動都不敢動。這真是最糟糕的狀況。可以想像一下,如果這時候我是被嚇得腿軟,一下子支撐不住趴在地上,那刀打著旋兒一路向前飛過我的頭頂,我就正好躲過一劫。可偏偏身體太好,即使被這樣驚嚇,腿都軟不了,簡直是個活靶子。

  正當我以為必死無疑時,一片玄青色突然籠罩而下,就像雨過天青雲破,蒼穹從高處壓下,我的腿終於軟在他這一壓之下。慕言將我摟在懷裡,騰空用腳輕輕一踢,那鐮刀又打著旋兒回去了,且更快更急。「茲——」刀入肉的聲音在靜空中響起,澤鐮刀的黑衣人不敢置信地低頭瞧著肚子外頭的刀柄,緩緩跪在地上。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而這位大哥明顯是不敢相信天道居然輪迴得如此有效率。

  一片空死的寂靜中,慕言道:「真好奇我那個不成才的弟弟平日是怎麼教導你們的,如果我是你,在進洞之初就殺了這個小姑娘,先亂了對方的陣腳,還好你最後悟過來了,可也晚了。」肚子插著刀的黑衣人還沒死絕,瞳孔越來越大,哆嗦著道:「你……」

  慕言淡淡道:「他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那未免太小看我這個做哥哥的了。」

  黑衣人不再說什麼,只低下頭去,顫顫巍巍伸出手指,看樣子是想把鐮刀拔出來,慕言突然用手摀住我的眼睛,洞裡傳來一陣難以形容的痛吼,我說:「他在做什麼?」

  慕言說:「陳國有一個傳說,帶著兵刃往生的人,來生還得做武人。」

  我說:「那他是想做個文人?」

  慕言放開手:「也許他只想做一個販夫走卒。」

  此前很多年,我一直堅信,人不能毫無道理地去做某件事,凡事都要問個為什麼。比如說當廚房做了我不愛吃的菜,我就跑去問掌勺的師兄為什麼。為什麼今天不做炒土豆絲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堅持問上一個時辰,一般來說,第二天我們的飯桌上就會出現炒土豆絲。這件事告訴了我們求知慾的重要性,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從十四歲到十七歲,期間三年,我多次回憶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慕言,結論是他在和我毫無關係的情況下,七天之內連救了我兩次。君瑋認為我的喜歡不純粹,只是說著玩玩,而真正的喜歡應該沒有理由不問原因。可我覺得理由之於喜歡,就像基石之於樓閣,世上從來沒有無需基石的樓閣,也不應該有毫無道理的喜歡。我對慕言的感情建立在兩條性命上,這就是說,這世上除了我的命,再不該有東西比它更加純粹強大。君瑋無法理解我的邏輯,主要是因為他自身沒有邏輯。

  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湧泉之恩無以為報,九州的規矩是,無以為報時我們一般以身相許。如果那時我意識到自己情竇初開,在慕言出手相救時就已默默喜歡上他,一定會把自己許配給他。可那個恰好的時刻,在他的手離開我眼睛時,我心如擂鼓,卻不知擂鼓的原因。

  我問他:「你剛才為什麼要救我呢?」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只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我說:「如果我是個大姑娘呢?」

  他轉身將我拉進洞,笑道:「那就更不能不救了。」

  我本來有絕佳的機會,但沒有把握住,痛苦的是即使失去這個機會仍一無所知,只是傻傻地看著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半晌說:「哥哥,我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你,我送你一幅畫好麼,我畫畫畫得還可以,你要我給你畫副畫麼?」

  洞裡光線正好,他微微偏頭看我:「哦?」

  偏頭的角度和說話的聲調都是那樣恰到好處。

  我頓時被迷惑,忍不住想在他面前表現一番,四處尋找,可恨洞裡沒有筆墨。雖可取火堆裡的木炭做筆,在草紙上畫一副炭筆畫,可前幾天為了方便,我把所有草紙均裁成了巴掌大小的紙片,勉強能在上面畫個雞蛋,畫人就實屬困難。

  慕言看我在洞裡尋找半天,拿著一疊草紙不知所措,大約明白,不知從哪裡取來一根木棍,遞給我道:「用這個吧,若你真想拿一幅畫來報答我,畫在地上也是一樣的。」

  我握著木棍研究了好一會兒,顫顫巍巍下筆,但好比一個繡花的絕世高手,即便再絕世也無法用鐵杵在布匹上織出花紋,我和她們遭遇了同樣的尷尬。我本意是想畫慕言淩空而起徒手撂倒兩個黑衣人的英姿,畫完後,他端詳半天,道:「這畫的是什麼?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那時我給慕言留下的印象即是如此,可以將猴子摘桃和狗熊爬樹畫得如出一轍的自以為很會畫畫的小姑娘。

  如今我已能用棍子在地上畫出栩栩如生的人像,卻始終沒有辦法再找到慕言修正他對我的印象。君瑋說:「也許他覺得你畫出一個東西,能夠像任何一個東西,這很有才華呢。」君瑋能有此種想法,說明他已是一個劍客的思維,而畫畫和使劍的不同之處就在於,若使劍,你使出一招,在眾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招,這就是絕世的一招劍術。而畫畫,你畫出一個東西,在眾人看來可以是任何一個東西,這幅畫就賣不出去。

  我和慕言受命運指使,在一起待了將近六天。第六天夜裡,我入睡後,他離開了山洞。我獨自一人在洞裡等了四天,但他沒有再回來。四天後我不得不離開,主要是仲夏時分,屍首不易保存,洞口顛三倒四橫著的黑衣人們紛紛腐爛,招來很多蒼蠅,將人居環境搞得很惡劣。如果我和他相遇在冬天,在我懵懂不知事的這個年紀,必然就此等下去,直到我將為什麼要等他的理由想通。想通了就更有理由等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來,或者他永遠不來,但那都是另一段故事。而事實上,我帶著些微惆悵很早離開,離開時我以為自己等他四天只是為了和他正式道個別。顯然,這是一個太過純潔的想法,我早早解放了自己的心靈愛上慕言,卻沒能同時解放自己的心智認識到自己愛上了慕言,這就是我錯過他的原因。

  當我走出這個山洞,走出相當一段距離,回頭望,才發現它就位於雁回山後山。

  此後兩年,雁回山後山成為我最常去的地方。而在君瑋強迫我閱讀了他最新創作的一部意識流艷情小說後,我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不時想起慕言,為什麼沒事就要去後山晃蕩幾圈,原來我像書中女子一樣,春心萌動了。唯一和書中女子不一樣之處在於,她在春心萌動前就對自己的情郎瞭如指掌,而我對慕言萌生愛慕之心,卻基本不知道他家住何方、年齡幾何、有無房馬,房子和馬匹是一次性付款還是分期償還,家中是否還有雙親、雙親和他是分開住還是住一起……

  自從知道自己愛上慕言,我就一直在找他,然而,像世上從來沒有過這個人,即便動用了我親生爹媽那邊的關係,也找不到他。我原本想他或許是陳國人,但在這個更換國籍比更換女人還要容易的時代,也許他今日以陳國為家,明日就是我衛國子民了,總之從國籍入手尋找的想法破產,但除國籍之外,已沒有任何線索。如今回想我生前的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十五六歲,卻都在尋找中碌碌度過,最關鍵的是這尋找還毫無結果,令人死都無法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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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7:00:08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26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一章(3)】

  後山楓樹兩度被秋霜染紅,我活到了十六歲。傳說我在十六歲前不能沾染王室中物,否則就要死於非命,由此父王將我托付給清言宗,指望能免我一劫。我能順利活過十六歲,大家都很高興,覺得再無後顧之憂,第二天就立刻有使者前來將我接回王宮。臨走時,我和君瑋灑淚揮別,將小黃托給他照顧,因小黃需要山林,而衛王宮其實是個牢籠。此時,不知道為什麼要離開君禹教隱居到清言宗附近的君師父已帶著君瑋認祖歸宗,並接手君禹教成為宗主,這就是說,做為君禹教少宗主,君瑋已經足夠有錢,能獨自擔負小黃的夥食了。我和君瑋約定,他每個月帶小黃來見我一次,路費自理。

  父王封我為文昌公主,以此說明我是整個衛王宮裡最有文化的公主,但師父時常抱怨,我學了十四年,不過學得他一身才學的五分之一。如此看來,我這樣的文化程度也能被說成很有文化,說明大家普遍沒有文化。我的上面有三個哥哥十四個姐姐,一直困擾我的難題是,他們每個人分別應該對應父王后宮中的哪位夫人。三個哥哥個個都很有想法,令父王感覺頭痛的是,大哥對詩詞歌賦很有想法,二哥對女人很有想法,三哥對男人很有想法,總之沒有一個人對治國平天下有所想法。父王每每看著他們都愁眉不展,只有到後宮和諸位夫人嬉戲片刻才能暫時緩解憂慮。我初回王宮,唯一的感覺就是,在這諸侯紛爭群雄並起天下大亂的時代,這樣一個從骨子裡一直腐朽到骨子外的國家居然還能偏安一隅存活至今,實屬上天不長眼睛。假如我不是衛國人,一定會強烈建議當局前來攻打衛國,它實在太好被攻克。

  我從前並不相信父王的那個夢,和他夢中的長門僧。倘若命運要被虛無的東西左右,這虛無至少要強大得能夠具體,比如信仰,比如權力,而不是一個夢境。但命中注定我要死於非命,這真是躲都躲不過的一件事。

  我死於十七歲那年的嚴冬。

  那一年,衛國大旱,從最北的瀚荷城到最南的隱嵇城,遍野餓殍,民不聊生,國土像一張焦黃的烙餅,橫在端河之濱,等待有識之士前來分割。而那一天,辛巳年冬月初七,陳國十萬大軍就列於王都之外,黑漆漆的戰甲,明晃晃的兵刃,他們來征服衛國,來結束葉家對衛國八十六年的統治。

  師父在此前兩個月謝世,臨死前也沒有想出辦法來挽救衛國,我是他的嫡傳弟子,這就是說,我們的思維都是一脈的思維,他想不出辦法,我更想不出辦法。初回王宮時,我認為自己職責所在,花費時日寫了一本《諫衛公疏》上呈,發表了對現有政體的個人看法,得到的唯一反饋是,父王摸著我的頭對我說你這個字寫得還不錯,此後將我幽禁。只因衛國是大胤版圖上一個邊緣化國家,天啟城的政治春風在綿延數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吹拂了八十六年也沒能吹拂到衛國來,即便天啟城中女人已能做官,衛國的女人卻從來不得干政,再加上我們是一個男耕女織的國家,這導致女人一般只有兩個功能,織布和生孩子。在國將不國之時,父王終於打算聽一聽我的看法,但此時我已沒有任何看法,給出的唯一建議是,大家多吃點好吃的東西,等到國破時一起殉國吧。再次被父王幽禁。他摸著鬍子顫抖道:「果真是從小在山野裡長大,作為一國公主,你就對自己的國家沒有一絲一毫感情嗎?」父王的一頓訓斥後,我的無血無淚之名很快傳遍整個宗室王族。哥哥姐姐們無不歎息:「蓁兒你書讀得這樣多,卻不知書中大義,你這般冷情薄倖,父王錯疼了你。」這真是最令人費解的一件事,本該正經的時候大家通通不正經,結局已經注定,終於可以名正言順不正經了,大家又通通假裝正經,如果能將這假裝的正經維持到最後一刻,也算可歌可泣,但大家明顯沒有做到。而身為王族,他們本該做到。在我的理解裡,王族與社稷一體,倘若國破,王族沒有理由不殉國。

  冬月初七,那日,天空有蒼白的陰影。

  陳國軍隊圍城三日不到,父王已選擇投降,再沒有哪個國家能像衛國,亡得這樣平靜。書中那些關於亡國的記載,比如君主自焚,臣屬上吊,王子公主潛逃,全然沒有遇到。只是女眷們有過暫時的騷亂,因亡國之後,她們便再不能過這樣紙醉金迷的生活,但趁亂逃出王宮,除非流落風塵,否則基本無法生存,況且王宮根本沒有亂,一切都井井有條,完全沒有逃出去的條件。她們思考再三,最終決定淡定對待。

  在內監傳來最新消息後,我穿上自己平生以來最奢侈的一件衣裳。傳說這件衣裳以八十一隻白鷺羽絨撚出的羽線織成,潔白無暇,唯一缺點就在於太像喪服,平時很難得有機會穿上身。

  午時三刻,城樓上白色的降旗在風中獵獵招搖,天有小雨。

  衛國乾旱多時,乾旱是亡國的引子,亡國之時卻有落雨送葬。

  我登上城牆,並未遇到阻擋,城中三萬將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顏色看上去都要比陳軍的暗淡幾分。兵刃是士氣的延伸,國破家亡,卻不能拚死一戰,將士們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這城牆修得這樣高。修建城牆的國主認為,高聳的城牆給人以堅不可摧的印象,高大即是力量。但如此具象的力量,敵不過一句話,敵不過這一代的衛國國主說:「我們投降罷。」

  放眼望去,衛國的版圖看不到頭,地平線上有滾滾烏雲襲來,細雨被風吹得飄搖,絲線一樣落在臉上,黑壓壓一片的陳國軍隊,肅穆列在城樓之下。最後一眼看這腳下的國土,它本該是一片沃野,大衛國的子民在其上安居樂業。

  身後踉蹌腳步聲至,父王嘶聲道:「蓁兒,你在做什麼?」

  一夕間,他的容顏更見蒼老。他上了歲數,本就蒼老,但保養得宜,此前我們一直假裝認可他還很年輕,但此時,已到了假裝都假裝不下去的地步。

  我其實無話可說,但事已至此,說一說也無妨,他被內監攙扶著,搖搖欲墜,我在心裡組織了會兒語言,開口道:「父王可還記得清言宗宗主,我的師父惠一先生?」

  他緩緩點頭。

  風吹得衣袍朔朔,稍不留神便將聲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軍皆是肅穆,我裹緊衣袍,鄭重道:「師父教導葉蓁王族大義,常訓誡王族是社稷的尊嚴,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點踐踏不得。可父王在遞上降書之時,有否將自己看做社稷的尊嚴?倘若葉蓁是一國之君,斷不會不戰而降,令社稷受此大辱。父王自可說此舉是令衛國子民免受戰禍,可今日陳國列兵於王都之下,自端水之濱至王都,一路上皆踏的是我大衛國子民的骸骨,城中三萬將士齊齊解甲,又如何對得起為家國而死的衛國子民?今日在此的皆不是我衛國的好男兒,衛國有血性的好男兒俱已先一步赴了黃泉,葬身陰司。葉蓁雖從小長在山野,既流的是王族的血,便是社稷的尊嚴,父王你領著宗室降了陳國,葉蓁卻萬萬不能。倘若葉蓁只是一介平民,今日屈服於陳國的鐵蹄之下無話可說,可葉蓁是一國公主,」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而下,我轉身瞧見城樓下,不知何時立了個身著華服的公子,身姿彷彿慕言,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間。

  父王急道:「你是個公主又怎麼,你先下來……」

  這一場雨真是澆得透徹,若半年前也有這麼一場雨,衛國可還會如此神速地亡國?可見冥冥自有天意。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擡頭望高高的天幕,一時之間湧起萬千感慨,可以用一句話總結:「社稷死,葉蓁死,這本該,是一個公主的信仰。」

  我從城樓跌落而下,想師父一直忐忑怕把我培養成一個哲學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我終於還是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走進自己給自己設的圈,最終以死作結。此生唯一遺憾是不能再見慕言一面。那個夜晚,星光璀璨,他抱起我,衣袖間有淡淡梅香。

  他說:「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他說:「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週期性的子宮出血……」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只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他說:「這畫的是什麼?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

  也許他早已忘了我,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幾打,不知道有個小姑娘一直在找他,臨死前都還惦記著他。

  風裡傳來將士們的嗚咽之聲,和著辟啪的雨滴,我聽到戍邊的兵士們常唱的一首軍歌,深沈的調子,悲涼的大雨裡更顯悲涼。

  我躺在地上,睜不開眼睛,感覺生命正在流逝,有腳步聲停在身旁,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鼻間似有清冷梅花香,但已很難辨別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覺,我掙扎開口道:「哥……哥。」臉頰上的手顫了一顫。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樣長大,卻像一位公主那樣死去。

  我死在這一天,辛巳年冬月初七,伴隨著衛國哀歌,「星沈月朗,家在遠方,何日梅花落,送我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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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7:01:04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27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二章】

  我死後,據說陳世子蘇譽下令將我厚葬,入殮出殯皆按的公主禮制。

  父王母妃原本第二天就要被押往陳都昊城,因我的葬禮耽擱,推延一日。

  出殯之時,宗室王族均被要求前來瞻仰,回頭須寫一篇心得體會,誰都不敢缺席。而王都裡殘存的百姓們也紛紛自發圍觀,以至於王宮到王陵的一段路在這一天發生了百年難得一遇的交通堵塞,路兩旁的住戶想穿過大街到對面吃個面都不可得,大家普遍感到無奈。

  當然這些我通通不知道,都是君師父後來告訴我。他在衛國被圍城時得到消息,帶著君瑋趕來帶我離開,卻沒料到我以死殉國,自陳國千里迢迢來到衛王都,正遇上我出殯。那時我躺在一口烏木棺材裡,是個已死之人,棺材後聲聲嗩吶淒涼,陰沈沈的天幕下撒了大把雪白的冥紙。

  君師父說:「衛國分封八十六載,我是頭一回看到一個公主下葬擺出如此盛大的排場。」

  但我想,那不是我的排場,那是國殤的排場,而一國之死,怎樣的排場它都是受得起的。

  君師父是個世外高人,憑他隱居在雁回山這麼多年也沒被任何野生動物吃掉,我們就可以看出這一點。雁回山是整個大胤公認的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經常會有匪夷所思的動物出沒傷害人命。

  我自認識君師父以來,只是將他當作一個普通的高人,沒有想過他高得可以令斷氣之人起死回生。這是歪門邪道,違背自然規律,試想你好不容易殺死一個敵人,結果對方居然還可以活過來讓你再殺一次,叫你情何以堪。但這件神奇的事歸根結底發生在我的身上,只好將他另當別論,因否定它就是否定我自己。

  我起死回生的這一日,感覺自己沈睡很久,在一個模糊的冬夜睜眼醒來。

  從窗戶望出去,月亮掛在枝頭,只是一個淡黃色光輪,四周靜寂無聲,偶爾能聽見兩聲鳥叫。我回憶起自己此前從城牆上跌下,那麼高,想這樣還能被救活,當今醫術實在昌明。君師父坐在對面翻一卷古書,君瑋趴在桌子上打盹,燈火如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我。

  擡眼就看到床帳上的白蓮花,我說:「我還活著?」

  有一瞬間的死寂,君師父猛然放下書,落在案上,啪的一聲:「阿蓁,是你在說話?」君瑋被驚醒,擡手揉眼睛。

  我張了張嘴,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君瑋保持擡手的姿態,愣愣看著我,半晌,道:「阿蓁?」

  我無暇理他,因君師父已兩步走到近前,伸出手指探了探我的鼻息,又扣住我的脈門細細查看。

  良久,他感歎:「那鮫珠果然是無上的神物,阿蓁,你痛不痛?」

  我搖頭:「不痛。」

  他苦笑一聲:「傷得這麼重也不痛,是我讓你回來,可你已經死了,你再也不會痛,我自作主張,你想醒來麼?」

  我看著他,緩緩攢出一個笑來,點頭道:「想的。」

  這不是起死回生,葉蓁已經死了。

  萬事皆有因果,這就是我的因果。

  人死後靈魂離體,無根的靈魂在天地遊蕩,終而灰飛湮滅,這是九州的傳說。我從前也不過以為它是傳說,直到自己親自死一次,才曉得傳說也有可信的。

  下葬三日後,君師父趁夜潛入王陵,將我從棺材裡扒出來運回君禹山。那時,新死的靈魂還盤踞在身體中未能離開,他將教中聖物縫入我殘破不堪的身體,那是一顆明亮的鮫珠,用以吸納靈魂,好叫它永不能離開宿主。基本上,這不過是改變一種死亡狀態,除了能動能思考,我和死人已沒什麼分別。這個身體將再不能成長,我沒有呼吸,沒有嗅覺和味覺,不需要靠吃東西活下去,也沒有任何疼痛感。在左胸的這個位置,跳動的不是一顆熱乎乎的心臟,只是一顆珠子,靜靜地躺在那兒,有明亮光澤,卻像冰塊一樣冷,令我特別畏寒。但能再次睜開眼睛看看這世間,總是好的麼。我再不是什麼公主,肩上已沒有任何負擔。君師父重新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君拂。意思是我這一生,輕若塵埃,一拂即逝。我想,這是一個多麼淒慘而寓意深刻的名字啊。

  此次殉國,我付出巨大代價,把命賠上也就罷了,關鍵是顱骨摔破,體內臟器也移位的移位,碎裂的碎裂,大出血的大出血。這就意味著此後這幅身體必然弱不禁風,雖我已沒有任何痛感,但經常吐血也不是件好事,手帕都懶得洗。君師父用鮫綃修補了我的容顏,被他這麼一補,在原來的基礎上好看很多,只是顱骨上那道裂痕實在摔得太狠,絞綃也沒有辦法修整,從眉間繞過額頭到左耳處,留下一道長長的疤痕。君瑋初次看我的臉,久久不能言語,半天,道:「太妖孽了,這個樣子太妖孽了,從前那個清清淡淡的模樣不好麼?」我說:「我仔細研究過了,五官還是沒怎麼變的,就是比從前稍微邪魅狷狂一點兒,沒事兒,就當整容失敗吧。」

  但那道疤痕畢竟是礙眼的,君師父用銀箔打了個面具,遮住我的半張臉。本來我提議用人皮面具,這樣看起來就更加自然,但考慮到人皮面具透氣性能著實很差,最終作罷。

  我以為自此以後,便能瀟灑度日,其實並非如此,只是當時沒想明白,以為人死了便可無憂無慮,但憂慮由神思而來,神思尚在,豈能無憂。君師父花費如此心血讓我醒來,自有他的考量。他想要做成一件事,這件事的難度僅次於讓君瑋給我生個孩子。

  他想要我去刺陳,刺殺陳侯。

  他將鮫珠縫入我心中,將我的靈魂從虛無之境喚回。鮫珠中封印了上古秘術華胥引,這秘術隨著珠子植入我的身體。倘若有人飲下我的血,沾染上體中鮫珠的氣息,哪怕只一滴,都能讓我立刻看出最適合他的華胥調。奏出這調子,便能為他織一個幻境。這幻境是過去的重現,能不能從幻境中出來,端看這個人逃不逃得過自己的心魔。但世人能逃過心魔者,真是少之又少。

  君師父想要我這樣殺掉陳侯。

  站在個人的角度,即便是陳國滅掉衛國,我對陳侯也並無怨恨,在這個人如草芥命如飛蓬的時代,成王敗寇,本是理所當然。但陳侯一條命換我在人間逍遙半世,我認為是很值得的。我要去殺他,不因我曾是衛國公主,只因我還留戀人世。

  君師父說:「刺陳之事不用著急,華胥引植入你體內不久,運用還不熟練,你且先適應一陣子吧。」

  我想這樁事,我還真是不急。

  君師父看我神色,大約猜出我心中所想,又補充道:「但你也不能一點都不著急,陳侯身體不好,歸天也就是近兩三年的事了,你還是要抓緊時間,不然不等你去刺殺,他就自己先死了,這樣多不好。」

  我說:「這樣挺好呀。」

  他看著遠山,神色難辨:「不好,那樣的話,我的復仇就失去意義了。」

  我其實很想提醒他,萬一陳侯正被病痛折磨得辛苦,急需誰來給他一刀痛快了結,我去刺他搞不好助他一臂之力,這樣就更沒有意義了。但轉念一想,樂於助人嘛,也是幫君師父積德,便忍住什麼也沒說。

  半個月後,君師父帶著君瑋下山,尋找一種藥材,幫我修補身上的傷痕。臨走時君瑋安慰我:「你變成這個樣子,肯定沒人願意娶你,沒關係,別人不娶你,我娶你,你千萬不要想不開將鮫珠取出,辜負了我和父親的心血。」

  我說:「娶了我你們君家就沒後了。」

  他疑惑:「怎麼會沒後了?娶了你我肯定還要再納幾房小妾的嘛,哈哈哈。」

  被我亂棍打下了山。

  轉眼六個月,枯樹吐出新芽,我挖出埋在中庭老杏樹下的一壇梅子酒,君師父就帶著君瑋回來,後面還跟著小黃。此前小黃誤食君師父養來喂毒的小白兔,不小心食物中毒。那隻小白兔估計是全大胤最毒的一隻小白兔,身上百毒彙集,連君師父都不知道該怎麼解,只好將它送到藥聖百里越處請他試試,清了大半年才將一身毒素清完。小黃初見整容後的我,一時不能認出,呲牙咧嘴很久,我拿兔子肉給它吃,它也沒有表現出高興,反而將雪白的牙齒呲得更厲害。直到君瑋撫摸它的耳朵柔聲安撫他:「這是你娘,你不能跟爹爹在一起待得太久了就不認娘了啊,怎麼你也是她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娃。」小黃果然就過來親密地蹭我。

  我說:「你才懷胎十月生出了它,你懷胎十月生出了他們全家。」

  君瑋比出一隻手指顫抖地指著我:「我還好心想娶你來著。」

  我說:「你能再生個老虎出來給我玩兒麼?能生出來我就考慮給你娶。」

  他愣了半晌,惱羞成怒地對小黃道:「兒子,咬她。」

  但小黃伸出舌頭來更加親密地舔了舔我的手背。

  君師父帶回的藥材果然有奇效,製成膏糊抹遍全身,一天抹三次,五天之後,一身傷痕就消失殆盡。這個結果讓我很滿意,忍不住抹了一部分到額頭上,但那畢竟是骨頭裡帶出來的傷,痕跡依然明顯。我看著銅鏡裡自己的身體,想起八個字,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誰能想到如此生機勃勃的一副軀體,內裡已然腐朽得不行了呢,倘若將鮫珠取出,不到半刻怕是就要化為灰燼吧。我想像這場景,覺得真是恐怖。

  第六天一大早,君師父來看我,後面跟著呵欠連天的小黃。

  門前兩株桃樹俏生生立著,枝頭花開正艷,葉間還帶著晨起的露珠兒。他把小黃打發去院子裡撲蝴蝶,轉頭問我:「這半年來,華胥引揣摩得如何了?」

  我老實回答:「沒有練習對象,沒法長進。」

  他沈吟半晌,道:「阿蓁,你也知道鮫珠這件法器,憑自身之力僅能撐你三年而已。鮫珠靠吸食人的美夢修煉,如今它既附在你的體中,你要活得長久些,只能利用華胥引織出的幻境來吸食人的美夢性命。你是個善心的好孩子,怕做不來這些,但我千方百計將你救活,絕不想你只活三年。我這麼說,你可明白?」

  他怕我想不通,但我很早就已想通,我不能只活三年,也不能濫殺無辜隨意取人的性命。可這世上有多少人為過去的人生後悔,華胥引能織出重現過去的幻境,讓他們在這幻境裡將過去修正,倘若有人沈醉於幻境不願出來,甘願奉出塵世的性命,那我們雙方都求仁得仁。

  我說:「你可幫我找到什麼好差事了?」

  君師父含笑點頭:「不錯,近日,你去姜國走一趟罷。」

  五日後,我抱著一把七絃琴,和君瑋小黃一同出現在陳國的邊境小鎮。其實君禹山離姜陳兩國國境不遠,步行三日即可到達,此次耽擱兩日,主要在於我們騎了一匹馬。這也沒什麼不妥,只是時刻要防備小黃將代步的馬匹吃掉,著實是件痛苦而浪費時間的事。終於,我們做出一個決定,將馬匹烤烤吃了,帶著小黃步行。大家飽餐一頓,行程立刻變得迅速。

  陳國與姜國交界之處,是一座綿延的山巒,因山中經常挖出玉璧,喚作璧山。我們想既是因為這個原因,為何不叫玉山,問過鎮上居民,大家推測可能因為璧字筆畫較多,顯得有文化。我們到得正是好時候,倘若冬天,整座璧山都鋪上一層厚厚積雪,經常發生雪崩,不是經驗豐富的老獵戶,根本不能穿過,只能繞道郢河。而現在這般,我們沿著山中小路,一邊走一邊還能欣賞沿途風景,實在賞心悅目。山間有淙淙溪流,我拿出水囊正欲取水,驀然停住,君瑋蹲在一旁掬水洗臉,洗完用衣袖擦擦,注意到我的動向,奇道:「怎麼了?」

  穿過擋在面前的野薔薇花叢,我指著前方:「這個你得看看,仔細看看,看人家是怎麼搞對象的,也好積累點小說素材。」君瑋神思一振,順著我指的方向望去。

  那是對濃情蜜愛的年輕男女。男的一身織錦袍,女的一身雲羅衫。因隔得太遠,看不清面容,單看身姿,一個臨風玉樹,一個柳枝輕纏。他們背後大片不知名花海,旁邊一株老樹下,拴著一匹膘肥體壯的駿馬。分神去看小黃,它目光炯炯望著駿馬,果然已經在流口水,但被君瑋將後頸拎住,不得不表示克制。那男子俯身為女子摘下一朵艷紅薔薇,插在她的發間。女子伸手摟住男子的脊背,兩人緊緊貼在一處。

  君瑋轉頭來遮我眼睛:「看多了容易長針眼。」我一邊鎖定目光看前面一邊打開他的手:「我也學點經驗麼。」他不為所動,不遮住我視線就不能善罷甘休,終於將我激怒,一把將他掀翻。

  就在此時前方陡生變故,我心中一緊,君瑋轉回頭目瞪口呆:「這麼快那男的就被女的壓倒了?啊,這女的也太主動了,哎哎哎,怎麼才親上她就翻身跨馬走人了?玩兒情趣也不是這麼玩兒的,這多不人道啊。」

  我說:「情你個頭啊情,你沒看到那女的從背後刺了男的一刀啊,人是畏罪潛逃了。」

  君瑋說:「啊?他們不剛還摟摟抱抱的嗎?」

  終歸是我沒事找事,我和君瑋本可撒手不管,但那男子倒下去的身影,像一座傾倒的玉山,驀然令我想起心中的那個人,慕言。自我醒來之後,已很久沒想起他,並不是心中情誼已經泯滅,只是假使此時重見,也再不能如何了。從前我執著,因我活著,而此時此刻,我一個已死之人,沒有呼吸沒有味覺痛感,他不怕我已經難得,遑論其他。相見爭如不見。

  君瑋查看他的傷口,表示匕首刺入雖深,但未切中要害,幸虧我們搶救及時,還能撿回他一條命。我看到他的容貌,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樑,涼薄而血色全失的嘴唇,是難得好看的一張臉。腳下的草地很快就被血色浸透,君瑋幫他止好血,終於反應過來問我:「關鍵我們為什麼要救他呢?」我說:「你看他長得這麼好看,也許我們把他治好之後轉手賣掉,可以賣到大價錢?」君瑋沒有理我,轉手招呼小黃:「兒子,過來幫爹爹馱著他。」小黃將頭扭向一邊。君瑋繼續招呼:「到鎮上爹爹給你買燒雞吃。」小黃歡快地跑了過去。

  這好看的公子在鎮上的醫館裡躺了兩天才緩緩醒來,除了迷濛中叫過一聲「紫煙」,再沒別的言語。我揣摩紫煙是個女人的名字,說不定就是刺他一刀的女人。感歎良久,想古往今來都是這般,英雄難過美人關。

  君瑋說:「這人怎麼這樣,好歹我們救了他,自醒來到現在,半句感謝也沒給。」

  我說:「長得好看麼,任性點也可以理解。」

  君瑋瞪著我:「長得好看就可以吃藥不給錢啊,長得好看就可以欠人人情不道謝啊?」

  我說:「嗯。」

  君瑋捂著胸口氣得要倒了。

  我們原本設想將這個人救活,拿點報酬,如果他家離得近就順便把他送回家,再上路離開。但世事總不能如願,誰能想到如此打扮的一個貴公子,身上卻一個子兒也沒。我為難道:「把你從璧山搬回來這事兒就算我們日行一善了,可你傷得不輕,用了不少好藥材,都是我們墊著,我們此行路遠,還帶了一頭老虎,開銷很大,盤纏也不算多,你看……」

  我想他要是再沒反應我就要去抽他了。

  但他沒給我抽他的機會。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兀然接過:「路途遙遠?」那一雙好看的眉微微上挑,唇邊竟噙著一絲笑。

  我想,他這是傷情傷傻了麼?

  他繼續道:「既然路途遙遠,又是在這崇山峻嶺之中,必是艱險異常了。在下不才,碰巧學過幾年劍術,姑娘若不嫌棄,這一路便由在下護著姑娘罷,也是報姑娘的救命之恩。」

  我說:「可這藥錢……」

  他取下手上的玉扳指遞給我,搖頭笑道:「還真是執著啊,把這個扳指當掉,能得二十個金銖,不僅藥錢,在下一路跟著姑娘的飯錢也有了。」

  我接過扳指擡頭看他:「你不用保護我,既是二十個金銖,已足夠報這救命之恩了。」

  他淡淡道:「在下的命還不至於廉價得這樣。」

  我上下端詳他一番:「可我們明天就要離開趕路了,你身子撐得住麼?」

  他低笑一聲:「明日上路麼?無妨。」

  君瑋不明白為什麼這位藍衣公子一定要跟著我們,想了半天,覺得只能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他看上我了。我本來心花怒放了一會兒,但不經意照到鏡子,發現自己已然今非昔比。除非他是個重金屬發燒友,否則要看上我這張一半都被銀箔擋嚴實的臉實屬難能可貴。

  君瑋聽了我的反饋,陷入沈思,道:「不是這樣的話,就毫無道理了。」

  我開解他:「世間事哪有那麼多道理,就好比小藍,風姿翩翩一表人才,按道理能招惹多少狂蜂浪蝶,結果你也看到了,喜歡的姑娘毫不留情扎他一刀,要不是遇上我們,就曝屍荒野了,挑姑娘的眼光太不濟,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要真按道理來,就該沒這個事兒了。」

  君瑋想了想,表示贊同,又想了想,問我:「小藍是誰?」

  我說:「不就是前幾天救回來那個穿藍衣服的麼?」說完轉身,準備去廚房看藥。一擡頭看見小藍,收拾得妥妥帖帖,操著手正閒閒靠在裡間的門框上,冷眼將我們望著。背後說人是非,著實缺乏教養,這等事還被當事人抓個正著,我不知作何感想,半天,乾笑了一聲。他也配合地笑了一聲,眼睛裡卻殊無笑意,轉身進了裡間。

  君瑋湊過來道:「我相信他不是看上你了。」

  我回頭問他:「你說,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看上你了?」

  小黃正好從房門前過,君瑋磨了磨牙齒,指著我叫住小黃:「兒子,咬她。」

  十天之後,就到姜國國都嶽城。

  小藍說這一路崇山峻嶺,必定艱險異常。我們研究一番,覺得他的社會經驗應該比我和君瑋都豐富,盲目地信任於他,一直等待艱險降臨。但行路十天,一路平安,連打劫的山賊都沒遇上半個。君瑋問我:「你說什麼時候才能遇上歹徒來襲擊我們啊。」我說:「不知道,等著吧。」可等待許久,歹徒依然遲遲不來,著實令人憂慮。

  進入嶽城的前一夜,隊伍中多加入一個女子。說是小藍的侍女兼護衛,名喚執夙。我們在路旁買燒餅時遇上她。背景是殘血般的夕陽,她騎著一匹白色的駿馬飛馳而來。君瑋一把將我拉到一旁躲開,她翻身下馬,月白的衣袖掃過我面頰。我和君瑋還沒搞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她已旁若無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小藍面前,眼圈緋紅望著他哽咽:「公子,執夙終於找到你了。」

  執夙長得眉清目秀,額間有一顆天生的紅痣。對於她執意跟著我們這件事,小藍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君瑋點頭倒是點得痛快。因執夙著實是個相貌美好的姑娘,十分容易就觸動了他一顆惻隱之心。但在惻隱執夙的同時,君瑋對小藍是很不滿的,和我咬耳朵道:「這人真正的風流,連護衛都是女護衛。」但我想,話也不是這麼說,離開君禹山時,君師父讓君瑋好好護著我,就算是我的護衛,照這個邏輯,我豈不是也很風流。

  當天晚上,我們宿在一家客棧,睡到半夜,小黃銜著我衣袖將我搖醒,藉著月光端詳他神情,似乎是邀請我和它一同月夜散步。我們穿過長廊,一隻老虎一個死人,腳步輕得要飄起來。正要走進後院,驀然聽到執夙的聲音:「那女子並無什麼特別,公子為何不願隨執夙回府中?公子可知,你不在的這幾日裡,二公子那處又有不少動作。執夙深知,紫煙姑娘傷公子甚深,可公子您,您要以大局為重。」

  我想,這個八卦我是偷聽好呢,還是不偷聽好呢。最後道德感戰勝好奇心,決定還是不要偷聽,但沒等我拔腿離開,小藍已經接下話來,他聲音低沈,隨夜風傳至我耳邊,有熟悉之感,他說:「你們……」他頓了一下,「尋到紫煙了?」

  我拖著小黃退至月亮門,正聽到執夙說:「公子,您對紫煙姑娘情深義重,但她,她是趙國派來的奸細,她一心只想謀刺於你,她……」

  她的聲音漸漸消失在我和小黃的身後。

  廊簷下,我想起方纔的熟悉之感,恍惚覺得又回到三年前那個山洞,慕言他就坐在我對面,瑩白的手指彈撥一把蠶絲做弦的古琴,嘴角噙著微微的笑。事隔三年,我其實已記不得他的聲音,只是那些古琴的調子還會時不時響在耳旁,裊裊娜娜,是我不會唱的歌。

  月亮又大又白,我擡手摀住眼睛,就像他的手指曾經蒙上我雙眼。但這雙眼睛,如今也是死的了。

  這件事真是莫可奈何。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7:02:48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30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三章(1)】

  三日之後,我見到君師父為我安排的主顧,姜國鎮遠將軍沈岸的夫人,沈宋氏宋凝。說主顧也許並不妥當,因終究不知是她從我這裡買一個美夢還是我從她那裡買一條性命。

  這是城外的別院,傳說鎮遠將軍沈岸和夫人不睦,宋凝自兩年前就搬來別院修養,此後再未回過將軍府。兩年間,發生許多事情,諸如沈岸納妾,諸如宋凝染病。總之,宋凝的身體越修養越糟糕,如今,終於修養得快要死掉。

  來迎接我們的老僕表示,夫人希望單獨見我,讓君瑋小藍執夙他們三個先去廂房休息。小藍沒什麼意見,君瑋卻對此很不滿,我明白他是擔心我的安全,不明白的是,我目前這個狀態,已經是個死人,到底要如何才能更加不安全。大家討價還價很久,各讓一步,讓小黃跟著我。君瑋拍拍小黃的頭,道:「兒子,好好護著你娘親。」我也拍拍小黃的頭,一擡眼正對上小藍的目光。他若有所思看著我,半晌,極輕地笑了一聲,道:「君姑娘早去早回。」

  老僕領著我穿過兩進長廊,穿過大片扶蘇花木,邊走邊介紹,這些花木是從何處運來,擁有如何的奇香,我卻完全不能聞到。繞過一片蓮塘,踏入蓮塘上的水閣,四周皆垂了帷幔擋風,躺在籐床上看書的女子擡起頭來。我看著她仿似從畫中拓下來的一張臉,儘管強打了精神,顏色卻白而頹敗。即使我不拿走她的性命,她也未必活得長久。這並不是說我會看相,著實是因為在這個方面,再沒有誰比我這個已死之人更有發言權,那是將死之人的面容。況且,我來這裡的目的就是取走她的性命,近期內,她即使不能自然死亡,我應該也會弄得她意外身亡。

  風吹起帷幔,已是五月的天。將軍夫人放下書來,咳了一聲,靜靜看著伏臥在地的小黃,半晌,柔聲道:「多溫順的一頭虎,未出嫁時,在家鄉,我也養過一頭小狼崽。」她和我比劃:「這麼大。」手指像蘭花一樣在虛空中畫出一個形狀,畫完頓了會兒,搖頭笑了笑,笑罷擡頭看我,眼角神色不置可否:「你就是君拂?君師父口中那位能助我實現心中夙願的君拂?」

  我說:「對。」說對這個字時,其實不能反應君拂是誰。這說明我不是個喜新厭舊之人。我做了十七年的葉蓁,對這個名字飽含感情,即使改名很久,也不能隨意忘卻。

  她將手指搭在籐床床沿不經意輕叩幾聲,沈思的表情漸漸變得紅潤,能看到頰邊深深梨渦。她笑道:「君拂,我想得到一個夢,你可知我想得到一個什麼樣的夢?」

  我坐在小黃背上,正色看她:「我不知道,但你終歸是要說給我聽的。」想了一下又補充道:「可我不是來幫助你,只是來做一筆交易。我不要金山銀山,在嶽城的這幾日,只需你管管飯。我會給你一個夢,你想要什麼樣的夢,我給你什麼樣的夢。屆時你可自行選擇,選擇留在夢中,或是離開這個夢。」

  她說:「哦?」

  我點頭:「若你選擇離開這個夢,我一個子兒不要,但若你選擇夢中……」

  她微微彎了眼角:「若我選擇夢中,君姑娘你待怎的?」

  我看著她的眼睛:「若你選擇夢中,就把塵世的性命送給我做報酬,你看如何?」

  她一雙秀致的眉跳了跳,旋即望向水閣上空,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好。」

  這一天,我沒能如小藍所願早去早回,在水閣中待了大半日。因宋凝講給我一段故事,那是她的心魔,她想要修正這段故事,哪怕只在夢中。當然這純屬自欺欺人,她因不懂得自欺,才渴望一個夢境令她騙過自己。

  四簷的帷幔被挑起來,遠處是落日湖光。她就著茶水飲下我幾滴血,血液牽引她體內生氣聚集,化作跳動的音符,在我眼前排成一列,我一個音符一個音符牢牢記住,這是宋凝的華胥調。

  她在湖光裡慢慢回憶,而我透過跳動的華胥調,一幕一幕,看到她的過去。她說:「君姑娘可曾聽說,我雖是姜國將軍的妻子,卻不是姜國人,七年前,我十七歲,如同你這般大,帶著滿滿的情意嫁來姜國,真是花一樣的年紀……」

  花一樣的年紀裡,黎國大將軍宋衍的妹妹宋凝在姜黎兩國的戰場上邂逅沈岸。那時,沈岸沈將軍是姜國最年輕的少年將軍,有冷峻的眉目,了不得的身手,百戰百勝的赫赫威名。

  宋凝出身武將世家,自小被當作男兒教養,一柄紅纓槍使得出神入化,十四歲就跟著兄長征戰四方。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姑娘們拿著繡花針為嫁妝汲汲忙碌的時節,宋凝那一雙拿紅纓槍的手,卻已在戰場上拿下不少人命。黎國自古男多女少,姑娘總是分外金貴。黎莊公十七年春,凡家有適婚之女的世家大族無不被踏破門檻,但大族之首的大將軍府反而門庭寥落,沒有哪個貴族敢娶宋凝。大家都害怕娶了宋凝以後若再敢納個妾,自己將和妾室雙雙被宋凝打死。黎莊公欲做一樁好事,將宋凝許給丞相府的二公子。丞相二公子聽說此事,嚇得當即從馬背上摔了下去。宋凝在戰場上得到這消息,在溪邊水旁佇立很久。宋衍找到她,皺眉道:「你不必擔心,那不識好歹的混小子,兄長定有辦法叫他非你不娶。」她攢出笑來柔聲道:「哥哥莫氣,王都裡那些鎮日泡在溫柔鄉里鬥雞走狗的紈褲,他們看不上阿凝,就當阿凝看得上他們麼?阿凝要嫁,也是嫁當世的英雄。」

  這話原本不過說說而已,表示她基本上並不糾結被丞相二公子嫌棄這等事。但時隔不久,果然遇到命中注定的英雄,就在那一年,那個冬天。英雄騎著黑色的馬,執一把八十斤的重劍,姓沈名岸,字泊舟。

  那是黎莊公十七年的嚴冬,大漠凍雪,黎姜兩國交界處發現成群的汗血馬,兩國都想據為己有,互不相讓,以此為引子,引發多年宿怨,終釀出一場大戰。宋凝早聽說沈岸的豐功偉業,少年心性,心中不大服氣,一直想找個時機與他一較高低。

  終於這一天,大雪紛飛,兩軍對戰在桑陽關前。時機得來不易,一向穩重的宋凝不顧兄長眼色,率先拍馬而出,列前祭出自己的名號,沈聲叫陣:「紫徽槍宋凝前來領教沈岸沈將軍的高招。」寒風的勁力帶著她破碎嗓音傳往敵陣,獵獵招搖的旌旗中,白袍將軍跨馬緩緩而出,英俊淡漠的一張臉,手中泠泠似水的長劍泛出冰冷白光。

  這一場武勇的單挑,宋凝的槍法從未使得如此笨拙,不過五招便被摜下馬來,一輩子沒有敗得這麼快,敗得這麼慘,對方卻連眉毛也沒挑動一絲,只在長劍不經意撥下她頭盔時怔了怔:「原是個女子。」

  宋凝愛上沈岸,因他打敗了她。這也是後來比武招親不得不流行的原因——世上強大的姑娘越來越多,強大的姑娘們在尋找夫君時基本上都用的一顆獨孤求敗的心。你想得到她,就先打倒她。你若打倒她,就必須得到她。如果你打倒了她又不願意得到她,就會演變成一篇虐心文。

  總之,紫徽槍被沈岸手中的長劍隔開到兩丈外。他坐在馬上,探身劍一揮勾起靜臥於地的長槍,回手一擲便堪堪釘在宋凝身旁,聲音沒什麼起伏:「你的槍。」風捲著雪花在大漠裡橫行無忌,他眼睛裡是她身後的三萬雄兵,她唇角有隱隱笑意,眼睛裡卻只有他一個人。

  沈岸在宋凝心中矗成一座巍峨的高山。黑色的戰馬,月白的戰袍,揮起劍來既快又準,絕不在女子的臂彎中蹉跎人生,她想,這才是她心中的英雄,可惜,是敵國的英雄。

  但英雄也有落魄的時候,且總有落魄的時候。歷代當得上名將二字的俊傑們皆是如此,不是曾經落魄,就是正在落魄的道路上。於是,沈岸遇到宋凝,此後走在了落魄的道路上……其實也不能這麼說,這麼說不好,顯得宋凝太掃把星。沈岸大敗於蒼鹿野這事著實與她無關,軍事學家們分析很久,能找到的最可靠的理由是沈岸的八字說他那一天不宜出行。

  蒼鹿野一戰,沈岸敗在黎國大將軍宋衍的手下,所帶的五千精兵全軍覆沒,自己也身中數箭,負險戰死。黎明時,宋衍的海東青穿過綠洲戈壁,撲騰著翅膀落在宋凝手中,宋凝從海東青的爪子上取下裝著軍情的竹筒,手一抖,巴掌大的絲帛掉進泥水,字跡模糊成一道惻惻的陰影。宋凝不相信沈岸戰死,因她剛把沈岸定義為心中不敗的英雄,不到三天,不敗的英雄就被打敗,感情上講,著實讓她難以接受。

  宋凝帶上傷藥跨馬奔出營地。她想,若他沒死,無論如何也要將他救活,若他戰死,就讓她找出他的屍骨將他親手安葬,他不能成為大漠裡無主的枯骨。他是讓她動心的第一個人,和黎國王都裡那些醉生夢死的紈褲們都不同的一個人,一個真正的男人。其實她怎麼知道他是真正的男人,她也沒有試過,一切都只是想像。她卻在想像中更加地愛上沈岸。

  陰沈沈的天,大漠的風像夾著刀子,戰馬被狂風捲起的碎石擊得嘶鳴,宋凝伏在馬背上,平沙莽莽間,她用白紗掩住眼睛,護著懷中傷藥咬牙逆風而行,手和臉被洶湧而過的風沙擦出一道又一道口子,她將手上的口子放在唇邊舔一舔,繼續頂風前行。她想,沈岸就在前方等著她。這信念支撐她用最短的時間走過這最長的一段路,其間還避過了兄長率領回營地的大部隊。終歸只是她一個人這麼認為罷了,其實你想,沈岸怎麼可能在等她,沈岸甚至記不得她。

  蒼鹿野在前方出現,血汙被過往風沙掩藏大半,像這戰場已被丟棄很久,只是空氣中濃重的血腥味讓人明白,它還是一個嶄新的修羅場。姜國人的屍首將蒼鹿野鋪成黑壓壓一片,下馬隨便一踩,也能踩到破碎的屍塊。

  宋凝徒手翻開兩千多具屍首。這已可看出她和沈岸無緣。倘若有緣,就該第一個便翻到沈岸。但她仍然堅定不移,估計覺得必須翻出他才不虛此行,可能是這種執著的精神終於感動上天,翻到第兩千七百二十八具時,她抹淨面上滿是血汙的男子的臉,看到英俊的眉眼,她緊緊抱住他,哽咽出聲:「沈岸。」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7:06:23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30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三章(2)】

  宋凝沒有盲目猜錯,英雄們總在該死的時候命不能絕,沈岸還活著。她抱著他聽到他被觸動傷口時無意識哼出的一聲,心中敲過一把千斤的重錘,淚水順著臉頰淌下:「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彼時他們坐在大堆屍體當中,沈岸基本沒有知覺。即便在戰場上也是一副微笑表情示人的宋凝,捂著自己的眼睛哭得滿臉是淚。

  宋凝救下沈岸。她幼時在府中學過岐黃之術,只可惜這方面天賦有限,出師時也只能勉強醫治輕度傷寒,讓她的師父很傷感。沈岸的傷是藥聖百里越也未必能治好的重症,在硬件設施和軟件設施都極度匱乏的情況下,宋凝居然沒把沈岸弄死,反而令他漸漸好轉,只能說是她的誠意再一次感動了上天……但沈岸一雙眼為風沙所傷,暫時不能復原。他坐在蒼鹿野近旁一座雪山的山洞中輕輕摩梭自己的劍,淡淡對宋凝道:「請問,相救在下的,是位姑娘還是位公子?」

  宋凝始終沒讓沈岸知道自己是個姑娘還是個公子,黎國大軍踏平蒼鹿野,滅了沈岸五千精兵,她想沈岸一定很恨黎國人,她怎能讓沈岸知道自己是黎國的宋凝。

  但天意難測,那一夜,沈岸傷勢發作,畏寒至極,不論在洞中升多少攤炭火也沒用,她瞧著又急又心疼,沈思很久,終於使出古書上記載的一個古老法子,除下了身上的衣裳,靠近他,和他緊緊抱在一起。洞中四處都是炭火,燒得洞壁上薄薄一層積雪化成水,順著洞沿滑下來,滴答,滴答。沈岸清醒過來,猛地推開她,她像樹袋熊一樣摟著他,他推的力越大,她越是貼得緊。他無奈開口:「姑娘不必為在下毀了一身清白。」她心中好笑,用手指在他胸口輕飄飄地劃:「醫者仁心罷了,不必介懷。」其實她胸中並無半點仁心,只是想著,這是她喜歡的人,她的英雄,用什麼方法救他都是值得的,哪怕是一命換一命呢,何況只是肌膚相親。沈岸不再嘗試推拒,用手輕輕搭住她的肩頭:「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宋凝抖了一下,慢慢將頭靠在他的胸口。

  沈岸自這一夜發寒之後,情勢急轉直下,終日昏睡。宋凝手中傷藥告罄,逼不得已,打算背著沈岸翻過雪山謀市鎮就醫。這件事著實危險,首先,要考慮雪山天寒,他們有沒有在翻山過程中凍死的可能;其次,要考慮雪崩頻繁,他們有沒有被山體上滑坡的積雪砸死的可能;再次,還要考慮有沒有因迷路走不出雪山而餓死的可能。總之,一切都很艱難。但宋凝思前想後,覺得此事值得一試,雖走出山洞那就是找死,但待在山洞也是等死,兩邊都是死,興許找死還能找出一線生機。她沒有想過丟下沈岸一個人回營地。

  三日裡不眠不休,她背著沈岸奇跡般穿過雪山,來到雪山背後鎮上的醫館時,已是滿手滿腳的血泡,放下他許久,也不能將腰直起來。

  沈岸仍在昏睡。

  宋凝近十日未回營地,宋衍早已急得跳腳,派了手下將領四處尋她。她剛到這小鎮就看見兄長的下屬,自知不能待得長久,將隨身一枚玉珮摔做兩半,用紅絲線穿了其中一半掛在沈岸脖子上,自己留下另一半,以此作為信物。她將沈岸托付給醫館裡一對爺孫,留下五個金珠,緩緩道:「這是你們姜國的將軍,治好他,你們的王定有賞賜。」上了年紀的老大夫一下子跪倒在地,一旁的啞巴孫女扶住他,一隻手打著宋凝看不懂的手勢。

  她的手滑過沈岸的睫毛,他臉色蒼白,睡得很沈,並不知道她要離開。

  她說給我聽這段故事,她記憶中沒有的那些,我卻看到。

  就在宋凝離開後的第三日,沈岸在雨夜中醒來,他的眼睛經藥水洗滌,已然清明。老大夫的啞巴孫女坐在他床邊,他仔細端詳她,輕笑:「原來你是長得這樣,這麼些天,擔心我了?我們現在是在哪裡?」

  啞女一張清秀的臉霎時通紅,咬著唇不好意思看他。

  他看了看四周:「是在醫館麼?你坐過來些。」

  啞女緋紅著臉坐得過去些。

  他微微皺眉:「你不會說話麼?」

  她遲疑點頭。

  他握住她的手:「怪不得一直以來都不曾聽過你說話,原是不會說。」

  她微微擡眼看他,又不好意思低下頭,卻沒有將手抽開。

  黎莊公十八年春,姜國戰敗,以邊境兩座城邑請和,黎姜兩國立下城下之盟。盟約訂立不久,黎莊公將大將軍之妹宋凝收為義女,封敬武公主,譴使前往姜國向姜穆公提親,意欲促成宋凝和沈岸的婚事,結兩國之秦晉。宋凝從前不能讓沈岸知道她是誰,因隔著國仇,怕沈岸寧死不受黎國人的恩,不讓她相救。其實完全是她想太多,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就是說英雄受人恩惠時一般不問恩惠來處。但如今她是要嫁去姜國,嫁給心目中的英雄,她記得沈岸說要娶她,不管他愛不愛她,她要讓他兌現諾言。這就是男人們普遍討厭對女人允諾的原因,因為她們的記性實在太好,並且總有辦法將這諾言強制執行。宋凝寫成一封長信,信中附了當初摔碎的半塊玉珮,請提親的使者私下送給沈岸。

  直到送親的隊伍啟程,宋凝也沒收到沈岸的回信。但這件事無傷大雅,頂多是一個不和諧的小插曲,因主流畢竟是很和諧的,主流就是沈岸答應了黎莊公提出的這樁婚事。宋凝在心中反覆推論,覺得第一,沈岸親口提出的要娶自己;第二,沈岸親口答應的姜穆公會娶自己,不管是主動還是被動,他都十分配合,此事已然萬無一失。

  沒想到終有一失,卻是天意。這是個很玄的說法,但不玄似乎不足以說明命運的陰差陽錯,就如宋凝,就如我。

  洞房夜裡,圓月掛於枝頭,浮雲鋪在天際,喜燭映照出重重花影。宋凝醞釀半天感情,要在沈岸揭開蓋頭時給他最明艷的笑。她長得本就絕色,黎國王都的紈褲子弟雖然集體不願討宋凝做老婆,但對她的美貌基本上眾口一詞的肯定,這一點其實很不容易,也可側面反映黎國的紈褲們審美水平普遍很高,並且趨於一致。因是絕色,絕色裡漾出的一個笑,就自然傾城。沈岸挑開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看見這樣傾城的一個笑,愣了愣。

  宋凝微微偏頭看著他,笑中溢出流彩的光。他面上沒什麼表情,是她熟悉的模樣。她想,她這一生的幸福都在這裡了。家中的老嬤嬤教她在新婚當夜說令人憐愛的話語,比如「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什麼的。她想著要將這句話說出口,還在醞釀,卻聽他冷冷道:「你可知今夜坐在這喜床邊的人,原本該是誰?」

  她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擡頭道:「嗯?」

  他眼中寒意淩然:「我聽說,是你哥哥向黎公提的議,讓你我結親。為什麼是我?就因我曾在戰場上勝過你一次?宋凝,難道此前你們沒有打聽過,我已有未婚妻?」

  她喃喃:「可你說你要娶我。」

  他冷笑一聲:「終究我也是為人臣子,主上拿萋萋的性命逼我,我焉有不從之理?只是,我不想從你那裡得到什麼,也煩請你不要從我這裡要求什麼。」

  她望著他:「我沒有想從你那裡要求什麼,我只是……」

  他驀然打斷她的話:「那便好。」

  他拂袖踏出新房,喜床前一地破碎月光。她看著他的背影,想絕不該是這樣。她喚他的名字:「沈岸。」就像在蒼鹿野的修羅場,那一刻的時光,她抱著他,聲帶哽咽,喚得輕而纏綿。但他沒有停下腳步。她沒有流淚,只是茫然。她一生唯哭過一次,那是她在蒼鹿野找到他,發現他還活著。她脫下大紅的喜服,疊得整整齊齊,規規矩矩躺在床上,眼睜睜看著一對龍鳳燭燃盡成灰,窗外月色慼慼然。

  第二日,宋凝前去向老將軍夫人請安,聽婢女們咬舌頭說將軍昨夜宿在荷風院,荷風院中安置著柳萋萋,萋萋姑娘。她想,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萋萋萋萋,又茂盛又有生氣,真是個好名字。

  她聽說萋萋給將軍做的衣,針腳綿密,繡的翠竹栩栩如生。

  她聽說萋萋給將軍煨的芙蓉蓮子羹,用荷池裡結的第一塘蓮子,熬出的湯清香撲鼻。

  她聽說萋萋雖不會說話,卻時時能逗得將軍開心。

  宋凝對此事的看法其實這樣,柳萋萋原本該是沈岸的妻,自己橫插一腳毀了他人姻緣,該行為屬於第三者插足,著實不該再有所計較。打從自己嫁過來之後,除了新婚之夜那一面之緣,沈岸再沒出現在自己面前,也可看出他著實是個專情之人,令人欽佩。她想她愛沈岸,但事已如此,只得將這種愛變成信仰,因為信仰可以沒有委屈,信仰可以沒有慾望。就像你信仰大教宗古倫俄,但你不會想跟他發生一夜情。

  她常聽到柳萋萋如何如何。

  她雖已想通,並致力於將自己的愛情往「我愛你,與你無關」這個方向發展,但其實並不想見到柳萋萋這個人。可有些事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連天啟城中的皇帝也不能想生一個兒子,他後宮裡的妃嬪就立刻善解人意地給他生個兒子。生兒生女還是生個叉燒包,這些事,冥冥中都有注定。包括從沒有午後散步這個好習慣的宋凝有一天突然跑去後花園散步。於是那一日鶯啼燕囀,花拂柳,柳依岸,於是那一日,她碰到傳說中的柳萋萋。

  故事總有前情,前情是宋凝在花園中拾到一塊玉珮,玉珮用金箔鑲嵌,拼得如完璧,中間卻有一道清晰的裂痕。她拾起來瞇了眼睛對著日光端詳很久,確定是去年隆冬時節別離沈岸時被自己摔碎的那塊。有女子匆匆到她面前,伸出蔥段般的手指,一手指著玉珮,一手指著自己。她擡起頭來,女子看清她的容顏,一張臉陡然蒼白。她想她在哪裡見過這女子,微風拂過,拂來一陣淡淡藥香,這藥香令她陡然想起雪山背後的小醫館。她握著玉珮,微笑看她:「你也在這裡?沈岸他果然不是個忘恩負義之人,你爺爺呢?」

  女子哆嗦著嘴唇,轉身就要逃開。她微微皺眉,一把拉住她:「我很可怕?你怕成這樣?」

  女子拚命掙扎著往後躲,背後突然傳來沈岸的聲音:「萋萋。」

  萋萋。她一失神,手中的女子就被沈岸搶去,他護著她,像一顆參天大樹護著身上攀附的籐蔓,容色溫柔,姿態親暱。擡眼看著她時,卻是一臉的冷若冰霜。他責問她:「你在幹什麼?」

  她答非所問,看著沈岸懷中的女子:「萋萋,你就是萋萋?」女子卻不敢擡頭。

  沈岸蹙眉,目光停在她手中,一頓,冷冰冰道:「那是萋萋的玉珮,你拿著做什麼?」

  她愣了一會兒,驚訝地望著他:「萋萋……的?什麼是萋萋的?怎麼會是萋萋的?」她上前一步,將手中玉珮放到他眼前:「你有沒有看過我給你的信?你忘了這是我給你的信物,你忘了在蒼鹿野的雪山裡,我們……」

  她還要繼續說下去,柳萋萋突然握住沈岸的衣袖拚命搖頭。

  他眼中冷光閃了閃,不耐煩打斷她:「蒼鹿野一戰,五千姜國人死在你們黎國箭下,姜黎兩國雖已言和,可這一戰的大仇,沈岸卻沒齒難忘。」他冷笑:「蒼鹿野的雪山裡,若不是萋萋救我,如今的沈岸,也不過是戰場上一縷遊魂,還能娶得了你黎國的敬武公主宋凝?」

  柳萋萋仍在搖頭,握著沈岸的手,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濡濕雙頰,花了妝容。

  宋凝不能置信,嗓音從喉嚨裡飄出來:「怎麼會是她救了你,救你的……明明是我。」她以為她說清楚,他就能明白,其實是高估了他的理解力。因世事並不似這樣,溝通不是有溝就能通,也許事先被人放了鱷魚在溝裡,就等你涉水而過時對你痛下殺手。

  他看她的眼神裡滿是嘲諷:「你在胡說什麼?你救了我?宋凝,我可從未聽說你懂岐黃之術。救我的女子醫術高明,不會說話,那是萋萋。你以為萋萋說不了話,我就能聽信你一派胡言亂語對她栽贓嫁禍?」

  她無法向他證明,因她當初救他基本上全靠上天垂憐。而如今,明顯上天已經變心,轉而垂憐了柳萋萋。

  她想他沒有看到那封信,信其實送到何處她已明白,如今再糾結此事毫無用處,只是心中不甘,哪怕沈岸不愛她,有些事,她總要讓他明白,可她說什麼都是錯,她做過種種努力,沈岸不給她機會,這實在是一個嚴謹的男人,半點空子都鑽不得,著實令人悲憤。

  她不再嘗試向他解釋,他看她的眼神都是冰,他從不肯好好傾聽。起初她心中難過,又不能流下淚來,常常抱著被子,一坐天明。在長長的夜裡,想起他將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柔聲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那是唯一美好的回憶。她看來剛強,終歸是女子,越是剛強的女子,越是要人珍重,過剛易折即是如此。

  只是沒有想到,新婚不過三月,沈岸便要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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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7:07:16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31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三章(3)】

  納妾其實無可厚非,大胤風俗即是這樣,由皇帝帶頭,臣民紛紛納妾,你納我也納,不納不行,納少了還要被鄙視。因君瑋性喜研究皇帝的家務事,做出如下分析,覺得皇帝納妾主要因皇后身為國母,母儀天下,是天下萬民的化身。試想一下和國母過夫妻生活時,看著她慈祥的臉,立刻心繫蒼生,辦正事時也不能忘懷政事,真是讓人放不開,只好納妾。但究竟如何,我們也不能知道,也許只是男人色心不死,所以納妾不止呢?不過沈岸要納這一房妾,基本可以肯定,他是為了愛情。而這是唯一讓人不能容忍的事情。首當其衝,不能為宋凝容忍。

  宋凝將這樁事擋了下來,借的黎莊公的勢,黎國的國威。

  她坐在水閣之上,一塘的蓮葉,一塘的風,塘邊有不知名老樹,蒼翠中漫過暈黃,是熟透的顏彩,就像從畫中走出來。沈岸站在她面前,這是新婚後第三次相見,他蹙眉居高臨下看她:「你這樣處心積慮毀掉我同萋萋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麼?」

  她放下手中書卷擡頭看他,像回到未出閣前,戰場上永遠微笑的宋凝,聲音沈沈,頰邊卻攢出動人梨渦:「我想要什麼?這句話問得妙,我什麼也不想要,只是有些東西,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他冷聲答她:「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她頰邊梨渦越發深:「沈岸,你沒有辦法不容我,終歸我們倆結親,結的是黎國同姜國的秦晉。」

  他臉上有隱忍的怒意:「新婚當夜我們便有約定,你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

  她看著自己的手,語聲淡淡:「其實本也沒有什麼,只是看著你們這樣恩愛,而我一個人嫁來這裡,孤孤單單的,很不開心。」

  他拂袖冷笑:「宋凝,你還記得當初是誰提的這門親?」

  他的背影在拐角處消失不見,半晌,她低頭打開手中書卷,風拂過,一滴淚啪一聲掉在書頁上,墨漬重重化開。她擡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若無其事另翻了一頁。

  不久,與姜國隔河相望的夏國國君薨逝,公子莊沂即位。兩月後,夏國新侯莊沂以姜國援助夏國叛賊為名,舉兵攻姜國。姜穆公一道令旨下來,沈岸領兵迎戰。

  四月芳菲盡,天上一輪荒寒的月,宋凝在窗前立了半宿,看著月亮沈下天邊。她終歸還是不能讓他在戰場上死去,他不是可意的夫君,但半年前她一眼就看中他,他是她心中的英雄。有些人沒什麼戀愛經驗,情懷浪漫,一眼萬年,說的就是宋凝。

  寅時,她將陪嫁的戰甲從箱中翻出,取下胸前的護心鏡,拖著曳地長裙,繞過花廊,一路行至沈岸獨居的止瀾院。院中婢女支支唔唔,半晌,道:「將軍他,將軍他不在房中……」

  她容色淡淡:「在荷風院?」

  婢女垂著頭不敢說話。

  她將絲帛包好的護心鏡交到她手中:「既然他不在,這東西,便由你……」

  話未完,面前婢女忽擡頭驚喜道:「將軍。」

  沈岸踏進院門,天未放亮,院中幾個燈籠打出朦朧的光,他的身形被籠在一層暈黃的光影中。她聽到他的聲音,就響在她身後,僵硬的,冷冰冰的:「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轉身,亭亭立在那兒,從頭到腳打量他一番,笑了一聲。笑意未達眼睛,只是她一貫表情。

  她遞給他手中布裹:「沒什麼,聽說你要出征了,過來把這個青松石做的護心鏡拿給你,這鏡子比尋常護心鏡堅固許多,前前後後救了我不少次性命,終歸我不再上戰場,煩請你帶著它再到戰場上見識見識。」

  他微微皺眉,看著她,半晌,道:「我聽說,這護心鏡是你哥哥送你的寶貝。」

  她擡起眼睛,眼角微微上挑:「哦,你也聽說過?說是寶貝,那也須護得了人的性命,護不了人的性命,便什麼也不是。把它借給你,沒有讓你欠我人情的意思,你說得好,我們本該井水不犯河水,只是終歸你我存了這個名分,你若死在戰場上,你們沈府這一大家子人讓我養著,著實費力,誰的擔子就由誰來扛,你說是不是?」

  他端詳著手中碧色的護心鏡,像一片鋪展的荷葉。她頷首欲走,他一把拉住她:「你可改嫁。」

  她看他握住她袖口的手,視線移上去,到襟邊栩栩如生的翠竹。她笑盈盈的:「什麼?」

  他放開她衣袖:「我若戰死,你可改嫁。」

  她做出低頭沈思的模樣,半晌,道:「啊,對。」

  她擡起頭來,頰邊梨渦深得艷麗:「那你還是死在戰場上不要回來了,永遠也不要回來了。」一旁的婢女嚇得一抖,她卻笑開,眼中冷冷的。真是女孩的心思你別猜,你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世間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想得非非,還有類姑娘,說的每句話都讓你非得想想。前面這類姑娘以隔壁花樓裡的花魁李仙仙為代表,後面這類姑娘以宋凝為代表。

  她走得匆忙,終於能留給他一個背影,端正的、高挑的、亭亭的背影。他握著那綠松石的護心鏡,望著她遠去的背影,目光沈沈,若有所思。

  沈岸離家兩月。

  八月中,丹桂馥郁,荷風院傳來消息,說萋萋姑娘有孕了。老將軍和夫人相顧無言。柳萋萋算是沈府的客人,家中女客懷孕,懷的是自己兒子的種,這倒也罷了,居然還是當著兒媳婦的面懷上的,著實讓二老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宋凝前去請安時,老夫人隱約提了一句:「終歸讓沈家的子孫落在外頭不是什麼體面的事。」宋凝含笑點頭:「婆婆說的是。」

  月底,城外瞿山上的桂花開得漫山遍野,宋凝望著遠山,與陪嫁過來的婢女侍茶淡淡道:「邀著萋萋姑娘,明日一同去瞿山賞桂花罷。」

  侍茶將帖子送到荷風院,柳萋萋接了帖子。

  第二日,宋凝輕裝簡行,只帶了侍茶。侍茶一隻手挽了個點心盒子,另一隻手挎了個包袱皮。相對宋凝,柳萋萋隆重許多,坐在一頂四人擡的轎子裡,前後還跟了荷風院裡兩個老嬤嬤外帶屋裡屋外四個婢女。

  宋凝笑道:「賞個桂花罷了,這麼多人,白白掃了興致。」

  打頭的老嬤嬤幽幽道:「夫人有所不知,將軍日前來信,要奴婢們好生照看萋萋姑娘,萋萋姑娘已是有了身子的人,奴婢們半點怠慢不得。」

  宋凝打著扇子不說話。

  侍茶輕笑:「瞧嬤嬤說的,怠慢不得萋萋姑娘,便怠慢得我家公主。說句不好聽的,在我們黎國,倘若公主坐著,底下人就不敢站著,倘若公主站著,底下人不得公主恩典,便都得跪著,這到了你們姜國,倒全反過來了,我家公主今日徒步登瞿山,你家姑娘卻能坐轎子,你們姜國的禮法是這樣定的?」

  老嬤嬤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抽打自己耳巴子。

  轎簾掀開,柳萋萋急步下轎護住老嬤嬤,帶藥香的一雙手打出婉轉漂亮的手勢,老嬤嬤在一旁戰戰兢兢解釋:「姑娘說她不坐轎了,方才是她不懂事,她跟著夫人,一路服侍夫人。」

  瞿山高聳入雲,整整一天披荊斬棘的山路豈是一個孕婦可以負荷,回府當夜,便聽說柳萋萋下身出血不止。第二日一大早,有消息傳來,說柳萋萋腹中胎兒沒保住,流掉了。侍茶擔憂道:「倘若將軍生氣,可如何是好。」宋凝倚在窗前看書,擡手讓她換了壺新茶。院中桂花裊娜,桂子清香撲鼻而來。

  柳萋萋丟了孩子,歸根結底是宋凝之故,但這孩子來得名不正言不順,老將軍老夫人即使想憐憫她也無從下手,只能從物質上給予支持,燕窩人參雪蓮子,什麼貴就差人往荷風院裡送什麼。只是柳萋萋終日以淚洗面,騰不出空閒進食,為避免浪費,只好由侍女及老媽子代勞,造成的直接後果就是,除了柳萋萋依然能保持美好身材,整個荷風院在短時間內集體發福,連院門口做窩的兩隻麻雀仔兒也未能倖免。這期間,宋凝稱病,深居簡出,誰也不見。

  可終有那麼一個人,容不得她不見。那是她命中的魔星。她為他卸下戰甲,披上鮮紅嫁衣,用了一生的柔情,千里迢迢來嫁給他。可他不要她。

  九月中,凱旋之音響徹姜王都,沈岸打了勝仗,班師回朝。宋凝坐在水閣邊餵魚,半晌,擡頭問侍茶:「他回來了,你說,他會殺了我嗎?」侍茶手中的杯子啪一聲落在地上,宋凝笑出聲來:「我身手雖不及他好,倒也不至於輕輕鬆鬆就叫他取了我的命,大不了打個兩敗俱傷,你不必擔憂。」侍茶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公主在這裡過得不快活,侍茶看得出來,公主很不快活。為什麼我們不回黎國,公主,我們回黎國罷。」宋凝看著蓮塘中前仆後繼搶吃食的魚群:「這是國婚,你以為想走就走得了麼?」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我這樣說,是因為我看到事情全貌,看到宋凝的生命由這一晚開始,慢慢走向終結。將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愛情和沈岸的手,他攜著風雨之勢來,身上還穿著月白的戰甲,如同他們初見的模樣,可眼中分明有熊熊怒火,有如死地歸來的修羅。

  她終歸敵不過他,不過兩招,他的劍已抵住她喉嚨,她慌忙用手握住劍刃,劍勢一緩,擦過她右手五指,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順著劍身一路滑下,那一定很疼,可她渾不在意,只是看著自己的手:「你是,真的想殺了我?」

  他冷聲:「宋凝,你手裡沾的,是我兒子的命。你逼著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沒有想過你會殺了它?」

  她猛地擡頭,眉眼卻鬆開,聲音壓得柔柔的:「那不是我的錯,我也沒生過孩子,我哪裡就知道有了身子的人會如此不濟,登個山也能把胎登落。你同那孩子無緣,卻怪到我頭上,沈岸,你這樣是不是太沒有道理了?」她說出這些話,並不是心中所想,只是被他激怒。她看著他鐵青的臉,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來:「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誰也沒資格生下沈府的長子嫡孫。」她想,她的愛情約莫快死了,從前她看著沈岸,只望他時時事事順心,如今她看著他,只想時時事事找他的不順心。可他不順心了,她也不見得多麼順心,就像一枚雙刃劍,傷人又傷己。

  她一番戲謔將他激得更怒,她看到他眼中滔天的怒浪,由此判斷他的劍立刻就會穿過手掌刺進她喉嚨,但這個判斷居然有點失誤。沈岸的劍沒有再進一分,反而抽離她掌心,帶出一串洋洋灑灑的血珠,劍尖逼近她胸膛,一挑,衣襟盤扣被削落。她的夫君站在她面前,用一把染血的劍挑開她的外衫,眼中的怒浪化作唇邊冷笑,嗓音裡噙著凍人的嘲諷:「宋凝,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像你這樣怨毒。」

  遲到九個月的圓房。

  她試圖掙扎,倘若對方是個文弱書生,她不僅可以掙開還可以打他一頓,但對方是位將軍,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且最擅長近身格鬥,她毫無辦法,床上的屏風描繪著野鴨寒塘、荒寒的月和冰冷的池水,她冷得打顫,雙手緊緊握住沈岸的背,沿著指縫淌下的血水將他麥色的肌膚染得暈紅一片,像野地裡盛開的紅花石蒜。她終於不能再維持那些假裝的微笑,淚水順著臉頰淌下。她的聲音響在他耳邊,像一隻嗚咽的小獸。她從小沒有父母,在戰場上長大,哥哥無暇照顧她,跌倒了就自己爬起來,實在跌得痛就用小手捂著傷處揉一揉,戰場上的宋凝永遠微笑,因她懂事,不能讓哥哥擔憂,久而久之養成這樣的性子,連怎麼哭都不會。她一生第一次這樣哭出聲來,自己都覺得惶恐,因是真正感到了痛,而痛在心中,又不能像小時候一樣,用手去揉一揉。她重重喘氣,鼻頭都發紅,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凜然,也再不能像往常一樣剛強。她才十七歲。那嗓音近乎崩潰了:「沈岸,你就這樣討厭我,你就這樣討厭我。沈岸,放開我,求求你放開我。」

  但他在她耳邊說:「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麼?宋凝,你想要什麼,我給你什麼,只是我們從此兩清。你知道兩清是什麼。」

  空氣中滿是血的味道,我聞不到,但可以看到。她的指甲深深陷入他脊背,已不能哭出聲,瘖啞的嗓音蕩在半空中,秋葉般蒼涼,她喃喃:「沈岸,你這樣對我,你沒有良心。」

  宋凝的右手毀在這一夜,那本是拿槍的手,耍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槍法,舞姿一樣優美,叫所有人都驚歎。那些刀傷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毀掉她對沈岸的全部熱望。她醒來,沈岸躺在她身邊,英俊淡漠的眉眼,眉心微皺,她想這是她愛過的人,茫茫人海中她一眼就相中他。他的劍就掉在床下,右手已無法使力,她側身用左手撈起那柄八十斤的黑鐵,驚動到他,就在他睜眼的一剎那,她握著劍柄深深釘入他肋骨,他悶哼一聲,看到一滴淚自她眼角滑過,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痕。從前,她在成千的屍首中翻出他,她背著他翻過雪山找醫館,不眠不休三個晝夜,都是從前了。既是從前,皆不必提了。她偏著頭看他,終於有少女的稚氣模樣,臉上帶著淚痕,卻彎起嘴角:「沈岸,你為什麼還要回來,你怎麼不死在戰場上?」他握住她持劍的左手,突然狠狠抱住她,劍刃鋒利,不可避免刺得更深,他嘔出一口血來,在她耳邊冷冷道:「這就是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宋凝和我說起那一夜,事隔多年,淡淡的眉眼中仍暈出痛苦神色,彷彿不能回憶。她不知道我其實已看到那一切,那一定是魔靨般的一夜。雖然我其實還不太明白魔靨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只是在君瑋的小說裡常看到這個詞彙,大約是魔鬼的笑靨什麼的簡寫得來。

  這一幕的最後場景,是茫茫夜色中,秋雨淅瀝,纏著凋零的月桂,想像應是一院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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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7:08:34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31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三章(4)】

  沈岸沒死成。

  那一劍固然刺得重,遺憾的是未刺中要害,大夫囑咐,好好將養,不過三月便能痊癒如初。而兩月後,宋凝診出喜脈。柳萋萋收拾包袱,半夜離開沈府。第二日消息傳開,沈岸拖著病體四處尋找,找到後另置別院,將柳萋萋遷出沈府,自己也長年宿在別院,不以沈府為家。

  第二年六月,宋凝誕下一個男嬰。

  沈岸伸手抱起那個孩子,淡淡道:「你恨我。」他看著床帳的方向:「我以為你,不願將他生下來。」宋凝躺在床帳後,本已十分虛弱,卻提起一口氣,輕聲笑道:「為什麼不生下他,這是沈府的嫡孫,將來你死了,就是他繼承沈府的家業。」他眼中驟現冷色,將孩子遞給一旁的老嬤嬤,拂袖便走。孩子在背後哇哇地哭,他在門口停住,半晌,道:「宋凝,天下沒有哪個女子,一心盼著丈夫死在戰場上。」她的聲音飄飄渺渺,隔著數重紗:「哦?」

  一晃四年,其間不再贅述,只是黎姜兩國再次鬧翻,爭戰不休。針對我要做的生意,這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柳萋萋生下沈家第二條血脈,是個女兒。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使整個別院的社會空氣趨向悲觀。因我站在宋凝這邊,不禁想柳萋萋如此焦灼應是生女兒就分不到多少財產所致,但只是個人猜想,也許人家其實是因為沈岸性喜兒子卻沒能為他生出個兒子感到遺憾。院裡的老嬤嬤一再啟發柳萋萋,表示在宋凝的眼皮子底下她能順利生出個女兒就很不錯了,啟發很久才啟發成功,讓她明白這個女兒著實來之不易,收拾起一半悲傷,同時,沈岸對女兒的疼愛也適時地彌補了她的另一半悲傷。我又忍不住想,柳萋萋能如此快速地化悲傷為希望,乃是因私下沈岸已重新分配遺產,採取遺贈手段分配給她可觀數額。若君瑋在現場看到,一定會批評我沒有一顆純潔之心,想事情太過陰暗,不夠燦爛。但我想,若此情此景,我還能純潔並燦爛,就會成為一個聖母。

  宋凝的兒子長得極像她,起名沈洛。

  沈洛頰邊有淺淺梨渦,兩三歲就會背誦詩書上的高深句子。若實在遇到難題,背不出來也不讓人提醒,只端坐在那兒,將肥肥的小手捏成個小拳頭抵住下巴,用心思考。假如冬天,穿得太厚,做這動作未免吃力,但他為人固執,有始有終,不輕易換造型,可勁兒用小拳頭去夠下巴,顧此失彼,前前後後從小凳子上摔下來五六次,摔疼了也不哭,只爬起來自己揉揉,這一點酷似宋凝。沈洛聰明伶俐,卻不容易認出自己的父親,基本上每次見到沈岸時叫的都是叔叔而不是爹爹。這說明他和沈岸見面的機會著實很少,側面看出他娘和沈岸見面的機會著實也很少。但作為一個兩歲就知道羸弱應該念lei 弱不該念成yin弱的智慧兒童,真不知道他是確實認不出沈岸還是只是假裝。可這樣惹人憐愛的孩子,卻在很早就夭折。

  這個很早,說的是他四歲的隆冬。

  那日,沈岸帶著女兒來沈府給老將軍老夫人請安,小姑娘躲過僕從,一人在花園玩耍,遇到沈洛。兩人不知為什麼吵鬧起來,拉拉扯扯,一不小心雙雙掉進荷塘,救上岸時雖無大礙,卻因沈洛本就傷寒在身,被冷水一泡傷寒更深,連發了幾夜的高燒,第三日天沒亮,閉上一雙燒得發紅的大眼睛,頃刻便沒了。

  大約正是這件事,才將宋凝真正的壓倒。

  我看到冬日暖陽從嶽城盡頭冉冉升起,沈洛小小的身體躺在宋凝懷中,臉頰保有紅潤顏彩,依稀是睡著模樣。她抱著他坐在花廳的門檻上,竹簾高高地收起來,日光斑駁,投到他們身上。她將他的小腦袋托起來:「兒子,太陽出來了,你不是吵著半個月不見太陽,你的小被子都發黴了嗎,今天終於有太陽了,快起來,把你的小被子拿出去曬一曬。」可他再也不能醒來。眼淚順著她臉頰淌下,落到他臉上,滑過他緊閉的雙眼。就像是他還活著,見到母親這樣傷心,留下淚水。

  沈岸隨僕從出現在園中,宋凝正提著紫徽槍走出花廳,月白長裙襯著鋒利美貌,總是微笑的面龐沒有一絲表情。像用血澆出的紅蓮,盛開在冰天雪地間。這樣好看的女子。

  紫徽槍奔著沈岸呼嘯而去,去勢驚起花間寒風,她連他躲避的位置都計算清楚,這一槍下去就了了一切恩怨情仇,只是沒算到他端端正正站在那兒,眼睜睜看著槍頭刺來,一動也沒動。這一槍無可奈何,只能刺偏。他踉蹌兩步站穩,握住她持槍的手:「阿凝。」

  她擡頭望他,像從不認識他:「為什麼我兒子死了,你們卻還能活著,你和柳萋萋卻還能活著?」

  此生,我沒有聽過比這更淒厲的詰問。

  紫徽槍擦過沈岸的袖口,浸出一圈紅痕。她看著那微不足道的傷口,想掙脫被他強握住的左手,掙而不脫,終於將鬱結在心底的一口血噴出,頃刻,染紅他雪白的外袍。他一把抱住她。而她在他懷中滑倒。

  宋凝自此大病。

  此後一切,便如傳聞。

  故事在此畫下句點。今日的宋凝坐在水閣的籐床上,容色悠遠,彷彿把所有都看淡。她用一句話對七年過往進行總結。她說:「君拂,愛一個人這樣容易,恨一個人這樣容易。」

  我不是很敢苟同她這個說法,就如我愛慕言。我愛上他,著實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若他沒有救我兩命,我們只如紅塵過客,不要說我主動愛他,就是他主動愛我我都不給他機會。而我既然愛上他,此生便不能給他時機讓他傷害我,讓我恨他。當然,這些全建立在我是個活人的基礎上。而我此生已死,如今是個死人,這些堅貞的想法,也就只能是些想法,沒事兒的時候想想,聊以自慰罷了……

  其實,在我看來,所有的悲劇都來自於沈岸太專情,若他不是如此專一的一個男人,完全能達到三人的和諧共贏,最後搞得你死我活,真是阿彌陀佛。

  臨別時,宋凝疲憊道:「如今想來,從頭到尾,我愛上的怕只是心中一個幻影。」

  我頷首表示贊同。

  她輕輕道:「君拂,你能幫我做出心中這個幻影麼,在夢中?」

  落日西斜,餘暉灑在荷塘上,一池殘紅。我算算時日,點頭道:「給你兩天時間,你看夠不夠,把塵世的事了一了,兩日後,我們仍約在這水閣之上罷,我來為你織一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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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7:11:35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32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四章(1)】

  兩日後,大家坐在一起吃早飯。天氣晴朗,蚊子稀少。我說起這件事,表示今日要入宋凝夢中,修正一些遺憾,看小藍是不是可以和我一道。因來姜國的這一路實在太過順利,致使他毫無機會施展身手,一顆拳拳的心必然深感遺憾,此次隨我入夢,勢必發生諸多不可預見之事,總有機會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正可彌補他的缺憾,也實現十六天四個時辰零三刻鐘前他對我立下的諾言。

  我說完這一番話,在場三人紛紛掉了筷子,只是小藍反應較快,竹筷落到一半,覆手輕易撈住,君瑋和執夙則不得不請一旁的僕從幫忙重新換一副。

  君瑋吃驚於我邀請小藍入宋凝的夢卻沒有邀請他,而他才是君師父安排一路保護我的劍客。

  但我這樣選擇著實別有苦衷。因君瑋雖號稱劍客,本質上其實還是個寫小說的,常常在打鬥途中突發創作靈感,而這時,他往往會自行決定結束打鬥,找一個僻靜之所進行小說創作,把同伴徹底遺忘在敵陣之中。這就是為什麼小黃身為一頭人工養殖的華南虎,在某些時刻卻能比野生的東北虎還凶殘的原因。它已記不得被靈感突發的君瑋多少次默默遺忘在刀叢箭雨中了。由此可見,如果命不是特別大,找君瑋保護的風險就特別大,因……靈感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災難……也如此的不可捉摸,有了多餘選擇,連小黃都不會選擇君瑋,遑論身手不那麼好的我。

  我心中雖是如此想法,卻不能打擊君瑋的自尊心,想想對他說:「主要是你得留下來保護我的琴啊,你看,要是大家都入了宋凝的夢,誰趁機跑出來毀了我的琴,那該怎麼辦?」

  君瑋聽後神色一頓,沈思一番,深以為然,轉頭一句一句囑咐小藍:「雖然你們去的是阿拂為宋凝編織的幻夢,但在夢中,你和阿拂是真實的,你們受傷便是真正的受傷,死亡也是真正的死亡。萬事小心,你死了沒什麼關係,千萬要護住阿拂。」

  小藍沒說話,手中竹筷夾起蒸籠裡最後一隻翡翠水晶蝦仁餃,我嚥了嚥口水。竹筷停在半空,他好看的眉眼掃過來,似笑非笑:「君姑娘喜歡這個?」

  我望著他筷中餃子,戀戀不捨地搖了搖頭。

  竹筷卻靈巧地轉個方向,轉眼餃子置入我面前碟中,碧綠的竹色襯著晶瑩的餃子皮,他執筷的姿勢是貴族門庭中長年規矩下來的優雅嚴整。

  對於這個餃子,我其實並無執念,只是生前愛好,如今見到,忍不住懷念曾經味道,而因沒有味覺,即便此時吃下,也如同嚼蠟,既然如此,無須浪費,就又把它夾到他碟中。

  筷子正位於湯碗上空,君瑋一聲怒吼:「你們在幹嘛,有沒有聽到我的話?」

  我被嚇得一抖,只見餃子迅速墜入湯裡,小藍順勢將我往後一拉。「啪」一聲,菜花飛濺。

  君瑋雪白的外袍上滿是菜湯,憤怒地將我望著。

  小藍瞧著君瑋,一本正經道:「君兄弟說的話,在下都記得了,在下死了沒什麼關係,千萬要護住君姑娘。」

  君瑋咬牙切齒:「不用護住她了,你現在就把她弄死吧!」

  我說:「這樣,不好吧……」

  小藍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正要表態,靜默很久的執夙突然出聲:「姑娘竟懂幻術,東陸已多年不曾……」

  話未說完,被盛怒的君瑋打斷:「她家境貧寒,學點幻術聊以賺錢,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執夙臉上出現古怪神情。

  小藍含笑看我:「家境貧寒?聊以賺錢?」

  我看君瑋一眼,端詳他表情,覺得不好拂逆他給我的設定,點頭道:「嗯……」

  執夙說:「……」

  小藍說:「……」

  吃過早飯,君瑋回房換衣服,執夙不知道去做什麼,留我和小藍在花廳等待。我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冥想,怎樣讓幻夢中的沈岸愛上宋凝。華胥調織出的幻夢被稱為華胥之境,華胥之境只是過去重現,宋凝所說的想像中的沈岸,其實做不出來。我和小藍進入宋凝的華胥之境,為的是改變她的過去,讓已經發生的痛苦之事不能發生,使她在幻夢中長樂無憂,只是怎能長樂,怎能無憂,若心中還有想望,那便是痛苦之源。我想,也許我們可以在蒼鹿野的那場戰爭中將宋凝綁架,這樣她就不能去救沈岸,沈岸死在那個時候,正死得其所。但這和宋凝的想望天差地別,我又想,要不要乾脆賭一賭呢。

  正在內心糾結纏鬥之時,小藍打斷我的冥想。他端詳我的七絃琴,半晌,道:「方纔君姑娘說此琴若毀,會有大麻煩?」

  我心不在焉道:「嗯。」

  他饒有興味道:「怎樣的大麻煩?此琴若毀,靠彈奏它而織出的華胥之境便會即刻崩塌麼?」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有如此可怕的想法,搖頭道:「沒有啊,只是此琴若毀,我就得花兩個金銖再買一張。」

  他看著我,不說話。

  我也看著他。

  空氣一時寂靜無聲。

  半晌,他漂亮的眉眼突然綻出笑容,那笑容好看得刺眼了。

  他笑著道:「君姑娘這麼,真像我認識的一個小姑娘。」

  我聽到這句話,其實心中略為不快了一下。就像我在清言宗生活時,聽說山下劉鐵匠為了哄老婆開心,誇獎老婆長得像大胤著名女戲子張白枝,結果被老婆操著鐵鍬追趕了七條街,雖然張白枝傾國傾城,而劉大嫂六尺身長足有兩百一十斤。其實天下女人皆同此心,但求獨一無二,不求傾國傾城。我想,如果將來我的夫君說出小藍今日這番話,我一定要讓他跪搓衣板。想完後覺得這個想法真是多餘,假如將來我也能有夫君,只能是君瑋,而君瑋此人跪搓衣板從來不長記性。

  辰時末刻,一行四人加一頭老虎,一同來到約定的水閣。

  宋凝氣色比兩日前好上許多。高高的髻,絹帛剪裁的花勝牢牢貼住髮鬢,銀色的額飾間嵌了月牙碧玉。我隱約記得在何處見過她如此模樣,想了半天,回憶起兩日前透過華胥調,我看到新婚那夜,她便是做此打扮,只是那時身著大紅喜服,而今日,是一身毫無修飾的素白長裙。

  我說:「你這樣……」

  她笑道:「總是要收拾得妥帖些,才好去見他。」

  我知道她說的他是誰。是她愛上的那個沈岸。黎莊公十七年凍雪的冬天,桑陽關前,那個沈岸五招便將她挑下馬來;蒼鹿野的雪山裡,那個沈岸對她說:「若姑娘不嫌棄,待在下傷好,便登門向姑娘提親。」宋凝這一生最大的錯,就在於只經歷了沈岸一個男人,所以失去他彷彿失去一切,到死都不能釋然。但假如她同時擁有多個男人,失去他搞不好只是減輕私生活負擔。理智及時制止我不能再繼續想下去,再想下去這個故事就會演變成一篇女尊文。

  宋凝對我說:「君拂,倘若我還祈望和洛兒團聚,會不會太貪心,若他活著,下個月正是他六歲生辰,我不知道若他活著,如今會長成什麼模樣,但他活著那時候,是極可愛的。」

  我將包著七絃琴的布帛打開,低低寬慰她:「我來這裡,本就是為實現你的貪心,我會讓你們團聚的。我們先出去,你且躺著好好睡一覺,待你睡著,我就來給你織夢。」

  宋凝合衣睡下。她的一番話,終於堅定我的信心,我想,我還是要賭一賭的。

  荷塘中一池碧色蓮葉,幾朵剛打苞的蓮花點綴其間,僕從在塘邊架起琴台。我試了試音,看見君瑋摀住耳朵,他不知我今非昔比,琴藝已大有長進。我從前不愛學琴,因不知彈給誰聽。師父上了年紀,每每聽我琴音不到一刻鐘就要打瞌睡。君瑋則是一看我彈琴自己也要拿琴來彈,而我每當看見他的手指撥弄琴弦,就會情不自禁產生把手中瑤琴摜到他腦袋上的暴力想法。此後,慕言出現,縱然我不知道他的模樣,不記得他的聲音,但月光下他低頭撫琴的身影卻從未忘記,還有那些裊裊娜娜、從未聽過的調子。記得有一句詩,說「欲將心事付瑤琴」,我後來那樣努力學琴,只因想把自己彈給他聽。

  巳時二刻,日頭扯破雲層,耀下一地金光,我彈起宋凝的華胥調。本以為她如此剛強的性子,又戎馬三年,持有的華胥調必是金戈鐵馬般鏗鏘肅殺,可樂音自絲絃之間汩汩流出,淒楚幽怨得撕心裂肺了。華胥調是人心所化,以命為譜,如此聲聲血淚的調子,不知宋凝一顆心已百孔千瘡到何種程度。再如何強大,她也是個女子,沒有死在戰場上,卻敗在愛情裡。

  撥下最後一個音符,蓮塘之上有霧氣冉冉升起,模糊的光暈在迷離霧色中若隱若現,是只有鮫珠之主才能看到的景致。

  小藍凝望遠處假山,不知在想什麼。我從琴案邊站起,兩步蹭過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他詫然看我一眼。

  我正要解釋,君瑋已撥高嗓子:「男女授受不親……」

  我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個頭,不拉住他,怎麼帶他去宋凝夢中?」

  小藍沒有出聲。

  我保持著握住他手的姿勢。

  因我已不是塵世中人,男女大防對我著實沒有意義。但被君瑋提醒,也不得不考慮小藍的想法和他的女護衛執夙的想法。可除了拉著他以外,也沒有別的途徑可以帶他入宋凝的華胥之境。執夙神色驚訝,嘴巴張到一半緊緊合上,比較而言,小藍就沒有出現任何過激反應,我覺得還是直接徵求他的意見,斟酌道:「我拉一會兒你的手,你不介意吧?」

  他平靜地擡頭看我,挑眉道:「若我說介意呢?」

  我也平靜地看著他:「那就只有等我們從宋凝的夢裡出來後,你找把劍把自己的手剁了。」

  瑋說:「如此甚好,真是個烈性男子。」

  我說:「甚好你個頭。」

  小藍微微翹起唇角:「說笑了,君姑娘都不介意,我怎麼會介意。」

  他的這個笑,陡然令我有些恍惚。但此時正辦正事,容不得多想不相干的東西。我拉著他縱身一躍,跳進荷塘裡霧色中的光暈。如果有不相干的外人經過,一定以為我們手拉手跳水殉情,同時君瑋執夙小黃在一旁和我們揮手做別,就像殉情時還有一堆親人送行,真不知道叫外人們作何感想。

  光暈之後,就是宋凝的華胥之境。所處之處是一座繁華市鎮,天上有泛白冬陽。遠處可見橫亙的雪山,積雪映著碧藍蒼穹,有如連綿乳糖。寒風透過薄薄的紗裙直灌進四肢百骸。鮫珠性寒,我本就畏寒,被呼呼的風一激,立刻連打幾個噴嚏。諸事準備妥當,卻忘記現實雖值五月初夏,此時在這華胥之境,正是臘月隆冬。我哆嗦著道:「你帶錢沒有,我們先去成衣店……」話沒說完,面前出現兩領狐裘大氅。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小藍。

  他將紅色的那頂放到我懷中,自己穿上一頂白色的,看著我目瞪口呆模樣,道:「用早飯時聽君姑娘說起沈夫人救沈將軍時是個寒冬,便讓執夙去準備了兩套冬衣,沒想到還真用上了。」

  我摟著狐裘一邊往身上套一邊讚揚他:「小藍,你真貼心。」

  他立在一旁悠悠打量我,道:「一般貼心。」半晌又道:「穿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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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7:14:19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32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四章(2)】

  穿戴完畢,我同小藍說起我的想法。我們來的這個時候,大約正是宋凝將沈岸從屍首堆裡翻出來,陪他待在蒼鹿野一旁的雪山山洞中。其實一切都因沈岸認錯人,雖然不能保證倘若他醒後第一眼所見是宋凝而不是柳萋萋時,會不會像鍾情柳萋萋那樣鍾情宋凝,但,賭一賭麼。我畫了一個魚骨圖進行分析,覺得第一要讓宋衍派出來尋宋凝的手下離開鎮子,才能使宋凝安心留下陪伴沈岸就醫;第二要讓沈岸從頭到尾都見不到醫館裡的啞女柳萋萋,才能從源頭上扼殺他們眉眼傳情的可能性。小藍認為這很好辦,把宋凝他哥的手下和柳萋萋一概殺了就萬事大吉。提出這個心狠手辣的建議時他臉上一派淡淡表情,彷彿殺個把人就像踩死螞蟻一樣容易。其實我也覺得這樣省事,只是這是鮫珠編織的幻境,鮫珠靠吸食美夢修煉自身法力,固然夢要美好必須人為引導,但在這引導過程中肆意製造血光之災,卻並不利於鮫珠修行。換言之,殺了幻境中的柳萋萋等人,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撐著自己再活一年半,但不殺他們,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撐著自己多活三年。於是我覺得,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大開殺戒為好。也許在這個幻境中,為了實現對宋凝的承諾,我終歸會殺掉一個人,但這是做生意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就是所謂的萬不得已。

  我對小藍說:「我們還是不要選擇這麼激烈的方法,用些溫和的方法吧,能在言語之間就解決的問題為什麼非要用上冷兵器呢,這多不文明啊。」

  小藍沈吟道:「照你這樣行事,不嫌拖沓麼?」

  我淡淡道:「誰叫我是個善心的好姑娘呢。」

  小藍沒有理我,逕直上了旁邊的酒樓。

  我問了下路人,這是小鎮上最大的酒樓。

  到達二樓,只有靠窗一張桌子還空著,於是坐下。

  我對酒樓的靠窗位置一直心生嚮往,因在傳說中,靠窗位置總是坐著神奇人物。如果是愛情傳說,坐的不是皇帝就是王爺,如果是俠客傳說,坐的不是盟主就是教主。這些神奇人物到酒樓用飯基本上只坐窗邊,修長手指端起淨白酒盞,留給眾生一個側面,在傳說中美輪美奐。

  我前後觀望一番,問小藍:「偌大一個酒樓,為什麼只有我們這處空著?」

  他一邊斟茶,一邊擡了擡下巴。

  我沒看懂他的意圖,揣摩道:「難道真的是傳說中的位置只能由傳說中的人坐,大家普遍覺得自己不是傳說,所以才自動將它留著?哈,大家真是太自覺了。」說完打了個噴嚏。

  小藍騰出手來指了指一旁的窗戶:「窗戶壞了,關不了。」

  我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啊?」又打了個噴嚏。

  他將熱氣騰騰的茶盞遞給我,慢悠悠地:「外面風這麼大,要有多餘的位置,我也不願意坐在這個風口上。」

  我說:「這個……」話到此處,恰到好處地再次打了個噴嚏。

  小二很快過來點菜,小藍溫了一壺酒,此外還點了什麼菜色我沒注意,只是不經意間聽到翡翠水晶蝦仁餃。我在沈思中分神道:「早上也吃的翡翠水晶蝦仁餃,還是換個菜吧。」

  小藍道:「你不是挺喜歡吃這個麼?」

  我說:「我無所謂的,關鍵是看你喜歡什麼?」反正我吃什麼都是一個味道,那就是沒有味道。

  小藍擡頭看了我一眼,小二嘴甜,趕緊道:「姑娘真是善解人意。」我贊同地嗯了一聲,繼續陷入沈思。沈思的問題是如何兵不血刃將宋衍的手下引出鎮子,而這件事首當其衝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哪些人是宋衍手下。雖然透過宋凝的華胥調,我隱約看到過他們的身影,但隔得太遠,只能辨識出是幾個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漢。這鎮上彪形大漢如此之多,我總不能挨個兒地問人家:「大哥,是黎國軍隊出來的吧,有個事兒,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這樣效率就太低了。

  酒很快上來,小藍端給我,正欲接過暖手,他卻握住酒盅,並不放開,我伸手去拽,他古潭般的眸子幽幽的:「我不過與那姑娘指了指路,你慪什麼氣?」

  我愣了半天,莫名其妙:「啊?」

  他皺起眉來,冷冷地:「又裝糊塗,我最恨的就是你和我裝糊塗。」

  我指著自己鼻子:「你是和我說話?你說什麼姑娘,我……」

  他截住我的話頭:「方纔持槍的那位姑娘,紫衣,高個兒。自我誇了兩句她手中的兵器,你和我說話就不冷不熱的,還不承認自己在慪氣,你在慪什麼氣?」

  我沒搞懂狀況:「慪氣?我沒慪氣啊。」

  隔壁桌幾個漢子突然哈哈一陣笑,起哄道:「哪裡的醋罐子打翻嘍,兄弟,你這相好的是在喝醋呢,誰叫你當著她的面誇別的姑娘,哈哈哈……」

  我依然沒搞懂狀況,但被他們這麼一鬧,酒樓裡大半客人的目光都被吸引過來。

  我說:「紫衣姑娘,高個兒,還持槍?」

  他不理我,逕自握住我一雙手,方纔還冷冷的眉梢眼角突然漾出含蓄的笑,輕輕道:「果真吃醋了?」

  我不動聲色把手抽出來,道:「果真沒有吃醋。」

  小藍放開我的手,沒有強求,因桌旁不知從哪裡冒出一堆人馬,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猜想他著實不好強求。

  這堆人馬皆著姜國服裝,口音卻帶著從黎國邊地催生出來的直爽,一聽就知道是喬裝改扮。打頭的那個朝小藍抱一抱拳:「兄台方才說見著一位高個拿槍的紫衣姑娘,還同那姑娘指了路,敢問兄台那紫衣姑娘是要到何處?」

  其實自打這堆人馬出現,我即刻就參透小藍的意圖。他口中的紫衣姑娘特徵明顯,只要和她有過一面之緣,就不會認不出那是宋凝。他杜撰出一個各方面特徵都和宋凝無二的姑娘,做這一場戲,只為順其自然將尋找宋凝的這幫人禍水東引。而我想通這一點,再觀察小藍表現,就情不自禁地有點目瞪口呆。

  他此時臉上正出現戒備神情,警惕打量面前幾個人:「那紫衣姑娘同你們有什麼干係,你們要做什麼?」就像他果真遇到一個紫衣姑娘,雖是萍水相逢,卻對她欣賞有加,害怕面前這一堆人是她仇家,情不自禁就要維護她。

  一堆人馬面面相覷,打頭的為難道:「實不相瞞,兄台遇上的那位紫衣姑娘八成是我們離家出走的小姐,小姐離家出走,少爺十分擔心,派了我們兄弟幾個出來尋她,我們小姐這一路前往了何處,還望兄台如實相告。」

  我心中說告吧告吧,隨便瞎指一個地方讓他們找去,但小藍只是露出狐疑神色。

  轉念一想,立刻明白,他心中肯定也很渴望說出接下來的台詞,好將對方引到鎮外去,但為了不叫他們懷疑,特地壓抑心中所想,使出這一招欲擒故縱,就是為了讓他們更加堅信,他下的這個套確實不是一個套,他是很真誠的。但經驗其實是這樣,越是真誠的套子越能套住人。

  對方果然堅信,鄭重道:「兄弟幾個這一趟出來委實只為找尋家中小姐,兄台盡可放心,若那位紫衣姑娘不是小姐,兄弟幾個也斷不會為難她,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小藍探究地觀望打頭的表情,半天,道:「既是如此,若妨礙閣下找人也是一樁罪過……一個時辰前,我們在石門山山腳遇到那紫衣姑娘,她同我打聽湯山裡姓荊的劍客,說要去拜訪這位劍客,問起湯山該怎麼走。」短短一句話,表情包涵諸多內容,有說與不說的掙扎,有終於說出的茫然,還有說出來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的無奈。演技精湛到如此田地,不入梨園真是可惜。

  他說完,打頭的沈吟道:「確然是小姐的作風。」擡頭朝我們抱一抱拳,帶著一堆人馬,風馳電掣般迅速消失在二樓樓梯口。

  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小藍很敬業地以茫然裡略帶愁悶的表情相送很久,直到透過關不上的窗戶發現他們消失在茫茫地平線盡頭。我轉過頭來,看著小藍恢復平日神情,一派悠閒地執起酒壺來自斟了一杯。

  我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問,眼前小藍讓我看到不一樣的一面,絕不是當初被女人刺傷後在床上一躺就是兩天的頹然。其蛻變就像種下一顆葡萄結果結出一個葡萄柚。但只是在原有基礎上進行綜合和提高,沒有結出榴蓮或者火龍果,即便令人驚詫,也似乎並沒什麼不妥。

  我坐到他對面,假裝漫不經心道:「石門山,湯山,你對周圍地形挺熟麼。」

  小二上了個薑汁雞條,小藍邊觀察薑汁成色邊道:「七年前蒼鹿野之戰我略有耳聞,閒時研究了下,順便瞭解了點兒周圍地形。」

  我說:「那你又知道宋衍的手下一定是在這個酒樓?」

  他端起酒杯慢悠悠道:「他們此行是辦公差,吃住路費都是公家掏銀子,正是午飯時間,那必然是來這家全鎮最貴的酒樓,你見過哪個出來辦公差還幫公家省銀子的?」

  我一想,還真是如此。

  我當衛國公主時,被父王封號文昌,在傳說中,成為衛王室最聰明的聰明人。雖然傳說中的事多半都不是真事,但在衛王宮中,和眾人一比,我對自己的聰明還是有幾分自信。而今日種種,與小藍一比,立刻相形見絀,難道說明衛國亡國,並不是天災人禍,一切皆是因王室智慧普遍低下?

  小藍說:「你這個表情,在想什麼?」

  我說:「在想很多傳說,其實並不那麼傳說,只是被大家眾口相傳,就顯得很傳說。現在沒有傳說,傳說只在過去和未來發生,只存於虛幻,其實並無意義,一切只是錯誤估值,但越是錯誤估值,彷彿價值越大,而實際上價值果然越大,真是令人沒有想法。」

  小藍表示沒有聽懂。

  我說:「其實就是……」

  他打斷我的話,道:「先吃餃子吧,吃完再說。」

  是我們開始吃餃子。

  而我吃完餃子,已然忘記方才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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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8:25:54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32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五章】

  冬風化雨,頃刻滂沱。天地連成一片,遠處有朦朧雪山。雖然我和小藍對冬天為什麼會下雷陣雨這件事尚存有疑慮,但除了買兩把雨傘以外也沒有其他解決辦法。半個時辰前我們從對街攤烙餅的大娘口中瞭解到柳萋萋行蹤,得知這個時節她正在雪山中采收可入藥的雪蓮子。

  根據烙餅大娘描述,柳萋萋是當世神醫柳時義老先生唯一孫女,性情柔順,樂於助人,醫術高明,長得還好看,唯一缺點只是口不能言。

  但我和小藍均表示沒有聽說過這位當世神醫柳時義,只聽過海外有個唱戲的,名字音譯過來叫柳時元。

  當地人入雪山,只有一條道,大娘指給我們這條道,作為報答,我讓小藍買了十個烙餅當作沿途乾糧。但前去雪山的道路著實太過近便,完全沒有利用到這些乾糧的機會,就此澤掉太過可惜,我跟在小藍後面邊走邊啃,妄圖以此減少一些肩上負擔。

  路行至一半,雨勢漸小,我問小藍:「你怎麼不問問我找到柳萋萋後,下一步做何打算呢?」

  他頭也沒回,淡淡道:「難道不是先行將她綁了,待到沈氏夫婦離開此地再將她放出來麼?」

  我點頭道:「剛開始確實是這麼想的,但命運這玩意兒實在太彪悍,我還是有所擔心,萬一終有一日柳萋萋還是碰到沈岸,愛上沈岸,引出一堆比現實還麻煩的麻煩那該怎麼辦?我這趟生意不就白做了?」

  他的聲音悠悠飄來:「於是?」

  我兩步追上他的步伐,和他肩並著肩,道:「其實你想,如果柳萋萋在見到沈岸之前已對他人種下情根,且情深不悔,即便此後終有一日見到沈岸,也斷不會再有什麼特別感覺,如此,不管沈岸和宋凝結局如何,都算宋凝的夢想圓滿了一半,我的生意也做成了一半了。」

  他終於停下腳步,轉身將油紙傘微微擡高,似笑非笑:「所以?」

  那一剎那,似乎雨中飄來清冷梅香,盈滿狐裘,盈滿衣袖,多半是記憶中難以磨滅的幻覺。因那時也是這樣一個雨天,天上的無根水像珠子一樣砸下來,我在生命流逝之時看到撐著六十四骨油紙傘的男子向我走來,走在衛國的大雨中,他將傘微微擡高一些,血水模糊我的眼睛,看不清他的容顏。我常想那是臨死的幻影,至今也不明白事實是否如我所想。

  我鄭重道:「小藍,我已想好一個萬全之策,保管讓柳萋萋對你情根深種,你願不願意幫助我?咳,當然這個全看你自願,你要不願意那就算了。」

  他道:「哦,那就算……」

  天上細雨夾雜雪花,以一種詩意撲向大地,我說:「這是雨加雪吧,這個天,真是,對了,聽說你身手很好的?那不用我帶著也曉得該怎麼走出這華胥之境了?嗨,其實走不出去也沒什麼,這個地方,你看,也挺好的。話說回來,你剛才想說什麼?」

  他看我良久,我坦然地摸出一個饃繼續啃著。

  半晌,他不動聲色道:「我是想說,那麼一件小事,著實算不了什麼,君姑娘既已有了萬全之策,就照君姑娘的辦法來罷。」

  我點頭道:「好。」

  他補充道:「只是……」

  我好奇問他:「只是什麼?」

  他笑道:「我倒是無所謂,柳萋萋於我,左右不過一個幻影罷了,只是,即便柳萋萋愛上我,難保他看到沈岸不移情別戀。」

  我遞給他一面鏡子:「來,對自己的長相有信心點。」

  「……」

  進入雪山,雨收風停。我們埋伏在柳萋萋必經的道路上,不多時,果然看到遠方出現踉蹌人影。我連忙道:「照計劃行事。」率先跑出雪堆,跑到那人影跟前。待看清她的模樣,卻不由愣住。女子髮絲淩亂,衣衫單薄,背上背了裹著絨袍的高大男子,身姿被壓得佝僂,彷彿全靠手中杵著的長槍才勉強挺住沒直接趴到雪地上。

  我認得她,七年前的宋凝,儘管那絕色的一張臉如今沾滿泥雪汙痕,絲毫看不出絕色痕跡。在此遇到,其實也是緣分,只是她不是我現在要找的人。我克制滿腔驚訝,假裝自己只是路人,若無其事同她擦肩。她緊緊握住手中長槍,斜眼能看到發白手指,瘖啞難聽的聲音突然在空曠雪野響起:「姑娘請留步,姑娘可是住在這雪山當中?能否請姑娘告知,該如何才能走出這座雪山,如何尋到醫館,我……丈夫危在旦夕,再在山中耽擱,怕……」

  我左顧右盼打斷她:「後頭有個穿白狐裘的男的,你去問他,我跟這兒不熟。」說完飛快衝到她後面,眨眼就消失在十丈開外。其實並不是不願幫助她,因著實已經忘記來路,跑得這麼快也自有原因,因視線盡頭終於出現我要找的人——柳氏萋萋。

  就在宋凝說到她丈夫如何如何時,柳萋萋從一條夾道轉出,向左拐進另一條夾道,從背影看穿著厚實冬衣,還背著一隻採藥的背簍。我一邊追她一邊分神遐想,比起她來,宋凝其實更接近雪山出口,七年前之所以在柳萋萋回到醫館後才背著沈岸找到醫館,多半是臨近出口時一不留神迷了路。

  眼看離柳萋萋只有幾丈遠,我琢磨著差不多可以開口,啪一聲抽出腰間小匕首,邊喊「此山是我開此樹由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邊朝弱質芊芊的柳萋萋撲過去。我本來和小藍商量此時他就可以英雄救美,在我對柳萋萋將撲未撲之時,忽然從天而降,一掌將我劈到一邊去,另一掌扶起嚇倒在地的柳萋萋,溫柔一笑:「姑娘,沒被嚇到吧?」這樣柳萋萋必然對他刮目相看,因我差不多就是這樣愛上慕言。但我們計算很久,算到開頭,算好過程,連結果可能呈現的多元化都一一考慮,就是沒算到這條小道瀕臨山崖,雪路濕滑,我在奔跑過程中不小心掉下一張烙餅,撲過去時一腳踩中,踩著滑了起碼兩丈遠,咚一聲就把柳萋萋利落地推下了山……

  我茫然趴在崖邊凝望崖下,小藍不知何時出現,蹲下來陪我一同凝望。但崖下茫茫一片,今日柳萋萋又穿一身飄逸的白裙襖,極易同積雪融為一體。

  我急得都快哭出來了:「你怎麼不早點出現啊,你看我就這麼把柳萋萋給殺了,這生意多劃不來啊,她用不著死的呀,可憐她掉下去連吱都沒來得及吱一聲呀……」

  小藍將我拉起來,輕飄飄道:「不挺好的麼,現在什麼事兒都沒了,咱們可以回家睡覺了。」

  我急道:「不行,我剛才沒聽到『啪』的一聲,萬一柳萋萋被樹椏子網住了沒死成呢?你別攔著我,我得再看看。」說著繼續往地上撲。

  我沒想到小藍會鬆手,我本來以為他拚死都要攔著我,但他卻鬆了手,在我最沒有防備的時候。其實也不能這麼說,說麼說容易造成歧義,我只是還沒準備好,但他似乎總是快我一步。沒準備好的結果就是勁頭使得太大,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也無法將力道重新控制,以至於他一放手,我就沿著柳萋萋跌倒的路線直直栽下去。只聽他在後面喊了聲阿拂,我已經身輕如燕地飆出山崖快速墜落。我想起師父生前同我和君瑋講學,說起十公斤的鐵球和一公斤的鐵球放在同等高度使其墜落,結果兩球同時觸地。我看著隨之跳下來的小藍,覺得簡直令人惆悵,根據鐵球定律,他這樣怎麼可能趕上我從而拉住我呢?他為什麼就不能在崖邊助跑一下得到一個加速度呢?

  其實,若體內鮫珠沒有摔碎,我就不會死,或者說再死也死不到哪裡去,所以從崖上墜下才無半點惶恐。而小藍這樣凡身肉胎,能有此種膽色跳下萬丈高崖,真是有精神分裂的人才能做出,這不是自尋死路麼?想到此處,放鮫珠的地方突然動了兩動,一時間陡然惶恐。我張嘴想喊個什麼,嗓子卻像被狠狠卡住,半點聲音也不能出。眼前只有一片茫茫白色,那白色漫進我的眼睛,漫進我的心胸。身體就在此時被穩穩托住。軟劍劃過冰塊,發出一陣刺耳嘶鳴,小藍右手握住插在冰壁上的劍柄,左手緊緊抱住我,側臉抵住我的額頭。

  我們吊在半空中半天沒動,半晌,他的聲音從頭上慢悠悠傳來:「君姑娘好膽色,命懸一線之時,還能鎮定如斯,尋常姑娘們這時候不都嚇得渾身發抖麼?」

  我說:「我也發抖,只是默默地在內心發著抖。」為了增加可信度,還用雙手摟住他的脖子。這真是一個高難度動作,我聽到軟劍刺啦一聲,小藍蹬住冰壁借力,抱著我鷂子一般往上一騰,其間有三次在冰壁上借力,風聲在我耳邊吹過,他的衣袖像晴好時天邊浮雲。還沒反應過來我們已重返地面,我被他幾騰幾挪的晃得頭暈,蹲在懸崖邊上揉腦袋,他卻像個沒事兒人,伸手將我拉得離懸崖邊遠些,不知想到什麼,撫額道:「你也知道這是個幻境,在幻境中誤殺一個幻影,卻打算一命抵一命地把自己賠進去,不知道該說你傻還是實誠。」

  我想這真是天大的誤會,但也不好解釋,因鮫珠續命之事著實不足為外人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讓這個美好的誤會繼續美好下去。

  我仍然蹲著揉腦袋。

  他也蹲下來:「怎麼了?」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被晃了幾下就頭犯暈,只好道:「沒什麼,就是被這麼一嚇,肚子有點餓了。」

  他說:「還有烙餅?那吃點兒烙餅吧。」

  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忙拉住他:「你是怎麼打破鐵球定律追到我的啊?」

  他擡頭:「那是什麼?」

  我說:「這個事說來話長,其實就是……」

  他打斷我:「先吃餅吧,吃完再說。」

  於是我們開始吃餅。

  但吃完後已不記得剛才要說什麼。

  我們在山中逗留兩日,因小藍覺得時機難得,平時很少來黎姜兩國邊境溜躂,既然來了,至少要熟悉熟悉周邊地形,才顯得不虛此行。這是軍事家的思維。如果此次是君瑋陪同,就會要求我們立刻出山找個客棧宅兩天,方便他進行文學創作。這是小說家的思維。我跟著小藍勘探地形,那些複雜地段無論走多少遍都頭暈,他卻能毫不含糊地立刻畫出地形圖。我看著他,覺得世界上沒什麼東西是他不會的。但只維持半刻就推翻這個想法,我突然想起他不會生娃。

  兩日後,晴好天色再度落雨,卡著七年前這一夜沈岸醒來的時辰,我和小藍撐著傘一路慢悠悠晃到醫館。此行只為看看沈岸醒來時見著宋凝會有什麼反應。我其實心中惶惶,不知用職業操守同自己打的這個賭,到底會輸還是會贏。他們的緣分隔著國仇家恨,我不知沈岸是否同我一樣,國仇和私情公私分明。

  夜闌人靜,我輕手輕腳湊到醫館雕花的木窗外,點開細薄窗紙,觀察室內景致。小藍一把將我拉開,拖到僻靜處:「你這是偷窺吧?」

  我掙開他的手:「哪裡就是偷窺了,你不要把我說得這麼齷齪,只是偷偷地窺一窺麼。」

  小藍操手看著我。

  我摸了摸鼻子:「你要不要也來偷偷地窺一窺,獨窺窺不如眾窺窺,一起窺吧?」

  小藍無力揉了揉額角:「你一個人窺吧,小心點,屋裡兩個的身手都是首屈一指的,驚動了他們你就倒黴了。」

  於是我歡快地跑去窺了。

  透過點開的窗紙,屋中寒燈如豆,一切皆是過去重現,只是原本的女主角柳萋萋已被我不小心推下山崖,守在沈岸床前的女子換做了宋凝。她正凝神端詳沈岸沈睡的臉龐,那樣近,高挺的鼻尖幾乎觸到他緊閉的唇。我想,要是我就給他親上去。剛想完,宋凝不愧將門虎女,頭一低,果然親上去了。因是側面,我視力又著實太好,清楚看到她閉上雙眼,睫毛輕顫,細瓷一般的臉龐上泛起一層薄紅,而沈岸在此時睜開眼睛。

  夜雨淅瀝。他擡起手,摟住她的背。她猛地一驚,掙扎著從他身上起來,他卻不放開。他仔細地看她,目光掃過她蓬鬆的黑髮,掃過她的眉毛眼睛。良久,他蒼白英俊的臉龐上浮出莫測笑意,他說:「我認得你,宋凝。」

  她眼中閃過慌亂神色,卻在頃刻間鎮定。她微微仰起頭,不說話,只是想和他拉開距離,大約是女子的矜持。我明白她,她既希望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又害怕沈岸知道她是宋凝。因宋凝不只是宋凝,還是黎國大將軍宋衍的妹妹。

  沈岸緊緊扣住她:「宋凝,為什麼要救我?」聲音聽不出喜樂。他的模樣,全然沒有當年初見柳萋萋的寬容溫文。

  手心都捏出冷汗,果然是我賭輸,果然注定他今生無法愛上宋凝,即便在幻境中也如此。

  宋凝發了狠要掙開:「你別以為我多想救你,我只是被你打敗,我不甘心,在我打敗你之前,你不能死,我絕不讓你死,我只是不甘心。」

  我不忍心再看下去,分析沈岸性格,已能推測事情的發展趨勢。正想離開和小藍另行商議,突然燈火一晃。燭光定住時,床上已變成沈岸上宋凝下的姿勢。我托住下巴沒讓它掉下去,看到他將她牢牢抵在床榻之上,完全看不出重傷未癒。他困惑道:「那你剛才是在幹什麼,宋凝?你是在用嘴幫我打蚊子麼?」

  她臉上緋紅一片,登時無言。

  他用手撥開她臉上散亂髮絲,撫摸她額角鬢髮,輕聲道:「我一直在想,救我的姑娘會是長得如何模樣,原來你是這個模樣。為什麼從不說話,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桑陽關前的宋凝?」

  眼淚滑落宋凝眼眶,她抱住他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為什麼我要告訴你,你一定不想我救你,你一定討厭我,連碰都不願意碰我。你醒了,你醒了就好,我回黎國了,你說你要娶我,就當你開玩笑好了,反正我沒有當真過。」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她,輕輕拍她的背:「你以為你救下我,很容易麼?你以為我動一次心,很容易麼?」

  她哭得更凶:「你說謊,你才見到我,才知道是我。」

  他吻她的眼睛,害她哭都哭得不利索:「你說得對,我才見到你,才知道是你,我愛上救我的姑娘,卻不知道她長的什麼模樣。」

  七年後的宋凝,總像是捏著情緒過日子,本以為性情使然,今日才明白只是這七年裡,她想要撒嬌的那個人從不理會她而已。她也有這樣的時刻,會大喜,會大悲,她只給心中的良人看這副模樣,這才是天真的、真正的宋凝。

  我從窗前離開,小藍撐著傘在院中觀賞一株花色暗淡的仙客來。這種花本來就不該種在雪山連綿之地,存活下來實屬罕見,還能開花,真是天降祥瑞。

  我繞過小藍,繞過籬笆。他不緊不慢踱過來,將傘撐到我頭頂:「他二人,如何了?」

  我咧出一個笑:「我贏了。」

  雨打在傘頂上,發出悅耳的咚咚聲。他瞟了我一眼:「可你看上去並不大高興。」

  我說:「其實也不是不高興。只是今夜所看到幻境中所發生之事,才明白若七年前沒有那樁誤會,宋凝和沈岸其實能過得挺好,不會搞到現在這個境地,有些感觸而已。這個感覺吧,就類似於你去青樓找姑娘,但姑娘不願陪你,你一直以為是自己長的太抱歉,搞得姑娘不喜歡你,若干年後突然瞭解到,原來並不是姑娘不喜歡你,姑娘其實覺得你長得挺俊,挺願意和你成就一番好事,只可惜你倒黴,姑娘那天來葵水,硬件設施愣是跟不上去。」

  他看著我,似笑非笑:「君姑娘。。」

  我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想說我童言無忌,我其實內心挺保守的,如今說話這麼不避諱,只因前十七年活得太過小心,如今我孑身一人自然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沒理由憋著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沈默半響,道:「君姑娘今晚似乎,有些反常。」

  我看著遠方天色,黑漆漆的,問他:「小藍,你說什麼是假,什麼又是真的?這幻境之中看似圓滿無比,卻繞不過現實中的慘烈至極。我覺得,一切都是心中所想罷。若你不認為他是幻影,他便不是幻影,在我為他們編織的這個世界,他們是真的,哭是真的,笑是真的,情是真的,義是真的,反覆無常是真的,見異思遷也是真的,人心所化的華胥之境,雖嚮往美好,本身卻是很醜惡的啊,沒有一顆堅強的心,無論是現實抑或幻境,都無法得到永遠的快樂,而倘若有一顆堅強的心,完全可以在現世好好過活,又何必活在這幻境之中呢。」這番話看似有條有理,邏輯嚴密,其實說到後來,回頭想想,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小藍思考半響,問我:「於是,你要表達的中心思想是……?」

  我說:「我不想做這樁生意了,宋凝和沈岸終不能走到一起,並非天意為之,若她願意,其實還可以搏一搏,這樣死在這幻夢終,實在是太不值得了。」其實我也掙扎過片刻,因做出這樣的決定,幫宋凝看透心魔走出幻境,我這一趟就白忙活了,但繼續想想,覺得日子還長,有鮫珠頂著,我至少還能活三年,三年,一千多天,時日方長,說不定有更好的生意。

  小藍看我半天不說話,提醒道:「你打算,如何?」

  我心中已做好決定,擡頭道:「我在等一場大戰,一場雪流漂忤,遍地枯骨的大戰。」

  他若有所思的看著我,我坦然由他看著,半響,突然想起一件早該和他說的事:「對了,今天一直忘了跟你說,你看,我這個衣服,這個地方,我夠不著,你看看,就在肩膀上,肩膀這個地方破了個洞,你這麼萬能,女紅也能吧,你能給縫縫。」

  他扒著我的衣服查看一會兒,擡眼淡淡地:「萬能的我不會女紅,不能給縫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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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8:38:43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33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六章(1)】

  我同小藍說我在等一場大戰,並不是開玩笑。我已想到自己該怎麼做。華胥之境是一種虛空,華胥調的每一個音符對應虛空的各個時點。鮫珠之主在華胥之境的虛空中奏起華胥調,便能去往其中任何一個時點,置身之處,是所奏曲調最後一個音符對應之處。曲調永遠只能往後彈奏,若去往將來,便不能回到過去,為此我考慮很久,我將完成最後一件事,好對得住自己的良心,但不知道是快進到一年之後還是快進到三年之後。我問小藍:「按照你的經驗,一對情侶,要愛得難捨難分,留下諸多美好回憶,一般給他們留多少時間來完成這個事兒比較適合呢?」

  雨停下來,他收起傘,漫不經心道:「半年吧。」

  第二日,我們在鎮上琴館借到一張瑤琴,琴聲動處,萬物在劇烈波動的時光中流轉急馳。

  指尖落下最後一個音符,風漸柔雲漸收,枯樹長出紅葉,赤渡川旁大片蘆花隨風飄搖,是大半年後,黎莊公十八年秋初,姜夏兩國交界之處。

  戰爭已經結束,前方一片空闊之地,正看到姜國軍隊拔營起寨,準備班師回朝。這是七年之前,沈宋二人成親九月。夏國新侯發兵攻打姜國的那一場戰爭,那時,宋凝送了沈岸一面綠松石的護心鏡。

  我一個人渡進蘆葦蕩,拿出袖中準備好的人皮面具,取下鼻樑上的銀箔,蹲在一個小水潭中,將面具貼到臉上一寸一寸抹平戴好。君師傅是整個大胤做人皮面具做得最好的人,我這一手功夫皆是從他那裡學來,但今日看著水中幾可亂真的宋凝面容,我突然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青出於藍了……小藍的聲音慢悠悠飄進蘆葦蕩:「君姑娘,我說,你還活著麼?」我撥開蘆葦蕩,揚手道:「在這兒。」他隔著蘆花從頭到腳打量我:「你打扮得這樣,是想做什麼?」我說:「去找沈岸,有件事情必須得做,你在這裡等我,事成之後,我來找你。」他看我半天,道:「萬事小心。」

  秋陽和煦,浮雲逐風。我用絲巾將臉蒙住,因決不能讓旁的人發現宋凝出現在此處。軍營營門前的小兵捧著我給的信去找沈岸了。信中臨摹的宋凝字跡,約沈岸在赤渡川後開滿蜀葵的高地上相會。

  他一定會來。

  高地上遍佈各色各樣蜀葵花,柔軟飽滿,秋風拂過,蕩起一波又一波浪濤。過去十七年,我雖從未來過此地,卻聽過關於他的種種傳說。最有名的一條,說此處自前朝開始便埋葬義士,正是正義的鮮血澆出了滿地的蜀葵,找出它們的根聞一聞,還能聞出死者腐骨的氣息。我想,我為沈岸找了個好地方。

  身後響起枯葉裂碎的聲響,腳步聲漸行漸近。我轉身笑盈盈看著他,這個宋凝深愛的幻影,深愛了一輩子,到死都無法釋懷的幻影。黑色的雲靴踏過大片柔軟的蜀葵花,他抱住我,緊緊的,聲音低沈,響在耳畔,近似歎息:「阿凝,我想你。」鼻尖有血的氣息,越來越濃郁,我抽出扎進他後心的匕首,輕輕附在他耳邊:「我也想你。」

  ………………

  黎莊公十八年秋,九月十四。姜國雖打了勝仗,大軍還朝,王都卻未響起凱旋之音,因將軍遇刺身死。良將逝,舉國同悲。

  將軍府敲敲打打,治喪的嗩吶在白墦間大放悲聲,我同小藍混跡在奔喪的賓客中,看到高高的靈堂上拜訪了靈位香案,琉璃花瓶裡插滿不知名花束。白色的燭火下,堂前烏木的棺槨在地上映出蒼涼的影子,宋凝靠在棺槨之側,漆黑的眼睛空茫執著,緊緊盯住棺中人。不時有客人上前勸慰,她一絲反應也無。小藍問我:「這就是,你為她編織的美夢?」我不能理解:「你覺得這是美夢?這明明是噩夢好吧?」我將美好撕碎,讓宋凝看清現實。這世上有一種美好能要人命,大多數人首先想到的是女人,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說的不是女人,我說的是華胥之鏡。我本來想將這個道理解釋給小藍聽,但他迅速轉移話題:「當日你誤殺柳萋萋,消沈許久,我還真沒想過你能有勇氣親自殺一個人。」我說:「因為我發展了,你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入夜後,賓客散盡,天上有孤月寒鴉,抉擇時刻已至。諾大的靈堂只留他們夫妻二人,一個活著,一個死了,陰陽兩隔。宋凝蒼白的臉緊緊貼住棺槨,聲音輕輕的,散在穿堂而過的夜風中,散在白色的燭火中:「終於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她修長的手指撫摸烏木棺面,就像閨房私語:「我本來想,待你凱旋,要把這個好消息親自告訴你,他們要寫信,都被我攔住了,是我私心想要當面看到你如何的高興。你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我要見到你,我多麼想見到你。」廳外老樹上做窩的鳥兒突然驚叫一聲,廳中燭火晃了一晃,她用手擋住眼睛,平靜嗓音哽咽出哭腔:「沈岸,我們有孩子了。」但並沒有真的哭出來,只是柔柔軟軟的,蕩在靈堂之上,像一句溫柔情話。她把這句話說給他聽,可他是聽不見的。

  我在她說出這句話時走進靈堂,高高的白幡被夜風吹得揚起,她猛地擡頭:「沈岸?」

  我從白幡後走進燭光,讓她看到我的身影。

  她秋水般的眼睛映出我紅色的衣裙,陡然亮起的顏彩頃刻暗淡,神情空空蕩蕩的。

  穿堂風拂過群腳,我看著她:「我不是沈岸,宋凝,我來帶你走出這幻境。」

  她臉上出現茫然的表情:「幻境?」但只是茫然半晌,很快恢復清明:「我記得你,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我見過你,你是……」

  我走近她一些,笑道:「你第一次見我,可不是在蒼鹿野的雪山之中,宋凝,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我為你編織的幻境罷了。」

  小藍不知何時出現在身旁,漫不經心打量靈堂陳設。

  我再走近她一些:「幻境裡你的夫君死了,辦起這樣盛大的喪事,可事實上,在現實的世界裡,他活得好好的,他負了你,和另一個女子成親生子,你用性命同我做了交易,讓我為你織一個你們相愛白頭的幻境,你看,在這個我為你編織的幻境裡,他果然愛上了你。可一切不過是你的心魔,其實都是假的。」

  我說出這一番話,看到她蒼白面容一點一點灰敗,眼中出現驚恐神色,這不是我熟悉的,七年後的宋凝。她踉蹌後退一步,帶倒身後琉璃瓶,啪一聲,人也隨之滑倒,碎裂琉璃劃破修長手指。

  我說:「宋凝,你不信我麼?」

  時間凝滯,空氣沈悶,我將這一切和盤托出,沈岸的死令她如此心傷,她不會願意留在這無望的幻境。沒什麼比深愛的戀人死去更可怕的了,經歷了這樣的痛苦,現實裡沈岸的不愛再不算什麼,宋凝的病是心病,只要讓她看開,離開這個夢境,她定能很快康復。

  她手忙腳亂將灑落一地的花束撿起來,我要蹲下幫她,被小藍拉住,而她撿到一半,突然停下動作,只低頭看手中大把淡色秋花,半晌,道:「你可知道,一直以來,我都做一個夢,那樣可怕的夢,每次醒來,都恐懼得發抖,原來,我做的這個夢,這一切。」她極慢極慢地擡頭看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兩滴淚從眼角滑落,她問我:「你沒有說出來的那些現實,是不是還有……我的孩子。我的有個孩子,他叫沈洛,他死在,一場傷寒之中?」

  我沒有回她,她定定看著我,良久,模糊淚眼中攢出一個淡淡的笑,她說:「我要留在這裡。」我心裡一咯登。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淚水滑落手心。她移開目光,看向堂上沈岸的靈位:「你說這是你為我編織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夢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實,可那樣的真實,未免太傷了。我說的真實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個更痛呢?那些真實,我只在夢中看到,也瑟瑟發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說親身經歷,倘若如你所說,真有那七年,我是怎麼挺過來的呢?我想起這些,便覺得在這環境之中,沈岸他離開我,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了,我們至少有美好的回憶,我會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還是能活下去,是了,我還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讓我同你回到那所謂的真實,那樣不堪的境地,那個世界裡的沈岸,連他都不想我活著,我還活著做什麼呢?」

  宋凝這一番話,我無言以對。只聽到靈堂外夜風愈大,樹葉被刮得沙沙作響。

  我想救她,終歸救不了她。

  她扶著棺槨起來,將手中花束端正插入另一支琉璃瓶,因背對著我,看不見她說話表情,只聽到語聲淡淡:「聽姑娘說,我是用性命才同姑娘換來這個幻境,在那個真實的世界裡,我是不是已經死了?若是那樣,煩請姑娘一把火燒了我的遺體吧,然後將我的骨灰……將它帶回黎國,交給我的哥哥。」

  我張了張嘴,半響,發出一個音節:「好。」

  五日後,我同小藍離開宋凝的華胥之境,其間再去過一次蒼鹿野的雪山,只因上次時間盡,小藍還有兩處地形沒能勘探完。無意之中得知柳萋萋果然未被摔死,說摔下去時掛在崖壁一株雪松上,為一個獵戶所救,為報救命之恩,柳萋萋以身相許,和獵戶成親了。

  連柳萋萋都能有個不錯的好歸宿。

  我對小藍說:「其實不該殺掉沈岸的,只是沒想到即使這樣,宋凝也不願離開這個幻境。我想救她而殺掉沈岸,卻害苦了她。」

  小藍看我半晌,淡淡道:「這才是一個真正的美夢,沈夫人渴望愛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將軍在最愛她的時候死去,她懷著他永不背叛的愛活下去,只要度過這一段傷心時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輩子的長樂無憂。若不殺掉沈將軍,簡直後患無窮,你能保證在這幻境中,他能一輩子不背叛嗎?」

  我表示驚訝:「你竟然能同我講這麼一大推道理,你們男人不是都討厭這些情情愛愛的事情嗎?」

  他看我一眼:「有這等事?假如真有這等事,全大晁的青樓都不要想做生意了。」

  我一想,覺得這個回答真是一針見血。

  我握住小藍的手要離開這個幻境,他反握住我的手,淡淡道:「幻影就是幻影,這些幻影的事,你不用那麼較真。」

  他說出這樣的話,一雙雲雁飛過高遠天空。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6 18:52:40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6 19:34 編輯

【宋凝篇.浮生盡之第六章(2)】

  華胥之境一晃半年,塵世不過短短一天。脫離幻境,一泓暖流猛然湧入胸口置放鮫珠的地方,帶得全身血液都熱起來。那是鮫珠吸食了宋凝的性命,她死了,在這個寂寥的黃昏,只是誰都不知道。別院的僕從仍端端正正侍在水閣旁,君瑋和小黃則圍著琴台打瞌睡,日光懶洋洋灑下來,一切祥和安靜,就像無事發生。執夙看到小藍,驚喜道:「公子」,驚醒小黃和君瑋,一人一虎趕緊上前觀賞我有沒有哪裡受傷。就在此時,不遠處水閣裡突然竄出一簇火苗,頃刻撩起丈高的大火。君瑋一愣:「宋凝還在那裡吧?」立刻就要閃身相救,被我攔住。小藍低聲道:「看來她早已料到最後結局。」我和君瑋講述一遍事情原委,看著水閣四周垂搭的帷幔在火中扭出匪夷所思的姿態,突然想起幻境之中,她讓我一把火燒掉她的遺體。果然是宋凝,不用我動手,入夢前,她早已將後事安排妥當。隔著半個荷塘,驚懼哭喊連成一片,好幾個衷心的奴僕裹著在塘中濡濕的棉被往水閣裡沖,都被熊熊大火擋了回來。宋凝做事一向仔細,那水閣之中怕每一寸都被火苗舔透了。她要將自己燒成一團灰,裝在秀致的瓷瓶子裡,回到闊別七年的黎國。

  火勢趁風越燒越旺,映出半天的紅光,房梁從高處跌進荷塘,被水一澆,濃煙滾滾,撐起水閣的四根柱子轟然倒塌,能看到籐床燃燒的模樣,此間安眠的宋凝被掩藏在茫茫火光之中。

  民間傳說裡,這樣的故事總會在適時處落一場大雨,可水閣之上的這場火直至燒無可燒漸漸熄滅,老天爺也沒落一顆雨,仍是晚風微涼,殘陽如血,如血的殘陽映出荷塘上一片廢墟,廢墟前跪倒大片的僕從,沒有一個人敢去搬宋凝的屍首。

  我對小藍說:「走吧,去把她斂了。」

  他看我身後一眼,淡淡道:「不用我們幫忙,斂她的人來了。」

  我好奇轉頭,看見石子路旁那排老柳樹的濃陰下,小藍口中來為宋凝斂屍的人,將她逼往死地的人。

  沈岸,她的夫君。

  他穿著雪白的錦袍,襟口衣袖裝點暗色紋樣,像一領華貴的喪服。這樣應景的場合。他一路走到我們面前,白色的錦袍襯著白色的臉,眉眼仍是看慣的冷淡,嗓音卻在發抖:「她呢,她在哪裡?」

  我指著前方水塘上的廢墟:「你是聽說她死了,特地來為她收斂屍骨的嗎?她和我說過,她想要一隻大瓶子裝骨灰,白底藍釉的青花瓷瓶,你把瓶子帶來沒有?」

  他張了張口,沒說話,轉身朝我指的廢墟急步而去,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水閣前跪著的奴僕們慌忙讓開一條路。我抱著琴幾步跟上去,看見他身子狠狠一晃,跪在廢墟之中,夕陽自身後扯出長長的影子。

  越過他的肩膀,可以看到地上宋凝的遺骸,今晨我見著她時,她還挽著高高的髻,頰上抹了胭脂,難以言喻的明艷美麗。

  朝為紅顏,暮為枯骨。

  時光靜止了,我看見沈岸靜靜地跪在這片靜止的時光之中。

  ………………

  一段燒焦的橫木啪一聲斷開,像突然被驚醒似的,他一把摟住她,動作凶狠得指尖都發白,聲音卻放得輕輕地:「你不是說,死也要看著我先在你面前嚥氣麼?你不是說,我對不起你,你要看著老天爺怎麼來報應我麼?你這麼恨我,我還沒死,你怎麼能先死了?」沒有人回答他。

  他緊緊抱住她,小心翼翼地,就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卡白的臉緊貼住她森然的顱骨,像對情人低語:「阿凝,你說話啊。」

  黃昏下的廢墟瀰漫被大火燒透的焦灼氣息,地面都是熱的。

  我看到這一切,突然感到生命的空虛,無力問他:「你想讓她說什麼呢?她現在也說不出什麼了,即便你想聽,也在說不出了。倒是有一句話,她曾經同我說過,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說一句甜蜜的話,她剛嫁來姜國,人生地不熟,眼裡心裡滿滿都是你。她沒有父母姊妹,也沒有人教導她如何博取夫君的歡心,但那一夜,她實心實意地想對你說來著,說:『夫君,我把阿凝交給你,好好地交給你,請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沒讓她說出口。」

  他猛地擡頭。

  我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你說宋凝恨你,其實她從沒有恨過你,天下原本沒有哪個女子,會像她那樣愛你的。」

  他死死盯著我,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蒼白的臉血色褪盡,良久,發出一聲低啞的笑,一字一句,咬牙切齒地:「她愛我?你怎麼敢這樣說。她沒有愛過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戰場上。」

  我找出塊地方坐下,將瑤琴放到膝蓋上:「那是她說的違心話。」我擡頭看他:「沈岸,聽說你兩年沒見到宋凝了,你可還記得她的模樣?我再讓你看看她當年的模樣,如何?」

  沒有等到他回答,我已在琴上撥起最後一個音符。反彈華胥調,為宋凝編織的那場幻境便能顯現在塵世中。我本就不需要他回答,不管他想還是不想,有些事情,總要讓他知道。

  這懨懨的黃昏,廢墟之上,半空閃過一幕幕過去舊事,倒映在渾濁的池水裡。

  是大漠裡雪花飛揚,宋凝緊緊貼在馬背上,越過沙石淩亂的戈壁,手臂被狂風吹起的尖利碎石劃傷,她用舌頭舔舔,抱著馬脖子,更緊地催促已精疲力竭的戰馬:「再跑快些,求求你再跑快些,沈岸他等不了了。」

  是蒼鹿野的修羅場,她下馬跌跌撞撞撲進死人堆裡,面容被帶著血氣的風吹得通紅,渾身都是汙濁血漬,她抿著唇僵著身子在屍首堆裡一具一具翻找,從黎明到深夜,終於找到要找的那個人,她用衣袖一點一點擦淨他面上血汙,緊緊抱住他「沈岸。我就知道,我是應該來的。」話未完,已摀住雙眼,淚如雨下。

  是戰場之側的雪山山洞,他身上蓋著她禦寒的絨袍,她輾轉在他唇上為他哺水,強迫他一口一口吞下。天上沒有一顆星星,洞外是呼嘯的寒風,她顫抖地伏在他胸口:「你什麼時候醒來,你是不是再醒不來,沈岸,我害怕。」她抱著他,將自己縮得小小的躺在他身邊:「沈岸,我害怕。」

  是雪山之中的那三日,她背著他不小心從雪坡上跌下,坡下有尖利木樁,她拼盡全力將他護身身前,木樁擦過她腰側,她忍著疼長舒一口氣:「幸好。」她吻一吻他的眼睛,撐著自己坐起來,捧著他的臉:「我會救你的,就算死,我也會救你的。」

  華胥調戛然而止,我問他:「你可見過,這樣的宋凝?」話未完說就被一口打斷:「那不是真的,我不相信。」面前的沈岸一隻手緊緊摀住胸口,額角滲出冷汗,身體顫得厲害,卻看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決絕的話:「你給我看的這些,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我覺得好笑,真的笑出來:「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罷。她總想說給你聽,你卻從不給她機會。」

  我說:「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麼死的嗎?一個幻境。她沈溺在幻境之中,捨棄了自己的生命。那個幻境裡,你終於愛上她,你們相約白頭。她沈浸在這樣的幻境裡,這其實沒什麼,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後來你戰死了,即便你戰死了她也不願意離開那幻境,她想起現實中你給的痛,比起現實中你給她的那些痛,她寧願忍受幻境中永遠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燒了自己的遺骸,什麼也不願留給你,她原本是那樣地愛你。沈岸,你不知道,她愛你愛了七年。」

  我說完這些,看到他顫抖的手指撫上她手腕脛骨處一隻玉鐲,緊緊握住,現出泛白的指節,突然身子一傾,吐出一口血,殷紅的血灑在宋凝遺骸的肋骨上,現出一種異樣的妖。他喊出那個名字,像痛苦得不能自已了,嘴唇開合幾次,才能發出聲音:「阿凝。」可她已再不能回應。

  我抱琴起來:「她讓我將她的骨灰送回黎國,自此以後你們再無瓜葛,沈將軍,三日之後我來取宋凝的骨灰。」

  他沒有理我,踉蹌著抱起她,一步一步踏出水閣,像隨時都會倒下去似的。

  伏在地上的僕從們嚶嚶哭泣。

  我愣了愣,道:「也好,那煩勞沈將軍實現她最後一個願望,將她裝進白底藍釉的瓷瓶,親手交給她的哥哥。」

  沈默像一把蜿蜒的白刃,良久,他暗啞的嗓音自一片哭泣聲中恍惚傳來:「她臨死之前,可有什麼話對我說?」

  我看著他的背影:「沒有,一個字也沒有,她對你,已別無所求。」

  ………………

  這件事過去不久,聽說黎姜兩國再次開戰,黎國由大將軍宋衍掛帥,姜國則派鎮遠將軍沈岸出征。那時,我們正在姜國邊境遊山玩水。

  五月初的雨夜裡,小藍帶來消息,說沈岸戰死在蒼鹿野,這一戰他佔了先機,本該大獲全勝,不知為什麼竟會戰敗身死。據說臨死前他讓部將將他埋在蒼鹿野的野地裡,下葬時,他們發現他隨身帶著一隻青花的小瓷瓶,瓷瓶中,裝滿了不知名的白色齏粉。他家中妾室得知他戰死的消息,當晚懸起一根白綾,將自己也吊死在了花廳。

  小藍問我有什麼感想,我笑著對他道:「倘若敬武公主宋凝還活在這世間,興許沈岸就不會死了,世間只有一個人會不顧性命地愛他救他,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他沈默半晌,道:「也許正是因為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

  我說:「是麼?」

  他不說話。

  我看著窗外淅瀝的夜雨,淡淡道:「我不相信。」低頭問小黃:「你相信麼?」小黃安詳地啃半隻燒雞,聽到我喚它,擡頭茫然看了我一會兒,垂頭繼續啃自己的了。

  我們倆面對面沈默半晌,我問他:「你最近怎麼都不穿藍衣裳了?」

  他笑道:「為什麼我一定要穿藍衣裳?」

  我說:「因為你叫小藍啊。」

  他挑起好看的眉毛:「我還奇怪你為什麼從不問我的名字,小藍不是你給我起的……」他做出思考的樣子,像在挑選一個合適的詞語,燈花辟啪一聲,他不動聲色看著我:「不是你給我起的暱稱麼?」

  我回想事情梗概,發現果然如此,端了茶盅倒水:「你原本也有自己的名字罷,呃,只是我覺得名字不過符號而已,喊你小藍喊習慣了,就忘了問你原本叫什麼名字,你原本叫什麼名字?」

  他輕聲道:「慕言,思慕的慕,無以言對的言,我的名字。」

  我手一滑,茶盅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宋凝篇.浮生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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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20:35:42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23 01:17 編輯

《鶯歌篇.十三月》

  看著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只是一次也沒能當著她的面喚出。「鶯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鶯歌篇.十三月之第一章(1)】

  那一日,天色晴好,我們離開姜國,取道滄瀾山入鄭國國境。

  慕言打算第二日離開,道家中有急事召他回去,欠我的恩望來日再還。

  其實他不欠我什麼,倘若他還記得,就該明白這筆賬是這樣算,我先欠他兩條命,如今救了他一命,只是抵消曾被他救的前一條命,就是說還欠著他一條命,是我要還他,不是他還我,但明顯他已不記得。其實這也沒什麼,女大十八變,如今的我同三年前大不一樣,臉上還隨時隨地帶個面具,他認不出我也是情理之中,沒什麼可失落。

  我想,我愛上他四年,沒有想過今生還能再見,老天再一次讓我們相遇,卻隔著生死兩端,著實缺德。但這樣也好,於他而言,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結束,於我而言,一切早已發生,早已結束。如今藏在心中的這份情意不過亡魂的執念,不是這世間應有的東西,過多糾纏著實毫無意義。

  但總是無法忘懷,一閉上眼就會出現在腦海裡的,全是雁回山山洞裡他低頭撫琴的身姿,銀的面具,玄青的長袍,手指撥弄蠶絲弦,月光下琴聲如同悠遠溪流,潺潺。

  我想,我得讓他留點兒什麼給我,什麼都行,算是做個念想。

  夏日天長,很久才入夜。我提著一壺酒忐忑地去找他,假裝自己根本沒有心存雜念,有此舉動完全是為了找個酒友拼酒賞月,而他得以入選,純粹是今夜我們比較有緣。

  他坐在客棧的院子裡納涼,石桌上佈了兩三酒具,是在自斟自飲。我蹭過去把提來的壺放在一旁,瞄他一眼:「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啊。」

  他擡頭看我:「你是來陪我喝酒的?」

  我盯著他手中白瓷的酒杯,半晌,道:「慕言,走之前再給我彈個曲子吧。」

  他詫異望我一眼,卻沒說什麼,只是放下杯子:「想聽什麼?」

  我想想說:「沒什麼特別想聽的。」

  他朝守在不遠處的執夙打了個手勢,轉頭看我道:「那就……」

  我挨著坐下打斷他:「那就你會的都給我彈一遍吧。」

  「……」

  ………………

  執夙很快將琴取來,放在客棧的涼亭中。涼亭周圍被老闆娘種滿了千花葵,大片大片開在月光之下,由白漸紅,一路蔓開,像雲裡裹了煙霞。我垂頭看著慕言,他就坐在這煙霞之中,卸下面具的臉少有的好看,修長手指隨意搭在琴弦之上,微擡頭含笑看我:「要真把我會的每一首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今晚你可睡不了了。」

  我沒有說話,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想,哪怕他是要彈一輩子呢。

  琴聲響起,仍是我從未聽過的調子,我趴在一旁的三足幾上,撐著頭問他:「慕言,你還沒有妻室吧?」

  曲音毫無停頓,他只微偏頭含糊了一聲:「嗯?」

  我說:「你願不願意娶一個死人做妻子?」

  他停下撥弦的手指,月光映在臉龐上,光線深深淺淺,說不出的好看。

  我鼓起勇氣和他比劃:「那姑娘長得不錯,性格也可以,長輩們都喜歡她,嫁去你們家絕對不會產生婆媳問題,而且,她琴棋書畫都懂一些,絕不會在外人面前丟你的臉,另外,飯雖然做的不大好,也能做一些的,就是,就是已經死了……」

  我將自己大肆誇獎一番,自己都覺得厚顏,越誇越誇不下去,他托著腮幫耐心聽我陳述,半晌,哭笑不得的:「你說的是冥婚?」

  我不知道假使我和他成婚算不算冥婚,可也沒有更好的定義,只能含糊地點點頭。

  他耐心看了我好一會兒,擡手重新撥琴弦,搖頭道:「真搞不懂你在想什麼,該不是想為已故的某位姊妹說媒吧。」

  我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道:「嗯。」

  蠶絲弦發出一陣顫音,他笑道:「確實像是你能做出來的事兒,可我們慕家不能無後,多謝你一番美意了。」

  我重新趴回三足幾,閉上眼睛,明明夜風溫軟和煦,卻覺得渾身都冷。雖然明白生死殊途,但有些時候,總免不了心存僥倖,想試試看,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卻只是讓自己更加失望而已。

  我多麼想告訴他,你跟前這個面具姑娘就是當年雁回山上那個被蛇咬得差點死掉的小女孩,如今長這麼大了,一直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來著,天上地下的找你,找了你三年。可如何能說得出,這個面具姑娘其實是個死人。

  這一夜,我趴在三足幾上,伴著慕言的琴聲,不知自己何時入睡。聽君瑋說,四更時慕言將我抱回房。但我醒來時,他已離開。就像三年前雁回山那一夜,總是不知不覺我們就分別。但也沒有特別大的感受,只是放鮫珠的這個地方似乎空了一塊。

  ………………

  要前往的地方是四方城,鄭國的國都。乍聽這個名字,覺得城池應是按照某種精深幾何學原理構建。其實一切都是誤會,城名四方,只因城內民眾比較喜歡打麻將。我、君瑋和小黃,三人一行緊鑼密鼓地奔往這座城池,因君師父飛鴿傳書,說在城中幫我接了樁生意,這次的主顧身份比較特別,是個住在鄭王宮裡的貴婦。

  鄭國境內多山多水,這意味著大多時候我們只能以船代步,但小黃的存在讓敢於拉我們仨過河的船家著實稀少,好不容易碰到一個要錢不要命的,又往往需要多付許多倍船資才有資格踏上對方的賊船。考慮到不能像對付馬匹那樣將小黃隨便烤烤吃了,除了忍受敲詐沒有別的辦法。但後來盤纏日漸稀少,長此以往,必然不能順利到達目的地,逼不得已的君瑋只好去逼船家:「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拉不拉,不拉我放老虎咬死你。」沒有料到的是,這個辦法竟然分外好用。我們一路幾乎暢通無阻,只是臨近目的地時終於被人舉報,被當地官府罰了一大筆錢,而那是我們最後的盤纏。

  其時離四方城還有五十里地,保守估計要走三天,但我們已身無分文。君瑋的意思是他新近在路上又創作了一部小說,走的時下流行的虐戀路線,應該會很有市場,可以嘗試賣這個小說來賺盤纏。我和小黃都很高興,覺得柳暗花明,興致勃勃地在官道旁邊擺了個攤,寄望頗深。

  結果沒賣出去。

  後來分析,原因全在於書中沒有配備春宮插圖。但當時並沒有此等覺悟,只是感覺走投無路。思考很久,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小黃違背本性表演吃草了。

  就是在逼迫小黃賣藝的過程中,我們碰到了從山上採藥歸來的百里瑨,這是個十分重要的人物,而當時乃至此後很久,我們都不知道他其實出生於藥聖家族,是藥聖百里越唯一的外甥。當然這也有他自己的原因,因他出場出得著實對不住他的姓,手上沒握著折扇,腰間也沒別著長劍,身上倒的確穿了件白袍子,卻弄得灰一塊黑一塊的,絲毫不能飄飄欲仙,背上背的破竹簍更是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產生類似於 「哇,一看就是高人」或 「哇,一看就是高人後人」的聯想。

  那個場景,正好是夕陽西下,雀鳥歸巢。我們擺好賣藝攤子,將隨處挖來的草根野菜放在一旁,小黃被意思意思拴住,放在野菜旁。

  附近田地裡勞作的農人們扛著農具回家,路過看到這個陣勢,紛紛駐足圍觀,很快圍成一個大圈子。

  萬眾矚目下,小黃痛苦地將一根紅蘿蔔啃得卡擦卡擦響,農夫們嘖嘖稱奇。

  這時,百里瑨千辛萬苦地擠進人群,蹲下來很自然地從野菜堆裡撿起一隻個頭特別大的白蘿蔔,擡頭問君瑋:「喂,這蘿蔔怎麼賣的?」

  君瑋:「?」

  百里瑨研究一陣,不知將這個表情轉化成了什麼信息,埋頭選半天,又拿起一個紅蘿蔔:「喂,我買你兩個白蘿蔔,能送一小根紅蘿蔔不?」

  我眼睜睜看著君瑋眉毛跳了兩跳,跳完後面無表情地擡手,指了指縮在一旁啃蘿蔔的小黃,以示我們這是在表演雜技,不是賣蘿蔔。

  百里瑨定睛一看,嚇一跳:「哇,買蘿蔔還送老虎啊?」

  我眼睜睜看著君瑋眉毛又跳兩跳,抽著嘴角:「沒送老虎,老虎不送的。」

  百里瑨理解地舉起右手裡的紅蘿蔔:「哦,沒事兒,不送老虎就送我一小根紅蘿蔔。」

  君瑋繼續抽著嘴角:「蘿蔔也不送的。」

  百里瑨訝然地舉起左手裡的白蘿蔔:「沒讓你白送啊,我付錢,我買得多不是,沒讓你少算錢,就讓你多給包一根小蘿蔔……」

  我猜想君瑋已經有點忍無可忍,還沒想完,看見一個灰撲撲的白影子呈拋物線咻地一聲飛出人群,君瑋手搭眉骨,遠目咻一聲被他丟出人群的百里瑨,昏沈沈的日光下,神色嚴峻地拍了拍手,拍完又在我的袖子上揩了揩。

  這就是我們和百里家族最年輕子侄的初會,君瑋首次展現了人性中最具有男子氣概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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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6 21:00:38

【鶯歌篇.十三月之第一章(2)】

  兩天後,湊夠到四方城的路費,勉強能夠果腹住店。我是這樣想的,此刻賺點小錢即可,不宜讓小黃過度操勞,因只要挨到城中,就遍地都是賺錢的機會,比如可以讓君瑋賣身什麼的。但竟然再次被舉報。官府查證一番,因我們完全是依法所得,著實沒有觸犯刑律,無從下手,但他們又不好空手而歸,最終以逼虎賣藝,虐待動物的罪名對我們實施了罰款,罰得還算比較人性,好歹留下了幾個銅子兒可供住宿。

  君瑋說:「這一定是那個娘娘腔的小子幹的好事。」他說的是百里瑨。但我覺得這事和他殊無關係,因我著實懷疑他其實根本搞不清楚老虎到底是吃肉還是吃素,指不定他壓根以為老虎天生就該啃蘿蔔。

  本以為和百里瑨不過茫茫人海中擦肩的緣分,我和君瑋都不甚在意,孰料第四天傍晚,大家卻狹路相逢且殊途同歸在四方城外有且僅有一家的小客棧裡。除此之外,君瑋還必須和他同床。

  能有這樣的緣分,也是無奈,只因客棧規模著實太小,我們到達時只剩最後一間房。可想而知,為了我的清譽,自然不能讓君瑋同住,但不和我同住就只有讓他去柴房打地鋪或客棧門外的老柳樹下打地鋪,何其殘忍。

  考慮到毀了我的清譽注定會被君師父亂棍打死,君瑋縱然心裡一千個不情願,也只能收拾寢具去柴房蹲一夜。我和小黃共同以悲憫的眼光注視他。不料草蓆都捲好了,路過樓梯口時,一團灰撲撲的白影子突然湊過來:「唉?你不就是前幾天那個賣蘿蔔的?你們咋啦?」我們看清,這人是百里瑨。客棧老闆縮在櫃檯旁,一邊注意小黃動靜一邊和他解釋。他回頭端詳一陣,繞開君瑋湊到我跟前:「原來缺房間啊?我房間倒挺大的,要不我湊合著跟你住一間唄,房錢咱們分著付,嘿嘿嘿嘿。」我來不及答話,君瑋不知採用何種身法,已默默地插入我們中間,對著嘿嘿的百里瑨慈祥一笑:「好,咱們一間。」嘿嘿嘿的百里瑨就嗚嗚嗚了。

  大家吃了頓飯,因此熟悉。

  吃完便雙雙回房睡覺。

  臨睡之前,我眼皮跳得厲害,總覺得會出點什麼事。因從小到大我的直絕都很靈敏,假使預感有壞事發生,那無論如何都會真的發生點什麼來應應景。

  我心中一直惴惴,不能安睡,眼睜睜等到日出東方的第二天,卻一夜安靜,並未發生任何特別之事,只是領著小黃下樓吃早飯時,看到落坐在窗旁的君瑋和百里瑨,感覺二人神態微有古怪。百里小弟喝一口稀飯擡頭盯著君瑋悶笑一陣,喝一口擡頭再悶笑一陣,而君瑋除了臉色有點陰沈,此外竟殊無反應。

  小黃搖著尾巴盤在我腳下,盯著面前半盆稀飯發愣,半晌,眨巴眨巴眼睛可憐兮兮望向君瑋。

  君瑋不耐煩:「今天沒燒雞可吃,咱們沒多少盤纏了。」

  小黃不能置信地將頭扭向一邊。百里瑨嘿嘿嘿地湊到我跟前:「你知道阿蓁是誰?」

  君瑋夾鹹菜的筷子猛地一頓,一轉指向百里瑨,對小黃擡了擡下巴:「兒子,你要是在想吃肉,這兒有只現成的。」

  小黃果真站起來舔了舔牙齒,百里瑨嗖一聲跳上凳子,顫抖著手指向君瑋:「一夜夫妻百日恩,君瑋你忘恩負義。」

  我噗一聲將稀飯噴了一桌子,君瑋手中的筷子啪地斷成兩截。

  我說:「你們倆……」

  君瑋收拾好斷成兩截的筷子,瞪了眼百里瑨,呲牙道:「沒什麼,別聽他胡說。」

  百里瑨嘖嘖嘖搖了搖頭,蹲在凳子上表情曖昧地湊過來。我興致勃勃地湊過去。

  他湊到我耳邊:「你不知道,這個人昨天晚上做夢,在夢裡……」話沒說完被一口素包子狠狠塞住。

  我心裡一咯登,趕緊看向君瑋:「你和百里小弟……你不會是看人家長得嬌若春花,昨晚上月黑風高的一不小心把人家給……」話沒說完同被素包子塞住。君瑋氣急敗壞地指揮小黃:「兒子,這倆玩意兒歸你了,你的早飯。」

  眼看內部矛盾就要升級,隔壁桌突然傳來輕慢的一聲笑,卻不知是在對誰說:「你們口中品性賢德的公子,說的是滅了衛國後,雷霆手段將衛王室僅有的幾個忠良斬殺乾淨的陳世子蘇譽,蘇子恪?」

  從這句話裡捕捉到衛國名號,我和君瑋不由得雙雙掉頭,發現是隔壁桌起得早的幾個食客湊成一團談論國事,方才說話的是個正巧路過的中年文士。

  文士還想繼續,被飯桌上的白衣青年截住話頭:「兄台此言差矣,斬殺衛國大臣的可不是世子譽。衛國被滅,世子受陳侯令駐守衛地監國,不幸染病,只能回昊城修養。是宰相尹詞另舉薦了廷尉公羊賀為刺史,代行監察之職。公羊賀為人本就狠厲,為了及早在陳侯面前立下一功,初到衛地就斬殺了衛室最後幾個能反抗的舊臣,殺雞儆猴立了個下馬威,又選了鄰近衛王都的瀝城和燕城移民,使瀝燕兩城本地百姓流離失所,此後大興土木營造刺史府之類胡作非為,世子時值病中,這些事兒可全不知情。待世子病好,重執國事,不是即刻快馬加鞭趕往衛國,親自將公羊賀斬於尚未造好的刺史府前,還將他的頭顱掛在衛王都的城牆上,以此向衛地百姓謝罪?如今衛百姓視世子譽如再生父母,衛國亡國不過半年,衛地百姓皆心甘情願歸附陳國,賢德二字,世子如何當不得?」

  文士哧道:「不過借刀殺人罷了。先借公羊賀的手,做盡一切自己想做卻不能做之事,回頭再將其殺掉,天下人還感恩戴德,好一個賢德世子。」

  白衣青年幾個朋友一同拍案而起:「你……」掌櫃一看情形不對,趕緊過來勸架:「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君瑋夾了筷子鹹菜到我碗裡:「說說你的想法?」'

  我想了想,覺得沒什麼想法,只是對衛王室還有所謂忠良這件事情頗感驚奇。.

  君瑋看了眼蹲在凳子上的百里瑨,又看我一眼,張了張口,大約覺得有些事不好當著外人的面說出來,掙扎半天,只得埋頭喝稀飯。我猜想他是擔心我還記著自己是衛國的公主,把蘇譽看成敵人,為國報仇去刺殺他什麼的。但我著實沒有這個想法,覺得要讓他安心,將鹹菜裡的蘿蔔絲挑出來道:「要我是蘇譽,估計也得這麼做,亂世裡的聖明君王本就要獅子的凶狠狐狸的狡詐,賢德是做給天下人看的,哪裡要你真正的賢德,看上去賢德就很可以了。」

  百里瑨不知什麼時候將腿放下去,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插話道:「照你這麼說,蘇譽搞這麼多出來就只是為了在外頭樹立一個他很賢德的形象?」

  我無語道:「要真是這樣,他就不是賢德,是閒得慌了。公羊賀不是把衛室遺臣該殺的都殺完了麼?此後衛國再無復國希望,可喜可賀。公羊賀不是還把部分陳國人遷到瀝燕兩城了麼?這些人平時種種田,衛國鬧亂子了還能組織起來幫忙鎮壓鎮壓,省了大批從陳國調過來的駐軍和軍費……」

  百里瑨出現茫然表情。我想必須得出現一個例子來佐證我的闡述,方便他理解,想了半天,道:「好比你們家要去外國開個青樓,帶很多姑娘過去,但這個國家律法規定只有逢年過節才允許青樓營業,那你們家平時要養這些姑娘肯定特別不容易吧?要是給她們分點兒田,讓她們平時務務農什麼的,自給自足,壓力是不是就小很多了?」

  百里瑨抓抓頭:「可如果這個國家只有逢年過節才允許青樓開門做生意的話,那我們家為什麼要千里迢迢跑去那裡開青樓啊。」

  我覺得真是無法和他溝通。

  而此時,中年文士似乎已被掌櫃勸到別處,隔壁桌忽然傳來一聲歎息,不知道那句話從何開始,我們只聽到後半句:「……衛國亡得著實是個笑話,只可惜了殉國的文昌公主,說是那公主自小從師於當世的聖人慧一先生,是慧一先生唯一一個關門女弟子,才貌雙全,有閉月羞花的傾國之姿,又有大智慧,早在十六歲時,就有許多諸侯的公子向衛公求親……」.

  又有人說:「在下曾聽聞世子譽二十二歲生辰時,也得到過文昌公主的一副畫像,看了卻說了句奇怪的話,『唔,這是葉蓁?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雖是宮廷秘聞,不知到底可不可信,不過,傳說中文昌公主既是這樣的品貌端然,沈魚落雁,又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世子他……」

  君瑋問我:「你抖什麼?」

  我端起碗打了個哆嗦:「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全身起了好多層雞皮疙瘩……沒事兒,吃飯吃飯。」

  君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風月這段說完了,開說諸侯紛爭天下大亂了,你別出聲,我再聽一會兒。」

  我說:「?」

  君瑋道:「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天下大亂,匹夫有責嘛。」

  我訝然看他:「又不是你讓它亂的,關你什麼事兒啊?亂世再亂,也只跟皇帝和諸侯有關,一個拚命地不想它亂,一個拚命地想它亂。啊,對了,還有個搞不清楚想幹什麼就是唯恐世事不亂的大教宗,不過這個是宗教範疇,屬於神秘意識了,不用管他。」

  君瑋默然:「……我就是關心一下政治……」

  我拍拍他的肩膀:「正直的人都搞不好政治,這條路線不適合你,你還是適合關注宇宙,寫點小說。來,吃飯吃飯。」

  百里瑨湊過來:「為什麼人正直了就不能搞政治啊?」

  我解釋給他聽:「你看,這個亂世,政治本身都是歪的,你要不歪,就不是搞它,而是被它搞了。」

  百里瑨恍然:「那就是說人要不歪就沒法從政了?」

  我說:「也不是吧,也不能過度,得又歪又正。」想了半天,道:「比如蘇譽……」

  百里瑨若有所思看我好一會兒,半晌,鄭重道:「有沒有人跟你說,你身為女孩兒可惜了?」

  君瑋淡淡道:「沒什麼可惜的,不過是老師教得好。」

  我指著君瑋對百里瑨道:「看得出來他跟我其實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麼?看不出來吧?我們倆如今這個差別,和後天努力沒有半點關係,完全是先天資質原因。」

  君瑋看著我表情猙獰,彷彿正在暗暗地使什麼大勁兒。

  我奇道:「你在幹什麼?」

  他也奇道:「我在桌子底下使勁兒踩你的腳啊,你沒覺著嗎?」

  我更奇道:「啊?沒覺著啊。」

  百里瑨突然抱腳跳起來:「啊啊啊啊啊,痛痛痛痛痛∼∼∼∼∼」

  ………………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日上三竿之時,我們喝了頓早茶剔了會兒牙,收拾包裹和百里瑨話別。不遠之處橫亙的便是鄭國國都,高聳的城牆在夏日的晨光中閃閃發亮。我想,假如這是一塊金子那該多好啊,扒拉塊牆磚下來我們就發財了,最主要的是就不用逼迫君瑋賣身賺盤纏了。

  走出客棧不過五步,君瑋已頻頻回頭,我看了眼客棧門前背了個小背簍的百里瑨,試探地問他:「百里小弟長得真是不錯哈?」

  君瑋淡然地瞟了我一眼。

  我繼續試探地問他:「你和百里小弟昨天晚上真的……」

  他沒回答,再次淡然地瞟我一眼,瞟完依然回頭望。

  看他這個反應,我心裡咯登一聲,掩著嘴角低聲道:「你真看上人家了?你捨不得人家?」

  君瑋沒聽清:「什麼?」

  我稍微調高一點音量:「你真看上人家了?捨不得人家?」

  他繼續沒聽清,道:「風太大,你大聲點。」

  我只好大聲點:「你是不是看上人家百里小弟了∼∼∼你這麼頻頻地回頭看,是不是捨不得人家∼∼∼」問完提醒他:「你要是斷袖了,君師父絕對會打死你的∼∼∼」

  四週一時寂靜,來往行人齊刷刷將我們盯著,君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半天,咬牙一字一頓道:「君拂,你的皮在癢了是不是?」

  我反射性後跳一步。

  五步開外的百里瑨樂顛樂顛地跑過來,笑瞇瞇地看著我和君瑋:「你們捨不得我啊?沒關係沒關係,我家就住在四方城沁水胡同最裡邊那個大院,你們事情辦妥了來我們家玩兒啊!」

  我迎上去道:「一定的一定的。」

  君瑋撫額不語。

  同我客套完,百里瑨轉身憂愁地瞧著君瑋,絞著衣角扭捏半天:「你不是真看上我了吧?明明你在夢裡邊……」

  君瑋咬牙道:「閉嘴,老子沒看上你。」

  百里瑨訝然道:「那你還頻頻回頭望我。」

  君瑋腦門上爆出青筋:「老子沒有回頭望你,老子在望老子的兒子小黃,它去廚房偷燒雞了一直沒回來。」

  百里瑨古怪地看著君瑋,半晌,道:「小黃不就在君姑娘腳底下麼?」

  君瑋回頭一看,正對上小黃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在君瑋淩厲的注視下,剛剛啃完燒雞的小黃怯生生把藏了雞骨頭的爪子往後挪挪,挪完怯生生瞟君瑋一眼,發現君瑋居然還在看它,再往後挪挪。

  君瑋看著小黃愣了半晌,問我:「它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想原來一切都是誤會,正想告訴他小黃剛剛才從路邊的草叢裡冒出來,身旁的百里瑨突然幽幽地:「要找借口也找個好點的借口麼,不用解釋了,也不用掩飾了,你果然還是看上了我……」

  君瑋沈默半晌,無言以對地將我望著。

  我琢磨出來他這個眼神是求助,立刻插話:「咳咳,百里兄,這個咱們先不討論,問你個事兒啊。」其實我都不知道要問他什麼,只是為了轉移話題,想了半天,沒想出生活中哪些地方與他有重合之處,只得拿出君師父給我找的四方城裡的那樁生意來客套:「那什麼,你吧,你既是鄭國人,有否聽說鄭平侯的那位夫人,十三月啊?」

  幽幽的百里瑨猛地擡頭,蹙眉想了想,道:「你是說,月夫人?」再想一想,又道:「月夫人早已歸天了。」

  我怔道:「不會吧,我有個師父,前幾日還收到這位夫人的信……」

  百里瑨做出思考的模樣,良久,道:「哦,你說的是平侯容潯的那位月夫人啊,我還以為你說的是……」話沒說完又道:「可是你剛才說了十三月?」他擡起頭來望著我:「你說的那位月夫人不是十三月,那女人和她夫君都是賊,真正的十三月,」他頓了頓:「早死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6 21:25:22

【鶯歌篇.十三月之第二章】

  七日一晃而過,五月二十五,夜,月明星稀,天色晴好,我、君瑋、小黃兩人一虎從四方城星夜出奔。

  迄今為止,我做過的生意不過兩樁,還沒有總結資格,但已經忍不住想總結一句,今後的販夢生涯,估計再不能遇到比鄭國這趟更加輕鬆的差事,只需彈個琴送個信就把一切搞定,還可以白白賺上一命。這是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是身為主顧的月夫人因信仰問題長年吃素。這也無可無不可,關鍵是她不僅自己吃,還喜歡發動大家一起吃,作為客人,我們尤其不能倖免,令君瑋和小黃備受摧殘。他們本想溜出王宮到城中酒樓打個牙祭,但王宮這種政府機構其實和妓院賭場沒什麼區別,都是進來要給錢出去要給更多的錢,我們雖然曾經是有錢人,可遭遇了幾次政府罰款,已經赤貧,這也是大胤眾多有錢人的共同煩惱。出於對肉的嚮往,當了結了月夫人夜奔出鄭王宮後,大家都很高興。為了表達自己激動的心情,被餓得面黃肌瘦的小黃還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結果滾得太厲害,半天爬不起來。我拍了拍君瑋的肩膀:「去把你兒子扶起來。」

  君瑋怒道:「誰生的誰扶。」

  我說:「不是你和百里瑨生的麼?」

  君瑋轉頭深深地看我:「你去死吧

  月上中天,我和君瑋商定兵分兩路,他帶著小黃向西逃,我向東逃,最後大家在南方相會。這就是說我們必須將逃跑路線制定成一個等腰三角形,最後在它的垂直平分線上會和,君瑋數學學得不好,我已經可以想像這個計劃必定要以失敗終結,最後他不幸迷路,然後被人販子賣去勾欄院,終身以色侍人,運氣好的話被當地縣令買回去做個妾什麼的。想到這裡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深深感到把小黃交給他帶果然是明智之舉。假設遇到貞操危機,至少還有小黃可以奮力保護他,不然真是不能令人放心。雖然制定這個逃跑方案的初衷只是覺得小黃太引人注目,鄭平侯追蹤我們時必定要以它為坐標,簡直是跟誰誰倒黴……

  我們推斷鄭平侯容潯必定要來追拿我們,根據在於半個時辰前,我們結果了王宮中他最寵愛的一位夫人——傳說中的十三月,月夫人。更要命的是,在逃跑前還順走了這位夫人髮鬢上簪著的一整套黃金打的首飾。

  我從前看過一本書,書中寫一個女子靠算命為生,會一種奇特的幻術,世上見過她的人若干,卻無一人記得她的容貌。而在鄭王宮中見到的月夫人十三月,就像是從那本書中走出的女子,讓人轉身就遺忘。我們曾經很專業地研究了一番,覺得她一定不會秘術,那這個特質就只能跟長相有關了。並不是說她長得不美不扎眼,只是眉眼太淡,像水墨畫裡寥寥勾出的幾筆,沒什麼存在感。'

  這也說明了她沒有化妝。

  十三月是個奇怪的女子,飲了我的血,讓我看到她的華胥調,卻並不告訴我她要什麼,只將一封信放在我手中,輕聲道:「君師父說你能做出重現過去的幻境,圓我的夢。只是那幻境裡我將再記不得現實中事,那勞煩君姑娘為我織出過往,再將此信交給過往中的我。」連語聲都是淡淡的。

  我掂量手裡輕飄飄的信封,問她:「不用我再幫你做點兒旁的什麼?你知道這樁生意,你須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麼?」

  她擡起眼睛:「那個代價,我求之不得。」

  一切如她所願,三日後,我奏起華胥調,將那則封得嚴嚴實實的書信交到幻境裡十三月手中,因不曾聽過她的故事,去往她的幻境就很難搞清何夕何年。只是看幻境中的她依舊愁眉深鎖,判斷此時重現的這段過往,其實並不十分過往。因這樁生意裡裡外外都透著古怪,而且當事人好像故意把它搞得很神秘,很容易就激發起我一顆探索之心。信送到之後我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趴在十三月屋中的房樑上執意等待一個結局,想看看她要圓的到底是個什麼夢。這樣做的好處是表明我儘管是個死人,也有一顆好奇心,沒有無慾無求,依然很有追求。不好處是看起來很像變態分子。

  我在房樑上趴了兩天,終於等到激動人心的一幕。

  正是晨光微現,窗外雪風吹落白梨瓣,在院子裡鋪上薄薄的一層。黑髮紫衣的男子帶著一身寒意踏進十三月的寢居,他有一副俊朗的好面孔。

  我屏住呼吸,生怕被發現,屏了半天,才想起我本來就沒有呼吸,又穿得一身漆黑,極易與房梁這些死物融為一體,根本不用擔心。

  而在我愣神的當口,男子已坐到鏡前,銅鏡映出他一頭漆黑髮絲,端整面容藏了笑意:「方才不當心被院子裡的梨樹掛了髮巾,月娘,過來重新幫我綁一綁。」

  十三月緩緩踱過去,從我的角度,能看到她手中握了把半長不短的匕首,臉上神情支離破碎,身子在微微發抖。男子並未注意,對著銅鏡伸手自顧自取下了與衣袍同色的髮巾。但即便男子完全沒有警惕,在我想像中按照十三月這個水準,要刺殺男子也是難以成功,更有可能是在刀子出手時抖啊抖的就被男子發現並握住,男子說:「你想殺我?」十三月搖頭不語,豆大的淚珠滑下眼角,然後他倆抱頭痛哭。我正想得出神,驀然聽到男子輕哼一聲,定睛一看,刀子竟然已經順利紮了下去,且正對住心臟,從背後一穿而過,真是又準又狠。

  我猜中了結果,沒猜中開頭。十三月果然在流淚,卻邊流淚邊握著匕首更深地扎進男子的背心。

  男子低頭看穿胸而過的長匕首,緩緩擡起頭,銅鏡中映出他沒有表情的側臉,殷紅的血絲順著唇角淌下,他偏頭問她:「為什麼?」

  那個角度看不到她流淚的眼。

  而她順著高大的檀木椅滑下去,像那一刺用盡渾身力氣。

  她將頭埋進手臂,哭出聲來:「姐姐死了,是被你害死的,不,還有我,她是被我們,被我們一起害死她的,明明我該恨你,可為什麼,為什麼……」她握住他的袖子,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容潯,為什麼你要讓我愛上你呢?」

  我嚇得差點兒從房樑上摔下來。容潯,鄭國的王,鄭平侯。

  這才回想起男子舉手投足,果然是曾經見慣的王室中人派頭。

  鏤花的窗欞吹入一陣冷風,掀起桌案上鋪開的幾張熟宣,容潯似乎支撐不住,整個身子都靠進寬大的座椅,卻在閉上眼時輕喚道:「錦雀。」十三月瘦削的肩膀顫了顫,突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容潯,我們對不起她,對不起十三月……」說完顫著手一把抽出刺入他心臟的匕首,反刺進自己心口,淡淡的眉眼之間滿是淚痕,緊抿的嘴唇卻鬆開來,微微歎了口氣。

  血色漫過重重白衣,我摀住雙眼

  我著實沒有想到十三月所求的圓滿夢境會是這樣。

  雖沒有看過她交給我的那封信,但已可以想見信中內容,她明白一切,寫下已知的一切交給幻境中不明真相的自己,這封信是她下給自己的一道暗殺令。這說明她本來就想自殺,卻又不想一了百了,死前也想拉個墊背的,但又不是真正想讓他墊背,於是千里迢迢將我召過去,在想像中拉了容潯一同殉情。

  她終歸還是愛她,想要殺他,卻不捨得殺他,只得在想像中殺他一回過把癮。

  這樣的行為真是匪夷所思。

  直到走出十三月的幻境,我仍在沈思她選擇這樣毀滅的原因。思考良久,得出三個可能,其一是她姐姐愛容潯,她也愛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她,於是自殺,她覺得對不起姐姐,就邀請容潯一同自殺。其二是她姐姐愛的其實是她,但她卻愛上容潯,姐姐覺得競爭不過容潯,於是自殺,她還是覺得對不起姐姐,結局同上。其三是小時候她娘教導她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結果她一不小心聽岔聽成了女人要對自己狠一點,所以最後就對自己狠了一點。我把這三個推斷說給君瑋聽,他表示我的邏輯推理能力有了很大長進,只是有一點不太明白,為什麼每一種推斷裡容潯都顯得那樣無辜。我都懶得回答他,宮鬥文本來就是女人和女人的故事,這種背景裡的男人其實就是個道具,為了節省篇幅,我們一般不多做描繪。

  此後便是逃亡。

  別離君瑋和小黃,一個人逃起來有點寂寞。這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君瑋臨走時忘記把順的那副黃金首飾分我一半,搞得我身無分文,手中唯一值錢的是慕言抵押給我的玉扳指。我將它用紅線穿起來掛在最貼近胸口的地方,也許此生就不能再見,而這是他唯一給我的東西,我一定要好好珍藏,就算有人拿刀打算對我進行分屍我也不會拿去典當。

  我很想他。

  可又有什麼辦法。

  天上月亮明晃晃的,我將扳指寶貝地放進領口,用手拍一拍,想,又有什麼辦法呢。

  ………………

  按照等腰三角形的既定路線一路逃亡,十日後,來到陳國邊境。其實最初並不知道這是回家路線,最後依舊回到璧山,可見是冥冥中的注定。一個多月前,我在這裡重逢慕言。

  我十四歲那年被蛇咬了之後,師父曾苦口婆心教導我野外生存法則,就是晚上千萬不要出門……

  因沒錢住店,夜裡出門實屬不可避免,逃亡的這十天,每夜我都找一棵高大的樹蹲著,好歹躲過一些殺傷性野生動物的視線。但今夜我想趕路,想去看看璧山上重逢慕言的那片花海,其實這件事也可以明天再來完成,只是萌發這個念頭,便一刻也等不得了,彷彿要去見的就是慕言本人。轉念一想,覺得萬一他真的就在那裡等著呢,馬上很開心,再轉念一想,萬一他等的是其他姑娘呢,馬上很悲憤,真不知他是在那裡等著好還是不等著好。

  我一路糾結這個問題,一時喜一時憂,完全沒有意識到此時外部環境是多麼險惡,猛然聽到背後「嗷∼∼∼」的一聲,還被嚇了一跳。正要轉頭去觀察是個什麼狀況,卻被一股力猛地一拉,身子不由自主向後倒,我想完了身上這套白裙子又該洗了,腰卻在此時被一隻手穩穩攬住。

  背部撞上某種堅硬物什,不能感受它的溫度,但我知道,那是一方寬闊胸膛。

  我愣了一下,喉嚨發緊。

  額頭上響起熟悉戲謔:「半夜走山路,不會小心點麼?」

  我張了好幾次口,都說不出話來,慕言,明明這個名字在心中念了千遍萬遍。我急得要哭出來,生平第一次感到不能隨心所願的悲涼。我想說出一句好聽話,讓他印象深刻,卻連他的名字都叫不出來。

  他鬆開攬著我的手,將我放得端正,從上到下打量我,眼底有笑意:「一月未見,君姑娘竟不認得在下了?」那笑容淡淡的,要劃傷我眼睛,我覺得開心,想讓這開心更長久一些,卻不知說什麼好,憋了半天,道:「二十五天。」又道:「阿拂。」

  月光下,他眉目依舊,一身玄青衣衫,手裡握一把軟劍,劍尖染了兩滴嫣紅,腰間佩戴的玉飾在夜色下泛出溫軟藍光。

  我看著他,這個風姿翩翩的佳公子,他是我的心上人。

  前一刻想著要見他,後一刻就真的見到他,我很高興,但一低頭看到糊滿黑泥的繡鞋和滿是塵土的裙裾,立刻想裝成不認識他的陌生人。

  他挑起眉毛:「二十五天?阿拂?」

  我將腳往裙子底下縮了縮,回答他:「我是說,我們這麼熟了,你就不用姑娘來姑娘去了,叫我阿拂就行,還有,我們沒有分開一個月,只分開了二十五天。」半晌無人答話,我悄悄擡頭瞟他一眼,沒見他有什麼特殊表情,猜測他多半是不相信,想了想,掰著手指同他細算:「你是五月初十走的,今天六月初五,你看,果然是二十五天……」

  他卻打斷我的話:「阿拂。」

  我說:「什麼?」

  他笑道:「你不是讓我叫你這個名字。」

  這山間萬籟俱寂,只有他說話的聲音,偶爾能聽到夏蟲啾鳴,都被我自行忽略。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幸好有面具擋著。但轉念一想覺得這個想法不對,倘若沒有面具,說不定就能讓他猜出我的心思。雖說注定不能有什麼結果,可如果能有這樣的機緣讓他知道,說不定也好呢。

  他低頭看我,彷彿是等待我的回答,我咳了一聲,不自在地往後瞟一眼,正想說「嗯」。但這一瞟嚇得我差點癱軟在地。

  一望無垠的黑色山道上,一具狼屍斜躺在我身後,綠幽幽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已毫無光彩,脖頸處正冒出汩汩鮮血。

  看我表情,慕言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

  我點頭表示確實沒發現。並且腿腳打顫,僅憑一人之力完全無法自行移動。他將我拉開狼屍一點:「那你也沒聽見我一劍刺過去時它在你耳邊嗷地叫喚了一聲?」

  我想像有一頭狼竟然流著口水跟隨我許久,如果沒有慕言此時自己已入狼腹,瞬間就崩潰掉,眼圈都紅了,後怕道:「那麼大一聲我肯定聽到了啊,我就是想回頭去看看是什麼在叫。

  他拍拍我的背:「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麼,你在怕什麼?」拍完皺起眉頭:「說來君兄弟和你養的那頭老虎呢?怎麼沒跟著你,叫你一個小姑娘這麼晚了還在這山裡晃蕩?」

  我抹了抹眼睛:「他們私奔了。」

  慕言:「……」

  我就這樣和慕言相見,雖然心中充滿各種浪漫感想,但其實也明白他在這個難以理解的時刻出現在這個難以理解的地點,絕不是一件可以用類似有緣千里來相會這種美好理由解釋的事情。我有許多話想要問他,趁他俯身查看狼屍時在心中打好腹稿,正要開口,前方林子卻突然驚起兩三隻夜鳥。

  七名黑衣人驀地出現在我們眼前,就像從地底鑽出的一般。

  我想這可真是歷史重演,敢情又是來追殺慕言的,正要不動聲色退後一步,再退後一步,再再退後一步。還沒等我成功退到慕言身後,面前的黑衣人卻齊刷刷以劍抵地,單膝跪在我們跟前:「屬下來遲了……」聲音整齊劃一,彷彿這句台詞已歷經多次演練,而與此相輔相成的是,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羞愧欲死的表情。

  我收拾起驚訝,轉頭看慕言,他已收好手中軟劍,容色淡淡的,沒理那些黑衣人,反而問我:「還走得動?」:

  我茫然地望著他。

  他嘴角噙了笑:「你不是害怕得腿軟了麼?」

  我立刻反駁:「我才沒有腿軟。」

  他搖頭:「睜眼說瞎話。」

  我說:「我、我才沒有睜眼說瞎話。」

  他好整以暇看著我:「那跑兩步給我看看。」

  我說:「……」

  慕言說得對,我是在睜眼說瞎話。

  我確實嚇得腿都軟了,剛才危急時刻退的那幾步,只是超常發揮。人人都有自己的軟肋,我的軟肋就是狼和蛇。只是被慕言那樣直接地說出來,讓我有點受傷。

    因這樣就腿軟未免顯得懦弱,我不想被他看不起。如果是君瑋來問我,我一定會惡狠狠回答他:「老娘就是腿軟了你奈老娘何?!」可慕言不同,我只想給他看我最好的一面。這道理就如同不想讓心上人知道自己其實也要上茅廁那樣簡單。不過話說回來,我確實也不用上茅廁。

  ………………

  正沈浸在傷感中,耳邊一聲「冒犯了」低低響起,身子忽然一輕,被慕言淩空打橫抱起來。不知誰抽了一口氣,四周格外靜,這口氣便抽得格外清晰,而我擡頭,只看到天空月色皎潔。

  雖是打橫抱起我,他走路依然閒庭信步,絲毫不見累贅模樣,只是路過地上跪得整齊的黑衣人時,微微駐了駐足。

    大家紛紛低下頭,慕言的聲音在這空曠山間輕飄飄響起:「知道什麼是護衛?你們的劍要拔在我的前面,這才是我的護衛。」嗓音淡淡的,卻讓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齊刷刷更深地埋了頭顱。

  這是貴族門庭裡久居高位者長年修養下來的威嚴,我之所以並不吃驚,只因在衛王宮中也有耳濡目染。就好比我的父王,雖然治國著實不力,但還是能用這種威嚴成功恐嚇住他的如夫人們……

  正想得入神,不期然擡頭,發現跪在正中間的一個黑衣人突然站起來沿著鬢角扯自己的臉皮。我沒反應過來,不知這是個什麼事態,驚恐問慕言道:「他在做什麼?」 他看我一眼:「你說呢?」

    我自問自答:「看上去像是在扯人皮面具?」

  就在我們說話間,黑衣人果然從臉上扯下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呼了兩口氣:「悶死我了。」我仔細打量她,訝然發現呆滯的一張面具底下竟藏了張姑娘的臉,眉清目秀的好看的臉。

  慕言眉毛挑了挑,淡淡道:「我還想他們近日越發不成器,一路潛過來居然還驚起飛鳥,原是被你拖累的。」

  姑娘卻絲毫不以為意,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其實也怪不得他們,要將劍拔在哥哥你前面才有資格做你的護衛,既是這個要求,那天下沒幾個人能做你的護衛啦。唔,給我看看你懷裡的這個,我還以為你對秦紫煙癡情得很呢,這個是我未來的嫂嫂麼,你終於放下紫煙啦?哎,嫂嫂?你是我的嫂嫂麼?我是慕儀,你叫什麼名字……」

  我顫了一下,抿住嘴唇,慕言低頭看我一眼,打斷她:「阿拂還是個小姑娘。」

  慕儀訕訕地:「那你對紫煙……」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一時心中發沈,可我和慕言緊緊貼在一起,並沒有發現在提到紫煙時,他有什麼特別反應,但也有可能是人家反應了我沒感覺到。畢竟我的感覺大部分已經消失,還剩的那些也著實不夠靈敏。

  慕言沒有回答,只淡淡掃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道:「先回營地吧。」

  他抱我走在前面,其他人尾隨在後。能被他這樣一路抱回去,我應該覺得賺到了,但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難過,那個紫煙我還記得。我想,為什麼我沒有早一點找到他呢。

  月色從林葉間灑進來,一地斑駁光暈,像被刀子仔細剪裁過。我憋了半天,覺得眼角都紅了,卻只憋出來蚊子似的幾聲哼哼,我說:「那姑娘不好,她要殺你,你不要喜歡她。」

  慕言微微低了頭:「什麼?」

  我抽了抽鼻子,卻失去再說一遍的勇氣,擡頭看著天空:「沒什麼,你看,今天晚上星星好圓。」

  半晌,慕言道:「你說的……可能是月亮……」

  ………………

  飛鳥還巢,夜涼如水,一切活物都失去蹤跡,走在崎嶇山間,不說話就顯得十分寂寥。

  與慕言離別之後,這一路其實無甚可說,想了半天,只有十三月的故事比較迷離曲折,可以當做一樁新鮮事,在悠長山道上慢慢講給他聽。

  其實我到現在都沒搞懂十三月為何自殺,並且越搞越搞不懂,講起這個故事來,結局未免含糊倉促,但慕言的關注點顯然不在結局上。

  「你是說,只要選擇留在你為他們編織的華胥之境裡,不管那事主在幻境中是活著還是死了,現實中,她都逃不過魂歸離恨天的命數?」他微微低垂著頭問我,因正逆著月光,看不清面上表情,只是漆黑髮絲拂在我的臉頰,想像應是惹了柳絮的微癢。

  慕言口中的營地位於一處寬闊山坳,基本上我們著實走了一段路程才到此處,我卻只嫌這一路太短,從而再一次驗證了相對論不是胡說八道,可以想像,假使這一路是君瑋同行,我一定覺得路途遙遠並且半路就要睡著。

  今夜我同慕儀共睡一個帳篷,可勢必要等她入睡才敢安寢,只因害怕被她發現躺在身旁的是個死人。但慕儀絲毫不能領會我的苦心,執意陪我一起坐在帳篷跟前看星星。

  從她口中,得知今夜能在此處巧遇慕言,果然不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只是他處理完家中一些變故,取道璧山回離家萬里的自己的府邸而已。

  我一想,覺得有點欣慰,看來他是和父母分開住,倘若嫁過去就不用伺候公公婆婆。但再一想,覺得自己真是想多了。

  我躊躇地望向月光下眉飛色舞的慕儀,問出一直想問但是沒人解答的問題:「你哥哥他,他今年多大?娶,娶親了沒?」

  慕儀愣了一愣,端起面前茶盞湊到嘴邊上,樂呵呵瞧著我:「這個嘛……」

  我覺得胸口的珠子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她喝一口茶,繼續樂呵呵地瞧著我:「這個嘛……」

  我想一把捏死她。其間,她又喝兩口茶,咂了回嘴,再喝兩口茶,才緩緩道:「未曾。」

  我默默地控制著自己的爪子不要伸過去,可她卻自己興致勃勃地湊上來:「你問這個是要做什麼?」

  我咳兩聲,往後坐一點:「沒什麼,我有個姊妹,想說給你哥哥。」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我。

  我掩住嘴角再咳兩聲:「真的。」

  她撐著頭,笑瞇瞇望著我:「哥哥他很欣賞你的,在我們陳國,思慕哥哥的美貌姑娘手牽著手能將昊城圍一圈,他可從不正眼瞧她們一眼,今日你腿腳不好,哥哥他居然主動行你的方便,要是被陳國那些思慕他的姑娘們知道了,你會被她們打死的。」

  我不甘示弱地、不動聲色地說:「從前思慕我的人也很多的,要從我們家門口那條街的街頭排到街尾的。」

  當然,這些人一半為錢而來,另一半為權而來,這些就不用說了。

  慕儀眨了眨眼睛:「哇,那你和我哥哥還滿登對的嘛。」

  聽到她這樣說,我心裡其實有點高興,但還是不動聲色地說:「不要亂講,你哥哥不是已經有心上人了麼,那個紫煙姑娘什麼的……」 卻被她揮揮手打斷,搖頭道:「她沒戲了,她既敢行刺哥哥,此生便沒做我嫂子的福氣了。」

  我疑惑道:「難道只有搞地下情了?」

  慕儀撲哧笑出聲來:「你可真好玩兒,我和你說啊,出了這樣的事兒,父親斷不能容許哥哥娶紫煙的,再說,哥哥那個人,風月這等事還……」 話沒說完想起什麼似的道:「說起來,阿拂你要真對哥哥他上心,和紫煙相比,有一個女子你倒要記得。」

  她收起笑容看著我:「哥哥他此生唯一敬重的女子,想必你也聽說過,前衛公那個殉國的小女兒,名動天下的文昌公主葉蓁。」

  慕儀說起那樁事,只是半年之前的事,卻恍如隔世,融融月色下她握著白瓷杯皺著眉頭追思:「我沒見著那個場景,只聽說衛國許久沒下雨,葉蓁殉國時卻天降驟雨,人人都道那是上天為文昌公主的死悲傷落淚。說是百丈的城牆,葉蓁翻身就躍下,無半點遲疑,就連陳國的將士也感佩她的決絕。哥哥稱葉蓁絕代,說大胤分分合合這麼多年,只出了這麼一位因社稷而死的公主,若不是個女兒身,年紀又不是這樣小,該是要做一番大事的。我也覺得可惜,說葉蓁長得美,又有學識,本該要以才名垂青史的,就這麼早早地去了,可恨生在帝王家啊帝王家……」

  我說:「你說這麼多,其實是想說……」

  她放下杯子撓撓頭:「啊……對啊……我剛才是想說什麼來著?」

  我撫著自己的心口,感受不到心跳的聲音,半晌,道:「生在帝王家,本該如此,從小享那麼多特權,勢必有責任要擔,葉蓁也是死得其所,在其位就要謀其事,行其道,當其責,天下百姓將她奉養著,拿百姓的供奉不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要擔著身上的責任時卻來說可恨身在帝王家,若是如此,就委實是可恨了。」說完覺得我們的話題正在向一個高深的方向發展,趕緊懸崖勒馬。我說:「我們說到哪兒了?」

  對面慕儀呆呆看我半晌:「我也不知道……」

  其實我也可以不睡覺,就好比我可以不吃飯,不喝水,不上茅廁,不穿衣服……衣服還是要穿的。活到我這個境界,基本上就把這些都當做興趣了,有興趣就找點東西吃,就睡睡,就上上茅廁,雖然注定是上不出來……反正只要有鮫珠在,一切都能被淨化,包括此時本該萌生的睡意,包括半刻前給慕儀面子才吃下肚的一個酸不溜溜的小番茄。

  總之沒有什麼不方便,一切都方便許多。

  我們倆大眼瞪小眼坐了很久,終歸是慕儀敗下陣來,打著呵欠撩開帳篷去睡覺了。我撫著心口,仍然感覺不到有什麼響動,但心裡是很甜蜜的。慕儀說他哥哥很敬仰我,類似的話我也聽過許多,只是從前一直覺得敬仰我跳樓的人真是有病啊,要不就是被強迫的,因真正值得敬仰的該是亂世裡橫刀立馬功垂千秋的英雄,成王敗寇,我不過是個敗寇,以死殉國,算是沒出息的了,可恨不能天仙化人,力挽狂瀾,終歸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當然,那些沒殉國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兄長和姊姊們更沒出息,可不過五十步笑百步,大家都沒出息,也沒什麼好彼此取笑的。

  天高地遠,群山連綿,我起身活動筋骨,轉頭一看,卻看到遠處另一頂帳篷前低頭擺弄著什麼的慕言,面前一堆燃得小小的篝火,周圍是無邊夜色,他頎長身姿就倒映在微微的火光裡,看來也是無心睡眠。

  我想,這樣適合兩人獨處的好時候,我是蹭過去呢,還是不蹭過去呢。 就在思考的過程中,已經三步並作兩步地蹭了過去。 這個行為真是太不嬌羞。

  君瑋曾和我講過許多類似故事,故事中那些大家閨秀們遇到愛慕的男子都「竊竊不勝嬌羞」,那樣才能惹人憐愛,但我著實不能參悟什麼叫「竊竊不勝嬌羞」,而且只要遇到慕言,手腳總比腦子快一步。

  我湊過去:「你在幹什麼?」

  他手中的刻刀緩了緩:「雕個小玩意兒,打發時間。」說完擡頭看我,皺眉道:「還不睡?這麼晚了。」

  我本來就不想睡,看到他就更不想睡,可又不能這樣明明白白地說出,支吾了兩聲,蹲在一旁看他修長手指執著刻刀在玉料上一筆一筆勾勒。

  半晌,慕言突然道:「對了,我的玉扳指還在你那兒吧?」

  我搖搖頭:「當了。」

  他停下刻刀:「當了?」

  我垂頭假裝研究他刻了個什麼,蚊子哼哼一聲:「嗯。」

  他沒再說話,繼續專注於手中的刻刀和已成形的玉料,不久,一隻小老虎就靈活現地落在手中。

  我發自肺腑地讚歎:「真好看。」

  他將小老虎握在手裡隨意轉了轉:「是麼?本來還打算用這個來換我的玉扳指的。」

  我想了一會兒,默默地從領口裡取出用紅線串起來的扳指放到他手中,又默默地拿過剛剛出爐的玉雕小老虎。

  他愣了一愣。

  我說:「這個老虎明顯比較貴一點,我還是要這個。」其實才不是,我只是覺得,那扳指是死物,但這個老虎是慕言親手雕的,雖不是特地雕給我,但全大胤也只此一件,我就當作是他親手雕來送給我,以後想起,心中就會溫暖許多。

  可是還是有點不甘心,我怯怯地湊過去:「你,你能把這個小老虎重新修改一下麼?」

  他端詳我遞過去的小老虎:「哦,要修改哪兒?眼睛還是耳朵?」

  我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坐好:「你看,你能不能把它修改得像我?」

  慕言:「……」

  終歸他有一雙巧手,不僅琴彈得好,雕這些小玩意兒也不在話下,周圍開滿了半支蓮,五顏六色的,都被火光映得發紅,他的目光掃過來,望著我時,讓人覺得天涯靜寂,漫山遍野白梅開放,但我卻再不能聞到那樣的味道。

  他似笑非笑:「要雕得像你,那就得勞煩你把面具摘下來了,否則怎麼知道我雕出的這個就是你?」

  我心中一顫,喉頭哽咽,卻搖了搖頭。

  他輕輕道:「為什麼?」 我摸著臉上的面具,往後縮了縮:「因為,因為我是個醜姑娘。」我初遇他,只有十四歲,那時娃娃臉尚未脫稚氣,等到最好看的十七歲,卻連最後一面也未讓他見到,直至今日,額頭上長出這一條長長的疤痕,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知曉。我看著自己的手指,第一次因毀容而這樣沮喪。我想給他看最好看的我,可最好看的我卻已經死了。面具底下流出一滴淚來,我吸了吸鼻子,幸好他看不到。

  這一夜我抱著慕言雕給我的小玉雕,睡得很好。直到半夜,卻被不知道誰弄醒。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揉一揉,再揉一揉。

  花對殘月,送給我玉雕的人在月下淡淡笑道:「別揉了。」

  他伸手要拉起我,寬大的衣袖就垂落在我身旁:「來,我們抓緊時間離開。」

  我瞇著眼睛看他,就像看乍然出現的天神,仔仔細細的,連他一眨眼隱約的笑意都不放過,我說:「去哪兒?」

  他垂眼瞟了瞟躺在我身旁的慕儀,不急不徐地:「你不是說至今仍疑惑鄭國月夫人那樁事麼?我們去鄭國解開這樁事,說不定半路上還能碰到君兄弟和小黃。」頓了頓又道:「別擔心,我這些護衛們一時半會兒還醒不了,他們跟著也是累贅,我們連夜趕路,甩掉他們,往後一路都輕鬆。

  我將手遞給他,想了想道:「終歸還是要留個書信的,免得他們擔心呀。」

  他輕飄飄拉起我:「不是多大的事兒,從十二歲開始我就常獨自離家,他們應該習慣了。」我理理身上的裙子,又有點擔憂:「但是,但是我就這麼跟著你走了,算不算私奔啊?」

  慕言:「……」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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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6 21:54:32

【鶯歌篇.十三月之第三章】

  越過璧山,深入陳國腹地。

  我們放棄取道姜國的打算,轉而從陳國之東繞道趙國前往鄭國,以方便徹底甩掉慕儀與那隊黑衣護衛。最後取得了成功。

  這樣一路奔波,本應勞累非常,但因是同慕言一道,就完全沒有覺得。我私心裡希望行程慢一點,再慢一點,可是沒有小黃拖後腿,這個願望變得難以實現,我已經盡量磨磨蹭蹭,但仍然很快就來到趙鄭兩國邊境。

  月上中天,流光飛舞,我們找了家客棧,各自回房安歇。

  我躺在床上一邊計算到達鄭國四方城的路程,一邊默默地思念小黃,心中有點感歎,為什麼好不容易需要它一次它卻偏偏不在呢,多麼不招人喜歡的一頭老虎啊。

  第二日大早,洗漱完畢下樓用早飯,慕言已在大廳等待。他身上換了襲水藍色織錦袍,在晨光的藍靄中,朦朧似披了霞光霧色。

  我停下腳步,想,果然,這世上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穿藍色了,誰要敢在他面前穿藍色簡直自取其辱。又想,下回看到君瑋時一定要好好勸誡他,鼓勵他還是堅持往白衣少俠這個方向發展,不要因為藍色比較不容易髒就轉而開始穿藍衣服。觀看過慕言的藍衣風姿再來觀看他,對比下來真是很難讓人產生審美的愉悅感。

  想完之後我繼續下樓,順便還理了理裙子,擡頭時看到原本側頭望著窗外的慕言不知什麼時候已轉過頭來望著我,目光相接時衝我微微一笑,導致的直接後果是我撲通一聲摔下了樓梯……

  饒是慕言身手極好,這一次也沒能成功接住我,因畢竟不是七樓到一樓的距離,只是第七階樓梯到地面而已,垂直距離過近,離他的水平距離又過遠,更不用說中間還有桌子板凳之類障礙物。

  可悲的是在背部觸地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我想到的居然不是裙子會不會被弄髒之類,反而福至心靈地覺得這一跤摔得真是好,這樣就有理由裝病在這邊境小鎮逗留了,就能,就能多和他待一些時候了。只恨從前沒有想到用這樣的辦法自力更生,一心寄希望於千里萬里之外不知在做什麼的小黃。但要裝出一副身受重傷的模樣真是何其艱難,我努力回想肉體的疼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卻在回想起之前就被慕言一把從地上撈起來:「走個樓梯也能摔倒,你多大了?」

  我假裝哧地抽一口氣,表示我很痛苦。 他蹙眉調整抱我的姿勢:「摔到哪裡了?」

  我愁眉苦臉地看著他:「哪裡都摔到了。」

  他頓了頓:「先帶你去看大夫。」

  我一驚,想這下玩笑開大了,趕緊從他懷裡掙起來,乾笑道:「哪裡都沒摔到,我不去醫館,我跟你開玩笑的。」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擦了把額頭的汗,保持乾笑:「去醫館就太興師動眾了,你看,我挺好的,我就是和你開開玩笑,我小時候就常常摔跤,摔,摔習慣了。」

  他皺眉:「真的?」

  我重重點頭:「嗯,真的。」

  他依然皺著眉:「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骨頭若是錯位了,將來麻煩就大了。」

  我說:「我十七了。」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開口時已轉移話題:「既然沒事兒,那先用早飯吧。」

  走了兩步又回頭問我:「阿拂,你要吃點兒什麼?」

  終究慕言沒將我帶去醫館,但我一直忐忑,盡量表現出生龍活虎的模樣,走路都開始一蹦一跳,因不生龍活虎就可能被送去醫館,接著被發現是個活死人,然後被送去什麼不思議事物研究機構之類。

  估計我蹦躂得太厲害,疑似迴光返照,令慕言微覺頭昏,更加認為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遂決定在這邊境關市逗留一夜。

  趙鄭邊境關市繁茂,什麼都有賣的,有羽人少女額髮編成的如意結,有據說某個謝世多年的美男子戴過的頭巾,還有種趙國特產的曬乾的白蟲子傳聞可以用來泡水治療相思病。

  我對這個白蟲子抱有極大興趣,覺得倘若果真具有奇效,就可以買一點碾成粉末混在慕言的飯菜裡端給他吃,讓他忘記秦紫煙重新開始,但咨詢過小二,發現這個只能泡水喝,我總不能把這個白蟲子泡好水之後倒進慕言的飯碗裡對他說:「喏,給你加個餐,你看著好像這個是蟲子……其實它確實是蟲子,但它不是一般的蟲子……」

  估計我話還沒說完他就會把飯全部倒掉,這就太浪費糧食。

  ………………

  邊地人擅釀酒,午飯用了乳糖真雪、雪泡梅花酒、酒釀圓子之類,依然是慕言付錢,然後被他領著去集市旁一座風雅茶樓聽評書。

  我們不再繼續逛街。 被我遺忘很久的君瑋有一個觀點,他認為只要是男人就不會熱愛陪同女人逛街,因為假如女人看上什麼,勢必讓男人付錢,男人充當的不過是個錢袋子罷了,未免有點傷人自尊,而假如女人不看上什麼……這個假如不成立,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一件事。當然,這個狹隘的觀點不能用在我和慕言身上,我們去茶樓裡聽評書,只因頭頂六月的太陽太滾燙罷了。

  茶樓裡座無虛席,只好在樓梯口與人拼桌,慕言從袖中取出一把折扇,攤開來,是把未著扇面的十二骨紙扇,扇子搖起來,有涼風拂面。講評書的老先生正襟危坐,正講到肅殺處:「五月十五是個月夜,那二公子蘇榭聽內監傳來密報,說『陳侯久病多日,戌時一刻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薨逝時只得宰相尹詞在榻前隨侍,半刻前尹詞已派心腹八百里加急前去迎世子蘇譽回國承爵位,二公子若要起事,今夜是良宵,若容世子譽回國,一切便無可挽回。』蘇榭苦心經營多年,等的就是這一日,這一時,老父駕鶴西歸,本該承爵位的兄長此時又因情傷浪跡天涯,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當夜,蘇榭便起事逼宮,一路勢如破竹,直殺入王宮,衛尉光祿勳臨陣倒戈,七十里昊城被火光映得如同焚城,整個王都都瀰漫出血和松脂的氣味。在這場世子缺席的宮變裡,人人都以為大局已定,下一任陳侯當是蘇榭無疑了。可世事難料,還不等蘇榭將染血的寶劍收進鞘裡,緊閉的宮門突然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我說:「這扇宮門定是年久失修。」

  話說完才驚覺講評書的老先生無力為繼,正喝水換氣,而茶樓裡眾人還沈浸在宮變的肅殺氣氛中沒緩過來,整個二樓一時靜寂如暗夜,顯得我這一聲感歎就格外清晰……

  慕言搖著扇子,眼中有笑意,卻沒說什麼。

  我吐了吐舌頭,趴在桌子上接受眾人鄙視。 窗外烈日當空,柳葉被曬得捲起,藏在濃密葉蔭裡的鳴蟬聲嘶力竭。

  老先生喝完水繼續道:「傳說陳世子蘇譽馴養了三百影衛,這些影衛化開了是三百枚利劍,合而為一便是一支銳不可擋的騎兵。在這一夜之前,關於陳國影衛之事,大多都是傳說而已,卻在蘇榭逼宮起事且大局將定之時,大開的宮門後,三百影衛騎著鐵蹄駿馬第一次現身開道。影衛的鐵蹄在宮門後清掃出一條蒼涼血道,光色暗淡的正宮門處,緩緩踱出一匹烏蹄踏雪,本該遠在千里之外的蘇譽活生生坐在馬背上,手中還提了衛尉長官邢無階血淋淋的首級。事態瞬時急轉直下,衛尉幾個副官一半都是被世子譽或明或暗地提拔起來,蘇榭縱是添了翼的猛虎,此情此境也難以招架……」

  我覺得自己快要睡著,那評書只得一個回音在耳邊繚繞,我努力撐著頭,輕聲道:「這故事真長啊。」

  慕言喝了口茶:「你想聽最後結果?結果挺簡單,陳侯其實沒死,只是昏睡了一段時日,醒來看到不肖子竟趁著自己病重逼宮,當即將其賜死。二公子蘇榭被處死沒幾天,陳國的臨國唐國被晉國攻打,唐國前來求助,陳侯一來才受了刺激不久,二來想著唐晉之戰作壁上觀說不定能得漁翁之利,不願出兵,世子蘇譽力諫陳侯出兵助唐,扯了好幾天,最後陳唐聯軍大敗晉國。」

  說完略擡了眼皮看我:「這些打來打去的故事你一個小姑娘肯定不願意聽。」

  我看著他都快哭了:「我只是覺得這個故事有點長,但沒說不想聽啊,你為什麼要劇透給我,還是這麼清晰的劇透,我恨死你了!!!」

  慕言:「……」

  一壺茶快要喝盡,老先生的評書也講到唐晉之戰,快接近尾聲,窗外仍有日影,透過老柳樹的垂絛柔柔地照進來,在牆壁上暈出幾塊光斑。

  我被慕言劇透完之後就再也睡不著,趴在桌上百無聊賴觀看世態人生,偶爾瞟一眼他修長手指。

  半晌,慕言突然道:「這裡的評書講得不錯,雖然大多言過其實,當故事來聽聽,倒也挺有趣。」

  話到此處,正有血氣方剛的青年嘁聲道:「那蘇譽也不過如此,若是我,唐晉兩國爭戰,必不去趟那渾水,待它二國兩敗俱傷,撿個現成便宜,豈不正好。」周圍多有附和之聲 我搖了搖頭,有點不以為然地伸手拿壺添茶水。

  慕言漫不經心收起扇子:「你有話想說?」

  我飛快擡頭瞟他一眼,低頭訥訥道:「算了。」

  他幫我添上水:「怎麼?」

  我說:「因為說來話長,然後你又要讓我吃餅吃餃子什麼的,吃完我就又忘了。」

  他幫我加水的手抖了抖,笑出聲來:「這次我不讓你吃東西了,你有話就說吧。」

  我說:「哦,也沒什麼,只是有點感歎,想說,其實人生就像鐘擺,看似只有左右兩個可能,其實確實只有左右兩個可能……你可以說鐘擺擺動的過程中延展了無數可能,但那不是可能,只是通往可能的路徑,最終你不是擺到左,就是擺到右。一切皆有可能,但所謂一切也不過或左或右兩種可能,只有居中不變萬萬不能,除非鐘擺壞掉,而那是生命靜止的模樣。」

  說完舔舔嘴唇,問他:「你聽懂了麼?」

  他表示沒有聽懂。

  我想這可如何是好,想了半天,想出一個例子,來簡化我的意思,道:「其實就是說,好比這世間,這世間不是女人就是男人,當然人妖也不是沒有,但你要是中庸地去當人妖,就一定會受到社會歧視,而且很難找對象。」

  再舔舔嘴唇:「你聽懂了麼?」

  他表示還是沒有聽懂。

  我恨鐵不成鋼地道:「其實很簡單嘛,我就是想說,這情形就像蘇譽,假使他尋求中庸,作壁上觀,往後必然難以在諸侯之中尋求同盟。這些人都想得太容易,殊不知亂世就如同一場人生,非彼及此,非此及彼,倘若國家不是足夠強大,基本上沒什麼資格中庸,亂世裡的聖明君王,理所應當立場鮮明。當然若這個聖明君王已經是一方霸主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我咬牙切齒道:「這次你聽懂了麼?」

  他眼裡含笑,一本正經看著我:「我說,要不要吃點東西,我們吃完再說。」

  前後想想,這已是我第二次在公眾場合聽人談起蘇譽。

    半年前,這個人率十萬鐵甲談笑間大敗衛國,用兵之從容詭譎,將天啟城裡喜愛聯繫實事的科舉考試難度係數再拔新高,搞得一眾落榜的貢生通通仇視他,榮獲年度最不討知識分子喜歡的政治人物之首。由此就可看出蘇譽此人日後必成大器。這並不是說他年紀輕輕就位高權重或者帶得一手好兵什麼的,只是歷史上能影響現代科舉考試的人基本上都死絕了,他是有且僅有的一個活人,著實令人刮目相看。而且能同時被那樣多的人仇視,也是一種證明,證明你長得特別帥,家裡特別有錢,或者特別有能力什麼的,就算以上都不是,至少也能證明你這個人很有存在感……

  但無論如何,這一天過得非常充實。

  ………………

  天幕漆黑,夜風撩人情思,我坐在燈前寫下當天心得,收拾收拾就準備睡覺了。剛熄滅燭火,兩步之遙的窗戶突然極短促地啪嗒一聲,有人落在地上,樟木地板微微一動,我淩聲道:「誰?」

  有冰冷物什剎那間抵住脖頸,而此時我的手正忙著掏懷裡的火折子。後來有無數個時刻回憶起這一幕,都覺得當時處變不驚得很顯英雄本色。但其實只是不清楚抵在脖子上的到底是什麼。爾後呼啦一聲,火折子亮起,我小心翼翼低頭看一眼,雪亮雪亮的,是把短刀。

  朦朧火光勉強照亮屋中一角,地板上一雙白邊繡鞋,繡鞋之上是紫色的裙擺,暗夜裡用短刀抵住我的女子輕聲一笑:「刀劍不長眼,姑娘再亂動,小心被割斷喉嚨。」笑聲近在咫尺。我斜眼瞟過去,想看看這人到底是誰,目光對上她的眼睛,卻悚然一驚。我在鄭王宮裡見過這張臉,像水墨畫裡勾出來似的,一模一樣的一張臉。十三月。

  但華胥引絕無可能失手,不像君師父研製出來的毒藥,基本上毒不死人,看著好像把對方毒死了,舉辦喪事的時候人又詐屍了。

  我清楚記得,半個月前,五月二十五的夜裡,鄭王宮裕錦園裡一場荼靡花事下,我一曲華胥調親手了結了十三月的性命。此時她本應是躺在地底下一具森然的白骨,即便容潯採取什麼特殊方式保存,也應如我一般面色蒼白週身死氣。當然死氣這個東西一般人很難看得出來,就算看出來了也只會覺得那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但面前十三月紅潤的臉色且比上次所見濃麗得多的眉眼,著實無法讓人將她和如我一般的死者聯繫起來

  我看著她:「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她靠近我一些,眉心微皺,唇角卻勾起來,緩緩抿出笑意:「一個路人罷了,借姑娘的房躲一躲仇敵,換一換傷藥。」短刀來回撫我的脖子,估計是想起到威懾效果,但我感覺著實遲鈍,也就難以配合。她眼中笑益盛,嘴角越發地向上勾:「姑娘好膽識。」就像是夜風吹過來的一聲歎息,落在耳旁,輕飄飄的。而下一刻她已猛然將我推到門板上壓住,短刀擦著頭髮釘入木頭門,眼中的笑半分未減,也不知是笑得真心還是假意,話卻放得柔柔軟軟的:「在下方纔所說,姑娘是依,還是不依?」

  我趕緊點頭:「依,我依。」結果一顆小藥丸在開口瞬間突地鑽進喉嚨,一路滾到肚子裡。我閉嘴默默地思考一個問題:「毒藥這個東西,鮫珠是能淨化呢,還是不能淨化呢?」

  面前紫衣女子自報家門說叫鶯哥,但我顯然不會相信。因名字的意義早在上一篇章我們就認真探討過,得出的結論是,出來行走江湖的誰能沒有幾個藝名呢。

  投完毒後,鶯哥坦然地坐在客棧的木板床上指揮我:「傷藥,繃帶,清水,刀子,燭火。」 邊指揮邊皺眉解開衣襟,露出受傷的肩膀,肩背處長年不見太陽的肌膚在燭火照耀下泛出瑩瑩白光,其上纏繞的厚實繃帶卻被血漬浸得殷紅,像一朵富麗堂皇的牡丹,盛開在雪白肩頭。

  她要的東西基本上全是現成的,我將止血的傷藥遞過去,看到她繃帶下一弧見骨的刀傷,舔舔嘴唇道:「挺疼的吧。」

  她偏頭看我,明明嘴唇都咬出紅印,眼裡卻仍聚起半真半假的笑意:「你猜猜,嫁人前,我幹的什麼營生?」

  我搖頭,表示既不知道她竟已嫁了人,也不知道她此前干的什麼營生。

  她將短刀放在火上烤一會兒,突然閉上眼睛,刀子刮過傷處,利索地剜下一塊腐肉,房中靜了半天,良久,聽到像從地底冒出來的粗噶嗓子,斷續地輕聲道:「那時候,我是個殺手,日日刀口舔血,殺人,被殺,鬼門關前走了好幾遭,什麼樣的痛沒有受過。」她笑了兩聲,在暗夜裡清晰得有點恐怖:「不想閑了幾年,如今,連這種程度的痛,都有些受不住了。」說完緩了會兒,又在傷口撒好藥粉,額頭上汗涔涔的,卻勾起唇角:「姑娘可是怕了?在下今夜只叨擾這一晚,明日一早便離開,姑娘今夜的照拂,在下先謝過了。」

  我心中覺得這其實沒有什麼可怕,也不知道她為何有此一問。況且,要說害怕也該是她害怕,你想想大半夜和一句屍體同處一室並且這句屍體還和你面對面交流人生感想,換位思考一下,確實有點可怕。而我在想完上述廢話之後,心中突然一動,覺得抓住了點兒什麼,我問她:「鶯哥是你的真名?」

  她歪在床頭,臉色慘白,額間仍有細密汗珠滲出,卻揚了揚眉毛,真不知道在這樣痛苦的時刻怎麼還能做出如此高難度的動作,聲音仍是劇痛後的粗噶,好在已有些力氣:「真名又如何,化名又如何,打十一歲開始,就沒人再喚過我這個名字了,鶯哥,鶯歌,你說,其實這名字不是挺好聽的麼。噗,你別這麼一臉探究地看著我,也不是個多有來歷的名字,我生在窮人家,生下我們兩姐妹來,爹爹提著半罐子醃菜求村裡的教書先生給起個好養活又文雅的名字,我比妹妹哭得響些,就叫鶯,可黃鶯是貴氣鳥兒,又愛嬌,窮人家的,又是個女孩兒,哪裡當得起這個字,教書先生想了想,就在後頭安了個哥字,是安給天上的神靈看的,讓神靈以為我是個男孩兒,就當得起這個鶯字了。」

  我定定地看著她,做驚訝狀道:「這倒挺有趣的。」又做漫不經心狀道:「你說你還有個妹妹?那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她模糊的眼光從頭到腳打量我,半晌,笑道:「忘了。」

  這世上不可能有毫無道理就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東西,連同一隻母雞下的蛋都婀娜多姿各有千秋,何況是人。我想過很多,比如鶯哥和十三月兩人其實是一人,結果被迅速否定;又比如鶯哥這副模樣其實是照著死去的十三月整的容,但為什麼她非要整成十三月的樣子又成為一個新的問題。還有一種可能,假設華胥之境中十三月口中的姐姐並沒有死,這個讓十三月心傷得最終以死作結的姐姐,會不會就是鶯哥?

  傷藥中加了鎮痛寧神的東西,這讓鶯哥在換好繃帶之後很快就入睡,難能可貴的是居然沒有忘記在睡前扯塊布將我的手腳綁起來。我躺在床沿上看她緊緊閉上雙眼,眉心微皺,想我和慕言一路奔波,要找的答案就在眼前,只是這答案是枚堅果,暫且還不知如何下手。

  心中一時煩亂,難以入眠,約一個對時,月光入戶,房中傳來吱吱聲,一隻老鼠悄悄爬上燈台偷燈油,我睜大眼睛細細觀賞,背後卻突然傳來細微抽噎,老鼠嚇得哧溜一聲溜下桌,我則直接滾下了床。

  艱難地從地上坐起,鶯哥並未醒來,青絲裡一張雪白面頰遍佈淚痕,仍有淚珠沿著緊閉的眼角滴落,滑到瓷枕上,盈盈的一滴,只是再無抽噎。我跪在床邊將身子探過去一點,更仔細地看她,想她大約是在做夢,也不知做的是怎樣的夢。這堅果終於露出一條縫來,想要敲開她,此刻正是良機。但這又涉及到一個道德問題,就是到底該不該用鮫珠的力量去窺探別人的夢境。傳說千百年來華胥引的持有者都曾面臨過這種艱難抉擇,這個命題曾在某個朝代與「未婚先孕的少女能不能墮胎」一併成為當世兩大備受社會關注的倫理問題,最後後者的解決辦法是未婚先孕的少女都浸了豬籠。其實暴力之下,所有問題都不再是問題,因暴力本身已是最大的問題。總之,此時我正在躊躇,而幫助我做出選擇的是鶯哥在夢中突然的一陣掙扎,那是被魘住了的表象。我給自己找了個理由,我要去往她的夢中,為的是將她帶出來。

  我握住鶯哥的手,集中精力感受她的神思,好進入魘住她的夢境,雖是第一次用鮫珠來做這件事,倒並不覺得費力,大約因是死者,比以生者之軀修習華胥引的前輩們少了對人命的執著貪慾。眼前憑空出現一條黑暗古道,梆子聲聲,三途河旁結夢梁,大約這就是通往鶯哥夢境的結夢梁。我深吸一口氣,正要一腳踏進去,手忽然被握住,耳畔響起低低的一聲:「阿拂。」我愣了愣,想鬆開握住我的那隻手,卻已來不及,聲聲梆子消失在暗夜盡頭,轉瞬已進入鶯哥的夢境。

  我們置身在一個完全不知名的地方,我擡頭看仍握住我右手的慕言,半晌,道:「你怎麼跟來了?」

  他微微挑眉,目光放在前方,是一處深巷,巷子兩旁俱是黑牆青瓦的民宅,雀簷上積一層薄薄的落雪,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靜寂。他收回目光:「聽到你房中有響動,便過來看看,沒想到……」他頓了頓:「這是哪裡?你房中那位姑娘,是誰?」

  我長話短說和慕言交代了事情經過,人已凍得瑟瑟發抖,這就是連目的地天氣狀況如何都沒搞清楚就出公差的痛苦之處。慕言一直握著我的手沒放開,良久,道:「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我想他真是廢話,死人的手怎麼可能不涼,可還是不小心顫了一下,想要縮回來,他瞥了我一眼,我輕聲道:「可能因為是……傳說中的冰肌玉骨……」

    慕言:「……」

  前方巷子裡傳來噠噠馬蹄聲,伴隨著車轱轆碾過石道的悶響,我向前走兩步,再走兩步,隱隱看到街面上瑟縮著一個佝僂的小乞丐,慕言拉住我,我回頭和他解釋:「她看不到我們。」想想又補充道:「這夢境裡的幻影都看不到我們。」一輛烏篷馬車自巷子深處急駛而出,眼看就要從小乞丐身上碾過去,車伕急惶惶勒緊韁繩,拉車的黑馬揚起前蹄狠狠嘶鳴,車中傳出一個清清冷冷的嗓音:「怎麼了?」車伕忙著勒馬後退:「有個乞丐擋了路。」車簾撩開,露出一副紫色的衣袖,車伕先行一步定住馬將小乞丐拖到一旁,車中清清冷冷的嗓音在簾子後面發話:「將她帶回府。」車伕愣道:「主上這是……」簾子背後冷笑了一聲:「說不定,她就是巫祝口中那個上天賜給我的……世上最好的殺手呢。」

  馬蹄聲消失在巷道盡頭,眼前一切瞬間化為烏有,轉而是一處寬敞廂房,燭火幢幢,桌案上的石鼎中燃出裊裊的香,床榻上躺了個小姑娘,推斷應是片刻前暈在街面上的小乞丐,看來已收拾妥帖,只是瞧不見臉,而榻前則立了個紫衣的少年,輕裘玉冠,長身玉立。他微垂著頭:「你叫什麼名字,家中還有些什麼人?」

  小姑娘掙扎著要爬起來,被旁邊的侍女止住,只在重重錦被中露出巴掌大的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卻並不畏懼:「鶯哥,奴叫鶯哥,前年家鄉遭了洪災,爹娘雙雙去了,家裡就剩奶奶和奴的妹妹。」我走近去一些。這個小姑娘臉上果然有鶯哥的影子,想不到那總是半真半假笑得柔軟又刻意的紫衣女子,她小時候竟是這樣。而看到她濃黑的眼睛,終於有一點不是在旁觀的感覺,鮫珠引領著精神遊絲在剎那間與她高度重合,令人高興的是這樣便能直接讀懂她的情思,令人痛苦的是讀懂了其實也沒什麼用。因我想客觀看到事情的全貌,但人的情思其實是偏見的集合體。

  「鶯歌?」紫衣少年笑了笑:「那你妹妹豈不是叫燕舞。」

    她一雙濃黑的眼睛睜得大大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淡淡瞥了眼她蒼白面容,轉身望向窗外朦朧的月影,漫不經心道:「鶯歌這名字太艷了些,今日正是臘月十三,天上月亮圓得正好,你就叫十三月吧,我將你撿回來,此後你便跟著我。」

    順著燭火的光線,我看清那張端整俊朗的臉龐,猶帶著少年的青澀,襯著玉帶紫衣,雖是在笑,表情卻冷冽如同逝雪。那是……年少的平侯容潯。

  我看著自己的手,半月前被我親手殺死的那個十三月,原是李代桃僵麼。

  ………………

  而後廂房燭影也盡數散去,眼前情景不斷變換,各種色彩如流失一般從眼前掠過,腦中產生各種想法,都不可知,唯一可知的是幸好我是個不容易暈車的人。半晌,景色定下來,眼前鋪開一片安靜竹林。天上遙遙掛了顆啟明星,林間燃了堆不算旺的篝火,一雙軟牛皮的靴子踩過發黃枯葉停駐在篝火旁,順著靴子往上看,簡直沒有懸念,來人是容潯。他環顧四周,目光上瞟時,清冷眉眼攢出一絲笑,卻不動聲色,假意低頭查看地上的篝火,就在此時,上方突然傳來林葉相拂的沙沙碎響,一道紫影驀然從高空急速墜落,他身形往右側微微一躲,一柄銳利短刀擦著髮帶牢牢釘入身後碗口粗的竹子上,他卻沒半點移開的意思,眼睜睜看著從天而降的紫影越來越近。而後一切發生得太迅猛,兩人正面相交時的幾個推挪似乎只在眨眼間便完成,待我看清時,容潯已被紫衣的少女牢牢壓制在地上。紫衣少女是比如今稍年輕一些的鶯哥。

  篝火辟啪,微弱火光映出朦朧月影,翩翩貴公子不動聲色躺在枯黃落葉上,四圍翠竹妖嬈,紫衣少女雙膝跪地騎在他胸前,漆黑長髮似絹絲潑墨,左手牢牢抵住他的衣襟,右手中的雪亮長刀已有半截深埋進泥土。她兩頰微紅,動作卻無半點遲疑,左手越發使力,就壓得更狠,他在她身下悶哼了一聲,她睜著一雙濃黑的大眼睛定定瞧著他:「今日我的刀,可比昨日快了些?」

  他以手枕頭,含笑看著她:「月娘,你做得很好,你可以做得更好。」

  她臉上浮現得意表情,抵住他的手略有鬆動,他眼中冷光一閃,以電光火石之勢猛地制住她左手,一個巧力便顛倒局勢將她反壓在地,她全身受制,面上出現惱怒神色,他盯著她,眼中盈滿笑意:「同你說過多少次,要做個好殺手,從埋伏,到殺人,再到結束,哪個環節都不可掉以輕心。」她緊緊咬住嘴唇,臉上是受辱的不甘心,雙手還在不死心地掙扎。他抽出一隻手撫上她嘴唇,笑出聲來:「咬這麼緊做什麼,也太沈不住氣了些。」她臉上紅得厲害,卻更狠地瞪住他。

  身旁的慕言突然道:「看這天色,要下雨了。」話剛落地天邊陡然出現一道閃電,緊接著是像從地底傳來的轟隆雷聲。原本還不服氣妄做掙扎的鶯哥突然繃直了身體,下一刻已緊緊貼入容潯懷中。他輕輕拍她的背脊,像安慰小孩子:「還是害怕打雷?你這樣,可沒法當一個好殺手。」她摟著他的脖子咬咬牙,表情決絕,說出來的話卻遠不是那麼回事兒:「我就再怕這一回。」他撐起身子目不轉睛看她的臉,半晌,摸摸她的發頂:「拿你沒辦法。」

  竹林在拂曉的暗色裡搖曳不休,眼看狂風就要裹著雨雲向下肆虐,在砸落的雨滴碰到我衣袖的一剎那,眼前景致卻再度變換。這是件神奇的事情,我竟看清一滴雨的墜落,並且還帶著這滴雨瞬間轉移到下一個場景。這夢境真是毫無道理,我一邊這樣想,一邊遺憾剛剛從天上砸下來的為何不是金銖銀票之類。而神思回歸之時,發現正被慕言牽著站在一個聲色場所裡,四周大把大把的全是花,還有花姑娘。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知道,大約是神思想通,像是誰在腦海裡一筆一筆寫出來,告訴我,這是鶯哥十六歲的生辰,她從半月前就施計將自己賣進來,潛伏在這些美貌姑娘之間,將在今日殺掉命中注定要死在她手裡的一個人,正式成為容家的暗殺者,完成一個殺手的成人式。我記得我十六歲成人式那天是綁住君瑋雙手雙腳逼他聽我彈了一天的琴,我很開心,只是對君瑋有點殘忍,而鶯哥的成人式真是不管對誰都殘忍。

  慕言從後面收起扇子敲敲我肩膀:「你左顧右盼的是在看誰?」

  我撥開他扇子:「找容潯。」

  他做出感興趣的模樣:「哦?你曉得他一定來?」

  我不確定道:「這倒也是。」想了想問他:「如果是你,你會不會來?」

  他收起扇子:「如果我手下的那個殺手是你,我就來。」

  我一愣,呆呆地看他。

  他瞟我一眼,慢悠悠道:「你這麼笨的一個人,我若不來,你把要殺的目標搞錯怎麼辦?」

  我氣憤道:「我才不會。有、有時候是會迷糊一點,可這種關鍵時刻,我就會很厲害的。」

  他輕笑一聲:「關鍵時刻?上次夜裡遇狼,若不是我及時趕到,你如何了?」

  我說:「……好了,我們當今天晚上這場對話未曾發生過。」

  他不依不饒:「上上次沈夫人宋凝的華胥之境,你從山上掉下去,若我沒跟著,你又如何了?」

  我從他身邊挪開一點,道:「過去之事之所以美好就在於它已成為過去,往事我們就讓他如煙飄散,來,我們還是來研究一下更為重要的現實之事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搖扇子,眼中含笑,看著我不說話。

  我說:「你看,十三月這樁事,鄭王宮裡的十三月為情而死,口口聲聲對不起自己的姐姐,活著的鶯哥像是原本的十三月,她有個妹妹,她卻告訴我她忘了妹妹的名字,容潯看著像是對鄭王宮裡儲著的十三月很有情,可他明明曉得真正的十三月到底是誰,況且,他也不像是對鶯哥無情。」我原本只是想轉移話題,可不小心自己被自己提出的問題搞得很感興趣,想了一會兒卻沒想出結果,只是很感歎。

  我把我的感歎告訴慕言:「這個容潯讓人捉摸不透啊,多接觸接觸他說不定能有所領悟,呃,不過這也說不定,有句話叫做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勸誡世人面對難以解決的問題就盡量不要涉案保持清醒,但也有一句話叫做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哎,我很是迷茫。」

  慕言攤了攤手:「我也很是迷茫。你偏題了。我聽不懂。」

  「……」

  花樓中,舞孃們獻藝的高台上長出參天大樹,葉間結了融融春意,樹下清歌未止蝶舞不休,仿似天下大興,時時都是盛世太平。只是這一切都是錯覺。可歎皇帝微服私訪老是喜歡造訪青樓,自以為此地三教九流更能聽到民聲,但歸根結底只是讓他的調情水平不斷提升罷了。我拉著慕言拐進高台後紅紗掩映的閣樓,沒有任何阻礙地晃過一扇啟開的結實木門,正好看到一身清涼打扮的鶯哥從對面窗戶輕盈躍入屋中。守在桌邊款款等待恩客的女子渾然不覺,下一刻已被手刀利落敲昏,拖到床下嚴嚴實實藏好,時辰還未到,十六歲的鶯哥執起鏡台上一柄繪出大簇秋牡丹的絹絲團扇,關好門窗,獨自飲了盞酒。

  我和鶯哥神思相通,自然知道她在此處,慕言表示理解,只是對這夢境的神奇有點歎服。

  未幾,屋外腳步聲踢踏傳來,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進來的男人身著黑緞長袍,長了張再普通不過的臉,似乎喝了許多酒,走路蹣跚不穩。懶懶靠在床沿的鶯哥將團扇移開,濃黑的眸子隨著眼角挑動微微上眄,僅這一個動作就流露千般風情,一副熟諳風月的模樣,彷彿天生就在花樓裡打滾。男子瞇起眼睛來,保養得宜的一雙手意圖曖昧地撫上她細白頸項:「聽說你是樓國人?樓國的女子天生膚若凝脂,今日便讓我看看,」他手一拂扯下她罩在裹肚外的輕紗被子,動作粗魯地俯身咬住她雪白肩頭:「看看你是不是也膚若凝脂。」男子的吻沿著肩頭頸項快要覆上她臉龐,卻驀然靜止不動。我讚歎地緊盯住插進男子背心的短刀,問慕言:「你看清楚剛才鶯哥拔刀了麼?好快的動作。」

  那男子就這樣死在她身上,她卻並未立刻將凶器拔出,眼神茫然看著帳頂,全無殺人時的利落,良久,才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慌忙收拾現場,收拾完回首打量一番,仍沿原路跳窗逃出。慕言不容分說拉著我一路跟上,發現她並未逃離此處,只是一個翻身躍入樓下廂房罷了。

  慕言在我耳邊輕笑一聲:「你相不相信,容潯就在裡頭?」

  我想了想,點頭道:「是了,誰敢懷疑陪著容公子的姑娘是殺人兇手啊,就算有人懷疑,容潯也一定幫她作證,她一直同他花前月下把酒論詩呢,哪裡有時間出去行兇。」

  慕言攬著我的腰一同躍入鶯哥剛進的廂房,口中道:「這不算什麼高明的計策,卻仗著容潯的身份而萬無一失,鶯哥姑娘第一次殺人,算是做得不錯的了。」

  不出慕言所料,容潯果然在房中。紫檀木鑲雲石的圓桌上簡單擺了兩盤糕點,他手中一個精巧的銀杯,杯中卻無半滴酒。燭火將他影子拉得頎長,投印在身後繪滿月影秋荷的六扇屏風上。窗外乍起狂風,吹得燭火懨懨欲滅,風過後是懾耳雷聲,轟隆似天邊有神靈敲起大鑼。我覺得有點冷,朝慕言靠了靠,他看我一眼,將我拽得再靠近他一些。

  一陣急似一陣的電閃雷鳴中,容潯緩緩放下手中銀杯,半晌,端起燭台繞過屏風走到床前。昏黃燭火映出榻上蜷得小小的鶯哥。她身子在瑟瑟發抖,眼睛卻睜得大大的,眉心皺得厲害,嘴唇上咬出幾個深深的紅印子。他將燭台放在一邊,伸出修長手指抹她的眼角,似要抹出並不存在的淚水,她怔怔看著他:「我殺掉他了。」她舉起雪白的右臂,搭在他俯下的左肩上:「就是用的這隻手。」

  一個炸雷驀然落下來,雨點重重捶打廊簷屋頂,她蜷起來的身子顫了顫,他微微蹙了眉,握住她雙手面對面躺在她身邊,瓷枕不夠寬敞,他幾乎是貼著她,將她蜷縮的身體打開,撈進懷裡。兩人皆是一身紫衣,就像兩隻紫蝶緊緊擁抱在一起。他的唇貼住她絹絲般的黑髮:「你做得很好。」她卻搖搖頭,擡起眼睛望住他,一瞬不瞬地:「我用了短刀,一刀穿心,死的那一刻他都不相信,狠狠瞪著我,他的血幾乎是噴出來的,落在我胸口,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他的表情,人命這樣輕賤。我覺得害怕,我害怕當個殺手,我害怕殺人。」她說出這些軟弱的話,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眼睛一直睜得大大的。

  蠟炬燃成一捧淚,滑下燭台,只剩最後一截燭芯子還在垂死掙扎,發出極微弱的淡光。他伸手撫弄她鬢髮,半晌,低笑道:「那年我撿到你,你還那麼小,我問你想要跟著我麼,你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我用力點頭,模樣真是可愛。我就想,你會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他吻她的額頭,將她更緊地攬入懷中,貼著她的耳畔:「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

  窗外冷雨瀟瀟,落在二月翠竹上,一點一滴敲進我心中。

  ………………

  此後,這夢境的變幻雜亂且迅速。殺手的世界無半點溫情,有的只是幢幢刀影,斑斑血痕,生死一瞬間人命的死搏。我看到鶯哥在這個世界越走越遠,攜著她的短刀,像一朵罌粟花漸漸盛開,花瓣是冷冽的刀影,而她濃麗的眉眼在綻放的刀影中一寸一寸冷起來。這些不斷變換的景致像崩壞的鏡面,鋪在我眼前,不知從何處傳來各種各樣的人聲:「時時跟在廷尉大人身旁那個紫衣姑娘,是個什麼來歷?嘖,那樣漂亮的一張臉。」「呵,那樣漂亮的一張臉,卻聽說殺人不眨眼的,那是廷尉府一等一的高手,廷尉大人貼身的護衛。」

  那些崩壞的鏡面隨著遠去的人聲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戲台,打扮得妖嬈的伶人將整個身體都彎成蘭花的形狀,眼角一點一點上挑,做出風情萬種的模樣,軟著嗓子唱戲本裡思春的唱詞,神情裡暗含的勾引卻無一絲不是向著高台上懶懶靠著橫欄聽戲的容潯。兩人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就很近,目光交匯時,容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就在那一剎那,高台上奉茶的綠衣女子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與此同時,一旁鶯哥的短刀已飛快欺上綠衣女子的面門,自眉心劈頭的一刀,快得像飛逝的流光,面容姣好的女子整張臉被劈成血糊糊的兩半,綻出的血濺上鶯哥雪白的臉頰,她卻連眼也未眨一眨,戲檯子裡已是一片尖叫,她聞所未聞,將短刀收回來在紫色的衣袖上擦了擦,擡頭望著若有所思的容潯淡淡笑道:「沒事吧?」他瞥眼看倒在地上圓睜著雙眼的可怖女子,皺了皺眉:「這一刀,太狠辣了些。」她認真地蹲下去仔細查看那女子的刀口,神情無半點不適,研究半晌,道:「這樣果真毫無美感,還有點嚇人,往後我直接割斷他們的脖子好啦。」他將手遞給她,拉她起來,良久,緩緩道:「我記得你第一次殺人之後,怕得躲在我懷裡,躲了一宿。」她抿起唇角:「我終歸要長大的。」她靠著橫欄認真看他:「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話畢臉上騰起紅色的霞暈,襯著雪白容顏,麗得驚人。他卻沒有看她,轉頭望向窗外,那裡有高木春風,陌上花繁,一行白鷺啾鳴著飛上渺遠藍天。

  鶯哥無法成為最好的殺手,就好比君瑋無法成為最好的小說家,因為他倆都心存雜念。最好的小說家應該一心一意只寫小說,但君瑋在寫小說之餘還要當一當劍客聊以安慰他老爹。同理,最好的殺手應該一心一意只殺人,但鶯哥在殺人之餘還要分一分神來和容潯談戀愛。殺手絕不能有情愛,假如一個殺手有了情人,就容易遭遇以下危險,比如「你,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把他殺掉。」「好好,我不過來,你別殺他。」「你把武器放下,抱頭蹲到那邊去。」「好,我放下,啊,你怎麼,你怎麼能在我放下武器的時候使用飛刀……」然後你的殺手生涯就玩兒完了。

  為了容潯,鶯哥將自己的心腸變得這麼硬,但因是為了容潯才殺人,她的心腸永遠到不了一個好殺手應該有的那麼硬。

  鶯哥十九歲那年初夏,年邁的奶奶因病過世,她卻因在外執行任務,連親眼見她最後一面都不可得。回府時,容潯已將她孤苦無依的妹妹接進門。那是個涼夏,廷尉府的大院裡開滿紫陽花,她妹妹穿著雪白的孝衣,和她一模一樣的一張臉,淚盈盈站在白色的花叢中,懷中抱著一隻巨大的淨瓷骨灰瓶。她匆匆趕回來,仍是翩翩的紫衣,遍佈未洗的血痕,風一過,可想胭脂味猶帶殺伐的血腥。妹妹抿著唇角,神情酷似她十五歲軟弱又要強的模樣,一頭紮進她懷中,哽咽道:「奶奶想看看你,說一定要見你最後一面才下葬。」她伸手握住那淨瓷的白瓶,手心微微顫抖,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半晌,道:「讓奶奶一路走好。」

  容潯不疾不徐緩步過來,看著抱住妹妹的鶯歌,輕聲道:「你累了,先回房休息。」她怔了怔,將妹妹放開,指間顫抖地仍貼住瓶身,他仔細看她:「聽他們說你三天沒合眼了,你奶奶的後事我會處理。」話畢漫不經心回頭看了她妹妹一眼,又轉頭同她道:「一直以為她叫燕舞,沒想到,是叫錦雀。」臉上猶帶著淚痕的錦雀擡起頭來狠狠瞪了他一眼,腳下紫陽花叢間飛過兩隻白色的蝴蝶,他捕捉到她瞪他的視線,楞了一愣。

  花叢中兩隻嬉戲的白蝶瞬間燃成一簇青煙,我心中一空,驀然產生不好的預感,也許這幕場景正是魘住鶯哥的心結,而於我而言,最危險的時刻終於到來。

  在我織出的華胥之境裡,快樂止步的地方就是悲傷,希望到無甚可望就是絕望,一切仍同現實一般邏輯分明,但在活人的夢境中,大家卻慣用極端方式來抵抗現實的無能為力。就好比我看上慕言,可我又得不到他,於是我想殺掉他再分他一半鮫珠好讓我們永生永世在一起,可這是不計後果的瘋狂想法,只要我還有理智,就絕不會這麼做,但我天天這麼想,這件事必然就將在夢裡得到體現,然後在夢裡我就成為了一個殺人犯,這就是所謂抵抗現實的極端方式,或者我更狠一點,覺得這命運真是坎坷淒慘啊,天地山河都應該給我們陪葬,那在我的夢中,必然也會真的出現山崩地裂海枯石摧的神奇景象,就是所謂的抵抗現實的更加極端的方式……這也是君師父教導我不要隨便入他人之夢的原因,假使我入到那個人夢中,他夢裡正上演山無稜天地合的八級大地震,突然有塊石頭從山上砸下來,一不小心砸扁我順便砸碎胸中的鮫珠,那我就死定了。活人的夢於他們自己而言做做就罷了,於我而言卻十分要命,因假使我在他們的夢中死去,那就是真正的玩兒完了。在夢中此時想要毀滅一切的鶯哥,我不知道她的想望和絕望是什麼,我只知道她也選擇了山崩地裂摧毀一切的方式來結束這個夢境,而我要在她爆發之前快點將她領出去。

  可顯然已經來不及,就在我鬆開慕言的手拚命跑向鶯哥的剎那,天地間驀然空無一物,巨大的空曠轉瞬淹沒白色的紫陽花簇,墨一般的濃雲從天邊滾滾而來,一寸一寸染過灰白霧靄。這就是夢,我想,前一刻還是青天白日裡滾滾紅塵,後一刻便襲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鶯哥的影子在這墨般的暗色裡消失不見,我頓覺茫然,不知該跑向何方,腳步停下來,身子卻被猛地往後一扯,一副藍色衣袖攬住我脖子,慕言的喘息響在耳邊,沈沈的帶點怒意:「跑這麼快,不知道很危險麼?」

  我握住他袖子拚命伸手指向前方:「哎,好神奇,你看,那是什麼?」

  他頓了頓,攬住我往沈沈霧色中驀然暈出的白光走去,一步一步。這曠野般空蕩蕩的暗色裡,只聽得見他和我的腳步聲,似踩在水上,發出泠泠輕響。

  周圍墨黑的霧靄一寸一寸散開,天上漾出一輪銀白圓月。冷月白光中,一棵巨大櫻樹迎風招搖,紅色的櫻花散落半空,似赤雪紛飛。一身紫衣的鶯哥執了壺酒懶懶靠坐在樹下,微仰頭,望住站在她身前面容冷峻的白衣男子。慕言已算是十分俊美,男子的俊美不下於慕言,週身披了層冷月的銀輝,顯得面色尤為冷淡。涼風夾著三月櫻花與鶯哥的聲音一同飄過來:「陛下的刀若是快得過我,別說是這惱人的宮廷禮儀,就算同床共枕之事,我也無一件不聽陛下的……」她話還沒說完,一柄狹長刀影已在半空劃過一個圓弧利落回鞘,男子連站姿也無甚改變,她頭上鬆鬆挽起的髮帶卻應聲斷開,潑墨般的青絲披散肩頭,半空中被長刀削成兩半的櫻花慢悠悠飄落在她胸口。她怔怔看他好一會兒,撲哧笑出聲來:「你腰間那把長刀,原來不是帶著做做樣子的?」他墨色瞳仁映出她萬般風情,卻沈著無半點漣漪。他走近兩步,微微俯身將手遞給她:「夫人方才與孤打的賭,孤贏了。」她伸出手來,做出要去握他手的樣子,卻猛地攀住他肩膀,伸手一拂便取下他髮簪髮帶。她淡淡一笑,拍拍手:「這才算公平。」櫻花翻飛中,她提著酒壺搖搖晃晃走在前方,臉上的笑一半真心一半假意。他走在她身後,面色冷淡,看著她似倒非倒的模樣,卻並沒有伸手攙扶。濃雲散開,有歌聲悠悠響在雲層後:往事一聲歎,夢裡秋芳尋不見,驀然回首已千年……

  慕言問我:「還要再跟上去?」

  我搖搖頭。這夢境已無危險,自那白衣男子出現之後,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我問慕言:「你曉得穿白衣裳的那個是誰?」

  他頓了頓,道:「鄭國前一任國君,景侯容垣,平侯容潯同歲的叔叔。」

  還沒有將鶯哥帶出去,她的這個夢就已平和地自行結束,被強制從別人的夢境裡丟出來著實難受,這一點從慕言緊皺雙眉的模樣就可以推測出,我其實沒什麼感覺,但為了不使他懷疑也只得做出難受模樣。將慕言送回他房中,鶯哥才徹底醒過來,模糊看著我,半晌:「你解繩子的手法不錯。」我想的確不錯,少時我常和君瑋玩這樣的遊戲,就算五花大綁也能輕易解開,遑論只綁住手腳。

  我將燈台端得近一些,問她:「你夢到了什麼?」

  她蹙眉做沈思模樣,笑了一下:「我夫君。」良久,又道:「他們說他死了,可我不信。」

  月白風清,她從床上坐起來,將頭靠在屈起的右腿上,又是那樣半真半假的笑意:「還夢到了從前的許多事,夢著夢著,突然就想起他們說我夫君死了,我就想啊,如果在這個夢裡,我的夫君確然已離開我,那我還要這個夢做什麼呢?不如毀掉算了。」她擡頭看我:「你說是不是?」

  我點頭道:「是。」我心裡的確這樣想,假如慕言有一天離我而去,又假如我有毀滅這個世界的力量,那我就一定將它毀得乾乾淨淨,但好在終歸不會是他先離開我,會是我先離開他。

  我第一次這樣慶幸自己是個死人。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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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6 22:26:16

【鶯歌篇.十三月之第四章(上)】

  第二日刮起南風,由趙國吹往鄭國,正是預定行進路線,若是選擇坐船,速度就能快一倍。我和慕言雙雙覺得與其按照既定路線探尋十三月之事,不如不動聲色跟著早早離開的鶯哥,說不定還能快點揭開謎底。但鶯哥的路線卻是水路逆風由鄭國前往趙國,真是乘風破浪會有時,此恨綿綿無絕期。而且更加困難的是,此時前往趙國只有一艘船,這就決定了我們的跟蹤勢必不能默默無聞,要被被跟蹤的發現。

  幸好慕言身手不錯,一路才不至更丟。擡眼望去,隔著半道水灣的鶯哥正懶懶靠在船桅,頭上戴了頂紗帽,帽沿圍了層層疊疊的淺紫薄紗,直垂到膝彎,裹住曼妙身姿濃麗容顏,只露出一圈銀紫裙邊和一段垂至腳踝的青絲黑髮。我有點驚訝,昨夜燈台暗淡,竟沒注意到她頭髮留得這樣長。而此刻她穿得這幅雍容模樣,如同家教嚴厲的貴族小姐鄭重出遊,倘若不是一路跟著,真是不能確定眼前這個就是昨夜拿短刀抵住我脖子的紫衣殺手。大約是為了躲避口中仇敵。

  臨上船時,慕言留我從旁看著,說是臨時有什麼要事。船快開了才提著隻鳥籠子緩步而來。鳥籠用烏木製成,單柱上以陽紋刻滿錦繡繁花,做工精緻,其間困了只黑鳥,乍看有點像烏鴉,只是雙喙紫紅,和烏鴉不太相同。

  踏上甲板,為了不被鶯哥注意,顯得我們搭船刻意,兩人特地找了個荒涼角落。我倍感無聊,蹲在地上研究籠子裡的黑鳥,研究半天,問慕言:「你剛才就是去買這個了?你買這個做什麼?」

  他垂頭看我:「買給你玩兒的,高興麼?」

  我心裡一咯登,握緊袖子裡的玉雕小老虎,想起上次他用這個老虎換我的扳指,躊躇半天,怯怯問他:「你是不是想用這個破鳥換我的小老虎?」

  籠子裡的破鳥睜大眼睛,嘎地叫一聲。慕言愣了愣,目光對上我視線,噗地笑出聲。

  我瞪他一眼,蹲在地上別過頭去:「這破鳥一點不值錢。」

  話剛落地,破鳥頭上的絨羽嘩啦豎起來,再度衝我嘎地叫一聲。我嫌棄地將籠子推開一點,只是拽緊手裡的小老虎,不知道他什麼態度。其實這隻老虎著實是我用不法手段謀得,就算他要強行取回,我也沒有辦法。而這樣貴重的東西,他確實有理由隨時取回。但我還是睜大眼睛:「我絕對不會和你換的,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破鳥。」

  破鳥激動地從籠子底跳起來,撲稜著翅膀嘎嘎叫個不停,船上眾人紛紛掉頭觀看,慕言將我拉起來,哭笑不得:「剛覺得你有點姑娘模樣了,不到半日小孩子脾氣又發作。」

  我想這不是小孩子脾氣,這是一種執著,那些長門僧將其稱為貪慾,認為是不好的東西,但我的貪慾這樣渺小,除了傷害了這只黑鳥的感情以外真不知道哪一點還稱得上是貪慾,所以絕不是什麼不好的東西。我同慕言終歸會分開,對這玉雕小老虎的感情就是對慕言的感情,從文學角度來講可稱之為移情,也許這一生都沒有人會理解,我自己知道就好。

  我看著慕言。我不知道他喜歡怎樣的姑娘,我一直只想給他看最好的模樣,卻時時不能如願,讓他覺得任性,覺得我只是個小孩子。明明是個沒有心的死人,還是會覺得悲傷,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遠方是碧水藍天,他看著我,我吸吸鼻子做出高興的模樣,打算轉換話題,卻猛地被他一把拉入懷中。臉頰緊緊貼住他胸膛,他摟得太緊,這導致連轉個頭都成為頗有技術難度的事情。我心中倏地一顫,第一感想是我的心意他也許知道,還來不及有第二感想,他聲音已從頭頂傳來:「別亂動。」接著是極低的一聲笑:「阿拂,你躲的人居然也搭這趟船。」我趴在他胸口一邊沮喪地覺得自己真是想太多,一邊在腦海裡反應半天最近是在躲誰,情不自禁問出聲:「你說誰?」他慢悠悠道:「平侯容潯。」我趕緊將頭更埋進他胸膛一些。

  木質甲板傳來平穩震動,必然是四人以上步履整齊才能達到此種效果,腳步聲自身後響過,良久,慕言將我拉開,容潯一行已入船上樓閣。我下意識看了眼不遠處靠在船桅邊的鶯哥,以為此次故人相逢,能擦出什麼不一樣的火花,但她動作依然懶散,幾乎沒什麼改變。

  難得的是慕言的目光竟也是投向鶯哥,卻只是短暫一瞥,末了回頭淡淡道:「別看了,容潯走的另一邊,和鶯哥姑娘並未碰面。」頓了頓又道:「上船前聽說了樁挺有意思的宮廷秘聞,想不想聽?」

  我表示很感興趣。

  河畔風涼,慕言同我說起這樁有意思的宮廷秘聞,同所有所謂秘聞一樣其實並不怎麼秘,也並不怎麼有意思,但勝在年時久遠,情節複雜,我還是聽得很開心。

  說這樁秘聞一直要追溯到兩代以前的鄭侯,就是景侯容垣他爹,平侯容潯他爺爺。按照大晁的規矩,鄭國最初是立了長子,也就是容潯他爹做的世子,但因老鄭侯著實是個福厚之人,立下世子三十年都沒有駕鶴西去的苗頭,讓容潯他爹很是心急。謀劃許久,終於尋到一個月黑風高夜叛亂逼宮,結果自然是被誅殺,留下一大家子被貶謫到西北蠻荒之地,包括十四歲文武全才聞名王都的獨子容潯。老鄭侯一生風流,膝下子嗣良多,可子嗣裡大多是女兒,兒子只得四個,中途還夭折了兩個,只留大兒子和小兒子。所幸大兒子雖然伏誅了,小兒子容垣看起來比大兒子倒更有治國經世之能。次年,老鄭侯便報了天啟王都,將小兒子容垣立為世子,待他百年之後,世襲陳侯位。這一年,十五歲的容垣除了一向領有的大鄭第一美男子之銜外,已是鄭國刀術第一人。大兒子逼宮之事對老鄭侯刺激頗深,成為一塊大大的心病,不過兩年便薨逝了,十七歲的容垣即位,是為鄭景侯。景侯即位後,因欣賞容潯的才幹,值國家舉賢授能之際,將他們一大家子重新遷回王都,一面壓著,也一面用著。容潯著實沒有辜負叔叔的期望,廷尉之職擔得很趁手,叔侄關係十分和睦,六年前,容潯還將府上一位貌美女眷送給叔叔做了如夫人。民間傳說,一向冷情的容垣對侄兒呈進宮的女子隆恩盛寵,那女子在霜華菊賞中胡亂諏了句詩,宮垣深深月溶溶,容垣便為其將所住宮室改為了溶月宮。而鄭史有記載的是,溶月宮月夫人入後宮不過兩年,便被擢升為正夫人,封號紫月,母儀鄭國。看似又是王室一段風流佳話,可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得景侯專寵的紫月夫人便因病過世。紫月夫人過世後,景侯哀不能勝,年底,即抱恙禪位,因膝下無子,將世襲的爵位傳給了侄子容潯,次年,病逝在休養的行宮中,年僅二十七歲。說景侯病逝的那一晚,東山行宮燃起漫天大火,不只將行宮燒得乾乾淨淨,半山紅櫻亦毀於一旦,更離奇的是,此後東山種下的櫻樹,再也開不了紅櫻。

  我想起昨夜夢境中紅著臉麗容驚人的鶯哥,她對容潯說:「我會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想起紅纓翻飛中她踉蹌的背影。

  我問慕言:「容潯送給容垣的那位女子,後來被封為紫月夫人的,就是鶯哥麼?」

  他搖著扇子點了點頭:「顯然。」

  我覺得有點迷茫:「那其後紫月夫人之死又是怎麼回事?」

  慕言頓了頓:「詔告天下的說法是景侯因病主動禪位,但從前也有傳聞,說景侯禪位是因平侯逼宮,逼宮的因由還是為的一個女人。」他唇角一抿,笑了笑。我真喜歡他這樣的小動作。「這女人便是紫月夫人。這是件趣聞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說那日平侯將隨身佩劍架在景侯的脖子上,問了景侯一句話:『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麼將她打碎了。』從前一直以為是個器物,今日方知是位美人。」

  我唏噓道:「可終歸是他將她送人的,怪得了誰呢?我真是不能理解,倘若要我將自己的心上人送人,我是打死都不會送的。」

  慕言瞟了我一眼:「哦?不會把誰送出去?」

  「把你送出去啊」六個字生生卡在喉嚨口,我囁嚅了一會兒,在他意味不明的注視下擡不起頭來,半晌,道:「小黃……」

  扇子收起拍了下我的頭:「又在胡說八道。」

  遠處有山巔連綿起伏,雲霧纏繞,山中林木隱約似瓊花玉樹。慕言淡淡道:「人心便是慾望,慾望很多,能實現的卻很少,所以要分出哪些是最想要的,哪些是比較想要的,哪些是可有可無的……」

  我想了一會兒:「你的意思是,只需得到最想要的就可以了麼?」

  他笑了一聲:「不,最想要的和比較想要的都要得到,因為指不定有一天,比較想要的就變成最想要的了,而最想要的已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就如平侯,當初他送走鶯哥姑娘,也許只是覺得鶯哥姑娘並沒那麼重要。」

  我看著他:「你是說假使你是容潯,便不會送走鶯哥,但鶯哥依然不是你最重要的吧?」

  他搖著扇子似笑非笑看著我:「誰說最重要的東西只能有一個?」

  我似懂非懂,但他已不再說什麼。

  再看向船桅,鶯哥已不知去向,駛入江心,河風漸漸大起來,我找了個無人的隔間挑出隨身攜帶的一幅人皮面具戴好,慕言打量半天:「這就是你原本的模樣?」我想若是沒有額頭上那道疤痕,我原本的模樣要比這個好看多了,但多想無益,這些美好過去還是全部忘記,免得徒增傷感。我搖了搖頭:「不是,我長得不好看,不想讓人家看到。」

  其實我只是不想讓他看到。

  踏上二樓,看到一身紫袍的容潯正靠著雕花圍欄自斟自飲。這是鄭國的國君,此時卻出現在趙鄭邊境一艘民船上,著實令人費解。錦雀、鶯哥、容潯,這些人相繼出現在我眼前,像一出安排好的折子戲,又像一穗未盛開便凋零的秋花,有什麼要呼之欲出,令人欲罷不能,卻理不出任何頭緒。眼前容潯的面容仍同鶯哥夢境中一般俊朗端嚴,修長手指執起龍泉青瓷杯的動作,雅致如一篇辭賦華美的長短句。

  還沒找好位置坐下,猛然聽到樓下傳來打鬥聲,擡眼望去,甲板外江水掀起數丈高的濁浪,船客驚恐四散,水浪裡驀然躍出數名黑衣蒙面的暗殺者。黑衣的刺客來勢洶洶,泠泠劍光直逼甲板上一身紫衣的高挑女子。

  我見過鶯哥殺人,不只一次。卻是第一次看她以長刀殺人。狹長刀影在空中利落收放,站姿都無甚改變,卻都是一刀斃命,那是櫻花樹下容垣曾使過的招式。刀柄鑲嵌的藍色玉石在水浪綻出的白花中發出瑩潤綠光,襯著黑衣人脖頸間噴出的鮮血,顯出妖異之美。而鶯哥一身紫衣從容立在船頭,似飄在船舷上一幅翩然輕紗,手中長刀刀尖點地,殺了六個人,鋒利刀刃上卻只一道淡淡血痕。可看出著實是把好刀。

  遍地血腥,她全身上下未染一滴血漬。這樣乾淨利落的殺人手法。

  打到這個地步,雙方都在觀望,可憐樓下瑟瑟發抖的船客。風中送來幾絲涼雨,天地都靜寂。無邊無際的悄然裡,突然響起鶯哥一聲冷笑:「外子教導在下殺人也是門藝術,要追求利落之美,今次你們主上派這許多人來殺區區一個弱女子,恕在下也不與各位切磋什麼殺人之美了。」酒杯啪一聲脆響,我回頭一望,看到容潯仍保持著握住酒杯的姿勢,手中卻空無一物,木地板上一灘青瓷碎片,他目光緊隨船舷上持刀與數名黑衣人對峙的鶯哥,冷淡面容上神色震驚。

  鶯哥已淩空躍起,淩厲刀影劃破飛濺的水花,身姿翩然如同春山裡一隻破繭的紫蝶。我靠近慕言,擔憂道:「她身上有傷。」這擔憂沒持續多久,在容潯和身邊幾個便衣侍衛躍下閣樓加入戰局時徹底解決。我注意看鶯哥,即便眼見著容潯加入戰局,砍向黑衣人的刀鋒也未停頓半分。她是個合格的殺手。

  當最後一個黑衣人於水花四濺中斃命於鶯哥刀下,容潯手中的長劍卻反手一揚,挑向她的紗帽,隔著半臂距離,本無可能失手,她卻輕巧一個旋身,立在船沿之上,紗帽後看不清面目,但想像應是一瞬不瞬正打量眼前男人。江風浩浩,將她週身輕紗吹得飄起來,宛如日暮之時天邊扯出一副紫色煙霞。她手中長刀就擱在他頸邊,他走近一步,刀鋒沿著脖頸擦出一道緋色血痕。嵐嵐霧雨中,翩翩貴公子微微皺眉,歎息似地喚她:「是你麼,月娘。」她手中長刀倏地收回,沒有回應,轉身撲通一聲便跳進渾濁江水。他伸出手想去握住她,卻只握到半幅輕紗。又是撲通一聲,一旁的侍衛突然反應過來:「快救爺,爺不會水。」

  ………………

  我在一旁呆了半晌,只能用三個字來表達此刻想法:「真精彩。」完了一想不對:「我們是把鶯哥跟丟了麼?」

  慕言正坐下來執起茶壺斟水,一本正經道:「鶯哥姑娘雖是頂級的殺手,但照理以我的追蹤術追蹤她,應該不成問題,問題是多了一個你,將追蹤術平均分配下來,實力就大大降低……」

  我放下杯子轉身下樓:「青山不改綠水常流,今日一別後會無期。」被他一把拉了回來:「我本也沒打算一路跟著她,這樣的殺手,只要讓她有一點察覺,就很容易將我們甩掉,如此豈不是前功盡棄,所以才去買了這只黧鴉。你可聽說過以西木花製成的藥粉為媒介,利用黧鴉追蹤的追蹤術?將那藥粉施到被追蹤的人身上,即使她遠在天涯海角,與被施藥粉相配的黧鴉也能追蹤到。」

  我搖搖頭:「沒聽說過這種追蹤術。」

  他點點頭:「哦,那是自然,那是我們家祖傳下來不為外人所知的追蹤術。」

  我:「……」

  船駛向目的地,也沒再見到鶯哥和容潯一行。

  目的地是趙國邊境的隋遠城,我們在城中住下,等待鶯哥前來,聽慕言說,倘若鶯哥入城,黧鴉必然有所反應。但遇到母黧鴉時,這只關在籠子裡的公黧鴉也表現出了反應,且反應巨大,叫人完全沒有想法。

  我覺得既然要長久與我們同行,必須給這只黧鴉起個名字,想了半天,問慕言:「你覺得給它起個名字叫小黑怎麼樣?」

  他的反應是:「你敢。」

  才想起從前我也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做小藍。

  住下不久,竟收到君瑋的飛鴿傳書。慕言對我在逃亡途中還能收到飛鴿傳書表示驚奇,但這只飛鴿的運作機能其實和他的黧鴉差不多,如此,也就釋然。攤開傳書一看,字跡龍飛鳳舞,依稀可辨是這樣開頭:「阿拂吾妹,一別數日,兄思汝不能自抑,汝思兄否?

  午夜夢迴,常憶及少時,兄至王都探汝,左牽黃,右擎蒼,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悲乎?悲哉!

  日前午時小休,兄思妹成癡,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山川載不動,許多愁,不察盤纏為強人所擄……

  兄思慮良久,此事因妹而起,便當因妹而終……」

  慕言問道:「寫了什麼?」我總結了一下:「他睡午覺的時候不小心被小偷把盤纏偷了,然後小黃不肯配合賣藝,他就把小黃典當給當地動物園了,讓我用這個飛鴿綁張銀票什麼的給他。」

  慕言伸手拿銀票,我止住他:「不用。」拿出紙筆給君瑋回信:「十日之內,若不將小黃贖出,吾定將汝賣去勾欄,望汝好自為之。」信紙晾乾後捲入飛鴿的竹筒,啪啦將其放飛,此事圓滿解決。

  在隋遠城安頓下來,一住就是五日。第五日傍晚,籠中黧鴉興奮異常,興許是附近又出現母黧鴉,興許是鶯哥終於入城,我著實不能辨別。慕言淡淡掃了眼四圍暮色,將籠子打開,黧鴉立刻攤開翅膀衝了出去,而我們在後方緊緊跟隨。我心中有隱隱的擔心,忍不住問出口:「你說它這麼激動不會是去會情妹妹吧?」

  慕言頭也沒回:「怎麼可能。」

  我喘氣跟上他:「萬一呢。」

  他淡淡:「那就宰了它給你燉湯喝。」

  黧鴉在半空顫抖地嘎了一聲。

  半個時辰後,果然在護城河畔發現鶯哥,昏倒在水草間,全身濕透,也不知這五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惦記她肩上的傷,解開黏答答的繃帶,看到傷處行跡可怖,已被汙濁河水泡得發白。

  這一夜是在城北的醫館度過。

  醫館的老大夫看症後取出館中最好的藥材,和著續命人參熬成藥湯,以長勺一點一點哺入鶯哥口中。可大半碗藥湯灌下,她依然未能醒來,且高燒不退,不斷說著聽不清的糊話,似在昏睡中陷入某種兇惡夢魘。老大夫的意思是,倘若黎明前這姑娘仍醒不過來,就請出後門往右拐,隔壁有個棺材鋪,不僅賣棺材還提供喪事一條龍服務。這種人性化佈局固然溫暖人心,但鶯哥絕不能死在此處。她死了我們首先要買一幅棺材,然後要勘察墓地,還要請人擡孝掘墓下葬封土……處處都要花錢,真是後患無窮。為今之計,只有故技重施以結夢梁再入鶯哥夢境,黎明之前,將她成功帶出來。我心裡覺得愛他必須珍惜他,就是說不能讓慕言有任何冒險,但還是情不自禁將他帶進了危險重重的夢境,這讓我覺得害怕,我知道自己潛意識裡一直想將他弄死,只是沒想到這樣快理智就不敵潛意識。或者說人的理智從來都不敵潛意識。敵過潛意識的最後全去當了長門僧。

  梆子聲聲,踏過結夢梁遠遠觀望,不同於上一次的支離破碎,這一次,鶯哥的夢境很連貫也很清晰。

  因必須找到癥結所在,解開她心結才能將她順利帶出來,我們不得不花費一段時間看完整個故事。心中諸多疑惑,一一得到解答,但始終無法搞清魘住鶯哥的到底是什麼,這故事的每個結點看起來都有魘住她的可能,這就是一個殺手的命運,這樣壞的命運。告訴我們殺手這個職業的確不能寄托終身。

  ………………

  故事開始於鄭景侯即位的第七年。

  景侯七年,飛花點翠,春深。二十歲的鶯哥已是廷尉府最好的殺手,從十六歲殺掉第一個人開始,四年來,以手中長短刀所造殺孽不計其數。女子最好的年華都在鮮血裡浸過,戾氣暈得眉目日漸濃麗,而長年與兵刃為伍,所謂溫軟心腸在生死門前磨得半點不剩,一顰一笑都透出刀鋒似的冷意。容府的下人集體對她心存畏懼,等閒不敢和她說話,以至經常處在方圓百步渺無人煙、凡事只能自給自足的境地。不過這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看小說的時候沒有人敢前來打擾。

  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明明一模一樣的眉眼,奶奶死後被接入容府的錦雀卻人見人愛,完全不像鶯哥那樣人氣低迷。總結原因,一來錦雀愛笑,同人說話未語先露三分笑意,像朵盛開在日光雨露下的太陽花,漂亮又乾淨;二來錦雀樂於助人,常幫園子裡的花匠侍弄花草,幫廚房裡的嬤嬤燉湯洗衣,還免費教小丫頭們如何繡出最時興的繡品。錦雀是這樣平易近人,擁有十七歲少女該有不該有的所有美好,鶯哥同妹妹相比,著實沒有這樣多才多藝,唯一會的只是殺人,而殺人顯然不能算作一門才藝。若她也是像尋常姑娘一般長大,如妹妹一樣,每月有姐姐的月俸供養,熬湯繡花自不在話下,可她不在乎,九年前容潯將她撿回來,容潯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想要她變成什麼樣,她都會努力做到。好比她暈血,卻成了殺手。好比她怕打雷,卻能在怒雷滾滾中面不改色將目標置於死地。

  四月十七,容潯二十四歲生辰。

  暮春的雨無休無止。鶯哥在趙國的任務中受傷,手臂被利劍劃出一道可怖長痕,本應放緩行程將養,卻惦記著容潯生辰,一路風餐露宿,緊趕慢趕七日,終趕在四月十六回到了四方城。趙國盛產白瓷,她想著要親手做一件瓷器帶回鄭國給容潯做生辰賀禮,遺憾的是刀雖使得利落,手工卻連三歲小兒也及不上,跟著做陶瓷的老師傅學了好幾日,才勉強弄出一個奇形怪狀的杯子,喝酒嫌大,喝茶又嫌小,真不知道可以用來喝什麼。但杯上的白釉卻上得極好,剔透瑩潤,看似價值不菲。她將杯子用絲綢一層一層包好,行路七日,帶回四方城,才踏進容府大門,已迫不及待要奔去容潯房中拿給他看。人人都說鶯哥冷情,冷情的人偶爾流露這樣孩子氣的一面,其實是巨大的萌點……

  落雨傾盆,院中梧桐遮天蔽日,陣陣春雷就落在濃蔭之後,桐花在雨中瑟瑟發抖。應門的小廝遞給她一把傘,她將蓑衣取下,抱緊懷中用絲綢裹了一層一層又用油紙仔細包好的瓷杯,嘴角浮起笑意,撐了傘逕自踏入雨中。免了屋外隨伺小丫頭的稟報,她想著要給他一個驚喜,想著他此時看到她會是怎樣表情,眉會是如何的蹙起,又是如何鬆開來做出似笑非笑的模樣,甚至想到他見到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

  歸途馬急,濺起的泥點子悉數灑上斗篷,她將斗篷脫下,並了油紙傘一同交給屋外的小丫頭,只抱著懷中瓷杯,身法利落地閃過半開的房門。天邊扯出一道閃電,如同神將的銀槍劃破蒼茫暮色。閃電帶過的濃光裡,容潯正立在書案後提筆寫什麼字。

  除此之外,一貫閒人免進的書房中,妹妹錦雀竟也兀自撐腮坐在案旁。

  內室寂靜,能聽到狼嚎劃過宣紙的聲響,容潯埋頭寫了好一會兒,擡頭望向錦雀時,眼裡含了隱約的笑:「這兩個字就是錦雀,你的名字。」原本坐著的錦雀好奇站起,立在書案旁,仔細端詳案上宣紙,半晌:「那這邊這一行字又是什麼……」話尾和著天邊猛然響起的怒雷轉成一聲驚叫,同時緊緊摀住耳朵蹲在地上。正執起墨石研墨的容潯愣了愣,打量她半晌,伸手將她拉起來:「這麼大了還怕打雷?」話未落雷聲接連響起,剛被拉起來的錦雀摀住耳朵朝後一退,腿被桌子絆倒,他趕緊伸手將她抱住,免了她腰骨撞在桌子角,蹙眉道:「怎麼這樣不小心。」很久,他沒有放開她。她兩手仍緊緊摀住耳朵。

  有些東西越是用力越留不住,就如鶯哥的愛情,就如她手中瓷杯。內室外一聲悶響,錦雀眼睛驀然睜大,死死望住門檻處一截紫色裙角。銅燈台只點了一盞燭火,映得室內一片昏黃。晦暗光線裡,容潯嗓音淡淡的:「誰?」紫色裙角移動,錦緞摩擦的沙沙聲就像晴好時院中梧桐隨風起舞,一身紫衣的鶯哥站在內室門口,鬢髮在斗篷裡裹得太久,散亂潮濕,縛在頰邊額頭,臉上神情冷如四月涼雨。又是一聲滾雷,似鐵錘自高空砸落,錦雀在容潯懷中重重一抖,猛地將他推開,自己卻一個踉蹌差點摔倒,他一把握住她的手,昏黃燭光映一副銀紫衣袖,上有蕙林蘭臯。

  將錦雀扶著站好,容潯轉頭看向門口的鶯哥,彷彿才發現她:「怎麼這樣快就回來,這一趟可順利?」連開口所言都是她此前預想,一字不差。

  她看著他,半晌,冷淡神色兀然浮出一絲笑,笑意漸至眼角,過渡猶如枯樹漸生紅花。臉上驟現的風情,假如久經歡場的青樓女子看到,就要讓人家飲恨自殺。那風情萬般的一笑隱在濃如蝶翼的睫毛下,未到眼底:「事情辦得早,便早些回來。」

  室內靜謐,容潯擡頭掃她一眼,重執起案上筆墨:「那便下去歇著吧。」眼風瞟見地上黑色的布裹:「那是什麼?」她轉身欲退,聞言拾起方才落在地上的包裹,頓了頓:「沒什麼,不打緊的東西罷了。」

  ………………

    趙國之事處理得乾淨利落,容潯將清池居賞給鶯哥,這賞賜著實大方,你知道古往今來一切事物虛無縹緲沒有定數,唯有房子是在不斷增值。清池居在容府僅遜色於容潯所住的清影居,這就是說,兩個院子都這麼大,那為了符合建築學上的對稱審美,就必定要設計成東成西就南轅北轍,總之是絕不可能挨在一處。鶯哥搬出緊挨著容潯寢居的集音閣,搬去和容潯隔得十萬八千里的清池居。她在集音閣住了六年,自十四歲到二十歲,終於從這院子裡搬出來,而下一任客居在集音閣的,是她的妹妹錦雀。

  一時間,容府檯面下傳出各種猜測。有傳說認為鶯哥徹底失寵,但傳說又認為若是徹底失寵容潯不可能還賞鶯哥那麼好一處房子,但後來傳說覺得這房子可能是容潯補貼給鶯哥的分手費。有傳說認為容潯愛上了錦雀,但傳說又認為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特地甩掉另一個女人只能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女人特別有錢又長得特別美,可考慮到錦雀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容潯要真是為了錦雀捨棄鶯哥那純粹就是沒事兒找抽了。但後來傳說覺得感情本身就是一場找抽,男人的感情世界更是難以言說,假如你不是男人就永遠無法理解。不過按照這個說法,男人和女人在一起就遠遠不如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和諧了,因為似乎只有男人之間才能比較容易地互相理解。於是發展到這個地步,傳說就徹底跑題了。

  就在容府私底下圍繞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之時,當事的三個人當中卻有兩個都表現平靜。容潯身處高位,一向平靜慣了。相比而言,鶯哥的平靜就有些令人琢磨不透。我似乎從未見過她狼狽的模樣,即使那一夜闖入我房中在夢境裡滿面淚痕,也未像尋常人般痛哭失聲。唯一不能平靜的那個人是錦雀。

  鶯哥搬離集音閣那一日,錦雀在前往清池居的一處假山旁攔住她,神情憔悴,愛笑的一雙眼沒有半點神彩,卻定定看著自己的姐姐:「你為什麼不罵我,為什麼不理我,姐,你是不是,是不是討厭、討厭……」話未完淚水已順著眼角滑下,滴在衣襟上也來不及擦一擦。頭上海棠花開,紛然如火。她猛地撲到她懷中,死死將她抵到假山旁,摟著她的脖子,就像小時候一樣,淚水揩到她臉頰上。被她死死摟住的鶯哥終於低頭來看她,濃黑瞳仁裡映出她的模樣,同垂落到眼前的海棠花枝沒有兩樣。她哽咽氣息吐在她耳旁:「姐,我們離開這裡,容潯不是你的良人。」

  鶯哥背靠著假山,紫色的錦繡長裙上織出大幅蝶戀花,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圖案,穿在她身上只顯得冷淡,假山的陰影勾出一副對比鮮明的色彩圖畫。錦雀緊緊貼在她身上哭得氣息不勻。她頭枕著一塊凹下的山石,微微揚起下巴,看著高遠藍天,輕輕笑了兩聲:「你可知道,家養的殺手離開自己的主人,後果是怎樣?五年,我為了容家,樹了太多的敵。」死死貼住她的妹妹卻驀然擡頭:「借口,你不願意離開,因為你喜歡容潯,對不對?」她眼中驟現冷意。錦雀抱住她,牙齒都似在打顫:「我會向你證明,他絕不是你的良人。」她放下要搭住她肩膀的手,仍是微微擡頭的模樣,眼中映出大片火紅的海棠花,聲音聽不出情緒:「錦雀,這麼多年,我不在你身邊,你是不是很寂寞?」

  錦雀的證明來得十分快捷,快得就像她姐姐手中的刀,假使在其他事情上也能有如此效率,早就成為一代自強少女。不過前提是五月十六那夜的刺客也是她所安排。但這樣我就把人心看得太險惡,也許這一切只是天意,錦雀不過借了天意的勢。天意讓只開於剎那的優曇花盛開於那夜容府的剪春園,天意讓容潯忽然來了興致攜著錦雀遊園賞月,天意讓不能安眠的鶯哥深夜跑來剪春園的池子裡濯磨隨身短刀,天意讓刺客在他們三人不期然相交的視線裡驀然出現。要說容浔領廷尉之職,掌管大鄭刑獄,府上時有刺客造訪,大家都已經習慣,實在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只是這次刺客的目標乍看卻並不是容潯,月色下劍光似刁鑽蛇影,竟直奔跪在池邊的鶯哥而去。

  這一擊快得讓人來不及反應,若鶯哥不是多年殺手,說不定就此絕命,幸虧每天研究的就是如何殺人以及如何貼著敵人的刀口活命,憑著多年本能貼地一滾,險險躲過。於刺客而言,最要緊的就是發難那一刀,既然先機已失,要再把目標弄死談何容易。就在鶯哥提刀相抗之時,卻有另一道劍影直刺容潯背心。才反應過來是一雙刺客行事,前者不過是為牽制住她,後者辦的才是正經事。但他們遠遠不瞭解的是,容潯的身手其實遠在鶯哥之上。

  黑衣的刺客不敢置信地盯著穿胸而過的長劍,似乎並不明白為什麼方纔還背對自己攬著那紅衣少女全無防備的廷尉大人,頃刻間就要了自己的命。但眼神裡忽然顯出最後一絲狠辣,使力一拋,推著手中利劍朝正與另一名刺客纏鬥的鶯哥直直釘過去。「姐——」一聲驚呼劃破半個剪春園,呼聲中錦雀朝著急馳的劍尖飛撲而去。利刃穿腹而過,發出極悶的一聲。與此同時,鶯哥的短刀狠狠劃過與之纏鬥的刺客頸項,刺客的長刀亦穿過她的肩胛骨,牢牢地直釘到劍柄處。血順著衣襟蔓過胸口,幸好是紫色的長裙,也不容易看得出,她擡眼向方才響起驚叫的方向望去,正見著容潯顫抖著雙手將倒在血泊裡的錦雀摟在懷中。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的模樣,其實那刀雖刺中腹部,看著嚴重,卻並無大礙,她十八歲那年也受過這樣的傷,在床上躺半個月也就過去,只是痛得有點受罪。錦雀在容潯懷中小貓似的呻吟:「……痛……我痛……」容潯的頰緊緊靠住她額頭,嗓音低沈瘖啞:「別怕,我在這裡,我們馬上去看大夫,乖,忍著點。」小心翼翼將她抱起來,她輕輕地哭了一聲:「姐……姐姐……」緊蹙雙眉的容潯終於回過頭來看了眼鶯哥。面色蒼白的鶯哥勉力笑笑,撐著走近一些:「我在這裡。」頓了頓又道:「我沒事。」錦雀終於放心地暈了過去,而容潯身子一顫,眼中驀然出現的是彷彿就要失去什麼天底下最貴重東西的驚惶。她愣了愣,淡淡看向他:「不是什麼大傷,她只是暈血罷了。」他卻根本沒有聽進她的話,看也未再看她一眼,旋身間已抱著錦雀匆匆而去。

  她看著他的背影,終於力竭,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而後整個人都躺倒在池塘邊上,有裙裾落入池水中,似一片紫色的荷葉,刺入肩胛的利劍就這麼被身下泥地生生頂出去,又在骨頭裡磨一次,她終於悶哼出聲,睜眼望著墨色天幕裡漫天繁星,想起十六歲生日時容潯的那句話:「月娘,為了我,成為容家最好的殺手。」

  她笑出聲來:「你終於還是不需要我了。」無人應答,偶有夏蟲嘶鳴。她止住笑,將手舉起來,仔細看十指間沾滿的血痕,半晌,輕輕道:「我其實真的,真的很討厭殺人……」

  星空下驀然優曇花開,襯著冷月湖光,綻出幽幽的白蕊。似雪做的秋花採了月色。躺倒在優曇花中的鶯哥緩緩閉上眼睛,用手蓋住,半晌,十指移開處有淡淡的淚痕,眼中卻黑白分明,一絲情緒也無。這就是一個殺手的軟弱,即便是軟弱,也是軟弱在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連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

  錦雀的傷的確不是什麼大傷,但因身子比不得姐姐厚實,仍在床上躺了一月有餘。此後,容潯少有招鶯哥隨侍,如同容府沒有這個人。聽說有其他殺手出任務時想同鶯哥搭檔,主動向容潯提起,他容色淡然:「容府裡沒有不能護主的護衛,更沒有靠他人做靶子才活得下來的殺手。」他就這樣捨棄她,甚至懶得通知她一聲。他是主,她是僕。自他在那個冬夜救下她開始,她就把命交給他,他也只當握在手心裡的是一條命,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想要便要,想丟便丟,沒有想到那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一顆真心。

  九月鷹飛,王家圍獵。錦雀終於好得利索,容潯擔心她在府裡悶得太久,帶她去散心。大約流年不利,一散就散出問題。這幾乎是意料中事,只怪容潯不夠小心,不知道財不露白,才女也不能露白,何況錦雀這樣多才多藝。圍獵中,景侯容垣的小雪豹不甚被哪裡來的流箭所傷,正好讓懵懂迷路的錦雀救下,看似只是尋常好人好事,但第二日,前爪被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小雪豹便由宮中的宦臣抱著送進了容府。景侯之父靖侯因一頭雪豹與其母夏末夫人定情,是傳遍整個鄭王室的風月美談,容垣身邊的小雪豹正是當年那頭雪豹的子孫,將其送入廷尉府,其意不言自明。簡單來講,就是景侯容垣看上了錦雀,暗示容潯可將府上的這位女眷送入王宮。

  當夜,鶯哥收到容潯下任務專用的秘信,這還是三月裡頭一回,掛在牆頭的長短刀久不飲人血,都失了戾氣。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睛卻驀然生動,溢出琉璃般的華彩。信封在手中顫了好一會兒才被緩緩打開。昏黃燭火映著白紙黑字,尋常難以動容的鶯哥紅潤臉龐忽然血色盡褪,眼中的華彩也瞬間熄滅。撐著桌案幾欲跌倒,良久,卻輕輕笑了兩聲,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清晰地影出一行字,龍飛鳳舞、滄潤遒勁:「代錦雀入宮。」她拿著那封信看了許久,將它靠近燭火,火苗舔上來,頃刻化為灰燼。

  那一夜,浮月當空,星蒙如塵。容潯的清影居再次迎來刺客,不愧全大鄭被暗殺次數最多的朝臣,也可看出廷尉這個職業著實高危。月影搖晃梧桐,沙沙聲寂寥如歌。容潯靜靜立在書案前,手中還握著一方墨石,燈台的蠟燭被刀風所滅,燭芯慢吞吞騰起兩抹青煙,鶯哥的刀穩穩貼住他的脖頸。

  他擡頭看她:「我沒想過,你的刀有一天會架在我脖子上。」

  她笑笑:「我也沒想過。」

  風吹得窗欞重重一響,她微微偏了頭,帶了疑惑神色:「你不害怕,因為你覺得我不會殺你,你不相信我會殺你,對不對?」

  他卻只是看著她。

  她身子極近地靠過去,幾乎將頭放在他右肩,假如將仍未放鬆貼住他左側頸項的刀刃忽略不計,那簡直就是一個纏綿擁抱的姿勢。她的聲音輕輕響在他耳邊:「我也不相信。」語聲多麼輕柔,語畢動作便多麼兇猛,剎那間手中短刀刀柄已交付到容潯手中,她握住他持著刀柄的右手,直直向自己胸口刺下去。刀尖險險停在胸膛一指處,鮮血沿著容潯緊握住刀鋒的左手五指匯成一條紅線,他蹙緊眉頭,低沈嗓音隱含怒意:「你瘋了。」

  她瞧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半晌,恍然大悟似的:「我沒瘋,我很清醒。你看,我還知道哪裡是一刀斃命。」

  她語聲輕輕的,響在這暗淡夜色裡:「容潯,我殺不了你,你救了我,救了我們一家,這樣的大恩,我是不敢忘的,為你做什麼事都是該的,是報恩,報活命之恩,養育之恩,可你讓我做這樣的事,讓我代替錦雀入宮,嫁給你叔叔,只因你捨不得錦雀。」她頓了頓,唇邊隱含的笑意像她十五歲那樣乾淨無瑕,卻只是一瞬,那笑繞進眸子裡,綿密如萬千蛛絲,涼涼的,不知是真心還是假意。她看著容潯,緩緩閉了雙眼,握住他的手對準自己胸口:「殺了我,我就自由了。」

  月影被搖曳的梧桐扯得斑駁,她想自毀,他卻緊緊握著刀鋒不放開,五指間浸出的赤紅匯成一股細流,滴答跌落地板,他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聽不出什麼情緒:「我不要你的命。代錦雀入宮,再為我做這最後一件事,從此以後,你就自由了。」

  她雙眼驀然睜開,正對上他眸中難辨神色,似不能置信,而眼淚終於落下。她性子從來就算不上平靜,忍了這麼久,只因有不能傷心的理由。這樣的一個人,哭也是哭得隱忍不發,只淚水珠子般從眼角滾落,無半點聲息。短刀落地,匡噹一聲,她看著地上那灘血,良久,困難地擡頭:「容潯,你是不是覺得,殺手都是沒有心的?」

  他沒有說話。

  她慢慢蹲在地上,似耗盡所有力氣,昔日的威風和嚴厲一時蕩然無存,瑟縮得就像個孩子,全身都在發抖:「怎麼可能沒有心呢,我把心放在你那裡,可容潯,你把我的心丟到哪裡去了?」又像在問自己:「丟到哪裡去了?」他身形一頓。半晌,將未受傷的那隻手遞給她:「先起來。」

  她怔了怔,滿面淚痕望著他,卻無半點哭泣神色,微皺著眉頭:「我一直想問一句,這麼多年,我在你心裡算是什麼?」

  良久,他緩緩道:「月娘,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

  她極慢地擡頭,極慢地站起來,方纔的軟弱已全然不見蹤影,彷彿那切切悲聲只是一場幻覺。紫色衣袖擦過佈滿淚痕的雙眼,拂過處又是從前冷靜的鶯哥。她看著他,像是認識了一輩子,又像是從不認識,良久,眼中浮起一絲冷淡笑意:「我為你辦這最後一件事,我再不欠你什麼。」

  她大步踏出房門,門檻處頓了頓:「容潯,假如有一天你不愛錦雀了,請善待她,別像對我這樣,她不像我,是個殺手。」

  由此看出信任這東西彌足珍貴,不能隨便施予,就如鶯哥,盲目相信自己是容潯最特別的人,因她是容家最好的殺手。是她將自己看得太高,將容潯看得太低。不幸的是從十一歲到二十歲,足足九年她才看明白這個道理。萬幸的是她終於看明白了這個道理。

  『風月若凋零繁花,華胥夢斷,劫灰散盡,唯余暖香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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