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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6 23:47:02

【鶯歌篇.十三月之第四章(下)】

  此後一月,清池居秘密出入許多瘍醫。這些上了年紀的老醫師被蒙住眼睛,一個換一個擡進鶯哥的院子,不多時又被擡出去。院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藥湯的汙漬,棕色的藥渣一日多過一日。整個清池居在潺潺流水中靜寂如死。如死靜寂的一個月裡,鶯哥身上舊時留下的刀傷劍痕奇跡般被盡數除去,可以看出鄭國的整容技術還是很可以。可能是容潯想要鶯哥從裡到外都變成錦雀。骨子裡成為錦雀是不可能了,那至少身體要像錦雀的身體,就是說絕不能有半道傷痕。即使有,也不能是長劍所砍,應該是水果刀削蘋果不小心削出來的,這才像個身家清白值得容垣一見鍾情的好女子。

  容垣治下一向太平,難以發生大事,鶯哥入宮成為這年鄭國最大的事,史官們很高興,你想,假如鶯哥不入宮,他們都不知道今年鄭史該寫些什麼.

  能領著慕言踏過結夢梁走入鶯哥的夢境,因鮫珠令我們在某種程度上神思相通,但即便如此,也不能猜透甫入宮的這一夜,坐在昭寧西殿的鶯哥到底在想些什麼。明明十月秋涼,她手中仍執了把夏日才用得著的竹骨折扇,天生帶一股冷意的眉眼斂得又淡又溫順,完全看不出曾經是個殺手。當她執起折扇敲在腳邊小雪豹頭上,企圖讓它離自己遠一點兒時,我們弄明白了這把折扇的具體用途,只是還來不及進一步探究,容垣已出現在寢殿門口。

  其實從我和慕言站的角度,著實難以第一時間發現容垣行蹤,只是感到一股迫人氣勢迎面撲來,擡起頭,就看到鄭侯頎長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殿前半輪明月。這說明容垣註定是一國之君的命。一個人的氣勢強大得完全無法隱藏,那他這輩子除了當國君以外,也不能再當其他的什麼。鶯哥執著扇子敲打雪豹的手一頓,生生改成輕柔撫摸的動作。於她而言,這些毛茸茸的東西只分可入口和不可入口,但此時是在容垣眼皮底下,容垣眼中,她是救了小雪豹的錦雀,錦雀哪怕對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親切溫柔。雖然她不是錦雀,她最討厭這些毛茸茸的所謂寵物,但這世上無人在乎,她不是錦雀,只有她自己知道。

  因是逆光,雖相距不過數尺,也不能看清容垣臉上表情,只看到月白深衣灑落點點星光,如一樹銀白的籐蔓,每行一步,都在身周燭光裡蕩起一圈細密漣漪。鶯哥強抱住哀哀掙扎的小雪豹坐在床沿,微垂著頭,看似一幅害羞模樣,也許本意就是想做出害羞的模樣,但強裝半天,神色間也沒暈出半點嫣紅來聊表羞澀,倒是流雲鬢下的秀致容顏愈見蒼白。容垣站在她面前,黑如深潭的眼睛掃過她懷中兀自奮力掙扎的小雪豹,再掃過垂頭的她:「屋裡的侍婢呢?」

  雪豹終於掙開來,從她膝頭奮力跳下去,她愣了愣:「人多晃得我眼暈,便讓他們先歇著了。」

  他淡淡應了一聲,揮手拂過屏風前挽起的床帷,落地燈台的燭光在明黃帳幔上繡出兩個靠得極近的人影,他的聲音沈沈的就響在她頭頂:「那今夜,便由你為孤寬衣吧。」

  宮燈蒙昧,鶯哥細長的手指緩緩抓住容垣深衣腰帶,配玉輕響。

  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她擡頭訝然看他,他的唇就擦過她臉頰。

  幔帳映出床榻上交疊的人影,容垣的深衣仍妥帖穿在身上,鶯哥一身長可及地的紫緞被子卻先一步滑落肩頭,露出好看的鎖骨和大片雪白肌膚。明明是用力相吻,兩人的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說明大家都很清醒。而且貼那麼緊兩人都能坐懷不亂,對彼此來說真是致命的打擊。中場分開時,鶯哥微微喘著氣,原本蒼白的嘴唇似塗了胭脂,顯出濃麗的緋色,眼角都濕透了。容垣的手擦過她眼側,低聲問:「哭了?」她看著他不說話。他修長手臂撐在瓷枕旁,半晌,微微皺眉:「害怕?」未等她回答,已翻身平躺,枕在另一塊瓷枕之上,聲音裡聽不出情緒:「害怕就睡覺吧。」

  我暗自失望地歎了口氣,還沒歎完,竟見到衣衫半解的鶯哥突然一個翻身跨坐在容垣腰上:「陛下讓我自己來,我就不害怕了。」眼角紅潤,嘴唇緊抿,神色堅定……看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

  雖然鶯哥順著容垣的話承認確實是自己害怕,但我曉得,她並不是害怕才哭,一個人連生死都可以度外,也就可以把貞操什麼的度外,何況容垣還是一個帥哥。時而相通時而不通的神思讓我明白,她只是突然想起了容潯,心中難過。但讓她難過的並不是容潯移情愛上了錦雀,是他明知道今夜會發生什麼、以後無數的夜晚會發生什麼,他還是將她送進了容垣的王宮,她哭的就是這個。容垣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靜靜地看著她。她將頭埋進他肩膀,髮絲挨著脊背滑落,似斷崖上飛流直下的黑瀑,良久,笑了一聲:「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一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話畢果斷地擡頭扒容垣身上無一絲褶皺的深衣,拿慣長短刀的一雙手微微發著抖,卻一直沒有停下來。他的神情隱沒在她俯身而下的陰影裡,半晌,道:「你會麼?」

  按照我的本意,其實還想繼續看下去。修習華胥引要有所成,必須不能懼怕許多東西,比如血腥,暴力,春宮,以及血腥暴力的春宮。你知道細節決定成敗,以華胥引為他人圓夢的許多細節就隱藏在這些場景之中,必須生一雙慧眼仔細分辨,假使不幸像我這樣沒有慧眼,就要更加仔細地分辨。但此次身邊跟了慕言,他一定覺得這樣有失體統,從容垣吻上鶯哥的臉頰,我就在等待他將我一把拉出昭寧殿。我連屆時應付他的台詞都想好了。他說:「你一個小姑娘,怎麼能偷看別人的閨房之樂,跟我出去。」我就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他們今夜洞房,你看到的就是閨房之樂?抱歉,我看到的和你完全不一樣,我看到是什麼困住了鶯哥讓她陷入昏眠不能醒來,看到她心裡打了千千萬萬個結。」他一定自慚形穢,問我:「那是什麼困住了她?」我就說:「哦,暫時還瞭解得不夠全面,我得把這一段全部看完再說。」

  鶯哥俯身摟住容垣脖頸的一剎那,慕言終於發話,但是所說台詞和我設想的完全不同。他緩緩搖著扇子,神態極其漫不經心,問我:「好看麼?」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好看,訥訥半天,道:「不、不好看。」

  他繼續搖扇子:「既然不好看,咱們還要繼續看麼?」

  我說:「還是勉強……」

  他說:「哦?你說什麼?你覺得這個很好看啊……」

  我說:「不、不看了,這個絕對很難看的,一點都不適合我這樣的小姑娘。」

  他點點頭:「那我們先出去吧。」

  他朝昭仁殿門口移步,行過兩三步,轉頭似笑非笑看我:「怎麼還不跟上來?」

  我眼風掃了床前明黃的幔帳一眼,含恨小跑兩步跟上他:「嗯……來了。」

  景侯容垣初遇鶯哥這一年,虛歲二十五,後宮儲了八位如夫人,年前病死了一位,還剩七位,鶯哥嫁進來,正好填補兩桌麻將的空缺,讓鄭國後宮一片歡聲笑語,重回和諧……以上全是我胡說的,鶯哥不打麻將,容垣的七個小老婆也不打。可以想像,倘若君瑋在二十五歲娶了八個老婆,我們都會覺得他是個人渣,但容垣二十五歲有八個老婆,全天下的人都覺得,鄭國的國君真是潔身自好清心寡慾。可見天下人對國君的要求實在很低。但話說回來,即便後宮只有八位佳麗,競爭依然是激烈的,大家都很忙,每天都要忙著梳妝、補妝、再梳妝、再補妝以及全身保養什麼的,連睡覺都不放鬆警惕。人人都想用最好的面貌恭候國君的臨幸,哪怕容垣半夜三更跑來,也務必要在他面前做到花枝招展,更哪怕他是在她們上廁所的時候跑來。久而久之,她們就成為了鄭國化妝和上廁所最迅猛的女子。

  這種狀況長此以往,一直延續到誕下曦和公主的沁柳夫人病逝。

  沁柳夫人病逝,留下五歲的曦和公主,曦和公主容覃是容垣唯一的子息。

  一方面是冷漠的、清心寡慾的一國之君,伴君如伴虎不說,從來難測的就是九重君心;另一方面是年幼喪母、不具任何威脅力的小公主,只要得到她的撫養權,在大鄭後宮裡就能永享一席之地;面對此種情況,稍微有點判斷能力的都會選擇後者。這導致後宮殘留的七位夫人紛紛曲線救國,拋棄從前的生活方式,集體投入到爭奪小公主撫養權的鬥爭當中。但這注定是要一無所成的一件事。有時候,爭即是不爭,不爭即是爭。後宮裡一番熱斗的結果是,容垣直接將曦和公主送去了剛剛入主昭寧西殿的鶯哥手中。

  小公主抱了只受傷的小兔子憂心忡忡站在鶯哥面前:「父王說夫人你會給小兔子包傷口,這裡、這裡、還有這裡,小兔子被壞奴才打出一、二、三,呀,有三個傷口,夫人你快給小兔子包一包。」

  昭寧殿前兩株老櫻樹落光了葉子,她擡頭正對上曦和身後容垣的視線,他長身玉立,站在枯瘦的櫻樹下,黑如古潭的眸子平靜無波,深不可測。

  還沒有當媽就要先當後媽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就好比本以為娶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結果紅蓋頭一掀原來是年輕貌美的姑娘他娘,這種幻滅感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好在鶯哥和大多數對現實認識不清的貴族小姐都不相同,對婚姻生活沒抱什麼匪夷所思的浪漫幻想。自從一腳踏進容垣的後宮,她就一直在等待一個時機,能讓她掩耳盜鈴順利逃出去的時機。前半生她是一個殺手,為容潯而活,但容潯將她丟棄在荒蕪的大鄭宮裡,乾乾淨淨地,不帶絲毫猶豫地,她才曉得自己活了這麼多年,其實只是個工具,工具只要完成自己的使命就好,你要求主人對你一輩子負責,這顯然不是個工具該有的態度,好的工具應該不求回報一心只為達成主人的心願,臨死前還要想著死後化作春泥更護花什麼的。而此時,鶯哥認為自己已經當夠了工具,她陷入這巨大的牢籠,沒有人來救她,她就自救,沒有人對她好,她自己要對自己好。她在昭寧西殿冬日的暖陽裡做出這個看似不錯的決定:一旦離開四方城,就去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買兩畝薄地,也去學點織布什麼的尋常女子技藝,這樣就不用殺人也能養活自己了。

  這時機很快來臨。冬月十二,曦和的生母沁柳夫人週年祭,鶯哥領著曦和前往靈山祭拜,容垣撥了直屬衛隊貼身跟著。車隊行到半山腰,遇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堆強人行刺,儘管有禁衛的嚴密防護,但百密一疏,加上地勢著實險要,鶯哥抱著曦和雙雙跌落靈山山崖。

  其實按照鶯哥的本意,並不想帶上曦和這個拖油瓶,但沒有辦法,一切都發生得太快,還沒等她看準時機一不小心主動從山崖上跌下去,曦和已經瑟瑟發抖地抱著小兔子先行跌落下去,倘若她不救她,五歲的小公主就是個死,當了她兩個月的後媽,她也有點於心不忍。

  一路急墜直下,懷裡抱著個半大的孩子,身手再好也不容易以刀借力緩住墜勢。但好在雖是高崖,但高得並不離譜,墜落過程中又用腰帶纏住樹枝緩了一緩,觸地時就只是摔斷了右腿腿骨。小公主穩穩趴在她身上,懷裡還緊緊摟著兩個月前救下的那隻小白兔,身上沒什麼傷,只是人嚇昏了過去。

  遇到此種情況,一般應該停留原地以待搭救,但鶯哥是想藉機逃走,就不能多做停留,但又不能帶走曦和,假使是她一人,頂多叫行蹤不明,加上曦和,就是拐帶公主畏罪潛逃,勢必要被千里追捕。山中暮色漸濃,她撐著身子爬起來,將曦和拖抱到附近一處山洞,升起一堆篝火,又將懷中頹然的兔子簡單料理,串在樹叉上烤得流油,烤好後仔細去骨,把兔子皮兔子骨頭一概毀屍滅跡,只將一堆乾爽兔肉包好放在昏迷的曦和身旁。冬日深山,昏鴉枯樹,大多活物都已冬眠,遑論目前她是個瘸子,就算四肢健全,這樣貧瘠的條件也難以覓食,幸好曦和墜崖還帶了隻兔子,這樣即便她離開,容垣的衛隊又一時半會兒沒法趕來,小公主也不會被餓死或是被什麼未冬眠的活物害死,總之人生安全算是得到了保障。

  拖著傷腿離開山洞時,許久不曾真心笑過的鶯哥撐著剛削好的手杖,眼底泛起一絲輕快笑意。

  但沒走兩步,笑意倏然凍結眼底。

  前方一處水霧繚繞的寒潭旁,似從天而降,白色的錦緞一閃,驀然出現本應在王宮批閱公文的容垣的身影。幾隻倦鳥長鳴著歸巢棲息,山月扯破雲層透出半張臉,寒光泠泠,四圍無一處可藏身。她握緊手杖,眼神暗了暗,一動不動地等著他披星戴月急行而來。軟靴踩過碎葉枯枝,他在她面前兩步停住,袖口前裾沾滿草色泥灰,模樣多少有些頹唐,俊朗容色裡卻未見半分不適,一雙深潭般的眸子掃過她手中樹杖,掃過她右腿:「怎麼弄成這樣?」

  她擡頭看他,目光卻是向著遠處的潭水:「曦和沒事兒,只是受了驚,還在昏睡,我出來……」她頓了頓:「給她打點兒水。」

  他看著她不說話。

  她愣了愣,勉強一笑:「腿……也沒什麼事……」

  他漆黑眸子瞬間浮出惱怒神色,一個掣肘將她壓制在左側崖壁,斷腿無徵兆劇烈移動,可以想像痛到什麼程度,但鶯哥畢竟是鶯哥,連肩胛骨被釘穿都只是悶哼一聲,這種情況就只是反射性皺了皺眉。

  他將她困在一臂之間,「痛麼?」

  她咬唇未作回答,齒間卻逸出一絲涼氣。他眼中神色一暗,空出的手取下頭上玉簪堵住她的口,青絲滑落間,已俯身握住她的腿:「痛就喊出來。」

  骨頭卡擦一聲,她額上沁出大滴冷汗,接骨之痛好比鋼刀刮骨,她卻哼都未哼一聲。他眸中怒色更深,幾乎是貼住她,卻小心避開她剛接好的右腿:「是誰教得你這樣,腿斷了也不吭一生,痛急也強忍著?」

  她怔怔看著他。

  他皺著眉任她瞧,半晌,手指撫上她眼角,神色漸漸和緩,又是從前那個沒什麼表情的容垣,她眼睛一眨,眸中泛起一層水霧,卻趕緊擡頭。他扣住她的頭,讓她不能動彈,就這麼直直看著她水霧瀰漫的一雙眼,看著淚滴自眼角滑下,額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在她耳邊:「錦雀,哭出來。」

  哭這種事就是一發不可收拾,低低抽噎聲起,頃刻間便是一場失聲的痛哭,估計鶯哥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但這至少讓我們明白,原來天下間的女子,沒有誰是天生不會哭的。

  他緊緊抱住她,在這寒潭邊荒月下,嗓音沈沈的:「好了,我在這裡。」

  鶯哥哭得脫力,我想有一半原因是好不容易找到機會逃走了,結果被容垣破壞了,需要發洩,當我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他對此做了如下評價:「阿拂,你真是個實際的姑娘。」

  ………………

  終歸我只是個做生意的,雖然自覺還是比較多愁善感,但當神思不在一個步調上時,基本搞不懂鶯哥在想什麼,這是我所見過的心防最重的姑娘。因是她自己在昏睡中造出的夢境,不是我所編織,就只能像看連環畫一般看著這些事一幕一幕發生,無半點回轉之力。不好說墜崖這事之後容垣和鶯哥的感情就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這著實難以判斷,看上去他們倆該進展不該進展的早進展完了。只是那一夜鶯哥被擡回鄭宮後,宿的不是昭寧西殿,而是容垣的寢宮清涼殿。

  鄭侯寢殿殿名清涼,殿內的陳設也是一派清涼簡單,只燈台旁一隻琉璃瓶中插的兩束白櫻干花,在深冬裡顯出幾許空幽寂然。鶯哥腿上的傷被宮裡的醫師細心包紮後基本無礙,但折騰太久,還未入更便滿面倦色地挨進了床裡。侍女撚直燈芯,容垣大約睡意不盛,握了卷書靠在床頭。兩下無言。

  我一看沒什麼可看的,就打算拉慕言出去觀賞一會兒枯木繁星,手伸出去還沒握到他袖子,卻見凝神看書的容垣一邊翻頁一邊擡起眼瞼,待目光重落回書上時,嗓音已淡淡然響起來:「睡過來些。」暮言側首看我一眼,我定住腳步。閉目的鶯哥在我們無聲交流時輕輕翻了個身,被子微隆,看似縮短了彼此距離,實際不過換個睡姿。半晌,容垣從書卷中擡頭,蹙眉端詳一陣,低頭繼續翻頁:「我怕冷,再睡過來些。」這一次鶯哥沒有再動,估摸假意睡熟。但事實證明都已經躺到了一張床上,裝不裝睡其實都一樣。果然滅燈就寢時,側身而臥的鶯哥被容垣一把撈進懷中。她在他胸前微微掙了掙,這一點純粹是通過衣料摩擦和後續容垣的說話內容來辨別。漆黑夜色如濃墨將整個夢境包圍,容垣清冷嗓音沈沈地響在這無邊的夢境:「怎麼這樣不聽話,都說了我怕冷。」鶯歌淡淡地:「讓人去拿個湯婆。」半晌,聽到冷如細雪的兩個字,明明是在調笑,卻嚴肅得像是下一道禁令:「偏不。」

  男人願意同女人睡覺是一回事,願意同女人蓋一床被子純聊天又是一回事,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容垣是個明君,當然誰要說可以看出他人道不能那我也沒有話說。但要友情提醒,你可以形容一個男人慘無人道,千萬別形容人家人道不能,但凡還是個男人,但凡還有一口氣,爬也要爬過去把你人道毀滅。

  第二日鶯哥醒來時,已是暖陽高照。窗外偶有幾隻耐冬的寒年揪鳴,日光透過鏤花的窗格子投進來,映到綢被上,似抹了層淡淡的光暈。不便行動的鶯哥坐在光暈裡怔了許久,臉上一副毫無表情的空白。

  一出宮就發生遇刺墜崖這樣的大事,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丈夫,近期內都不該再讓妻子出門。但第一名的思維不好用常理推斷,哪怕是削蘋果皮第一嗑瓜子第一,何況容垣這種鄭國刀術第一。半月而已,鶯哥的傷已好得看不出行跡,夜裡容垣臨幸昭寧殿,目光停駐在她紫色籠裙下那截受過傷的小腿上,良久:「入宮三月,是不是有些悶,明日,孤陪你出去走走。」

  大約以為容垣口中的出去走走也就是王宮範圍內,真正被領到四方城大街上,沈穩如鶯哥一時也有些反應不過來。而我和慕言只是覺得千古繁華一都,昨日繁華同今日繁華並無不同。大街上容色淡漠的貴公子偏頭問身旁過門三月的新婦:「想去什麼地方?」鶯哥整個人都被塞進極厚的棉襖,外頭還裹了件狐狸毛滾邊的紫緞披風,兜帽下露出一雙婉轉濃麗的眼:「陛下既讓妾拿主意……」想了想,道:「那便去碧芙樓吧。」容垣略擡眼簾,眸中微訝,轉瞬即逝,只是伸手拂過她的兜帽,帶下兩片從街樹上翩然而下的枯葉。

  容垣詫異自有道理,因碧芙樓名字雖起得風雅,聽起來有點像賣荷花的,實際上不是賣荷花的,是四方城內一座有名的大賭坊。經常有外國人千里迢迢跑來這裡聚眾賭博,本來這事是違法的,但國際友人沒事兒就往這裡跑,無意間竟帶動當地旅遊業迅猛發展,這是多麼糾結的一件事,祖宗之法誠可貴,擋著賺錢就該廢,政府花很長時間來琢磨這個事,看怎麼才能既出牆又立牌坊,最後加大改革力度,乾脆把聚眾賭博做成一個產業。各大中小賭坊在國家鼓勵下自相殘殺,三年後只剩碧芙樓一樓坐大,正當老闆覺得可以笑傲江湖,哪曉得被強行以成本價賣給國家……'

  我大約明白鶯哥為什麼想去碧芙樓,做廷尉府殺手時,容潯主張殺手們應該修身養性,戒驕戒躁、戒癡妄、戒貪慾,賭是貪慾,加上暗殺對像沒一個是好賭之人,導致鶯哥在十丈紅塵摸爬打滾二十年,一次也沒去過集世間貪慾之大成的賭坊。

  看著前方緩緩前行的雍容身影,我忍不住對慕言道:「容垣他其實也曉得鶯哥身體好,還給她穿那麼多,裹得像個粽子,要是有刺客,怎麼使刀?指望她圓滾滾地滾過去把刺客壓死嗎?」

  慕言停下腳步,竟然難得的沒有立刻反駁,反而認真想了想:「男人大多如此,愛上的姑娘再要強,也不過是個姑娘,總還是希望免她受驚受苦,要親眼看著她衣食豐足快樂無憂才能安心。」

  胸膛裡猛地一跳,我看向一旁:「你能這麼想,以後嫁你的姑娘一定有福氣。」但我注定不能成為這個有福氣的姑娘。

  他竟然一本正經點頭,目光掃過來,似笑非笑看著我:「對,嫁給我有很多好處。」

  心中更加沮喪,我不能成為那個嫁他的姑娘,也不希望任何人成為。甚至有一點惡毒地想,這個人不能愛我,乾脆讓他不要愛上任何人好了。或者乾脆讓他去愛男人好了。

  玄武街上,碧芙樓飛簷翹角,氣派非凡,一切格局都仿造政府辦公樓,將左邊城裡最大的酒樓和右邊城裡最大的青樓統統比下去。進入其中,看到鬥雞走狗、麻將圍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彷彿天下賭戲盡在此地,難怪好賭之人沒事就往這兒跑。但傳說碧芙樓這個地方沒有賭徒,只有賭客,因一切被稱為什麼徒的東西都不是好東西,比如歹徒,但歹客你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碧芙樓的賭客皆是富家子,一擲千金,輸贏俱以千金起,想來鶯哥今日要坐上賭桌是沒戲了,不是特地為賭,哪個神經病會揣著千金的銀票去逛街。場中數玩兒六博的桌子前圍人最多,鶯哥緩走兩步亦圍到桌前,容垣隨後。

  乍看鶯哥身後的白衣公子一身不顯山露水的富貴,小二樂顛樂顛跑來低眉順眼地攛掇,說場子裡那位錦衣公子是玩兒六博棋的高手高手高高手,在碧芙樓玩兒了三年,從沒失過手,若是容垣有意,他倒可以牽線促成這一戰。說了半天看容垣沒什麼反應,出於一種不知道什麼樣的心態,開始大誇特誇那錦衣公子如何神秘,說誰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他身份背景,只知他老家在樓國新良地區,因長年只玩兒六博,所以人們就親切而不失禮貌地稱呼他為新良博客……

  小二又說了半天,容垣還是毫無動靜,好在終於打動一旁的鶯歌,那一雙濃黑的眸子輕飄飄眄過來:「這倒挺有趣,陛……夫君的六博棋也玩兒得好,何不下場試試,興許真能贏過他?」

  容垣低頭看她一眼:「興許?」頓了頓:「沒帶錢。」

  小二:「……」

  場中新良博客的驕棋吃掉對方三枚黑子,勝負已定,圍觀群眾發出一陣毫無懸念的唏噓,才說了自己沒錢的容垣待輸掉那人起身時卻不動聲色地接了人家的位子。對面的新良博客愣了愣:「今日十五,十五小可只對三場,三場已滿,恕不能奉陪了。」

  容垣玩兒著手上的白子,容色淡然:「聽說你三年沒失過手。我能贏你,我夫人卻不相信,今日應下這戰局,你要多大的賭籌都無妨。」

  被人們親切而不失禮貌地尊稱為新良博客的青年露出驚訝神色,目光落在容垣身後,半晌,哧笑了:「閣下好大的口氣,既要小可破這個規矩,今日這一局,也不妨賭得大些。小可壓上小可之妻來賭這一把,閣下也壓上身後的這位夫人,如何?」

  鶯哥原本紅潤的臉色瞬間煞白。我知道那是為什麼。

  寂靜從六博棋桌開始蔓延,大張大合,樓內一時無聲。容垣指間的白子噠一聲敲在花梨木棋桌上,聲音沒什麼起伏:「換個賭注。」

  青年露出玩味神色:「閣下方才不是斬釘截鐵這一局定能贏過小可?既是如此,暫且委屈一下尊夫人有何不可?」

  容垣手中的棋子無聲裂成四塊,他面無表情將手攤開,像刀口切過的兩道斷痕:「我前一刻還想好好珍惜它,後一刻卻將它捏碎了,可見世上從無絕對之事。既是如此,拿所愛之人冒這樣的險,」頓了頓:「就未免兒戲。」

  還沒恢復過來的鶯哥猛然擡起頭來,卻正迎上容垣擡手丟過來的長刀,刀柄嵌了枚巨大的藍色玉石,那通透的質地流轉的光暈,不曉得開多少座山才能採出這麼一粒。只是剎那的相對,他已轉身:「將這刀拿給老闆,找他換三十萬銀票。」前兩句話是對莺哥,后兩句話是對對面的青年:「你若還想用妻子做賭注,隨你,但也不能叫你吃虧,這一局,我便壓上三十萬金銖。」

  容垣語畢,連緩衝的時間都沒有,碧芙樓已鬧成一片,面對這建樓以來最豪的一場豪賭,大家都不想錯失圍觀機遇。隔得近的本來還打算閒庭信步地走過去,走到一半突然感到身邊刮起一陣狂風,定睛一看原來是隔隔隔隔壁打麻將的小子狂奔而去,危機感頓生,罵了聲娘也開始狂奔,六博棋局連同對棋的容垣和博客兄被裡三層外三層圍得嚴嚴實實,碧芙樓徹底亂成一團。再也沒有比混亂人群更好的掩護,我想,這正是逃走的好時候,也許容垣故意給鶯哥一個機會容她離開。這簡直是一定的。他本來可以直接拿那把刀賭博客兄的美人,卻非要她去換什麼銀票,要不就是主動放水,要不就是腦子進水,真是想找點其他的理由來通融都找不到。

  無論如何,鶯哥把握住了這個機會。要在這樣的亂世找到一人同行,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也許容垣終於發現鶯哥不是那個對的人,她已經過夠了籠中鳥的生活,她一直想逃,一直。

  二樓較一樓空曠許多,慕言找了個位子,正好可以俯視容垣和博客兄的賭局。未幾,碧芙樓的老闆捏了沓銀票哆嗦著分開人牆到棋桌旁,弓著腰像捧聖物一樣將換來的銀票捧給容垣。容垣握著骰子的手停在半空:「我夫人呢?」老闆抹著額上的冷汗說不出個所以然。半晌,容垣毫無預兆地放下骰子:「我輸了。」棋面上黑白兩子明明戰得正酣,對面博客兄不能置信地瞪大眼,許久,咬牙道:「閣下這是,什麼意思?」一旁的老闆驚得一跳,趕緊奔過去圓場:「那位公子不想賭就不賭了,您白白贏三十萬銀票,您也是咱們樓裡的常客,都是老交情了,不要讓老朽難做啊。

  我想容垣說的不只是這局棋,他給她機會離開,卻也希望她不要離開,就如我明知再這樣跟著慕言只會越來越捨不得他,一個亡魂,縱容自己對這世間的執念越來越深,離別時會有多痛只有自己明白,就像一場無望的賭局,就像容垣此刻心情。

  圍觀人群作鳥獸散,看表情也不是不遺憾,但估計已猜出容垣是某個高官,只好忍了。本以為這場賭局會演出與它賭注相匹配的精彩,想不到會是這樣結束。年輕的國君沈默坐在棋桌前,一粒白子停在指間,瞬間化作雪白齏粉,順著手指緩緩滑落,良久,站起身來,神色平靜得彷彿無事發生,彷彿今日從頭到尾只他一人,心血來潮來到這個地方,心血來潮賭了半局棋,心滿意足地一個人回王宮去。碧芙樓前一派繁華街景,他站在台階上呆愣許久,背影孤單,卻像從來就這樣孤單,襯著繁華三千也沒有產生多少違和感。一個賣糖葫蘆的從眼前走過,他叫住他,金銖已經掏出來了,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收了回去:「不買了。」

  背後驀然響起女子柔柔的笑聲:「為什麼不買了?我想吃。」

  容垣身子一僵,保持著把錢往袖子裡揣的姿勢半天沒反應。我也半天沒反應。慕言收起扇子低頭看我,良久,斟酌道:「容垣他情之所至,沒發現鶯哥姑娘一直都站在二樓就算了,不要告訴我你也沒發現。她甚至……就站在你旁邊。」

  我著實沒有發現。

  他輕笑一聲,嘩啦打開扇子:「果然。」

  我被他嘲笑的模樣激怒:「我、我也情之所至啊。」

  慕言:「……」

  我是說真的,可他不相信,以為我在強辯,看著容垣,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他永遠不會明白,其實也不需要他明白。我安慰自己,阿蓁,不要難過,他不明白是好事,這世間有不可廢的方圓規矩,活人有活人的世界,死者有死者的,能夠多看他兩眼就很好了,貪求太多不是好事。

  一身紫緞披風的鶯哥就站在容垣身後五步,一回頭就能看到的距離,他卻遲遲沒有回頭。像驀然從繁華街市劈出來這一方天地,來往行人皆是背景,時光都悄然停止。還是賣糖葫蘆的小哥率先打破難言靜寂,看看鶯哥又看看容垣:「公子是要啊還是不要啊?」鶯哥上前兩步挑了串最大的:「要,怎麼不要。」小哥撓撓頭:「那是誰付錢啊?」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層漣漪,波光粼粼看向一旁的容垣:「愣著做什麼,付錢啊。」她眼中有萬般光彩,像她十五六歲最好的年華,手中還未沾上人命,本就是頂尖的美人胚子,特別是那雙眼睛,一顰一笑都是風情。

  小哥得了賞錢蹦蹦跳跳跑出我們的視線,北風漸起,容垣終於回過頭,沒什麼表情的英俊的臉,擡手幫她攏起耳旁兩絲亂髮,動作一絲不苟,半點失態都無:「去哪兒了?」我想這傢夥真是太能裝了。

  鶯哥眼裡噙著笑:「人太多,懶得擠進去,就在樓上看。為什麼半途認輸,輸那麼多錢,還不如賞給我。」

  容垣耳根處泛出一絲紅意,卻仍繃著臉:「不想賭就不賭了,倒是你,要那麼多錢是要做什麼,宮裡的月錢不夠用麼?」

  她看他一眼,往右旁無人的巷子裡走去,語聲裡帶了難得的惱意:「原來陛下也知道今日所輸是個大數目,尋常人家裡,丈夫輸了錢,妻子嘮叨兩句再平常不過,」回頭瞪他一眼:「何況你還輸了這麼多。」

  容垣耳根處紅意更盛,臉也繃得更加冷:「那你是想我贏了把那人的妻子領回宮中與你姐妹相稱?」我無聲地伸手撫額,這傢夥還能更裝一點嗎,明明心情激動得耳根都紅了。而且可以看出這是個一激動就亂說話的人,這句話明顯說得不合時宜。

  鶯哥神色果然冷下去,淡淡地:「陛下若有這個意思,便是她的福分……」話未畢卻被容垣逼到牆角。有日光灑下來,被風吹得破碎,他皺眉擡起她的頭:「那你呢,到我身邊來,你可覺得是福分?」

  她看著他,似想在眼角牽出一個笑,像她時常做的那樣,一半真心一半假意,無懈可擊。他的唇卻及時吻上她欲笑的雙眼:「你可知道,君王之愛是什麼?」

  她沒半分猶豫:「雨露均撒,澤陂蒼生。」

  他放開她雙眼,看著她強作鎮定卻不能不嫣紅的雙頰,手撫上她鬢髮:「我和他們不一樣。」

  我不知鶯哥是否愛上容垣,只知道這樣大好的一個逃跑機會,容垣默許的一個逃跑機會,她自己放棄了。

  ………………

  冬日天高風急,四方城如一隻巨大的獸,蟄伏於鄭國最肥沃的一方土地。

  年末正好有幾天宜婚嫁的好日子,老丞相嫁女,虎賁將軍續弦,少府卿納第九房妾侍,諸多好事都撞到一起,連同廷尉大人娶妻。這件事簡直沒有懸念,容潯娶妻,要娶的自然是花大力氣保下的錦雀。當然,此時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十三月,本來身份夠不上做容潯的正室,但政府系統的皆知十三月有個妹妹,不久前入了鄭宮封了如夫人。四方城內喜氣洋洋,在這個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只要身份對等其他所有問題好像都不是問題,至少除了我以外,還真是沒看出有誰在糾結容垣和容潯是親叔侄、鶯哥和錦雀是親姐妹、以後彼此見面大家將如何打招呼這個問題。妹妹出嫁,雖然只是從廷尉府的清池居嫁到廷尉府的清影居,姐姐也該前去觀禮。因是親上加親的一門親事,不僅鶯哥去,容垣也去。

  廳堂高闊,處處結了大紅喜字,容潯一身喜服,修眉鳳目,芝蘭玉樹般侍立於高位之側,敬等容垣入座。朝臣跪於廳道兩旁,容垣一身寶藍朝服,目光在容潯臉上頓了頓,攜著鶯哥坐上空待已久的尊位,落座時淡淡地:「成婚後也讓十三月常入宮陪錦雀說說話,她一個人在宮裡,難免發悶。」

  容潯擡頭,目光對上鶯哥端嚴的妝容,愣了愣。不知此刻他心中作何感想,也許根本沒有感想,就像重新面對從前拋棄的一隻貓狗。這是鶯哥入宮後兩人初次重逢,卻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候。她十指芊芊接過侍女遞過的茶盞,微微翻開的掌心裡,再看不到一個刀繭,垂頭吹起浮於水上的茶末,聲音放得柔柔的:「曦和成天在跟前晃悠,哪裡會悶。」

  容垣微微側目:「口是心非。」

  施了胭脂的臉頰浮上一層惱意,被杯子擋住一半,眸子眄過去,狠狠瞪他一眼。

  兩步開外的容潯狹長眼眸閃過難辨神色,細看時,已微微垂了頭。不知那難辨的是什麼,若不是我觀察入微也發現不了。在場各位沒誰覺得不妥,可能都沒有看到,總不能要求大家都像我一樣眼睛瞪得老大一動不動研究容潯面部表情,雖然大多數姑娘都想這麼做,能做得出這種事的還真沒有幾個。容潯似乎是天生偏愛紫色,其實他更襯這種比血還艷上幾分的大紅。

  錦雀尚未進容家的門,這個人卻已做得好似真正的一家人,再擡頭時神情一如最初,看起來專注,背後暗含多少冷漠疏離。他望住她,緩緩地:「前幾日月娘大病了一場,是以未去宮中探望夫人,離吉時還早,夫人若無事,可去清池居,同月娘她說些體己話。」

  她從容放下茶盞,目光掃過他大紅喜服,展顏一笑,已不是過去任他幾句話就能傷得體無完膚:「陛下今日有些傷寒,旁人拿捏不住準頭,還是我在一旁隨侍著才放心。過幾日除夕家宴,自有說體己話的時候。」

  他眼中亮起一絲寒芒,唇角卻牽出誠懇的笑:「也好。」一旁的容垣微微皺眉,將茶盞推給鶯哥:「讓他們換一杯,燙。」

  做國君的不易,不易在既不能讓手下沒有想法,也不能讓手下太有想法,前者是庸君,後者是昏君,最後都是被篡位的命。除此之外,稍微有點智商的國君,還要忍受底下人對自己全面剖析,連今晚睡哪個女人都夠手下和手下的手下們分析半天,搞不好你睡都睡完了他們還沒分析完,這一點也挺討厭。前面特地提到容潯娶妻這一日是個大吉日,虎賁將軍也娶,少府卿也娶,為了不讓底下人想太多,容垣既來捧了容潯的場子,就不能不再去捧捧虎賁將軍的,捧捧少府卿的。鶯哥倒是不用去,被留在廷尉府主持大局,即便想早點抽身也是不能,這行為已從普通的社會行為上升為政治行為,稍不留神就能捅出漏子,保守做法是忍了。就像十六歲那年唐國二公子前來求婚,想不到是個戀童癖,看他對著我五歲的畫像口水滴答的模樣,雖然很想踩他兩腳再使勁碾兩下,考慮到邦交問題,我默默地忍了。

  照錦雀不管不顧的性子,本以為婚事中途會變得難搞,比如喜堂上她突然一把扯掉蓋頭撲上去抱住鶯哥的腿痛哭什麼的,出乎意料的是,什麼都沒有發生。托了吉日的福,一切都很順利,新朗風流俊朗,新娘柔婉恬靜,一對新人兩隻手在鶯哥面前緊緊交握,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嗩吶聲聲。座上的鄭侯夫人將笑意斂在眼底,在朝臣們偶爾響起的恭賀聲中微微綻開,像一朵飲足陽光的冬日葵,你猜不出什麼時候是真正的盛開,什麼時候不是,就像她十一歲之後在刀鋒血雨裡漸漸學會的,一半真心一半假意。容潯的目光牢牢定在這張妝容端嚴的面龐上,似乎想看出點什麼,我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看到的和旁人所見也沒什麼不同。

  只要不出廷尉府,要找到獨處機會就沒有難度。遠方重雲朵朵,化做細雪飄落大地,擦過枯木古籐,發出朔朔清響,林中白梅盛開,一團一團擠在枝頭,寒風裡瑟瑟發抖。鶯哥一身紫衣,婷婷立在白梅下,潑墨青絲長可及地,額間碧玉沾了細雪,微抿住唇角回頭,連我這種見慣美人的都有點把持不住,急忙看嚮慕言,盯了他半盞茶,想看出有沒有什麼迷戀神色,但有點不好判斷。腳步聲漸行漸近,空曠梅林裡鶯哥的聲音緩緩響起:「大人邀錦雀來此,不知何故?」

  腳步聲停下,大紅喜服的男子撐了把素色的油紙傘,定定立在朔朔飄落的細雪中:「鶯哥……」

  紫衣女子濃麗眉目間醞出疑惑神色:「大人……可是認錯人了?」唇間抿出一絲笑來,固執道:「錦雀,錦繡良緣的錦,楊雀啣環的雀,鄭侯的第九位如夫人。大人口中的鶯哥,死在四月前,生在四月前,我不是鶯哥,大人今日娶的姑娘,才叫鶯哥。」

  遠方山嵐寂靜,細雪颯颯,他站在她身前五步,唇動了動,卻未說話,良久,從懷中取出一隻奇形怪狀的瓷杯,杯上的白釉上得瑩潤剔透,沿著杯壁卻裂開好幾道紋路,看得出來是打碎後被重新修補。他看著她,眸色深沈,似一灘化不開的濃墨:「我在清池居看到這個,聽說,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

  她伸手取過:「哦?讓我看看。」手一鬆,杯子啪一聲跌落在地,正扣在腳下一塊方石上,摔得一塌糊塗。

  他看著她:「你恨我。」

  她不顧君夫人的儀態,蹲下身研究這一地碎片,半晌,突兀地笑了一聲:「這杯子,我從趙國百里加急帶回來,想送給你,就怕趕不上你的生辰,原本手上有道傷,大夫讓先好好治,治好再回去也不遲,怎麼會不遲,那時可真傻,想著你一年只有這麼一個生辰,沒想到我回去得那麼早,還是遲了。我將你看得太高,高得一定要好好珍重仔細對待,其實,你根本就不需要我珍重愛惜,在你眼中,我只是個工具啊。」她擡手撫上濕潤鬢髮,笑意半真半假:「我信守承諾為你完成了這最後的一件事,讓你今日能如願娶到錦雀,我不欠你了。執念太深就易傷。你說,是不是?」

  素色油紙傘微微顫抖,梅林靜寂空曠,只能聽到細雪敲打傘面,像誰光著腳踩在秋日的枯葉上。半晌,他伸出手想將她拉起來,她卻自己站起。

  他的聲音在傘下低低響起:「是我負了你。」

  她點頭:「是你負了我。你和錦雀,你們負了我。」

  油紙傘滑落在地,他沒有彎腰拾起,眼底浮出柔軟情愫,我想我不會看錯,但願我沒有看錯,那樣的神色,就像她十五歲那個黎明,在那片搖曳的竹林裡他陪著她練刀,那時她還是個孩子,懼怕打雷,會暈血,他常含笑看她,臉上是真心的溫柔。「我負了你,恨著我,也是好的。」

  ………………

  有些女人嚮往嫁殺手為妻,因想法浪漫不著邊際,自以為殺手好酷,嫁給殺手也好酷,嫁過去才發現好殘酷。打死一個殺手容易,打動一個殺手太難。他們的人生是在懸崖上走鋼絲,危機感強烈安全感沒有,對外界的態度也基本朝抗拒發展,偶爾還會反社會。我知道怎樣讓一個殺手動容,就是把你的命給她。這結論絕對有強大的邏輯基礎,你想,這些人看慣生死沈浮,最能瞭解面對死亡時人性的自私怯懦,只要有命在,什麼都不重要了,哪怕是個摳門摳得不行的守財奴,你問他要錢還是要命他也是回答能不能又要錢又要命,不會說我要錢我只要錢你一刀殺了我吧。因為懂得,所以愛好。辦事情就要投其所好,倘若你能把命都給她,不要說一個殺手,一個刺客,就算是個刺身它都能頃刻感動成繞指柔。我不知容垣是否明白,但不管明不明白,當除夕那夜王宮裡頭巨大的成年雪豹發狂衝向鶯哥時,他不是率先閃到一邊,而是迎著雪豹將正要作出反應的鶯哥一把拉過去護在了身後。

  容垣的刀術大鄭第一,民間形容鄭侯刀法之快如風馳電掣,根本看不清招式,寒光一閃刀已回鞘,被砍的人至少要等他轉身離開才反應得出目已是被砍了……按理說這樣快的刀法,斬殺一兩頭雪豹不在話下,尷尬就尷尬在此時除夕家宴,容垣並未佩刀,身體的反應再敏捷,懷中抱了一個人,就大大降低閃躲速度。原本雪豹捕獵的動作就很迅猛,發狂之後更是將這種迅猛發揮到極致,揚起的利爪狠狠擦過容垣毫無防備的左肩,在席的七位夫人同聲尖叫,與此同時,趁著雪豹爪子往回收那微微一頓,衝上來的侍衛終於將刀子順利刺中這畜生的後膛。雪豹痛得哀叫一聲,撲上去口咬掉那侍衛的半隻胳膊。所幸其他的侍衛們反應不差,眨眼已嚴嚴實實排成一堵人牆,護在受傷的容垣身後。可哪曉得雪豹中刀後愈加狂性大發,迎上去的侍衛或死或傷轉瞬就倒下好幾個。

  鶯哥臉色發白,劈手搶過近旁侍衛手中鋼刀,容垣皺緊眉頭,側身以巧力奪過她才到手不久的長刀,反手將她一把推到趕來幫忙的容潯懷中。

  宮燈十里,繁花萬重,冬日裡難得的佳景,卻在頃刻間將燈染了劍影花惹了血腥,年輕的鄭候在冷冷月色下從容持刀,身法快似隕星墜落,刀光所過處揚起噴薄血霧,奮力掙扎的雪豹轟然倒塌,頭顱以一顆斷離枝頭的繡球花,落地時還滾了幾滾。

  庭中一時寂靜,鶯哥的唇顫了顫,一把推開容潯,拖著繁複長裙三步並做兩步踉蹌至提刀的容垣身側,手伸出來要撫上他受傷的肩背,卻像受了極大驚嚇。烏黑血跡漫過月白常服,他神色如常,微微皺眉看著她,不悅道:「刀搶得那麼快做什麼。」頓了頓:「這種時候,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後就可以了。」她卻不能言語,臉色愈加蒼白,唇顫得厲害,緊緊抱住他的手臂,彷彿他一切堅強模樣都是逞強,下一就:倒下離她而去。

  「毒,那雪豹的爪子,有毒。」

  事實證明容垣果然是逞強,且將這股意志徹頭徹尾貫徹下去,直到老醫正匆匆趕來才露出馬腳,昏倒那一刻被鶯哥緊緊扣住十指,長刀落地。她扶著他滑倒的身子跪在赤紅的雪地裡,神色茫然望著著他肩部越染越厚的血漬,望著他緊閉的雙眼和漸呈青灰的面色。半晌,紫白的嘴唇哆嗦著湊過去,貼住他—激動就泛紅的耳尖,輕輕地說:「你死了,我就來陪你。」近旁容潯猛地擡頭,目光和緊緊摟住容垣的鶯哥相對,順著那個視角看過去,紫衣女子杏子般的眼睛裡一片漆黑,月光照進去,一絲亮色也無。

  容垣的確中了毒,雖然我相信有很多人希望他就此一死了之,但畢竟不是什麼見血封喉的劇毒,儘管規格比耗子藥要高出很多,在搶救及時的情況下,也不能發揮出比毒死一隻耗子更大的效果。鶯哥在清涼殿不眠不休守了三夜,容垣終於醒來,儘管臉色還是虛弱的蒼白,漆黑的眸子裡卻透出異樣顏彩。他披衣靠在床沿定定看著端了藥湯的鶯哥:「那時候,你說的什麼?」

  她低頭端起藥碗小心抿一口,勺子送到他嘴邊,「先喝藥,不燙了。」

  他微微垂眼,「不喝。」

  她面上浮起一層惱意,勺子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默默看他半天,慢吞吞從袖子裡取出一枚骰子:「喏,這個,給你。」

  他看她一眼,舉起骰子在燈下細細端詳:「玲瓏骰子安紅豆……」良久,收起骰子,一貫冷淡的眉眼睛含笑意:「你送我骰子做什麼?」

  她擡頭狠狠瞪他一眼:「你不知道?」

  他從容搖頭:「我不知道。」

  她撲上去握住他的臉,鼻尖抵著鼻尖:「你不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擡頭看她:「還沒人敢對我這樣,這可是欺君,等我好起來……」

  她偏頭笑著看他,頰邊泛起紅雲,像千萬朵凋零的春花重回枝頭:「等你好起來,要怎麼?」

  他沒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她滑下去伏在他膝頭,安心似的歎息:「我等你好起來,快點好起來。」

  玲瓏骰子安紅豆,相思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

  而後一切,正如慕言所說,鶯哥與容垣相守三年,寵冠鄭宮,更在第二年春時被封為正夫人。我不知這世間是否有真情永恆,或許正如慕言所說,一段情,只有在它最美麗時摧毀才能水恆,如那時的沈岸和宋凝。鄭史未曾記載的那一頁,是大鄭宮裡塵封的秘密。容垣昭告天下紫月夫人病逝,從知曉鶯哥身份那一刻我們就知道另有隱情,卻沒想到隱情只是一個國君的自尊。

  景侯十年,鶯哥入宮時李代桃僵之事被揭穿,容垣震怒。鶯哥被罰在庭華山思過十年,十年不得下山。

  庭華山挨著趙鄭接壤處,位於重山密林,是鄭國聖山,傳說因是王室崇奉的一位女神所化,男子不得攀爬,即便是女子,也必得經王室許可,違者族誅。這一年,鶯哥二十三歲,她騙他三年,他便將她僅剩的十年青春埋葬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深山。侍衛們將她從溶月宮中綁出來,她想再見他面也是不能。被困在庭華山的前兩個月,她日日想的都是如何破掉山中的陣法下山,終於遍體鱗傷地闖出那片山林,日夜兼程趕赴王宮,聽到的卻是自己病逝的消息,以及他的第六位夫人,如夫人紅珠有孕了。

  她身上帶傷,耽誤行程,才走到一半就被趕來的侍衛攔住。街市荒涼,天上一鉤新月,幾個殘星,本該遠在千里的容垣擡手掀起轎簾,月光照下來,現出隱颱風雪的一張臉。

  刀尖點地,她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像風中飄零的落花,身後一串長長血印。她擡頭看他,眼中一層細密的水霧,嗓音啞啞的:「那時候你告訴我,你和他們不一樣,你忘記了麼?」

  他將她的手拿開,她急切地握住他的袖子:「還有我送給你的骰子,你不是日日帶在身邊麼,你……」

  他打斷她的話,從袖子裡取出一枚象牙制的骨骰,指腹微一用力,雪白粉末如沙一般滑落:「你說的,是這個?」

  她不能置信地望向他,眼中水霧愈盛,卻在匯成珠子前硬逼回去,嘴唇動了動,良久,才發出聲音:「其實,你早就知道我不是錦雀了對不對?找到這樣的理由囚禁我,」突兀地笑了一聲:「是厭倦我了對不對?」她擡手蒙上自己雙眼,像是不在乎地懊惱,雙頰卻逸出淚痕:

  「我怎麼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裡能懂得人心的可貴。」四下無聲,她慢吞吞放下手,連鼻頭都泛紅,眼角還是濕潤,眼睛卻執拗地睜得大大的:「聽說紅珠夫人有孕了,恭喜。」骨骰毀掉的細粉被風吹得揚起來,在暗夜裡織出一幅薄紗,容垣的手一頓,擡頭看著她,深如古潭的一雙眸子悠悠的,如暮春天際寒星。

  兩人情誼還在的時候,容垣常指點鶯哥刀法,姐姐曾是容潯的護衛,妹妹會刀術也沒什麼奇怪,但指點歸指點,從未真正和鶯哥打一場。唯一的這一場卻是決裂之後的這個夜晚。千萬朵櫻花散落在他淩然刀光下,隨風飄飛,他將她反剪了雙手推給侍衛們,良久,淡淡地:「未將夫人順利送到,便提頭來見孤。」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

  庭華山終年寂靜,哪怕人間處處烽煙,唯有此處被世人遺忘,春時鶯啼婉轉,夏日綠樹成蔭,秋時紅葉依依,冬日細雪不止。鶯哥再未主動提及容垣,也沒再嘗試破陣出山。三年聞鄭國可謂風雲變幻,卻沒有一絲消息傳人山中。三年後,照看鶯哥的老嬤嬤病重將逝,病榻前握住鶯哥的手,渾濁雙眼流下兩行清淚:「陛下命老婢照看夫人十年,如今,老婢卻是要負陛下囑托了,夫人對陛下有怨,可兩年前陛下便病逝歸天,對已死之人,什麼樣的恨,都該化為塵土了,陛下,陛下望夫人能好好活下去,這番話本應十年後再轉告夫人,老婢命薄,陪不了夫人那麼久了。夫人思過三年,其實本無過錯,但這三年千日,世間萬般,夫人該是,都看開了罷。」

  夜風過窗吹熄燈燭,半晌,鶯哥的聲音空蕩蕩響起,教在風裡:「你剛才,說的什麼?容垣他,怎麼了?」

  事實證明鶯哥並沒有看開,若是看開就該常伴青燈終老庭華山,而不是奮力破陣誓為當年事追個結局。可見這個老嬤嬤並不瞭解她,她一生都活得清醒,習慣這樣的活法,不知道糊塗是福,人不該和自己較勁。可出山也沒有盤纏,從沒聽說過誰思過還帶著一大堆金銀財寶,即便是那些錦衣華服玉飾金釵,是容垣送的,就不能拿出去隨便當了,只好重操舊業,一邊殺人賺盤纏一邊尋找容垣。這世間有多少人有殺人的心卻無殺人的本事,好在有的是錢。我同鶯哥第一次見面,她說她不相信容垣已經死了,看來是真的不想相信。這就是她的夢,夢到此處又重頭來過,將所有過往再次回放,沈在這樣的虛幻中不能自拔,反反覆覆沒有止境。我終於明白她想要什麼,她想要容垣,即便他將她鎖在深山,她還是想要他。若他沒死,於她而言不過一個負心人,三年、五年、七年,總有一天能夠忘懷,可人人都說他死了,留下一團又一團迷霧,而在死亡之後,最後的決裂化作夢幻泡影,連那些刻意說來讓彼此難受的狠心話都失了怨毒帶了哀傷,就像回憶一棵被砍伐的樹,只記得它黃葉滿枝的璀璨勝景,拒絕想起冬日裡枯萎的頹敗模樣。可越是害怕越不能害怕,因身後再沒有一個人能握住自己的手。她說她不相信他死了,說得削金斷玉斬釘截鐵,心中卻在恐懼掙扎,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是人心慾望,人在脆弱時,最難敵的就是心中慾望,她遲遲不能醒過來,因敵人不是別人,是她自己。

  慕言有搭沒一搭地敲著扇子:「如何帶她出去,可想出法子了?」

  他問得正是時候,我剛要發表想法,半空突然傳來滾滾驚雷,像是九天之上天河氾濫,轉眼便落起傾盆大雨,雨水尋著雷聲間隙劈開濃密雲層傾瀉直下,破天的水幕層層籠住夜幕裡的四方城。遠方傳來不知名咆哮,緊閉的城門豁然大開,比城門還高的巨浪迎著城牆徑直撲進來,像一頭猛獸,貪心地張開血盆大口。還以為這次這個夢會比較平和,沒想到危險的一刻還是來臨。洪水對我無用,我又不用呼吸,只要胸中鮫珠不受損就沒問題,可慕言不一樣,他是個活人。我腦中一片空白,洪水來勢如此兇猛,容不得人做出反應齊頭的浪花就打過來。為什麼要將他帶入鶯哥的夢境,若他果真死了……渾濁水浪瞬間淹沒頭頂,我想緊緊抱住他,可什麼都看不到。身子被往後一拖,一口水趁機撲進喉嚨,鮫珠在胸膛裡怦怦直跳,就像一顆真正的心臟,活的心臟。我想,這一定是慕言,除了他再沒別的可能,伸手想攀住他,手伸出去時被緊緊握住,臉頰貼到什麼溫軟物什,伸出還空著的那隻手撫摸,摸到水中他高挺鼻樑柔軟嘴唇。這的確是他,他在我身邊。

  慕言會水,即便帶著我這個拖油瓶,泅水也泅得很好,可巨浪一層一層打過來,最好的水手也吃不消,何況他只是個業餘的。這無聲的世界裡,漸漸適應也勉強能視物,久久不能換氣,想必給慕言造成巨大負擔,我伸手捧住他的臉,隔著水幕也能看到他瞬間詫異的神色,這是我一直想描繪的眉眼,一直想親上去的雙唇。嘴唇印上去時不知他如何表情,隔得那樣近又怎能看清表情。我是要在水中為他渡氣,卻不知該如何撬開他牙關,這些事情師父沒有教過我,君瑋那些小說裡也從沒有寫過,能夠使用的只有舌頭,但要一邊貼住他嘴唇防止河水嗆進去一邊用舌頭頂開他牙齒就有點困難。我們保持嘴唇貼合的姿勢,漂泊的水浪晃得人一陣一陣恍惚,他一手攬住我的腰,身體貼得更近,微微鬆開齒關,這正是好機會,我緊緊抓住他肩膀,將嘴唇貼得更緊,胸中生氣順著緊貼的雙唇逸到他口中,他雙眼驀然睜大,這樣多的生氣其實已經足夠,可我捨不得離開,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機會。水裡其實也有好處,大家都屏住呼吸,隔得這樣近相互親吻,他也不會發現我是個死人。雖然其實這根本就不是個吻,但我可以假裝它是。我愛上的這個人著實強大,但在這樣的時刻也需要我來保護,我會將他保護得好好的,不受半點傷害,儘管他陷入此種險境也是我害的……

    水勢漸漸小下去時我們抓到一塊浮木,慕言將我抱上去,放眼四望,真是一片夢裡水鄉。

  這樣也不是辦法,根本看不到鶯哥在哪裡,即使想出帶她出夢的法子也無法實施。但轉念一想,這是她的夢,夢中一切都是她潛意識裡創造,她是這夢裡的一切,就如同我所創造的華胥之境,雖然看不見,但處處都該有她的意識……我想我終於明自,垂頭看向浮木下的洪水,說出早該說出的話:「容垣沒有死,他在等你,我知道他在哪裡,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瓢潑落雨驀然停止,我指著前方的一團光,正是從這夢境中走出的結夢梁,緩緩道:「從那裡出去,你能找到他。」

  醫館中,鶯哥終於模糊醒來,卻神情恍惚,看了我們兩眼,一句話也未說。她不會記得夢中發生了什麼。因我和慕言一身濕衣,得先回房換套衣服,只得將老大夫從床上挖起來先行照看。東方微熹,隔著庭院四圍的矮籬笆,可看到遠方千里稻花。慕言笑了一聲:「什麼從那裡出去你就能找到他,我還以為你從不說謊從不騙人。」

  我小聲爭辯:「這又不是騙人,若是在夢中,窮盡一生她也不能找到他,在現實裡,不管容垣是死是活,總有一天她能弄個明白。她活得清醒,不善自欺,也不願別的什麼來欺騙自己,哪怕只是個夢境。」

  他打斷我:「那你呢?」

  我搖搖頭往前走:「我從不做夢。」死人是不會做夢的,我連睡覺都不用,還做什麼夢。

  他頓了頓,沒再繼續那個話題,卻換了個更要命的:「方纔在水中,你是在做什麼?」

  我頓時頭皮發麻,轉頭強裝鎮定看著他:「幫你渡氣,你看,既然我會華胥引,總還是應該有這麼一些別的異能……」

  他含笑看我,卻沒再說別的什麼,只是點點頭:「去換衣服吧。」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20 11:11:00

【鶯歌篇.十三月之第五章】

  鶯哥不告而別。儘管醫館裡的老大夫表現得很驚訝,但這事其實在意料之中,兩天前方能下地時她便急著離開,只是身體比較虛弱,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被風給吹倒了。看著鶯哥踉蹌倒下時我就想,她只會休養到有足夠的力氣走出醫館大門,再不會多待一天。她想找到那個答案,一刻也等不得。果然,不到兩天,她便留下藥錢獨自上路了。

  我拿不準是否還要繼續跟著鶯哥,因真假月夫人之事已差不多解開,除了容垣到底死沒死以外著實沒有其他疑惑,可若是這樁事就這樣結束,大約也意味著我同慕言的分別之期就快到來。我不知道該怎樣來挽回,我想同他待得更長久一些,或許他會不放心我一個小姑娘獨自行路,會至少陪著我一起找到小黃和君瑋?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要不要,給君瑋寫個信讓他有多遠躲多遠一輩子都不要被我們找到呢?

  無論如何,還是打算先去探一下慕言的口風。

  一路分花拂柳,可慕言不在島中,才想起半個時辰前看到有只通體雪白的傳信鴿落在他窗前,料想應是出門會客了。我邊往外走一邊忍不住琢磨,十三月這事,倘若容垣的確死了,那如傳聞所說是病逝的幾率會有多高?歷史上有太多這樣的傳說,好像花花世上只能有一種死法,但王宮這地方集結了全國最好的醫師,能自然地因病而死著實難能可貴。若果真如慕言所說,平侯容潯即位是逼宮逼到手的而非景侯主動讓賢,那半年後景侯的病逝說不定也大有文章。我想起來,前朝宗室微弱,國祚不昌,諸侯並立,晉西國公子相宜木弒兄弒父而承爵位,為齊侯揭露,會盟天下諸侯共伐晉西,不出兩月,晉兩大敗,國土四分五裂,最大的一塊併入了齊國。若我是男子,會這樣能打探旁人私隱的華胥引,衛國又還沒有滅亡,說不定也能在這片廣袤大陸上重現晉西之禍,說不定衛國不會亡,還能福祚綿延個幾年。曾經我想力挽狂瀾,沒有碰到對的時間。這揮之不去的想法讓我有點隍惑,良久,終於明白為什麼以生者之軀修習華胥引的前輩們沒一個得到好下場,這秘術本身就是—種貪慾,最能迷惑人心,初始便埋下貪婪之花的種子,若學不會克制,終有一日會被心中開出的巨大花盞淹沒。就算我是個死人,都控制不住幻想著,擁有它,我其實可以得到什麼,可歸根結底,如今回頭看鄭國那場宮變,真相除了對還屹立在這塊風雨飄搖的大陸上的諸侯國有價值,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步出醫館,可見遠山層疊,其實不曉得該上哪兒去找慕言,茫然片刻,決定沿街溜躂。

  沒有小黃作陪,略感寂寞,但如果有小黃作陪,那找到慕言它豈不是要妨礙我們獨處,想想算了。遠方有暮雲合璧,落日溶金,風裡傳來漁舟唱晚,小城一派寧靜。走走停停,逛進一個古玩齋。我對所謂古玩其實不存在太大感情,應該說是對一切作古的東西都不存在感情,可此時眼睛瞟過一處,雙腿卻再不能動彈,那是一隻通體瑩潤的、在微暗的暮色中彷彿發著光的、精緻的透雕白玉簪。站在櫃檯前果看半晌,覺得這樣不過癮,搖醒一旁打瞌睡的老掌櫃把簪子取出來,放在手心裡又呆看半晌。

  老掌櫃笑瞇瞇地:「這簪子有兩百年歷史了,上好的玉,上好的雕工,昨日才收進來,姑娘一眼相中它也是緣分了,若真喜歡,三百金銖,老朽為姑娘包起來。」

  我倒抽一口氣,半天都沒有緩過來,不要說三百金銖,就算他說只要一個銅錙我也買不起。可這簪子是這樣適合慕言,讓人愛不釋手。和慕言分離已經是注定的一件事,而再相逢卻遙遙無期,前二十年他已經遇到許多姑娘,可我沒有趕上,後二十年,再後來的二十年他還會遇到多少姑娘,光是想想都想不下去,我也不過是眾多他所遇到的姑娘之一罷了,總有一天他會將我忘記,還不會主動再想起。我將頭埋在手心裡,良久,擡頭問一臉擔憂的老掌櫃:「我可以用什麼東西來換你的這支簪子嗎?」

  他表情疑惑,半天,答非所問地:“這簪子同姑娘有淵源?”

  我搖搖頭:「沒淵源,只是我想得到它,把它送給,送給一個朋友,但又沒錢,我想也許他也會喜歡這支管子,會一輩子……」說到這裡呆了呆,覺得慕言應該不會一輩子用同一根簪子,很不情願地改口:「反正他戴著它的時候,應該就會記得我吧。」

  老掌櫃瞧了我許久:「那姑娘打算用什麼來換這支簪子呢?」

  我想了想:「你們這裡收老虎不?四條腿,活的。」

  「………」

  最後我用一幅畫買下了這支白玉簪,老掌櫃還倒給了一百金銖,收畫時笑道:「若不是知道不可能,老朽幾乎要以為姑娘這畫是文昌公主的真跡了。」我愣了愣:「你真博學啊,不過,若是真跡,你看能值多少?」老掌櫃摸著鬍子繼續笑瞇瞇:「不下萬金。」我克制住了自己衝去對面博古架再搬幾件古玩的衝動。但再想想,如今世間除了我以外,還有誰知道面前這幅隋遠城的山水價值萬金,而若我果真還活著,那畫又怎能值得萬金。葉蓁死了,葉蓁的畫筆便也死了,即使我還在畫,畫出來的也不過贗品罷了。

  走出古玩齋時,街上已是萬家燈火,碰到出門買酒的醫館老大夫,從他處得知慕言進了謫仙樓。我以為是座酒樓,想正巧趕上晚飯,揣著簪子樂顛顛路打聽過去,走到門口,才發是座青樓。我一時不知作何感想,畢竟從來沒想過慕言會逛青樓,但總算比較鎮定,通過賄賂來到高台上一處涼亭,看到一張七弦琴後坐了個姿容清麗的姑娘,而慕言正頗有閒情逸致地擺弄一套木魚石的茶具。亭子正中放了只小巧的紅泥爐,爐子裡炭火微藍,想來燃的應是橄欖炭,我想到了一個名字,覺得臉色一定立刻白了下去,秦紫煙。想到這裡原本興師問罪的憤然頃刻煙消雲散,若那女子果真是秦紫煙,我這時候過去能幹什麼呢?想像我一過去,慕言就非要跟我介紹她:「這是紫煙,來年我們便要成婚,屆時請你吃酒。」我能想出的最克制的反應是衝過去掐死他和他同歸於盡。擡腳準備沿路返回,擡頭卻發現亭中兩人的目光齊齊聚在我身上,這是謫仙樓後院獨出的一座高台,也就是說,四周沒有任何可隱蔽之處。

  我擡頭瞪了慕言一眼,還是準備沿路返回,剛走出兩步,聽到他聲音在背後慢悠悠響起:

  「連星姑娘烘焙的新茶,我正說煮一壺,既然來了,喝—杯再回去。」我不曉得該不該過去,半天,還是磨磨蹭蹭走了過去,找了個離他們最遠的位置坐下來,慕言看我一眼,低頭繼續專注於手中茶具,他擺弄什麼都很有一套。此刻暮色蒼茫,涼事的四個翹角各掛一隻燈籠,前方謫仙樓裡蕩起輕浮歌聲,有實在的金銀,就能有實在的享樂,這真是世間最簡單的一個地萬。

  但還有一個問題急待解決,我偏頭問坐在瑤琴背後的姑娘:「你真叫連星?」姑娘沒開口,接話的是慕言:「連星姑娘前日方從趙都黔城來隋遠,要在這兒逗留兩個月,拜在花魁梨雲娘門下習舞。」我瞟他一眼:「你們以前認識?」他正提壺以第一泡茶水涮冼茶具,挨個兒點過蓋碗、茶海、聞香杯、茶杯,手法漂亮,如行雲流水:「不認識,怎麼?」我繃緊臉:「 撒謊!」他總算擡頭:「哦?我怎麼撒謊了?」我盯著他的臉,覺得這張臉著實好看,可怎麼能騙人呢:「你說她才來了兩天,你也是第一次來隋遠城,怎麼就和她一起了?」坐在近旁的連星似笑非笑開口:「奴家從前確未見過慕公子,今日能同公子一敘,也不過緣分所致,和公子很有些,」說著笑眄了慕言一眼:「投緣罷了。」慕言贊同地點了點頭:「就是這樣。」說完仍在那兒洗他的茶具,洗完突然想起似的問我:「吃過晚飯沒有?」有五個字可以形容此刻感覺,我要氣死了。他笑笑,轉頭吩咐那個連星:「拿些吃的過來,看來她是肚子餓了。」我磨磨牙齒,起身就走:「你才餓了,你們全家都餓了。」結果起得太猛,不小心踩到裙角,差點摔在泥爐子上,被他一把撐住:「這又是要幹什麼?」我抿住嘴唇,把眼淚逼回去:「去散步!」他將我放好:「吃了晚飯再去。」我推開他:「不行,我習慣要吃晚飯前散步的。」

  他皺眉:「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習慣的?我怎麼不知道?」我咬咬牙:「今天開始有的。」

  「……」

  走過老遠,背後傳來連星的輕笑:「小姑娘好像氣得不輕。」都怪我耳力太好,但同時又很想聽聽慕言的反應,豎起耳朵,卻只聽到輕飄飄一句:「隨她。」眼淚立刻就冒出來,我想,媽的,這個人他太討厭了。

  ………………

  夜空亮起繁星,像開在漆黑天幕的花盞,我蹲在醫館後一個茅草亭中思考一些人生大事,湖風拂過,覺得有點冷,將手往袖子裡縮了縮。所謂知易行難,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好比我一直希望自己看開,而且不斷暗示自己其實已經看開,事到臨頭發現看開看不開只在一念之間,而這一念實在變化多端,仰頭望無邊星空,彷彿能看到黑色流雲,我歎了口氣。歎到一半,背後傳來腳步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慕言,我趕緊閉口,假裝沒有發現他,也絕不開口理他。他笑了一聲,自顧自在我身旁坐下來:「方纔得了個有趣的消息,想不想聽?」我將頭偏向一邊:「不想聽。」他把一個食盒放下來:「我還以為你會有興趣,」頓了頓:「是關於景侯容垣的。」我將頭偏回來:「哦,那就姑且聽聽吧。」

  我以為會聽到容垣的下落,但只是有點吃驚地得知容垣抱恙禪位後,身邊竟一直秘密地跟著藥聖百里越,慕言握著扇子饒有興味,唇邊一絲淡笑:「百里越是最後留在景侯身邊的人,容垣是生是死,東山行宮裡那場大火又是怎麼回事,想必問問他就能曉得了。」

  一些東西驀然飄過腦際,我靈機一動道:「莫非鶯哥來隋遠城就是為了找百里越?百里越他……人在此處?」雖然知道君師父和百里越有交情,但也聽說這位藥聖向來行蹤不定,倒是會找好地方避世隱居。

  慕言含笑點頭:「猜得不錯,不只如此,平侯容潯之所以出現在我們坐的那艘船上,應該也是為了來隋遠城尋找百里越。」

  我有點驚訝:「他找百里越做什麼?難道景侯果真沒死,連他也不知容垣下落?」

  慕言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這倒沒有聽說,據我打探到的消息,說的是平侯宮中那位備受寵愛的月夫人莫名卒了,下葬之時平侯聽信巫祝之言,說月夫人壽數未盡,還有救,於是遍天下地尋找名醫,十幾日前,打探到百里越隱在隋遠城。」

  我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他倒是有心,以王侯之尊親自來求醫,對錦雀倒是滿滿噹噹的情意。」話落地突然反應過來這個態度簡直就像在心平氣和同慕言談心,趕緊抿住嘴唇,我還在生氣,和他談什麼心,不管他說什麼,就都沒再答一句話。

  他微微皺眉:「剛才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但我還是沒有理他。

  良久,他歎一口氣:「肚子餓了就鬧彆扭?晚飯吃了麼?」結果他從始至終就覺得我是肚子餓了在鬧彆扭,我深吸一口氣,轉過頭狠狠瞪他一眼:「老子不餓!不吃!」

  他開食盒的手頓了一下:「什麼?」

  我正想氣勢洶洶地再重複一遍,嘴裡突然被塞進一隻個頭頂大的餃子,他瞇著眼睛看我:「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我被餃子嗆住,心有餘力不足,手忙腳亂要把嘴裡的東西吐出來。他涼涼地:「敢吐出來試試。」我本來想試試就試試,結果背後突然什麼鳥呱地叫了一聲,驚得一下子把半口餃子全吞了下去,要張嘴說話,竹筷裡又一隻皮薄肉厚的餃子湊到嘴邊:「街上給你買的翡翠水晶蝦仁餃,喏,再吃一個。」雖然剛才出了醜,但氣勢上絕不能被比下去,我恨恨將頭偏向一邊:「不吃,說了不吃就不吃,你煩人不煩人!」

  竹筷在空中停了半晌,他收起筷子,聲音漠然:「好,我拿給旁人吃。」

  我還在想剛才那句話是不是說得太過了,聽到他的反應又覺得氣得不行,本想克制住,實在克制不住,覺得眼眶都紅了,想裝出冷漠表情,沒有那麼好的演技,只能勉強壓抑住哭腔:「拿給旁人吃吧,拿給那個連星吃,她一定很感激你,吃完了餃子會給你彈好聽的曲子,反正我什麼都不會,勉強彈個琴還都會要人的命。」我有點說不下去,袖子裡就是給他買的簪子,花了那麼大力氣買的簪子,他卻和別的姑娘花前月下眉來眼去。他還以為我生氣就是肚子餓了。他不知道我這一生都不會再知道肚子餓是什麼感覺。

  慕言定定看著我,目光前所未有,若有所思得彷彿深潭落了月色,半晌,突然輕聲道:「阿拂你……」

  我打斷他的話:「我長得不好看,又老是惹麻煩,反正十三月的事已經解決了,你明天就走,去找那個連星,別再跟著我。」話說出來自己都嚇一跳,不禁抖了抖。我怎麼會想趕他走,而且我也沒有惹過什麼麻煩,話趕話說出這樣的話,刺得自己心肝脾肺臟一陣一陣地疼,彷彿他也會跟著不好受,我本來應該什麼疼都感受不到的。

  他反而笑起來,不緊不慢地打開扇子:「既然趕我走,那就把欠我的工錢先結清。」

  我覺得糊塗:「什麼時候欠你工錢了?」

  他撐著頭,似笑非笑看著我:「璧山重逢後我做了你十來天的護衛,不會這麼快就記不住了吧?」

  我惱火得不行:「我又沒有說要雇你,是你自己跟上來的啊!」

  他沒說話,搖了搖扇子。

  我覺得可氣,最主要的是沒想到他這樣可氣,記起今天用畫換簪子再賄賂老鴇還剩下九十多個金銖,一邊從袖子裡摸錢袋一邊繼續生氣。還沒等我掏出錢袋,他扇子一合,涼涼地:「一天一百金銖,就算半個月吧,那就是一千五百金銖,把工錢結清了,我明天就上路,再不會煩著你。」

  我掏錢袋的手停在袖籠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怎麼這麼貴?」

  他閒閒地看我一眼,閒閒地重新搖扇子,閒閒開口:「我這個人,和一般的護衛比起來也沒有什麼別的特色,就是一個字,貴。」

  我覺得,我要被他氣哭了。

  這一晚是以我把錢袋丟在慕言腦袋上告終。

  但第二天早上就發現應該去找慕言道歉。回頭想想,他會覺得我不講道理也很自然,他從不知道我喜歡他,就好比官府裡某某跟著頭兒出公差,該走路的時候非要騎馬,還非要騎同匹馬,又唧唧歪歪說不出所以然,這個頭兒除了覺得他有神經病以外可能也不會產生什麼別的想法。我從前祈求不過是慕言一個回頭,抱著這樣微薄的希望盼得都忘了時光,終於他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卻絲毫不能讓人滿足,想要的反而更多了。一直不願意去想,終於能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才發現這樣太可可怕。我對慕言的感情其實並不像自己想像的那樣純粹,這樣下去一定會完蛋,說不定真是應該考慮一下,我仰頭閉上眼睛,考慮一下主動離開他了。

  但尚未完全理清頭緒,房門被人一把推開。我呆呆看著門口面無表情的慕言,條件反射道:「早……」沒把這個招呼打完,不知道是太緊張還是怎麼,牙齒咬了舌頭……印象中慕言一直風雅又悠閒,很少見到他一臉嚴肅,同時還做了不經人同意就推門這種失禮的事。一幅卷軸在書桌上攤開,我探頭一看,再次咬了自己的舌頭,正是昨天在占玩齋畫的那幅畫。

  擡眼望出窗外,竹籬上纏繞的槭葉蔦蘿開出麗色的花,滅光微熹,生機勃勃。慕言坐在桌案旁,手臂漫不經心搭著桌沿,目光莫測,映在我身上就有點迷惑,良久,笑了一聲,低頭看著書案上那幅山水圖,輕聲道:「畫得不錯,不過往後,不要再畫了。」

  我覺得奇怪:「你怎麼拿到這幅畫的?」

  他不置可否:「你倒是賺了不少錢,這隋遠城能有多大,你怎麼就突然這麼有錢了,隨便打探打探,總是能打探得到。」

  我沒再說話,想起還在和他賭氣,覺得要把表情調整一下,又想到剛剛決定和他道歉,就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了。

  他卻是不放心似的,手指敲著桌沿,一臉嚴肅地又重複一次:「阿拂,記住,以後不能再畫了。」

  我有點懵懂:「為什麼?」

  他沒回答我,轉移話題地繼續瞧著手上的山水圖:「聽老闆說這個值四百金銖,那就先抵給我吧,這麼算起來,你還欠我一千金銖。唔,要繼續努力。」

  我啞口無言,半晌:「你不能這麼不講道理。」

  他唇角帶笑揶揄我:「跟小孩子講什麼道理,你不是從來不講道理。」不等我反應,已經拿筆蘸了墨:「畫是好畫,可惜沒什麼題詞,想要個什麼樣的題詞?」

  日光斜斜照進來,我看著光暈中的他,突然想起那一夜繁星漫天,我被毒蛇咬了,不知如何自救,又懵懂,他將我抱起來,衣間有清冷梅香,子夜悠長。

  他低低催促我:「阿拂?」

  我靜靜看著他:「對花對酒,落梅成愁,十里長亭水悠悠。」

  本來以為這樣就算和好了,這樣和好其實也很不錯,結果剛等慕言題完字老大夫就找過來,身後還跟了個小姑娘,自稱是謫仙樓服侍連星姑娘的丫鬟,奉姑娘之命請他過府一敘。慕言收起畫隨著小丫鬟出門,走到門口突然回頭:「我去去就回來。」

  我本來是想忍一忍就算了,使勁兒地忍,再一次沒有忍住:「你去去就不要回來!」小丫鬟在一旁捂著嘴偷樂。他卻像遇到什麼可笑的事情:「又在鬧什麼脾氣,我是去辦正事,從前不是很——」他想了想,用了乖巧這個詞:「這兩日怎麼動不動就發火?」

  我想原來他已經開始嫌棄我了,果然剛才想的早點離開他是對的,心裡卻止不住委屈,悶悶將頭轉向一邊。而他在門口停留了會兒,再沒說什麼,果斷地就跟著那小丫鬟走了。我喜歡上的這個人,他其實一點都不在乎我,我以前覺得可以一直在他身邊待下去,只要能看著他就覺得很歡喜,因為他不喜歡我,也不在我面前喜歡其他人,可現在這樣,現在這樣,我看著自己的手,這樣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

  在桌上趴了一會兒,覺得真是個傷感時刻,努力回想一些高興的事情讓自己不要那麼難受,半個時辰之後總算好過一點。

  ………………

  慕言有慕言的生活,我有我的,他的生活在別處,而我的應該是和君瑋一處,想著就覺得是不是該去找君瑋他們了,一擡眼卻嚇了一大跳,捂著胸口很久,半天才能和來人正常打招呼:「鶯哥姑娘,別來無恙。」從她走後我就沒想過會再相遇這個司題,不知道她主動找上門來是為了什麼,只是看著同初見的那個紫衣女子很不同,那時她眼中有光,此刻卻什麼都沒有。

  她恍若未聞地看著我,也不知過了多久,緩緩道:「我聽說聖人不妄言,找見到了一個聖人,他告訴我一些事,我卻不能相信那些是真的。他說,你是唯一能幫我的人,用你的幻術可以看到世人不能看到的東西,我想知道的你都能幫我看到,他讓我來找你。」

  窗外有陽光刺進來,我想到什麼,但不知她此刻所求是不是我心中所想,頓了一會兒,撐頭問她:「你想要知道什麼呢?」

  她唇動了動:「我想知道我夫君,」話未完聲已哽咽,只是很快壓住了:「想知道他為什麼放開我,如今,他又在哪裡。」

  除了編織幻境,華胥引是有這樣的功能,在第三人不在場的情況下看到他的某些過去。但必須要有這個人特別心愛的一個東西為媒,以我的血為引,這樣做出一張專門的瑤琴,彈奏一麼曲子倒是無所謂。不過即使這麼大費周折,看到的過去也不過是那個人的神思和媒介有聯繫時的過去罷了。就好比我想看到慕言的過去,選了他的琴來做媒,放在我的血裡浸兩個時辰在一個閉合的空間裡用這張琴隨便彈點兒什麼,這空間中就能出現當時他和這張琴相遇、相知、相伴、相隨……的情景,但除了這些也不能知道得更多。而且這樣做極費精神,又不像華胥幻境能夠幫助鮫珠修煉,這行為只是單純消耗鮫珠法力而已,做一次消耗的法力……換算成我的壽命差不多就是一年多兩年。

  偶爾八卦可以長精神,為了八卦連折壽都不管了是長精神病。終歸我不是聖人,不能體諒她心中所苦,只覺得世人皆苦我也苦,這件事著實不好幫忙,打算用恐嚇的辦法勸退,組織了會兒語言,對她道:「你想要我用幻術幫你,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幫你,我的幻術能做到的,就是你把你的身體獻祭給我,我用你的骨頭打出—把古琴,以這把古琴奏出重現你夫君過去的幕景。如你所知,幕景中我能看到一切,但你卻不能看到了,假如你的夫君還活在這世上,我可以把用你骨頭做成的這把琴送給他,假如他不在這世上了,我就將你送去同他合葬,如果這樣你也願意,那我幫你。」

  她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濃黑的眸子裡全無神色,有誰願意用性命去換一個不能知道結果的結果。我起身道:「就不送姑娘了,我……」

  話來說完,被她輕輕打斷:「我願意。」

  我擡起頭:「你說什麼?」

  她手撫著額頭,嗓音冷冷的強作平靜,還是聽得出來有壓抑的顫抖:「最近,很多時候都在想,我啊,就像是一棵樹,拚命把自己從土裡拔出來,想去找另一棵樹,可怎麼也找不到,又不曉得怎麼再將自己種回去,能夠感覺樹根已經開始枯萎,慢慢枯竭直到葉子,說不定就要死了。你不知道這種一點一點枯死的感受。我從前也不知道。」她頓了一會兒,漸漸平靜下來:「假如真能做成一張琴,那就太好了,總比就這樣乾枯而死的好,還能和他在一起,也不用再這樣,再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地到處找他。」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鶯哥說這麼長一段話,比她說過的任何一句話都要輕鬆,都要沈重。

  我沈默地看著她,半晌,道:「我和你開玩笑的,你的頭髮很長,很漂亮,我不要你的骨頭,把頭髮給我就行了,用它來做弦,也能制一張我想要的琴。」

  我不是同情她,只是想到假如有一天我同慕言走散,而臨死之前我要再見他一面,今日我積下一點善德,希望來日也有人能幫幫我。想到這裡時候,完全沒有記起前一刻還在為他不在乎而傷心難過。

  所需是一間密室,一張無弦琴,一隻盆,一把刀。兩個時辰後,我將鶯哥的頭髮從盛了半碗血的小盆子裡撈出來,像撈一把掛面,攤開在手中又似一匹用來裁剪嫁衣的紅緞子。血珠細密地附在髮絲上,任憑又捏又撓也未落下半分,很容易就搓成七股琴弦,安在楓木做的琴架子上。紅色的弦絲在燈影下泛出冰冷光澤,我聞不到任何味道,但想像這四面都圍上黑布的斗室中應是每一寸空氣都充滿血腥。不過什麼叫密室,不是把門和窗戶關死再圍一塊黑布就可以,充其量只能說是個小黑屋。我和鶯哥商量不能這麼下,因要密室的主要原因在於我不能被打擾,一旦起弦,中途被打斷就前功盡棄,重來談何容易,除非把所有器具重新準備一次,而問題在於,即使我可以馬上再放半碗血,也要給鶯哥一點時間讓她長頭髮。況且這畢竟不同於華胥幻境,不能織出遊離於塵世的虛空,只要進到屋子,任何人都能看到我所奏出的幕景。你想在這樣一個黃昏,城中醫館某處荒涼屋子傳出詭異琴聲,推門一看屋裡居然在下雪,半空還或坐或站一大堆人討論今天天氣如何年底朝廷是不是會發雙薪……這也就罷了,隔壁居然還是個賣棺材的,真是好難不把人嚇死。

  我們正在發愁,房門卻被輕輕叩了兩聲,從敲門風格就能判斷是誰,我磨磨蹭蹭地去開門,走到一半突然想到問題其實可以解決了,加快腳步一把拉開門閂,慕言就站在門口,目光放在我身後,打量了一圈收回來看著我:「這是在做什麼?」我瞟了他眼,咬著唇角別開臉:「給你個機會戴罪立功要不要?」他坦然搖頭:「不要。」我噎了噎,急得瞪他:「主動和你冰釋前嫌了你還不要,必須要!」他歎口氣:「好吧,我要。」

  有慕言守著,小黑屋就不是尋常小黑屋,昇華成密室了,我很放心。

  起弦之時,看到鶯哥震了一下,髮絲做成的琴弦寄托了容垣關於她的大部分神識,那些過往她不僅可以看到,還會知道容垣心中是如何想,當然,奏出這暮景的我也能知道。

  半空中,漸漸出現的是鄭宮裡昭寧西殿那一夜新婚,殿外梨花飄雪,瘦櫻依約,從前我們看到故事的一面,卻不知另一面,直到這一刻,它終於現出一個清晰的輪廓,露出要逐漸明朗的模樣,而所能看到的容垣的故事,一切始於他第一眼見到鶯哥。

  第一眼見到鶯哥,容垣並不知道喜床旁彎腰逗弄雪豹的紫衣女子不是他要娶的姑娘。這沒什麼可說,他對錦雀的印象其實寡淡,獵場上也沒怎麼細看,只記得她將受傷的小雪豹遞給自己時手在發抖。修長細白的手,沒有刀劍磨出的硬繭,不會是處心積慮的刺客。遑論鶯哥和錦雀長了一副面孔,就算樣貌完全不同他也未必分辨得出。之所以要娶錦雀,不過是隱世王太后聽信巫祝的進言,認為圍獵那日他會遇到個命中注定要有所牽扯的姑娘。而直到新婚這一夜,隔著半個昭寧西殿,他才第一次認真打量這個將要成為他如夫人的女子。她有一雙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燭光下眼波蕩漾得溫軟,卻隱隱帶著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淩做的酥山,澆在外頭的桂花酸梅湯讓整道菜看上去熱氣騰騰,刨開來卻是冰凍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慌亂,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幅鎮定模樣,身體僵硬著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卻沒有半分掙扎,強裝得溫柔順從,卻不知真正自得溫柔順從不是鎮定接受,是將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現給眼前的人曉得。身為一國之君,他見過的女子雖不多也不少,還從未遇到過這樣由表及裡產生巨大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唇時,也是大大地睜著雙眼。那是雙漂亮的眼睛,專注地看著他時尤其地黑。然後,他看見這雙眼睛裡慢慢浮起一層水霧。他離開她,手指卻像是有意識地撫上她的眼,觸到一絲水澤。她哭了。

  她哭了。這很好。他有一剎那覺得自己喜歡看到她這個模樣,就像失掉油彩遮掩的戲子的臉,那些悲歡離合真切地表露出來。她眼角紅得厲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色緊繃卻故作從容,模樣很可憐。他打算放過她。但赦免侍寢的話剛落,她已衣衫半解地跪坐在他身上。在這種事情上,他從沒居過下風,本能想起身拿回主動權,顧及到壓在身上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力氣小了很多,可也足夠顛倒位置將她壓在身下。但事實是,他沒有起得來,卻能感受到緊緊貼住自己的這個身體在怎樣顫抖,他想,她一定很緊張,緊張得沒有發現自己一個弱質女流競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她的頭髮真長,手上沒有刀繭,也沒有其他什麼繭,連他後宮裡那出身正統貴族的七位夫人也比不得。可除非新生的幼兒,誰還能有這樣毫無瑕疵渾然天成的一雙手,何況,聽說她在容潯府上時,很喜歡做家務。她的頭髮拂得他耳畔微癢,聽到她在他耳邊說:「總有一日要與陛下如此,那晚日不如早一日,陛下說是不是?」他想,這姑娘真是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

  密探不是白養著玩兒,這件事到底如何很快就弄明白。結果如人所料,原來錦雀不是錦雀,是鶯哥,殺手十三月。他想起自己的侄兒,做事最細緻穩重,怎麼會不曉得紙包不住火。

  拼著欺君之罪也不願將真正的錦雀送進來,必然是心中至愛。自古以來,聖明的君王們最忌諱和臣下搶兩樣東西,一樣是財富,一樣是女人。如果臣下不幸是斷袖,還不能搶男人。他漫不經心從書卷中擡頭,掃了眼跪在地上的侍衛:「今日,孤什麼也沒有聽到。」年輕的侍衛老實地埋了頭:「陛下說得是,屬下今日什麼也沒有稟報。」他點點頭,示意他下去,卻在小侍衛退到門口時又叫住他:「你剛才說,容潯是怎麼除掉她身上做殺手時留下的那些疤痕的?」小侍衛頓了頓,面露不忍:「換皮。」手中的茶水不小心灑上書卷,他低頭看到紅色的批注被水漬潤開,想,那時候,她一定很疼。

  這一夜,批完案前累積的文書,已近三更。他沒什麼睡意,沿著裕景園散步,不知怎的逛到她住的昭寧殿。偌大一個東殿杳無人跡,顯得冷清,西殿殿門前種了兩株櫻樹,一個小內監窩在樹下打盹。殿中微有燈影,他緩緩走過去,在五步外停住,驚醒的小內監慌忙要唱喊,被他擡手止住。那個角度,已能透過未關的雕花窗看到屋中情景。紫衣的女子屈膝坐在一盞燃得小小的竹木燈下,手中半舉了只孔雀毛花毽子,對著燈一邊旋轉—邊好奇打量。這樣的毽子,哪個女孩子年少時沒有過幾隻,即便不是用孔雀毛扎的,取樂方式總是一樣,沒什麼可稀奇。

  可她握著那毽子,彷彿它是多麼罕見又珍貴的東西,靜靜看了半晌,猛地將它拋高,衣袖將燈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時已起身,提高了及地的裙子將腿輕輕一擡,五顏六色的孔雀毛蕩起一個由低到高的弧線,穩穩地直要飛上房梁,她沒什麼表情的側臉忽然揚出一抹笑,乍看競有些天真。半空中的孔雀毛花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頭,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轉身欲背對著以腳後跟接住,可啪的一聲,下墜的毽子競落歪了。他看她訝然回頭,睜大眼睛緊緊瞪著地上,表情嚴肅得讓人啼笑皆非,瞪了一會兒,動唇喚了侍女。他耳力極好,隱在櫻樹的陰影下,聽她冷聲吩咐:「這個東西,丟了吧。」侍女愣怔道:「丟了?夫人是說,不要了?」她轉身邁進內室:「丟了,不喜歡我的東西,我也不喜歡它。」

  殿中竹木燈很快熄滅,耳邊浮現出白日裡聽到的鶯哥的過去,她怎樣被養大,怎樣學會殺人,怎樣踩著刀鋒活到二十歲,怎樣得來身上的傷,怎樣被容潯放棄,又是怎樣被當做妹妹的替身送進他的王宮裡。他不大能分辨女子的美貌,卻覺得方才微燈下遊走翩飛得似只紫蝶的鶯哥,容貌麗得驚人。淡淡囑咐小內監幾句,他轉身沿著原路返回,—路秋風淡漠,海棠花事了,他想,放棄掉她的容潯真傻,可他放棄掉她,將她送進王宮來,卻成全了自己,這真是緣分,他對她不是一見鍾情,從憐憫到喜歡,用了三天時間愛上她,大約會有人覺得三天太短,但只有真正懂得的人才明白,對注定要愛上的那個人而言,一眼都嫌太長,何況三天,何況這麼多眼。他很心疼她。

  此後種種,便如早先所見鶯哥的那些夢境。容垣問她可知曉什麼是君王之愛,她回答他君王大愛,愛在天下,雨露均撒,澤被蒼生。他卻不能認同,想那怎能算是愛,只不過是君王天生該對百姓盡的職責罷了。那些只懂得所謂大愛的君主,他同他們不一樣。高處不勝寒,他看到她,便想到應該要有人同他做伴,那個位置三個人太擁擠,一個人太孤單,他只想要唯一的那個人,那個人脆弱又堅強,隱忍又莽撞,曾經是個殺手,誤打誤撞嫁給了他。他知道她想離開,千方百計將她留下來,除了自由,她想要的什麼他都能給。他也知道,她心上結了層厚厚的冰殼,即便給她自由,她也不能快樂,那些嚴酷糾結的過往,讓她連該怎樣真心地哭出來笑出來都不曉得。這個人,他想要好好地珍惜她。她應該快樂無憂,像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讓他放在手心裡,攏起手指小心翼翼對待。

  可他算好一切,唯獨漏掉命運。在計劃中她應是與他長相守,他會保護她,就像在亂世裡保護他腳下的每一寸國土,而百年之後他們要躺在同一副棺槨裡,即使在漆黑的陵寢,彼此也不會寂寞。

  但那一日命運降臨,讓他看到自己的一生其實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長,說什麼百年之後,全是癡妄。

  容垣非是足月而生,幼時曾百病纏身,老鄭侯請來當世名醫,大多估言小公子若是細心調理,約摸能活過十八歲,若是想活得更長久,只有向上天請壽。老鄭侯沒了辦法,想著死馬當活馬醫,乾脆送他去學刀,妄圖以此強身健體。也是機緣巧合,在修習刀術的師父那兒,讓他遇到一向神龍見尾不見首的藥聖百里越,不知用什麼辦法,竟冶好自小糾纏他的病根。從此,整個鄭王室將百里越奉為上賓。

  自老鄭侯薨逝,他與百里越八年未見,再見時是鶯哥被封為紫月夫人這年年底。忘年至交多年重逢,面色凝重的百里越第一句話卻是:「陛下近一年來,可曾中過什麼毒?」

  到這一步,他才曉得去年除夕夜制服那只發狂的雪豹時所受的毒雖不是什麼大毒,可唯獨對他是致命的。百里越當年為冶他的病,用了許多毒物煉藥,萬物相生相剋,服了那些藥,這一生便絕不能再碰三樣東西——子葵雲英、霜暮菊、冬惑草。傳說九州大陸冬惑草早巳絕跡,天下人不知其形為何、性為何,可那雪豹爪子上所淬的毒藥裡,卻含了不少冬惑草。

  禦錦園寒意涔涔,溶月宮在枯樹掩映中露出一個翹角,他望羞那個方向,半晌,緩緩問面前的百里越:「孤還能活多久?」

  「大約再過三個月,陛下會開始嘔血,一年後…」

  「一年後?」

  「……嘔血而亡。」

  他臉色發白,聲音卻仍是平靜:「連先生也沒有辦法了嗎?」

  百里越是藥聖,不是神。冬惑草溶進他體內近一年,要化解已無可能。他第一次自欺欺人,希望從未出過錯的百里這次能出錯,他並未中什麼夏惑冬惑,只是一場虛驚。可直到三月後,在批閱文書時毫無徵兆地嘔出一口血,他才相信這所謂的命運。他性子偏冷,從懂事起喜怒就不形於二色,這一夜卻發了天大的脾氣,將書房砸得乾乾淨淨。但事已至此,所有一切不能不從頭計較。

  十日後,借欺君之名,他將鶯哥鎖進庭華山思過,次日即擬定訃文昭告天下,稱紫月夫人病逝。百里越與他對弈,執起一枚白子,道:「到最後那一日,陛下想起今日,必定而悔。」

  可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他想,待他歸天後,她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殉葬,另一條是孤老深宮。假如讓她選擇,依她的性子必定刀自刎在自己床前,她看上去那麼複雜,卻實在是簡單,愛上一個人便是誓死相隨,而假如那一夜他見她時妄心不起,她是否就能活得更好一些。他鎖她十年,庭華山與世隔絕,十年之後,她會忘了他,即便青春不在,還可以自由地過她從前想過的生活。而該將鄭國交到何人手中,怎樣交到那人手中,他自有斟酌。

  不幾日,宮中傳出紅珠夫人有孕的消息,說是由藥聖百里越親自診脈,診出是個男嬰。

  紅珠夫人有孕是真的,卻不是他的,他已兩年多不曾見過紅珠,那孩子是她同侍衛私通所得。由百里越診脈是真的,他親自帶著藥聖前去芳竹苑,紅珠跪在地上嚇得發抖,那侍衛被活生生處死在她眼前。傳聞中前兩句全是真的,但診出是個男嬰卻是漫天胡扯,縱然百里越醫術通天,也絕無可能搞清楚—個未成形的胎兒到底是男是女,但因是神醫金口玉言,大家只好深信不疑。而這就足夠了。他只是要讓朝野上下都曉得,他將要有個繼承人,待他身死後,即鄭侯位的將不再是容潯。特別是要讓容潯曉得。

  百里越斟酌道:「這本是你們鄭國的事,同我毫不相干,但你既然早已打算要將王位傳給容潯了,怎麼又安排這麼一出逼著他來篡位奪宮?」他端起石桌上的茶盞,容色淡淡:「倘若孤能長命百歲,又倘若紫月能誕下孤的子嗣,你以為,容潯會忍到幾時來反孤?容潯有治國之才,卻野心勃勃,養著他,如同養一頭猛虎,孤以為有足夠時日磨掉他的利牙,如今,」他眉心徽皺,嫌燙地輕哼了一聲,將茶盞重放回石桌:「孤將王位傳給他,難不成,還要將紫月也送回給他,」他耍了心機,他知道容潯對鶯哥有情,十年後的事他已不能見到,可他知道,只要容潯今日反他逼宮,和鶯哥便再無可能。百里越訝然:「你不想讓紫月夫人殉葬,想讓她活下去,就該想到終有一日她會另嫁他人。」他淡淡看著天邊:「誰都可以,容潯不行。」

  最後一次見到鶯哥,是星夜裡一處荒涼街市。聽到她闖下庭華山的消息,他心中擔憂,不知她有沒有受傷,稱病取消了好幾日朝會,領著護衛匆匆出宮。也不知趕了多久的路,終於見到她,這個女孩子傷痕纍纍站在自己面前,提著刀,臉色蒼白,裙角處滲出或深或淺的血痕。

  他想,他應該不顧一切將她揉進懷中,可,怎麼能呢。她傷心欲絕地質問他:「我怎麼就相信你了呢,你們這樣的貴族,哪裡能懂得人心的可貴。」他看到她微亂的髮鬢,淚水從蒙著雙眼的手底溢出,順著臉頰大滴大滴落下,下唇被咬出深深齒印。他想說些什麼,喉頭一甜,半口血含在口中。她的傷心,就是最能對付自己的利器。可他還是將她送了同去。看著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漸行漸遠,他想喚她的名字,鶯哥,這名字在心中千回百轉,只是一次也沒能當著她的面喚出。「鶯哥。」他低低道。可她已走出老遠。

  不多久,容潯果然逼宮。這一場宮變發生得快速又安靜,因他原本就沒想過抵抗。就如傳聞所言,容潯壓抑著怒色將隨身佩劍牢牢架在他脖子上,沙啞問他:「我將她好好放在你手中,你為什麼將她打碎了?」而他微微擡頭,淡淡地:「即便是碎,紫月她也是碎在孤的懷中。」容潯的劍顫了顫,貼著他頸項劃出一道細微血口,他卻渾不在意:「這許多年,你做得最令孤滿意的事,一件是兩年前將紫月送給孤,另一件,就是今日逼宮。」冷清雙眼浮出揶揄之色:「但孤知道,你這生,最後悔之事,便是將紫月送進了孤的王宮。」容潯看著他,良久,整個人都像是頹敗下來,半晌,苦澀道:「她走時,是什麼樣,可受過什麼苦?」他淡淡同他:「即便痛苦,她這一生,又有什麼是忍不得的。」

  此後,容垣禪位,容潯即位。禪位後容垣避往東山行宮修養,正是五月,櫻花凋零。一切都被寫入史書,屬於鄭景侯的時代就這樣過去,徒留給世人兩頁薄紙。

  次年,櫻花開遍整個東山時,百里越口中的最後一日終於來臨,我能知道,是因隨著手指起伏,琴弦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往下掉,說明奏出的這場幕景已行將結束。

  眼前是冒著騰騰熱氣的碧色溫泉,溫泉後種了大片櫻林。冬惑草似乎沒有如何折磨容垣,至少他看上去氣色不錯,只是身形消瘦。但我很快就否定這種想法,這是最後一日,他面上那些不尋常的神采,想來是迴光返照。落日餘光在天邊扯出一塊金紅的綢子,籠得溫泉後的櫻林璀璨如同赤雪。他淡淡吩咐身後的小童子:「今日好多了,去拿兩本書,我想泡會兒溫泉。」

  小童子噠噠朝書房跑。他合衣邁進池水,靠著池壁時,從浸濕的衣袖裡取出一枚小巧的骨骰。

  鶯哥送給他的那枚骨骰,原以為被捏碎了,化在那座荒涼街幣的夜風裡,在這個傍晚,卻靜靜躺在他手中。他認真地看著它,漆黑眼眸似湯湯春水,繾綣溫柔,良久,將它緊緊握住,閉上眼睛笑了笑。近旁不知什麼鳥兀地哀叫一聲,溫泉後的櫻林裡猛地撩起山火,火勢如猛虎急速蔓延,頃刻漫天,林木辟啪作響,紅色的櫻花在火中翩翩起舞,如一隻隻涅盤的紅蝶。火光映得容垣的臉別樣俊美,可滔滔熱浪裡,他的眼睛卻沒有再睜開。

  鶯哥撲過去時,容垣的身體正沿著池壁一點一點滑入水中,她渾身都在發抖,要抱住他不讓他掉下去,卻忘了這山、這火、這櫻花、這池水,包括容垣,皆是我拿七弦琴奏出的虛幻幕景。身後火勢洶湧猛烈,彷彿要將半山紅櫻燃成劫灰。她雙手遍遍穿過他的身體,再如何輕柔的動作,卻連一個擁抱都已是不能,可還是不肯放棄,一遍又一遍地伸手去抱他,徒勞無功地眼見著他一點一點滑人池水。如墨的眉、緊閉的眼、高挺的鼻樑、薄涼的唇,漸漸都隱在水下,池水歸於靜謐,只剩漫天山火,而她靜靜看著眼前平靜的池水,半晌,顫抖著肩膀,像一頭孤寂的小獸,痛苦地哭出聲來。

  幕景憑空消逝,容垣他確實死了。

  這就是故事的全部,鶯哥多多少少猜到,卻一直不願相信。回頭看這一段風月,似場凋零繁花,容垣的一生太短,執著地用自己的方式來保護她,便是他口中的君王之愛。在這樣的亂世裡,看夠了庸臣昏主,東陸大地上有多少王宮,王宮裡埋葬多少紅顏女子的青春枯骨,卻讓我看到這樣一段情,從黑暗的宮室裡長出來,像茫茫夜色裡開出唯一一朵花,縱然被命運的鐵蹄狠狠踐踏,也頑強地長出自己的根芽。

  鶯哥在幕景消逝時便昏了過去,慕言將她扶到一旁矮榻上,轉身居高臨下看著我。弦上的血珠將楓木琴染得通紅,我翻過手來看自己的手指,才發現指尖沾了斑斑血跡。就像那一日從城牆跳下,感覺生命一寸一寸流逝,想要站起來,卻沒有力氣。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沒有鮫珠給予的壽命,這只是一具殘敗的屍體。

  慕言的聲音在頭頂響起,聽不出什麼情緒:「這一大灘血,怎麼弄的?」

  這麼仰著頭看他有點吃力,我動動唇,示意他蹲下來。

  他跪坐下來與我平視,手指沾了點兒琴上的血漬,放在鼻端聞了聞,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是你的,還是鶯哥的?」

  我搖搖頭,認真道:「是雞血。」看他沒有反應,補充道:「啟動這個儀式需要祭天,所以,我們殺了一隻雞。」

  他眉心皺起來:「別胡鬧,說實話。還是你希望我把你們兩個一起送去大夫那裡?」

  我掙扎道:「真的是雞啊……」

  他瞪著我:「你們家養的雞,血會是跟人血一個味道?」

  我嚴肅道:「因為,這是一隻不同尋常的雞……」話沒說完,被他一把奪過手腕,袖子撈起來,手臂上包得嚴嚴實實的紗布暴露在天光之下,我擡頭鎮定看他:「其實,這就是所謂的部位減肥法了,把這個紗布緊緊纏在想瘦的地方,通過刺激穴位……」他打斷我的話:「你再胡扯試試看。」

  我低頭囁嚅:「因為看你好像有點擔心,想說你其實不用擔心,這沒什麼,我血很多,而且傷口也不疼,我不想去大夫哪裡,我自己就包紮得很好。」

  他撫著額頭看我半晌,歎了口氣:「你真是,氣得我頭疼。」

  身體已經能移動,我調整了一下坐姿,小聲反駁:「哪裡有那麼容易就頭疼,說得好像從來沒生過氣一樣。」

  他皮笑肉不笑:「我確實從來沒生過氣,只是偶爾動怒,讓我動怒的人基本都沒得到好下場,你是不是也想惹我動怒看看?」

  我小心地看他一眼,伸出兩隻手放到他額頭兩側,他愣道:「幹什麼?」

  「不要氣了,生氣多容易老啊,來,我給你按一下,還疼不?」

  「……」

  ………………

  不知鶯哥此後何去何從,但無論她做什麼樣的選擇,已不是我們所能左右。想到她來找我時眼中毫無光彩的頹然和那些決絕的話,心中就有些發沈。恰在此時,一隻小小的灰鴿子撲進剛推開的木窗欞,直撞進我手心。

  這是君師父的傳信鴿。我愣了愣。想不到這麼快又有生意。

  展開素箋一看,忍不住對慕言揚了揚信紙:「你說容潯正遍天下尋找能救活錦雀的名醫果然不錯,這次居然找到了我師父。」

  他正在收拾血跡斑斑的楓木琴,聞言擡頭:「哦?華胥引竟還有這等功用,能生死人肉白骨?」

  我躊躇道:「生死人肉白骨倒說不上,只是換換命罷了。」想想又補充道:「其他的人可救不活,只能救活因選擇華胥幻境而在現實中失掉性命的人。前提是,還得有一個同她血脈相連的至親之人願意以命換命。」

  他若有所思:「所以,你師父來信讓你用鶯哥姑娘的命去換錦雀姑娘的命?」

  我將信箋收好,搖搖頭:「師父他壓根兒不知道錦雀還有個姐姐活在世上,只是讓我去走個過場,說是鄭王都找到他跟前來了,實在不好意思推脫。」

  說完到處找筆墨:「得給他回個信,明天就要出發去找小黃和君瑋了,哪裡有時間。錦雀本就一心求死,救活了又怎樣,既然強求無益,何必苦苦強求,救活的那個人也未必會感激他什麼。」

  說到這裡正找到矮榻附近,擦過鶯哥身體時驀地被一把握住手。我驚訝垂頭「你醒了?」

  她閉著眼睛,沒有放開我,半晌,道:「君姑娘若是能救舍妹,還請勉力一救。」

  我看著她:「你發什麼傻?除非用你的命去換她的命,否則根本沒可能把她救活。倘若你果真想這樣痛快就放棄性命,那不如把這條命給我,我來為你織一個幻境,讓你和容垣在幻境中長相廝守。」

  她終於睜開眼睛,眸子濃黑,卻無半點神采,大約這就是所謂的哀莫大於心死,恍眼看上去倒比我更像個死人。

  良久,她像是終於反應過來我的話,側頭疑惑地看著我,眼睛裡一片空茫:「那又有什麼用?都不是真的。」我才想起來,她這個人一向較真,寧願明明白白痛苦,也不願糊里糊塗幸福,這段故事裡,活得最清醒的就是她了。

  而我無言以對。

  她轉回頭看著房梁,聲音毫無起伏:「今年我二十六歲,覺得這一生很好、很長,沒什麼可留戀了。」頓了頓,又道:「只還有一個願望,我死後,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

  七月,蓼花紅,木槿朝榮。

  兜兜轉轉回到鄭國。

  施術之所定在四方城城東為舉行祭禮而建的土台上。我想鶯哥大約不願見到容潯,以秘術一旦施行不能有任何生人打擾為名,將方圓五里清了場,只留慕言在土台下喝茶。

  錦雀的棺槨在酉時初刻被擡上祭台。已近一月,尋常應是白骨的軀體卻未有半點腐壞,只是臉色有點蒼白,可看出容潯確實花了心思。酉時末,鶯哥最後一個到場,紗帽揭開,看到及腰的發,毫無表情的一張臉。我將含了血珠的茶水遞給她:「現在還可以反悔的。」她卻一口就喝下去。我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茶杯,還是想要說服她:「這件事我真是沒有把握。」將幾案上豎列的兩張瑤琴指給她看:「我得同時彈奏你們兩人的華胥調,一個音也不能錯,還得摧動鮫珠牽引你的精神遊絲……」她打斷我的話:「若失敗了,會否對君姑娘造成什麼反噬?」我搖搖頭:「那倒不會,就是你多半活不了,你妹妹也救不活。」她瞥了眼棺中的錦雀,目光淡淡的:「這也沒什麼,君姑娘,開始罷。」

  站在土台上,四方城東西南北十二條街道盡收眼底,夕陽掩映下,房屋鱗次櫛比,似鍍了層金光,偶有幾戶升起裊裊炊煙,平凡世上也有平凡幸福。

  琴音泠泠,土台上驟起狂風,躺在石祭台上的鶯哥緩緩閉了雙眼,綴在長裙上的紫紗隨風飄飛,像一棵瑰麗的樹,越長越大,漸漸將她籠起來。再見了,十三月。我閉上限,正欲凝神催動鮫珠,破空聲來,睜眼時枚古劍堪堪定上身前七弦琴。弦絲盡斷,狂風立止。我怔了怔,擡眼塑向前方的石祭台,看到紫衣男子挺得筆直的背影,柳絮紛揚,慢悠悠落下來,似裁剪了鵝毛碎。我抱著斷掉的琴幾步急走過去。男子正俯身揭開籠在鶯哥臉上的輕紗,修長手指顫抖地撫上她的眉,聲音卻低沈平靜:「她是睡著了嗎?」

  我施了個禮,將紫紗重新蓋好,邊角都扎嚴實,又將袖子拉下來點,好蓋住她冰涼的手:「兩位夫人只能活一位,陛下想救月夫人,我便為陛下找來尚在人間的紫月夫人以命換命,紫月夫人不死,月夫人不能活。兩位夫人到底保哪一位,陛下不妨再想想。」

  我等著他回答,卻未等到任何回答,因話畢時輕紗微動,鶯哥已漸漸醒轉,本以為她會再昏迷一些時候,那雙杏子般的眼眸卻緩緩睜開了。半晌,濃黑的眸子裡突然升起千般華彩,她看著面前這個端整的紫衣男子,驀然撲進他懷中,聲音裡帶著小女孩的天真:「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他愣了一下,擡手將她緊緊摟住,她把自己更深地埋進他懷中:「我們終於能在一起了,容垣。」他臉色瞬間煞白。

  一點一點將她拉離自己的環抱,他靜靜看著她:「我是誰?」

  她眼角漸漸有些紅,眼睛裡也漫出一層水霧,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臉,半晌,伸手摟住他的脖子,頭埋進他肩膀,哽咽道:「他們都說你死了,我不相信,如果你死了,我該怎麼辦呢?」

  容潯的手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良久,沙啞道:「月娘……」

  我淡淡道:「別在意,她這樣多半是瘋了。換命之術最忌中途打擾,怕正是因此……若陛下仍想救月夫人,紫月夫人她這樣,也是無礙的,只是要勞煩陛下再送我一張七弦琴了。」

  他卻並未搭理我的話,半晌,蒼白容色浮出一絲苦笑:「即便是瘋了,終歸,最後是我得到了她。」

  我看著他:「若是她清醒,第一件事怕就是為景侯殉情。」

  柳絮漫天,似在祭台上下一場輕軟無終的雪,他將她抱在懷中,向石階走去:「那就讓她永遠不要清醒。」她的紗帽落在地上,風捲過來,似一隻斷翼的蝶。

  在土台上站了好一會兒,我有點混亂,不知怎樣做才算是好,現在好像也不錯,大家都求仁得仁。容垣想要的是鶯哥活下去,她活下去了。容潯想要和鶯哥在起,他們在一起了。鶯哥想要容垣,在她的意識裡,也確實得到了。就像是一場華胥幻境,美好虛妄,各有所得。

  走下土台,看到慕言正一派悠閒地煮他的功夫茶,我生氣遭:「剛才你為什麼不攔住容潯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是我叫他來的,我為什麼要攔住他?」

  我瞪大眼睛。

  他將煮好的茶遞給我:「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的機會,你說對麼,阿拂。」

  我不知道對不對,只知道有多少人迷失在這虛妄的華胥幻境,自以為懂得愛的美好,要抓住這美好不容它錯過,其實都是軟弱。人最寶貴的是什麼?不是愛,是為愛活下去的勇氣。可我遇到的這些人,沒有一個人懂得。

  不幾日,我們離開四方城,聽說錦雀被厚葬,這一月的良辰吉日,鶯哥將同容潯大婚。得知這消息時並沒有什麼特別感想。而在第九日早上,卻聽說大婚當夜鶯哥失蹤,容潯將整個四方城翻過來也沒找到。慕言問我:「你覺得她應該是去哪兒了?」

  其時我正在給君瑋寫信,確定他所處的最終方位,爭取早日順利找到他和小黃,聽到慕言提問,三心二意回答:「可能是突然清醒,去完成她的最後一個願望了吧。」

  「我死後,請讓我和我夫君合葬。」我記得那時她是這麼說的,這是她最後一個願望。

  慕言沈默半晌,過來隨手幫我磨了會兒墨。

  當夜,一向風度翩翩的慕言難得模樣頹唐地出現在我房中。夜風吹得窗欞格格作響,我一邊伸手關窗戶一邊驚訝問他:「搞成這樣,你去哪兒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塊紫紗,笑了笑,輕描淡寫道:「在容垣的陵寢中撿到的。」

  我頓住給他倒水的手,良久:「鶯哥她,是在容垣的墓中?」

  他從我手中取過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更確切地說,是在容垣的棺槨中。」

  我愣了愣,半晌,道:「怪不得他們都找不到她。」

  他笑笑:「沒有人敢去動景侯的陵寢,他們永遠都不會找到她了。」頓了頓,又輕飄飄添了句:「除了我。」

  我贊同地點頭:「對,除了你。」指著他的袖子:「但你好像受了傷。」

  他面不改色將手縮回去:「沒有的事。」

  我拉過他的手把袖子挽上去給他塗藥,發現他僵了一下,擡頭瞟他一眼,有點訕訕地:

  「我有時候是不是,太任性了?」

  他撐著額頭看我,唇角含笑:「不,這樣剛剛好。」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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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14:09

【鶯歌篇.十三月之番外-訣別曲】

  「尋尋覓覓半生,最好的東西卻在尋找中遺失,誰會像我傻到這個境地。月娘,我用半生無知,為你譜這支訣別曲。」

  他又聽到她的聲音,溫軟的決絕的,響在耳邊:「殺了我,容潯。殺了我,我就自由了。」話尾處一聲歎息,想冰淩中跳動的一簇火焰,不動聲色灼傷人心。

  他摀住胸口,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疼。同樣的夢已做了無數次,卻還是不能習慣。

  有秘術士告訴他逃避噩夢的方法,但他沒有用過,這是他知道的唯一再見她的方式。在一位她死去的那三年,他一次也沒有夢到過她,而今她帶著嫁衣失蹤三月,在他堅信她還活在這世上的時日,她卻夜夜入夢。

  他其實已想到那個可能,只是拒絕相信。若她果真已不再人世,她的魂魄夜夜歸來,就算是要折磨他,也是應該讓他看到她的模樣,而不是只給他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

  每一個關於她的夢境,都不曾真正看到她的身影,那是他用來說服自己她還活著的唯一理由。說服自己相信這些不詳的夢只是太想她,而不是真正有什麼不詳之事已經發生。

  可今夜,卻不同。

  令人窒息的夢境中,他聽到那個聲音,本以為會像從前無數個夜晚,就那樣被胸口的疼痛生生熬醒,但這一次不知為何,卻並未醒來。

  他看著自己的手,一條長長的刀痕,掌管命運的掌紋被攔腰斬斷,姻緣線顯出模糊的深痕。

  一朵戎面花不知從何處飄來,落在他手心,雲霧後誰唱起一支歌謠:「山上雪皚皚,雲間月皎潔,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他愕然擡頭,看到雪白的戎面花從天而降,搖曳不休,似落在野地的一場荒雨。而墜落的花雨中,那個紫色的身影正緩步行來,臂彎處搭了條曳地的朱色羅紗,細長的眉,濃黑的眸子,緋紅的唇。地上的戎面花自遠方的遠方,一朵朵變得硃砂般艷麗,轉眼她就來到身邊。

  他知道這是夢境,卻忍不住想要握住她,可她像沒有看到,他的手穿過她的身體,他驚愕的回頭,她的背影已那麼已那麼遙遠。

  腳下的戎面花像是鋪就一條紅毯,霧色濃重的遠處,她走過的地方,懸在半空的宮燈一盞一站點亮。他終於看到行道的盡頭,昭寧殿三個鎏金大字在宮燈的暗色中發出一點幽幽的光,殿前兩株櫻樹繁花滿枝,開出火一般濃烈的色彩,朱色的大門徐徐開啟,顯出院中高掛的大紅燈籠,和無處不在的大紅喜字。

  她想起來這一夜,應是她嫁給容垣。那時她的重要,他並不明白,拱手將她送到另一個男人懷中,那些類似疼痛的情緒,他以為只是不習慣。

  對鶯哥那樣的情感太難描述,她是他親手打造的一把刀,是最親近的人。在沒有誰像她那樣,一切都是他所教導,一步一步,按照他的意願長成她所期望的模樣。

  看著她褪去女子的天真,一日日變成冷血無情的殺手,有時他會還念她從前單純膽小的模樣,但是若是非要二者選一,他寧願看到她是容家最好的一把刀,自己最得意的作品。

  她的情意他不是不明白,可他不能愛上她,枕邊人可以有很多,但是容家最好的到只有一把,這鍛造來得這樣不易,他不能隨意將她毀掉。

  他已經開始打算,下一次,若下一次她撲進他環抱,他一定將她推開。他從未想過自己那樣意志不堅的人,當她的手臂圈住他的脖子,那樣甜蜜又清冷的月下香令他無從抗拒,總想著下一次,下一次一定……

  錦雀就是在那樣的時刻出現。和她一模一樣的容貌,笑起來天真無害,就想十六歲前尚未成為殺手的她,瞪人的樣子尤其地像。

  第一眼看到錦雀,比起驚訝來他竟是為長久掙扎的情緒鬆了一口氣。有些人可以愛上,有些人不能愛上,他看著紫陽花叢中皺著眉頭的錦雀,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安全的,可以愛上的女子。那時他沒有想過,他見過那麼多所謂天真安全的女子,為什麼只有錦雀讓他覺得可以愛上。

  鶯哥不明白,以為他是真的愛上錦雀,連他自己都那樣以為。這是一場世間最徹底的移情,對鶯哥的所有感情都盡數移植到錦雀身上,然後一次又一次告訴自己,眼前這個笑容天真的女孩子,才是自己真心想要珍惜。

  但看到鶯哥強裝的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笑,他卻一日比一日煩亂,他總是能準確抓住她眼中一閃即逝的悲色。將一個女人自自己的感情世界盡數剔除,這會有多難?

  他從來相信自己有一副硬心腸。他愛的人、要娶的人是錦雀,那是和她全然不同的女子,她的笑太假、性子太強、心腸太狠、手段太毒辣,強迫自己眼中一日日只看到她那些不好的、不過美的地方,這日復一日的心理暗示,讓他果然越來越討厭她執刀的模樣。

  直至那一日,他親手將她送進鄭宮,送到別的男人手中。他從前那樣壓抑自己的情感,是因為他珍惜她作為一把刀的價值,可時移事易,在發生了那麼多的事情之後,深入局中舉步維艱的他全然忘記,容家最好的一把刀並不是為了送人而生。

  他以為自己更加珍惜錦雀,卻已不記得最初的最初,他是為什麼而對錦雀青眼相加。

  驀然頓悟的那一日是同錦雀的大婚前。

  那日也前去清池居探望錦雀,卻見她攤開手心中幾塊白釉的碎瓷。聽到他的腳步,她極慢地擡頭,那張同鶯哥一模一樣的臉紙般雪白,眼角卻像流過淚的通紅。

  走近才看到,她握著瓷片的手指被割出數道口子,他皺眉正要開口,她卻慘淡一笑,將一塊似杯底的厚瓷放在他面前:「這是姐姐送給你的生辰禮物。」話罷急步推門而出。他愣了愣,微微低頭,目光投向那隱有碎紋的杯底,是一個不太正常的圓,卻能清楚看到正中的刻字。

  他的名字和生辰。他不知道伸出的手為何顫抖,觸到那刻字的杯底,竟帶得瓷片移了好幾寸。他的二十四歲生辰,他記得那一日她千里迢迢自趙國趕回來,書房前卻看到他懷中抱著她的妹妹,那時她腳下掉下一個黑色的布裹……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那樣清楚。

  從前不能想也不願想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全浮上來,關於她,無論如何否認,他總記得清楚,清楚到煩亂疼痛,所以他才那樣不願想起她。

  可擡眼看這清泉居,她從前居住的地方,竹木燈旁的獸腿桌是她置刀之處,書桌前的花梨木宮椅是她讀書之處,屏風前的貴妃榻是她休息之處,到處都是她的影子。

  可如今,她已不在了。

  他從不曾細想她之於他究竟是什麼,那一刻卻驀然惶恐。也許自他撿到她,將她養到十六歲,她便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像他的兩隻手,當她在他身邊時,沒有覺得有什麼,可一旦意識到她已不在身旁。就像突然被砍掉手臂。

  他緊緊握住那片瓷,鋒利的缺角刺破他手掌,血跡染上白釉,似特意點上的幾朵紅梅。像失掉所有力氣,他扶住她還在時常坐的花梨木椅背。這裡再不會出現她的身影、她帶著涼意的好聽的笑聲,還有哪些停留在他身上的溫軟眼液。再也沒有了。

  而今在這荒唐的夢境裡,她踏著朱紅的戎面花一步一步邁進昭寧殿,吝於給他哪怕一眼。他想開口,想喚住她,甚至追到她,可就像被誰緊緊拽著扼住喉嚨,無法動易無法說話。

  古雅的殿門前出現容垣月白色常服的身影,他看到她提起裙子飛快想他奔去,朱紅色的沙羅落她手臂,被風吹得飄起來,昏黃的宮燈一盞一盞熄滅,他們緊緊相擁在緋色的紅櫻之下。大片喜色的紅刺痛他眼睛,她緊緊閉住雙眼。耳邊忽然聽到一陣輕聲的呼喚:「陛下,陛下?」

  她自夢中醒來,殿外是荒寒月色,宦臣點起一盞燈,孤獨的燭焰在床帳上投下他的影子。清涼殿中,身下是容垣曾經躺過的龍床,他靠著床幃,抓住腦中一閃即逝的念頭,這張龍床,他們是否也曾在其上緊緊相擁,就像他在夢中看到的那樣?

  熟悉的痛意和怒意襲上心頭,這些東西五年來斷斷續續折磨自己。可一切都是他所促成,千百次的後悔也在換不回一切從頭再來,她的決絕他最明白。

  沒有什麼理由能夠用來自欺,三個月前,當他自祭台帶走發瘋的鶯哥,那個帶著面具的小姑娘告訴他,若是她清醒,要做的第一件事怕就是為景侯殉情。手撐住額頭,她輕輕笑了一聲:「月娘,你果然已經不在了吧。」錦緞的被面散開一片濕意。

  四更時分,有琴音自清涼殿緩緩響起。次日,平侯將寢居移出清涼殿,一把大鎖將王殿封存。平侯在世的日子,這歷代為鄭王所居住的王殿再也不曾開啟。傳說是平侯為一位故人留下的居所,若她的魂魄夜裡歸來,不至於找不到地方棲居。

  --鶯歌篇.十三月,完--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23 01:14:37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23 01:16 編輯

《酒酒篇.槧中雪》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裡。」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一章(1)】

  一直沒有收到君瑋回信,令人擔憂。慕言認為有小黃保護,沒什麼好擔心的,看他這麼樂觀,我也不好意思提醒他,小黃早被典當進動物園了至今不曉得贖回來沒有。以我對君瑋的瞭解,這件事是不能抱什麼希望的,爾後想到世間好男風的兄弟何其多,又想到君瑋這個少年何其多姿而婀娜,心情就有點複雜,看來君家十有八九是要斷後了。年前他還信誓旦旦說如果沒人娶我他就娶我,命運如此安排,真是讓人沒有話說。但也沒有其他辦法,畢竟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且我們連他如今在哪裡都不曉得,只能順其自然。

  慕言的意思是,既然君瑋久久沒有回信,便趁著他去晁都順道將我送回君禹山。他要去中州北部的天子之都一趟,估摸一直打算做的那些事,時機終於來臨。我從來不認為慕言會沒事兒陪著我一個小姑娘遊山玩水考察各地風俗民情,很早以前就開始等待他說出類似離別的話,終於聽到,一邊覺得難過一邊卻鬆了一口氣。

  路過寂寂荒山,路過莽莽平野,路過湯湯大河,路過哀嶺孤村,路過昏鴉枯樹,我能看到時光流逝,就擦著指縫,在每日夕陽西墜之時。掰著指頭數日子,計算著同他的分別之期,卻不能像從前那樣任性地一拖再拖預定行程。慕言覺得好笑:「你為什麼總看著我,我臉上有東西?」我大著膽子湊過去:「嗯,有東西,來,我給你瞧瞧。」他配合地低頭,目光揶揄,落在我眼睛裡:「那你仔細瞧瞧。」我想他是打趣,但這有什麼關係,反正都要分開了,臉皮厚一點也沒什麼。我點點頭:「那你閉上眼睛。」他果然聽話地閉上眼。橄欖炭燃出微藍的火光,窗外陣陣蟲鳴,他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做出一副任君採擷的模樣,讓人控制不住地就想伸手去摸摸這近在咫尺的臉,近在咫尺的眼。卻不敢。掌心都沁出汗,手指隔空劃過他眉梢眼角,鼓出極大勇氣,顫抖地落在他額際,這一剎那的觸感和溫度,我都會記得。終歸是不能主動離開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而他的眉毛眼睛鼻樑嘴唇,他這張好看的臉,他臉上每一個生動表情,這些全部刻在我心底,從此我們分離,但我要將心底的他記一輩子。他微微偏頭,額角緊貼住手指,靜靜睜開眼:「阿拂?」我手一顫,趕緊收回來,炭火無徵兆地辟啪一聲,良久,我將手伸到他面前:「看,你額頭上有個東西,給你拿下來了。」他目光落在我空無一物的手掌上:「哪裡?」我假裝大吃一驚:「咦?怎麼不見了。」他似笑非笑看著我,托腮不語。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讓人迷茫,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就好。君瑋說喜歡一個人就會變得憂鬱,因為患得患失。他說得有道理,待在慕言身邊我總是患得患失,而我失去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得到可以失去,留下的只是那些記憶中美好的他的樣子,在心底開出珍貴的、最珍貴的、大朵的花。

  燕子不歸,紫薇浸月,北方花開,南方花謝。一路急行,來到姜陳邊境。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本以為在故事開頭就會發生,想不到久久沒有發生,最後搞得大家滿心以為再也不會發生,它卻莫名其妙發生了的事。

  一件大事。

  我被綁架了。

  下山之時,君師父悉心囑托君瑋一路護著我,怕的正是這個。華胥引的玄妙世人知之者少,但也不是沒有。只是傳得神乎其神,說這個東西生白骨活死人,男人練了如何如何,女人練了如何如何,老人練了如何如何,小孩練了又如何如何……搞得男女老幼都很嚮往。一大搓人都嚮往的往往就是一小搓人要消滅的,正因如此,有關華胥引的真實記載少之又少,雖已有數百年歷史,卻至今神秘莫測。本來以為,被扼殺到這種程度的秘術,在民間理應傳不出什麼令人覬覦的聲威,君師父初派君瑋跟著我時內心還多少有點抗拒,如今看來,君師父不愧是多吃了幾十年飯的人。

  天色漸漸暗下來,因是被綁架,手腳自然被縛住,但我著實是解繩子的一把好手,很快便脫困而出,看清楚身處一團錦被之中,擡頭可見帳上金色流蘇,視線之前,則是緊緊閉合的六扇翠屏。床上屏風開六扇,扇面上繪的卻非尋常小山水,皆是一男一女,時而秉燭夜遊,時而詩畫唱酬,還有兩幅男子悠然煮茶閒坐撫琴的,看著很眼熟。心裡冒出一個可能性,但隨即將它推翻,覺得畫畫之人的水平不能差到這個地步。我想,綁架我的人雖趁慕言外出將我虜至此處,但根據前文推論,多半不會知道所謂神乎其神的上古秘術其實是被封印進一顆珠子裡,埋入了我的身體,並且,他們一定不知道我是個死人,就算揭開這秘密,想必這些人也不能相信,因以死者之軀修習華胥引,自晁高帝行星瀚大典分封九州以來,我是唯一的一人。但還沒等我更加清楚地分析當下形勢,緊閉的屏風就嗒一聲被推開了。趕緊將手腳都縮進被子裡,擡頭往前看,視線盡頭處,一盞微燈。

  推開屏風的是個侍女,此後撩起紗賬立在一旁,與夜色融為一體。比較有存在感的是坐在正對面的姑娘,不是面相問題,主要是扮相問題,寬袍廣袖占那麼大空間,想無視都不行。而燈火如豆,只能照亮方寸之地,著實不能看清姑娘面容,只是冰冷視線如附骨之蛆。良久,孤燭漸盛,漸漸顯出幾案上一隻青銅方彜,方彜中盛滿碧色的酒。終於看清這個散發出冰冷視線的姑娘的模樣,一半隱在明明燭光下,一半掩在樑柱陰影裡,氣質疏離歸疏離,卻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嘴裡被塞了巾帕,說不出什麼話。我做出掙扎模樣,姑娘略略擡手朝侍女比了個手勢,比到一半卻兀然放下,自顧自冷笑了一聲:「真是糊塗了,解開你做什麼,今日你只需帶著這雙耳朵就行了。」話畢端起幾案上滿杯的方彜一飲而盡,踉蹌幾步到紗帳前,別開侍女的攙扶,一手捏住我下巴,扯掉面具後狠狠擡起,我不知做何反應,想她總不至於認為華胥引是藏在這張面具裡罷。半晌,她細白手指爬上我額頭處蜿蜒的傷痕,眸色冷淡,嗓音透出森寒之意:「倒是個美人,只是,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別人的東西不能亂碰的道理?」

  屋中靜極,我仰頭盯住她眸子,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但氣度卻不可失。對視許久,她唇角漾出一絲冰冷笑意,淡淡地:「裝出這麼一副凜然模樣,自己做的事,卻這麼快就不記得了?」我仍然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還想著聽這些台詞不像是綁架我索要華胥引的,難不成是綁錯了人?但背卻挺得更直,而此時,她的頭正好靠過來,青螺髻上的琉璃髮簪擦過我額角,氣息吐在耳畔,涼涼的,極輕:「你喜歡他,趁虛而入地跟在他身旁,處心積慮曲意逢迎,渴望他對你刮目相看,就像個跳樑小醜,真是可笑,你難道不知他心中已有一位相知相許的意中人?」我呆了一會兒,像是一道光憑空閃過,腦海裡轟一聲炸開,不能置信。本能地在回憶中搜索璧山上行刺慕言的女子,卻只能記起一片薔薇花海,那是四月春末。

  面前的姑娘偏頭看我呆愣模樣,修長手指不經意撫過右側鬢髮。我才注意到,那墨如鴉羽的髮鬢間簪了朵絹絲結成的……暗色薔薇。

  若她是秦紫煙,她一定從來沒有忘記過慕言。

  可她傷了他。

  我不知該做出何等表情,也不知此刻是何等心情。只是想著,倘若我能早一日找到他,在他遇到她之前就把他從人群裡找出來,今日又會是怎樣。

  可三年,那麼多的日日夜夜,我沒有找到他,臨死也不能見他一面,天意使然。

  她坐得靠近一些,手指移上額角,微蹙了眉,大約不勝酒力,微醺的面容映在暗淡燭火裡,別有一種冷麗之美,像是看著我,又像是看向什麼虛無之處,半晌,微微抿了唇:「那時候,我還是趙宮裡的樂師,在宮宴上遇到他,覆軍殺將破城的將軍,幾次拓地千里,立下赫赫威名,整個趙宮,包括幾位公主在內,沒有哪個女孩子不仰慕他的。」她的目光直直落在我臉上,勾起唇角:「可他只帶了我一人回國。」頓了頓,好笑地看著我:「你只知他溫文爾雅、風度卓然,可見過他耐心周旋,溫存繾綣?」我搖了搖頭。她輕笑一聲:「我們在一起所經歷的那些,不是你所能想到的。」

  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像砥了巨石,卻不能做出任何退縮,就像野地裡遇到狼,就算再害怕也要擡頭瞪住它,先低頭的那一個就輸了。這一生父王沒有教導我什麼有用的東西,除了這種越是心慌意亂越是鎮定從容的偽裝。我其實想要問問她,既然喜歡他,怎麼狠得下心傷害他,而他傷得那麼重,又怎麼忍心一眼都不來看他。歸根結底,是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用傷害來表達愛,就如我想不通怎麼會有人喜歡吃榴蓮。人世間的事,永遠是不通的比通的多,感情更是如此,我以為的一切只是靠我的經驗,而明顯我在這方面涉世未深。

  門外響起腳步聲,她神色變了變,起身嗒一聲將屏風扣住,微光消失在眼前,只留那些之前不知道是什麼此刻看來是她和慕言日常相處的朦朧圖案,在身側漫成流雲般的巨大陰影,連同絲帕一起扼住我的喉嚨,令人不得言語。還抱著一絲微弱希望,脊背挺得筆直,想得到什麼不一樣的結局,卻聽到房門被輕叩三聲,緩緩開啟。一個聲音響起,如春日裡一縷拂柳微風,伴著一聲笑:「我找了你很久,紫煙。」是暮言。女子略帶哭腔地回應:「我一直在等著你,一直,等著你來找我。」

  肩背突然就不能承受很多東西,頹然靠住牆壁,那種臨死前的寒意由脊背漸次滋長,牢牢拽住胸中的鮫珠,突然就感到一種疼。這可真是奇怪。

  而恰在此時,床板忽然翻倒,反應過來時,已重重摔在一個什麼地方,不知從哪裡透出一絲朦朧微光,可依稀辨別這是一條長長的山洞。幸好此前已經從繩子裡脫困而出,即便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也沒受什麼傷,縱然我沒有痛感,可也怕斷手斷腳。

  靠著洞壁往上看,不知此刻廂房裡是何種情景。

  可以想像,窗外必有朗朗星空,而他踏著月色推開門扉,似他一貫的風雅悠閒,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卻不是為的我。我的邏輯很簡單,覺得紫煙傷了他,便不能再是他的良人,他不應該再喜歡她,我是個死人,其實也沒有什麼資格,但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人。好吧我都是撒謊,我一點也不希望他能找到更好的姑娘。說白了我就是自私,但是,如果一定要選擇,我寧願他愛上其他的姑娘,但那個人一定不能是紫煙。就像容垣當時所想。可他們還是相遇了,看來彼此都舊情難忘。秦紫煙說得不錯,我就像個跳樑小醜,著實可笑。可若這就是所謂成年人的,那些更加成熟的關於愛情的事,我不懂。看著自己的手,生命線消失的右手,想我果然還是不懂。心裡覺得很難受,卻不知該如何勸說自己。我撿起地上的面具,用袖子擦乾淨,貼著額角戴好。還能如何呢,這就是分離了。我想著他,想著此後再也不能見到他,我的生命結束得這樣早,在孩提時和他相遇,卻懵懂對情事不知,等到明白過來,他已另有所愛。長長的山洞幽深靜謐,像是沒有盡頭,慢慢蹲下,將頭埋進膝蓋裡,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23 01:15:19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一章(2)】

  可哭泣許久,也沒覺得好受。事實證明,能夠靠眼淚發洩出來的情緒都不是什麼情緒,而無法用眼淚紓解的,也不會有其他更好的辦法。用袖子抹乾淚水,我小聲同自己講,阿蓁,從此後就是一個人了,好好的別讓人擔心。瘖啞嗓音迴響在幽深洞窟,像有人在一旁耐心安慰,就有了一點勇氣,也忘了是一個人。攀著洞壁站起來,沿著山洞一瘸一拐走出去,沿途踢到許多腐骨,驀地害怕,從前沒有感知,離開後才明白慕言在身邊時一直將我保護得很好,都讓我以為自己就是個普通小姑娘,忘記了身為死者本不該有這樣的恐懼。他們都和我一樣,這些累在洞中的森森白骨。

  辛苦摸出山洞,漆黑夜空裡,並無想像中的朗月疏星,無根水似千軍萬馬奔騰直下,澆在我頭頂。一場滂沱大雨。

  撥開雨幕夜行。秦紫煙將我困在山洞裡,定料不到我會這樣逃走,可慕言喜歡她,不會知道是她綁架了我,想到方才絆倒我的那些白骨,他們皆是為洞中瘴氣所殺。她對我早有殺心,奈何我本就是個死人,除非碎了胸中鮫珠,著實沒辦法再死一次。

  山巒如巨獸橫亙眼前,濕淋淋張開血盆大口,參天老樹似沈默的魅影,腳下淩霄花被石子般的雨點打得零落不堪。狂風從耳畔吹過,撩得雨滴傾斜,砸在身上,一層層浸入肌理落進心底,冷如寒冬裡結凍的冰淩。這場無盡的雨。遠方有庭院透出微光,卻是最危險的地方。我不知前往君禹山的道路,明白的只是朝著那要命的火光相反的方向,不停地往前奔跑。山路濕滑,儘管已經習慣在黑暗中視物,也會看不仔細,笨手笨腳時常栽倒,弄得滿身泥濘。覺得走了很久,再也不會被追到時才放下心,見到路旁一蓬矮灌木,縮到裡邊打算躲一躲這淩厲雨勢。鮫珠令我比常人更加畏寒,不再急著趕路,分散的神思集中回來,感到冷雨和著泥漿嚴絲合縫貼緊了身體的每一寸,凍得整個人只想縮成一團。雨過了就好了,我咬咬牙,抱著膝蓋默默地安慰自己。雨過了就好了。

  可深山裡一場雨長得足夠發生任何事,我考慮到很多危險,獨獨忘記雨夜裡獵食的猛獸。險象環生,遍地危機,我卻不自知。等到發現的時候,那只雲豹已立在我十丈之外,體型尚未成年,瑩綠的眼睛似兩蓬森然鬼火,映著被冷雨浸透的毛皮,顯出斑駁的花色。這只看似斷奶不久的雲豹謹慎地打量我,估計在考量面前這個鑲在灌木叢裡滿身泥濘的傢夥是個什麼東西,能不能入腹。而我全身上下能拿來自衛的,唯有山洞裡撿到的一隻匕首。此時什麼也不能想到,也不會天真地覺得君瑋或者小黃會突然從天而降,更或者,慕言會從天而降。假如有這種想法,就只有等死了。

  對視許久,這只勇猛的雲豹終於矯捷地撲過來,而我不知從哪裡滋生出無謂勇氣,竟沒有躲開,反而握緊匕首對準它的脖子迎了上去。自然是沒有刺中。但無論它尖利的爪子在身上劃出多麼嚴重的傷痕,我不怕痛,這就沒有關係。不能眼睜睜看著它將我一口一口吃掉,執著地用匕首要去割斷它的喉嚨,全神貫注得只能聽見耳畔一陣陣疼痛的怒吼,心中唯揣有一個想法,要快點殺掉它,別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願扎進雲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著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欲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只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發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恐懼終於沿著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瑋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麼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後,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只是裝出來在他面前逞強而已。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拍著我的背安慰我:「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麼?你在怕什麼?」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克制,終於,在這寂寥雨夜裡失聲痛哭。淚水漫進指縫,我想著他:「慕言,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

  隱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

  費力地從泥水裡爬起來,想著以卵擊石會有多大勝算,結果是沒有。以綿薄之力殺死一隻未成年雲豹已是老天打瞌睡,還能殺死一隻成年猛虎,只能寄希望於老天長睡不起了。顯然不能抱有這種僥倖態度。不知鮫珠被老虎吞下會有什麼後果。君師父說這顆封印了華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測,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撐一個死人足足活夠三年。我不曉得它能支撐一頭猛獸多活多少年。最壞的境地是,今晚以後世上將產生一頭長生不老的老虎,而它還不是小黃,這對於大自然食物鏈及生態系統平衡的打擊真是不可估量……向著虎嘯聲相反的方向拚命奔跑,其實,怎麼樣都好了,我沒什麼本事,可能已活不過今晚,可就算不能活著走出這片密林,也不能貽害蒼生。雖然有點怕,還是緊緊握住手中被雨水沖刷得乾乾淨淨的匕首,顫抖地對準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頭畜生發現,就將匕首狠狠扎進胸口吧,必須得毀了這顆鮫珠。

  緊張地等待著,虎嘯聲卻沒有響起。雨滴砸進泥窪裡,濺起朵朵散落水花,隨落雨而至的淩亂腳步聲定在身後。這樣大的雨,卻能聽到急促呼吸,「阿拂」。沙啞得都不像他的聲音。我怔怔站在那裡,像等待千年萬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眼角處看到他右手持劍,劍柄的寶石發出幽藍光澤,映得衣袖處一抹顯眼的紅,似暈開一朵胭脂,風雅到極致。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頓了一下,越過肩膀橫在胸前,一把將我攬進懷中。大雨滂沱,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只覺得天荒地老,滄海化劫灰。他嘴唇貼在我耳畔,聽見漸漸平復的呼吸,良久,極輕的一聲:「你嚇死我了。」這是他。明明什麼也聞不到,卻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兩隻手顫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裡萬梅齊放的盛景。這是他。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身體被更緊地摟住,卻小心避開左肩處被雲豹抓出的傷痕,冰冷手指撫上我眼睛。前一刻還覺得活不過今夜,而此時此刻,慕言他就在這裡,所有令人不安的東西都羽化灰飛,可更大的悲傷卻漫溢上來。本來想做出一副無謂模樣,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與悲傷。卻不能。眼淚湧上來,抽噎地哭泣著,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靜靜抱住我,手指貼住面具,一點一點揩拭掉雨水和淚痕。可這樣做根本是徒勞。半晌,他的臉頰貼住我額頭,啞聲道:「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裡。

  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感到身體被慢慢轉過來。冰涼手指撫過鬢髮,仍貼在我眼角:「能自己走麼?」我點點頭,頓了一下,搖搖頭。身體淩空而起,嗓音響在耳側:「不知道你哪裡還有傷,痛要講給我聽,嗯?」我搖搖頭,頓了一下,點點頭。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那種悲憫一隻被頑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黃雀的感情,多麼希望會是愛。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讓我再妄想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被慕言抱回客棧,一路無話。大雨未有一刻緩勢。

  客棧門前,闊別已久的執夙撐著傘等候在那裡。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能想到的是,也許這一路慕言的護衛們都跟著,平時假裝自己不存在,卻密切關注主人的一舉一動,等到主人遇險時紛紛從天而降,好似很拉風,但我真是好奇這和偷窺狂有什麼區別。

  執夙收好傘欲將我從慕言懷裡接過,正猶豫著是不是要下來,卻感到摟住腰背和腿彎的手緊了緊。藉著燈籠的一點暗淡光影,擡頭時看清慕言抿得緊緊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濕的發,蒼白的臉色。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冬裡一潭凍結的深水。我試著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剛觸到衣領,踩上樓板的腳步就停下來:「傷口疼?」雨水順著他頰邊髮絲滴落,一陣狂風吹得執夙手中的燈籠搖搖欲墜,終於熄滅。我在黑暗裡小心翼翼摟住他的脖子,感到沒有什麼反抗,輕聲回答:「不疼。」想了想問他:「我很重吧,你是不很辛苦?」我已經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一定是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調侃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會辛苦?」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說。有東西在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吐息溫熱。我想到那是什麼,臉騰一下燒起來。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質地板瘖啞的呻吟。
  
  房門打開,看到紫鳶花的落地屏風後隱隱顯出一隻浴桶,有蒸騰水汽將青銅燭台上的三枝高燭籠得影影綽綽。
  
  慕言將我放在地上,藉著燈光查看我身上的傷勢,發現只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喚了執夙一件一件囑咐。
  
  而後似要離開,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裡?」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我只是去換個衣服,等你沐浴完就來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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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23 01:15:37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一章(3)】

  儘管聽說執夙在包紮傷口方面素質過硬,也只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她將信將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裡泡過一回也只有一點點進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乾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寒的薑湯。我等著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幹什麼,想了半天,後來覺得,他來幹什麼都不重要,一切只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只是來灌我薑湯的。

  結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薑湯的。

  第一反應是我真傻啊,剛才為什麼不假設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薑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床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後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隨父親出征。」

  這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將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幾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靠在床頭聽他講這個故事。「那時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被困在茫茫深山裡。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屍體遍佈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將我藏在一個山洞裡。我在洞裡聽到不遠的地方響起猛獸爭食的怒吼,我知道它們爭搶的全是我部下的屍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裡,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為他們腹中一頓美餐。可若是點燃驅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我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撐著額頭,似在思索,認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的,我握住他的衣袖催促:「那後來呢?」

  他擡眼看我,映著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麼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後來呢?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隻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為,連這樣的事情我也沒什麼可怕的感覺,大約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麼害怕之感。包括那時讓秦紫煙刺中。」

  看到我驚詫模樣,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心把玩那只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麼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親弟弟讓他趁機反我作亂。雖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沒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順著看不見的刀鋒調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任何諸如恐懼害怕之類的情緒。」

  他擡頭看著我:「我從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會在我掌握之中失控。」

  可我已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想到秦紫煙,想到他,最後能出口的句子只有四個字:「可,萬一呢?」

  他的那些周密算計,他和秦紫煙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擔心的還是,萬一呢?

  萬一他那時被秦紫煙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面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鮮血淋淋躺在我身邊,卻不知道他是誰。

  我籲了一口氣,幸好老天爺沒有讓這種荒謬的事情發生。

  茶杯扣在桌上,燭火晃了晃,他低低重複那兩個字,萬一,良久,輕笑了一聲:「不會有什麼萬一。就像解數術題,有一萬個步驟,每個步驟都精確無誤,就是一萬之一萬,結果也不可能產生什麼萬分之一的失誤……」

  我打斷他的話:「可世間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數術題,人有情緒,會害怕,就一定會有萬一。」

  他手指撐著額頭:「那你告訴我,阿拂,為什麼人會害怕呢?」

  這種問題完全不需要思考:「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

  他含笑看著我:「那你是說我今夜這樣害怕,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我不知道話題怎麼突然就轉到這裡,腦袋沒反應過來,半晌,愣愣地:「你說你從來不會害怕的……」

  他極輕地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

  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微微掙開來,可他還在繼續說:「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裡。進入到那條密道,發現裡面全是瘴氣,而我找不到你。我怕得發抖,人為什麼會害怕呢,你說得對,阿拂,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你這麼笨,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麼辦呢?」

  我呆呆地抓住被子,覺得一定是在做夢,可自從死掉之後,明明再也沒做過夢的。

  閉上眼睛,很久不敢睜開。

  四圍靜寂,只聽到窗外雨聲漸微。

  不是經常聽說這樣的故事嗎,誰誰自以為天上掉餡餅遭遇到什麼好事,滿心歡喜,誰知雞啼之時才發現不過黃粱一夢,沮喪萬分。

  手在發抖,這樣好聽的話,這樣好的事情,一定只能在夢中才會發生,假如我當真的話,夢醒時還怎麼能有勇氣和慕言大方說分手呢。

  可還是希望它是真的。我想了這麼久,盼了這麼久。

  窗欞啪地響了一聲,我驚得跳起來,毫無心理準備地睜開眼,看到一隻渾身濕透的麻雀闖進來,胡亂在地上撲騰。緊張地將眼風一點一點掃到床前,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鞋,再一點一點移上來,慕言哭笑不得地看著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閉上眼睛裝睡是什麼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著舌頭結結巴巴的問:「什、什麼回答?」

  他將我的手從被子上掰開,握在手裡,臉上是一貫神情,微微含著笑,看進我的眼睛:「我喜歡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茫然地看著他,腦袋一下子空白,聽到自己的聲音鎮定響起:「你說的喜歡,是像喜歡你妹妹那樣的喜歡嗎?如果是那樣的喜歡,我也像喜歡哥哥一樣地喜歡你。」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將我拽出被子來一點,微微低了頭,這樣就能夠目光相對了。他看著我,難得嚴肅的,一字一頓的:「你想我對你抱有什麼樣的感情?阿拂,我從前說過,嫁給我會有很多好處。我承諾給你聽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一生只會娶你一人,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看見白梅的冷香漸盛,織成一幅白色的紗幔,在這冰冷雨夜裡漸漸升起,朦朧整個斗室。

  其實都是幻覺。

  但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見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嶺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綻放。

  他嘴角掛著那樣的笑容,安安靜靜看著我。

  冷風從被麻雀撞開的窗欞處灌進來,窗外的紫薇花樹搖曳滿樹花枝,紫色的花瓣在夜色裡發出幽暗的光。上

  天能讓我們再次相遇,已經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想過他會喜歡我,但從來沒有覺得這會是真的,從來也沒有。

  他問我願不願意,怎麼會不願意呢。

  可我,可我連個人都算不上。

  這樣的我很想抱住他,卻不敢。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只是我太執著。

  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著他,想要保護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

  點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麼辦呢?我該怎麼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顫抖地放到鼻端。

  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良久,忍著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鼻尖的手指頓了一下。

  而說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說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費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為我根本感覺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郁花香,也嘗不到酒樓裡被人稱讚的那些珍饈美味。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吃起來如同嚼蠟,只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

  擡頭用雙手蒙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

  牢牢靠著床幃,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裡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說你想娶我,我願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麼?」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廓處,貼著銀箔的面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將掩著我眉目的銀箔揭下。

  面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

  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沈沈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遊離於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麼想我?

  曾經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隻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師施術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後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嚇得昏死過去,而這只殘存著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

  此時的我就像那只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半晌,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裡,阻擋了我最後一點破釜沈舟的勇氣,說不出「你我緣盡於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瑋小說裡常見的狠話。

  良久,鬢髮被拂開。窗欞的辟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著我。」

  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

  終究情感戰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並不像是什麼厭惡恐懼,更像是面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爭,肅然得近乎嚴謹。

  我呆呆望著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將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擡起左手摀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為什麼要害怕?」

  怎麼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迴,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面銅鏡裡映出小姑娘摀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將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著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醜八怪。」

  他將我從陰影裡拉出來,果然認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後又浸入寒潭冷凍。

  我在冰火兩重天裡將頭扭向一邊,他側過身子,拿下我摀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為什麼覺得自己是個醜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說到此處,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

  擡頭時右手撫上額頭處醜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將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說什麼,只隱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瞭解的東西。

  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真地看著我:「那些事有我在,你只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告訴我,你能辦到麼?」

  除了點頭,都不能做出多餘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一隻勾雲紋的玉珮被繫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傑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麼?」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麼,找遍全身,將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藥,有從他那裡要來的那隻玉雕小老虎,有背地裡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只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著我:「這是……」

  我將這些東西往他面前推一點:「你,你隨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麼貴重的好東西,只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裡,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只白玉簪:「你畫那副畫,就是為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有點尷尬地和他解釋:「聽說這個玉是古玉來著,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歷史了,雕工也好,說是一個什麼什麼名匠做的,老闆一定要三百金銖……」

  話還沒說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徵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到頰邊溫熱的吐息。

  我呆呆看著他,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

  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

  我這麼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著我微微張開嘴唇,容他溫柔地吮吸舔噬。想到這一路的峰迴路轉,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著我的額頭,伸手抹乾不斷湧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著辯駁:「我才不是愛哭鬼。」

  他的手揉亂我頭髮:「哦?又有什麼大道理,說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好吧,我是愛哭鬼。可是,愛哭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強,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為後來我明白堅強只是一種內心,愛哭不是不堅強,哭過之後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麼樣的路,做什麼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憂要用什麼來證明呢,我還活著這件事,又該怎麼來證明呢。」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

  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後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巨大幻夢,那是我心之嚮往,是我的華胥之境。

  他漆黑的髮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滿我眼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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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16:22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二章(1)】

  這天早上,我們終於收到君瑋來信,得知他和百里瑨在一起,說真的我已經快要將這位白衣公子忘記,而信中寫道,他們此時正在槧中著手一項有關幻術的研究,這研究是,如何利用藥物精確控制凶受在人形和獸形之間的無差別轉換。

  乍看其實沒搞懂凶受是個什麼東西,想了半天,可能是凶獸。

  秘術之流君瑋完全搞不懂,跑腿什麼的他倒是很在行,估計是在不知道怎麼偶遇之後被百里瑨拉去做免費苦力了。

  信中透露出此時這研究正處於初級階段,首先,需要找出一個讓人吃了可以變凶獸的東西,問我有沒有好提議。

  我認為,想要變凶獸的就沒有,想要變禽獸倒是可以去買點春藥。

  但很多東西,其實是不好自由轉換的。

  比如春藥這東西,人吃了可以變禽獸,禽獸吃再多……只能變得更禽獸,從而生出一堆小禽獸……

  慕言聽聞此事,沈思片刻,改變主意決定將我直接送去槧中。

  這感覺有點像家長要出去做什麼大事,而必須把孩子送往某個地方集中托管,結果這些做大事的家長往往不會再回來,或者再也回不來,徒留下孩子們分別長成不良少女和少年……

  我本能地覺得應該跟著慕言,但他認為我應該待在安全的地方,槧中即是萬無一失的安全之地。

  雖然馬上表示可以和他同甘共苦,卻被四兩撥千斤地駁回:「有些地方對女人來說很危險,對男人來說只是微妙罷了,你跟著才讓我擔心。」我

  覺得應該相信他,但還是要通過一些手段打消他把我送走的想法:「你不知道吧,君瑋以前一直說想要娶我來著,你怎麼這麼傻,非要把我送去他身邊,這多不安全。」

  說出這番話,卻忽視了面前這個人一向喜歡挑戰極限,立刻被拎起來丟進馬車裡:「他試試看。」

  星夜趕路,直往槧中。

  衛國與陳國一衣帶水,水是端河,而端河的發源地就是陳國的槧中。

  但槧中卻不因端河出名,令槧中出名的,是鑄劍世家公儀家族。

  傳說公儀家家史悠遠,祖上曾參與過人類與誇父在巨石盆地的決戰,爾後棄武從商在槧中立業,累世鑄劍,因曾立下軍功頗能享受一些特權,直至陳國分封,已富可敵國。

  每一代陳王均會將最寵愛的女兒下嫁,導致本家這一支血脈與陳王室糾纏不清。

  世人都覺得陳王下這一手棋為的是籠絡公儀家的財富,我有時候會有不同看法,但無論如何,歷七百年傳承二十五代的公儀家在七年前已被一場大火燒乾淨了。

  想來七年前真是發生了不少的事,那時我年少無知,生活在清言宗,聽到一個遙遠且素未謀面的家族毀於一場大火的消息從國宗的高牆外傳進來,覺得這著實和我沒什麼關係。

  師父說:「你是衛國公主,天下大勢總該懂得幾分,公儀家如何富有,被毀掉等於斷了陳王一截胳膊,無論如何,對衛國都是件好事。」

  我的感想是:「焉知不是陳王所為。」

  師父沈吟半晌,而後,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了凶獸千河的傳說。

  凶獸千河,千劫之後,血流成河,這是公儀家的守護神,沈睡於太灝河之下,守護公儀家的累世太平。

  我其實有過疑問,覺得所謂凶獸怎麼能叫千河這種連最文藝的文藝青年都不好意思叫的名字,假如一定要有千劫之後血流成河的寓意,叫後河也比千河好啊。

  但這不是主要問題,主要的問題是,如此強大的一個家族,又有守護神的庇護,為何會一夕之間毀滅殆盡,陳王是辦不到的,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公儀家正是被他們的守護神所毀。

  我從這故事裡得出的教訓是養守護神果然是一個很高危險的事情,而師父看得更遠:「很多事情,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公儀家遭此滅頂之災,必有前因,就如倘有一天衛國被毀,也會有前因,你可以不懂因果,但你要看到後果,做事之前,多想後果。」

  我對公儀家印象深刻,正因師父說的這一番話,這些話我至今記得,除此之外也覺得那麼多錢被一把火燒乾淨真是有點可惜。

  當然這個古老家族是不是真如我們推測那樣滅亡至今仍是個謎,但有所聽聞的是,兩年之後,公儀家第二十五代家主公儀斐在一片廢墟裡重建了門庭,實乃青年俊傑,只是重建後的公儀家再也不沾鑄劍這門生意,倒是經營起錢莊玉樓之類。這些都是後話了。

  突然想起這些傳說與舊事,無外乎是此次慕言要送我去的地方,正是槧中的公儀家。在他回來之前,我會在那裡等待。

  細想也沒有什麼,人生不就是等和被等這兩種狀態麼,用來丈量兩者之間距離的,不過人心。

  從前咫尺天涯,希望而後能天涯咫尺,但最好的狀態還是只要咫尺不要天涯,就好了。

  不日便來到孤竹山下,已是槧中境內。

  慕言說孤竹山半山建了公儀家的別居佛桑苑,翌日會有人來接我們上山。

  想像君瑋和小黃此時就在不遠的地方,不管是在哪個地方,沒有疑問的是,分別多日之後大家即將見面,更加沒有疑問的是,見面君瑋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追問我們離別境況,這一身傷真是無法和他解釋。

  我躺在床上,想著一路分別,還是有點想念,儘管這個人有時候神經會搭錯線,但是不搭錯線的時候,也是個不錯的有前途的青年,儘管這樣,不想被他念叨就只有隔個幾天再讓這次會面發生。

  想著想著就有點迷糊,是快要入睡的徵兆。

  所謂死亡,只是黑暗罷了,天地萬物歸於黑暗,而你在黑暗之中寸步難移,這也是死者的睡眠。

  可當身體似躺進棺材沈入地底,熟悉的黑暗沿著腳背攀爬而來時,眼前卻陡然撕開一片亮光。

  我很確信,此時並沒有睜開眼睛,也睜不開眼睛。

  卻清晰地看到亮光驀地爆開,將天地都鋪滿,爾後似一場濃霧漸漸消散,百步高的青石台階,台階之上,一座輝煌山門。

  煙雨霏霏,半山紫紅色的重瓣佛桑花隱在霏霏煙雨後。

  巍峨山門綺柱重樓,樓門上懸了副巨大的五色珠簾,風拂過,吹得五色簾微微掀起來,叮噹,叮噹,伶仃作響。

  珠簾旁靜靜立著的女子撐了把孟宗竹的油紙傘,手柄處竹色一看便知,傘面未有任何點綴,像是送葬用的,純白的傘,傘柄微微擡起來,露出女子佩了黑玉額環的白皙額頭,細長的眉,清冷的眼,高挺的鼻樑,微抿的淡色的唇。白衣白裙上唯一的別樣色彩是未挽的發,似籠在煙雨裡潑墨寫意的一方瀑布,齊齊垂在身後,直至腳踝。冰雕似的一個美人。

  不過三步台階,微有裂痕的青石板上,白衣男子彎腰拾起地上一隻打磨光滑的黑玉手鐲,擡頭時,竟與女子有著五分相似的眉眼,只是眉不似那般細長如新月,眼不似那般清冷如寒泉。

  雖同女子一樣白衣白服,袖口處卻以紫線繡出重瓣的佛桑花,修長手指從袖子裡伸出來,握著那只黑玉鐲:「這鐲子,可是姑娘的?」眼裡含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在下與姑娘,似乎在哪裡見過。」

  紛紛雨下,青石板上的石苔被雨水淋濕,草色漸深,重樓上白玉鉤帶,懸空的巨大銅鏡裡映出漫山紅花。

  風流蘊藉的翩翩少年微仰頭看著台階之上倚著五色簾的女子,霧雨嵐嵐,她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一步一步走近,軟絲的白繡鞋被雨水打濕,露出鵝黃色的鞋邊。

  隔著一層台階,她自他手中接過被雨水洗得瑩潤的黑玉鐲,泛著冷光的白皙手指擦過他指尖,他握住她手指,她垂眼看他微怔神情,半晌,淡淡道:「多謝。」

  她等著他放開她,不遠處有孤笛漸響,他卻沒有放開:「在下,槧中公儀斐,敢問姑娘芳名?」

  她微微擡高油紙傘,垂眼定定看著他,良久,聲音似泠泠珠玉,似乍然盛開的一朵冰冷佛桑花:「永安,卿酒酒。」

  驀地睜開眼睛,假如我能呼吸,一定要大大喘一口氣,窗外圓月高懸,月色悄然穿過窗欞,在床前投下或明或暗幾道影子。

  那不是夢,是封印在鮫珠中的華胥引捕捉到的意識,這意識孤零零盤旋在孤竹山中,裹著嵐嵐霧雨,冰冷卻又備受珍重的樣子,像空自繁華的一場鏡花水月,又像寂寞著等待誰來添寫最後一筆的水墨丹青。

  天地間遊蕩的能被華胥引所感知到的意識,只能是死者遺留在世間的執念,還得是特別執的執念。

  一座山門,一幅五色簾,一方落雨,一柄油紙傘,佛桑花的花季裡,一對少年男女如此相識,這件事一定對死去的那個人意義重大。

  回憶方才山門前所見情形,想死掉的可能是那個握著別人手不肯放開的白衣少年,不禁有點可惜。

  直到想起他們的名字,才覺得有點不對,杯中公儀斐,若非重名,明天一大早從山上下來接我們的公儀家第二十五代家主也是叫這個名字。

  這麼說來……我所看到的,是那位白衣女子的意識?原來她才是死去的那個人,永安,卿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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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18:58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二章(2)】

  一夜不能安睡,總覺得眼前有些裊裊的影子,卻看不真切。

  第二日在淙淙琴音中醒來,天光大開,幾隻不知名小鳥立在窗格子上歡快啾鳴,正是夏日晨景。

  爬下床邊揉眼睛邊推開窗戶,翅膀撲騰聲響在耳側,擡頭望向院子深處,正看到合歡樹下慕言盤膝而坐的身影。似乎每次離別都是他在撫琴。

  執夙立在一旁,不遠處站了個白衣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臉,估摸就是來接我的人,多半是公儀斐的隨從之類,想到此處,隱有抗拒。

  巨大的合歡樹開出絨球似的花,金色晨光自葉間滑落,洋洋灑灑落在蠶絲擰成的七根弦上,隨著慕言手指撥弄,隱隱綻出光點來。琴端流淌出柔軟悠長的調子,似颶風一夕之間吹綠大漠戈壁。只有他才能彈出這樣的琴音。溫暖細流緩緩淌過心底。

  我打開門蹭蹭跑出去,琴音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感到腳下被什麼東西一絆,正要控制不住一頭栽下去,被疾步而來的慕言一把摟住:「一大早就投懷送抱的,真叫我受寵若驚。」

  我想,明明是我比較受驚,本著少抱一次是一次的想法,趁機往他懷裡縮了縮,斜眼瞟到腳下,原來是一篷淩亂草籐。

  背後隱約響起抽氣聲,聽來一點不真實,就懶得去理。

  估計看我半天沒說話,頭頂傳來慕言清沈嗓音:「阿拂?怎麼了?」

  我揉揉鼻子,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腰,悶悶應了一聲:「沒什麼,多給你抱一會兒,開不開心?」

  「……」

  我記得君瑋小說裡那些古人離別,總是發生在細雨濛濛時,至交好友執手相看淚眼,飲盡濁酒,折柳相贈。

  但此時晨曦曜曜,露出即將艷陽高照的模樣,舉目不見半棵垂柳,著實沒有辦法營造出悲愁氣氛。

  我捨不得慕言,按理說離開他是件傷感的事,但自從曉得他也喜歡我欣賞我什麼的,那些難過和捨不得全都變成甜蜜,妥帖地安置在心底,他總會來找我,總會相見的,這麼想著,簡直勇氣百倍,更不要說有什麼悲愁情緒。

  但所謂離別,終歸是要有所表示,沒有柳枝就只能就近拿個什麼別的枝來代替了。

  我使勁掰了半天掰下一根合歡樹的小枝椏鄭重放在慕言手心。

  剛要說出囑咐他的話,卻聽到撲哧一聲笑,擡頭發現聲音來自不遠處的白衣男子。

  這人站的角度著實刁鑽,隔這麼近仍看不清面容,只能大致地瞧見右手裡暗自把玩著一隻黑色類似圓環的什麼東西。

  我狠狠朝那個方向瞪了一眼,打算繼續囑咐慕言,一轉頭卻瞧見他高深莫測盯著手中的合歡樹枝。

  我莫名其妙看著他,不知道一個破樹枝有什麼好看的。

  半晌,他忍著笑意擡眼:「別人離別時以柳枝相贈,取的是挽留之意,今日我們分別阿拂你以合歡枝相贈,該不會是……」

  我更加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是什麼?」

  他收起樹枝,一本正經言簡意賅吐出兩個字:「合歡。」

  「……合你妹!」

  對話過程中,立在琴旁的執夙表現平靜,那個白衣的神經病卻一直悶笑,此時終於止不住大笑出聲:「世……慕公子,你是從哪裡撿到這麼個寶的?」

  聲音有點熟悉,慕言頷首幫我理了理衣領,沒說什麼,而我暗自回想在哪裡聽到過這樣的音色。

  還沒想出所以然來,嘴欠的白衣青年已從竹舍銅鏡反射的那團光暈裡徐徐邁步出來。

  曜曜晨光下,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逐漸清晰的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秋水桃花,行止風流從容,除了比昨夜所見的少年多了些歲月刻印外,竟看不出有什麼不同。

  杯中,公儀斐。

  除此之外,一直被他握在右手裡摩梭把玩的東西也籠著樹蔭分明映入眼底,我眼皮一跳,不知道怎麼就問出那樣的話:「你手裡那只鐲子,是誰的?」

  他愣了愣,將黑玉的鐲子舉起來迎著晨光觀視了一番:「你也覺得它漂亮?」眼角仍盈滿笑意,是鍾愛的模樣,說出的話卻冷淡得聽不出半絲鍾愛情緒:「不知道,好像生來就帶著了。」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鐲子原來的主人。

  慕言將我托付給公儀斐,縱然我對這個白衣青年此時表現滿腹疑惑,但想想師父在世時傳授給我的亂世處世哲學,諸如人生在世、少管閒事啦,路見不平、繞道而行啦什麼的,就默默打消了搞清楚這件事情的念頭,一心一意等著慕言囑咐完公儀斐回來。

  不知兩人說了什麼,隱約聽到公儀斐低笑著揶揄:「說出去只怕沒人相信,傳說中狡兔十窟凡事都留足後路的慕公子竟然會有軟肋,且還是這麼一個天真嬌弱的小姑娘,唐國和樓國那兩位公主倘若知道了得吐血而亡吧。」

  我耳朵一動,伸長脖子觀察慕言反應,看到他搖著扇子略瞟了我一眼,很快轉回去,側臉可見嘴角掛著漫不經心的笑意,聲音雖壓得低,還是被我聽到了:「這種事,你不是一向最有研究麼?所謂軟肋,要麼親手毀掉,要麼妥帖收藏。雖然自古以來成大事者多半選的是前者,不過我這個人,一向覺得人生浮世短短百年,能有一個軟肋在身上,也是件不錯的事。」

  公儀斐驚訝地擡頭看了他一眼,說實話我也挺驚訝的,忍不住愣愣看著他,大約是察覺到我灼灼的視線,他目光微微掃過來,我趕緊正襟危坐,假裝什麼也沒有聽到地把頭扭向一邊,但心裡卻暗暗地想,這個人,我要對他很好很好。

  未幾,兩人談話結束,公儀斐尾隨在慕言身後,一前一後徐徐踱步過來。日頭上中天,差不多該是出發的時辰了。看慕言的模樣像是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但我沒給他這機會,搶在前頭,生怕沒有時間,拽著他袖子急切地講出一直想囑咐給他聽的那些事情。

  「晚上要早點睡覺,不能熬夜。」

  可能會讓他覺得幼稚。

  「睡覺要蓋嚴實,不能踢被子。」

  那些更加成熟的姑娘們,面對這樣的分別時刻,一定會有更加成熟的方式。

  「天冷要記得加衣服,不要因為覺得身體好就不管它」

  但那些事情我不瞭解。

  「不能挑食,青菜和肉什麼的,每樣都要吃一點。」

  假如我跟在他身邊,就會慢慢地學著像這樣照顧好他。

  整個竹舍一時寂靜,也沒有聽到誰的嘲笑聲,還有最重要的沒有說完,我舔了舔嘴唇,得一鼓作氣說下去,喉嚨有點幹,正當要再開口,卻突然被慕言悶笑著打斷:「這些,明明是我要對你說的吧……」

  我瞪著他:「我是認真的。」

  他研究我神情半晌,收起玩笑神色,順便收起扇子,點點頭:「好的,我記住了,還有呢?」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被打斷,就有點難以為繼的感覺,我擡頭飛快瞄他一眼,咳了一聲,瞪著地面:「還、還有就是……」調整出惡狠狠的語氣:「不準看什麼別的美人,有美人跟你搭訕也不準理她們!」

  他悶笑出聲,手搭在我肩膀上:「嗯,還有呢?」

  突然就有點傷感了,我垂頭喪氣地看著鞋尖,半晌:「要早點回來接我。」

  頭被擡起來,他定定看了我一會兒,額頭被蜻蜓點水地觸了下:「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

  在這個艷陽如炙的盛夏晨日,我們一個向著山外,一個向著山裡,南轅北轍的兩條路各自延伸千里,彷彿無終的命運。

  我不能預知,卻隱約感到不安,自古以來,那些惜別以花期為諾的男女,似乎都是錯過,因過而錯,因錯而過。

  繁華景物都在身邊過去,一路燕囀鶯啼,不久,眼前出現一段長而斑駁的青石階,濃蔭掩映,台階角落長滿碧色苔蘚,像一幅錦緞暗繡了同色的邊紋。

  停下腳步擡頭望上去,綺柱重樓,白玉鉤帶,五色簾有耀目光彩,眼前的巍峨山門同昨夜所見毫無二致。公儀斐轉身看我:「君姑娘可是累了?」

  其實只是腦中頓然浮現那個撐著孟宗竹油紙傘的頎長身影罷了。

  我搖搖頭,跟著他一路踏上這段年成久遠的青石階,臨近山門,到底還是沒有管住自己的嘴巴:「這孤竹山,是公儀家的產業?」

  引路的公儀斐頓了頓,重樓正中懸掛的巨大銅鏡映出他白色身影:「從前不是,孤竹山是佛桑花的聖境,每到佛桑花期,賞花之人多得要將山路踏平,所以五年前我將它買回來了,這麼個清幽之地,還是安靜點好。」

  我緊隨上兩步,來到山門正下方,及手觸到陽光下斑斕的琉璃珠簾:「山門看上去有些年成了,這副五色簾倒還是嶄新。」

  公儀斐似笑非笑摩梭著手中玉鐲:「一月換一副,五年來光這一項就不知燒了我多少錢,能不新麼?」

  話罷打起簾子:「君姑娘,請罷。」

  珠子乍然撞擊,發出叮噹脆響。

  我伸手穩住撞擊的珠串:「其實撤掉這幅簾子也不礙事吧,這樣常換常新,著實浪費了些。」

  他低頭做出考慮的模樣:「也不是不可,但總覺得,撤掉它,就少了些什麼。」

  我看著他:「少了些什麼?」他頓了頓,若有所思拂起一串珠簾:「大概是,燒錢的快感。」

  「……」

  我不知這座山門對公儀斐意味著什麼,他似乎毫不在意,也許已經忘記少年時代曾在這裡邂逅一名女子,那女子黑髮白衣,撐著孟宗竹的油紙傘,不知在何時死於何地。

  山門旁古樹參天,邁步而過的那一刻,感到那些細密葉縫裡藏了無數雙眼睛,正冷冷地看著我。

  這巍峨山門是那死去女子不能消散的執念。

  可我不做死人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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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23 01:19:20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二章(3)】

  山門後又是百步石階,石階之上,叢林掩映一處深宅大院,規模堪比王室行宮。

  想來公儀家果然十分有錢,有錢到這種地步,背後不是政府撐腰就是反政府的撐腰,慕言竟與這樣的家族有所結交,真是讓人擔心。

  一路無話,臨近宅邸,看到宅門緊閉,門前空無一人,正覺奇怪,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騎著匹瘦馬跌跌撞撞不知從哪裡跑出來,幾乎是摔下馬地哭著跪倒在公儀斐面前:「大人您可算回來了,夫人和大小姐又打起來了,宵風快死了,翠兒姐姐讓我趕緊來找您……」少年話還沒說完,眼前白影一閃,公儀斐已將我一把帶上那匹喘氣的瘦馬,箭一般繞著院邸高聳的圍牆疾奔而去。

  我在馬上只來得及問上一句話:「那什麼,夫人?大小姐?」頭上傳來公儀斐模稜兩可的回答:「家姊與拙荊不睦日久,偶爾會小起爭執,讓君姑娘見笑了,真是慚愧。」

  倒是一點兒聽不出什麼慚愧之意。

  風在耳邊呼嘯,我鬼使神差道:「你姐姐同你,是一胞所生?」

  身後一片沈靜,半晌,聽不出情緒的一聲笑,隱隱含了四個字,定定的:「一胞所生。」

  手裡握著的馬鬃一滑,我差點兒沒控制自己跌下馬,怎麼可能,四個字含在舌尖轉了三遍,終歸沒說出來,和著呼呼冷風驚訝地吞進肚裡。

  說真的,公儀斐竟有一個胞姐活在世間,這件事比說君瑋從小到大暗戀我還不可置信。

  傳說中,槧中公儀家本家這支血脈絕不允許雙胞胎存在,假如生出雙胞胎,一定是留一個殺一個。

  這件事主要歸功於守護公儀家的凶獸千河太廢柴。

  一向來說,公儀家家主確立自己權威的最主要方式就是召喚凶獸,但這只廢柴凶獸無論如何也分不出雙胞胎血統的區別,可以假設,如果公儀家生出一對雙胞胎,哥哥有一天繼承家主之位,與千河定下血盟獲得召喚它的能力,那擁有相似血統的弟弟要冒充哥哥來召喚凶獸千河造個反什麼的簡直輕而易舉。

  就像一個舉世的英雄,世間沒有任何人能夠打倒他,一旦患了毒瘤這樣的絕症他也活不成。

  所謂雙胞胎正是公儀家可能滋生出毒瘤的引線,這毒瘤是指內亂。

  再強大的家族也架不住內亂,這是經驗之談,睿智的長老們早早看出這一點。

  公儀家歷世七百年,有不少倒黴的家主生出雙胞胎乃至龍鳳胎,基本上都是這麼處理的,被選上的那一個是天之驕子,從此眾星拱月,未被選上的那一個則賤若草根,即刻就地絕命。

  有意思的是,歷代公儀家家主,最有成就的那幾個全是雙胞胎出身。

  來到世間背負的第一樁債就是同胞骨肉的鮮血,大約這樣的遭遇能讓人變得無情。

  七年前公儀家被毀時,我似乎聽說這一代的家主有個同胞姐姐的傳聞,當時還小有歎息。如今得知這胞姐竟在人世,真是叫人詫異,她不是應該一出生就被投進太灝河餵他們的守護神了麼?

  後來證明我完全是大驚小怪,事情的奇妙遠遠不止於此。

  正如不知哪位哲人說的,生活永遠有驚嚇,你不是即將被驚訝,就是正在被驚嚇。

  載著我們的瘦馬喘著粗氣馳進一片開闊綠地,小片黃土裡,一匹皮毛油亮的黑色駿馬嘶鳴著轟然倒地,濺起茫茫煙塵。

  公儀斐拎著我飛身下馬,腳落地立定之時,才看到倒地的黑馬旁還跪了個執劍的紅衣女子,扶著右臂,仿似受了什麼傷,薔薇花一樣的臉上滿是不甘表情,那種鮮艷、飽滿、重重疊疊的美麗。

  驚慌失措的僕人們齊齊讓開一條路,公儀斐疾步過去扶起她,大約觸到傷口,女子悶哼了聲,長劍支地,未受傷的那隻手反過來緊緊抱住公儀斐的胳膊,聲音倔強,帶著哭腔:「先看看宵風,看是不是被那個瘋女人打死了!」

  自認識以來就沒幾個時候不嬉皮笑臉的公儀斐眉頭緊蹙,耐心摻著紅衣女子容她檢視倒地的駿馬。

  而我的眼睛定在不遠處拴馬樁旁的白衣女子身上,久久不能移開。

  流瀑一樣漆黑的發,寒潭深泉般一雙眼,額間一隻壓著髮鬢的黑玉額環,手中一柄銀色的九節鞭。

  永安,卿酒酒。

  這個本該死去的女子似一座冰雕立在曦光之下,腳下扯出長長的影子,一個大活人。

  我定定地看她好一會兒,忍不住想要走過去,驀然聽到公儀斐沈聲質問:「薰姐,怎麼回事?」

  他擡頭望著我的方向,懷裡紅衣女子雙手顫抖,眼裡含著憤恨的淚,身旁叫做宵風的黑馬在長長幾個鼻息後徹底沒了動靜。

  薰姐?

  入水珠玉般的嗓音淡淡然響起:「弟妹劍術太差,一不小心手滑,傷了她。至於那匹馬,昨日不是摔了你,連主人都認不出的劣馬,要它何用。」

  我緊盯著回話的這個白衣女子,而她目光掃過來,似冰山上千年不化的積雪,頓了頓,揚手收了鞭子,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紅衣女子大聲哭起來:「她把宵風打死了,她還打傷了我,你就這麼讓她走了……」

  公儀斐冷冷打斷她:「你是太任性了,她腦子有毛病,讓你離她遠一點,你還偏要去招惹她。」

  紅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我夫君。」

  公儀斐摻著她未受傷的胳膊扶她起來:「好問題,除了我,你看看天底下還有誰能夠這麼縱容你。」

  紅衣女子甩開他的手獨自站起來,眼裡還殘留著淚水,卻咬著嘴唇恨恨道:「天下最疼我的人永遠是我爹,可他,可他……」話未完又蹲下地大哭起來。

  公儀斐也蹲下來,從衣袖裡掏出一張絹帕遞過去:「別哭了,看看你還有沒有個夫人的樣子。」語聲雖嚴厲,卻是溫柔的台詞。

  我擡頭望卿酒酒離開的方向,流雲在草場上投出不知為何物的影子,微風吹送,蒲公英貼著草葉飛舞,漫山遍野的炫金佛桑花迎風盛開,而那白色的身影越走越遠,漸漸消失在佛桑花叢裡。

  此後五天,我沒有見過卿酒酒,宅邸的僕人告訴我,說那不是什麼卿酒酒,是公儀薰,公儀斐的胞姐,自小流落在外,身世可憐,兩年前一個月夜被送來公儀家,分別多年,終於同胞弟相聚。

  聽說那夜公儀斐的夫人公儀珊大不以為然,認為來者必是假冒,怒氣沖沖趕來花廳,卻在見到公儀薰面容時愣怔當場。

  我欲探聽後事,說得興高采烈的僕人卻猛然頓住,此後無論如何不願再開口。

  大約能夠明白,一個腦子有問題的大小姐,向外人提太多著實不是好事。

  我不知公儀薰腦子是不是有問題,看著不像,但公儀斐說她有問題,她就是有問題,好比那時父王覺得我無血無淚,哪怕我熱血澎湃也毫無意義,這就是權威的力量。

  通過多次不經意的牆角,得知公儀斐似乎對胞姐有些漠視。

據說公儀薰剛回公儀家時,姐弟感情雖寡淡,也沒什麼大問題,畢竟不在一處長大,有隔閡很正常。

  但這種看似的融洽只是初時那兩個月罷了,漸漸大家便發現,有時候公儀薰做的事,真是不能用常理推斷。當然大部分時候她都不做事,但一旦做點事,基本上要出事。

  公儀薰初回公儀家的第三個月,有友人來找公儀斐斗鷹,半空中兩隻蒼鷹以厲喙相迎,彼此攻勢淩厲,一隻鷹負傷甚重欲求庇護,後面那只鷹一心求勝緊追不捨,兩隻鷹直直衝向看台上的公儀斐,被坐在一旁的公儀薰以九節鞭瞬間擊殺……最後賠了友人不少錢。

  這是第一次,公儀薰對公儀斐表現出極端的保護欲。

  爾後兩年,類似事件不知幾多,公儀家因此賠掉的錢也不知幾多。

  同時,因謀劃傷害或即將傷害公儀斐而死在公儀薰九節鞭下的刺客也不知幾多。

  簡稱三多。

  我兄姐雖不少,但全是同父異母,且同他們素無往來,不能確切理解所謂姐弟兄妹之情,自小最親厚的怕是君瑋,但想像中,假如有一天,愛好寫小說的君瑋希望得到某位名家的傳世孤本,而名家的兒子表示只有我嫁過去才能給君瑋這孤本,我想了一下,有沒有可能自己主動嫁過去,最後覺得就算君瑋用棍子把我敲昏強制嫁過去等我醒了也要自己跑回來……

  但是,面對類似的事情,公儀薰卻主動點了頭,僅為一本棋譜,為幫胞弟拿到最中意的生辰禮物。

  傳說中,對方已將彩禮送上門,公儀斐才知曉此事,幾乎是丟的把一隊彩禮外帶管家小僕丟出公儀家大門,素來泰山崩於四面八方都能面不改色保持微笑,卻在這一次動了真怒。

  爾後,原本就算不上親厚的姐弟關係日漸疏遠,直至今日,按照僕人們的說法,公儀斐似乎已當自己根本就沒這麼個姐姐。

  公儀斐說公儀薰腦子有問題,我想他不是隨便說說,大約經歷了那些事,他是真的覺得她的腦子有問題。

  但他不瞭解的我明白。

  無論他們如何認為,我知道,公儀薰就是卿酒酒。

  誠然,那個山門前撐著油紙傘的卿酒酒已經死掉了,但這世間有一種生物,以意識遊絲和精神殘餘凝聚出新的形體,凝聚後生前身後事通通忘記,恍若新生地來到人世,這生物的名字,叫做魅。

  我不相信卿酒酒是公儀斐的胞姐,公儀家歷來對雙胞胎的處置從不拖泥帶水留人空子。

  倘若卿酒酒不是,那以卿酒酒的精神殘餘凝聚出的公儀薰自然也不會是。

  可歸根結底,只是我的直覺罷了。

  君師父希望我出門在外少惹事端。

  我小時候認為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長大了被逼無奈地覺得很多時候無知是福,對這世間瞭解越少,越容易快樂滿足。

  自此,好歹克制住了接近公儀薰的衝動。

  但我沒有去找她,她卻來找了我。

  這一日冷風乍起,客居小院裡紫薇花隨風飄搖,艷紫深藍,起伏成靜海裡一片粼粼波浪。

  公儀薰分花拂柳而來,悠然白衣若隱若現,似一朵浪花及至眼前,隔著一扇軒窗同我對望,半晌,淡淡道:「天下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我是只魅,而你是個,被烙印了華胥引的死人。」

  儘管對她來找我幹什麼已有所猜測,但這真是一個讓人無法預知的開場。我打開門,請她進來:「傳說形魅由精神力凝聚而成,最易感,看來果然如此,一般人可看不出我的精神遊絲和活人有什麼不同,更不用提封印在我身上的上古秘術華胥引。」

  她微垂了眼睫,沒有情緒的一雙眼,眸色帶一點藍,似有萬水繞了千山映了藍天,天上天下一派細雪。

  我撐了腮幫看她:「你是為的什麼來找我?是想要我幫你織一個夢?既然你聽聞過華胥引,那麼想必也知道,讓我織夢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盯著她的眼睛:「這代價你付不起,一隻魅的生命,對我毫無意義。」

  她擡起眼睛,目光掃過窗外起伏的紫薇花:「織夢?助我凝聚的秘術師倒是曾提起過華胥引這門功用。可我並不想從你那兒得到什麼虛幻夢境。我不知華胥引織夢需要什麼代價,天下怕也沒幾個人知道。我想要的比那真實得多。」她看著我:「你一定可以看到,封印在我身體裡的,關於前世的那部分記憶。」

  腮幫擦過手掌撞到桌子,砰的一聲,可見這件事多麼令人震驚,倘若有轉生之說,形魅差不多就相當於人的轉世,就像我們出生都不會帶著從前的記憶,魅亦如是,怎麼可能有所謂關於前世的記憶。

  大約看出我心中疑慮,她雪白手指置於眼瞼之下,正是泛藍的一雙瞳仁:「這裡,封印著我作為人類的記憶。據說我死在七年前,爾後秘術師用五年時間助我凝聚,提取了死前殘存的關於過往的意識,封進兩顆珠子,放進了這個新凝聚出來的身體裡。但現在的我不是過去的我,沒有那些記憶,我什麼都不是。」

  我奇怪地看著她:「那你為什麼來找我?讓那個秘術師解開封印就好了,這樣,你就是完整的你了。」

  風拂過窗欞,她眼中閃過一些東西,來不及捕捉便歸於靜謐:「子恪說得對,那樣年輕就死去,不會是什麼好的人生,那些記憶不要也罷。他請人助我凝聚,據說我前世欠阿斐良多,唯一心願便是能有所償還,借此機緣重新活過來,就當是一個全新人生。可我近來卻想,再怎麼不好的人生,也有一些可稱之為美好的回憶,子恪送我回公儀家時說,阿斐一直很掛念我。可如今,卻讓我懷疑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真的。封印在我身體裡的這段記憶,秘術師是沒有辦法看到的,如你所說,他們只能解開封印,但那些令人痛苦的不好的回憶,我並不想知道,只需要那些美好的東西,就足夠了。華胥引當可以做到這一點,若你願意幫我,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盡力幫你拿到。而我的記憶,你看到之後,請把那些好的事情講給我聽。」

  她說得不錯,華胥引的確可以看到封印的記憶,這道理如同窺探他人的夢境,只是陷入她的記憶時需注意自身安危,除此外也不會有什麼別的耗費。

  良久,我輕聲道:「子恪?陳世子蘇譽的……表字?」

  她看了我一眼,略點頭道:「是,蘇譽,蘇子恪。」

  我笑起來:「我可以幫你,我什麼都不要。」

  君師父救活我,為的是讓我刺陳,轉眼已出門許多時間,卻一點也沒為這件事做準備,此番,正好可以借她的記憶打探打探虛實。

  差點忘了,公儀家七年前,還是陳國的一條手臂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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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19:53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三章(1)】

  公儀薰說她只想知道記憶中那些好的事情,看來,這是個不容易想太多的人,真是恨不能將她引薦給君瑋。

  有些人想得太多,做得就少,而一心做事的人,想法往往比較單純。

  僕人們暗地裡講這兩年公儀薰在公儀家所作所為,不管是什麼事,總歸是幹了不少事,可見著實是想得比較少。

  其實人生在世,不管做多做少,樂在其中就可以,當你快樂,你的世界也會快樂,在你世界裡的人也會快樂。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有緣分的人,他們的世界才會有重合的部分。

  我想,公儀薰找我幫這樣的忙,是要找到自己同公儀斐重合的那部分世界。

  月圓之夜,白衣的公儀薰再次來到我客居的院子,據說今夜外廳正舉行懷月明節的宴飲,想來無人會打擾我們。

  小僕將碧紗櫥安置在院中葡萄架旁,纍纍葡萄垂枝,似一壺壺碧色翡翠,涼月悠悠,照進櫥中一張輕榻、一床軟褥、一隻繪了折枝花的枕前小屏。

  剛安置好,公儀斐翩翩白衣的身影就出現在院門口。

  十來步外看著碧紗櫥前的公儀薰,沒什麼表情:「找了半日,你竟在這裡。」

  公儀薰向前走了幾步,又頓住,月光投下一個頎長的影子。

  公儀斐淡淡瞟她一眼,目光移向我,秋水桃花似的一雙眼攢出笑意:「既然家姊親近君姑娘,便請君姑娘今夜代為照看家姊了,切勿讓她走出這院子。」

  我懵懂看著他,不知何意,而他已轉身離開,邁步前頓了頓:「一年前那樣的事,我不希望再發生。」

  半晌無聲的公儀薰旋身撈開紗簾,我終歸好奇:「一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她合衣躺在榻上,淡淡道:「無事,世家大族關於懷月明節的宴請,大約你也有過耳聞。」

  我確實有所聽聞,公卿世家常在月圓夜籌辦這樣的宴請,說得風雅正直,「感明月入懷,邀君歌飲以紀流光」什麼的,實則不過以淫樂為手段的社交罷了,宴上歌姬舞姬任人挑選做樂,可想糜爛成什麼樣。

  晁朝至此七百年,留下的紙醉金迷的風俗,懷月明節便是其一。

  我坐得靠近床榻一些,她閉上眼睛,淡淡續道:「去年公儀家的懷月明節,各方家主赴會,那夜我在外遊逛,碰到兩個喝醉的客人,被誤以為宴飲上獻舞的舞姬。」

  我移了移枕屏,幫她擋住側旁的夜風:「然後呢?」

  她的手撫上額角,依稀疲憊模樣,嗓音卻漠然至極:「然後?我卸了他們的胳膊。一人一隻。」

  我說:「這……」

  她淡淡道:「阿斐很生氣,我似乎總是惹他生氣,或許,我由著那兩個傢夥輕薄,他就不生氣了?」

  我想了想,道:「也許,他是氣他們竟敢輕薄於你。」

  她的手從額角放下,睜開眼睛,冷冷看著我:「那種話,我不會再相信。」

  浮雲掩月,落花繽紛,淙淙琴音裡,軟榻上公儀薰呼吸漸勻,大約已入睡。

  這琴音並非華胥調,只是有助眠功能。

  魅這種生物遊走於星辰法則的邊緣,其實是沒有所謂以命為譜的華胥調的。

  我說不需要一隻魅的生命,她付不出那樣昂貴的代價,其實我也織不出她的華胥之境。

  但好在有幻之瞳這種東西存在,又幸而她的願望只是讓我幫她看看被封印的記憶。

  對於形魅而言,精神先於肉體產生,精神和肉體相對於人類的緊密磨合,更像是兩個蹩腳湊在一起的東西,極易被分開,這樣不被肉體過多束縛的精神也極易被窺視。

  鮫珠之主以華胥引催動自身意識窺視這類精神的能力被稱為幻之瞳。

  在對方精神極平穩的情況下,不要說只是被封印,就算是被加密的記憶,幻之瞳也能清晰解讀出來。

  當然這種事其實是不太道德的,一般我不會輕易去解讀一隻魅的記憶。

  主要是長這麼大我也沒見過魅。

  假如慕言要是只魅,我天天沒事兒就解讀他的記憶玩兒。

  閉上眼睛,眼前一派光怪陸離。

  亂石白沙,古樹枯籐,淒涼風景快速穿過身體。

  寒泉裡荒鴉撲騰,剎那間一團白光爆裂開來,似墜落的點點晨星。

  耳邊冷雨淅瀝,陡然大開的視野,可見輝煌山門前,一副五色簾,幾塊青石板,白衣少女接過白衣少年手中的黑玉鐲,微微擡高的油紙傘下,一張冰雪般的臉毫無表情。

  那是卿酒酒,也是公儀薰。

  原來,這果然是他們初識情景。

  那夜所見一一掠過眼前,想了一會兒,覺得要節約時間,拍干身上零落的冷雨,果斷地跳過此節再去捕捉下一段意識。

  閉眼睜眼之間,恍若邁到天的盡頭,眼前一片濃黑。

  我有點害怕,拽緊了衣袖,慕言不在,終歸沒有那麼得心應手。

  半晌,待眼睛能在黑暗中視物,也沒那麼緊張了。

  極細的一聲燈花爆裂後,終於看到光明從地底漫起,沿著衣裙爬上來,一點一點盈滿眼睫。

  耳邊響起輕浮歌聲,虛無景物貼著光亮顯現,似一幅暈開的水墨圖。

  極目四望,人影幢幢。

  擡頭往上看,吊頂上懸了盞巨大的枝形燈,青銅燈柱似九層寶塔,十七個燈碗裡黃焰灼灼,照得整個大廳有如白晝。

  天井圍欄式的高闊主堂,正中一處以雲石砌成高台,三個身著大紅嫁衣的姑娘俏生生立在台上,左側女子正懷抱琵琶垂首彈唱。

  四圍兩丈遠的地方擺滿客椅,落座皆是男子,從十三四少年到七八十老翁,要是招募兵役也能如此齊心,這個國家就太有前途了。

  二樓俱是雅間,雕刻精巧的圍欄後懸了好幾層簾子,招待的想必是貴客。

  我想了半天,搞清楚身在何方,捂著眼睛暗歎一聲,覺得怎麼能和青樓這麼有緣分呢。

  儘管有時也想表現得瀟灑不羈,但著實沒有執念覺得這輩子一定要逛一次窯子才顯得不虛此行。

  命運卻善解人意過了頭,在十三月的生意裡逼我逛一回,今次又莫名其妙逼我再逛一回。

  且看陣勢,這回還正撞上人家青樓遴選新花魁暨新花魁開苞的競價大會。

  心情真是難以言表。

  台上紅衣女子一曲乍停,樓上樓下競價四起,揚起的價牌一路飆升,可見一世風流不如一夜下流。

  但花魁的初夜,負擔得起的畢竟是少數,大浪淘沙後,獨留下二樓兩個雅間的客人爭撥頭籌。

  真是搞不懂,這些人拿這麼多錢買一個姑娘,只能睡一夜,為什麼不拿這些錢去娶一個姑娘,可以睡一輩子。

  垂地的珠簾將出價人擋得嚴嚴實實,被喚作隱蓮的紅衣女子身價已擡至三千零五金。

  之所以有個零頭,在於無論左雅間的客人怎麼出價,對面雅間總會不緊不慢不多不少加上五金。

  大約是感到不同尋常,鶯歌燕舞的大廳一時寂靜無聲。

  正待兩人繼續開價,大門口驀然傳來一陣騷動。

  遙遙望去白衣翻飛間銀光閃過,幾個類似打手的角色被一柄銀鞭抽得直摔進正廳。

  僅看到那身白衣就讓人感到無窮冷意,這人只能是卿酒酒。

  雲石台上待選花魁的幾位美人嚇得花容失色,而客人們的自我保護意識也著實強烈,還沒等正主的腳踏進門檻,原本擁擠的大門口呼啦一聲連個鬼影子都沒了。

  手持銀鞭的白衣女子垂眼邁入正廳,幾個侍從模樣的黑衣人兩列而入。

  果然是卿酒酒。

  老鴇一看就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堆笑幾步迎上來:「小姐可是進錯地方了,我們這兒不做姑娘的生意……」

  話未說完,被冷冷打斷:「你們這兒,做的不就是姑娘的生意?」

  右方雅間的珠簾陡然一串輕響,寂然裡格外清晰,而後簾子整個撩起來,顯出男子頎長身影。

  真是假設一百次也沒有想到,這人會是公儀斐。

  一身錦衣的公儀斐居高臨下直視卿酒酒,訝然後神色帶了絲似有若無的笑意,單手將珠簾掛上一旁金鉤。

  樓下一個妖冶歌姬掩口竊聲:「啊……應梅軒的,竟是公儀公子……」

  另一個樸素點的接話:「誰?」

  歌姬悵然:「槧中公儀家的家主,世有『風姿傾眾目,文采動諸公』之稱的公儀斐。」

  頓了頓:「隱蓮真是好福氣呢。」

  兩個歌姬對話近在咫尺,連我都真切聽見,更不用提卿酒酒。

  但她目光只在二樓所謂應梅軒淡淡一瞥,收起鞭子,垂眼踏上鋪了紅毯的木樓梯。

  老鴇在身後跺腳:「姑娘即便是來逛青樓,也好歹扮個男裝,別壞了我們這行的規矩啊……」被尾隨在後的黑衣侍從利落地用金葉子堵了嘴。

  整個大廳的目光全集中在半路殺出的卿酒酒身上,本人卻渾然不覺,逕自邁入先前與應梅軒叫板的雅間。

  未幾,簾子打起來,看到一個錦衣玉帶的清秀少年侷促立在落座的卿酒酒身前:「阿寧不該來這種地方惹姐姐生氣,阿寧……」

  卿酒酒漫不經心打斷他的話,以手支頤,低頭看樓下雲石台上待價而沽的姑娘:「你喜歡哪一個?」

  少年訥訥擡頭:「什麼?」

  對面一直默然不動聲色的公儀斐遙遙舉起酒杯:「方纔在下已出到三千零五金,看兄台之意,是打算……」話到此處微勾了嘴角,卻是定定看著珠簾旁的卿酒酒:「要成全在下的好事了麼?」

  少年垂著頭不敢答話,卿酒酒擡起眼來,卻只是不經意一瞥,目光仍聚在樓下雲石台上,手指在檀木桌上微微一頓:「兩萬金,這三個姑娘,我全要了。」

  樓上樓下眾人目瞪口呆,我也目瞪口呆。

  極目四望,只有公儀斐一人從容地斟酒自飲,唇角還帶著微微笑意。

  從未見過哪個女子在青樓叫姑娘叫得如此理所當然氣勢逼人,真是讓人不服不行。

  老鴇張大嘴說不出話,不知是驚的還是喜的,畢竟兩萬金叫三個姑娘,全大晁最敗家的敗家子都幹不出來這種事。

  叫阿寧的少年神色半紅半白已近錯亂:「姐你不是來……來捉我回家的麼,這是……」

  卿酒酒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端起桌上茶煙裊裊的瓷杯:「既然跑來和人搶姑娘,就要搶贏,我平日……」眸光從朦朧水霧後淡淡眄過來:「是怎麼訓導你的?」

  少年愣了愣,頭垂得更低,她抿了兩口茶起身離開,簾子放下來時,隨意掃了樓下一眼:「這三個姿色尚可,選一個最中意的,今夜不用回家了。」

  沒有人會看到我,這就是說,自卿酒酒出現,我可以隨意調整角度觀察她臉上每一個表情。

  這著實是個美人,卻好似冰雕,不見半點笑意,哪怕是冷笑,彷彿對世間諸事不感到半點興趣。

  可在這記憶中,她的弟弟卻是一個名叫卿寧的少年。

  而與公儀斐第二次見面,他們倆在青樓裡一起搶女人。

  幻之瞳只能看到記憶,無法解讀她的神思,越發令人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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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23 01:20:14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三章(2)】

  尾隨卿酒酒一路步出青樓,才發現此樓臨湖,湖岸楊柳依依,湖中有疏淡月影。

  黑衣侍從輕易與夜色融為一體,被她留在原地,手裡提了盞風燈,獨自一人沿著湖堤散步。

  我緊緊跟上。

  幾乎繞湖一圈,半晌,越過一處低矮湖堤,看到月夜下靠岸處泊了艘敞篷的烏木船,船頭立著的卻是方纔還在青樓裡飲酒的公儀斐。

  風流倜儻的公儀公子手裡斜執了把青瓷的酒盞,正垂頭以杯中酒祭湖,聽到響動,略擡了眼睛,看到來人是卿酒酒,露出略顯驚訝的笑意來:「卿小姐。」

  卿酒酒步履不疾不徐,行至烏木船前,停了腳步垂眼看他:「白月碧水,公儀公子與湖同飲,倒是風雅。」

  他收起瓷杯,明眸含笑,語聲卻萬分委屈:「中意的花娘們悉數被小姐買了去,飲酒填詞無人陪伴,只能獨自出來尋點樂子了。」頓了頓,歎道:「不巧船劃得不好,才想賄賂湖君兩杯薄酒,叫它不要與我為難。」目光對上卿酒酒的眼睛,微仰頭伸手向她:「不過,此番同小姐偶遇,看來是上天垂簾,不知能否給斐這個榮幸,邀得小姐一同遊湖呢?」

  話雖說得可憐兮兮,臉上表情卻過於歡欣鼓舞,我在心裡默默地想,演戲演得這樣,完全不似慕言的渾然天成,照卿酒酒的性情,吃錯藥了才會答應他呢。

  但真是不知道卿酒酒怎麼想的。

  湖風吹得楊柳微動,戴著黑玉鐲的瑩白手腕從長袖裡露出,搭上公儀斐衣袖,一個傾身借力上船。

  烏木船晃了晃,兩人隔得極近,她將手中風燈遞給他:「公儀公子劃船,可要當心。」

  我趁機也踏上船,立在角落,因僅是一抹意識,也沒有重量,不會給劃船的增加什麼負擔。

  公儀斐眸中微光閃過,只是一瞬,待船劃過湖岸老遠,才低低笑道:「小姐就這麼上了船,真讓斐吃驚,難道不怕斐別有用心,唐突小姐了麼?」

  船中小幾上擺了個瑩潤明澈的水晶枕,卿酒酒垂眼觀賞,漫不經心地:「那便要看公儀公子打不打得過酒酒了。」

  烏木船漸漸停在湖中,公儀斐微微撐了頭,裝出一副懊惱模樣:「早知不該賄賂湖君那兩盞酒,該叫它打個浪頭來將我們都掀翻了才好。」

  她撐著腮,目光投到他的臉上:「怎麼?」

  他棄槳坐在她對面,僅隔著一張小幾,手裡握著重新斟滿酒的瓷杯:「你真想知道?」

  她似乎真是想了想,擡頭看他,重複道:「怎麼?」

  他目光自淡青的杯盞移向她雪白臉龐,收起唇邊那一抹笑,沈靜看著她,半晌:「小姐身手高強,想必此時,也只有這樣才能近得了小姐的身吧。斐所願甚微,自孤竹山一別,長久以來,不過是希望,能更加靠近小姐一些罷了。」

  突如其來又恰到好處的表白,多一分就是調戲少一分對方就聽不懂說的是什麼意思,我在心裡暗歎一聲,公儀斐真是此道天才。

  想像中一向面癱的卿酒酒應是裝沒聽到,那公儀斐這個表白就真是白表了。但幸好這種違背言情小說規律的事情沒有發生。

  一直撐腮把玩水晶枕的卿酒酒手中動作稍停,緩緩坐直身子,目光帶一絲訝異,沈靜地看著公儀斐。

  遠處傳來隱約的洞簫聲,她撐著小幾傾身靠近他,兩人相距呼吸可聞,是曖昧的姿勢,語聲卻極冷:「你想救我一回?這就是,你心中所想?」他秋水似的眼中眸光微動。

  她靠得更近一些,唇幾乎貼上他耳畔:「如果我跳下去,你真會救我?」微偏了頭,離開一點,沒什麼情緒的聲音,極淡,極輕:「我不會鳧水,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滑落在幾上的一縷髮絲被公儀斐握住,他低了眼,看不清表情,語聲卻溫軟:「言談間如此戲弄於斐,小姐是覺得,斐的心意……太可笑?還是覺得斐,太不自量力……」

  話還沒說完,那縷髮絲已從他手中急速溜出去,嘩啦一聲,船邊濺起一朵巨大水花,透過漾起的薄薄水浪,看到白色身影似蓮花沈在深水之下。

  嘩啦,又是一片水花。

  半晌,公儀斐將嗆水嗆得直咳嗽的卿酒酒抱上船。

  兩人衣衫盡濕,公儀斐臉色發白:「你這是……」

  在拍撫下咳嗽漸止的卿酒酒伸手握住公儀斐的衣襟,冰冷眼睛裡映出月亮的影子:「我從不戲弄人。」又咳了一聲:「你也沒有騙我。」臉靠他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既然如此,十天之後,來卿家娶我。」

  這真是讓人吃驚,注意公儀斐神色,欣慰地發現我不是一個人。

  但月光下渾身濕透的卿酒酒只是定定看著他:「你願不願意?」

  他黑色的眼睛裡有秋水湧動,沒有立刻回答。

  她臉色一冷,一把推開他,語聲涼進骨子:「不願意?你說的那些所謂思慕,果然是沒意義的廢話。永安卿酒酒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人,公儀公子。」

  他愣怔神色終於恢復過來,碧湖冷月下,笑意漸漸地盈滿眼睫:「怎麼會?十日之後,我來娶你。」他握住她的手,唇角勾起來:「我沒有喜歡過誰,可酒酒,我一看到你,就覺得你該是我的。」

  她別過頭去,望著不遠處一座湖島,半晌:「你看到那些青樓女子,也覺得她們該是你的罷。」

  他哧地笑出聲:「她們不是我的,你看你喜歡,我也沒同你搶。」

  她若有所思回頭,良久,取下手上的黑玉鐲:「屆時,父親要我以舞招親。來看我跳舞,譜一支更好的曲子給父親,這樣,你就能娶到我。父親曾讚歎過你的文采,可惜此次招親不是填詞作詩。樂理上,曾經得他稱過一聲好字的,當今天下只有陳世子蘇譽。」

  他笑盈盈地重新握住她的手:「你的意思是,讓我去請我表弟幫忙?」假裝歎息:「我平生最不願同他一起,萬一屆時你看上他,你父親看上他,那怎麼辦?我又不願意同他動粗。」

  她將摘下的玉鐲放到他手心:「記得你說過什麼,你說我是你的,那就要把我搶到手,不要讓我失望。」

  風吹來,小船輕輕搖晃,他抱住她,半晌:「跳舞的時候多穿點,別讓人在眼睛上佔了便宜。」

  良久,她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擡起,摟住他修長的腰背,他似乎僵了一下,更緊地摟住她。

  她下巴擱在他濕透的肩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遙遙地望著天上的月影。

  這是我見過的全大晁在初遇後發展最為迅猛並確定關係的一對男女,真是很難理解一見鍾情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就知道你要的是此人而不是彼人,是不是有了另一個人,此時承諾就能全部忘記?

  我有這種想法,主要是記起八年後公儀斐正經的妻子是他二叔的女兒公儀珊。可以想像,既是這樣的結果,此次求親,又怎麼可能順利安穩?

  但無論如何,十日很快過去。

  那日清晨,永安卿家為祭神而建的朝陽台上聚滿了世家公子,卿酒酒一身肅穆白衣,面無表情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台上。

  這下面的人,多的是為卿家的財而來,為她的貌而來,唯有那麼一個人是為她這個人而來。

  但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時,卻沒有露出高興表情,反而以手支額,緋色的唇微微動了動,乏力似地閉了眼睛。一旁的琴師開始調音。

  我看得真切,她說的是:「還是來了。」

  而我此時終於記起若干年前的一則傳聞,說陳國卿氏女一舞動天下,想必就是卿酒酒。

  只因此後再沒有關於她跳舞的傳聞,所以天下還沒有被動得太厲害,只是和舞的那支名為青花懸想的曲子一時風頭無兩,竟然連雁回山這種偏僻的小山村都能時不時聽到兩句哼哼,可見是多麼的流行。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被傳得神乎其神的一支舞卻並不如何,似乎只是在技巧上比所謂大晁第一舞姬好一點點,但僅憑此就名動天下,可見天下真是太容易激動了。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兩人親事竟然完全沒什麼阻礙,省掉納彩問名納吉納徵這一系列繁瑣過程,當下直接請期將結親的日子拍板定釘,著實順利得讓人沒有話說。

  但我知道這故事的結果,結果是卿酒酒死了。

  回頭來仔細理一遍,似乎聞到什麼陰謀的氣息,但畢竟生性比較純潔,想了半天覺得應該是自己想多了。

  儘管成親的日子就在一月後,那一夜,公儀斐卻沒有立刻回槧中準備。

  我拜讀過君瑋一本小說,講一位風雅公子趁夜翻牆到意中人後院,就為摘一段白梅送到她的窗前。偷得白梅一段香,伴卿入得千夜眠什麼的。而看到公儀斐一身白衣翩然落在卿家後花園的高牆,伸手攀過牆垣上一束紫色的風鈴草,我覺得,今天可能是遇到君瑋的讀者了。

  可惜公儀公子的心上人並不如故事裡那姑娘那麼病弱,一貫早早入睡。

  園中一株高大桐樹下,卿家大小姐正兀自練習什麼舞步,偏冷的嗓音哼出的是青花懸想的調子,卻又有所不同。約莫察覺牆上有人窺視,轉身時一柄小刀於兩指間急速飛出,待看清是公儀斐,刀子已離他面門不過三寸。一個漂亮的閃身,刀刃擦著髮絲飛過,她臉色發白,仰頭望著他:「你在做什麼?」

  他風度翩翩立在牆垣上,手中一串剛採下來的風鈴草,渾身所傷不過幾根頭髮:「你又在做什麼?」微微垂眼看著她:「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給嶽父的那支曲子。」頓了頓,補充道:「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誰做的。」

  說話間已從牆上飛身而下,指間風鈴草小心別在她發間,襯得一頭長髮愈加烏黑動人。她擡頭看他,眸子裡有隱隱的光,卻只是一瞬,他的手順勢擱在她肩上,她微微偏頭看園中景色:「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親恰選中這支曲子,是他的鑒賞水平降低了。」

  他唇畔笑意漸盛,俯身到她耳畔:「那更深夜重的,你哼著我作的不怎麼樣的曲子,和著專為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著誰?」

  她微微皺眉:「我誰也沒等。」

  他自言自語:「原來果真是為這曲子專門排的舞步啊……」

  她怔了怔,冷淡神情浮出惱意,轉身欲走,卻被他一把拉住,逆著月光看過去,光影模糊之間,是一張柔軟深情的面孔:「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今晨是跳給他們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給我一個人看。」

  這樣直白的情話真是讓一般的姑娘無從招架,但卿酒酒不是一般二般的姑娘,臉上連一絲害羞之意也無,反而鎮定地瞧著他,半晌,冷淡嗓音自喉間響起:「你說得沒錯,我一個人練了這麼久,是想要跳給你看,我的確是在等著你來。」

  我覺得公儀斐每次調戲卿酒酒的目的都是在等著她來反調戲。

  這姑娘是這樣,氣勢上絕不能矮人半頭,就連調戲人也是,真是容易瞭解。

  但那些坦白的話用那樣冷冽的聲音說出,就像冰淩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澗流出,真是聽得人神清氣爽。

  公儀斐眼底有溫度漸漸燒起來,她卻渾然不覺,泰然自若地看著他:「今夜之後,我再也不會跳這支舞。」像是要看進他眼底深處:「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跳舞。這些舞步,你代我記著吧。」

  熟悉的樂音響起,很多地方不同,更加飽滿充盈,基調倒仍是青花懸想。可此時所見,卻是與白日裡完全不同的一支舞。曼妙的姿態在卿酒酒纖長的身段間蔓開,似三千煩惱絲纏在足踝,被十丈紅塵軟軟地困住,指間卻開出一朵端莊的青花來,這才是當得起名動天下四個字的一支舞。

  公儀斐撫琴的指尖未有任何停頓,神情卻飄渺怔忪。

  最後一個音止在弦端,她在他面前停下舞步,額角沁出薄汗,一貫雪白的臉色滲出微紅來。

  她微微垂頭看著他:「這是我最開心的一夜,以後回想起來,也會很快樂。」

  他笑著起身,輕撫她髮絲,鼻端觸到她頭上紫色的風鈴花:「最開心的一夜,應是你嫁給我。」

  我久久沈浸於那支青花懸想不能自拔,覺得這是我看過的唯一一支有靈魂的舞。

  小時候師父教導我每一門藝術都有靈魂,藝沒有靈魂,藝術卻有靈魂。

  問我從這句話裡參透了什麼,我想半天,覺得觸類旁通,那就是美沒有靈魂,美術才有靈魂,決定以後要往美術老師這條路上發展,並且堅持到底百折不回。

  師父送給我八個字:「學海無涯,回頭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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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20:51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三章(3)】

  婚前一月,公儀斐時時相陪。

  此時坊間大為流行一首《簷上月》,據說就是公儀斐酒後之作,送給即將過門的未婚妻。「月上簷,簷上月,我坐簷上看月夜。冷風吹雨亂散線,線串桂葉滿小院。酒一杯,杯酒觴,斷橋流水映殘牆。裡院獨舞花自香,香隨影伴對月唱。」被青年男女們爭相傳誦。

  從這首詞可以看出兩人約會多半是在後花園,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基本上不是在房簷上看星星,就是在牆垣上看星星。

  本來我覺得作為一個常混跡於青樓樂坊的風流才子,會有更多浪漫想法,後來想明白了,倘若果真喜歡上一個人,此處即是彼處,此時即是彼時,那個人在哪裡,天涯就在哪裡,不要說看星星,就算只是黑暗裡互相依偎也是幸福……但回過頭立刻發現這類比不太對,比起看星星男人們當然更希望能夠在黑暗裡和姑娘互相依偎……

  其實我一直在等待,等待這故事如同馬車突然失控,直衝懸崖,因結果是已知的慘烈,過程越順利,只會令人越膽戰心驚。

  所幸一個月說短不短,說長不長,我看著這段記憶,更是如同面對一段急速奔走的流光。

  失控的馬車終於停在成親這一夜,那些不該來卻注定來的東西悄然而至。

  當一身大紅喜服的公儀斐唇角含笑風姿翩翩挑開新嫁娘的紅蓋頭時,一直在打瞌睡的命運終於在此時睜開眼睛。

  金光閃閃的鳳冠之下,卿酒酒臉色雪白,發未挽妝未理,微微偏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燭光突如其來,她擡手擋了擋,似乎是下意識閉上眼睛。

  公儀斐撲哧一笑,將合巹酒的銀杯遞到她面前:「雖然我一向愛你的素雅清淡,你也不用為了照顧我的偏好,連成親也打扮得如此素淨。」

  她怔怔看著眼前的杯子,眼中一瞬的恍惚漸漸清明,半晌,卻答非所問地喚出他的名字:「阿斐。」

  她微仰著頭,冷冰冰望進他含笑的眼睛:「你是打算,和自己的親姐姐喝這合巹酒?」

  高高燃起的龍鳳燭適時爆出一團火星,公儀斐遞出的銀杯頓在半空,天空陡然落下一聲驚雷,時光在轟隆的雷聲裡定格,唯有燭火燒得灼灼。

  半晌,仍握著銀杯的公儀斐側身將杯子放到茶案上,欲揚手放下身前白紗的床幃。

  她緊逼的聲音卻牢牢扼住他揚起的手:「你不會不記得自己有個一胞所出的姐姐,我也未曾忘記世間有個血脈相連的弟弟。阿斐,其實你也奇怪,為什麼比起卿寧來,反而是你和我長得像,對吧?」她等著他緩緩轉過身來:「因為卿寧不是我弟弟,你才是。我們流著一樣的血,是世上最親的人。」

  熠熠燭光裡,公儀斐的臉色一點一點白下去,唇角卻仍攢著溫柔的笑意:「酒酒,你累了。」

  她深深看他一眼,彷彿疲倦地閉上眼睛:「你為什麼不相信呢?」

  他沒有說話。

  她起身離開喜床,紅絲軟鞋踏上床階處浮凸的陽紋雕刻:「公儀家的家主之位容不下雙生子,十八年前,我是被放棄的那一個,九死一生地活下來,就是為了今天來拿回我應得的東西。所謂初見,所謂招親,從頭到尾,不過一個計策罷了。」兩人距離不足三步,她停下來,直直看著他:「公儀家代表家族權力的赤蛇佛桑權杖做成兩瓣咬合的形狀,夫妻各執一瓣。你看,除了嫁給你,真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讓我光明正大地回到公儀家,光明正大地拿回我的東西。」

  時光被利刃從中間斬成兩段,一段和緩流淌,一段卻迅速凍結。

  在這段迅速凍結的時光中,公儀斐的臉色愈加蒼白,幾乎連那裝出來的一抹笑都掛不住。

  那些話就像刀子,且每一枚都命中目標,帶出森然的血,但她看著他失血過多似的灰白神色,聲音卻依然平靜:「我早知道你,遠在你見到我之前,那一日,我特地在孤竹山等你,特地落下那只鐲子,你以為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卻只是讓我們剛出生就背負這種不堪的命運罷了。」

  公儀斐怔怔望著她,時時笑意盈然似秋水桃花的一雙眼,如今桃花不在,秋水亦不在。俊美的五官如同素來風流模樣,只是白得厲害,半晌,卻仍是笑了一下,看著不知道什麼地方:「我記得,那時候你同我說,你不會鳧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她神色淡然:「那是騙你的。」

  他頓了頓,繼續道:「那支青花懸想,你說你練了很久,是在等著我來,想要跳給我看。」

  她仍是淡淡:「那也是騙你的。」

  他卻像沒有聽到:「那天晚上,你說那是你最開心的一夜,以後回想起來都會……」

  她打斷他的話:「都是騙你的。」頓了一會兒,若有所思看著他:「你這個模樣,是恨我騙了你?我給過你機會,你沒有逃開。」

  這樣面對面站到一起,他比她高出一個頭來,看上去就像一對璧人。他微微垂眼,眉間輕蹙,卻沒再說話。

  她正色打量他好一會兒,突然皺了眉頭:「容我想想,你該不是,真的喜歡上我了吧?」

  他猛地擡眼。

  她目光對上他:「我說對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說呢?」

  她冷冷看著他:「真噁心。」

  這句話一定傷到公儀斐,悠悠燭光下,他眸色深沈似海,嘴唇卻血色盡失,良久,突兀地笑了一聲,一把握住她的手順勢帶倒在大紅的錦被中。

  又是一聲驚雷,震得床前珠簾輕晃,是同孤竹山山門前掛的那幅一樣的琉璃色。

  他的手撐在她散開的鬢髮旁,俯身看著她,毫無血色的雙唇勾出一貫的弧度,緊貼著她嘴角:「春宵一刻值千金,從前我總覺得這句話太俗,想在新婚夜說給你更好聽的話,今夜,卻突然覺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說的這些,以為我會相信麼?」

  我想她是沒料到他會突然推倒她,以至於半晌無法反應也無法反抗。

  想來卿酒酒身手高強,一把推開壓在身上的公儀斐同時打他一頓也是很有可能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場洞房花燭著實將要很精彩。

  但等了許久,她竟然沒有下手,只是平靜地看著頭頂的床帳。

  他的唇緊貼著她臉頰,也沒有進一步動作。

  說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我想,他終歸還是將她說的那些話放在了心上,否則不會被傷得這樣。否則就要一路親下去排除萬險地當場把洞房花燭這事給辦了。

  而所謂萬險,顯然不能包括兩人是親姐弟。

  這是命運,若未知未聞未有反抗之力,那命運終歸會是命運。

  簾影微動,還是她出聲打破寂靜,神色姿態無不鎮定從容,就像他此刻並沒有與她交頸相纏,做出親密無間的模樣,就像是兩人泡了壺涼茶在鄭重談心: 「我懂事以來,是在妓院裡長大,從兩歲開始習舞。妓院不比別的地方,跳得好才有飯吃,跳不好就得挨餓。兩三歲還好,除了學跳舞,也幹不了什麼別的事,等到四五歲,就得幫丫頭們做些雜事,跳得不好,不僅吃不了飯,身上的活還要加重。那時經常餓著肚子灑掃打雜洗衣服。我一直很恨跳舞。可除了跳,跳得很好,更好,沒有別的出頭之路。我六歲的時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個藝伎,而不用一生靠著賤賣自己過活。你六歲的時候,想的是什麼呢,阿斐?」她的聲音一直很平靜。這是我見到她話最多的一夜。

  公儀斐沒有回答,她似乎也並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八歲的時候,養父將我買了回去,我才曉得原來我也是有父母的,父親他好好活在這世上,他養得起我,卻為了一些不該我承擔的罪名放棄掉我。養父說,我是公儀家的大小姐,在族老們決定將我投進太灝河時,母親背著他們救下了我,卻因為這個原因被父親冷落,爾後鬱鬱至死。她將我藏在自以為安全的地方,沒想到最終我會淪落到妓院。唯一希望我活在這世間的人早早離開,我們的母親,我這一生都無法見她一面。」她頓了頓:「可雍瑾公主的女兒怎能成為一個藝伎,聽來是不是不可思議,但差一點,若是養父沒有找到我,這樣的事就發生了。你或許是在某家妓院裡遇到我,像買那些花娘一樣,花三千零五金買下我的第一夜,陪你做樂……」

  「別說了。」公儀斐從她肩頸處擡起頭來,單手撫額,閉眼輕笑了一聲:「要麼就讓人單純地愛你,要麼就讓人單純地恨你,酒酒,你這樣,真是好沒意思。」

  她的衣領有些鬆垮,淡淡看著他。我不知她這樣到底應該算是胸有成竹還是破釜沈舟,與其說這是個情緒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說這是個壓根沒有情緒的姑娘。

  良久,她輕聲道:「你還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麼樣你才肯相信呢?」話畢突然從頭上拔下一枚髮簪。

  他慌忙伸手制止,尖銳的簪柄在他手上劃出一道極細的口子,他將她的手按在錦被裡:「滴血認親?你想得對,血液是不會騙人的。」

  他的唇靠近她耳側:「可萬一是真的怎麼辦。酒酒,我不會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

  燭光將他離開的身影拉得頎長,她躺在錦被裡,手裡的金簪襯著大紅床褥,顯出一派喜色,但喜房裡已無半點人聲。她眨了眨眼睛,將沾著一點血色的金簪舉起來,半晌,緊緊握在手中。

  卿酒酒說她為著權力而來,她在說謊。

  若僅僅是為權力,可以有其他方式,無須拿一生幸福相賠。

   可她選擇嫁來公儀家,這真是瘋狂,假如有一種感情能讓人如此瘋狂,那是毀滅和仇恨。

  大恨和大愛在某種程度都一樣,久而久之會變成信仰,若是那樣,愛和恨其實都失去本身意義。

  我第一次覺得,也許他們真的是姐弟。倘若不是,她這樣欺騙他,又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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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21:17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三章(4)】

  接下來的一段記憶走馬觀花,卻讓我看到公儀家敗落的先兆。

  先代家主過早辭世,將偌大家業留給時年十二歲的公儀斐,由兩位叔叔輔佐。

  兩位叔叔各執一派勢力,要不是憚於公儀斐繼位時已與守護神千河定下血盟,得到召喚它的能力,否則,早就將這沒爹沒娘的侄子轟下了家主之位。

  好在這一代的陳王子息薄弱,僅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且這唯一的一個女兒和公儀斐年歲相差還頗大,是以,原本必得迎娶王室公主的公儀斐好歹得到婚姻自由,可以隨意結親。

  公儀家一向神秘行事,世人看來大不倫的同宗結親在他們而言也是尋常,且能夠族類通婚大多族內通婚。

  兩位叔叔各有一個閨女,本來打著一套如意算盤,欲將女兒嫁給身為家主的侄兒做正妻,借此鞏固自己的權利。

  豈料人算不如天算,他們忘了天下之大,姑娘之多,這不是一道二選一的單選題,這是一道……海選題。

  於是,當兩位叔叔為了將各自的閨女嫁給侄兒爭得頭破血流之時,他們的侄兒雲淡風輕地將永安卿氏的大小姐卿酒酒娶進了公儀家大門。

  這冰雕似的白衣女子為著復仇而來。

  他們爭奪的那些權力是建立在公儀家的累世基業之上,但倘若公儀家毀了,該當如何,那時的他們大約並沒有如此深想過。

  除了新婚那夜公儀斐睡在書房,翌日便令侍女在新房中另置一張軟榻,就像徹底忘記曾經發生什麼事,夜夜留宿在這張軟榻之上。

  她當他是弟弟,他卻從未叫她一聲姐姐,仿若她真是他的妻子,要讓他珍惜討好,看在眼裡,籠在手上,放在心間。

  儘管日日見面,也時時差小廝送來東西,蘆葦做的蚱蜢,金紙裁的燕子,這些小小的卻耗費心思的小玩意,她從來不置一詞,他卻送得樂此不疲。

  坊間傳聞公儀公子收了性子,花街柳巷再也尋不著他的身影,青樓姑娘們大多歎息。

  卿酒酒皺著眉頭看他:「你從前如何,今後便如何,喜歡哪家的歌姬,也可請回來讓她陪你幾日,不必委屈自己。」

  他笑容冷在嘴角,復又低頭笑開:「你可真是大方。」

  卿酒酒想要做什麼,多多少少讓人猜到。

  而這故事令我在意的除了她和公儀斐以外,還有他們二叔的女兒公儀珊。

  印象中那女子慣穿紅衣,有一張薔薇花一樣的臉,像夏日正午的大太陽一樣火熱艷麗。

  我看到的過去是這般模樣,可七年後的現實卻是卿酒酒死了,公儀珊做了公儀斐的正妻。

  本想著既有這樣的因果,大約是她自幼愛慕公儀斐。

  但看完這段記憶,才曉得事實這樣的出人意表,此時公儀珊所愛之人竟是三叔手下的一個幕仲,兩人暗地裡許下私情,海誓山盟,甚至相約私奔。一切都計劃得很好,可這人卻在唐國的一次任務中,因三叔之女公儀晗的疏漏遇刺身亡,徒留下已有兩個月身孕的公儀珊。

  兩日後,從卿家帶過來的侍女畫未將這事完完整整稟報給卿酒酒時,她正閒閒坐在水塘的涼亭裡餵魚,聞言淡淡擡頭:「知道那幕仲與珊小姐這事的人,嘴巴不牢的,你曉得該怎麼處置了?」

  畫未抿著笑點頭:「珊小姐衝動狠辣,遇到這樣的事,依她的性子,晗小姐怕是要倒黴了,二老爺和三老爺長年爭來爭去,卻沒什麼大的仇怨,小打小鬧總也成不了氣候,今次,正是個讓他們結下血海深仇的好時機呢。此時發生這樣的事,真是天意,倒是無須小姐親自布這起始的一局棋了,也省了很多心力。」頓了頓又道:「可小姐您這樣,未免費的心思太多,花的代價太大,不若您平日淩厲果決的行事風格。」

  她揮手將一把魚食盡數拋下,修長手指撫上一旁的亭柱,輕飄飄道:「世有能人,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可若是這大廈已被白蟻從內裡一點一點駐空,你說,還有誰能阻止他轟然倒塌的宿命?」她看著牢固的亭柱,另一隻手慢慢附上去,視線定在雕工精緻的亭簷上,緩緩道:「屆時,只要這樣輕輕一推,便能讓它萬劫不復。」

  十日後,分家傳來消息,三叔的女兒公儀晗墜馬而死。

  這一夜,公儀斐未回本家,大行喪禮的分家也不見人影。

  月色幽涼,卿酒酒在城裡最大的青樓找到他。

  前院浮聲切切,唱盡人世繁華,後院蓮葉田田,荼靡一塘荷香。

  獨門獨院的花魁居前,小丫鬟攔住她的去路:「公儀公子和我們家小姐已歇下了,姑娘即便有什麼事,也請明日再來罷。」

  她臉上不動聲色,身後的畫未抿著笑上前:「煩請姑娘通報一聲,就說公儀夫人已等在門外,今夜無論如何須見上一面。」

  小丫鬟詫異看她一眼,不耐道:「公儀公子吩咐過了,誰也不見,夫人請回吧。」

  畫未一張娃娃臉上仍是帶笑,手上的蟬金絲卻已比上小丫鬟喉間,未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嚇得尖叫一聲,身後的胡桃木門應聲而開。

  一身白衣的清冷美人立在半開的門扉後,面上有些不勝酒意的嫣紅,卻靜靜瞧著她:「公儀公子好不容易睡下,月涼夜深,姑娘何苦來擾人清夢呢。」

  她連看她一眼都懶得,擡步跨進院門,白衣女子愣了愣,就要跟上去相攔,被一旁的畫未擋住。

  院中一聲輕笑,垂花門前,那對主僕口中已然睡下的公儀斐立在一棵高大桐樹下,從梧桐擋住的半幅陰影下走出,像是滿腹疑惑:「你來做什麼?」

  她停住腳步,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晗妹大喪,身為兄長,守靈夜不去靈堂陪她最後一程,卻在這裡風流快活,成什麼體統,若是被三叔知曉,他會如何想?」

  他仍是笑著:「你專程跑來這裡找我,就是為了這個?」不等她回答已轉身步入垂花門,漫不經心吩咐:「笙笙,送客。」

  被喚作笙笙的白衣女子眼角浮起一抹冷淡笑意,正欲上前,再次被畫未擋住。

  她轉頭略瞟她一眼,目光從她素色白衣及地黑髮上掠過,淡淡道:「遠看這身形打扮倒是同我有幾分相似,阿斐,你喜歡我,已經喜歡到如此地步了?」白衣女子神色一頓,臉色瞬間慘白。

  公儀斐從垂花門內踱出,神色冷淡看著她。

  月影浮動,流光徘徊,她一步一步走近,隔著三步遠的距離微微皺眉:「喝了很多酒?今夜你太任性了。從前你不是這麼沒分寸的人。今夜是什麼時候,由得你這樣胡來?」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得貼近,眼角眉梢又是那種秋水桃花似的笑:「你不是正希望我如此麼?」

  她微微擡了眼眸,默不作聲瞧著他。

  他右手擡起來,半晌,落在她腰間,克制不住似地緊緊摟住她。

  她由他抱著,由他將頭埋進她肩窩。

  他在她耳邊輕笑,嗓音卻被凍住似的森寒:「很多時候,看到你這無動於衷的模樣,都想一把掐死你算了。你說得沒錯,我喜歡你喜歡到這個地步,是不是怪噁心的?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也許你說的才是對的,是血緣將我們綁到一起,讓我自苦又自拔不能,你看到我這樣,是不是挺開心的?」

  他左手與她五指相扣,越扣越緊,她卻沒有掙扎,空著的那隻手微微擡起來,終於還是放下去。

  可能她自己都不曉得該去握住些什麼。嘴唇動了動,也沒有說出任何話來。

  他的唇貼住她耳畔,像是習慣她的沈默,輕聲道:「你想要公儀家亂起來,越亂越好,我不去晗妹的葬禮,就讓三叔對我心存芥蒂,這不是正好麼?晗妹是怎麼死的,接下來,你又想做什麼?沒關係,酒酒,就算你惹得我這樣不快活,可你想要做什麼,我都會陪著你。你是來報仇的,倘若你說的是真的,我欠了你這麼多。」那些語聲就像是情人呢喃。

  她僵了僵,卻只是垂下眼,由著他的唇印上她耳廓:「你醉了,阿斐。」

  他慢慢放開她,漆黑天幕裡掛了輪皎皎的孤月,他看著她,半晌,點頭笑道:「你說得沒錯,我醉了。」

  三日後,公儀晗下葬。這女孩子才十七歲,便被迫結束自己短暫的一生,是公儀珊殺了她。

  真是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殺人放火。

  半月後,槧中進入八月酷暑。

  公儀斐向來風雅,後花園比起一般大貴人家添置了不少河灘野趣,其中有一項便是園東的自雨亭,以水車將塘中池水引入涼亭簷頂,池水從簷頂噴洩而下,沿著四角滴瀝飄灑,即便是酷暑夏日,殿中也是凜若高秋。

  君瑋曾經以一個小說家的立場諄諄教導我,認為風雅之處必當發生什麼風雅之事,不然就對不起設計師。這真是童言無忌一語成讖。我不知那些事是否風雅,看似只是平常幸福,卻珍稀得就像是虛幻夢境。

  卿酒酒似乎尤其怕熱,大約是囿於年幼在妓院長大的心理陰影,從不著輕紗被子之類涼薄衣物,天氣熱得厲害,便帶著畫末端了棋盤去自雨亭避暑,時時能碰到搬了籐床躺在此看書的公儀斐。

  但我私心裡覺得,第一次是偶遇,爾後次次相遇,多半是公儀斐在這裡等著她。因在此處兩人才有些一般夫妻的模樣,能心平氣和地說說話,偶爾還能聊聊年少趣事,討論兩句棋譜。

  她神情終是冷淡,他也渾不在意,彷彿那時說過想要掐死她的那些狠話,只是醉後戲言罷了。

  但聽著水車軋軋運轉,簷頭水聲淅瀝,偶爾也能看到他垂眸時的黯然,但這池水隔斷的一方涼亭,著實能令人忘掉許多憂慮,就像是另一世。

  她偶爾會怔怔看著他,當他將眼眸從書上擡起時,會裝作不經意瞥過遠處的高牆綠蔭。

  但公儀斐終歸是不能打動她。

  我曾經覺得鶯哥心冷,只是我沒有見識,比起卿酒酒來,說鶯歌富有一顆廣博的愛心都有點對不起她,必須是大愛無疆。

  這是個執著的姑娘,沒有誰能阻擋她的決定。

  我早說過,愛恨若成信仰,便失去本身意義。

  信仰令人入魔,當心中開出黑色的花,那些糾結的花盞遮擋住一切光明,那便是末日,這樣的人會毀掉自己。

  最後的最後,她終歸是毀掉了自己。

  當瞄到畫未按照卿酒酒的吩咐私下準備的迷藥時,我覺得有點不忍心看下去,想了半天,覺得自己應該堅強。

  上一刻公儀斐還對著她溫柔地笑,下一刻她便能將摻了迷藥的酒杯端給他,哄著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大約那些真心的溫柔笑意對她來說全無意義,只是復仇的工具,但我知道她會失去什麼。

  ………………

  日漸黃昏,西光回照,四角水霧飄散。

  公儀斐已伏在籐床熟睡,臉旁攤了本手抄本《雲洲八記》。

  亭外水車上刮板一拍一合,小時半天的畫未繞過假山急步行來,逕自到得亭中,看了眼熟睡的公儀斐,砥著卿酒酒耳邊低聲道:「已模仿拿幕仲的字跡在珊小姐房中留了條子,估摸再過半盞香,她便會來。」

  她點了點頭,伸手撿起那本《雲洲八記》,手指不經意觸到他淡色的唇,書啪一聲掉在地上。

  畫未輕輕叫了聲:「小姐?」

  她愣了愣看著自己的手,沈默著起身走出涼亭,半響,淡淡道:「二老爺與三老爺的兩位嬸嬸,邀的是她們幾時來此處飲茶賞月?」

  畫未抿了抿唇,輕聲道:「一切都按小姐的意思。兩位夫人都接了帖子,小姐戌時初刻去垂月門等著她們便是。」

  簷上跌落的水星澆濕她半幅衣袖,她回頭隔著水幕望向籐床上一身白衣的公儀斐,終是閉了眼,良久,拋下一句話轉身而去:「這件事,一定要辦好。」

  畫未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把這件事辦得很好,很漂亮。

  當卿酒酒以飲茶賞月之名領著兩位嬸嬸踏進自雨亭時,四角垂下的幃帳裡,隱約可見一對男女交頸相臥。

  畫未演技如同慕言親傳,七分疑惑三分驚訝地揭開幃帳,啊地驚叫一聲,像是真正發自肺腑。

  卿酒酒未挪動半寸,兩位嬸嬸已激動地小跑兩步上前觀瞻。

  撩起來的輕紗幔帳後,床上情景慘不忍睹,薄被下公儀珊鬢髮散亂,半身赤裸,牢牢貼在衣衫淩亂的公儀斐胸前,姿態曖昧如同剛剛一場歡好,兩人都緊緊閉著眼睛,看起來正在熟睡中。

  我覺得這應當只是做戲,看起來去如此真是,可見畫未做了不少功課,否則一個黃花閨女,怎麼就知道兩人歡好是要脫衣服而不是穿更多的衣服?

  我死前就不知道這些,真辛苦了這個女子。

  受到這樣的刺激,兩位老夫人站著已是困難,眼看著就要昏過去的那位應該是公儀珊的娘親。

  可能是看到斗室狹小,著實沒有多餘的丫鬟來扶自己才勉強堅持沒有昏過去。

  公儀珊在這樣嚴峻的形勢下悠悠醒轉,在我摀住耳朵之前毫無懸念地一聲尖叫,攬著薄被緊緊縮到床腳,眼中俱是迷茫驚慌。

  公儀斐在這聲中氣十足的尖叫中微皺了眉頭,緩緩睜眼,捂著額角坐起身來。最後一絲夕光也從天邊斂去,他微微擡頭,目光掠過床角衣衫不整抱著被子發抖的公儀珊,掠過床前臉色鐵青的兩位嬸嬸,掠過居高臨下看著他的卿酒酒,曲膝做出思考的模樣,半響,突兀一聲輕笑:「兩位嬸嬸先帶珊妹妹離開吧,今日之事,阿斐自然會給你一個交代。」話畢笑意冷在嘴角,漆黑眼睛定定望住一言不發的妻子,「讓我和酒酒談談。」

  畫未在石桌上點起一支高燭,公儀珊胡亂裹衣,有三嬸嬸摻著抽抽噎噎離開了自雨亭。她娘親臉色一直很難看,其實他們做夢都想女兒爬上公儀斐得分床,這樣的手段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如今終於夢想成真,本來是件要載歌載舞的喜事,只是被那麼多人撞見,要多麼厚臉皮才能覺得不丟臉啊?可見世人不是沒有廉恥心,只是發揮不穩定。

  燭光將這一方小亭暈成佛桑花的淡金色,公儀斐仍保持曲膝閒坐的模樣,本是他將所有人都趕走,獨將她留下,卻托腮望著跳動的燭火,衣服無話可說的模樣。

  亭外水車聲慢,簷頂溪流淙淙,吹開四角薄霧,卿酒酒在被吹開的薄霧裡坐下來,擡手給自己斟了杯冷茶。

  沈默半響的公儀斐突兀開口,目光甚至沒有轉到她臉上,相識懶得多看一眼:「我以為事到如今,你總不至於再計算我。我對你的那些好,你終歸是看到了的。」不等她答話,若有所思一笑,眼裡卻無一絲笑模樣,冷冷看著她,「可對於那些不在意的人,誰會去擔心他們究竟會怎麼樣呢。你從來不害怕我,對吧,酒酒?」

  水車吱呀叫了一聲,她執杯的動作頓住,良久,緩步道籐床前,微微俯身看著他,語聲清冷至極:「你恨我傷了你心?」

  細瓷般的右手從衣袖淺淺露出,撫上散開的衣襟,逕自貼住他赤裸胸膛:「沒有人告訴你麼,阿斐,每個人的心,都要靠自己來保護。」

  他不可置否,微微偏頭,兩人靜靜對視,誰也沒有退讓,就保持著那樣呼吸科聞得距離。他唇邊浮出一抹自嘲的笑:「你說得對酒酒。」目光移到她雙眸,移到她貼在他胸前的手,「那麼這一次,你安排這樣的事,是想要我怎麼樣呢?」

  她鬆手垂眸:「我們不可能有子嗣,族老遲早要逼你納妾,你需要一個孩子。」

  他了然點頭:「若我只有你一個妻子,一年之後你無所出,說不定族老們會逼我休了你,世人皆知公儀家對子嗣的看重,即使是卿家,你若是因這個原因而被休回家,他們也無話可說。你是這麼想的,對吧?」

  他好笑似地歎口氣:「到底是我需要一個孩子,還是你需要我有一個孩子?」

  她轉眼看向亭外,就像一座凝望湖堤的雕塑:「那有什麼區別,要麼一開始就阻止我,要麼就離我遠遠地,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準備準備將公儀珊納入房中吧,即便她第一胎不是你的骨血,你若想要,自然會有自己的子嗣。」

  他唇邊那絲嘲諷笑意似湘水退去,神情冷的駭人,定定看她好一會兒:「你從來未曾明白過,你想要什麼,我總會答應你,不是你說服了我,只是我想讓你心滿意足。」

  他低頭整理起衣冠,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本《雲洲八記》,「縱然你的心是石頭做的,無論我做什麼都改變不了你的決定,可是愛這種東西,不是說給就給得出,說收就收得回。你想要什麼,我還是會答應你,但從此以後,酒酒,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端坐一旁的卿酒酒垂眸執杯,看上去一副鎮定模樣,水到唇邊時,卻不穩地灑下兩滴,茶漬浸在衣襟上,似模糊淚痕,但終究還是將一杯冷茶飲盡。走到這一步,兩個人終歸是完了。

  納妾真是男人永恆的問題,君瑋曾經做過一個假設,覺得很難想像後世若有一個朝代以法律禁止納妾會出現什麼後果。

  我覺得這實在沒什麼好說,後果必然是大家沒事兒都去逛青樓了。其實是件好事,搞不好社會因此更加美好和諧,至少正房偏房爭家產或正房毒死偏房的兒子或者偏房擠掉正房扶正這種事就會少有發生。

  但公儀斐這個妾納得確實比較冤,可能他也是全大晁唯一一個被正房逼著納妾的人,一邊覺得應該同情他一下一邊不知道怎麼回事又有點羨慕。

  公儀珊畢竟是分家的小姐,即使是嫁人做妾也很有排場。

  新入府的姬妾按規矩需向主母敬茶,一身紅衣的公儀珊仰著薔薇花一般美麗的臉龐,微翹著嘴角看向花梨木椅上的卿酒酒:「姐姐,喝茶。」

  茶盞遞上去時不知怎地驀然打翻了,啪一聲碎在地上,卿酒酒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從未在人前有過半分失態,此時卻愣愣看著自己的手指,什麼從容應對似乎全拋諸腦際,一旁的公儀斐冷眼掃過碎成一灘的白瓷,伸手將公儀珊扶起。

  我想卿酒酒可否後悔,但這想像無法驗證,當我的意識隨著她被封起來的記憶欲走越遠,眼看就要道公儀斐人生的第二次洞房,院子裡卻突兀地傳來一陣哈哈大笑。

  以幻之瞳窺視魅的記憶,需要雙方都處在一個極平穩的精神狀態,也就是說不能收任何的打擾,著哈哈的一陣笑卻把我們兩個都嚇了一跳,喜堂上龍鳳高燭瞬間破碎,似投入水中的影像被一粒石子打亂,徒留粼粼波紋。眼前景色散落成點點光斑,看來公儀薰要醒了,那些記憶再也不可能被窺見。

  我睜開眼睛,看到半躺在軟榻上尚未醒來的白衣女子,氣急敗壞撩開碧紗櫥。不遠處哈哈笑著跑在前面的少年堪堪頓住腳步,而我看到立在院門口欣長身影,已衝到喉嚨口的罵人話哧溜一聲滑下肚。

  月光下白袍的青年身姿俊挺,就站在進門的紫薇花樹下,藉著朦朧光暈,能看到臉上怔忪表情。一株一株花數虯枝盤旋,盛開在他頭頂,他唇邊蔓開笑意,看著我伸出手:「阿拂。」

  許久不見,我張開手臂飛快地跑過去,跑過這條長長地青石小徑,就像跑過這一段分別得漫長時光,好不容易跑到目的地,眼裡含淚緊緊抱住他腳下的老虎。小黃將頭埋在我肩窩裡蹭了蹭,蹭的我不由得太高脖子哦,看到表情複雜的君瑋,奇怪問他:「你張開手臂是要做什麼?」

  他頓了頓,嘴角有點抽搐:「沒什麼,酒席上空氣太悶,我出來擁抱一下大自然。」

  我想了想,只給他看一處綠色植物特別多的地方:「那你不如去哪裡擁抱,那裡空氣比較好。」

  君瑋淡然地看我一眼,捂著胸口、默默地、慢慢地,轉身走出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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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21:40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四章】

  君瑋從前並不這樣彆扭,一般我建議他往東他不會往西,此次不見兩月餘,才碰面就給我臉色看,真不知道這一路分別是受到什麼刺激。

  這真是一個脆弱的少年。但他終歸是麼有走出院門,剛剛邁出去兩三步就被方才哈哈笑著跑在前面的白衣少年給拖回來,眼看君瑋半邊衣領都要被扯下來,我趕緊迎上去,示意已經是談話距離就不用再拖了,這才看清,白衣少年原來時百里瑨。

  比起此時兩人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另一個問題更令人重視,我深吸一口氣……吸到一半發現做不出這高難度動作,揉了揉鼻子,有點尷尬地問:「你們倆個方纔你追我趕的,是在幹什麼?」

  君瑋居高臨下地瞄我一眼,根本不打算搭理我,把頭扭向一邊。還是百里瑨比較誠懇,掏出根木簪來,不好意思道:「我拿瑋瑋送我的簪子去送宴會上的歌女,惹他不高興了,來追我要回簪子。」說完謹慎的退後一步飛快瞄了君瑋一眼。

  我先是被瑋瑋這個稱呼震住,等反應過來時君瑋正臉神色鐵青地要去抓百里瑨:「你要送人的根本不是我給你的這個簪子吧!打算送那歌女的是我的青玉簪吧!藏哪裡去了?快還我!」

  一口口水猛的嗆在喉嚨裡,我止住咳嗽抓住君瑋的手臂:「你你你你送了百里小弟一個簪子?」

  百里瑨在一邊扭捏地點頭,君瑋還是沒看見,悶聲道:「是給了一支不過……」

  我捂著額頭問他:「因為他把簪子送給其他姑娘就很生氣?」

  百里瑨繼續扭捏地點頭,君瑋還是沒看見,悶聲道:「我是很生氣但是……」

  我顫抖著手擰著他一點衣袖,感覺高空接二連三那幾把錘子砸在頭頂:「真、真斷了?」

  君瑋沒再說話,擡頭做一個詢問表情,百里瑨呆了呆,不好意思地低頭絞著衣角,臉紅到:「嗯,斷了。」

  眼前似乎已經出現君瑋被君師父幾棍子打死的前景,我後退一步,一手扶樹強撐著沒有倒下去,良久掙扎著振作起來,黯然地拍了拍君瑋的肩膀:「算了,早知道搞小說創作的男的十個有九個都免不了走上這條路,也不怪你,這是行業病,青梅一場,到時候你要被君師父打死了,大不了我分你一半鮫珠……」

  君瑋磨牙打斷我的話:「你想到哪裡去了?」

  我咦了一聲:「你不是斷袖麼?」

  百里瑨錯過來:「斷袖?」右手裡舉著一根斷掉的青玉簪子看向君瑋:「這根簪子斷了,你的袖子也斷了?真是大吉大利,無巧不成書無斷不成雙啊哈哈哈哈。」

  我覺得這個簪子滿眼熟,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小時候我送君瑋的。百里瑨還字一邊幹幹地打著哈哈:「我真沒把這根簪子送給那個歌女,既然我答應要幫你把它黏好就一定會黏好,你別不相信人嘛,剛我送那歌女的是你街邊隨便買了一打送親戚順便給了我一根的木頭簪子。」

  我才明白過來,原來是誤會了。君瑋鐵青的臉色漸漸發紅,目光不經意掃過來看到我,又趕緊轉到一邊去。我湊過去端詳百里瑨手裡的青玉簪子,端詳了一會兒嘿嘿向他道:「不用黏了,這個其實是石頭來的,仿得像青玉,小時候我買了好多拿來送人,宗裡上上下下都送遍了,連掃地的看門的都有,一個銅錙可以買五根。」轉向君瑋道:「你要喜歡我回頭再買一根送給你。」說完又有點躊躇,「但是不曉得現在漲價沒有啊……」

  君瑋身形一僵,握著百里瑨的肩膀:「你扶一扶我……」

  我趕緊湊過去打一把手,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變得這樣虛弱,擔憂道:「這是不是就是人家說的腎虧啊?」

  百里瑨撓了撓頭,苦惱道:「不知道,我也沒虧過,對這方面沒有什麼研究啊。」

  君瑋勉強扶著樹,抽搐著嘴角艱難轉身,一隻手還捂著胸口:「我先走了,你們慢聊。」

  君瑋次前來信只道明兩個人在槧中,以我對他的瞭解,應該是忘了寫地址,又一直沒有發現這個問題,還等著我去投奔他,但槧中何其廣大,這樣也能相遇,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運氣。

  經過和百里瑨一番長談,才搞清楚兩個人是在陳姜邊境碰到,他受公儀斐之邀來槧中煉藥,君瑋正好也回陳國,兩人遂結伴而行,直至前一天晚上,他們還住在山下公儀家的本家苦苦等真我前去投奔,沒想到懷月明節上山來餐飲,在這裡不期而遇。冥冥中自有定數,這次的定數是我可以節約兩張信紙了。

  談話過程中小黃一直咬我的衣袖企圖引起注意,等我們終於停止交談齊齊望向它時,它立刻腳一歪側趴在地上露出條紋相間的肚子來,還費力地要擡起左邊的腿將肚子亮得更出來些。

  百里瑨好奇地伸手過去,被它瞪眼一拳打開,趴在地上朝我挪挪,我伸出手捂上它肚子:「長肉了嘛,看來你爹把你照顧得很好啊。」

  小黃不能置信地使勁低頭去瞅自己肚子,半響,乾脆費力地仰躺在地,四隻爪子都攤開,示意我再摸一下,百里瑨在一旁撇嘴:「這個姿勢就算是個大胖子摸上去肚子也是扁扁的啊。」

  小黃沒有理他,就這這個動作做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表示自己很受傷很受傷,我手再次覆上它肚子,假裝驚歎:「呀,真的瘦了,回頭就讓廚房給你拿燒雞,你爹怎麼照顧你的啊,真是個不稱職的爹爹,明天我們去打他。」

  小黃滿意地滾了兩滾從地上爬起來,跑過來親暱地蹭我的腿,但猛然發現這樣就太活力四射,不像長期被餓肚子的樣子,立刻順著我的叫趴下去,閉眼假裝柔弱無力地躺在我腿邊睡著了。

  我正愁著怎麼把這樣的小黃給搬回去,擡頭看到百里瑨可以塞下一個雞蛋的嘴,順著他的目光回頭,一眼望見公儀薰正白衣飄飄地站在我身後。她醒了。

  百里瑨愣了半天,我心中一咯登覺得以他藥聖之後神醫之名,一定看出這是個魅,還沒等出口解釋,百里瑨已經紅著臉揉著衣角怯怯開口:「漂亮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

  好歹打發百里瑨領著小黃去睡覺,月夜之下,滔滔紫薇花叢只剩我們連個人。公儀薰撩開衣裙,在一張石凳上靜靜坐下,無悲無喜的一雙眼睛微微擡起來:「君姑娘在那段記憶裡,看到了什麼?」

  我的記憶,你看到之後,請把那些好的事情講給我聽。這是他對我說過的話。我想半天,不知從何說起,好像一切都是好的,一切又都是不好的,人為什麼要執著於過去記憶,此前不是你,此後不是你,此時才是你,每個人都只是活在當下罷了,若被過去和未來束縛,只是徒增不必要的煩惱痛苦。

  我低著頭坐在公儀薰對面,良久,舔了舔嘴角,緩緩道:「他很喜歡你,想方設法逗你開心,還曾為你做了支曲子,叫青花懸想,你為這曲子特地排了支舞,只跳給他一個人看,那時候,你們感情很好。」

  那夜她立在他面前垂頭看他,說那是她最開心的一夜,以後想起來也會很快樂。可終究她還是把這一切都忘了,就像滿園的春草付之一炬,根仍紮在地裡,今春卻再開不出美麗的花朵。我告訴她這些事,想這應該就是她所謂好的事情。

  公儀薰臉上出現追憶神色,半響,皺眉低聲道:「青花懸想?我忘了。原來我是會跳舞的麼?」

  她微藍的眼瞳裡靜水無波,淡淡看過來,我點頭道:「你跳的很好,那是你自己編的舞,你把它忘記了。如今你還想學麼?」我握住她的手,「若你想學,我可以教你。」

  那夜的舞步我全記得,那是擔得起名動天下的一支舞,我想像著如今的公儀薰在公儀斐面前跳出這支舞。

  此後究竟發生了什麼會到今天這個地步我是不曉得,但倘若青花懸想再現於世,還是現於公儀斐面前,他會如何?想像會出現兩種結局,一是公儀斐良心發現,打算對公儀薰好點,二是公儀斐良心還是沒有發現,那……就只有多跳幾遍了。

  第二日,田光明媚,早早要去公儀薰的院子教她跳舞,其實我不怎麼會跳,師父沒有教過。他收我入門已是六十五歲高齡,怎麼忍心讓一個年屆七十的老人家載歌載舞教導禮樂直到,是會扭到腰的,這就是我琴棋書畫樣樣懂一點唯獨不會唱歌跳舞的原因。

  天色著實很早,山上微涼,踏著習習涼風拐至一處小亭,見君瑋就在亭中,像昨天晚上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地同我招手,小黃正伏在他腳下打瞌睡。我左右看看,沒看到百里瑨,覺得時辰還早,磨蹭著走過去。

  桌上擺了把扶桑花,用墨綠的絲球紮成一束。君瑋掩著嘴角咳了一聲:「清晨無事摘得,你要喜歡的話,送給你。」

  我提心吊膽地接過花,覺得他突然對我這麼好,要不是路上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就是即將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彼此沈默了一會兒,接下來他居然又掏出個紅潤的蘋果給我,我驚訝地張大嘴巴,一邊心驚膽顫地想即將要聽到的得是多麼對不起我的一件事啊,不變結果蘋果下意識地咬一口豎起耳朵聽他說話。

  他神色看上去比我還驚訝,愣了一會兒開口:「算了,說正事吧。最近陳國和趙國出大動靜,你可曉得?」

  我再要一口蘋果,搖搖頭。他單手扣著石桌桌沿,低聲道:「大於三個月前,陳世子蘇譽被正寵著的樂師刺殺一事,你大約有所聽聞。說起這樂師,倒還有幾分來歷,趙太后與蘇譽生母乃是同胞的姐妹,算起來是蘇譽的姨母。

  今年二月,趙太后四十壽辰,蘇譽前去祝壽,在趙宮裡同這樂師一見鍾情,帶回陳國,寵愛有加,卻不想兩月後差點被這樂師刺死。爾後蘇譽為情所傷,遠走天涯,而陳國乃至諸侯國間也漸起一種傳聞,說那樂師是趙國豢養,入宮前還被趙王特別訓練……」

  我舉手插話進去:「所謂特別訓練,是指教她禮樂之事.再給她安排個宮廷樂師的身份,借此迷惑蘇譽?」

  蘇譽好樂天下皆知,這人在樂理上造詣也極高,傳聞他早年所著的一本琴譜流落民間,不知怎的被拆分成上下兩冊,由唐國和樓國的兩位公主收藏,兩位公主都想集全這琴譜,彼此欲以高價收買,當我還是衛國公主時,叫價已達一座城池。

  但我真是搞不懂這兩位公主怎麼想的,既然能開出一座城池的高價,不如私下讓蘇譽再給寫一本,我敢打賭.蘇世子為了維持自己賢德的形象,不要說一座城池,哪怕只是一塊城磚他也不會要,歸根結底還是這兩位公主的臉皮不夠厚。

  君瑋點頭同意我的說法,想了想補充道:「一切都是傳聞,正所謂投其所好,蘇譽喜歡什麼樣的人,身為他表弟的趙王怕是最清楚不過,所以天下看來,這傳聞也是有幾分根基。這樁事傳開之後,諸侯國間另一種傳聞又接踵而至,說陳國得知趙王派刺客刺殺他們世子的消息十分震驚,已備糧千斛,打算同趙國即日開戰。趙王畢竟是年輕,朝堂上的臣子也是血氣方剛,視戰爭如史詩浪漫,還準備借此機會建功立業,朝會之上大多主戰。自四月以來,趙陳兩國關係一直挺緊張的,尤其是六月陳國二公子蘇榭因宮變伏誅後,蘇譽獨攬大權,諸侯國間更是漸起一種聲音,認為蘇譽走的是攘外必先安內這路子,此後必然借被刺之名踏平趙國,陳國已隱隱有稱霸一方的跡象,不少諸侯國私下裡暗自走動,看樣子是打算結成聯盟,倘若陳國有什麼風吹草動.諸侯國聯合抗陳也不是不可能。」

  手裡蘋果只剩下核,小黃已經醒來,眨巴眼睛望著我手裡的蘋果核發呆,我推了推君瑋:「還有沒有?給小黃拿一個。」

  君瑋皺眉:「沒了,剛紿你那個本來就是想讓你拿給它的,結果你自己吃了。」說完擡頭,「你怎麼看?」

  我望望蘋果核,望望扒拉著我裙角的小黃,哭喪臉道:「怎麼看,再給它買一個唄。」

  君瑋嘴角抽了抽:「我問你關於陳國和趙國的事,你怎麼看?」

  所謂國事於我而言不過生前事,但那個葉蓁已經死了,在其位謀其職,如今我已不是衛國公主,也就很少關心政治。好在曾經當公主時密切關注過一段時間,底子還是不錯,聽君瑋這麼一說,覺得目前狀況真是一塌糊塗。

  仔細想了想,從他送的那束佛桑花裡抽出一支來,拔掉花冠用花莖在地上比劃半天,畫出趙陳關係圖以及相關地圖以供參考。

  君瑋在我拔掉花冠的時候想說什麼,忍住了。搗鼓半天,我把結論說給君瑋聽:「趙國像是被人陷害的,以它的國力,沒理由主動去挑釁陳國啊,況且兩國之間還有這種姻親關係。就像小黃再餓,它能把你我給吃了麼?這頓是飽了,以後再餓誰賺錢給它買燒雞啊?」

  想想看好像君瑋從前也沒賺錢給小黃買過燒雞吃,改口道,「不對,可以把你給吃了。」被君瑋狠狠瞪了眼。

  我蹲在地上繼續研究面前的的關係圖,君瑋也湊過來,我用佛桑花枝指給他看:「這必定是趙陳之外另一個國家的計謀,將刺客放在趙宮借刀殺人,倘若殺死蘇譽那真是皆大歡喜,陳國數十年內都不會出現像蘇譽這樣年輕有為的繼承者,再不足為懼;若蘇譽僥倖沒死,按照他的性格,即便知道此舉非趙國而為,搞不好會假裝不曉得藉著這個契機吞併趙國。

  布下此局的那個人這兩點都考慮得清楚,你所說自四月以來各國關於趙陳兩國的謠言,照我看正是佈局者有意散播,一切都照著他所想發展,他就等著趙陳兩國大戰,諸侯聯盟抗陳,他好撿個大便宜。

  就算蘇譽看穿這計策拒不出兵,可現在不是陳國出兵不出兵的問題,照你的形容,趙國一批莽夫,搞不好信了那些謠言,再被煽動一下,倒會主動出兵。

  這事可真是險象環生,不管是誰先出兵吧,只要趙陳一拉開戰局,蘇譽就已經輸了一半,這可真是個啞巴虧。」

  君瑋手指輕點地上標出來的陳國國都吳城,若有所思道:「依你看,這個背後佈局的國家會是哪個?」

  我繼續指給他看:「與陳國相鄰只有衛姜鄭趙四國,治國之道講究遠交近攻,最害怕陳國強大的必定是與之相鄰的四國,衛國已亡,趙國是陳國姻親,一向唯陳國馬首是瞻,國力也弱,照此而言,誰是佈局者閉上眼睛也猜得出,不是鄭國,便是姜國。」

  我想了想,把手裡的枝條插在昊城的那個小點上,「可倘若一開始蘇譽便看穿這計策,將計就計才帶了那樂師回國,不管是鄭國還是姜國,他們所謂嚴密的局,便只是蘇譽的局中局而已。蘇譽借他們布下的局稍加動作便除了自己的弟弟,倘若你是蘇譽,處在這樣一個處處是機鋒的局裡,會怎麼做?」

  半晌沒有得到回答,我才想起對面坐的是一個言情小說家而不是一個軍事小說家。雖然是在問君瑋,但其實自己也有點躍躍欲試,倘若我是蘇譽,此時前有豺狼後有虎豹,陳國四維諸侯環伺,估計是從來沒有過的萬眾齊心團結一致,而趙國一幫魯莽小兒又摩拳擦掌,我該怎麼做。

  小亭外佛桑花蓋隨風飄舞,似金色浪濤連綿起伏,君瑋起身坐在石凳上:

  「你推測的那些,全是對的。和你分開之後,我和父親一直探查此事,佈局的是姜國,主使是姜國的丞相裴懿,倒是個能臣,這樣的一個局布得狠辣又精妙,想必蘇譽也知道,卻一直忍而不發,所有人都以為此次蘇世子是被逼到盡頭了,卻沒想到,」

  他回頭看向我,「兩國內外讓陳國與趙國一戰的呼聲空前高漲,蘇譽卻在這個時候挑了批貢禮施施然去了晁都,拿此事上書給久不聞政事的天子。那折表書被封在紅木匣子裡,我偷偷看到過,說的是他曾如何對趙王像親兄弟,趙王卻始終把他視作眼中釘,幾次加害,月前被刺雖不能確定是趙王指使,但也絕非不可能。只不過他看姨母年紀大了,趙國和陳國在上一輩是友好鄰邦,再加上大家都是天子之臣,除非失道,否則不宜互相攻伐。這次這事就算了,看是不是把行刺的女刺客說成是個罪臣之女,為報私仇,希望天子能大事化小。」

  我由衷讚歎:「這著棋可走得妙,王室式微已久,天子很久沒被人尊敬過了.此次蘇譽拿這麼一件大事來徵求他的意見,他一定很感動吧,多半全部照著蘇譽說的做了,想必那些等著撿便宜的諸侯都傻眼了。趙王但凡還有幾分腦子,理當會順著這個台階爬下去,此前欲先行開戰也是擔心陳國來攻打自己,日日都忐忑。」

  君瑋點頭:「不只如此,天子感佩蘇譽德行高尚,即便差點被刺身死,也是以怨報德,又這樣的尊王祟禮,特賜蘇譽顯卿之名,是比公爵還高的爵位,待他即位後,地位當高於天下諸侯。姜國那位能臣丞相快氣死了,卻沒別的辦法,其實算起來他也沒什麼損失。」

  我站起來丟掉手裡的佛桑花枝,想了想道:「即便衛國當日不亡,還能勉力支撐,倘若有一日被陳國看上,也難逃覆亡的命運。」

  君瑋輕聲道:「陳國有蘇譽,衛國亦有葉蓁。」

  他第一次這麼稱讚我,嚇了我一跳,不好意思道:「不成啊,我不是他的對手,父王不讓我插手朝政的,我都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君瑋仔細看了我一會兒,頭偏向一邊:「若他看到你,一定會喜歡上你。」

  我說:「啊?」

  他還在繼續:「他一定將你囚在陳宮之中,花開花落,歲月匆匆,彼此愛恨交織,糾纏折磨,你一定會過得很慘。」

  我說:「啊?」

  他瞥了我一眼:「這有什麼好奇怪,古往今來這類故事大多是這樣,最後要不是你把他折磨死就是他把你折磨死,死後才知道彼此的重要,總之不會是什麼好結果。」他歎了口氣,轉頭認真看著我,「我從前總是害怕你去找蘇譽報仇,覺得是他滅了衛國,你很恨他的,但其實阿蓁,你很欣賞蘇譽對吧。」

  我完全沒搞懂君瑋今天是要幹什麼.後退一步謹慎道:「你不要亂說啊,我對慕言很堅貞的。」

  他神色黯了黯:「因你最終是要刺陳,我才對陳國的事……如若我告訴你,慕言他……」

  我緊張道:「慕言他怎麼了?」

  他牢牢看著我,記憶中君瑋真是很難得有這種嚴肅模樣,半晌,他搖了搖頭:「沒什麼,他很好,你從小就喜歡他。到死都喜歡他。」

  我坐在他對面,他乾脆轉身背對著我,中間隔著一張冰冷石桌,他的聲音模模糊糊傳來:「可若有一天你發現沒有辦法和他在一起,也不要難過,阿蓁,我,我總是在這裡的。」

  我呆了呆:「你想說什麼呀?」

  君瑋肩膀顫了顫,我等得要打瞌睡他也沒再說話,腳邊小黃不停拽我裙角,不遠處佛桑花叢裡有彩蝶飛舞,看出它是想邀我過去撲蝴蝶。

  想想君瑋大概是靈感突然來了,需要一個安靜的環境進行創作,也就沒有打擾他,拖著小黃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涼亭。

  ………………

  慕言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身畔浮雲擾擾,看著道旁花開正盛的佛桑,我沮喪萬分地蹲在地上想,這些花已經持續奼紫嫣紅了二十多天,花期如此漫長而堅強,幾時才謝得了啊。

  小黃圍著我邊轉圈邊撲蝴蝶,連續轉了幾百個圈子,自己把自己給繞暈了,好半天才歪歪扭扭地從地上爬起來。看它玩得已經很盡興,我才想起今天的主要任務是去教公儀薰跳舞,趕緊拖著它去亭子裡找君瑋。

  離小亭十來步遠,看到君瑋依然保持著方纔的坐姿,而他身後方纔我坐的地方正坐著白衣少年百里瑨。正打算上前打個招呼,看到百里瑨臉色很是尷尬,君瑋的聲音清澈,略有些隱忍:「那些話你總當我是信口開河,可我說的那些,沒有句不是真的,我喜歡你這麼久了,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百里瑨呆呆坐在那裡,茫然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君瑋聞聲猛地回頭,估計回得太急,不小心手肘撞到石桌桌沿,痛得話都說不出來。百里瑨趕緊上前一步:「你、你別激動啊,我、我回去好好考慮一下成不成?」

  君瑋忍痛道:「你……」

  百里瑨含恨地看向他:「你長得這麼好看,可為什麼不是女孩子啊!」說完一溜煙跑了。君瑋在背後茫然地伸長手臂,還保持著要抓住他的姿勢。

  我鎮定地伏在花叢裡拍拍小黃的腦袋:「你爹爹果然斷袖了,還一直試圖瞞著娘親,不過我們不能歧視他,他既然斷袖了,就不太好做你的爹爹了,但是沒有關係,娘親已經幫你找了一個新爹爹,新爹爹長得很好看,劍也使得好,還很會賺錢哦,你高興吧?」

  小黃傷感地將頭埋在我懷中。

  我補充道:「賺錢就可以給你買好多好多燒雞吃。」

  小黃撒著歡兒繼續跑去捉蝴蝶了。

  我把那些舞步都教給公儀薰,意識是多麼神奇的東西,即便重生了身體,忘卻了從前記憶,更即便我跳得這樣慘不忍睹,連路過送點心的小廝都不忍心再看第二遍,公儀薰竟不動聲色地將每個被我跳得大為走形的動作次第復原,身姿曼妙如同泥地裡新生的小樹,漸漸長大,枝條刺破蒼穹,開出無與倫比的美麗青花。

  我驚歎道:「你九節鞭使得這樣好,舞也跳得這樣好,雖然沒有過去的記憶,但你不覺得,這樣的你就是那時的你麼,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

  她停下舞步,手指微高過額際,是朵花蕾的模樣,也沒有收回,只是淡淡看著做出那樣柔軟姿態的右手,輕聲道:「子恪也說過這樣的話,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話畢收起手指像握住什麼東西,「我不知道誰需要我,這世間似乎沒有誰真的需要我。」

  我趴在琴案上:「公儀斐是需要你的,你是他的姐姐。」

  她似乎愣了愣,微垂了眼睫,語聲極平淡:「他不需要我,所有人都當我不知道,但我其實是曉得的,阿斐他,他和他妻子都很討厭我。於他而言,我不過是個累贅。許多事他不同我計較,因為他覺得我腦子有毛病。」

  她頓了頓,續道,「所以我想,如果生前的記憶裡有誰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她平靜地說出這些話,聽得人心裡難受,自己卻沒什麼表情。

  ………………

  七日後是夏狩。據說公儀家自立門便將這習俗延續下來,為的是讓後世子孫不忘立門艱辛,以免日日泡在脂粉堆裡忘了曾在馬背上建立的功勳。

  我覺得這事做得很沒道理,歸根結底要銘記祖先的光榮也不是靠欺負幾隻低等動物,動物又沒得罪你,動物也是有娘的。

  幸好公儀斐散漫慣了,公儀家的優秀傳統能廢的被他廢完了,唯一保留的這項夏狩也失了莊嚴隆重,變成狩獵這日大家出來烤烤肉喝喝酒,順便分享一下近日新學的才藝,沒想到很受歡迎,尤其是受到渴望在男門客面前展現才華的女門客的歡迎。

  一切只因愛情是人類永恆的主題,相親是永恆的主題的輔題。

  可想這場合是多麼合適。八年前卿酒酒在卿家的朝陽台上舞動天下,今日將會是一個輪迴,天下無須再記起那跳著青花懸想的白衣女子的窈窕麗影,但公儀斐要再記起。

  世外夏日炎炎,山中晨日已染涼薄秋意。野宴就設在後山一畦小湖旁,空地裡支起條大案,案側置了長凳,四圍有脈脈竹色。

  我差不多已和君瑋對好台詞,無論如何需要個契機,總不能宴正酣時公儀薰騰地站起來莫名其妙就手舞足蹈,得要多麼強大的想像力才能領悟你是興之所至歌舞助興而不是醉酒發神經啊……

  我們設想的場景是這樣的,屆時酒至半酣,看起來老實的君瑋藉著微醺酒意大著膽子拱手向公儀斐:「聽聞公儀氏長女舞技卓絕,瑋孺慕久矣,今日有幸晤得薰小姐,實瑋之幸,盼小姐賜瑋一曲,若得小姐一舞慰瑋所思,瑋感激涕零。」

  話說得這樣謙卑,公儀斐一定不好意思不答應,壓抑著不快點頭:「君公子哪裡話,薰姐便去準備準備吧。」當然我們已經萬事俱備,不用準備就可以登場,但還是矜持地再下去準備一回。

  排練台詞的時候君瑋發表意見:「為什麼要說這麼多書面語啊?」我耐心教導他:「有時候,我們需要用些文雅的語言來掩飾些禽獸的想法,好叫他人不能拒絕。」君瑋不解:「我有什麼禽獸想法啊?」

  我覺得很憤怒:「我怎麼知道你有什麼禽獸想法啊!」

  一切就如我們所想,只是原定在一旁和曲的本該是我,事到臨頭變成了公儀斐。試調時他不鹹不淡問了句:「什麼曲子?」

  我擡頭答青花懸想。他愣了愣,隨即展顏,輕聲一笑:「這曲子斐倒會呢,不若讓斐代勞吧。」那樣的笑意融融,眼裡卻無半點笑意。

  樂聲似泉水淌過林間晨風,公儀薰塗了墨綠脂蔻的指尖自淺色的水袖中露出,白絲軟鞋踩著琴音,就像那唯獨的一枝青花要攀著身體長出,卻被揚起的紗衣輕而易舉綁縛,那些動作有著禪意的美,比那夜她跳給公儀斐的還要令人驚歎佩服。

  光線問題,看不清高位上和曲的公儀斐神色如何,難得的是沒錯了曲音,而沿席落坐的門客無不屏氣凝神,偶有兩聲情不自禁地輕歎,都被琴音掩過。看來在座的不愧知識分子,藝術鑒賞水平普遍不低,全場只有小黃一個在打瞌睡。

  一曲舞罷,四下靜寂無聲。公儀薰雪白臉龐染出緋色,似冰天雪地間胭脂化水,那高高在上注視公儀斐的模樣,像是沒什麼可在乎,手指卻在身後緊緊捏住袖角。她想要他一個稱讚,是在等著他的稱讚,這心情我能理解。

  侍女自公儀斐面前將琴抱走,他擡頭對上她目光,不動聲色淡淡一笑:「這舞倒很別緻,從前沒見薰姐跳過呢。」

  我正覺奇怪,一向不多話的公儀薰已清潔冷冷地問出口:「怎麼會沒見過,他們說這是從前你做給我的曲子,我編給你的舞。」

  本來就靜寂的林地更加靜寂,若真是姐弟,兩人如此對話著實不妥,公儀斐斂了笑意微皺眉頭,一旁的公儀珊騰地站起身來:「你!」

  公儀薰微微偏頭,聲音不緩不急:「難道不是麼?」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一個童聲自席間糯糯響起:「才不是姑姑編的舞,是娘親教爹爹彈的曲子,是娘親為爹爹跳的這個舞,昨兒娘親還跳給我們看過,姑姑胡說。」

  說話的小男孩是公儀珊的兒子,因過去的事我只瞭解一半,也不曉得這是不是公儀斐的親骨肉。

  公儀薰怔在原地,我也怔在原地,不懂明明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舞,為什麼公儀珊也會跳。

  愣神之間看到公儀斐抱著那張琴離席過來,那是我帶來的琴,他大約是來還給我。

  回過神來的公儀薰蹙緊眉頭:「怎麼是我胡說,那是我……」

  話未完被公儀斐皺眉打斷,聲音壓得極低:「夠了,你是我姐姐,珊妹既是我妻子,便是你妹妹,有什麼可同她爭的,你事事比她強又能如何,也該差不多點了,拿出做姐姐的樣子來,成天同自己弟妹吵鬧有什麼意思。」

  公儀薰臉上的那點緋色瞬間褪至雪白,神色仍是鎮定,握著袖角的手卻倏然拽緊。他同她擦肩而過,她一把拽住他衣袖,他卻未有半點停頓,月白的錦緞自她手中滑落,她其實並未用力。

  杯盤狼藉的條案之間響起極輕蔑的聲笑,公儀珊攬過身旁的錦衣小童,眼光冷冷投向公儀薰頓在半空中的那隻手。公儀斐似乎對一切暗藏的機鋒都渾然不覺,含笑遞琴給我:「這琴倒是把好琴,君姑娘可要收好了。」

  事情到這一步真是未曾料想。這一支青花懸想,公儀薰跳得很好,從來沒有過的好。可公儀斐對她說,夠了。

  他定不知道她是怎樣來練的這支舞。魅的精神先於身體出現,兩者磨合寡淡,精神無法精確控制身體,協調能力天生欠缺,為了讓那些意到形卻未十足到的舞步臻於完美,她常一個對時一個對時地練習同一個舞步。

  世人是因曾經而執著,可一個連曾經也沒有的魅,她是為何而執著?我不曉得她對公儀斐是什麼情感,姐弟之情或是其他,她只想給他最好的東西,假如她可以做到,無論如何都要做到。他卻覺得她只是爭強好勝。我想,也許我們一開始就錯了。

  席間又是茫茫的笙歌,公儀薰仍是立在原地,像是株婷婷的樹,同那些浮華格格不入。山光影入湖色,一條小魚從湖裡蹦起來,直直墜入水中,咚地一聲,手中執了扇青瓷酒盞的公儀斐漫不經心瞟過來一眼,公儀薰從我懷裡接過琴:「回去吧,近來不知為何,突然有些累了。」

  昨夜未曾看到的那段記憶定格在公儀斐納妾的喜堂上。世事有因有果,今日他對她冷漠至此必有前因,雖然曉得這其實不關我什麼事,但就像一隻老虎爪子撓在心底,我想知道卿酒酒的那一世他們究竟是如何結局.

  可整整三日,公儀薰沒有走出她的院子。

  第四日清晨,君瑋看我悶悶不樂,著力邀請我出門和他們一起蹴鞠。其實我的球技著實高超,因孩提時代,君瑋和我都很不喜歡洗碗,就經常靠蹴鞠一決勝負。

  一般都是他洗,假如我輸了就去找師傅哭訴,最後還是他洗。能夠重溫兒時舊夢,我開開心心地踏出院門,突然記起慕言臨別時再三囑咐我務必照顧好自己,有點躊躇對抗性這麼強的活動萬一受傷被他發現怎麼辦呢,抱著腦袋想了半天,茅塞頓開地覺得可以說是夢遊的時候不小心撞到的,立刻振作起精神意氣風發地對君瑋揮一揮手:「走,去鞠場。」

  公儀家別院著實大,繞了許久才到目的地。同衛宮不同,山野裡的鞠場未有短牆框圍,只畫出場地來,樹起兩支碧竹,中結細網,做了個風流眼,對抗的兩隊哪隊能將球踢過風流眼,且不被對方接住就算贏得一籌,最後以籌數多少定勝負。場上兩隊皆是公儀家門客,看來夏狩之後大家都沒下山。

  剛開始對方很怕傷害我,只要我站在風流眼附近,就不敢貿然將球踢過來,擔心球不長眼將這個弱女子砸暈。

  此後每當對方要踢球了我就自覺跑到風流眼底下站著,一次次取得防守上的重大勝利,簡直就是我方的吉祥物。小時候為了逃避洗碗琢磨出來的解數也在君瑋的配合下得到穩定發揮,拐躡搭蹬之間,揚腳險險踢進三籌。

  真搞不懂師門考試時我在底下翻書君瑋怎麼就不配合一下,不僅不配合還要告狀,從前他真是太不懂事了。

  踢完半場,大家三五成群分坐小休,君瑋拉我到場邊棵大樹下歇著,候在旁的小廝趕緊遞來涼荼汗巾。分在敵隊的百里瑨樂顛顛跑過來要和我們坐一起,君瑋拿腳尖沿著樹冠影下來的樹蔭邊緣畫一圈,朝他努努嘴:「站外邊去,不準踏進來。」

  百里瑨擡起袖子擋住毒辣日頭,縮著肩膀委屈道:「為什麼啊?」

  君瑋揚了揚眉:「你說呢?」

  百里瑨認真想了想,臉慢慢紅了:「是不是我不小心被我們球頭摸了一下腿啊,那是意外是意外,蹴鞠麼,難免……」

  我噗一口水噴出來,君瑋咬牙:「老子管你被誰摸啊,老子問你為什麼踢兩個球兩個球都砸在阿拂身上?!」

  百里瑨呆了一下,低頭囁嚅:「運、運氣不好。」

  君瑋一個爆栗敲過去:「砸了人還敢說別人運氣不好?!」

  百里瑨委屈地揉額頭:「我是說我運氣不好啊,怎麼知道踢球過去會那麼準砸到君姑娘啊,我明明沒有照著她踢……」

  君瑋挑眉打斷他的話:「講重點!」

  百里瑨小心翼翼看君瑋一眼再看我一眼:「所以一休場就趕緊過來想道歉啊……」

  君瑋不置可否哼了一聲。

  我把百里瑨拉進樹蔭裡:「那你快道。」

  百里瑨紅著臉撓撓頭::「那,那……」

  我想想:「唉,道歉之前你先講講你怎麼就被你們球頭摸腿了啊?」

  百里瑨:「……」

  君瑋:「……」

  ………………

  比賽沒完,眾目睽睽下,分屬敵對陣營的三名選手已勾肩搭背和樂融融,可想下半場我們仨都沒有上場機會。

  幸好上半場已玩得盡興,多日搞得自己悶悶不樂的東西也一掃而空,擡頭看天高雲淡,不遠處水藍風輕。我喝一杯涼茶,再喝一杯涼茶,想起孩提時代也有這樣的時候,常常同君瑋抱著水壺去宗外的小亭納涼,那時天真不解世事,君瑋也是,本來以為他會長成一個才子,結果長成一個浪子。

  正有點筋疲力盡懨懨欲睡,身旁一直有一搭和君瑋討論上半場攻防問題的百里瑨忽然瞪大眼睛:「咦,你們看,那個黃衣小姑娘長得好可愛!」

  我被他振奮的語氣嚇一跳,手裡的茶水灑出來一半,一邊想什麼可愛的姑娘我沒見過,一邊順著他灼灼的目光望過去,頓時覺得頭嗡了一下。視線盡頭處那風雅到極致的藍,絢金的佛桑花海裡,我一眼就看到他。

  慕言。臨別時他對我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此後每夜入睡我都將這句話仔細想一遍,牢牢貼在心口,真心祈禱第二日讓我找到哪怕一朵凋零的花盞,因這樣我就能快些看到他。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確定不是幻覺,而他分花而來,漸行漸近,閒庭信步就這樣走過那些從我心上流轉的思念等待。

  我覺得簡直就要控制不住跑過去撲到他懷裡,腳已經不由自主踏出去一步,電光火石間忽然想起,沒聽他的話保護好自己一定會被打的,猶豫了一下覺得相見不在此時,再想起此刻灰頭土臉的造型,頓時覺得相見絕對不能再此時,趕緊朝君瑋背後縮了縮,企圖讓他整個擋住我。

  不知為什麼他的步伐會這樣快,剛踱到君瑋背後已聽到漸近的腳步聲。我其實很想這麼近地看他一眼,但又害怕被發現,想著每次重逢總是讓他看到我狼狽的一面,這次絕對不能這麼衰下去了,一定要製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逢,要跑回去換上最好看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涼亭裡風雅地喂個魚撫個琴什麼的,總之要讓他大吃一驚。

  腳步聲從面前經過,未有分毫停頓,我一邊鬆了口氣一邊不曉得為什麼又有點失望,耷拉著腦袋從君瑋背後出來,百里瑨還在小聲感歎:「嘖嘖,長得真是好看,其實黃裙子很挑人的,穿黃色也能好看到這個地步,真是天姿國色……」

  君瑋冷冷掃了他一眼,百里小弟立刻改口:「再天姿國色我對她也是沒有一點想法的,」摸了摸鼻子又補充道,「一看就知道她和身邊的藍衣公子是一對啊,我就算有什麼想法也沒用……」

  捕捉到藍衣公子這四個字,我想起方才看到慕言,他身邊好像的確是跟著一個穿黃裙子的姑娘……立馬瞪了百里瑨一眼,不高興道:「你有沒有長眼睛啊!」

  他茫然道:「啊?」

  我忍了忍,沒忍住:「他們哪裡有很配了,明明一點都不配。」

  百里瑨面帶迷茫,做出個詢問的表情。

  我握緊拳頭想揍他:「快點說他們一點都不配,你當著我的面說慕言和另外一個姑娘相配是想挨揍哦!」

  百里瑨愣了愣:「慕言?誰啊?」

  我瞪著他:「你剛才說的藍衣公子啊,他是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是一想慕言都跟我求親了,我都答應他了,就還是勇氣十足地瞪著他說出來,「是我的未婚夫婿。」

  「啪」,君瑋不知道為什麼一個失手把水壺給掉在地上,飛濺的茶水綻了我一身。他手還停在半空中,神色震驚,張了張口像是要說什麼話,被湊過來的百里瑨驚訝打斷:「是你的未婚夫婿?那怎麼不上去打個招呼?」

  我看著鞋尖:「……會被揍的。」

  百里瑨忽然噤聲不語,他一定是不相信,我急急跟他解釋:「他要是曉得我不聽話跑步來玩蹴鞠還被撞翻一次壓在地上兩次被球砸到三次一定會揍我的……」

  身後慢悠悠響起一個聲音:「哦?那時挺該揍的。」

  我面不改色地繼續和百里瑨說:「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太陽好大頭有點暈唉……」說完很自然地就要往地上倒,一雙手從背後穩穩接住我,耳畔響起熟悉的低笑聲:「你再演啊。」

  我睜開一隻眼睛瞄瞄,一下撞上慕言噙著笑的目光,條件反射地也笑一笑,看著他唇畔笑意加深,驀然想起目前狀況著實不是笑的時候,立刻老老實實從他懷裡站起來,老老實實耷拉著頭:「我錯了。」

  慕言骨節修長的手指緩緩敲著折扇,聲音響在我頭頂:「哦?認錯認得倒快,跟我說說,錯在哪裡了?」

  我頭垂得更低:「演技沒有你好……」

  慕言沈默半晌:「……認識得還挺深刻。」

  我乾笑兩聲磨蹭過去,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試探著握住他袖子:」我剛是亂講的,別生氣啊,我不該跑出來玩蹴鞠,都是君瑋的錯啦,我本來今天要在院子裡餵魚撫琴的,他非要把我拉過來。「說完威脅地看了眼君瑋,他瞭解地笑了笑,點頭道:「對,是我把阿拂拉出來的。」

  我偏偏頭,發現果然不是光線作用,奇怪地問君瑋:」你臉色怎麼那麼白。「邊說邊要走近點過去看看他,卻被慕言一把握住手。

  君瑋還沒開口,站在一邊那個被百里瑨稱讚天姿國色的黃衣小姑娘卻天真道:「不管怎麼說,女孩子怎麼能和男人一起蹴鞠呀,這在我們國家,這樣的女孩子以後是沒有男人肯娶的。」

  說完自覺失言地吐了吐舌頭,看著我卻又篤定地補充了句:「反正女孩子不要隨便和男人一起,雖然我從小在市井長大,也從來不會和男孩子扎堆玩遊戲。」

  我緊張道:「你和慕言是一個國家的嗎?」

  黃衣女子愣愣搖頭:「不是啊,我是唐國人。」

  我安心地拍拍胸口,拍完還是有點不放心,擡頭為慕言:「你們國家不會也有這樣的風俗吧?那我經常和君瑋他們能一起玩,是不是很不好啊?可君瑋是我的哥哥呀……」

  話沒說完被慕言笑笑打斷:「慕儀也喜歡蹴鞠,看不起其他女孩子那種玩法,常常找我的護衛陪她玩你玩的這個。我們陳國沒有唐國那樣的風俗。」

  我頓時鬆一口氣,前後想想:「既然這樣的話,那我沒錯啊!為什麼要認錯!」

  慕言不緊不慢搖著扇子讚許地看著我:「你不妨再得寸進尺點。」

  說話間蹴鞠的下半場已經開始,我們仨果然被淘汰出局,趁著眾人目光都集中在鞠場上,我忍笑將身子挨著慕言靠得更近些:「再得寸進尺點,是不是像這樣?」

  他怔了一下,隨即微微一下,一把將我拉過去貼在他身上,從容得就像摘一束花倒一杯茶,垂眸笑道:「對,就是這個意思。」

  黃衣小姑娘正好偏頭回來興高采烈道:「慕哥哥」,愣愣看著我們,後面的話半響沒說出來,大概是她們唐國民風著實閉塞不開放,我朝她比了個鬼臉。她咬了咬嘴唇,哼了一聲又別過頭。

  一看就知道是要問慕言關於蹴鞠的問題,百里瑨覺得覺得她和慕言很般配,讓我很沒有好感,握著慕言的手悄悄問他:「連蹴鞠是什麼都不曉得的姑娘很沒文化對不對?」慕言揉了揉我頭髮,搖頭笑道:「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同慕言一起的這個黃易小姑娘據說叫尹棠,是慕家世交好友之女,在孤竹山下碰到,因她想來山上看佛桑花,便讓她跟著上山。

  原本以為佛桑花開了才能見到慕言,雖然提前見面,他卻不是來接我的,只是去趙國途中逗留幾日,我覺得有點沮喪,但一想到連這一次見面都是額外賺來的,就覺得還是很值得。

  他是要趕赴趙國,其實途中無需專門繞道來槧中一趟,即便是要找公儀斐商議要事,但又不是世上送信的鴿子都死絕了。想到這些,就覺得胸口滿滿的,很開心又很甜蜜。

  慕言明顯比往常忙碌許多,早上陪我看了場蹴鞠,用過午飯後便同公儀斐閉門密談,直到晚飯也不見人影,我想著入睡前要去看看他,掐準時間差不多他該回來了,正要出門卻想起一個十分緊要的問題……他是住哪個院子的來著?都這個時辰了再讓丫鬟契去打聽就太不人道,我想了想,悶悶不樂地關了窗戶準備睡覺。

  嗒,嗒,嗒,正要熄燈,窗戶卻被輕叩三聲,胸口的鮫珠簡直要從喉嚨冒出來。我趕緊去開窗,未栓緊的窗扇卻吱呀一聲自己就打開,慕言手中抱了幾卷書帛翻窗進來,隨意將書冊丟到桌案上,坐到案前花梨木的椅子上衝我招招手:「過來。」

  我目瞪口呆走過去坐到他對面,轉頭去看看窗戶,又看看他:「為什麼有門不走走窗戶啊?」

  他拿了根細長的銀針挑案上的燈芯,燭火裡似笑非笑瞟我一眼:「幽會這種事,你見過有誰走正門的?」

  我咬著舌頭:「你是來同、同我幽會的?可、可我不曉得該怎麼幽會,我娘都沒有教過我。」

  他肩膀微微顫抖,我著急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土?早曉得就該去跟君瑋打聽一下,那些姐姐們同喜歡的人幽會我雖然不知道,但、但是我可以學的。」

  燭火亮了些,他起身放了銀針,我才看清這人是在笑,我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他卻還在笑,我一邊惱火地瞪著他一邊想,這就是我的心上人,可他笑起來真好看。等他笑夠了,卻擡手撫上我眉梢,還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地問我:「皺著眉頭做什麼?看見我不開心麼?」

  我把頭轉向一邊:「可你笑話我。」

  他好笑地坐回去,微微撐著頭:「我怎麼會笑話你,這些事情若是你樣樣都懂,我才要生氣。」

  我有點懷疑:「真的?那你今天來是來教我的麼?」

  他搖頭笑笑:「長這麼大,我還是頭一回聽教人幽會這個說法。」話罷執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茶:「除了這個,我記得早上你要同我認錯來著,後來被打斷了,怎麼,現在想起來自己錯在哪兒了嗎?」

  我起身離開凳子:「我去洗洗睡了……」被他一把抓住:「還沒想起來?」

  其實蹴鞠剛完我就反應過來,那時躲到君瑋身後,立刻從面前走過未有絲毫停頓的那個人定然不是慕言,他不可能那麼快,而且他和尹棠一起,怎麼也該是兩個人的腳步聲。若是那樣,我一看到他就躲起來一定被他親眼目睹,他生氣的一定是這件事,但要怎麼解釋?怎麼解釋都讓人很不好意思……他果然道:「看見我為什麼要躲起來?」

  因正站在他椅子跟前,習慣性地垂頭,一垂頭卻正好碰上他微微仰起的漆黑眼眸,我垂死掙扎道:「才沒有……,」

  他左手扣著椅子扶手輕輕敲了兩下,含笑道:「那我來猜猜看。」做出沈思的樣子來,眼睛卻望著我:「是因為和我重逢竟然沒有戴著最好看的首飾,穿著最好看的衣裳,好叫我眼前一亮?」

  我震驚道:「你怎麼……」話到一半反應過來就這麼承認太丟臉了,趕緊道,「才沒有!」

  他眼睛裡卻仿似落下萬千的星光,良久,將我拉進懷裡:「沒有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不要緊,還有很多時間,你可以慢慢打扮給我看。」

  我趴在他肩膀上,抽了抽鼻子搖頭:「你沒有見過我最好看的模樣,我十七歲那時候,臉上沒有這道疤,連父親都說我是他最好看的一個女兒,你要是那時候見到我多好,你要是……」可再也不可能了。

  這些事情總是讓人一想起來就傷心,我抹著眼角緊緊摟住他脖子,說出一見面就想說給他聽的話:「我很想你。」

  他沒有說話,卻更緊地抱住我,呼吸就在耳畔,這是我盼望了多久的時刻。

  擡眼看到昏黃的燭火,就像茫茫孤夜裡搖曳的唯一一點希望,牆壁上投下融為一體的兩個影子,仿若時光在這一刻停止,再也不會有離別和悲傷。

  ………………

  後半夜山中下了場大雨,早上起來空氣格外清新,慕言特地過來陪我用早飯,順便帶了只燒雞給小黃,小黃高興得直搖尾巴,對這個新爹爹的喜愛之情溢於言表,看來短期內是不會出現什麼親子問題。

  拾掇完畢,兩人剛出院門,看到黃衣小姑娘尹棠兩腿生風急步而來,跑到我們跟前扶著腰喘了兩口氣,彎起眼晴天真地看著慕言:「慕哥哥,今天你陪小棠賞會兒花可好?孤竹山山路崎嶇,小棠一個人出去,找不著回來的路可怎麼辦呢。」

  我奇道:「怎可能找不著回來的路,為賞佛桑花公儀斐特地修了條青石小徑,你沿著那條路走到盡頭再返回來就可以了。」

  尹棠咬了咬嘴唇,看上去還想說什麼卻一時無話可說。

  我一邊推著慕言讓他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一邊親切地自告奮勇:「你慕哥哥他早上有正事的,你君姐姐我正好沒事,要是尹姑娘不嫌棄,就由君姐姐來帶你賞花吧∼」

  眼看著慕言點個頭就要離開,尹棠著急地瞪我一眼:「那我嫌棄你行不行,那我不想走那條路行不行?」

  說話間慕言已被我推出老遠,慢悠悠打量我一遍,不置可否笑笑順勢走了。

  我轉過身來認真地看著尹棠,點頭道:「可以啊,反正我就是隨便說。」話罷也準備擡腳開溜。

  尹棠躊躇一下狠狠跺腳:「你,你回來!」

  我腳步沒停揮了揮手:「你跟上來。」

  我的確是想散個步,我也的確不喜歡這個叫尹棠的小姑娘,她成天用異樣目光注視慕言,我沒揍她一頓就已經很可以了,此時此刻還能保持涵養,因為不曉得真揍上去是不是打得贏。此時是個好時機,我準備還是採取文明人的做.邊賞賞花邊和她講道理。

   一路繁花古木,夜雨後花木嬌艷的更嬌艷,挺拔的更挺拔,籠在皚皚晨霧裡似朦朧仙境。我還在醞釀第一句話該怎麼說,跟在身後的尹棠卻已開口,手從黃衣裡微微露出,擷著一朵剛摘落枝頭的重瓣佛桑:「你聽說過佛桑花的事沒有?」

  我擡頭道:「嗯?」她微垂了眼眸,盯著指間花:「說的是一個世家少爺與奉墨的丫鬟相愛,卻被他父親發現了,少爺被支出家門辦事,少爺走的晚上,小丫鬟被投進後院一口枯井裡,他們騙少爺小丫鬟病死了,沒幾年,少爺娶了交情深厚的世家小姐為妻,新婚的那夜,後院被填平的古井卻長出巨大花樹,開出妖異的花朵來,這花就是佛桑。你有沒有聽過風拂花樹的聲音,就像是女孩子在哭。」

  我停下腳步:「你想說什麼?」

  她看我眼,別過頭去,嗓音竭力鎮定,還暗含著種與生俱來的天真:「你一定會覺得我很討厭,但不管你討不討厭我都要說,就像佛桑花的故事一樣,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是不能見容於世的,一定會有各種各樣的悲劇發生,」

  她抿了抿唇,拾眼看著我,「自古以來都是如此,你和慕哥哥也是不會例外的。你配不上慕哥哥。」

  石徑旁有溪流淙淙,盤旋的虯枝將頭頂一方天幕遮起來,晨光零散而入。

  我其實也曉得自己配不上慕言。不是身份的差距,是生死的差距。說到底我只是一具依靠鮫珠生存的行屍,違背星辰法則的存在,而他還好好活著。

  可心裡知道是一回事,被人當面指摘就分外難忍,但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不動聲色。我鎮定地看回去,淡淡道:「他說他喜歡我,只要他喜歡我,我們就是相配的,」

  尹棠有點激動:「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他有多麼出色。」她臉色漲得通紅,「那樣出色的慕哥哥,一定要有一位同樣出色的公主才能配得上他。那樣的公主全天下只有一位,該是我的姐姐瓊嬅。」

  我吃驚地望著她:「你的姐姐是……唐國的瓊嬅公主?那你是……」

  她也吃了一驚,像是才反應過來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咬著嘴唇半晌,突然把頭一揚:「想必你也猜出來了,我是唐國最小的公主毓棠。」

  她停了停道,「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並不想用身份壓著你。王姐從小就喜歡慕哥哥,我是市井長大的公主,從前並不知慕哥哥如何,還很不以為然,覺得她的思慕可笑,但月前唐國有難時慕哥哥他……」

  話說到此處突然臉一紅,她惱火地看著我,「同你說這些幹什麼。你只要知道,為了慕哥哥好,他是應該選擇同誰成親,你和我們不同,不知道身處高位,所謂婚姻代表著什麼,你什麼都幫不到他,他們家也不會答應他娶你的,你這樣的姑娘全天下有多少呢,可唐國的瓊嬅公主,天下只有一位。無論如何都是要分開的結局,為什麼還要繼續下去?你也想要得到佛桑花的下場嗎?」

  聽完她這一番話,其實說得很有道理,我本來是想趁著鳥語花香大家心情不錯將她說通,沒想到最後是她妄圖將我說通。

  做久了君拂,都快忘記東陸王室普遍扭曲的婚姻觀,大家一直覺得若一場婚姻不能換取什麼,那這樣的婚姻算是什麼。

  我雖然不反對為了國家利益而進行的王室聯姻,就如當年沈岸同宋凝,但卻私心裡覺得,一個負責任的國君,是不需要依靠犧牲誰的婚姻來換取國家利益的,所謂和親,真是最要不得的政治手段。

  公主王子們生出來的價值難道僅僅是讓他們在這方面有所成就?顯然,國家對他們的要求比這要高得多,大家著實可以換個方向努力。

  但這些話即使說出來也沒法說服眼前這位毓棠公主,我想,她其實不是要和我講什麼大道理,她只是喜歡慕言罷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非要藉著門戶登對的名義,非要藉著她姐姐的名義。

  她瞪著我:「為什麼不回答,你在想什麼?」

  我笑了笑:「我在想,我這樣的姑娘著實很多,沒什麼特別,唐國的瓊嬅公主著實也只有一位。可東陸,卻不是只有一位公主。」

  我早知道這樣一說必然將她惹火,她果然發火,牙齒咬得嘎崩響,半天,冷笑道:「除了年前殉國的文昌公主葉蓁,東陸這許多公主,還有誰比得上王姐的足智多謀?你若是聽說過瓊嬅公主的名號,就該知道整個唐國都將王姐視為明珠,若是因你而令王姐受到屈辱,便是令唐國的國體受辱,唐國絕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唐陳兩國交惡,一場惡戰避無可避。而你不但不能幫到慕哥哥,反而使他陷入此等窘境,就不會心懷愧疚麼?」

  我覺得不可思議,眼前的姑娘一襲黃衣黃裙,的確天姿國色,即便發火聲音裡也帶著不可矯飾的天真,說出的話卻不像是一國公主,不知道一天到晚在想什麼。我轉身站得直直地看著她:「你姐姐貴為公主,可知道什麼才是公主,生我者父母宗親,養我者天下萬民。以天下萬民性命為代價的戰爭,豈是可以說發動就發動的?子民為之獻出生命也要保護的應是腳下的寸寸國土,而不是一個愚蠢公主的愛情。我還從未見過這樣幼稚的戰爭,也從未見過這樣令母國蒙羞的公主。」

  她愣愣看著我,半天,幾乎都要哭了:「你有什麼資格這樣說我,我要去找慕哥哥,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願意為了你和我們唐國交惡,他其實怎麼可能喜歡你,他連自己真正的身份都沒有告訴過你吧,我都知道!」

  突然覺得喉嚨裡有什麼東西湧出來,隨著說出「住口」兩個字,那些東西一下子浸出口腔,我看著噴在地上的血痕有點發愣,卻止不住喉嚨裡那些東西翻騰得越來越劇烈,張口又是一大灘血。對面的毓棠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我抹了抹嘴唇,狠狠道:「沒見過吐血啊。不準告訴慕言。」話剛說完,突然沒了意識。

  ………………

  對我而言,一切只是睜眼閉眼之間,失去意識的那刻我就搞清楚發生什麼事。臨下山時君師父告訴過我,續命的鮫珠每過十個月會有三日蟄伏,三日裡所有法力都收束起來,屆時我和真正的死人沒兩樣,要當心不注意被人給埋了。

  算起來自這顆鮫珠縫入胸中正好十個月,我卻忘記這件事,意識剛恢復過來時萬分驚恐地想,要真被埋了該怎麼辦,他們可千萬別把棺材給釘死啊。

  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戰戰兢兢睜眼一看,竟是躺在慕言懷中。我都要被嚇傻了,看到他緊閉的眼,微蹙的眉,冰冷的側臉,蒼白的唇,這模樣倒像他也是個死人。

  好半天,我顫抖著手去推他,聽到自己的嗓子啞得要說不出話,高風掠過枯葉似的抖:「慕言,你怎麼了?」

  話剛落地手便被握住,我懵懂擡頭,正看到他緩緩睜眼,昏黃燭光下,那總是含笑的眸子靜水無波:「你是終於醒了?還是……」他頓了頓,「我又在做夢?」

  我有半刻搞不清狀況,但看著他一向清明此刻卻困惑的眼,突然就明白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我費力想朝他笑一笑,卻笑不出來。

  我是個死人,死人無所謂死別的痛苦,但活著的人不同。都是我忘記這件重要的事,沒有提前告訴他好讓他安心,這樣猝不及防,他一定以為我死了。

  胸口一窒,我呆呆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卻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模糊,我伸手抹眼淚,手還沒夠上去,淚水已經啪嗒掉下來,正落在他唇邊。

  他愣了一下,眼神逐漸深邃,手指撫上我淚水婆娑的眼,良久,久得像一顆種子生根發芽:「阿拂,你醒了。」嗓音是我從未聽過的低沈暗啞。

  我抱住他試圖給我擦眼淚的手,咬著唇問他:「我嚇到你了對不對?」

  他任我趴在胸口,擡起另一隻手繼續給我擦眼淚,嚴實的床幃裡一握幽暗燭光.他修長手指一點一點撫過我眼角,指間似有白梅低回的冷香。

  明明停在我眼角的手指都在發抖,語聲卻鎮定又肌容:「我知道,你會醒過來,你捨不得我。」話罷卻怔了怔,狀似無意地收回發抖的手,狀似無意地將它們隱入衣袖。

  我假裝沒有看到,趴到他胸口,就像所有聽到這些話的矜持小姐一樣小聲反駁:「你亂講。」但心裡卻暗暗讚同,他說得對,我捨不得他。

  他頓了頓,輕聲到:「是麼?我去問了君瑋,問他你有什麼願望,他說你想嫁給我,你從小就想嫁給我。」

  我頓時一陣緊張,全身都僵掉了,像一塊筆直的長木頭。半晌,僵硬的下巴被擡起來,對上他隱約含笑的眸子:「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嗯?」

  雖然不好意思,但不好意思也只是一陣,而後便是濃濃的委屈,那些久遠的至死不渝的思慕,他終於問起我,本來已經止住眼淚,又再一次紅了眼眶。

  我咬著嘴唇,哽咽道:「你還記不記得三年前,雁回山上,你救了個被蛇咬傷的小姑娘,她送了幅畫給你,用木棒畫在地上。」我指了指自己,「那個小姑娘,是我。」

  剛說出這幾個字,就感覺眼眶一熱,我趕緊擡手蓋住眼睛,吸了好一會兒氣才將眼淚憋回去,費力地想把這句話說完整:「從那時候我就喜歡你,找了你三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找你,可我找不到你。」

  大片水澤從指間溢出,是那些塵封的悲傷破土而出,再也無法抑制。從雁回山的初見到臨死的最後一刻,三年漫長尋找,回憶裡全是美好模樣,可求而不得的委屈和絕望只有自己曉得,明明我是那麼用心那麼認真地在找他。

  我捂著眼睛將頭埋進他胸口:「那些來求親的人,父親想把我嫁給他們,我沒有答應,我要找到你啊。送給你的那幅畫,我請人將它刻在了洞裡的石床上,我想,如果你哪一天重新回到那個山洞,看到那幅畫,就會知道那個小姑娘在等你。」

  眼淚穿過指縫,一定將他的衣襟打濕了,我吸了吸鼻子從他胸膛上爬起來,收拾好那些被回憶觸及的傷感情緒,用袖子抹乾眼睛,努力咧出一個笑來:「還好,最後我還是找到你了。」

  他止住了笑容,靜靜看了我許久,看得我都開始緊張,卻只是沈默著拾手取掉了我挽髮的絲帶,頭髮就這樣散下來。我忐忑地回想剛才是不是有哪句話說得不對,還沒想明白,已經被拉下來變成側躺在瓷枕上和他面面相對的姿勢,身後被墊了厚厚的錦被,我身上的確涼,其實倒並不覺得冷。

  他左手撐著頭,右手放在我耳後,像是很感興趣地玩弄那一處頭髮,半響,才輕輕道:「你說的那些,我都記得,那時候我看著你,覺得你還是個孩子。轉眼你就長得這麼大,可以同我成親了。」

  我槐在瓷枕上緊緊握住他胸前的衣襟,想他還記得,他竟然還記得,克制不住地就攀上去親了親他的下巴。親完才反應過來做了什麼,但更震驚的是突然想起他剛才那句話。他說的是,我可以同他成親了?

  我呆了會兒,立刻爬起來四下張望,才發現不大對頭,此時所躺的絕不是我房中那張床,伸手挑開雪芙蓉勾勒的床帷,入眼是金絲楠木的寬踏板,踏板外竟還垂了一重帷帳。

  燭火終於有些明亮,看出朦朧的兩段龍鳳喜燭,聳在高高的燈台裡,在床帷上投下細長的影子。

  我艱難地回過頭來,慕言正枕著手臂看著我,此時才注意到他竟穿了一身大紅喜服,漆黑的頭髮順若泛冷光的瓷枕鋪下來,鴛鴦戲水的鸞被被壓在身下,衣襟處的顏色明顯比別處深許多,是被我的眼淚打濕了。

  芙蓉帳合起來的這方狹小空間,鋪天蓋地的紅。我指尖發抖,手指撫上胸口,感覺那裡在劇烈跳動,一定是幻覺,我緊緊閉上眼睛,想怎麼可能。

  朦朧中卻被拉下來夠著他胸口,清冷語聲響在耳側,喑含了熟悉的戲謔:「要害羞也晚了點兒,我抱著你走過禮孝忠恕四座牌坊,拜了天地行了大禮,待百年後,你必然是要葬在我慕家的祖墳了。」

  我還是閉上眼睛,臉卻緊挨住他胸膛,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可是,可是......」

  他重複道:「可是?」

  我伸手抱住他,緩了好久:「為什麼?」

  他沈默陣,低聲道:「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不太明白,擡頭問他:「什麼?」

  他皺了皺眉,淡淡道:「一個男人,即使再無能,起碼要會保護兩樣東西,腳下的土地,懷裡的女人。」頓了頓,緩聲道,「那時你無聲無息躺在我面前,我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想了想,將身子撐起來一點,很認真地看著位眼睛:「你是無所不能的。」

  他和我對視一會兒,眼裡浮起一絲笑意:「哦,我確實是無所不能的。」

  我愣了:「你都不謙虛的,這種時候,一般大家都會謙虛一下啊,說我其實沒有那麼萬能,很多事情我都無法控制什麼的……」

  他了然道:「你又想做什麼?」

  我洩氣地趴在他胸膛上:「然後我就可以溫柔地安慰你啊......」

  他低笑道:「和初見時一樣,長得這麼大了,卻還像個孩子。」

  我繃緊臉:「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他毫無愧色,雲淡風輕地看我一眼:「還好。」

  我嚴肅道:「你敢嫌棄我的話,我也會嫌棄你的。」

  他饒有興味:「說說看,你會怎麼嫌棄我?」

  我想半天,確實不知道該怎麼嫌棄他,瞪了他一眼,卻沒有任何威懾力,想想不要和他計較,正要建議大家先睡覺,正事擱到明天再說,他的手卻攬過關,閒閒停在我腰際,輕鬆摟我便貼近他。

  那種風拂柳絮般的低柔嗓音緩緩響在耳側:「那時候我告訴你,那些事有我在,你只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這句話,你還記不記得?」

  我不知他問這個幹什麼,卻還是嗯道:「那時候我答應你了。」

  他笑了笑,一隻手貼上我胸口:「要記在這個地方,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好好活著,你是我妻子,這是妻子的責任和義務,絕不能再像從前,只是嘴上說說。」

  我趴在他胸口,用力地點點頭,可想想覺得不對,我一直都言出必行,什麼時候只是嘴上說說了?但是活著這件事,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理解,他大概一直以為我沒有呼吸沒有知覺,和活著的人的所有不同都只是修習華胥引所致。

  我無法告訴他,其實我已經死了,就算在他面前這樣活蹦亂跳,不過是托鮫珠的福而已。有時候我希望他知道,可有時候,我又希望他永遠不知道。

  就這樣躺了一會兒,我都要睡著,他伸手將我垂落到額前的髮絲挽到耳後,手指就停在耳畔的髮梢,輕聲道:「有些事情,我一直沒有問過你,並不是我不想知道。」

  一聽這話題,我瞌唾都醒了一半,頓時感到緊張。真是瞞了他太多事情,可瞞著他的這些事,沒有一件是可以著無其事講給他聽的。我小聲道:「都這麼晚了,我要睡著了……」

  假如我這樣說,他一般都會順著我,可這次卻像完全沒聽到我微弱的抗拒,反而擡起我的下巴,讓我能清清楚楚看到他。良久,他低聲道:「我是陳國人,你是衛國人,陳國滅了衛國,阿拂,你會不會恨我?」

  我頓時鬆一口氣,原來是這件事,還好。

  從前君瑋也這樣擔心我,但這實在沒什麼好擔心的,假如我未曾以身殉國,還是一位亡國公主,要對得起為家國戰死的衛國的好兒郎,於情於理都不該再和陳國人交好。

  可衛公主葉蓁已死。

  我從未後悔那日從城牆之上飛身而下,也不覺得這有多麼崇高,葉家統治衛國八十六載,亡在父王這一代,社稷死得這樣平靜,而王室積攢了八十六年的威嚴頃刻崩塌,葉家人本不該再有臉面活在世上。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除了我大家好似都還活得很安好。後來也想明白了,我認為理所應當的事,別人不定看得重要,不一定就是我對他們錯,只是每個人活在世上,心中有自己的一本原則。

  君師父將我救活,給我起了君拂的名字,希望我將前塵往事一併忘掉。那些不好的事情、不用再背負的責任自然應該忘掉,但那些美好的回憶、那些執著的感情為什麼要忘掉呢?

  假如成為君拂就要忘掉慕言,像一張白紙樣地活過來,就像重新凝聚的一隻魅,那就算再活過來,又有什麼意義呢。想到這裡突然有些明白公儀薰的感受,那些好的事情,是應該一輩子銘記的。

  慕言問我會不會恨他,表情還那樣嚴肅,想想還是覺得驚訝,我往他懷裡挨挨:「你很在意陳國滅掉衛國這件事麼?」

  他沒說話。

  我沈思了會兒,說:「其實假如衛國足夠強大,而陳國積弱積貧,那衛國也一定會找準時間吞併陳國的,我雖然沒什麼見識,也曉得國與國的博弈不像世人所想那樣簡單,衛國不能存活,不是因蒼天無道,而是衛王室不仁,不是陳國,也會是其他國家來吞役它。所有的毀滅都是從內因而起,外因說到底也只是推力罷了。雖然亡國令人心酸,可也沒什麼好怪陳國的。這樣狼奔豸突的亂世,不能成為狼豸,毀滅便是注定,是衛王沒有看清。在其位,謀其事,當其責,你是陳國的將軍,全力一戰是為家為國,衛國那些身死的好男兒,拚死一戰是保家衛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職責,不是說誰做了什麼誰就對了,誰做了斗麼誰就錯了。」

  說完這些話覺得那個姿勢躺著不舒服,剛想抱著他爬上去一點,擡頭正撞上他望住我的目光:「你剛才說,我是誰?」

  我還是爬上去一點,偷眼看他的神色,斟酌道:「秦紫煙說你是覆敵殺將破城的將軍,我知道陳國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將軍,也姓慕,是叫慕綏風,那是你麼。」

  我大膽地摟住他的脖子,「可我還是喜歡你叫慕言這是你告訴我的名字。」

  他的手指掠過我肩頭發梢:「那陳國的世子蘇譽呢,你不恨他手下的將軍,也不恨他手下的士卒,那你恨發動那場戰爭的他麼?」

  我沈默了一會兒:「衛國百姓本就過得不好,卻寧願以身為盾阻擋陳國進犯的鐵騎,是因他們曉得最淒慘的莫過於亡國奴。雖然最後是蘇譽勝了,他要怎麼來處置衛國都是他的自由,但我私心裡卻希望衛國百姓篚在他的統治下過得好一些。但多半是癡心妄想吧,歷史上還未曾有過這種先例,亡國的從來都是受盡欺壓淩辱,要比本國的國民矮人一等的。」

  我說完覺得心裡有點悶,想想道,「為什麼我們要在新婚之夜討論國事啊,我雖然沒有成過親,但是也沒有聽說洞房花燭夜得做這樣的事呀,你不要因為我什麼都不懂就來糊弄我。」又想起好不容易成一次親,走那些儀式的時候竟然毫無意識,苦著臉道,「而且那些盛大隆重的儀式我都沒有看到,醒來就躺在床上了,一點新嫁娘的癮都沒過到。」

  他難得地竟然沒有反駁我,還一反常態地親了親我的額頭,答非所問道:「找一天,我一併補給你。」

  我接著他,安心地點了點頭:「嗯,你先欠著。」

  燭火越發淡,想是喜燭將要燃盡,朦朧中聽見他低聲道:「我聽說,成親這一夜,若是龍鳳喜燭順利燃到頭,這對夫妻便能平平安安白頭到老。」

  我愣了一下,立刻要爬起來。

  他一把捉住我:「好好的又怎麼了?」

  我還是拚命爬起來去挑開床帷,百忙裡回頭瞪了他一眼:「去守著燭火呀,你怎麼不早點說,萬一不小心滅了怎麼辦,呀你放開我。」

  但他牢牢把我固定住:「已經快要燃完了,頂多不過十聲它就會熄掉,不信你數數。」

  果然不過十聲,室內一片漆黑,我並不相信這些所謂的傳說,卻還是安心地想,龍風燭順利燃到盡頭,將來無論多麼困難,這會是一個好兆頭,會在那些不好的時候給人勇氣和安慰。

  我摟住慕言的脖子,一下子又覺得很開心,問他:「喂,坦白地講,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他頓了一會兒:「坦白地講,我不想說。」

  我起身要下床:「一點都不坦白,不想成這個親了。」

  他完全沒有挽留,慢悠悠道:「親已經成了,這會兒是洞房花燭,你回去睡也好,省得今晚我睡不安穩。」

  我頭紮回來撲到他身上,還使勁蹭了蹭:「那我就不走了,就讓你睡不安穩。」

  他竟然沒有回答,我好奇地繼續蹭兩下,聽到他壓抑的聲音從頭項傳來:「下來。」

  我想了半天,一下子想到什麼,覺得臉上騰地一紅,輕手輕腳從他身上下來。天人交戰了一會兒,又湊過去在他眼睛上親了親,還試著舔了舔,表示不成敬意的安慰。

  本來打算親完就去牆角睡覺的,被他一把抓住,眼睜睜看著那涼薄的唇抿起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樣慢悠悠地貼過來,卻力度十足將我狠狠折騰了一回,折騰完了還涼悠悠道:「你倒是敢。」

  我才醒過來,身體不好,他定不會怎麼樣,我覺得此時不敢更待何時,但看看他涼悠悠的眼神,捂著嘴唇委委屈屈滾到了牆角。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23 01:22:12

【酒酒篇.槧中雪之第五章】

  據說我醒過來這件事震驚了很多人。但詐屍而已,大家也不是沒見識,不到兩天就平靜下來,還紛紛以各種名目送來賀禮。大家的心理素質真是很強大。

  百里瑨跑來探視我,說了一大通不著邊際的好話,末了想起什麼似的撓著頭道:「本來廚房已經開始辦喪宴了,請的還是杯中喪宴做得最好的廚子,哪曉得你又醒了,只好把廚子送回老家。」

  話裡大有惋惜之意,像恨不得我立刻再死一次。

  聽他不勝唏噓感歎一番。

  我和氣地轉身倒杯荼遞給他。

  他哦了一聲搓著手接過,半空中驀然僵住,顫巍巍將杯子擱在桌沿上,邊賠笑邊一步一步後退著貼住門縫,一眨眼人就溜出去不見蹤影。

  坐在一旁看書的慕言淡淡瞟過來:「杯子裡的毒,下得好像有點多。」

  我瞄了眼仍保持本色的茶水,驚訝道:「君瑋明明跟我說這無色無味的,你怎麼知道我下了整整一包?」

  他沈默了一會兒:「……茶水太飽和了,析出了晶體。」

  我懊惱地撐住頭。

  大概看出我的沮喪,他放下書裝作很感興趣地問我:「這什麼毒?」

  我一下子提起興致和他講解:「是瀉藥來的。」

  「……」

  ………………

  房中休養三日,三日後,看我已恢復精神,慕言點了個頭,勉強同意我下床。有時候小黃會過來找我嬉戲,通常是被他不留情面趕出去,搞得小黃這陣子很仇視他,一看到他就將頭扭向一邊,只有用燒雞才能勉強收買。

  沒有燒雞可啃的時候,小黃顯得很寂寞,本來以前我不在還有君瑋陪他玩,現在連萬年閒人的君瑋都在補眠,沒時間理它了。

  關於君瑋補眠這件事,有點說來話長,鮫珠需蟄伏修養的秘密,從前我一直以為他是曉得的,最近才搞清楚他不曉得。

  百里瑨言語寥寥,說君瑋在我昏睡的三天裡很傷心,每夜都枯坐到天明,候到我醒過來的消息時,兩眼一閉直挺挺就倒在了床上。問我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我能有什麼看法,覺得君瑋很不錯,很有義氣。

  有義氣的君瑋補眠就補了三天,但一口氣睡三天也沒睡出精神來,第四天一大早出現在我們院子呈時,一副被人蹂躪了好幾百遍的頹唐模樣,臉色青灰,唇色紫白,眼睛也沒什麼神采。

  我驚悚地看他半晌:「你這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許久,垂眼道:「阿拂,嫁給他,你開不開心?」聲音飄忽得像馬上就要立地飛昇。

  我拿不準他是不是在夢遊,聯想到那些關於夢遊的可怕傳說,打了個哆嗦沒敢回話,盡量輕緩地點了下頭。

  他靜靜看我好會兒,擡手撐住額頭:「恭喜了。」

  我還是沒敢回話。

  他的手伸過來,眼看就要碰到我頭髮,又一下子縮回去,像被明火燙到。

  我疑惑地看向那束頭髮,再擡頭,卻只看到他踉蹌遠去的一個背影。

  這傢夥,果然是還沒睡醒麼。

  君瑋離開不久,又迎來毓棠公主。

  想像很多她跑來找我的理由,都是與慕言相關,結果她是跑來辭行的,真讓人喜出望外。我不喜歡她,卻也不是討厭她到不能見她,雖然她氣過我幾回,反正我全部氣回來了,況且她都要走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半天,我清了清嗓子,心裡十分開心,但還是假裝沒那麼開心地歎息道:「孤竹山是處避暑的聖地,公主這麼早離開,未免有點可惜。」

  她點了點頭,很贊同似的:「我也這麼覺得……」

  我心裡一緊,趕緊道:「不過也不能沈溺享樂,凡事以大局為重是對的,就不挽留公主了,您一路保重。」

  她噎了半天,瞪我一眼:「我能有什麼大事。我只是……」她咬了咬嘴唇,「我放棄了。」

  我端著茶杯沒說話。

  她眼眶驀然發紅:「我認識的慕哥哥,多從容鎮定的一個人,月前陳國助唐抗晉,臨丘那戰,唐陳聯軍以十萬之寡破敵三十萬之眾,捷報傳回昊城,慕哥哥當庭煮茶,聽了只是淡淡一笑,令報捷的兵士小聲些,莫將他正煮著的茶給鬧醒了。」

  她恨恨地看著我,「可這次,明明連有小醫聖之稱的百里瑨都確診你沒救了,他卻執意和你拜天地,抱著你過禮孝忠恕的牌坊,你曉得吧,在他們陳國,只有明媒正娶的夫人才有資格由夫君抱著過牌坊的。」

  有眼淚從她通紅的眼睛裡流下來:「本來我上來孤竹山,也不是來看什麼佛桑花的,只是好不容易碰到他,想要跟在他身邊罷了。可親眼看到他抱著死掉的你過牌坊。」

  她頓了頓,滿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擦眼睛,「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本來可以得到更好的。」但眼淚還是繼續滴下來,「可我曉得,我是該放棄了,王姐不行,我也不行。我只是不甘心,你真的喜歡慕哥哥嗎?為了他好,你不應該和他在一起的。」

  我靜靜看著她,這個姑娘可能還沒有我大,她哭得這樣傷心,那些淚水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就像曾經無數個夜晚,我因找不到慕言,獨自坐在窗前蒙著絹帕流下眼淚。

  屋子裡只剩下毓棠的抽噎聲,我看著手裡的茶杯:「你先時給我講了個佛桑花的故事,我也給你講一個故事。」

  她不置可否。

  我頓了一會兒,輕聲道:「從前有一位公主,她和喜歡的人分開了,找那個人找了很久,但上天對她不太好,直到死,她也沒有找到喜歡的那個人。她死的時候,天上下了很大的雨,雨水打在她身上,她想,這可真疼啊,如果死前能再見他一面就好了,哪怕是遠遠見上一面呢。公主就這樣懷著微不足道的心願寂寞地死去了。」

  毓棠止住眼淚,愣愣望著我。

  我繼續道:「我聽過很多那樣的話,為了他好你應該如何如何,不然就不是真正喜歡他。可喜歡不是一個人的事,為什麼要是為了一個人好而不是為了兩個人一起好呢?」我擡頭看著她,「你有沒有到死都無法釋懷的事?不是想像中的臨死,是真正瀕臨死亡時,那些盤旋在你腦海中的,讓你無法捨棄無法忘懷的事?」

  她沒有說話。

  我笑笑:「假如有的話,你就該曉得那些是不管付出什麼代價,都要達成的東西。」那些臨死前盤旋在我腦海裡的事,是執念所化的幻覺,玄青衣袍的男子撐著六十四骨的油紙傘緩步而來,而血汙染紅的視野裡,嶺上盛開了不謝的白梅。

  我撫著自己的胸口:「我很喜歡他,正因如此,才更要和他在一起。」

  「嗒」地一聲,茶杯傾倒在案幾上,她怔了一下,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卻在剛觸到翻到的瓷杯時僵下來,手緊緊握著袖角,半垂了眼睛,臉上不再有那種天真的神氣,愣愣地像是在思考什麼東西。

  我等著她出言反駁,料想也不會這麼容易將她說通,可她只是坐了一會兒沒說什麼地就走了,臨走時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神令人捉摸不透。

  毓棠離開後,我將兩個茶杯收好。默默發了會兒呆,想起慕言去公儀斐那邊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半刻思索,果斷地拿出鞋子來穿好,做賊似的推開房門,試著往大太陽底下走了幾步。居然沒有人出來阻攔,看來慕言那些護衛也沒有暗中監視,一時放下心來。空地上拉出長長的一道影子,記起幼時常同君瑋玩踩影子的遊戲,提腳個人在院子裡踩得不亦樂乎。

  猛然院門口傳來聲音:「你在幹什麼?」

  我擡頭,斟酌地喊了一聲:「慕哥哥。」

  慕言一腳沒踩穩,我趕緊做出要起身相扶的姿勢,幸好他沒跌倒,邊過來帶我回屋邊問:「誰教你的?」

  我揉了揉鼻子:「毓棠不就是這麼叫你的麼?」偏頭沒看他,「還叫得挺親熱。」

  他笑了笑:「君妹妹。」

  我手抖:「阿、阿拂就好……」

  ………………

  一切安好,唯一令人擔憂的是公儀薰,掐指算已是半月不見,我醒來後她差人送來兩支老參,自己卻沒過來。

  我向僕從打聽她近況如何。但聽說同往日並無什麼不同,只是不怎麼出門了。

  後來想想公儀薰那種千年冰山萬年雪的模樣,要讓人通過面部表情來辨別她傷情與否真是太難為人家,不過不出門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可這不是我該主動去管的事。

  我等著她來找我,可心底明白,倘若半月她都不來,便不會再未了。畢竟好奇心這東西,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可正當我以為她已經釋然,不再執著前世糾葛,覺得怎麼人家就這麼看得開我就這麼看不開暱,當天傍晚,這個看得開的人就來找了我。那句話定在她心底盤旋許久,半月前她說不想知道那些不好的事,半月後,她站在月亮的陰影下靜靜看著我:「我想知道,那時候,我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件事要瞞著慕言是不可能的,不瞞著他卻是做不成的。我其實已經活蹦亂跳,但仍被約束不能這樣不能那樣,要是敢提出這時候施行華胥引幫人,多半要挨打。思索良久,只能找來君瑋,讓他屆時拖著慕言,幫我和公儀薰製造一點時間。

  公儀薰說她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我也很想知道,有什麼事是比一樁家族秘辛更引入牽腸掛肚的?是只解開半個家族秘辛。

  很快時機就來臨,次日傍晚有使者從趙國來,慕言要與人議事。他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將進來服侍的小丫鬟一鎯頭敲暈,換上她的衣服一路低著頭偷偷出了院門。

  公儀薰已在院中備好所需之物。時間一刻也浪費不得,像背後有十幾匹餓狼追趕,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我趕緊催動鮫珠進人已熟睡的她的意識。

  剛把自己挪進去,手卻一緊。我僵著身子回頭堆起笑臉:「呵呵,慕言你也過來這邊散步呀,好巧。」說完才發現眼前已是公儀薰那些被封印的記憶幕景,他是要怎麼散步才能散到這裡來……頓時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慕言涼涼看我一眼,聲音冷得人直打哆嗦:「怎麼出去?」

  我想多半是他在鮫珠被催動時拉住我的手,否則絕無可能跟著進來,一邊想君瑋真是靠不住,一邊垂頭低聲道:「待公儀薰醒了,就能出去了。」

  他擡手揉了揉額頭:「你真是,半點不讓人省心。」

  我悄悄瞟一眼,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好像也不是特別生氣,立刻蹭過去道:「讓人省心才不是什麼好事。」

  他不為所動:「那是什麼歪理?」

  我氣餒道:「才不是歪理,我母親就是太讓人省心了,所以父親才又娶了那麼多的美人。」想想補充道,「反正我是個不省心的人,要是你以後也娶很多美人,我一定會天天在你耳邊吵,吵得你腦袋冒金星。」

  他擺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做出個不相信的表情:「你打算怎麼來吵我?」

  我噎了一下,想半天,沮喪地把頭轉向邊:「好吧,我確實不會吵架,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將頭轉回來:「真有那麼一天,我會離開你的。」

  他帶笑的神色一僵,眉頭微微皺起來:「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我瞄他一眼,揉了揉鼻子道:「沒有人教我,可我今天做這件事,你覺得我很不省心,你都開始討厭我了。」

  說著又要把頭扭向一邊,卻被他緊合的扇子擋住,下巴還被扇柄擡起來,就像那些不學無術的富家少爺輕薄良家女子,還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一番。

  良久,他施施然放下扇子搖頭笑道:「又在發什麼小孩子脾氣,嘴都抿成一條線了,我什麼時候討厭你了?」

  我嘟著嘴道:「那你說你很支持我今天跑出來做這件事。」不等他回答又立刻補充道,「不說就是討厭我。」

  他看著我不說話,半天,淡淡道:「你倒曉得該怎麼來對付我。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低頭看自己鞋尖:「騙人,你都沒有說那句很支持我的話,你是不是生氣了?」

  他涼涼道:「你說呢?」

  我吸了兩下鼻子,伸手就要抹眼睛,手剛放到眼角卻被他握住:「算了,我沒生氣。」

  我悄悄瞄他一眼,看他目光要移下來趕緊低頭:「那……那你叫一聲寶貝來聽聽。」

  話才說完下巴又被擡起,這回倒沒有用扇柄了,他眼裡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你這是在調戲我嗎?」

  「……被你看出來了。」

  ………………

  因顧著和慕言討價還價,不敢分心去關注眼前情景,等放下心來仔細研究公儀薰的這一段記億,才發現已到了公儀斐與公儀珊婚後半年。上次公儀薰的意識裡,最後的場景是看到他二人喜結連理。

  慕言端詳了一會兒我懵懂神情,一旁解惑道:「也沒有發生什麼,只是公儀斐自納妾後便從妻子的房中搬了出去,兩人此後也沒有再相見過。還有,公儀珊產下一子。」

  我想他大約還不曉得這是怎麼回事,躊躇了一下將公儀薰和卿酒酒的因緣說給他聽。

  他一向沈得住氣,聽到這樣離奇的事居然一點也不驚訝:「他們是親姐弟,能夠及早抽身,這樣也好。」

  我不贊同道:「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姐弟吧,我倒覺得這事蹊蹺。」頓了頓問他,「你看到那些蘆葦做的蚱蜢和金紙裁的燕子沒有?」兩隻手比劃了一下那些小玩意的大小,「是從前公儀斐送給卿酒酒的。」

  他目光投向前方:「你說的,是那些東西?」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眼前一派煙籠寒水月籠沙的風景,一切都似罩在一層薄霧之後,那些被封印的記憶正顯出卿酒酒探公儀珊月子的一段來,而我問起的蚱蜢和燕子正擺在公儀珊床畔的小幾上:

  公儀斐端坐在一旁,漫不經心用蓋子浮著茶水。畫未手中捧了副打磨精緻的玉鎖,卿酒酒探身看了眼睡得沈沈的孩子,接過畫未遞過來的玉鎖放到熟睡重嬰孩身旁:「也沒什麼好送的,打了副玉鎖給小公子保平安,公儀家的這一脈垂血,可要好好照顧。」眼角瞟了限小幾上的一堆玩意,淡淡道,「前些時曰畫王整理屋子收拾出來這些東西,正好帶過來給小公子玩兒,讓下人好生收起罷。」

  公儀珊跟中且驚且懼,也怪不得她會驚俱,卿酒酒說這一番話,好像她什麼都知道,又好像她什麼都不知道,著實磨人。

  公儀斐浮茶的手卻在她話落之際頓了很久,屋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大夫人都這麼說了,你們還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替二夫人將東西收起來。」

  所謂三妻四妾,發妻平妻偏妥,公儀珊既是作為偏妾納進來,本是沒有稱夫人的資格,此時公儀斐卻稱她二夫人,屋子裡愈加寂靜,唯有肇事的那個仍不緊不慢喝茶。卿酒酒臉色雪白,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錯,她本身就長得白,況且還隔著有距離。

  接下來的半年時光,那些記憶迅速掠過,像陣雨前天邊疾馳的飛烏。

  但公儀家一步步走過的路,似乎一切都在卿酒酒計劃之中,人終歸要有所選擇。

  是我小看了她,她從未忘記自己要做什麼。

  九月秋涼,卿酒酒已嫁入公儀家年有餘,毫無疑問一無所出,而公儀珊母憑子貴,在主家混得如魚得水,雖然當事的幾個都曉得那孩子到底是怎麼來的。

  漸漸便有傳言,說公儀珊的父親暗地裡聯合族老們勸說公儀斐休掉發妻,理由是家族的一半權勢不能旁落給一個不能生出子嗣的女人。一時間整個主宅裡,大家看卿酒酒的眼光全都充滿了悲憫,但無人知曉,那些傳言正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縱然看上去公儀家這個二叔的確直想站上高位,也的確是想把卿酒酒趕出公儀家,將自己的女兒扶正,但這件事裡他著實挺無辜的。

  可三人成虎,流言惑人,出於與其坐著挨打不如站起來打人的原則,原本沒什麼動作的二叔,被這流言威壓著不得不將計劃提前步。公儀家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而九月末的一夜,一身白斗篷的卿酒酒踏入了還掛著孝的三叔家的大門。

  這一場密謀極短暫。

  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做的所有事,我終於明白,雖然以前也有所猜測,但此刻才能相信,她果然是為著毀滅公儀家而來。從利用公儀晗的死,令兩位叔叔結下血海深仇;到強納公儀珊入府,一步一步捧著她到今日這個地位,無一不是周密算計。

  人所共知的是卿酒酒不能生,而公儀斐對公儀珊寵愛有加,到底這寵愛有幾分真假,群眾是不曉得的,大家都覺得下一任家主必是公儀珊的兒子。

  從前兩位叔叔暗地裡較勁,卻從不會大爭,是因曉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但今日的局勢,在卿酒酒的縝密謀劃下,公儀家明顯成兩立之勢,當家的兩個漁翁都已被拉下水。一個被鷸搶了去,另個,來尋找蚌做自己的後盾。

  三叔願意幫卿酒酒,在人意料之中,世間萬物都是此消彼長的道理,二叔得勢,他這一脈必然敗落,況且他和二叔還隔著一個喪女的大仇。

  但我想,他們是被卿酒酒利用了,可能他們覺得幹掉對方自己就是老大,而且欣喜於時機終於來臨,卻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又沒有誰規定說一個人做了漁夫就不能做黃雀。

  而屆時兩派相爭,若我是卿酒酒,懷著這樣巨大的仇恨來到這個地方,目的只是毀滅……聯想到七年前毀掉公儀家的那一場大火,心裡咯登一聲。也許,她最後是喚出了那只叫千河的守護神……

  身上不由得僵了僵,慕言在一旁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已經發生的事,還去擔心只是白增煩惱,不如當看一個故事。」

  我靠著他:「公儀斐一定也料到了,她是要毀掉他的家族,他為什麼不阻止她呢?」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大約不毀滅,就無法新生吧。」

  ………………

  枯葉飄零,日漸隆冬。疾馳的光陰寸寸迫近,轉眼臘月初四,公儀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日。

  初三夜,冬月皎潔,自納妾後再未踏入主院半步的公儀斐,破天荒踩著月色踏進了這座荒涼院門。冷風將正房大門吹開,重重紗幔飄舞紛飛,隱約可見帳幄後攬鏡梳妝的美人,像襄著一層朦朧的霧色,寒涔涔透出幾分妖異。而花影投在窗欞上,就像新春貼上的什麼新巧剪紙。

  風將帷幔吹得飄起來,現出一身紅衣的卿酒酒,以石黛措出的細長的眉,唇上勻開朱紅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鈿,就是新婚那一夜,也未見她打扮得如此艷麗。

  叮噹,叮噹,帷幔後的五色簾被晚風撞得搖擺不定,飄搖的燭火裡,她緩緩擡手,盈盈然伸向門口處面無表情的公儀斐,眼簾微微擡起來,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滿懷柔情。

  公儀斐愣了愣,卻沒有上前握住那隻手,目光停留在她難得一見的柔軟神色裡:「已是二更,夫人還不安睡,急急地讓畫未將我找來,是有急事?。

  她上前幾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間一陣窸窣,微微偏頭看著他:「我以為你不會來,可你來了,既然來了,卻連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頭握住他右手,拉到自己胸前,一點一點向上,是要撫上臉頰的姿勢,卻在靠近耳廓時停住不動。她定定看著他:「你在發抖。」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我有這麼可怕?」

  他一根一根掰開她手指,不動聲色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許久,擡手揉了揉額角,像是滿腹疑惑:「喝醉了不好麼?小時候我在青樓,看到那些買歡的客人,若是哪個姑娘被灌醉了,他們可是相當開心呢。」她停下手中動作,擡眼看著他,微微偏頭,「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覺得好不好?」

  房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你這樣,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麼?」

  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來。

  「我猜錯了?」他笑著點點頭,「是了,你怎麼可能想要挽回我,過去我喜歡你,你噁心還來不及,今日做到這個程度,是我又礙了你的路吧?」話罷緩步到珠簾後的妝台前,執起漆奩上一隻玉製的酒壺,「今次準備哄我喝下的東西有什麼功用?是讓我昏睡不醒還是動彈不得?」仔細端詳了會兒,臉上浮起古怪笑意,回頭看著她道,「總不至於是要殺了我罷。」

  她神色一頓,臉上血色盡退,唯有嘴唇飽滿濃麗,像冰天雪地裡一朵垂掛枝頭的紅櫻,明明是那樣明艷的妝容,卻蔓開一寸一寸的冷意:「原來,你是這麼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唇邊勾起溫柔笑意,出口的話卻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夠狠不夠準:「我有時候會想你到底有什麼好,想了半年。」

  他靠近她:「我告訴過你,無論你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攔你,」怒色從眼眸深處泛上來,只是一瞬,又是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可你怎麼老是想著要算計我呢?」

  她頓了一頓:「若我說這次沒有,你相信麼?」

  他放開她,搖頭笑笑:「你一貫覺得我好騙,你說什麼我都會相信。可現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無留戀邁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門之後。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從月亮上飄下來。狂風將幾盞燭火吹熄,在一點火燼裡,她執起妝台上的玉壺,就著壺嘴將壺中酒一口一口飲盡。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獨處。

  臘月初四,天降大雪。枯樹被新雪壓彎,窸窣間偶有落雪垂枝。

  公儀家代代於臘月初四行祭禮,傳說是七百年前一位術師推算出的吉日。可這一日,從晦暗的天色到宗祠前棲息的成群寒鴉,處處透著一股不祥之意。

  吉時已到,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卻未出現,三叔亦未出現。公儀珊明顯一幅知道什麼的樣子,緊緊抱住懷中的兒子,神情緊繃,手越勒越緊,越勒越緊。

  祭師點燃明燭高香,襁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聲大哭出來,主持祭祀的族老皺了皺眉頭,正待出言喝止,公儀斐已伸手將兒子自公儀珊懷中接過。卿酒酒微微擡頭掃了一眼,就近在淨盆裡淨了手,若無其事地挑出三根香,不緊不慢就著明火點燃,儘管台前設了香爐,卻將三根香都端正地插在先代主母雍瑾公主的靈位前。

  香灰落下來,大約燙了她手指,半邊身子極輕地一顫。公儀斐冷眼看著她一舉一動,待她的目光移過來時,不動聲色地偏開了頭。

  祭師歌喉肅穆,七百年的幽遠頌歌裡,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門卻突然砰一聲被推開,跌跌撞撞闖進來的灰衣人顧不上禮節,急行兩步神色驚惶地朝公儀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爺同三老爺打起來了,兩人各帶了門人僕從,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還沒稟完,一旁的公儀珊提起裙子就往門口沖,公儀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裡?」

  公儀珊一雙眼緋紅,空出的那隻手摀住嘴,帶著哭腔狠命掙扎:「別攔著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沈聲壓制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遞交給族老,公儀斐越過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儀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門。

  片刻,卿酒酒也藉故離開。門前的寒鴉已消弭蹤跡,這不祥的鳥逐腐肉而生,想必是聞到了那些因屠殺而起的血腥。

  ………………

  公儀家有一處高台,叫浮雲台,沿三千石階拾級而上,台上以白玉築起一座浮雲亭,自亭上極目遠望,可俯瞰方圓十里之地。

  萬籟俱寂,鵝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雲亭中,黑髮素衣,似一張雪白宣紙題下詩意一筆。

  這樣高的地方,竟還能聽到廝殺之聲,她垂眼看台下親手籌謀的一切,漆黑眸子裡無悲無喜。畫未在一旁輕聲道:「公儀家到這個地步,氣數已差不多了,小姐何必如此耗費心力,一定要將凶獸千河喚出來,與斐少爺弄得這樣僵,著實沒有必要……」

  她伸出手來,雪花穿過手指飄零而下:「你可聽說過一句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徹底摧毀公儀家,非此不可。」

  她這樣說,其實我能理解,據說公儀家家主一生只能召喚千河一次,即便成功,也只能讓它在人世待半個時辰。若是公儀家氣數還好,即便她召出千河,也拿他們無可奈何。要的就是他們氣數將盡未盡,利用千河來給出這致命的一擊。

  畫未急道:「可真做到這一步,斐少爺他不會原諒小姐你的。」

  說完自知失言,卻還是忍不住道,「從前小姐除了復仇,眼中再無其他,可如今,小姐不是也將斐少爺……看的很重嗎?」自知失言還要繼續失言,勇氣著實可嘉。

  卿酒酒停在半空的手頓了頓,緩緩收回來:「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弟弟很沒用?」垂下的衣袖被風吹得鼓起,似鋪展的一對蝶翼,「這虛浮人世,人人都在爭,爭虛名,爭虛利,贏的人那麼少,輸的人那麼多,知道為什麼嗎?」

  她斂好衣袖,緩緩道:「因為大多數人習慣輕敵。」

  半晌,她擡頭凝望被雪花點綴得旖旎的天空:「他不阻止我,不是他阻止不了,只是我要做的事,他也要做。我是為復仇,他是要金釵脫殼,令家族脫離陳王掌握重獲新生。這些年公儀家能移的財富都被他不動聲色移完了,那些必不可少的異士能人,也被他一步一步隱在了諸國的大市中。如今的公儀家不過是個空架子。我不是不曉得,只是……」

  她頓了頓,「我可以裝作不曉得。」

  畫未緊緊握住衣角,一臉震驚。

  她仍是背對著她,手指輕叩在白玉桅桿上,淡淡道:「我一向覺得,沒有什麼基於血緣的背叛可以原諒,也沒有什麼基於情愛的背叛值得計較,你覺得,阿斐他是哪一種?」

  畫未喃喃:「斐少爺對小姐的那些好,看著不像是假的。」

  良久,她輕聲道:「我們靠得最近的時候,是在母親的肚子裡,彼此依偎,我不知道我是誰,他不知道他是誰。別人的出生,是為了相聚,我們的出生,是為了分離。」

  浮雲亭下廝殺不息,她微微仰頭看著亭外飛雪:「這一切,早就已經注定。」

  ………………

  遠山沈沈,太灝河似一條白色巨蟒,橫亙在飄雪的槧中。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

  我才看清,今日卿酒酒所穿的一身白裳竟格外隆重。風在頭頂打著旋兒,發出野獸般的怒吼。她兀自閉眼,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複雜印伽,唇角微動,古老的咒語極悠揚散落在半空。

  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鐘聲,我緊緊握住幕言的手,想著當沈睡多年的千河被喚醒時,太灝河會出現怎樣的奇景。

  但令人吃驚的是,咒語已快要吟誦完畢,傳說中的守護神千河,卻並沒有要從太灝河破水而出。卿酒酒睜開眼睛,眸色動了幾動,緊緊抿住唇,最後一句咒語也消失在風中。

  我愣了愣,她同公儀斐一胞雙生,按理說,千河一定會聽從她的呼喚,可竟然沒有呼喚成功,真是想幾百次也想不到,難不成那只分不出雙胞胎血統的廢柴凶獸這幾年突然進步了?

  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聽,他神色凝重,半晌,低聲道:「也許,卿酒酒並不是公儀斐的姐姐。」我啊了一聲,不能置信地轉回頭去。卻在剎那間明白,這其實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因她一直那樣篤定,況且,她將所有事都做得那樣極端,不就是因為公儀斐是她的親弟弟麼?

  落雪將浮雲台上鋪得厚厚一層,卿酒酒臉色慘白,無意識緩行兩步,像是突然支撐不住,身子狠狠一晃,畫未急忙上前攙扶,顫聲道:「小姐您再試一試,那樣長的咒語,記錯也……」

  被她冷聲打斷:「沒有錯。一個字也沒錯。」站也站不穩的模樣,卻一把將畫未推開,目光看向浮雲台的盡頭,猛然一頓。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竟看到臨風而立的公儀斐,也不知他是何時站在那裡,黑髮白衣被狂風吹得揚起來。

  兩人在高台兩側遙遙對望,中間隔著一幅紛揚大雪。良久,還是公儀斐一步一步走進,在她身前兩步停下來,手指撫上她臉頰,掃過她凍得發紫的嘴唇,唇邊浮出一個譏誚的笑,冷冷道:「你覺得自己是我姐姐,因你父親告訴你,因你這張臉和我五分相似,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如今,酒酒,你還敢篤定自己是我姐姐麼?」

  她退後一步,和他的手指拉開距離,方纔那些惶惑無依頃刻不見蹤影。她一貫擅長掩藏情緒。再擡頭時,漆黑的眸子凍結了寒冰,彷彿又回到那個尚未嫁到公儀家,即便同他擦肩也不會停留的卿氏長女。

  她冷冷看著他:「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不是應該高興麼?告訴我何為愛恨,說著愛這種東西不是說給就給得出,說收就收得回的人,難道不是你麼?」

  他一把將她拉近,眸子裡燃起怒色:「事到如今,你要對我說的只有這些?你一點也不在乎?」

  她任他握住她衣襟:「你為什麼這麼生氣?」雙手都握住他的,放在自己胸前,眼睛直直看著他,「因為我不是你姐姐,無法喚出千河,你也想要毀掉這個家吧,卻不忍心自己動手……」

  我想這話真是太傷人,搞不好公儀斐下一刻就會掙開揍她一頓。但結果著實令人失望,原本怒色沖沖的公儀斐眼中竟一派迷茫,雙手在卿酒酒的擺弄下,已結成那種複雜的召喚印伽。

  心一下沈到底,沒猜錯的話,公儀斐如此反應,多半是中了離魂。傳說中,離魂這秘術對施術者消耗非常大,但一旦成功,便能控制他人的行為乃至神思,要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

  卿酒酒竟然會此等秘術,她這樣,該不會是要讓公儀斐親自召喚出千河吧。還沒等我想完,那古老的咒語已再度吟響。就像封印已久的蠻荒大地突然被開啟,一切文明都不復存在,天邊翻滾的雲層瘋狂掙扎,似要從星辰法則中解脫,將整個杯中都染成一片濃黑。

  三顆星子從漆黑的雲層中探身而出,明明是清晨,天空卻只見星子的光亮。咆哮聲由遠及近,大地一陣戰慄的鼓動。突然,一聲長嘯自太灝河方向破空而來,熾烈的白光染亮半邊天際。我大大地睜眼,定定地注視從白光中飛奔而出的東西,金的角,銀的鱗,像馬卻有巨鱗,像龍卻有四蹄,這是……神獸千河。

  鼓動太劇烈,一時沒聽清公儀斐下了什麼命令,只看到千河揚起四蹄,半空立刻有雷霆萬鈞,它身後的白光竟是焚風,雪花被炙烤成落雨,片刻傾盆。

  那不是公儀斐所想,他被困在離魂中掙扎不得,那是卿酒酒所想。我不知她是為了什麼,她不是雍槿公主的女兒,那些所謂報復再無意義,公儀家半點不欠她什麼,她已經曉得,可還是如此執著地要毀掉公儀家,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大簇光矢自千河口中噴出,釘入人的身體,就像真正的利箭,鑿出一個個緻密血洞。人聲哀嚎,勢同鬼哭。如此殘忍的屠戮,即便我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也忍不住有點發抖。

  慕言將我牢牢護在懷中,只留出兩隻眼睛來繼續關注事態發展。浮雲台下一座人間地獄,浮雲台上,卻仍有紛揚的大雪。

  終於自離婚中掙扎而出的公儀斐一把推開卿酒酒,目光自台下遍地的橫屍收回來:「我氣你喚不出千河?我不忍心自己動手?你倒是為自己找得好借口!」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著她:「就算你不殺他們,這些人今日也難逃一死,可你一個外人,如今有什麼資格殺公儀家的人?我總以為你是天性涼薄,是我小看了你,什麼復仇不復仇,你根本是心性狠毒,殺戮成性。」

  畫未含著眼淚扶起倒在地上的卿酒酒,曉得她的脾氣,待她站穩便要退開,卻被她攔住。離魂這種秘術,用一次自傷八分,看來她是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攀著畫未的手臂重重咳嗽幾聲,掩唇的袖子被不動聲色收到身後,臉色仍是慘白,低聲道:「我對不起你,這件事了結後,給我一紙休書吧。」

  他冷笑一聲,像要捏碎她似的:「你以為,這就算償還了我?除了逃,你還會做什麼?」

  她未答話,我想她不是不想答,是根本沒力氣答。不遠處陡然傳來破空之聲,擡眼一看,千河噴出的光矢不知怎麼回事竟射向了浮雲台。

  我迅速判斷一下,覺得方向好像有點偏,正要長舒一口氣,眼前陡生的變故卻令人心口一窒。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只見抱著孩子的公儀珊驀然從階梯上冒出頭來,而那射偏的光矢正朝她穩穩打過去。

  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公儀斐修長身形已猛撲過去擋在公儀珊面前。可一陣白光之後,那箭頭,最終刺穿的卻是卿酒酒的胸膛。

  原因無他,公儀斐閃身救人的那一瞬,是她緊緊護在了他身邊。公儀珊尖叫一聲昏厥過去,懷中的孩子卻不知為什麼沒有哭泣。公儀斐幾乎是下意識抱住卿酒酒,一簇簇光矢從高空急射而來,這美麗凶器如同一場盛大煙花,卻在即將接觸到他時化作斑斑光點。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涼薄的唇方纔還吐露惡毒言語,像不能將她傷得體無完膚就不能解心頭之恨,此時卻顫抖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畫未亦受了傷,冒著被光矢紮成肉盾的危險爬過來,卻連酒酒的衣角也無法觸摸。

  他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是完全佔有的姿勢,她一身白衣被血染得緋紅,白色竟成了點綴,似一片胭脂地裡綻開幾段白梅,麗到極致,也冷到極致。

  她在他懷中長長地喘出一口氣,幾聲劇烈地咳嗽之後,嫣紅的血抑制不住從唇邊溢出,卻還固執地要說話:「不顧自己性命也要救她,你真喜歡他。」

  他嗓音暗啞,帶著顫抖,不住地用衣袖揩拭她唇邊血跡:「別說話,我帶你找大夫。」

  可那些血不斷湧出,濕透她的衣襟,濕透他的衣袖。她還掙扎著要說話,句句成章,就像受了那麼重的傷都是假的一樣。

  大約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示弱。可終歸是有些神志不清了,否則絕無可能問他那樣的話:「你為什麼不喜歡我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話,我聽了很難過。」

  臉上並沒有那麼多難過的表情,瞳孔卻已渙散,映不出漫天大雪,映不出他蒼白的臉和暗淡痛苦的眸色,但她還是吃力地開口:「你說我心腸狠毒,可注定要造一場殺孽,由我來動手不是更好嗎,壞人只需要一個。」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我不知道原來我這麼不好。不過,也沒什麼了。我從來就沒有想過,過了今日,我還能活著。」聲音那麼柔軟平靜,卻像利刃,一句一句,一刀一刀割在人心頭。

  他的手撫上她臉頰,原本就抖得厲害,沾到她眼角濕意,抖得更厲害,像是被火炙烤,可即便那樣,也沒有收回來。

  他抱著她,不顧那些血漬,臉緊緊貼在她額頭:「你沒什麼不好,我說你不好的那些話,都是被你氣急了隨口胡說。你嫁到公儀家來,什麼都很好,唯一的不好,只是不願意為我生個孩子。」

  他像是笑了一聲,握住她的手,「但那些,我不在乎。」

  她靠著他咳嗽許久,還有淚珠掛在睫毛上,卻突然笑了:「我這一生,真是個笑話,被父母拋棄,被養父欺騙,又去騙別人,把自己也……這場雪下得真好啊,所有的汙穢都掩埋掉,一切都在今日終結……」

  她看著他,眼神裡有一瞬光彩,聲音極輕,「事到如今,你還肯這樣哄我,我很開心。」手伸出來,似要抹平他眉間的褶痕,終歸是無力地垂下,極輕的幾個字飄散在風雪裡。

  「阿斐,好好活下去。」

  大雪撲簌不止,積雪被那些光矢融化,顯出浮雲台玉石鋪就的地面,遍佈血痕的泠泠水光裡,印出毫無生氣的兩個影子。

  他想要抱起她,卻重重跌倒在地,淚水滑下來,落在她臉上,可她已不能感知。他極力控制著聲音的平穩,要讓她聽得清楚:「我沒有騙你,我喜歡的那個人,一直是你,我會救公儀珊,因為千河的光矢傷不了召喚它的主人,你不是我的姐姐,我很高興,說出那些讓你難過的話,那些不是真的。」

  可她已不能回應。他的唇靠近她耳畔,聲音極輕,像是她還活著,他怕吵到她,卻忍不住要把心中的委屈說給她聽:「你究竟是怎樣看我的?你的弟弟,還是,一個男人?」可她再不能回答他。

  濃雲漸漸散開,千河再度沈睡。

  卿酒酒是這樣死去,這便是公儀熏被封印的最後的記憶,再次陷入黑暗之時,我們看到的最後一幕,是杯中無休無止的大雪,一身白衣的公儀斐擁著卿酒酒坐在蒼茫的雪地裡,像天地間只剩他們二人。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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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22:36

【酒酒篇.槧中雪.第六章】

  從公儀薰意識裡抽身而出,她竟然還在沈睡。籐床一側的安神香燃了一半,雖然不能聞到味道,但看公儀薰形容,可以推測這香質量很好。

  我很躊躇該怎樣來告訴她這結局。其實她的目的一開始就不是讓人為她解惑,說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不過是因經歷了那麼多,終於對活著這件事產生懷疑罷了。

  她一向認為自己是為了還債才凝聚成魅,讓我看她的記憶,也只是想得到確認,倘若什麼恩怨情仇都在前世便了結,今世她的存在便毫無意義,她希望我說出口的話,是她從頭到尾都對不起公儀斐,她還欠著公儀斐。

  這是在潛入那段記憶時,有一瞬的無意與她神思相和,所讀到的她的思緒。

  可事實並非如此,辜負公儀斐的那些,卿酒酒最終以死償還。死後留在這世間的執念,也不是因對他有所虧欠。

  所幸五年之後,她回來了。可真是很難解釋為什麼她回來了,公儀斐卻是那樣的態度。他不是到她死都還深愛著她麼?難道說終歸是時間強悍,再如何深厚的情感也敵不過光陰摧殘?

  沈思半天,我跑去屋裡給公儀薰留了張宇條,告訴她在這段記憶裡看到七年前公儀家被她所毀,而她死於家變那日的流箭之中。

  很多事我都不明白,以我此時水平,貿然和她解釋只是鼓勵她自毀。一隻為還債而生的魅,她不需要太清醒,可也不能太糊塗,即便本不該以獻祭的姿態為償還而活,先暫且這麼以為也好,至少給我時間把這些事搞清楚。

  我一邊思考著這些嚴肅的問題一邊往院外走,想著要回去畫幅魚骨圖來全面分析下,完全忘記身邊還跟著慕言。一不留意撞到他身上,我揉揉額頭,他抄著手居高臨下冷冷打量我:「不是說等公儀薰醒過來我們才能出來嗎?」

  我愣了愣,頓時想起半個時辰前是怎麼騙他的,鐵的事實面前,任何辯駁都顯得蒼白無力,這個時候除了以不變應萬變沒別的辦法了。

  我鎮定道:「你聽錯了。」

  他挑了挑眉:「哦」

  我點點頭道:「嗯,你肯定聽錯了。」

  他不動聲色笑了笑:「連耍賴都學會了,很好。」

  我挺起胸膛,凜然無畏道:「說我耍賴,那你拿出證據來啊。」

  他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好看的玉雕娃娃,乍看有點像我,雲淡風輕道:「昨日得了塊好玉料,雕了這個本來打算送你的。」

  我默默地把挺起的胸膛縮下去,抱住他胳膊:「我再也不和你耍賴了,都是我不好,我真是太壞了。」承認完錯誤立刻伸手去搶那個玉雕娃娃。

  他手一擡,輕飄飄躲過,似笑非笑遒:「求我啊。」

  我飛快道:「求你!」看他沒有反應,握住他的袖子:「求求你!」

  他愣了半響,一邊扶著踮起腳抱住他袖子的我站好,一邊把娃娃放進我攤開的掌心裡:「……你要不要這麼沒骨氣?」

  我認真觀看手心裡的玉雕娃娃,發現果然長得很像我,心裡很開心,聽清楚他的話,想了想,「那就有骨氣一點吧,那你今天晚上不要睡床了,睡地上吧。」

  「……」

  我覺得我本質上應該是個販夢的,這職業一聽就很神秘高雅,但最近辦的事沒一件同販夢有關係,所作所為只是朝仵作或細作無限靠近。

  幾日前巧遇君瑋,他覺得長此以往總有一天我會發展成個百曉生,開一座堂口專門做幫人探案的生意,還站在文學家的高度高屋建瓴地為這座堂口取了名字,叫做拂爾摩絲情報堂什麼的,認為這很時髦地含有一點羽族風采,又不失華族風範,是一個一旦用了就會紅遍九州的好名字。

  我想,將來怎麼樣著實很難說,關鍵是現在,我要怎樣才能搞清楚公儀斐到底在想些什麼呢?讓君瑋去色誘是不成的,公儀斐好似並沒有那方面的興趣……不,也許可以,要不然讓他去色誘公儀斐的夫人?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考如何同君瑋提議才能讓他不忍拒絕,靈光一閃突然想到兩句鬼斧神工的勸詞,趕緊爬起來想要下床將它記在紙上。

  慕言正半靠在床頭看書,散了頭髮,身上僅著絲製中衣,一條腿微屈著擋住床沿。我風風火火地就要從他腿上爬過去,被他一把拎回床裡,目光從書卷上擡起來:「這麼坐立難安的,身子已經大好了?」

  我臉紅了一會兒,假裝很痛苦地咳了兩聲,病弱道:「沒,沒有……」但還是不死心地想下床。我著實是個沒什麼記性的人,此時不記下來,明早起床八成就忘光了。趁他好像沒注意,一點一點往床尾挪。

  他沒有理我的小動作,擡手翻了一頁書,突然道:「公儀薰的事,你是無論如何都要管了?」

  我愣了一下:「你怎麼知道我想管?」

  他好笑地看了我一眼:「你有什麼我是不知道的?」

  我撇撇嘴:「我小時候的事你就不知道。」

  他合上書,屈腿撐著腮:「那你說給我聽聽。」

  若是往常,我一定興高采烈地自己就把話題轉到另一個方向了,可這次不一樣。

  看到公儀薰就像看到我自己,無法想像,若是沒有胸中這顆鮫珠,即使我得以重生,也是凝聚成一隻不知前塵的魅,再也記不得慕言就如同她不記得公儀斐……我跪坐著趴在慕言膝上,輕聲道:「我想幫公儀薰,搞不好我是這世上唯一可以幫她的人了,你想,如果就連我也不願幫她,要是有一天我需要誰來幫我,可世上唯一幫得上忙的那個人卻不願意,那可怎麼辦呢?」

  燈火微漾,帶得屏風上燭影搖晃不休,良久的沈默,我都覺得是不是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他了,頭頂卻響起他沈穩嗓音:「既然如此,與其讓你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不如我來告訴你。」

  我驚訝擡頭,正見他探身吹滅床頭的竹燈,床前唯剩幾握月光,他回身攤開薄被,將我拉進被子裡蓋好,差不多入睡的準備都做足了,才緩緩道:「公儀薰兩年前凝聚成魅,是陳世子蘇譽相助,這樁事,你大約知道。」

  我枕著他手臂點點頭表示知道。

  他問我:「你覺得蘇譽為什麼要幫她?」

  我想了想:「聽說公儀斐的母親雍瑾公主是陳王的妹妹,公儀斐夫妻算來該是蘇譽的表兄表嫂。」又想了想,「可這也說不通啊,帝王家又不比尋常人家,哪有什麼簡單的親戚幫襯。」

  他表示贊同:「你說得對,帝王家沒有什麼簡單的親戚幫襯。蘇譽肯幫公儀薰,是因在公儀家被毀的前幾日收到她的信,信中附了公儀家世代相傳的鑄劍圖,她以此為酬,請蘇譽想辦法助她凝聚成魅,硬求一個來世償還公儀斐。公儀家的鑄劍圖價值連城.蘇譽答應了這樁買賣,以一座城池的財富請來秘術士,甩了五年時間使她成功凝聚,將她送到了公儀斐身邊。」

  一直困擾在眼前的迷霧似乎終於撥開了一點,可回頭一想又覺得不對勁我狐疑地瞟他一眼:「按理說這該是秘辛吧,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他停了一會兒:「這件事,當年是我去辦的。」看我沒有搭話的意思,緩聲道,「魅這種生物,凝聚成功很不容易,連請來的秘術土都沒有十分的把握,所以這事直瞞著公儀斐。本以為到時候將人送到他面前,對他是樁驚喜,沒想到五年後這一日來臨,他已不認得她。」

  我吃驚道:「怎麼會,下過五年,她的模樣也沒有變化。」

  他似乎陷入某段沈思,許久才回過神來,低聲道:「他喝了千日忘。」

  我不太明白:「千日忘?」

  他可能被我的無知打敗,不得不耐心解釋:「那是種用秘術煉成的奇藥,喝了會忘記很多事。公儀斐喝下那藥,把卿酒酒忘了。」

  我一陣愣神,慕言巳側過身來。我還枕著他手臂,一下子變成躺進他懷裡的姿勢,心口緊緊貼住他胸膛,臉頰還埋進他肩臂。我往後退了退,被他撈回來,取笑道:「躲什麼躲。」

  卻沒有如往常那樣繼續開我玩笑,只是調整了睡姿,開口時已是一副講故事的口吻:「那其實也是傳言。據說兩百多年前,蘇家曾對公儀家有恩,為了報恩,公儀家同蘇家定了契約,發誓世代侍奉蘇家。後來天下大封,蘇氏被分封至陳地為王,陳王要一批文臣武將做明棋,還要一粒隱於市野的暗子,公儀家便充當了這枚暗子。」

  他頓了頓,「枉中公儀家是陳王暗地裡一支絕窯的軍隊,用在最棘手、最需要摧毀的地方。這個家族的人,暗地裡殺人,暗地裡被殺,歷任家主沒有一個活過了四十歲。到公儀斐這一代,他大約是急於讓家族擺脫這種宿命,才有了你在公儀薰記憶中看到的那些。」

  我沈默一會兒,悶悶道:「可這代價也太大了.」

  他微垂了頭,吐息就落在我耳畔,我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他的聲音倒是很正常:「這代價其實並不大,只是考量的角度不同罷了。公儀斐大約沒想過卿酒酒會死,歸根結底是兩人瞭解不深。公儀家轉移的那些家業不靠公儀斐就無法維繫,可卿酒酒的死差不多整個毀了他。聽說自那日後,公儀斐閉門拒客,終日以酒澆愁,族中事務一概不理,公儀珊沒有辦法,才去藥聖百里越處求來千日忘,強迫他忘記了卿酒酒。」

  我覺得奇怪,乾脆從被子裡爬出來,居高臨下指控他:「可你們明明收集了卿酒酒的記憶,為什麼要將它封起來?她後來也回到公儀斐身邊了啊,你們也沒有讓公儀斐想起來那些事!」

  他擡手將我拽下,右手摟住我的腰:「再亂動就起來抄三宇經。」

  看我被威嚇住,很配合地確實沒有再動,才低聲道:「幫卿酒酒提取出那些回憶,是因蘇譽不知他們是姐弟,後來得知他們一胞雙生,料想那些記憶太過痛苦,才將它們封印成珠子放進公儀薰的眼睛。公儀斐喝下千日忘什麼都忘了,真的以為凝聚後的公儀薰是公儀家失散在外的骨血。他一心把她當作姐姐,她也以為他只是弟弟,這種單純的姐弟關係不是很好?」不等我回答,輕歎了一聲,「至少那個時候,看上去沒什麼不好。倒真是令人想不到,他們倆其實並不是姐弟。」

  我想了半天,竟然覺得他說得很對,一時無話。

  床外兩重帷幔,只放下內層紗帳,徘徊的月色幽幽踱進來,柔柔鋪在耦合色的錦被上。慕言垂眼看我:「公儀斐的事就算完了,倒是你,這麼費力地偏著頭,像是不想看到我似的……怎麼回事?」

  我稍稍把頭偏回來一點,躊躇道:「你不要在我耳邊說話,我……我會緊張。」說完小心翼翼地掀起一點眼皮去看他。

  他怔了一下,唇邊競浮出一點笑意,手指撥開我的額發,我正覺得納悶,反應過來已被他壓在被子裡。

  想要往後退,根本連動一動都困難,心裡茫然地想難道今晚是要圓房嗎,卻聽到他帶笑的嗓音:「看來的確很緊張。」

  我惱火得很,這明明是在耍人吧,正要去推他,他的手卻落下來,撫上我額間的那道疤,柔聲道:「明日,我要啟程去趙國了,不能帶著你去。」

  推他的手抵在他胸口,這柔和的月色,甚至能看清他漆黑瞳仁裡我的倒影。又是分離。雖然說小別勝新婚,但新婚就要小別著實沒有人性。

  紗帳圍出的這一方天地,雪芙蓉大朵大朵開在帳頂,眼前的這個人,有好看的容顏,笑意含在眼簾,是我留在人世的執念。

  我輕聲道:「以後我們的新房,一定要一張很大的床,要很多很厚的帷帳,就像是從塵世隔開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只有我們兩個人。」他嗯了一聲,唇貼過來落在我嘴角,我閉上眼睛,緊緊摟住他脖子。

  臨別時,慕言將執夙留給我,聽說是昨日剛到孤竹山,除此外,還有好幾個身手高強的影衛。莫名其妙身邊就多出這麼多人,我覺得煩惱重重,在公儀家還好,一旦出了公儀家,這堆人的一日三餐該怎麼解決呢?

  考慮半天,讓他們自生自滅好了,我完全可以假裝不曉得身邊跟了影衛,慕言說不希望我再繼續插手公儀斐這件事,卻留下這麼多人保護我,看來他也不相信我會乖乖待在孤竹山等他。

  我的確沒想過還要繼續留下,他說公儀斐的事就算完了,我卻不認為這該是結局,早在昨夜入睡時就想過,等他一走,要立刻挾持百里瑨溜出公儀家,去找他叔叔百里越求到千日忘的解藥。

  其實是我多管閒事,明顯違背師父教導的亂世處世哲學,並不是心腸好,只是在下決定時突然想起公儀薰。

  她說:「人不是因記憶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如果生前的記憶裡有誰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

  不知當初卿酒酒是以怎樣的心情寫出那封信,請蘇譽在她死後助她凝聚成魅,而時光荏苒,一晃七年,好不容易凝聚成魅的公儀薰,她一直在尋找自己存活於世的意義,如果沒有人需要她,她會毫不猶豫地自毀。

  這不是一樁劃算的買賣,算起來我大費周折,什麼好處也不會得到,但倘若這樣能幫到公儀薰,偶爾,我也想要做這麼一件好事。

  慕言離開的第二日,我打點行裝同公儀斐告辭,順便帶走君瑋小黃和百里瑨。

  公儀斐並未多做挽留,我看著他好幾次欲言又止,終歸是沒有開口,那些事就算說給他聽,現在的他也不會相信,那麼,也沒有必要讓公儀薰知道了,待取回千日忘的解藥,一切都會好的。那時,我樂觀地這麼想著。

  ………………

  一路快馬加鞭,七日後便到隋遠城,找到一個山谷,正是百里越隱居之處。

  傳說高人的地盤都是機關重重,往往豎著進去橫著出來,我還在想像小黃這等本來就是橫著進去的有沒有可能豎著出來,但竟然什麼都沒有遇到,一路暢通無阻,很平安地就到了百里越面前。

  求取解藥的過程也分外輕鬆,完全沒有遭遇傳說中那些作為高人必然會提的變態要求,比如「我救一個人就要殺一個人不然不給救」啦,再比如「要讓我給解藥就留一個人下來服侍我十六年」啦,……什麼的。

  看來這世道還不是那麼令人絕望,後來經君瑋提醒這完全是因為我有先見之明抓了百里瑨和我們同行,頓時覺得這世道果然還是那麼令人絕望。

  拿到解藥,幾乎是不眠不休趕回槧中,來不及梳洗,立刻去見公儀斐。

  僕人將我帶到一處涼亭,烈日下濛濛雨霧順著亭簷徐徐而下,原來此處也建了自雨亭。撥開雨霧,公儀斐正獨自在亭中飲酒作畫,擡頭看了我一眼,卻沒有打招呼。

  我隱約覺得哪裡不對,但按捺不住好事終於要做成功的喜悅,迫不及待地將裝了藥丸的小瓷瓶放到石桌上:「給你帶回一個好東西。」

  他仍舊自顧自地作畫,我將瓷瓶推到他面前:「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公儀薰是怎麼看你的嗎?喝了這個,你自己去問她。」

  良久,他擡起頭來:「你是要找薰姐?」一貫帶笑的臉上沒有半分表情,「她過世了。」

  我張了張口,只覺得似在做夢:「什麼?」

  他停下筆,卻沒有看我:「她死了,在九日前。」

  我咬著唇:「怎麼會?」

  他低聲重複:「怎麼會?」突然笑了一聲,「我拿到一樁生意,要殺掉姜國的丞相裴懿,任務重大,必須一擊得手,公儀家除了我,沒誰有這個能力。她擔心我,代替我去了,就是這樣。」

  他垂眸看著眼前的畫:「她做得太好,自毀了容貌,抱著必死之心刺殺了裴懿,沒有留下半點線索。他們將她的屍首掛在城門上,風吹日曬,三日後銼骨揚灰,灑在裴懿墳前,我什麼都不能做,為了陳國,甚至無法保全她的屍骨,連葬禮,也無法給她一個。」

  我覺得腿有點發軟,扶住石桌,好久才能開口:「你是在……愧疚?她死了,死得如此淒慘,你卻僅只有愧疚?」

  他神色冰冷:「要是我知道她是要去姜國,我會阻止她的。」

  我搖搖頭:「你當然不會知道,你不關心她很久了。」

  本以為這話會將他激怒,他卻像沒有聽見似的,陽光透過雨霧,照見他雪白的臉色,許久,他輕聲道:「你說得對,我不關心她很久了。最後那一日,她來找我,說她曾經讓我代她記住一支舞步,我是不是已經忘了。她有時會任性,卻從沒有像那日那樣,我應該發現的,可我卻責罵了她,她走的時候很傷心。我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夏狩那日她跳的那支舞,我怎會不記得呢,她的每一個表情動作,我都記得。第一眼見到她,我就知道她是個美人。」

  他微微擡眼,眼神裡卻空無物,「有時候,我會很恨她是我的姐姐。」

  我有些震驚,公儀薰那些話分明是想起往事的形容,我不確定最後一次使用幻之瞳時,是否不小心解開了她的封印。

  但她已經死了。

  我看著他:「你哪怕對她稍微溫柔一點點。你一定不知道她心中是怎麼想的,她對我說,你很討厭她,嫌她是累贅,很多事你不同她計較,是覺得她腦子有毛病,被你這麼說,她自己都開始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毛病了。她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麼,她累了。」

  他怔怔看著我,血色點一點從唇角褪去:「她是,這樣說的?」

  我將瓷瓶再推過去一點,淡淡道:「從前我遇到一個姑娘,她的丈夫辜負了她,我很為她不平,很討厭她的丈夫。」

  想起這切,突然感到命運的可怕,不管如何努力,逃不過的終究逃不過。

  我站起身來,垂眸看了他一會兒:「可我不討厭你,歸根結底,大家都是被命運愚弄了,你和卿酒酒,你們都是可憐人。」

  ………………

  在公儀家休整三日,君瑋帶來君師父的飛鴿傳書,說陳王室有了新的動向,差不多該是啟程之日。

  我答應慕言等他來接我,卻也不能違背對君師父的誓言。考慮良久,留了一封信給慕言,打算請公儀斐代為轉交。可沒有一個僕人知道他人在何處,最後還是莫名出現的公儀珊主動領我去見他。

  越走這條路越覺得熟悉,青石道兩旁的佛桑花常開不敗,花徑盡頭,立著一座青青的院落,那是公儀薰的院子。

  我記得院子裡種滿了紫薇花樹,夜色裡就像紫色的浪濤。推開院門,果然看見滿院的紫薇花在和風下懶懶招搖,不久前公儀薰還在花樹下熟睡,如今卻是夏花依舊,物是人休。

  拂開叢叢花樹,看到正房門窗緊閉,公儀珊擡了擡下巴,我狐疑地去推門,吱呀一聲,日光照進漆黑的屋子,競像推開一段古老時光,才看清屋子四周都蒙上黑布,盡頭處,卻點著一盞油燈。

  我站在門口怔怔看著油燈旁一身白衣的公儀斐,他的手中躺了把刻刀,有血跡順著刀柄點點滴落。他的面前立著的是……我幾乎要捂著嘴叫出聲來,定了定神,才發現那只是卿酒酒的木雕。栩栩如生的一座木雕,垂至腳踝的發,手指從衣袖裡微微露出,握著一把孟宗竹的油紙傘。

  良久,公儀斐想起什麼似的從袖中取出一隻黑玉鐲,放到那木雕面前,輕聲道:「這鐲子,可是姑娘的?」

  聲音空落落響在昏黃的廂房中,卻沒有人回答他。他卻不以為意,眼中竟含了絲笑,聲音仍是輕輕地:「在下與姑娘,似乎在哪裡見過。」

  聽到此處,我已知道他下句會說什麼。

  那是他們初見情景,他還是喝了千日忘的解藥。果然,他握住她的手低聲開口:「在下,槧中公儀斐,敢問姑娘芳名。」

  耳邊似乎響起那個清冷嗓音:「永安,卿酒酒。」可誰都知道,這一切,再也無法重來了。

  清晰看到公儀斐的眼中淌下一滴淚,身旁的公儀珊摀住嘴,無法承受似的提著裙子跑了出去。我慢慢關上門。

  一陣狂風吹來,紫薇花隨風而下,像下起一場鵝毛大雪。

  九月的槧中,這場紫色的雪。擡頭看碧藍天空,白色的雲層間,似乎看到那個冷淡的背影。我想了想,對著天空輕輕道:「你到底是怎樣地愛著他呢?酒酒?」  

  有眼淚流出,我想,這會是我為主顧留下的唯一一次眼淚吧。

  ──酒酒篇.槧中雪,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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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23:12

《結局篇.一世安》

  「被他一劍刺穿胸膛的一瞬間,我這樣想,想我面前的這個人,是我的夫君,我只想和他一世長安。」



【結局篇.一世安之第一章】

  我們是在第二日離開槧中,執夙一路跟著也就罷了,百里瑨也執意跟隨就比較耐人尋味。

  我和君瑋的考慮是,半路定要將執夙和那些影衛甩掉,最後想出的辦法是,給百里瑨戴上人皮面具讓他扮做我的樣子,而我扮做他的樣子,兩隊人馬出了槧中便分道揚鑣,他帶著執夙小黃和一眾影衛找個理由路向北向北再向北,而我和君瑋快馬加鞭趕去陳都吳城同君師父匯合。

  起初百里瑨很是不願意,但除此外就只有讓小黃扮成我了,這顯然是件太有難度的事情。

  關於去陳宮行刺,我想了很久。做人需言而有信,我是因君師父才重生到這世間,能在死後圓了生前所願一世無憾,既然如此,無論如何也不該食言,所以陳王,必定是要刺的。

  可慕言是陳國將軍。我知道自古良將忠臣,有忠於社稷有忠於君王,可著實不敢斷言慕言是哪一種,不敢去想若他曉得我殺了他的君主會如何。

  天底下的事,越是簡單越是令人千回百轉。

  而無論如何考量,可以肯定的是,坦白只有死路一條,若要兩全其美,這件事就要瞞著慕言。

  我想,只要完成了這最後的一個任務,在這世上我便無虧無欠,從此天涯海角,可以一輩子跟隨他。

  路上再次聽到姜國丞相裴懿被殺的消息,流言紛擾,幾乎眾口一詞地認為這是趙國所為。如何議論的都有,說趙王為人陰毒,行事苛酷,前刺蘇譽,後殺裴懿,虎狼之心,路人皆知。

  這些流言從何而來,大約能夠明白,裴懿其實是公儀薰所殺,公儀斐說那原本是他的生意,一切皆是為了陳國,看來,是蘇譽開始報復了。

  姜國此前嫁禍趙國刺殺蘇譽,此時陳國刺殺姜相,又放出此等流言,必然會使姜國自亂心神,很容易想到這是趙國的報復,哪裡會想到慕後的推手竟是剛被天子封賞的陳國。

  而慕言此次前去趙國,多半是奉蘇譽之命秘密會盟趙王,將此前姜國嫁禍之事說給趙王聽,以此挑起趙國一戰的怒火一估計不久之後,趙姜二國便會開戰了。

  依我看,惹上不好惹的人比愛上不該愛的人還要命,果然就要了裴懿的命。

  陳世子蘇譽,這個人將天下哄得團團轉,仁厚賢德之名背後隱了多少雷霆手段,偏偏上至天子下涵黎民,大家都還覺得他特別清廉正直篤守信義,演技這麼好,真是天生就要當國君的人,衛國滅在他手裡我心服口服。

  但話說回來,那時衛國腐敗到那個程度,滅在誰的手裡我大概都會心服口服。

  ………………

  行路兩日,沿途經過許多風景,終於抵達吳城。

  外城有護城河,寬十餘丈,兩岸遍植楊柳,烈日下樹蔭投在河中,葉中偶有蟬嗚。

  這樣風雅的一座城,處處透著悠閒,隨時能看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紈褲子弟手提鳥籠領兩三個狗奴才在大街上調戲良家婦男婦女。

  君瑋很不能接受,覺得我們一定是搞錯方向了,哪有王城是這樣曠達放縱.其實是他沒見識。陳都昊城,東陸最富庶的王都之一,說白了人家是低調,力量一寸一寸隱在萬丈浮華中,越是看上去風流倜儻越是骨子裡堅不可摧。

  君瑋開玩笑道,那這麼說全大晁最堅不可摧的地方就應該是妓院了。我覺得萬一呢,他怎麼知道不是?

  君師父在昊城最大的客棧四海樓等待我們,龍蛇混雜之地,才好掩入耳目。

  我們得知原來陳王室的新動向是指陳王壽辰,屆時百官入宮朝賀,比較容易混進去,但到底君師父是何安排,我和君瑋心中也沒什麼底,料想這也正是他千里迢迢從君禹山親自趕來的原因。

  當夜,君師父將我和君瑋叫到房中,本以為是有什麼周密部署,出乎意料地,他卻用刀子割開我手指,還就著手中冷茶不動聲色飲下我幾滴血,就如當初宋凝所為,不知他要做什麼,我和君瑋很是茫然,正面面相覷,突然聽到他問:「華胥引的來歷,你們可曾聽說?」看我和君瑋紛紛搖頭,略頓了頓,放下杯子緩緩同我們解釋:「封印了華胥引的鮫珠,世間只此一粒,不是什麼君禹教的聖物,是我師父留給我的遺物。我的師父,也許你們聽說過,複姓慕容,單名一個安字。」

  我愣在當場。慕容安。早知道名師出高徒,君師父這種高人,雖然曾經想過將他教出來的師父也必定是個高人,但想一百遍也想不到,竟會是慕容安。

  這個已經成為傳奇的名字,凡是對秘術有所涉獵的,沒有人會不曉得。東陸最強大的秘術士之一,有著遠勝於世間一切的姿容,我的師父惠一先生曾有幸得以一見,讚譽她貌當絕世。

  許久才能找到自己的聲音,我震驚道:「傳說慕容安死於二十年前陳姜兩國瀝丘之戰,莫非當年,慕容安是為陳侯所害?」

  他閉了閉眼,良久,不置可否地低聲道:「陳侯蘇珩,他是我的師弟。」而我已來不及震驚。

  在這個月色皎皎的秋夜裡,君師父讓我看到他的華胥調,說起那樁埋葬了二十多年的舊事,那是他想要我刺陳的原因。

  沒什麼起伏的聲音空落落響在幽微的燭光中:「當年之事,師父從未當著我的面有過什麼說法,知曉這事的人只覺蘇珩年少,錯處都在師父,可他們獨獨忘了,師父是魅,哪管什麼道德人倫,而蘇珩,那時他雖年輕,冷漠不喜言語,心裡未嘗不是明白清醒,我不信命,可許多年後回想,也不得不覺得,遇到蘇珩,大抵是師父的命劫……」

  ………………

  透過跳動的音符,君師父口中一幕一幕皆浮現在我眼前,故事緣起於二十五年前一個仲夏夜。

  我看見片頹敗的楓林,明月高懸天邊,光輝繚亂。而月光映照下的楓林怪異至極,六月天裡本應枝繁葉茂的老楓樹們,全是副枯死模樣,那些褐色的楓葉搖搖欲墜地懸掛在枝頭,明明有風吹過,卻是紋絲不動。

  整座林子靜得可怕,沒有鳥啼,沒有蟲鳴,沒有一絲活的氣息。

  我都要懷疑眼前到底只是幅畫還是一幅活的幕景,視野裡卻突然闖入一個跨馬的玄衣少年,黑色的駿馬疾馳在枯死的楓林間,馬蹄踏碎沓沓堆積的落葉,夜鴉不知從何處撲稜著翅膀哀袁降臨。

  更多的馬蹄聲自少年身後傳來,雖雜亂無章卻是步步緊逗,數枚冷箭穿過夜風釘入楓樹,少年座下的駿馬忽然揚起前蹄狠狠嘶叫聲,想必是中箭了。

  我看得汗毛直豎,直覺這被迫殺的少年多半要就此玩完,林間卻突然響起一陣鈴鐺聲。

  疾馳的駿馬,呼嘯的冷箭,不緊不惺的鈴鐺聲,這情景已經不能用詭異來形容。更詭異的是,隨著那鈴鐺聲漸行漸近,林子裡死氣沈沈的楓木竟在一瞬間煥發生機,像水墨畫一般,從最腐朽的葉根開始慢慢浸染,剎那便讓整座楓林都活了過來。

  白茫茫的霧瘴自地底悠悠升起,半空傳來極輕的聲笑,紅影自霧障中一掠而過,快得人看不清,只是鈴鐺的一次迴響,霧瘴彼端已是馬嘶人嚎,片刻後悄然無聲。白霧漸漸散開,盛裝的紅衣女子持劍立在一株老楓的虯枝上,周圍赤蝶紛飛。

  玄衣少年靜靜坐在馬上,微仰頭看著眼前的救命恩人,滿弧的月下,漆黑的眸子裡映出那個絕色的紅影,秀致的眉,杏子般的眼,額間繪一隻展翅的紅蝶,未挽的發飄散在夜風中,紅裙下露出一雙雪白的赤足,纖細的腳踝處拴了晃眼的銀鈴。

  女子手中的劍還在滴血,卻渾不在意地偏了偏頭,掃過樹下纍纍屍骨,目光停留在靜靜看著她的少年漂亮的眉眼上:「你是誰?為什麼要到這裡來?」

  眼角微微挑起,似有笑意,說出的話卻冰冷無情:「你難道不知道,擅自闖入方山紅葉林的人,都要死嗎?」

  少年催馬上前兩步,目光掃過她赤裸腳踝,神色仍是冷峻,卻說出不相關的話:「雖是夏夜,山中悠寒,姑娘赤足而行,當心著涼。」

  女子身周紅蝶瞬間消失,那滴血的長劍也不知隱於何處,鈴鐺在空中輕響,赤足就落在馬頭上,但少年胯下的駿馬卻一絲反應也無。

  她微微躬下身,右手擡起少年下頷:「你一點也不害伯?」

  他微仰著頭,沒什麼情緒地看向她:「我為何要害怕?」

  她楞怔片刻,突然輕聲一笑:「真是個有意思的孩子,你這麼說,我一點也不想殺你了。」

  聽到自己的人生安全得到保障他也沒有多開心似的,目光再次掃過她的赤足:「你沒有穿鞋。」

  她偏了偏頭:「那又如何?」

  月光照在少年冷峻的臉龐上,回雪流風般的嗓音低低響起,他看著她:「這個模樣,你要如何回去?」頓了頓:「我送你回家。」

  少年駕馬朝著女子指點之處調轉方向,身後楓林在一瞬間歸於沈寂,又是那副枯死神態,黑色的駿馬揚蹄而去,一個青衣少年自方才女子所立的楓樹後轉身出來,手中捧了雙白緞紅邊的繡鞋,低低歎了口氣,眉眼間卻正是年輕二十歲的君師父。

  瞬間恍然,原來那紅衣的女子是慕容安,而那黑衣少年,想必便是年少時的陳王蘇珩了。認真算一算,二十四年前蘇珩十六歲,是了,那時候他還不是陳王,是陳國的公子珩。

  我聽說古往今來,凡是絕色女子,情路必定坎坷,可史書中所記載的慕容安,似乎並沒有碰到此等煩惱,反而是遇到她的男人們,個個情路都變得很坎坷。

  其中最看不開的當屬當時夏國的四公子莊薊。記不清是哪本野史記載,說莊薊欲聘慕容安為妻,聘而不得含恨身死,其母欲求慕容安一縷耳發陪葬,她卻連這為他身死的男人到底是誰都不曉得。

  史書的記載到此為止,本以為鄉間野聞不可盡信,此時透過君師父的華胥調,卻看到這樁事竟是真的。

  在公子薊死後三個月,慕容安出現在吳城最大的青樓中,每曰都會邀見兩位客人,客人上樓飲酒無須千金萬金,但必須為她講述一段關乎風月的故事……自然凝聚的魅,天生便不懂得人類的世情風俗,這說明公子薊的一條命還是對慕容安有所觸動,至少讓她願意開始瞭解情愛到底是什麼。

  不過慕容安和蘇珩,只能說緣分來了真是擋都擋不住,誰能想到冷淡如蘇珩也會上青樓,不光如此,還點了慕容安的牌子,縱使老鴇說得清清楚楚,這個姑娘有點特殊,不賣身也不賣藝,來這裡掛牌純粹是為了體驗民生疾苦……

  慕容安記性不好。

  依我看由婢子引著掀簾而入的蘇珩同他們初見時沒什麼不同,除了沒騎著一匹黑馬,甚至連衣服的款式都和那夜一模一樣,但她愣是沒將他認出來,還兀自屈膝臥在貴妃榻上,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連多看客人一兩眼都懶得:「今夜是你來為我講故事?你帶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蘇珩就坐在她對面:「你想要我講個什麼樣的故事?」

  她目光仍放在別處:「我知道一個男子,他愛上一個姑娘,害了相思病,後來死掉了。你的故事有比這個離奇麼?」

  他放下手中瓷杯:「那有什麼離奇,不過是個懦弱之輩,因無法滿足的貪慾死於非命罷了。」

  她愣了愣,終於將目光移過來:「你不是來給我講故事的吧。」

  他卻轉眼望向窗外,極俊的一個側面,淡淡道:「你說得對,我從來不會講什麼故事。兩個月前,我不小心闖入一座片楓林,被一個紅衣姑娘所救,後來我們分開了,我沒能再找到她。我來是想,或許你知道我要找的姑娘她在哪裡。」

  她眼中出現一絲茫然神色,定定看他好一會兒,嘴角突然浮出笑容:「竟是你。」

  他不答話。

  她微微偏了頭,有些疑惑似的,也不知是如何動作,定睛時已見她赤足立在他面前,就像他們初見時,她居高臨下看著他,開口前卻狀似認真地想了想:

  「你找我……你找她是要做什麼?」

  他面色平靜地擡起頭:「你說呢?」

  看她好像真的很困惑,緩緩道:「一個男人,千方百計要找到一個女人,除了想要得到她,還有可能是什麼?」

  她像是被嚇了一跳:「得到她?你要如何得到她?」

  幢幢燭火落在他眼中:「所以我來請教你,要如何才能得到她。」

  她著實怔了一會兒,良久,終於反應過來他是在說什麼,眼中漸漸滲出笑意:「真是有趣。」

  竹燈之下,眉間的赤蝶妖冶冷酷,她的目光停在他修長的手指上:「你若打敗她,自然能夠得到她。若不能打敗她,又憑什麼得到她?。

  我心裡想,得,又是一個鍾情於比武招親的。但所謂比武,也不過是征服與被征服。

  其實你想為什麼非得嫁一個征服了你的人,嫁一個你把他征服的也很不錯嘛,至少家庭暴力的時候不會落於下風。

  可顯然慕容安並不這樣想,也許這只是一套推脫之詞,她本來就不想嫁人,不能否認的是,這套說辭卻正是如公子薊般若幹好男兒求她不得的原因——沒有人能贏得了她。

  這一夜蘇珩沒說什麼便離開,連拔劍同她意思意思過兩招都沒有。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慕容安擡起手指淡淡掃了掃額頭,唇角綻出一抹毫無意義的笑容,冷冷的,大約覺得陳國的公子珩其實也不過如此。

  慕容安是怎樣的女子,舉目東陸也沒有人說得清,過去我所知曉,只是她留下許多傳說,供後世男男女女傳誦。衛道士們覺得幸好這些傳說的可模仿度普遍偏低,才沒有讓崇拜她的少男少女誤入歧途。

  如今看到她的作為,只覺得衛道士們真是閒得慌了沒事兒瞎操心。

  君師父說遇到蘇珩,是慕容安的命劫,可看到此處,只覺得一切都是反著來的。

  瀟灑恣意的那個是慕容安,執迷不悟的那個反而是蘇珩。原本以為兩人是因師徒之故朝夕相處暗生情愫,現實卻將這些設想一概推翻。

  蘇珩成為慕容安的徒弟,竟是在這件事的半年之後。

  慕容安欠人一個人情,那人將蘇珩帶上方山紅葉林拜師,指明要學慕容安的一身劍術。

  我不知這一切到底是蘇珩有意為之,或者只是緣分,君師父亦未明說,但再次在紅葉林見到蘇珩,慕容安明顯怔了怔,半響,笑了:「又是你。」

  她是由古戰場的殺伐意識凝聚而生的魅,多少年人事如浮雲過眼,能讓她記住的人著實稀少,但她記住了蘇珩,不僅記得他,看樣子還記得他那夜同她說的那些話。

  滿弧的月下,她身姿亭亭立在一棵枯死的楓樹下,饒有興致地看向面前剛收進門的徒弟:「雖說冰取之於水而寒於水,青取之於藍而勝於藍,可你不會真的以為只要拜我為師,有朝一日就能勝得了我吧?」

  玄衣的少年與她擦身而過,自顧自走向楓林深處,月色拉出一道頎長的影子,冷淡嗓音飄散在夜風中:「師父多慮了。」嚴敬得就像他從來只當她是師父,半年前那個點了她牌子執著逼問要如何才能得到她的人,自始至終都不存在這世間一樣。

  ………………

  方山上,那片詭異的紅葉林後別有洞天,也有長青的山水,也有成蔭的薯樹,林木掩映中露出半座竹樓的模糊輪廓,正是慕容安的住所。

  自拜師以來,蘇珩舉止正常,行為得體,對慕容安晨昏定省,除了吃飯睡覺基本是在練劍,就像一個單純尊師重道、醉心劍術、資質聰穎後天又努力的好徒弟。

  我疑心有時候慕容安是在試探蘇珩,也許她也搞不懂這少年在想什麼,或者一個人的態度為何前後會有這樣大的差別。以前聽君瑋講過一個故事,也是兩師徒,說有天晚上師徒練劍時,師父累了躺在樹下休息,一不小心被徒弟給輕薄了,此後萬般糾纏不可盡說。

  但明顯蘇珩就比那個徒弟有自制力得多,有段時間慕容安天天在他練劍的林子裡睡午覺,還專揀他累極休息之處安置籐床,他也只是修養良好地換了個地方,沒有對這個師父表現出半分不敬。

  但越是這樣,慕容安卻彷彿越是好奇。剛開始蘇珩從師於她,她還只是偶爾出現,多半是在蘇珩遇到疑難之時,漫不經心指點兩句諸如「要讓招式快過眼睛,就不要用眼睛去看東西。」這樣一般人完全聽不懂或者聽懂了也不曉得怎麼辦的鬼話。

  後來卻幾乎日日同蘇珩在一起,指點劍法也比過去認真許多,偶爾興致上來,還會拎起劍同蘇珩對拆幾招,但僅止於教導徒弟如何更好地用她的劍法拆招罷了,算起來兩人硬碰硬的較量,倒還一次都沒有過。

  但那一日過招卻似乎有些不同。

  正是十一月大雪封山,練劍的林子被積雪襄透,呼氣成冰的苦寒天氣,針葉松被凍鹹冰柱子,一株株散亂杵在雪地中。

  頭頂的太陽只是一個極淡的白影,吐出看上去就沒什麼溫度的冷光。兩人手中劍似流芒,全沒了往日對招的點到即止,來往皆是刁鑽路數。一模一樣的劍法,輕守重攻,沒什麼花架子,一招一式只是講究誰快,誰比誰更快,針葉松上一滴水珠的墜地,就已完成三次面對面的短兵相接。

  林中只聞撲朔雪下,和著劍身相撞的清冽之聲,寂寂雪光中,竟透出一絲幽禪之意。

  而一次劍光之後,慕容安身旁的冰柱轟然倒塌,她身子本能向右後方躲開,只在一剎,蘇珩黑色的身影似遊龍急掠過去,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招,她手中長劍卻已被重重格開,脫手時在他身上劃出一串血珠,劍尖尤有血痕,半空中打了個轉穩穩扎進雪地裡,八土處滲出一縷紅絲,而他的劍穩穩比在她的喉嚨口。

  又是一樹冰稜倒塌,雪渣飛濺,兩人微微地喘著氣,他的劍並沒有收回去,定定看著她:「還記得你那時說過什麼嗎,師父。」

  她伸手將擱在脖子邊的劍推開一點,偏頭道:「我還困惑了許久,看你此前一心沈醉劍術的模樣,以為那個一本正經地說著喜歡我,想要得到我的人被我記錯了。」

  他收劍回鞘,血順著右手掌心滴下,卻混不在意似的:「若不使出秘術魂墮,單比劍術,如今你已無法勝我,但倘若你要對我使出魂墮,窮盡此生我也無法打敗你,我的想法從未變過,一切只在你的選擇。」

  他逼近她一步,腳下積雪暗啞,卻啞不過他的嗓音:「你要對我用魂墮嗎?」

  她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點頭贊同起他的前半句話:「你說得對,如果有一天,劍還在我卻輸了,那是因為我想輸。」

  微微擡眼,她漆黑的眸子裡含了悠悠笑意,身子前行一步,進一步縮短了兩人的距離,微微踮起腳,唇幾乎是貼著他耳畔:「今次,我輸了。」

  他半天沒反應。而她已經施施然退開,手搭在眉骨處擡眼看了看天色,語重心長地抱怨了一句:「沒吃飯就開打,有點餓了。」

  說完就要去撿自己的劍。可剛剛轉身,一步都沒邁出去就被身後的人握住右手。

  我籲了一口自他們對招以來一直憋在嘴裡的空氣,看來經過長時間的緩慢反應,蘇珩終於弄明白她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了。

  她轉過身笑盈盈看著他:「喂,你握痛我了。」他握著她的手卻並未因此放開,連右手都擡起來,未沾染上血痕的手指似朝聖寶物般撫上她額聞精緻風雅的赤蝶,微微低了頭,淡色的唇貼在那一對翩翩的蝶翼之上。

  她低笑一聲:「你的膽子就只到這個程度?」不等他反應,已墊腳摟住他的脖子,殷紅的唇咬上他嘴角。他大約只愣怔了一瞬,便伸手攬住她的腰一把就抵在背後的針葉松上,臉上仍沒有什麼表情,望著她的跟睛卻深沈似水,流淌出柔軟的意味來:「你也不是不喜歡我,對不對?」

  又一年春花馥郁,夏木萋萋,自蘇珩上方山拜師,山上草木已是兩度枯榮。

  師徒之間產生這樣的感情,從衛道的角度講著實違背人倫,若放到花花世上,定是天理難容。

  但這是慕容安的世界,同大千人世完全隔開,絕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唯一覺得不妥的那個人只是君師父,但君師父此時真是個沒什麼發言權的存在。

  年多時光兩人相濡以沫,像世上所有平凡夫妻,這一年除夕夜裡,慕容安在門楣上貼了橫批「一世長安」的對聯。

  一世長安,簡簡單單四個宇,多好的兆頭,可哪有那麼容易。蘇珩畢竟是陳國的公子。不知誰說的,幸福要走那麼多路,用那麼漫長的時間,做出那麼多努力,毀壞它卻只要邁出一步,一瞬之間,不費吹灰。這句話真是有道理。

  陳文侯二十三年春,陳國二公子蘇珩大婚,聘大將軍慕行之女慕芷為妻,慕容安離開紅葉林不知去向。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其實很簡單,不過是文侯威逼,慕容安和王位之間,蘇珩只能選一個,最後蘇珩選擇了王位。

  九月,陳文侯報晁天子立公子珩為世子,加封蘇慕氏為世子妃。當夜,君師父抱了個剛足月的嬰孩出現在蘇珩的書房中,言說慕容安已死,留下兩人骨血,願他看在往日師徒情分上,善待這個孩子。

  孩子被裹在襁褓呈啼哭不止,蘇珩抱著孩子在房中坐了一夜。離開紅葉林時,他並不知慕容安已有身孕。

  但我總覺得慕容安並沒有死。雖說魅這種生物的確不適宜孕育後代,常因精神力疲弱而死在懷孕和生育的過程中,但慕容安何等強大,如果這樣強大的魅最後還是逃不過死於難產的命運,那這命運就太讓人沒有想法了。當然最重要的一個論點還是,野史留下的傳言一向是說慕容安死於陳姜兩國的瀝丘之戰來著……

  ………………

  君師父說蘇珩是慕容安的劫,我到現在才相信。慕容安這樣的性子,大約只是不易動情,一旦動情卻是生一世,而蘇珩,這個人真是讓人琢磨不透,他對慕容安的執著不像是裝出來的,可也能說放棄就放棄,我想他心中最愛的姑娘始終會是慕容安,只是她無論如何也敵不過疆土社稷,敵不過那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位。可擁無邊江山享萬里孤單的日子就是他心中所想?

  我仔細思考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真是幼稚,能夠擁萬里江山,就是能擁天下美人,雖然說也許他只是得不到最想要的那一個,可也能從數量上得到彌補了,哪裡還會孤單呢?

  我等著慕容安再度出現,其間所發生之事多瑣碎不可贅述,比較大的兩件是第一年陳文侯駕崩蘇珩即位,第二年陳姜兩國因邊地糾紛挑起一場大戰。

  陳姜之戰,陳王蘇珩親自出征。我在史書中看到過蘇珩的一些事,說陳國尚武,歷代陳王皆是從馬背上成長起來,蘇珩也不例外,自小跟隨文侯廝殺疆場,偏好的作戰方式極為輕靈快捷,多是由自己充當前鋒,率少量精銳的驍騎,或深入敵軍或旁敲側擊,幫助主力大軍掌握戰局。

  本來想著也許他當上陳王會惜命一點,可瀝丘這一役,完全可以看出這個人就算即位為王也沒有改變半點作戰風格,大戰即起的前夜,還帶著二十輕騎前去姜國軍中衝陣,提劍一路殺進敵軍陣營又調轉馬頭殺回來,用自己的性命去感受敵人兵力的強弱虛實。

  這種偵查敵情的方式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少年時代就經常這樣幹,聽說好幾次陷入險境之後都靠著天生的冷靜全身而退,是個奇才。

  可這一夜,他領著這二十輕騎深陷敵營,殺回來時卻在半路遭遇對方事先埋下的數干伏兵。在深入敵營刺探敵情時,二十輕騎已有所損傷,即便人未傷,胯下戰馬也遭了好些流箭,不找到最薄弱那一環,基本上很難有希望突圍。

  那些史書從未記載過他在做公子時有遇到這樣的情況,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如此地凶險。

  漆黑的山林裡包圍網越縮越小,火把突然亮起來,戰鼓擂得山響。這本來是為了鼓舞士氣,但在這樣的境況下,卻是帶有調笑意味了。

  山坡上一匹鼻息賁張的棗紅馬背上,姜國領頭的將軍得意地打著哈哈:「想不到以驍勇著稱的陳王今日卻要命喪於此,看來你這驍勇之名也不過爾爾嘛,依我看只是有幾分匹夫之勇罷了,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啊?」

  話音剛剛落地,項上的頭顱竟也喀嚓一聲落地。一柄劍帶著一串飛灑的血珠定在附近一塊山石壁上,那將軍的頭顱濕漉漉血淋淋地在地上滾了幾滾,猙獰笑意竟還僵在臉上。

  那是怎樣的場景,真是難以形容,我看著都替他疼得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幸好腦袋還安安穩穩長在頸項上。

  但那一劍並不是蘇珩或者蘇珩部下的手筆,他們的武器都還好端端拿在手裡,我瞪大眼睛觀察面前的華胥調想看出什麼端倪,同時在腦海裡急速思考會不會是姜國伏兵團裡蘇珩的崇拜者干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腦子一轉卻突然想到慕容安。

  而當這名字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劃過腦海時,半空中競真的響起陣鈴鐺聲。

  我看到蘇珩的眼睛瞬間睜大,方才被姜國的將軍那樣折辱都還是一派沈靜,須臾間竟淩亂得毫無章法,一瞬不瞬地直直望向鈴鐺聲傳來的方向,手緊緊勒住馬韁。

  對方也好像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副將在馬上倉皇下令圍攻。

  而就在士卒手持長矛步步逼近時,松脂火把映出的紅光中,卻不知從何處飛來大片大片的赤蝶。

  那剎那,周圍生機勃勃的參天古樹突然從葉尖開始寸寸枯萎,轉眼便腐朽成一簇簇死物,狂風猛地拔地而起,半山的火把瞬間熄滅,風將黑夜割裂成無數道碎片,天上卻靜靜顯出一輪滿弧的月。

  赤蝶半點不受狂風影響,在半空中歡快地翩飛,週身發出瑩潤的紅光,而鈴鐺聲漸漸清晰,夜色裡終於顯出紅衣女子華服的身姿,青絲如瀑及至腳踝,額間的紅蝶簡直展翅欲飛,美貌冰冷的模樣,唇角卻挑起一個要彎不彎的弧度。

  我沒想到蘇珩會不顧形勢地縱馬過去,你想這樣的場景,牽一髮動全場,一個微小動作就預示著下場廝殺的開始,還搞出這麼大的動靜,明擺著就是請對方的箭簇往自己身上招呼了。但我知道,他只是想抓住她,他以為她已死去,她卻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似乎已恢復鎮定,沈靜的目光瞬也不願從她身上錯過,箭矢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湧去,他卻並不害怕似的,只是舉了劍在身前淺淺格擋。她低低垂眸,冷冷看了他一眼,雙袖振起,呼嘯的狂風中,所有的一切突然都靜止,包括騷動的姜國陣列,包括急飛的箭簇,包括縱馬而來的蘇珩和他身下仰蹄飛奔的駿馬,甚至包括那些冒著煙的松脂。

  鈴鐺輕聲響,她立在高高仰起的馬頭上,垂頭看著他靜止黑眸中無法掩藏的渴求,低低笑了一聲:「你終究是愛我的,我沒有輸給別人,只是輸給了你的王座。」清冷的嗓音在這完全靜止的空間裡低低響起,就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小石子,激起的漣漪維持不了一瞬,便悄然隱去。

  足間的銀鈴再一次迴響,她已踏著夜風回到半空,極淡地掃了一眼腳下定格的戰場,緩緩擡起右手。狂風揚起她黑色的長髮,纖細五指結成半朵紅蓮的形狀。

  一滴血自蓮心墜落,夜色裡翩飛的紅蝶驀然化作細長金針。根本看不清那些金針是如何飛出,只覺得夜空裡突然就爆出一團巨大煙火,幽幽紅光中,姜國的士卒像被蛀空的木頭樁子,瞬間化作纍纍白骨。

  白骨之上,新生出許多赤色的幼蝶。想起古書上的記載,愣了好久我才反應過來,慕容安這是在大規模地施用上古秘術——魂墮。

  這傳說中華美又殘酷的秘術,以地域為界,施行之時將時間和空間重疊封印,寄生在秘術中的紅蝶化作金針吸食活人血肉,那朱色的蝶翼皆是被鮮血染紅。魂墮之下,越是赤蝶翩飛,越是白骨纍纍。

  很多變態人士在有幸欣賞該秘術之後,都認為這體現了一種極致的殺戮美學,可我想到的卻是,慕容安此前生子對自身精神力耗損極大,如此大場面地釋放魂墮,她還能撐得下去嗎?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的確不是多餘的。

  滿弧的月漸漸顯出妖異的紅色,狂風鼓起袍袖,緊閉雙眼的慕容安唇角不斷溢出血痕,狠狠皺起的眉間,那妖冶的赤蝶忽然振翼而出,她口中重重噴出一口鮮血,封印的空間剎那開啟,紅色的身影後仰,眼看就要跌落在戰場上幼蝶紛飛的枯屍堆中。不遠處靜止的戰馬突然縱鬣長嘶,蘇珩黑色的身影離開馬背像劍一樣急撲過去。

  她跌下來正撞入他的胸膛,他悶哼聲,躺在白骨堆裡緊緊抱住她。死亡的赤蝶旋繞在她身周,她臉色蒼白,嘴唇卻是嫣紅。他手指顫抖地撫上她染血的唇:「為什麼要來救我,你應該瞞著我,平安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她微微皺眉:「你是我的徒弟,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雖然你做錯了事,讓我非常生氣,我可以惱你,教訓你,給你苦頭吃,可這些人,他們算是什麼東西,我親手教導出來的弟子,是專門送到戰場上給他們欺負的不成?」

  他抱著她的手臂頓了一下,按著她的腰肢,一寸寸,讓她緊緊貼住他,深沈的眼眸裡浮出許多不能細辨的情緒,良久,聲音沙啞道:「師父,回到我身邊。」

  她擡起手來,指間仍有鮮血,一隻蝶逐血而來,停留在指端,她看著那只赤碟,唇角抿起一個要彎不彎的弧度:「回去?」卻漫不經心地搖搖頭:「回不去了,我快死了。」

  他寬闊的肩狠狠一顫,極度震驚地望著她,語聲卻很是茫然:「怎麼會,我做錯了事,你還要回來教訓我,給我苦頭吃。」

  她擡眸看了他會兒,突然笑起來:「你們陳王室的人怎麼說我,我其實並不在乎,你怎麼想我,我也不在乎,在這世上我活了太久,久得自己都覺得有點無聊了。你讓我曉得情是什麼,嘗到它的快樂,也嘗到它的痛苦,如此圓滿的場體驗,對於一隻魅來說,不是很難得的一件事嗎?就像桌盛宴,天南海北的菜式什麼都有了,痛快地吃完這桌筵席,人生就該散場了。」她說得毫不費力,一副精神還好的樣子,臉色卻漸漸透明,越來越多的紅蝶棲在她身周,像是等著那最後刻的送別。

  他用力握住她衣袖,嗓音低低響起,像受傷的困獸:「就算不想再要我,可還有我們的孩子,蘇譽他很聰明,你還要看著他長大,看著他繼承大陳的國祚。」

  印象之中他一向不怎麼多話,此時卻哽咽著不能停息,彷彿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她就不能拒絕,只要她不拒絕,就還會留下來。

  她只是笑著看他,那笑裡究竟含著怎樣的意味,沒有人曉得。

  一陣狂風拂過,他摟著她的身影驀然一僵,良久,跌跌撞撞站起來,手中只留一套紅色的華服。

  ………………

  華胥調戛然而止,我卻良久不能回神。慕容安果然是死於瀝丘之戰,史書並未詳載,原來她是這樣死去。

  這個人,生得雍容無雙,死得風姿絕代,這是慕容安,東陸曾經最強大的一位秘術士。這竟是……蘇譽的娘親。原來他的娘親並不是慕芷。

  將這段故事講完,君師父皺眉陷入沈默,想來這對他而言不是什麼美好回憶,我和君瑋則望著燈花發呆不知該說什麼。

  完完整整看到這段過往,說實話,我覺得這事兒和君師父沒半毛錢關係,搞不懂他為什麼那樣仇視陳侯,恨不得殺了他。但在君師父眼皮子底下也不太敢和君瑋交換意見,僅靠眼神的交流又實在碰撞不出什麼思維火花,獨立思考了半天覺得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是君師父也對慕容安有意,才會對不小心害死她的蘇珩抱有那麼大的敵意……但轉念又覺得慕容安不能倒黴到這個地步,一輩子就收了兩個弟子,怎麼可能兩個弟子都對自己抱有不可告人的曖昧感情。

  還沒等我想出個所以然來,君師父已經開口:「看完這段華胥調,你應該知道我想讓你怎麼做了吧?」

  我抓了抓頭,福至心靈地試探道:「您是要讓我為陳侯織一個夢,將他困在夢中?」

  君師父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不錯,蘇珩當年放棄師父選擇王位,此事雖然師父不說,但那年她的痛苦我卻是看在眼中。她本可以站得更高,卻是蘇珩阻斷她的路。

  可恨她為他放棄一切,他卻不知珍惜,如若切重來次,我倒要看看這麼多年後,蘇珩會如何選擇。若他對師父的情經年不變,願意留在華胥之境中陪伴她,我便放過他,也算是了結了師父在塵世的最後一個遺憾;如若他仍留戀王座上的榮華,事到如今也還要辜負她,那麼,我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所。」

  我心情複雜地看著這樣的君師父,感到壓力很大。聽他這麼說,他是要讓我為蘇珩織出一個重現往事的華胥幻境,讓他自己選擇到底要不要繼續留在夢中。

  但這和宋凝的情況大不相同,屆時不管他怎麼選擇都會是一個死,區別只是主動死和被動死罷了。我咬著唇想了想,輕聲道:「明明可以有更多的復仇手段,您卻偏偏選擇讓我對蘇珩施用華胥引,您其實只是想知道,當年慕容安拚死救他一命到底值不值得,對麼?」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目光中那些沈甸甸的東西,不是我所能懂得。

  我想,這一段被史書矯飾的禁忌,二十五年裡由著時光摧毀,什麼都不剩,只將仇恨刻在還活著的人心中,掙扎著要在忘記之前求一個結果,可多少年人事成沙,所謂值不值得,即便得出一個答案也不會再有什麼用。我不知君師父如此執著向陳王復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仇是為了什麼,但看到他的眼神,卻突然覺得,大約他只是想要我用華胥引再拷問一次人心罷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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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23:31

【結局篇.一世安之第二章】

  九月十二,蘇珩的壽辰。傳聞陳侯久病不愈,八月初便移居荼山安樂宮靜養,朝上由世子蘇譽監國。由此,是日百官皆赴安樂宮上壽。

  自十日起,上至公卿下至官奴,賀禮就一沓沓送上荼山,山道上被車輪壓出兩道深深的轍痕,也不知道裡面裝的什麼。

  其實給上級送禮也是一門學問,要送得有新意,才看得出你花了心思,但是又不能太有新意,才看得出你謹守本分。君瑋在機緣之下弄到了一份禮單,結果我們失望的發現那上面基本上是各地的土特產,只是不那麼容易弄到的土特產,果然是既有新意又不是那麼太有新意。

  只有祁安郡的郡守沒怎麼走尋常路,送了個樂姬給陳侯。君瑋感歎地搖搖頭:「這個祁安郡守也太急功近利了些,這麼出風頭不是明擺著遭人恨嗎?」

  我想了半天:「祁安郡歷來以曲藝藝術的繁榮享譽於諸侯國之間,該不會樂姬就是他們那邊的土特產吧哈哈哈。」結果還沒笑完君師父就跨進房門,帶來三張人皮面具,據他解釋,一張是祁安郡郡守,一張是郡守的小廝,還有一張正是我口中的「土特產」樂姬……

  我們將要這樣混進荼山安樂宮,可當我試探地戴上那張人皮面具時,赫然發現菱花鏡中映出的竟是慕容安的樣子。

  君師父良久地注視鏡子裡我的臉,淡淡道:「筵席上你用這張臉出現,蘇珩一定單獨留你問話,屆時機靈些,找到時機讓他飲下你的血,看到他的華胥調。」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掙扎道:「一定要用這個模樣麼,一定會悲劇的啊,戲裡都這麼演,翩翩公子年少時邂逅曼妙少女嗎,在少女死後五湖四海地收集替身。蘇珩他看到我一定以為我是慕容安再生,到時候我就會被他當成替身收進後宮,搞不好還會當庭封個如夫人……」

  君師父撫著額頭打斷我的話,轉頭對君瑋道:「你同阿拂說說,一個正常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人死了二十多年後,看到另一個和自己的女人長的很像的年輕姑娘,他會首先想到什麼?」

  君瑋抓了抓頭,以一個小說家的思維試探道:「上天憐憫自己對她多年的思念,讓她重生來和自己再續前緣?」

  君師父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們倆,嘴角顫抖著道:「我以為首先想到的應該是這個姑娘會不會是自己的女兒……」

  ………………

  按照計劃混入安樂宮。君師父在扮演祁安郡守這件事上真是天賦異稟,縱使在本尊的老熟人面前也是如魚得水,極大的增強了我和君瑋的安全感。

  未幾,挨到午時,陳侯於子花樓下大宴群臣,百官次第入席,按官職品階──進萬壽酒。

  宮女領著我候在幾株桂花樹後,是一個完全不能偷窺的位置。不遠處傳來觥籌交錯之聲,良久,宦侍終於唱響了我的名字。我聽到那一聲尖細的嗓子,「宣,祁安慕容蝶」。

  眾目睽睽之下抱著琴走上那條青石鋪成的翠色長道,想到除了殉國那一回,這輩子還沒有得到過這麼多人的關注。各種意味的目光交織成一張密實的蛛網橫亙在我面前,這些人一定覺得慕容安很漂亮,就像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心中所想。

  驀然有一種自己不是自己的錯覺,而腳下一步一步,都像是牽動著什麼並不存在的鈴鐺聲。靠近琴台時,終於看清那個撐腮倚在王座上的男人,這是二十三年後的蘇珩。陳國尚水德而崇黑,他仍是一襲玄袍,粗略一算已是四十多歲的年紀,面容卻顯得極為年輕,臉上略有病容,仍掩不住一派國君威僅,多年沈澱後氣質更加冷漠沈靜,與年少時不可同日而語。

  我能這樣細節地描述他的外貌,因那個角度剛剛好,他的目光就放在我臉上,明顯已經研究了好長時間了。從未看到過如此含意豐富的目光,憂鬱得似淒淒紅葉,迷茫得似沈沈月色,躍動得似燦燦星子,卻歸於一派沈寂的濃黑。

  我在那樣的目光之中彈完整支曲子,一個音也沒有錯,覺得自己真是仗義,雖然假扮這個樂姬不太好意思,卻幫助他們再一次將祁安的曲藝藝術發揚光大了……一切如君師父所說,群臣通恭賀之後,陳侯很早便離席,而不久之後,我被一個宦侍帶到長安樓上,正是蘇珩貫休憩之地。已近未時,秋陽泛白,這個將我召來的人背對著我,正擦拭把鋒利的長劍。宦侍拉好背後的門,「吱呀」一聲,他終於轉過身來,劍就抵在我的脖子上:「你是誰?」

  按照君師父的意思,我越是像慕容安,蘇珩越是會覺得我是他女兒,而且因鮫珠的緣故,我的血本來就能和其他各種血液相融,這也很方便滴血認親,若我能以這種方式取得蘇珩的信任,那要讓他飲下我的血看到他的華胥調就簡直易如反掌。

  雖然覺得這件事有幾分冒險,但泠泠劍光之下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我伸手將劍推開一點點,偏頭看著他,那是慕容安常做的動作,而她上挑的眉眼一向在此時最蠱惑人心:「照顧我的師父去世了,臨死前告訴我,我有個同胞的哥哥,他叫蘇譽,我的母親是方山紅葉林的慕容安,我的父親,是陳國的蘇珩。」

  肩上的長劍不穩地一頓。所有的一切都能對上號,這件事,他沒有理由不相信。若是慕容安當年果然是生下一對雙胞胎,按照她的性格,完全有可能將女兒留下獨自撫養。在他怔忪得幾乎震驚的神情裡,我走近一步,輕聲道:「你想不想再見母親一面,父親。」

  長劍「鐺」一聲落地,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蒼白面容裡浮出一絲痛色,啞聲道:「你們長得很像。」

  ………………

  華胥調在長安樓上裊裊響起,這含著幽禪之意的調子,沈寂得聽不出任何情緒。我只是沒想到將蘇珩騙入華胥幻境如此容易,自己都要被自己的急智和鎮定征服,慕言說自從嫁給他我就變得天比一天更聰明,姑且當做他是對的吧。

  其實這二十三年,看得出蘇珩沒有忘記過慕容安,可若切再回到當初,回到文侯威逼他的那個時刻,他真的就會吸取教訓做出不同於從前的選擇?老實說,我沒有什麼把握。

  人的一生,有些痛是不能,有些痛卻是不能不。我不知在蘇珩心中如何定義失去慕容安,這感情沈澱了二十三年,到底是愧疚多一點還是愛多一點?或者他毫無猶疑地讓我為他織出這夢境只是想再見她面做一個了斷?

  通往幻境的模糊光暈出現在眼前,我抱著琴正要移步進去,君師父不知在何時出現,待反應過來時兩人已落在一片焚火般的茂林,打量一圈,沒記錯的話,這正是方山的紅葉林,白日生機勃勃,夜裡枯死無聲。

  我欲開口詢問,君師父卻先一步出聲:「真是巧,正趕上文侯派人接蘇珩回吳城那日。」頓了頓,又道:「師父被拋棄的那一日。」順著他的目光,果然看到遠處的水潭旁立了兩個武將打扮的男子。我回頭道:「您跟著我做什麼呀。」

  問出這問題時已經猜到答案,但聽他回答還是感到心驚,因在我心中君師父一向不是個好殺之人,他這輩子研究出的最毒的毒藥,仇家吃了看上去好像已被順利毒死但後來還是詐屍了……就是這樣的君師父,此時卻表情狠厲:「我說過,若是他今次仍是選擇王位,我會讓他死無葬身之所。」

  華胥之境只能用虛妄困住逃不出心魔的人,此次卻只是將過去重現,令蘇珩再做一次選擇,無所謂虛妄的美好幻境,若是蘇珩選擇王位,一切便與現實沒什麼不同,即便不帶他離開,他也遲早會醒來,若想讓他醒不來,只有在幻境中殺了他。

  我想,君師父潛意識呈可能還是覺得蘇珩會選擇王座。這就像我當初殉國,縱然如今這具已死之身產生種種不便,可若時光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從衛國的高牆上跳下去。

  坐在出紅葉林必經的一株老楓上等著蘇珩,為了讓他一眼看到,瑤琴就放在膝蓋上,撥出叮叮咚咚的調子。馬蹄聲疾馳而至,到樹前十丈遠時倏然停下。

  俊挺的少年微微仰頭看著我:「師父守在這裡,是還有什麼吩咐?」

  我仔細打量他,從眼前的這張臉上,完全看不出日後的悲痛,大約人都是這樣,放棄圖一時痛快,失去後始知珍惜。我抱著瑤琴撐著腮,看夠了之後搖搖頭:「我不是慕容安,不過蘇珩,你想不想聽我講個故事?」

  現實中反彈華胥調,幻境中事便能顯現在塵世中,反之亦然,幻境中反彈華胥調,塵世中事亦能在夢中展現。撥起最後一個音,被虯枝割碎的陽光裡,今日後發生的事一件件鋪開在半空中。

  龍鳳喜蠟燃出的明明燭光裡,他新娶的夫人靜靜倚在床沿,而他眉頭深鎖坐在軒窗下,執起酒壺一盞接一盞地豪飲。

  被加封為世子的那一夜,夜空中煙花散盡,君師父抱著剛足月的蘇譽出現在他面前:「她是魅,你也知道魅生育子嗣多麼困難。她死了,這是你們的孩子,你好好照顧他吧。」還有被困在瀝丘那夜,妖冶的紅蝶自她額間振翼而出,在他的懷中,她不在意地笑:「回去?回不去了。」

  曲華胥調幽然而止,停在慕容安死去的那刻,馬上的蘇珩緊緊鎖著眉,眸子漆黑得可怕:「這是……什麼?」握著馬韁的手在輕微地發抖。

  我收起瑤琴來:「你覺得,這應該是什麼?」

  他抿著嘴唇牢牢盯住我。

  我居高臨下看他半晌,不曉得為什麼就歎出一口氣來:「你也猜到了對不對,這是真的,這些事已經發生了二十三年,你以為現在的所有真實,不過是我受人所托為你編織的幻夢,雖然慕容安已死去二十多年,你到底如何對她已毫無意義,可那個托我的人想要知道,如果一切重來次你會選擇什麼……」

  他額上浸出冷汗:「這太荒唐……」

  我想了想,輕聲道:「現在我告訴你,你可以重新選一次,若選擇王座,就回到現實中繼續做你高高在上的孤寡陳王,若選擇慕容安……」

  我頓了頓:「你再也回不了現實,但慕容安,她會在你們共同生活了兩年的那座竹樓裡等你,等著你和她一世長安。」

  我騙了他,他若選擇王座,藏在楓樹後的君師父鐵定一劍要了他的命。但選擇不就是這樣麼,越是落差巨大才越能看出真心的可貴。

  二月春風擾人視線,眨眼的瞬間,那匹黑色駿馬已嘶鳴一聲朝著林子深處揚蹄而去,露出新芽的淺草被遠遠拋在身後。

  我回頭朝樹後的君師父露出一個笑臉:「您猜猜看,他是去哪裡了?」邊說邊挑起手指撥了兩聲琴弦,眨眼間已在慕容安的竹樓外。

  作為一個沒有呼吸的死人,最沒有壓力的就是做偷窺這件事,基本上不太可能被人發現,相比而言君師父就費力多了,但總的來說還是很快隱蔽起來。

  房中並未看到蘇珩,透過啟開的軒窗,發現慕容安靜立在一座屏風前。本以為她是在研究屏上的山水,可等待許久,未見她移動哪怕一分。

  我拿不準方才撥出的兩個音是讓我們快進到了什麼時候,按理說應該是一盞荼之後,若蘇珩是回來找慕容安,人也差不多該出現了,難道,他縱馬飛奔卻不是回來找她的?

  我探尋地看向君師父,他根本無暇理我,目光全數定在慕容安身上。房門嘎一聲被推開,少年修長的手指搭在門扣上,我撫著胸口覺得一塊大石頭倏然落地,慕容安身形動了動,卻沒有回頭:「我是怎麼說的?若是離開就不要再回來,不過半日你就忘了?」

  房中一時無聲,蘇珩發抖的手指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終於鎮定下來,五步的距離,他要握住她卻被她不動聲色躲過,可終究是他的動作更快,就像是他們比劍,自第一次勝過她,他從來是不緊不慢地比她快半招。

  她終於還是被他握住右手,一個用力狠狠扯入懷中,就像他從來知道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能讓她屈服。求她原諒是沒用的,只能令她屈服。

  他閉了閉眼睛,更緊地摟住她:「我不會再離開。我錯了一次,不會再錯第二次。」

  她的左手牢牢摀住眼睛,微微仰著頭,大片的水澤滑過指縫,滑過臉頰,一滴一滴,靜靜落在他肩頭。

  同君師父一起步出蘇珩的華胥之境,他一直沒有說話。其實這件事著實要算圓滿結局,搞不懂他還在不滿什麼。

  也許是為慕容安不值,兜兜轉轉,蘇珩終於明白最想要的是什麼,可她卻再不能看到。但哪能事事盡善盡美,十全十美是要遭天妒的,十全九美就很可以了。

  比如慕言,我從前一直很擔心他這麼萬能會不會藍顏薄命,幸虧他娶了我,所娶的妻子是個死人,這不完美的姻緣大約能讓神明放他一馬吧,我想。

  君師父來也無蹤去也無影,不愧是慕容安的徒弟。

  榻上蘇珩面容平靜猶如熟睡,我知道他已薨了。如今要做的只是快速離開長安樓混出安樂宮,因最遲明日宮人一定發現陳侯薨逝,他這年齡明顯不到壽終正寢,不管怎麼說我都是嫌疑最大的個。

  蘇珩誠然是死在華胥引之下,我卻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刺客,倒像是又做成一樁生意,只是滿足人心慾望罷了。

  歷經浮世繁華,他最想要的還是和她一世長安,既然芳魂已逝,他便用自己的命來交換一個她還活著的夢境,公道得很。

  推開外間大門,侯在門外的小宦侍慇勤施了個禮,我比出一個噤聲的手勢,悄悄道:「陛下好不容易睡著,公公多操心,切勿讓旁人擾了陛下清靜,奴婢的琴弦斷了,不知何處能夠修繕,好趕在陛下醒來之前同他彈奏方纔那支曲子的第二段。」

  小宦侍不疑有他,趕緊著了個宮女領我去修琴,自己則兢兢業業地守在蘇珩寢居外。

  回頭再望一眼長安樓,雀簷在秋陽下泛出金光,八十丈高樓在地上投出一片巨大黑影。蘇珩找到了他的長安,而刺陳的任務已完成,得趕緊找到百里瑨把我的身份換回來,回去槧中等著慕言,我也就找到了我的長安。

  想到這裡由衷地覺得愉快起來。頭項是秋陽和煦,耳邊是秋蟲唧唧,眼前是秋木葳蕤,腳下是秋草鬱鬱,長安長安,多美好的兩個字。

  ………………

  耳邊響起劍擊之聲時,我正在考慮如何甩掉跟在身邊執意要領我去修琴的小宮女,嚇了一跳本能回頭,卻看到離面門不足兩寸遠的一柄劍鋒被另一把劍險險格開。

  一瞬的愣怔裡,發現眼前不知什麼時候出現許多持械攻來的黑衣侍衛,而本以為不知去向的君師父卻牢牢護在我身前揮劍抵擋。

  第反應是一手刀將身邊同樣愣怔的宮女劈暈,第二反應是看來事情沒有我想的那麼容易,陳侯之死多半敗露了。

  君師父的劍術師承慕容安,雖不如蘇珩快速,但勝在靈動輕盈,捨劈砍而精練點刺,有生以來曾見他對幹一次,差不多是出一回招就倒一個人,可今次看上去競有些費力,這些黑衣侍從配合得太完美。

  劍花繚亂,君師父僅能護著我步步防守,不多時便退到一處峭壁邊緣。我曉得不知多少代以前的陳侯將安樂宮修在荼山之巔,為的是將堪稱奇景的斷石峭崖收入宮中後花園,而此時君師父帶我主動退至此處,一旦走投無路就從這裡跳下去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考慮到他的出招風格,覺得更多是為我們尋找一個易守易攻的屏障。

  果然,我被甩在突出的扇形崖壁之上,三面都放空,能容那些黑衣人揮劍向我的那面被君師父嚴防死守,而且,沒有我緊緊跟在他身邊,他明顯比較能放得開手腳了。

  情勢幾乎已經開始向我們扭轉,好幾個黑衣侍衛均命喪君師父劍下,卻突然從右前方閃過一道皓皓的劍光。

  我不懂劍,那一瞬之間竟也能感到它的快速,攜著疾風之力狠狠劈開君師父設置的屏障,順勢擦過他肩臂帶起道血痕,又在頃刻間變幻招式直直向我而來,那百步之外穿透飛花落葉的優雅劍式,醞了無窮力量快似閃電的果斷劍招,我看清這個人,甚至看清劍柄處微光輕點勢如流星的湛藍寶石。

  慕言。

  長劍一瞬間沒入我胸膛,剎那裡聽到鮫珠碎裂的微響,就像無聲的暗夜裡一朵花驟然開放。

  我一把握住似乎還要繼續深入的利劍,血順著指縫滑落,想要出聲阻止,可生命流逝得那樣快速,讓我幾乎沒有張口之力。

  秋陽白得慘淡,荒草在風中搖曳,他冷冷看著我,漆黑的眼睛銳利無情:「竟敢扮成我母親的模樣行刺我父王,果真以為陳目無人,能夠任你們來去自如為所欲為?」

  我覺得自己像一片枯死的葉子,被串在劍梢上搖搖欲墜,想不明白他說的話,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

  被困在侍衛之間的君師父看到我,大喝一聲:「阿拂。」

  混亂的視線裡,看到慕言冰冷的臉色瞬間煞白,整個人都僵在那裡,持劍的手停在半空,劍鋒仍沒在我胸口。「慕……言……」

  我咳出一口血來,往事如一盞旋轉不休的走馬燈,恍惚半天,在剎那裡似醍醐灌項。

  他是陳國的世子,我怎麼會沒有發現。

  蘇譽,取母姓為慕,去興字為言,那些貴族門庭里長年規整的優雅,那些久居高位者含而不露的威儀,那個以十萬鐵騎踏平衛國,將天下耍得團團轉,天生就該成為一國之君的傳說中的蘇譽。

  他是我面前的這個人,是我的夫君。

  怪不得成親那夜他問我陳國滅了衛國,我會不會恨他,還任我將他誤認做陳國的將軍。怪不得他從不過問我家裡的事,得知我身體的種種異常也沒有表現出震驚。因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可為什麼要瞞著我呢。我早說過,衛國滅亡是王室無道,公主殉國是在其位當其責,死過一次的君拂已不是從前的葉蓁,之所以這樣努力,只是想要為自己而活罷了。

  歸根到底他是不相信我真的這樣看得開,若能早日明白我的心意,坦白告訴我他是蘇譽,又怎麼會這樣呢?

  天意如刀。天意果真如刀。

  費力地擡手想擦一擦嘴角,看到他修長手指伸過來,貼上我臉頰,手指竟是在劇烈顫抖,摩挲著要撕掉我臉上的人皮面具。

  這樣簡單的一件事,做了許久才做成功。面具被撕下來的那一刻,他身子晃了晃,蒼白臉色更見蒼白。

  我終於攢出一口氣來,卻無法抑制生命從破碎的鮫珠裡一寸寸流失。本就是天人兩隔,不止一次設想過和他永別時會是如何情景,沒想到會是這樣。

  鮫珠完全碎裂,這具身體便會頃刻灰飛,我想這大約是不消片刻的事,卻奇怪地沒有半點恐懼,其實我這麼膽小。

  只是不能讓他親眼看著我在他面前消失,一定不能。我還是想擠出一個笑容,至少讓他記得最後一面我是這樣笑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有太多話想說,可,我搖頭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是你的父親,不要恨我。」

  旋身翻下山崖時聽到背後他失聲叫我的名字,嗓音被耳邊風聲割裂,想著一切竟然這麼快就結束,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

  ………………

  眼淚還沒有落進鬢髮,腰間驀然被摟住,巖壁上劃過撕心的刺鳴,我艱難地張了張口:「為什麼要追上來……」

  他啞聲道:「你說你會在槧中等我。」

  不知是不是迴光返照,說話終於沒有那麼吃力,我閉上眼鏡,不敢看他的表情:「我不是要為自己開脫,你父親去得很安詳,他是自願讓我拿走他的性命,他一直很想念你母親,去到了一個有你母親在的世界,也許你會認為我是想用撒謊來挽救,可……」

  他打斷我的話:「我相信。我都相信。乖一點,別說話,我們先上去。」

  蘇譽是何等聰明的人,在我跳下山崖時他就應該明白,我不是任性要讓他著急,是再沒有辦法了,可還是執意跟著我跳下來要將我救上去,什麼時候看到過他這樣自欺欺人。

  我摟住他的脖子,埋進他肩窩:「假如我死了,你是不是也會活不下去,要和我殉情?」

  他手臂一顫,聲音不穩:「若是喜歡我,就活下來,陪我一生一世。」

  我笑了笑,盡量打起精神:「先不要上去,你這麼抱我會兒就好,我的家鄉有一個傳說,說人死了是會有靈魂的,有一個地方叫做奈何橋,靈魂們就在那裡等著排隊過橋,橋的對面是一番新的人世,他們把過橋稱做輪迴。」

  他摟著我吊在半空中,緊得就像要將我揉進骨血,我離開他一點,看著他的眼睛:「假如真有這樣一個地方,我會在橋下等你的。你生來就該稱王於陳,建工於天下。不會為情所困,這樣最好了。我們約定三十年吧,三十年後你來找我,那個時候,我們一起過奈何橋,入輪迴道,這樣,說不定在另一世裡也還能做夫妻呢。」

  他眼裡浮起痛色,我想伸手去揮開,他的唇貼在我額頭上:「但是我不在的話,你害怕怎麼辦?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著我,那由我陪著你,你說好不好。」

  他從容說出這樣可怕的話,我怔了許久,心裡一時酸澀難當:「其實你不在我身邊我也不會害怕的,我已經長大了呀,只是經常會在你面前假裝害怕來撒嬌,讓你覺得不能丟開我罷了,你看我是不是很有心計,我……」

  「我會害怕。」他低聲打斷我的話:「你不在的話,我會很害怕。」

  我伸手去撫摸他的髮鬢:「那麼我就不在那裡等著你了,我死後也陪在你身邊,等到三十年之約一到,我們一起去奈何橋好了。不過,說好的三十年之約,提前赴約的話,你可就找不到我了,你身上要立下累世的功業,要成為世人稱頌的聖明君主,我想你帶著一身榮光來見我。你我今生……今生是不能了,來生我一定……」

  但看到他的面色時不禁停了聲,試著探手在他眼簾劃出一個笑來:「生什麼氣呀,笑一個給我看看啊。」

  軟劍在崖壁上劃出極深的口子,幾乎迸出火光,他抱著我往崖上騰挪,嗓音低啞得厲害:「不用許我什麼來生來世,我只要你此生此世。」

  喉頭一哽,此生此世著實是不能了。我握緊袖中的匕首,趁他借力騰起之時顫抖地扎進抱住我的那隻手臂,緊摟住我的桎梏毫無防備地松。

  身體急速墜落之時,我聽到自己輕聲道:「記住我,不能忘了我,假如今後喜歡上別的女子,一定不要讓我知道。」也不曉得他有沒有聽到。

  最後所見是他面上不能置信的驚痛,藍色的身影模糊在我奪眶而出的眼淚中。漫天秋意,風中傳來他的聲音,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清楚。

  這樣死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只是若早知這樣快就是訣別,我一定會時時跟著他,不會讓最後這段日子我們聚少離多。

  但老天爺對我還是不錯了。去年深冬直至今日秋暮,就像做了一場夢,在這個夢中,我得到了我的寶物,他從來就是我的寶物。

  人生無所謂長短,有時一瞬便是長長一世,有時一世也只是短短一瞬。一切都是宿命。當年長門僧斷言我是個命薄之人,他所言非虛,今日不過死於宿命罷了。

  但慕言,我想,他一定會自責難過,有什麼方法可以讓他不要那麼難過就好了,如果我能不死,就好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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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23 01:24:08

【結局篇.一世安.第三章】

  十月獲稻,為此春酒。放眼一望,雁回山下稻田茫茫,看來慕言將衛國治理得不錯。

  著實要感激君師父交給我一手做人皮面具的好手藝,自陳至衛,一路回到雁回山,二十日走走停停,除了偶爾身體感到不適,一路都很順利。

  二十日前,我在曲葉河畔醒來,大約是自荼山崖壁墜八崖下的江流,順著江水漂流至曲葉河。那時和慕言訣別,我以為鮫珠頃刻便要碎裂,可醒來時莫名自迷濛裡看到胸中那顆珠子的影像,冰魄般的明珠,有一半完全碎裂,另一半則佈滿裂紋。

  我想,這就是我還活著的原因,可見上天也有好生之德,只是好生得不夠徹底,那些裂紋每日加深一點,每加深一點就帶走我一分性命。

  照這個速度,最多還能撐個三四月吧。我想過是不是要回去找慕言,這世上唯有他令我放心不下,覺得哪怕再看一眼也好。

  可想到終歸逃不過命歸虛無,給了他希望卻又讓他絕望,這太殘忍,而且.倘若再見到他,我一定接受不了還有三個月自己就不在人世了,想來想去,決定剩下的這三個月回到最初見他的地方,有他的那些回憶便足夠陪伴我愉悅度過最後這段時光。

  回雁回山的途中,處處聽人議論,說老陳王薨,世子譽即位,即位之日封後,可陳王后的寶座上卻沒有什麼端莊夫人,僅放置著一尊玉製的靈位。

  我想到在那個開滿千花葵的院子裡,他曾哭笑不得地對我道:「姑娘說的是冥婚?可我們慕家不能無後,多謝你一番美意了。」

  慕言,我雖然會不甘,臨死前提出那樣的要求,即使死後也想獨佔你,可……可都是時任性隨便說說的,並沒有要你真的做到這樣。

  一時不忍,潸然淚下。

  ………………

  雁回山仍是從前模樣,算起來我離開的時光著實不長,但兩年來真是發生了太多事。

  清言宗在高木修竹環繞之下露出宗門一角,那已是我不能回去的地方。

  後山的山洞保存得很完好,連同那幅刻在石床上的畫也沒有半分模糊跡象。

  我在山洞裡暫居下來。

  這裡的風景已看過十六年,春風吹過,夏日照來,秋雲掩映,冬雪紛飛,雖是熟悉得不得了的景致,心中還是覺得有些留戀,想要時時都能看到,但一日日體力不濟,總是提醒我時日無多。

  深秋夜涼,偶有夜風自洞口刮進來,不太適合睡石床,幸而發現洞壁有一處掩在青籐後的穴窟,可供擋風禦寒。

  我是真的做好準備此生就這樣結束了,想著若是能灰飛在此處也算是有始有終。可第七日的夜裡,剛即位為王的慕言竟找來這個地方,這真是始科未及的一件事。

  整好是月沈時分,我躺在青籐後的穴窟裡,聽著洞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微微火光照來,他懷中抱著一張七弦琴,隨意將火把插入一處滑壁,垂眸打量洞中許久,旋身在石案上放下隨身的瑤琴。

  火把將洞穴照得通明,他穿著初見時的玄青衣衫,仍是那麼身姿翩翩,就像回到三年前那個星光璀璨的仲夏夜,可終歸是眉眼中添了愁緒,唇邊笑意不在,只顯蒼白病容。

  我心中一痛。他停在一處空地之上,微微皺眉垂頭打量,那正是當初我用棍子作畫的地方,如今什麼都沒有了。

  良久,他像想起什麼,幾步到石床前。我看著他微微俯身,修長手指一寸一寸撫上那幅刻在石床上的畫作,許久,緩聲道:「畫得很好,看得出是有長進了,我還記得當初你畫在地上送給我的那幅,也沒有那麼糟糕。其實我看出你是想畫什麼給我了,只是想要逗逗你罷了。」

  如果是尋常時候,我一定瞪著他喊出來:「你太過分了。」

  可如今只有緊緊抿住唇,克制自己不能發出一點聲音。這個人真的很過分,老是喜歡捉弄人,偏偏我每次都會當真,若是還有將來我一定要數倍地還回去可轉念想想,哪還有什麼將來,只有便宜他了。

  不過,如今我還活在世上,卻要躲著他裝作人世間已再沒有君拂這個人,這也算是對他的捉弄吧?不知他曉得了會怎樣生氣。但願他永遠也不要曉得。

  洞中響起裊裊琴音,已沈的月色似乎也浮上來,探出天際雲頭,將一片白光灑在迷濛洞口。

  我喜歡聽他彈出的調子,更喜歡看他彈琴的樣子,那種風雅從容的姿態,旁人如何效仿也效仿不來。

  其實他若非生來便是陳國的世子,也許有一日會成為天下第一的琴師,看來人生真是有所得有所失。

  明明火光中,不知從何處飛來一隻紅蝶,震動著朱色的翅膀,徜徉翩躚在他身旁,就像懂得那些自琴間汩汩流出的幽遠曲調。琴聲戛然而止,他淡無表情的神色驀然鬆動,眉間隱隱流露出裁見慣的溫柔。

  紅蝶靜靜停在他指上,他嗓音有一絲輕顫:「阿拂,是你嗎?」

  我伸手摀住嘴,想要抵擋住自喉間湧起的哽咽。那怎可能是我,慕言,你一向何等的聰明理智,這一刻怎會異想天開至此。

  那紅蝶棲息了一會兒,振動著薄薄的翅膀打算飛離,他似要起身阻攔,不經意間右手碰到琴弦,叮咚一聲似泉水敲響,展翼的紅蝶盤旋一陣復停在弦柱之上。

  這可真是只奇怪的蝴蝶,也許是慕言血統中也遺傳了慕容安招蜂引蝶的本事。

  他的手指按上蠶絲弦,神色間有了然亦有沈痛,輕聲道:「你是想聽我彈琴?那你想聽什麼曲子?」

  蝴蝶沒有作答,我想回答,卻不能。他忽然笑了笑,那帶著愁緒的笑意比任何時候都動人,都傷人:「那麼,我把會的曲子都彈給你聽一遍,好不好?」

  火把燃盡,晨曦微現,日昇日落,夕陽映餘輝。他果真把所有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整整一夜又整整一日,琴音一直未停。我躲在青籐後的穴窟裡,看著他指頭被琴弦磨出血泡,十分心疼,卻只能用力摀住嘴,害怕一鬆開就會哽咽出聲。

  長痛不如短痛,今日這樣淋漓盡致大痛一場,總好過三個月鈍刀割肉。真是忍不住想罵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看到他這些傷痛呢,還有三個月了,就不能讓我省省心嗎。可看到這樣的他,一邊心裡很難過,一邊又止不住感到種哀傷的幸福。

  若不是蘇儀前來阻止,不知他會這樣執著地彈到什麼時候,雖然我從前有那樣的願望,希望他能將他所會的曲子都彈給我聽,但當夜幕再次降臨,聽到那無休的琴音,看到蠶絲弦上染出的點點血痕,卻在心中暗恨他會的曲子是不是太多了點。

  琴音一住,那只像雕塑般停在弦柱上整一日夜的蝴蝶像是忽然受驚,拍著翅膀翩躚著就往洞外飛去,即便弦音又響,也未做片刻停留。慕言匆忙起身去追,被蘇儀狠命攔住,洞裡響起她輕啞的哽咽之聲:「它若真是嫂嫂,豈會捨得丟下你獨自飛走,退一萬步說,就算她是嫂嫂,難道你要同一隻蝴蝶過一輩子麼?」

  紅蝶越飛越遠,消失在白色的月光中,慕言背對著我,看不清臉上是什麼表情,沒有再擡步去追,卻也沒有說話。大約他終於清醒,那不是我。蘇儀說得對,若那是我,怎麼捨得丟下他。捨不得的。

  火把重新燃起,他頎長的身影投在青籐上,伸手就能觸到,試著想要接近,最終還是作罷。長長的沈默裡,蘇儀輕聲道:「哥哥,嫂嫂她,是怎麼樣的?」

  洞中只聞松脂燃燒時微弱的「辟啪」聲。他的聲音低低響起:「很會跟我撒嬌,偶爾耍耍小脾氣,經常哭鼻子。」

  蘇儀頓了頓:「若是這樣的小姐,天下到處都是,哥哥你何苦……」

  他轉過身來:「那是我在的時候。」沒什麼表情地俯身收拾石案上的琴具:

  「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淚水模糊雙眼,滑下臉頰,競忘了擡手去擦。一陣風吹來,微微撩起青籐,我嚇得趕緊止住眼淚,只是虛驚一場,擡眼看到他們前一後緩緩踱步出洞的背影,洞中灑下大片松脂的火光。

  ………………

  我以為那是句點,未曾料到,句點並不在此處。慕言沒有發現我,因洞中沒有活人生存的痕跡。我是死人,無須什麼用餐的杯盞,亦無須什麼驅獸的火事,加之身上乏力,在他之前,已有兩日未曾踏出擋身的穴窟。

  想到也許他們會去而復返,慕言走後一日,我仍靜靜躲在青籐之後,第二日估摸不會再出什麼紕漏,才跌跌撞撞出洞去附近的溪潭。披著濕透的長髮重回洞中之時,卻愣愣看到青衣女子正立在石床旁垂著頭以紙拓畫。

  要躲避巳來不及,她擡起頭來,一雙杏仁般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日光懶洋洋鋪在洞口,我緩緩走近兩步,輕聲道:「三月不見,別來無恙否,蘇儀。」

  她手中畫紙抖,牢牢盯著我,半響,眼中竟滾出淚珠:「我不知你是人是鬼,還是你直就在這個山洞裡?可你為什麼現在才出現呢,嫂嫂,你該來見的不是我,是哥哥啊。」

  和她打招呼完全是迫下得已,卻沒料到她會這樣哭出來,雖然我也經常掉眼淚,但最怕別人在我面前哭,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轉身便要走,身後傳來她驀然擡高的哭腔:「你如何忍心,嫂嫂。」

  洞口刮起一陣小風,幾片秋葉隨風落地,不管不顧地想走,已走了好幾步,雙腿卻自己緩下來,還是停住了腳步。

  背後一陣寒率,蘇儀的抽噎聲近在咫尺:「你墜下山崖那日,哥哥他也陪你一同墜下去了,他想耍追你,山崖下江流滾滾,歷盡艱辛,可最後尋到的卻只是你的套紫衣,你不知影衛找到他時他是何種模樣,幾乎半條命都讓江水沖走了。可回到行宮,他絕口未提起你,休息半日便著手父王出殯之事。他遇事向來沈著以對,我們都以為他是一時執迷,看樣子已經想通了,卻沒想到父王出殯之後,他擯除一切外事,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三日。即位那天,他手中端著你的靈位,親自將它放在了身旁的後座之上,你一定不曉得,那靈位是他三日裡不眠不休一筆劃親手雕刻出來的。」

  我擡頭望著天,看到藍天上白雲高遠。是我的錯。都是我的執念,他不應該愛上我。一個活人,愛上個已死之人,這注定是一件沒有未來的事。

  那時候我只想著靠近他,再靠近他,想著要讓自己此生沒有遺憾,壓根就沒有去想倘若終有一日我離開他,他會如何。是我錯了。

  身後蘇儀上前兩步,聽到她帶著哭腔啞得厲害的顫抖嗓音:「你為什麼連頭都不願回?是覺得這些都還不夠?那麼如果我告訴你,他因為你,連劍也不會用了呢,你會不會稍微有一點動容?」

  我猛地回頭,艱難道:「什麼意思?」

  她擡起袖子抹了抹眼淚,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哥哥他劍術高超,遇事出劍一向快速,常令他的那些影衛們無地自容。可即位那日,夜宴上有刺客行刺,明明是能極易擋回去的劍鋒,哥哥卻……

  我去探慰他的傷勢,問了許久,他只淡淡告訴我,他已不能用劍了。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因那日誤刺了你,所以再不能用劍。今次也是,趕著你的生日,其實身體還沒有完全將養好,也不遠千里來雁回山。他雖什麼也沒說,可我也想得到,這全是為了你。

  可你如何忍心,如何忍心明明還在人世卻瞞著他,他就來到你面前你也不肯見他,如何忍心讓他……」

  山洞很高,第一次發現,原來洞頂許多地方都被溶蝕。是啊,我如何忍心,我不忍心的,可,一種痛緩慢地自心底滋長,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蘇儀,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

  前往吳域的路上,聽說趙姜兩國開戰。這事既在人意料之中,又在人意料之外。八月底慕言便同趙王會盟,我以為依趙王的急脾氣,最多不過半月便要同姜國宣戰,卻不想今次竟沈住了氣,一直拖到了十月初。

  聽說宣戰之曰,趙王親臨陣前歷數了姜國的七大罪狀,壓軸的那一條十分罐彩,人證物證確鑿地直指四月時姜國為除蘇譽嫁禍趙國借刀殺人之事。

  趙王聲聲控訴,說姜國實乃虎狼之心,欲一方坐大,不惜設此毒計以使趙陳兩國相互攻伐而得漁翁之利,幸好兩國長年睦鄰友好,兼有姻親之信,才免了國主兄弟鬩牆,不想姜王卻賊心不死,為了掩埋掉此前設計趙國和陳國的不義之舉,竟然不惜自斷右臂,使出苦肉計來自己殺了自己主事的丞相且誣賴到趙國頭上,姜王此舉,著實有違為君之道,上對天子不忠,下對臣子不義,令天下人心寒,如何如何的。

  我覺得這條罪狀前半段還挺有譜,後半段可真是冤枉死了姜王。能想得到月前慕言是怎麼編排好這番說辭去蒙騙趙王,也能想得到趙王為什麼就死心塌地相信了他一番鬼話並果然出兵,沒有其他原因,一切只是靠天生的演技。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一著棋,慕言走得極妙,當初姜國撒網佈局之時又豈能料到今日是這個結果,又豈能料到最後有資格收網的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欲設計的那條網中魚?

  但我想,以趙國的國力,敢向姜國宣戰,又不是一時衝動,必定是會盟之時慕言許諾了兩國一旦開戰,趙國為前鋒陳國便為後盾什麼的。

  但直至蘇儀將我秘密帶回吳城,卻並未聽到趙國在這場戰事裡討得什麼便宜。

  反而聽說姜王被那七條罪狀激得惱羞成怒,調兵遣將前來拒敵,全國上下同仇敵愾,連續七日,趙國大軍不僅未能在兩國邊界線上前進分毫,反而節節敗退。看來慕言並沒有兌現當初同趙王的諾言。

  蘇儀用一個不解世事的公主眼光來看待這場戰事,覺得趙國和姜國兩敗俱傷最好了,如此,與兩國相鄰的陳國數十年都能高枕無憂。

  連她都看出這事的門道,相信深陷囹圄的趙王也反應過來,但此時此刻,除了大張旗鼓向陳國求救,他已別無他法。而不到兩國兩敗俱傷之時,我敢打賭,慕言他決然不會出兵。我喜歡的這個人,我著實很瞭解他,只要我想的話。

  ………………

  十月二十五,天有陰風,自璧山一別,我與慕言已整整十五日未見,對他來說,與我分別的時光還要更長一些。

  戰線拉得太長,趙王終是支撐不住,急惶惶遣使來吳城求援。聽蘇儀說慕言借口身體有恙,辰時並未上朝,將趙國的使臣徹底晾了一頓,下午才又傳了旨,說身體稍好一些,晚間將在珍瓏園大宴友國來使。

  蘇儀在一旁安慰我:「哥哥這一向的狀況雖然都有些不好,但身上的傷勢已經沒大礙了,料想只是夜裡忙於政務太甚,無妨的。再說,今日夜宴,晚些時候你便也能看到……」

  話沒說完卻紅了眼眶。我笑著同她做了個鬼臉:「若今夜你仍是這樣,那我們鐵定要穿幫了,被他知道你說該怎麼辦,挨打的話你可要站在我前面。」

  她愣了愣,抹著眼角道:「明明都這麼糟糕了,還有心情開玩笑,你果然像哥哥說的那樣,他不在的時候......」腦中驀然閃過慕言那時所說的話,「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我打起精神來,撐著頭道:「你看,都是他說了那樣的話,害我本來想哭都不敢哭了,要給你做好表率嘛。」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輕聲道:「除了讓哥哥他忘記,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嫂嫂?」我擡頭看了會兒房梁,收斂起臉上的笑容:「是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終於做出這個決定,要為慕言彈一支華胥調,子午華胥調,拿走他的記憶。

  其實子午華胥調獲得曲譜的方式同我往常彈奏的華胥調並沒什麼不同,只是須在子夜奏響,以鮫珠為契約,以咒語及念力撥動琴弦而非手指。

  彈奏出的曲子能為對方編織一個特別的幻境,這幻境雖也是過去重現,吸食的卻並非對方的美夢性命,而是那個人在心中刻痕最深的感情。

  所謂子午,指的是子夜到正午,陷入幻境的人不能看透心魔自幻境中走出,正午後待他醒來之時,被幻境所吸食的那部分感情便會缺失掉。但子午華胥調所編織的幻境和尋常幻境不同在於,即便被織夢的人走不出夢境,也不會失掉自己的性命,午時一到仍會醒來,而他醒來之後,夢境仍在另一處空間裡延續。

  這大約是華胥引最大的秘密,可能連君師父都不曉得,是禁術,逆天之行。

  因世本不該有誰有權力剝奪他人的情緒,也不該自神賜的時空中圈出連神都看不到的隅,所以法術一旦施行成功,對施術者的反噬相當巨大,屆時華胥引寄宿的鮫珠會粉碎殆盡,法術的力量也會隨之消散於荒墟。一切都歸零。

  此前,我想要慕言證得我,記我一輩子。可倘若記住我只是讓他痛苦,不如忘記,不如,一切都歸零。

  是夜,蘇儀領著我前去珍瓏園赴宴。在衛國,公主未嫁之時絕不能拋頭露面,陳國雖與衛國僅水之隔,這方面的民風卻是大不相同。

  我扮做蘇儀的侍女,緊緊跟在她身旁,一路走過珍瓏園重重宮燈楚娃秋色,看到天竺葵在眼前鋪開,直鋪到玉製的王座下,仿若這場盛宴是開在一片花海之上。

  如此美妙的景致,悠然風雅得像是一幅新鮮的潑墨圖,一看就曉得是誰的風格。不遠處傳來宦寺的唱喏,眼角處瞟到侍女隨夜風輕拂的紗羅衣帶,蘇儀拽我一把,才發現王座下群臣都壓低了脊背,謙卑地等待他們的君主幸臨。

  我隨大流地跪在地上,想著別後多日相見,此時慕言他又會是如何模樣。

  忍不住微微擡頭,檀木宮燈的映照下,終於看到他緩步而來的身影,卻不是慣常的錦衣藍裳,而是一身玄色冕服,漆黑的髮絲束在純色的冕冠之中,額前垂下九旒的冕簾,投下的陰影微微擋住臉上逆光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打扮,這樣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他這樣也很好看。

  此後一切就像是在夢中,總覺得不真實,聽著他用寡淡嗓音兩三句便將舌燦蓮花的趙國來使逼得無話可說,一邊想他平日不就是這樣的麼,一邊想他平日真的是這樣的麼?

  我的記憶中似乎有兩個人,一個是蘇譽,一個是慕言。一個是天生的政治家,一個只是我的夫君。

  一個像這樣從容不迫對天下大勢指揮若定,一個卻會拋開繁忙政務為我整夜整夜彈那些傷感的曲子。

  雖然心底裡知道這兩人其實是一人,可看到這樣的慕言,有一瞬間,竟無法將心中的兩個人合二為一。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想要看到他忘了我好好活著,還是想看他記著我一輩子痛不欲生,有時候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想法太變態要不得,卻抑制不了那樣迷茫又矛盾的情緒,任它像野草一樣越長越瘋狂越長越茂盛。

  席上百官推杯換盞,蘇儀忽然「呀」了一聲,遠去的思緒陡然被她這一聲輕口乎牽回來,才發現案上前一刻還推換的杯盞全停了下來,席間供歌姬獻舞的低矮雲台上不知何時立了個紅衣翩翩的少女,趙國那位不太有存在感的來使正躬著腰眉飛色舞地面朝王座說些什麼。

  我豎了耳朵去聽,正聽到他一番讚歎,誇獎身旁的紅衣女子多麼貌美,舞跳得多麼好,人多麼知禮,雖然說了半天也沒說到正事,不過這種場合專程帶個美貌舞姬,是人都知道他想幹什麼了。

  不知蘇儀為什麼那樣大驚小怪,我雖然一向獨佔欲比較強,但這種場面上的事也不是看不開,國君之間互相送送美人就像我和君瑋之間互相送送地瓜一樣尋常,也不是收到的每個地瓜我都會烤來吃的,大部分都是轉送給當天考勤的師兄了。

  天上星子隱隱,照慕言的性格應是不動聲色,可趙國使者一席話畢,卻見他垂頭對著雲台上的紅衣女子,良久,沈聲道:「擡起頭來。」

  我茫然看向雲台,視線正撞上那女子緩緩擡起的臉龐。輕煙似的兩道眉,眉下一雙杏子般的眼,小巧的鼻子,淡如春色微微抿起的唇。

  我驚得後退步。

  怪不得蘇儀有那一聲驚呼。那一張和我六分相似的臉,一年前我還在衛宮裡時常得見。這紅衣女子,竟是我的十二姐葉萌。

  我有十四個姐姐,就數她和我長得最像,可她怎麼會變成趙國上貢的美人?

  衛國亡國之後,她不是同父王母妃起被送至吳城軟禁起來了麼?

  尚在震驚之中沒回過神來,耳邊又傳來趙國那位使者的絮叨,差不多是把才纔誇獎葉萌的那些話打亂語序重新再說了一遍。

  蘇儀扯了扯我的裙子,用手指蘸酒悄悄在桌上寫字:「即便哥哥收下她,也是因為像你,是哥哥思念你......」

  後面的字我沒有看完,心底似驀然注入泓冷泉,冰涼到底。我其實並沒有想到那一點,此時被這樣一提,頓然回想起這種事好像的確有先例。

  可怎麼能這樣荒唐,怎麼能夠邊思念一個人一邊卻又去收藏另外一個人。

  容垣那樣愛著鶯哥,也沒有說愛屋及烏地就愛上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的錦雀。

  趙國的來使正好誇到一個段落,我擡頭望著座上的慕言,大約是高台上宮燈的角度有所偏移,竟能看清九旒冕簾後他臉上淡淡的表情,微微偏頭朝著左席上的宰相尹詞:「孤一向無意歌舞之事,倒是記得尹卿頓好此道,那便將孟葉姑娘賜給尹卿吧。」

  我鬆了一口氣。

  趙國使臣的臉色在慕言話畢之際乍紅乍白,卻一時做不得聲,倒是身旁的葉萌冷冷接話:「孟葉的雙腳站在哪一處國土之上,便只服侍這處國土上最強大的那個人,陛下若不願讓孟葉服侍而將孟葉賜給他人,不如一劍殺了孟葉。」

  葉萌,孟葉。說真的我對這個姐姐基本上不存在什麼感情,但若說十四個姐姐中有誰能叫我多少欣賞些,那人只能是離經叛道的葉萌。

  聽說我未回到衛宮之前,父王最喜歡的是她。衛國十二公主葉葫的狂妄高傲是衛宮裡無人能描摹的長刺的風景。可我真是搞不懂,我的十二姐葉萌,縱然是亡了國的公主,曾經的輝煌和尊嚴又怎能讓她容忍自己變成別人手中的一件禮物?

  我看到慕言笑了一下,心中正膽戰心驚他是否也被葉萌的這種魅力吸引,卻聽到冷淡嗓音:「孤的王后善妒,收下你很容易,王后卻會不高興,你說孤是該讓你不高興呢,還是讓孤的王后不高興呢?」

  我緊了緊拳頭,蘇儀「撲哧」笑出聲來,席上本就靜得很,襯得那聲笑格外突兀,慕言的視線驀地掃過來,我趕緊低頭。只聽到葉萌毫無畏懼的嗓音:

  「無論是王后不高興還是孟葉不高興,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陛下順從自己的心意。」

  慕言以手支腮擱在扶臂上,像是座下並沒有坐著他的臣子:「順從孤自己的心意?」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王后的心意便是孤的心意。」

  緊握著袖子的雙手輕輕一顫。

  那些座下的臣子們定很欣慰他們的王后已經是一座靈位了吧,否則這得是多麼昏庸的一個君王啊。

  ………………

  最終葉萌還是選擇了前往宰相府服侍尹詞,不能說這結局是好是壞是對是錯,有那麼多條路,是她自己選擇這一條,就像有那麼多條路,是我自己選擇殉國,這些都是不能後悔的事。

  筵席快結束時,慕言賜了葉萌一杯酒,他那杯則是蘇儀倒的。

  我手心捏了把汗,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盛在瓷瓶中交付給蘇儀的那些血加了苦艾草,況且滴入槧中只是三兩滴,即便他舌頭再靈也不應嘗出什麼血腥味才是。

  斟酒之時,慕言似乎對蘇儀說了什麼,只看到她倒酒的手頓了頓,一旁自侍女手中取過酒盞的葉萌卻瞬間煞白了臉色,手顫抖得幾乎接不住酒杯。

  那一杯酒飲盡,台下歌休舞歇,玄色的高台上,慕言撐腮獨自坐在王座上,半身都淹沒在孔雀翎長扇擋出的陰影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獨屬於他的曲譜惺悠悠呈現在檀木宮燈映出的那一小片光亮裡,那些躍動的音符就像在跳一曲極古雅的舞,一步一步,直跳進我的心中。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順利得讓人不知所措,幸好此前計劃萬全,才沒有被階段性的攻堅勝利沖昏頭腦,還記得接下來是要找到一處無人叨擾之所,於子夜之時以咒語及念力撥響慕言的子午華胥調。

  看著宴罷慕言離開的身影,我忍不住上前兩步。我能在這世上看到他,只是最後這一眼,而這一眼卻是一片濛濛的黑夜,天上依稀兩個殘星,只見他一個黑色的背影。天竺葵開了一地,似從他腳下長出,衣袍帶過花盞,花葉舞動似夜風過。

  慕言,那些美好的時光我從未忘記,可今生,今生已再不能見你。

  蘇儀問我:「你知道方才哥哥同我說什麼嗎?」我搖搖頭。

  她起身輕輕道:「他說,『我到今日才覺得阿拂真是去了,看到和她長得像的女子,常會忍不住想,為什麼死的不是她們,卻是阿拂。她一個人會寂寞,我卻不能陪著她,若是將這些女子送去給她,也不知她會不會高興。」

  「啪」,我失手打碎一個正在收拾的杯子,她歎了口氣:「走吧,我帶你去那個沒人打擾的地方,你說不能再讓哥哥記住你了,」她回過頭來:「我終於覺得,你說的是對的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23 01:24:34

【結局篇.一世安.第四章】

  陳宮的子夜伴隨更聲而來,這將是我在人世度過的最後一個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面已凝出霜燼,我坐在琴台前,身上裹了蘇儀帶給我的白狐裘,趁著隨子夜到來而滅掉的第一盞燭光,輕聲吟響那則自鮫珠縫入便纏繞於意識的咒語。

  我總以為自己不至於要用到它,那些修習華胥引而又沒有好下場的前輩們,我知道他們的最後一曲都是為自己而奏,且大多彈奏的正是這首子午華胥調。

  編織了太多美夢,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將自己困於其中,這是人之貪慾,我雖不是為自己,卻也有不可言說的祈望,執著存在於心。

  幽幽琴音隨著咒語停歇緩緩響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轉中一道白影驀然出現在眼前,手在剎那間被握住,耳畔響起聲清越的虎嘯,我一瞬便猜到這個人是誰,待整個人都被捲入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雙腳羞地時,擡頭果然見君瑋凝重皺眉的臉,低頭則是半趴在腳邊埋著腦袋發暈的小黃。

  我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麼。他將頭偏向邊:「你想要做什麼,我都聽蘇儀說了。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頓了一會兒,微微垂頭看著我,「父親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開心,當然不必來找我,可你不開心的時候,阿拂,為什麼也不來找我呢?」

  我蹲下來拍拍小黃的頭:「君師父還好吧?聽說慕言並沒有為難他。」想了想,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講給他聽,「大約你也曉得的,這是我最後的時日了,其實你們應該當作我已經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大家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麼?但我想用這所剩無幾的性命最後幹一件有意義的事,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黃終於暈得差不多,縮著頭蹭了蹭我的手,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頭上傳來君瑋沙啞的嗓音:「不,我是來幫你的。」

  我震驚得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他的話,良久,聽到自己顫抖道:「君瑋你扶扶我,我腳麻,站不起來了。」

  鼻尖傳來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氣,許久不曾聞到過的馨香。我居然,恢復知覺了?

  呼出的氣息散到空氣中,凝鹹淡淡的白霧,小黃的牙齒在我手指上嗑出一個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擰成一堆。我終於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復了知覺。

  君瑋遞給我一面鏡子,銅鏡中映出光滑的額頭,額上那道令人煩惱的傷疤竟然也不見了,就像是回到十七歲時最好的年華,那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這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慕言看看這樣的我。果然是以性命為代價奏出的子午華胥調,竟然還有令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夢境中一償夙願的功用,這性命,真是交換得一點都不冤。

  君瑋看我吃驚又開心的模樣,覺得既然這樣,那麼我們首先應該去酒樓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雖然是個令人不忍心拒絕的提議,況且小黃一聽說要去酒樓立刻興奮得原地轉圈圈,但我還是掙扎著拒絕掉:「時間不多,還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皺眉看了我眼,用一句話就將我說服:「在這個幻境裡,你已經是個大活人,不像從前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事到如今,你這樣不吃點東西怎麼有力氣去找他?」

   幸好所處之處不是什麼荒郊野嶺,跟著君瑋,不久便到一處酒樓。能夠再次像個活人行走世間,雖然只是幻境,總比從前半死不活的好。

  頭上微有落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冬日濛濛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裡。河邊即是酒樓。腹中一陣飢餓,兩步邁入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驀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內,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瓷酒壺,梅色映襯下瓷釉青翠欲滴,手執瓷壺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襲玄青的錦袍,鼻樑上方是一柄銀色面具。

  慕言,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相見。

  他並未擡頭,似乎正側耳傾聽正對面的白衣男子說什麼,因是背對,只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隻黑玉手鐲。

  我愣了愣,看來與他同行這人是公儀斐。君瑋大約也看到此等場景,但他怎麼能知道那人是慕言,只是推著我往裡間走。小二迎上來,慇勤笑道:「下面已沒什麼位子了,二位客官樓上請。」

  我卻邁不動腳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頭,視線終於轉過來,卻沒有在我身上停頓。我抓住小二急急問:「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麼年號?」已到二樓轉角處,小二撓頭道:「莊公二十三年呀。」

  莊公。沒記錯的話,此時天下應只有一位莊公,便是黎莊公。黎莊公二十三年,這是我十六歲,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兩年。那方纔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認出我來但覺得沒必要打招呼,還是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呢?

  二樓坐定,本以為搞清楚所處何時何地,會至少留點緩衝時間供我從長計議,沒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著頭默默思考一會兒,覺得為避免重蹈覆轍,要做的事只有件,就是讓慕言快點愛上我。這夢境可以永存,我卻不能永存,事實上現實中還有幾個月可活,夢境裡我仍只有那幾月壽命。若是這幾個月裡慕言無法愛上我,終於衛國還是滅國,終於我還是殉國,這夢境絲毫不能改變,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壽命換給他一個子午華胥境呢?

  其實,夢境從這裡開始最好了,只要他能愛上我,我的任務便完成了,屆時留封信給他,讓他去衛國提親,那個正四處尋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會對他很好,讓他很幸福,他不會要想到走出這華胥之境。這樣,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讓君瑋湊過來,同他商量:「你下趟樓好不好,幫我守著臨窗戴面具的那個客人,看他什麼時候走,他走時你給我個暗號。」

  君瑋邊倒茶邊皺眉:「你想幹什麼?」

  其實我是想要製造一次別開生面的相會,參看詩裡詠的戲裡演的,打算等慕言剛剛出門就從二樓窗戶上跳下去,力求一舉落到他懷裡,給他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

  當然這件事不能告訴君瑋,考慮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讓我冒這個險,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君瑋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那個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專注地凝視著手中的茶具,我以為他還要繼續說什麼,沒料到等半天,只聽他輕聲道:「好。」

  ………………

  君瑋在樓下守候多時,我喝完一盞茶,又喝完一盞荼,再喝完一盞茶,聽到一聲虎嘯,正端著茶杯想這是誰招惹小黃了,驀然反應過來,難不成是所謂的暗號?

  急惶惶趕到窗邊,探頭一看果然瞧見梅樹旁欲撐開油紙傘的慕言,一個著急,還沒想好該從哪個角度跳,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地離開窗沿直直墜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無反應,我想過很多種落地的方式和姿勢,著實沒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聲小心剛喊出口,身體驀然撞進一個胸膛。白梅的冷香縈於鼻端,頭上響起含笑的聲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緊緊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傘,就這麼毀了,小姑娘,你可要賠給我們呀。」

  停了停又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聽這聲調,果然是公儀斐。

  我無暇理會,只是拚命回想剛才邊喝茶邊打了無數遍腹稿的台詞。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既雅致又不失弱質的開場白,它是怎麼說的來著?可還沒等想好,抱著我的這個人已經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負責任嗎?」

  一陣沈默,慕言還是放下我,慢悠悠道:「敢問姑娘,在下是怎麼不想負責任了?」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脫口而出的是那句話,但這也不失一個契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胡編亂造:「在我的家鄉,未嫁的姑娘若是不小心被男子碰到,就一定要嫁給這個男子為妻的,不然就只有去自殺了。你剛剛抱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到底啊。」說完偷偷擡眼看了看他臉色。

  慕言沒說話,公儀斐呵呵笑了兩聲:「這習俗還挺特別的,不過雨越來越大,你們是就打算站在這裡淋雨?」

  當然誰也不想淋雨,還是轉回去在方纔那張桌子旁坐下,小二暖了酒送上來,我一直等著慕言有所反應,直等到他握著酒壺將三隻酒杯都斟滿,才聽到一個輕飄飄的嗓音:「君姑娘是衛國人吧,我怎麼從沒聽說過衛國有這樣的規矩?」

  我吃了一驚,趕緊擡頭:「你、你記得我?」

  面具遮住他的表情,卻能看到唇角微微上翹,似想起什麼:「要想不記得,也不太容易……」順道將一盞暖過的酒遞到我手上,「應該有人跟著你呢?人呢?」

  我用眼角餘光示意不遠處時不時瞟過來的君瑋:從現在開始我們倆就不認識了。示意完面對慕言問心無愧地搖搖頭:「我沒有同伴,我是一個人來的。」

  想了想,大著膽子又加上一句,「是專門來找你的。」

  他愕然擡頭:「找我?」

  大力地點點頭,一時也顧不得什麼害羞,從頭到尾其實就沒有多少時間。

  管它優不優雅矜不矜持,不如就這樣速戰速決,還有三個月,僅有三個月,這樣短的時光,著實經不得什麼細水長流了。

  我緊張地握緊手中的杯子:「這兩年來,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剛才跌下來也是因為看到你太過激動才……」

  公儀斐在一旁插嘴:「你這麼著急地找他,是有什麼急事?」

  慕言不聲不響,只是把玩著手中瓷杯。我頓了一會兒,微微擡頭,勇敢地看著他:「假如我想把自己許配給你,你要不要呢?」

  公儀斐噗一聲噴出一口酒,一半都灑在我的衣袖上。

  慕言放下杯子,默默無語地看了會兒桌子正中央的那簇梅花。雖曉得不該期待,這事九成九沒什麼可能,卻還是忍不住期待。

  好一會兒,他終於發話,卻是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方向:「你父母知道麼?」

  我反應片刻,鄭重地點點頭。

  他笑起來:「知道你想要嫁給個雜貨鋪老闆?」

  我愣了愣:「啊?」

  公儀斐又是一口酒噴出來,慕言雲淡風輕地掃了他眼,回頭對我道:「嫁給我會吃很多苦,這樣你也願意?」

  我想了想,終於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大約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不想要我,但又怕傷害我,才編出這麼一個借口,想讓我知難而退,可他不知道,若他真的只是一個雜貨鋪老闆,若……我想,我的臉上一定綻出一朵特別大的笑容:「如果是雜貨鋪老闆那就太好了。」

  情不自禁地握住他的手,「我可以養著你的。」

  第一次感到這種手指肌膚相觸的細膩和溫柔,以前就算是緊緊交握,更多的也只是內心的感動。白梅上一滴晶瑩水珠滑落到手背,臉好像也有些濕意,我擡手抹了抹臉,這屋子,不會是在漏雨吧?

  終於,慕言還是點頭同意我一路跟著,看得出來他其實更想把我送回衛國,但影衛不在,沒法送我,又不好不管,因不管的話最後我還是會想方設法跟著,又不好對我動粗,真是拿我毫無辦法。

  隨行好幾日,才搞懂他們此行是專程趕赴穎川。據說穎川鑄劍世家的家主荊老爺子以半生心力鑄成一口好劍,廣邀天下英雄,欲為此劍尋一位主人,他們正是為此而去。要說當世最有名的鑄劍世家,應是槧中的公儀家。

  雖此時公儀家已被毀六年之久,但慕言早就從卿酒酒手中得到了他們家世代相傳的鑄劍圖,搞不懂怎麼還會對荊家鑄的這把劍感興趣。

  我拐彎抹角朝公儀斐打聽,原來荊老爺子鑄成的這把鑄縷劍,自玄鐵投爐之時即伴以人血生祭,初成便具凶狠之相,是難得一見的神兵利器,照他的說法只要是個劍客就沒法不感興趣。

  我想了一下,覺得也是這個道理。這方面劍客和嫖客的思維可能都差不多,只是一個渴望收藏名劍,一個渴望收藏美女,收不到至少要摸上把,摸不到至少要看上眼,如果連看都看不到,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劍客或者嫖客。

  不久,來到一座依山小鎮,據說山的另一面便是穎川。可能纏得慕言太緊了點,十二個對時恨不得睡覺都跟著他,讓他覺得很煩,雖然沒有刻意躲我,卻也不復雁回山初見時的溫和。

  我認識到問題所在,卻不知該如何解決,已經要沒有時間,我只是想快點和他培養起感情。傍晚趁著慕言同公儀斐出門辦事,一直遙遙跟在我們後面的君瑋終於逮到機會現身,牽著小黃恨鐵不成鋼地教訓我:「像你這樣成天跟在他身後說喜歡啊愛啊的,能頂個什麼用,光說說誰不會說?愛這種東西,不是靠說出來的,是靠做出來的啊!」

  我愣了半天:「做、做出來的?你是讓我今天晚上……」

  他也愣了半天,臉刷地紅了:「……我說的是單純的字面意思,你別想太多……」

  ………………

  君瑋的提議不失為一個好主意,不愧是寫小說的,從前真是小看了他。該怎麼來打動慕言,我絞盡腦汁想半天,最後決定給他做一頓飯。本來只是靈光乍現,但打定主意之後突然感到振奮。

  我從來沒有為慕言做過飯,就算後來嫁給他,也是聚少離多,為了各自的事汲汲營營,不曾有這樣的機會。

  書中描寫妻子為丈夫洗手做羹湯的句子,那是世間難求的平凡幸福,從前看它淡如日暮時西山煙雲,如今卻覺得珍貴。雖然我的菜一向做得不好,好在有君瑋幫忙,而且這大約是唯一件他可以有自信不會越幫越忙的事。

  想好菜譜,同掌櫃借來客棧的廚房,卻發現缺少兩味衛地萊色特需的作料。

  在掌櫃指點下路奔去可能還沒打烊的雜貨鋪,君瑋不放心,仍牽了小黃在我身後不緊不慢跟著。

  這麼一座民風淳樸的小鎮,真不知道他不放心什麼。雖然天色已漸黑,心中卻是一派明媚,途經鎮上唯一的那座青樓時還哼著小曲,卻在不經意仰頭時驀然止住腳步。

  我揉了揉眼睛,那側靠著半開的軒窗執扇而立的男子……是慕言?

  君瑋不知什麼時候已到我身邊,拉著我只管埋頭朝前走,嘴裡還嘟囔:「那不是慕言,你看錯了。」我覺得這傢夥真是個笨蛋,我還沒說那人長得像誰呢,他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

  隨他拉著走了半天,我問他:「你是不是怕我難過?」沒等到回答,我想了想,「難過是有點兒難過,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雖然這夢境是過去重現,但那時我還沒有找到他嘛。」

  君瑋頓了頓:「可現在,你找到他了。」

  前方已有朦朧的霧色,我呵氣暖了暖凍得發僵的手指,笑道:「那他還沒有喜歡上我嘛。」

  他回頭看著我,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阿拂,就算你喜歡他,也不用讓自己這樣卑微的,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我怔了怔,收起手指看著他,半晌,輕聲道:「這是個夢境,要麼現實中從未發生,要麼早已成為過去。假如一個人如我這樣,僅還有兩三月性命,就不該也不能將這些寶貴時光用在糾結往事上,哪怕只是一分,何況,還不是我和他共同的往事。我們有時候堅定不移地想要去做一件事,最後卻常常失敗,不是因為心靈不夠強大,只是太容易被突發之事左右,變得迷失掉初衷所願的方向。我從未忘記過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可是你呢,你還記得嗎,君瑋?」

  他緊緊皺著眉頭:「我沒有問過你,你這樣為他,他值得嗎?」

  我擡頭笑了笑:「值得的。」

  就算在這個夢境裡,有時候閉上眼睛,也會聽到那時慕言低沈的嗓音,彷彿就響在耳畔「若你不願意在塵世陪著我,那由我陪著你,你說好不好」

  我的夫君,他是陳國年輕的君王,冷靜地說出這一席話的他讓我害怕,也讓我開心。他是我在這世上最喜歡的人,最捨不得的人。

  在君瑋幫助下做完一桌豐盛大餐,其實他只是從旁指點順便燒火,從切萊下鍋到裝盤,全是我親力親為,只是刀法不好,切肉的時候不小心割到兩根手指,翻炒的時候又被迸出的滾油在手背上燙出一個水泡。

  雖然有點痛,但那自指尖清清楚楚傳遞到腦海裡的感覺卻讓人懷念,實在是太久沒有痛過了。君瑋離開很久,慕言仍沒有回客棧,廚房還有柴火,夠得著將冷掉的飯萊熱一熱,我趴在桌子上等他回來,等著等著,恍惚入睡。朦朧中聞到清冷梅香,似皎皎月色下一樹孤梅綻放,我腦子反應半天,陡然一驚,睜眼正看到慕言微微俯身。

  自從離開夢中初遇他的那座小鎮,他便摘下面具,大約那裡有他不想見的人,就像現實中除了雁回山初遇,他也基本不戴什麼面具。只是見我醒來,微微退開,黑色的眸子沈靜如水:「這麼晚了,怎麼不回房睡覺,還待在這裡做什麼?」

  如果是從前,我一定會毫不客氣地瞪著他:「你也知道這麼晚了!」

  可現在我知道其實那也是種撒嬌,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和他說那樣的話,躊躇了一會兒,打起精神來露給他一個大大的笑:「我在等著你一起吃晚飯啊。」

  他垂頭看了眼桌上的飯菜:「我……」

  我心裡一跳,打斷他的話:「就算在外面吃過了也要吃一點,就吃一點點,我做了很久……」還沒說完想起這些菜十成是涼完了,正巧夥計打著呵欠穿過大堂,趕緊手忙腳亂地端起做得最久的那一大碗湯,「喂小二哥……」

  不等我吩咐完,慕言已坐下來執起筷子,手中的竹筷正伸向中間那屜翡翠水晶蝦仁餃,擡頭道:「我還沒吃,一起吃吧。」

  我愣了愣:「你喜歡吃那個?」

  他仔細端詳竹筷中的餃子,似乎在想什麼,好會兒才回答我:「有點朦朧印象,記不清了,這是你自己包的?」

  我大大點了頭,滿懷期待地想看到他吃下去會露出什麼表情,心裡有點在意那個所謂的朦朧印象,但不肖一瞬就打消疑慮,就算是有什麼印象,也不該是關於我,子午華胥調若是如此容易看透,也就不配被稱為人生最終曲了。

  吃完一隻餃子,他放下竹筷喝了口荼,唇角含笑:「味道不錯,看不出來,你倒是很會做菜。」

  隔著燭火的微光,我撐著腮幫輕聲對他道:「嗯,我很會做菜的。那你……有沒有變得喜歡我一點呢?」

  他喝茶的動作停下來,笑容漸漸散去,眼角餘光掃在我包紮得像棵小人參似的手指上,答非所問道:「你的手指怎麼了?切傷了?」

  我鎮定地藏到背後:「沒有。」半刻前他要是問我這句話,我不僅會實話實說還要添油加醋,說不定能讓他覺得我特別惹人憐愛什麼的,可剛剛才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很會做菜,要是還承認手是被切傷的就太沒智慧了,只能暗歎一聲,魚和熊掌終究是不能兼得。

  他從頭到腳打量我,明顯不信:「那怎麼包成那樣?」

  我張了張嘴,一時想不到什麼更加有用的借口,半天,道:「……包來玩兒的。」

  他不動聲色地拉過我的手,輕輕鬆鬆就拆掉包在最外面的那層紗布,等傷口現出來才輕飄飄道:「還有什麼話想說,說吧。」

  傷處被碰到還是有點痛,可我確實還有話說,湊過去低聲問他:「慕言,青樓裡的姑娘漂不漂亮?」

  托著我左手的那隻手微微一頓,我覺得他可能不會理我,不多時,卻聽到淡淡的回答:「沒太注意。」停了一會兒,又道,「我是去談事情。」

  我覺得自己應該是笑了一下,湊得更近:「是我漂亮,還是他們漂亮?」

  他在重新幫我包紮手上的紗布,聞言不輕不重勒了一下,我痛得一抽,將腦袋埋進手臂歎了口氣:「你為什麼不能快點喜歡上我呢,我也是會覺得辛苦的呀。」

  只能聽到紗布摩擦的碎響,他的手法熟練,比君瑋或者我都要包得好很多,只是一直沒有回答我。

  但就算這樣,此時這一刻,我也覺得很開心滿足。人生若不往前看也不往後看,只是活在當下,就什麼煩惱也沒有,有時候我們覺得活得太累,只是因為想得太多。

  ………………

  君瑋覺得自從我給慕言做過一頓飯,他待我已明顯不同,說實話我是沒有看出來。

  一日一日,漠漠時光流逝,多逝一日,便向死亡多邁近步。慕言不是容易被漂亮姑娘打動的人,他愛上我……對了他是怎麼會愛上我的來著?

  我竟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明白的只是在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那一日大雨滂沱,他在雨中找到我,對我說:「阿拂,我喜歡你。」

  那些美好的回憶,我無數次想起,在這夢中的個又一個雪夜。雖然知道細水長流才是永恆,可我已沒有那麼多時間。

  若是在他貴為世子的過去,已有無數姑娘變著花樣來討他歡心,讓他覺得此時我的好皆是尋常,那,有沒有一個女子,曾經願意為他失去自己的雙手呢?

  若是我那樣做,是否他就會動容,是否一切就會如我所想,是否最終他就可以忘掉我呢?我想了又想,最後覺得,其實可以試試。

  慕言他純粹是為了鑄縷劍才要趕去穎川荊家。但我所知道的,荊家的鑄縷劍最後卻並非歸於陳國世子。

  這件事在當時非常有名,荊家家主邀了天下英雄前去試劍,原定的規則是誰能破掉鑄劍廬的七星劍陣便可以帶走鑄縷。

  可最想要鑄縷的那人卻是個絲毫不會劍術的婦人,她已故的丈夫還活著時被稱為劍癡。荊家最受寵的小少爺是舉世聞名的雕刻師,最擅女子人像,雕出的作品栩栩如生,可惟獨人像的手指總是掩在流雲袖中,傳說是因未曾覓得一雙靈活的巧手,將它剖開來辨明骨骼肌理,才直無法雕刻出女子素手的神韻,就乾脆棄而不刻。

  想要鑄縷的那位婦人不會使劍卻會使針,刺繡之藝天下絕跡。於是,婦人將自己的一雙妙手砍下來送給了荊家的小少爺,在試劍會的前夜帶走了鑄縷。

  天下英雄齊集穎川,千里迢迢而來卻不見想像中的神兵,雖然懊惱倒也無話可說,畢竟只是把劍,再如何罕見也抵不過自己的雙手。

  我不敢說我這一雙手會比那個使針的婦人更靈巧,但它能畫出令當世名家也欣賞的畫作,會彈出連慕言也沒什麼話好說的琴音,我想,它大約也夠格來交換鑄縷。

  ………………

  穎川並不如想像中繁華,只是人多,但一半都是外來人口,目的是七日後荊家的試劍會。

  我不明白為什麼慕言要來得這樣早,過兩天發現後來的只有在客棧院子裡打地鋪了,才恍然他的社會經驗真是豐富。

  雖然說是一路同行,但慕言和公儀斐並不怎麼管我,所以這孤月皎皎的一夜,我才能順利抱著琴溜出客棧大門,前去荊家的別館赴荊小少爺的約。

  其實是我約他,甫到穎川便托君瑋送了信過去,原本沒想到會那樣順利,豈料兩日後便收到他的回帖。

  看來,他對我的這雙手很感興趣。君瑋雖不知我在信中寫了什麼,赴約之事卻執意陪同,好在找到時間給他飯萊裡下了足量蒙汗藥。

  有君瑋在這件事就辦不成,到這夢境中,他說他是來幫我,他以為幫我就是要好好保護我,卻不知道這最後的時間,我再不需要誰的保護。

  但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一定會傷他的心,況且我也懷疑以他的智慧這麼曲折的感情問題他究竟能不能理解……

  踏過白玉做的牌坊,荊家的別館外遍地梨花,像一場夜雪鋪就,而梨花道旁兩列幢幢的石浮屠,彷彿生就坐落在蓮花之上,內裡著了幽幽燭火,夜風拂過,火光忽明忽暗。

  間或有長衣侍女提了半人高的燈籠踩著梨花匆匆而過,被不知是月色還是明火扯出長長的影子。荊小少爺荊楚已侯在館外的廊簷下,外間荼室的紙門被拉開,室內燈火透明,正中已擺好一張桐木的瑤琴,茶室上座則是一張獸腿桌,桌上擱著一把長刀。

  兩件東西部是為我準備的。一身月白裘衣的荊楚手中怕冷地捧了個紫金暖爐,不過和君瑋一般的年紀。看到走到近前的我,不知為什麼顯出愣怔神色,不確定道:「君姑娘?」

  我笑了笑:「君拂為何而來,想必信中所述,荊公子已十分明白。公子想要得到一雙巧手,而君拂想要得到把好劍。」我微微仰頭看著他,「不知公子可否願同君拂,以物易物呢?」

  他摩挲著手中的暖爐,目光落在我抱琴的雙手上,唇角掀起一個笑:「在下聽聞,當今天下於樂理上造詣最高的是陳國的世子蘇譽,琴技最好的卻是衛國的公主葉蓁。文昌公主能在一曲之間變換十二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在在下看來,那才當得起一雙巧手,今次君姑娘想同在下以物易物,卻不知君姑娘的這雙手,配不配易家父所鑄的這把劍呢。」

  他說的應是我十五歲時的事。樓國一個樂師不知從哪裡得知惠一師父是個禮樂的高人,執意要同他一較高下,師父一向覺得自己不是紅塵中人,基本上從不接這種帖子。

  但這個人很執著,即便被師父再三拒絕也不放棄,在宗裡白吃白喝了很多天,搞得師父很煩,卻怕開了先例之後找他比試的人源源不斷,想來想去把我推出去應戰。但老實說雖然我自小學琴,但開始認真只是在同慕言相遇之後,還不到年,著實只能算個一般的高人,為了讓我一開場就唬住對方,師父才臨時教了我一堆花架子。

  一曲之間變幻十二套指法只是彫蟲小技,到十七歲我辭世之時,已能在極短的曲間變幻二十四套指法而仍行雲流水彈奏自如。

  但這些都是師父不提倡的,他認為大音而稀聲,大形而無形,禮樂之事,最高明的並非變幻多少套繁複指法,而是靠最簡單的一套指法能奏得百花盛開百鳥朝鳳百川歸海。雖然這種境界他一輩子也沒有達到過,我也是。

  荊楚一瞬不瞬盯著我,似乎在等著我知難而退。我環視了下四周,銀的月,寂寥的夜,雪白的梨花,微微搖曳的燭火,冰冷的石浮屠透著禪意的幽冷。

  這氛圍真是太適合彈琴,摘掉布帛,抱琴席地而座,低頭可見白色的衣裙同地上的梨花融為一體,最後一曲能在這麼一個美麗的地方彈奏起來,換個角度講,也是一種運氣。

  荊楚從木廊上下來,緩緩走近我:「君姑娘對自己這雙手,倒是很有自信呢。若真是一雙敵得過文昌公主的妙手,在下自當把鑄縷劍雙手奉上,但倘若不是,君姑娘又將如何呢?」

  我低著頭試音:「怕不是我將如何,而是荊公子將如何吧?」

  他笑了一聲:「君姑娘若是願意留下來做一年在下的樂婢,那……」

  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想要我做他的侍婢,感覺挺新鮮,我低著頭繼續試音:

  「荊公子覺得,一個國家,只要城池繁華便是富強了?一個客棧,只要裝飾豪華便是一流了?一個女子,只要生得一副好皮囊便是美麗了?倘若點頭,你也覺得很可笑吧?那為什麼會以為,一個琴師,只要懂得變幻繁複指法便是琴技高超了?」

  撥起第一個琴音,擡頭正對上他不知何意的眼神,我補充道:「這麼說並非為自己找台階下,只是覺得,應當矯正一下荊公子的觀點罷了。」

  手指貼著琴弦遊走,蠶絲弦似是主動貼上來纏繞手指,那是師父曾經教過我的指法,許久未曾用過,但正如師父所說,雖然學的時候痛苦了點兒,卻是件像騎馬一樣一旦會了就永遠不會再忘記的事。

  琴音似水流淌,與月色混為一體。師父曾說,真正奏得一首好曲子,並不是耳中聽到多麼美妙的樂聲,而應是眼前出現多麼美妙的圖景。

  我的眼前本就是一副好圖景,自以為沒什麼空間再來錦上添花了,恍一擡頭,卻瞧見視野中出現絕不可能出現之人……再擡眼,卻不見他身影。

  真是傻,本來就是沒什麼可想的件事,除了幻覺,還能是什麼呢?

  ………………

  一曲畢,幾瓣梨花隨風飄落,三步開外的荊楚一臉複雜地看著我。視線相接之時,擡手鼓起掌來。梨花落在我鞋面上,他緩聲道:「請容在下冒昧一問,君姑娘既是有這樣的一雙手,為何不好好珍惜,反而用它來換一柄無用的黑鐵?」

  若是尋常時候,我也沒可能只因慕言喜歡鑄縷便用雙手去交換,可我,不是快死了麼,這是特殊時期。

  為何不好好珍惜這雙手,不是不珍惜,是不得已而為之,為了不讓最初的計劃功虧一簣,但沒有向他解釋的必要。

  我邊將桐木琴重新籠進布帛,邊輕聲道:「那不是什麼無用的黑鐵,我喜歡的那個人,他很想得到那柄劍。偶爾,我也想讓他開心。」

  收好琴具,我站起來看著他,「穎川荊家一向重諾,想必荊公子已將鑄縷準備好了吧?」

  但他卻沒有回答,只是望著我的身後。好奇地隨著他的視線回頭,差點將桐木琴一把摔在地上。

  慕言就站在離我不到三尺的地方,身旁的梨樹似積了層層細雪,飽滿得一碰就會掉下來。

  而他襲水藍錦衣,立在梨樹之下,像清月夜裡來赴萊位佳人的幽約,臉上卻毫無表情,冷冷地看著我:「你覺得,那樣我會開心?」

  踏過遍地梨花,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望著我,漆黑的眼睛裡沒有半點溫度,平靜地重複道,「你覺得,用你的雙手換來鑄縷劍,我會開心?」

  他是在生氣,他定是在生氣。我不知道他會來,或者他會來得這麼早,在最初的計劃裡,他是會被我感動,可現在這樣說早不早說晚不晚……看清他眼中的嘲諷輕視,突然覺得長久以來支撐自己的東西——迅速流失,無力地退後一步靠在石浮屠上:「我幻想能夠養著你,能夠保護你,可你太強大了,這些地方一點也用不著我。我只是想讓你開心,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可讓你開心也這麼不容易。或許我逼得你太急,讓你無論如何都只是討厭我?你以前……」

  我摀住眼睛,「你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啊。」

  他將我捂著眼睛的手拿開,皺眉看著我:「我認識的那個小姑娘,也不是你今日這樣,君拂,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若你這樣不自愛,又怎能要求別人來喜歡你?」

  我覺得自己笑了一下,又覺得是要哭出來,最後只能擡頭深呼吸:「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的,他什麼都不知道。

  勉強掙開,卻被荊楚緩步擋住:「君姑娘留步,書信之中我們契約已定,鑄縷劍也已備好,卻不知姑娘打算何時履約呢?」

  事實上方才能掙開慕言,因他根本沒怎麼認真。而此時,被他握住手臂帶到身後,那樣大的力氣,半點動彈不得。

  聽到他同荊楚說話,仍是淡淡的沒什麼情緒的調子:「倒不知荊公子是憑什麼覺得,令尊所鑄的這把劍,夠資格換君姑娘的一雙手。」

  荊楚咳嗽道:「不管有沒有資格,契約便是契約,難不成公子想做毀約之事?」

  他笑了聲:「要麼由在下贏回那紙契約,要麼由在下搶回那紙契約,荊公子隨便選一個吧。」

  從前我就曉得他有時候會比較無賴,比如欺負我的時候,卻沒想到這種時候也能耍無賴。

  荊楚大約是為了給自己找台階下,選了前者,琴棋書畫樣樣皆比,結果輸得無比淒慘。我覺得大約只有比女紅他會比慕言略勝一籌。

  但今晚的壞心情並沒有因為荊楚比我更加倒黴而好上一些。我終究還是個有底線的人。

  心中暗暗決定不再搭理慕言,不是意氣用事,只是暫時不想理他,他說的那些話就像刀子,就算皮糙肉厚也會受傷,何況我還屬於天生比較細嫩點的。

  可一同回客棧,他卻主動來找我說話:「想讓我開心,不需要做那麼瘋狂的事情,你可以像今天晚上彈琴給荊楚那樣彈給我聽。」

  我頓了頓:「你聽到了?」

  他走在前面,月光拉出一道頎長的影子,地上的影子停了會兒:「我看到了。一曲變換二十四套指法而不錯一個音,暫不論琴音,只是欣賞指法,也很難得。」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你也會。你是不是覺得今天晚上和我講的話太過分,所以想起來覺得應該哄一下我?」

  他搖了搖頭,似乎看著別處:「你彈給我看和我彈給自己看,那不一樣,阿拂。」

  我看著天上的月亮:「可是,要我彈給你多少次,你才會喜歡我呢?我想讓你立刻覺得感動,立刻喜歡上我,即便是因愧疚而喜歡,我也不在乎。」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目光複雜地看了我眼,良久,緩聲道:「你還是太小了。」

  ………………

  這個夜晚就在這樣語焉不詳的句話中結束。第二天我跑去問君瑋,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你還是太小了是什麼意思,結果他看我半天:「其實我說,你還不算是個女人吧,頂多是個女孩,不,女孩都說不上,前面還要加個小字才符合實際情況。」

  被我握緊拳頭揍了頓。但是我想,慕言那句話的確是那個意思,他覺得我太小了,是覺得我不夠嫵媚成熟。

  怎樣才算是嫵媚成熟,我不是不懂。假如他更喜歡那樣的姑娘,我會努力變得那樣。這種為愛失去自我要不得,我不是不明白,譬如鶯哥,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他們有足夠的時間,我是沒有時間了。

  只要能夠達到預定的目的,無論什麼樣的方法都可以一試。只是這一次,讓慕言喜歡上我真是太難。這也怪不得他,他本來就是個慢熱的人。

  雖然被我那麼一鬧,害得慕言和荊家結下不小的梁子,可兩天後的試劍會也沒見他有不去參加的跡象。

  才反應過來,他其實不一定是為了那把劍,不該公儀斐說什麼我就信什麼。

  人比劍重要,試劍會需破鑄劍爐的七星劍陣,正是劍客們各展所能之時,說不定他的主要目的只是去看看有沒有什麼可網羅之人。這才符合他一貫作風。

  白天慕言和公儀斐基本不在客棧,君瑋幫我去穎川最大的一座青樓找來最紅的清倌,說是教導我所謂嫵媚女子的風情,真是虧他想得出來,但卻不失為一個速成的好辦法。

  從小我就很會模仿,戰果可見宋凝,可見慕容安。因要去代替個人,不僅需用人皮面具做出那人的模樣,更要自眉眼間生出那人的情態,行止間描繪那人的風姿。君瑋請來的這個女子,她的一顰一笑我都記在心間。

  如何將萬千言語凝於淡淡一瞥,如何將蘭花指且輕且緩托起荼盞,又如何將團扇扇面似掩非掩擋在唇前。學了一天,幾乎將她的每個姿態都成功複製下來,令君瑋讚不絕口,我卻始終覺得不大對勁。

  直到這位花魁幫我畫完一個精緻又濃重的妝容,才猛然發現問題所在,待君瑋將她送走,我捂著頭道:「今天一天白學了,你也勉強算個男人,有沒發現那些姿態固然嫵媚,風塵味卻十足,慕言他一定眼看出來我是打哪裡學來,到時候八成要挨打……」

  君瑋憤怒道:「什麼叫我也勉強算個男人啊!」

  吼完看我半天,他也有點洩氣,「你這麼一說,倒的確是,可既要嫵媚又要端莊,這太有難度了……」突然眼睛一亮,「你母親當年不是被稱為整個衛宮最有儀態風姿的夫人麼?她的一舉一動,你應該還記得吧?」

  我呆了呆:「哈?」

  君瑋繼續道:「你母親如何對你父親,你便如何對慕言,這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啊,真是可惜了今天花這麼多錢……」

  我想了想:「那你要負責幫我看模仿得像不像。」

  君瑋不知道的是,我對母親的印象其實十分寡淡。王族親情本就漠然,況且我自小不長在她身邊。

  自從十六歲回到衛宮,與她見面也是屈指可數。印象中,母親永遠妝容精緻。父王的夫人們能歌善舞者眾,母親卻很不同,尤擅鑒酒。

  有一次父親帶來一壇臣子上供的好酒令母親品鑒,我見過她執杯的模樣,十分迷人。

  杯子和酒都是現成,窗外月色朦朧,我握著白瓷杯比了半天,君瑋拿了根針在一旁興致勃勃地挑燈芯。

  側頭正看到右手舉起投在牆上的影子,就像僧侶供奉的淨瓶。想起小時候師父不許我們下山看皮影戲,我和君瑋乾脆自己找了蠟燭和幕布,用手指比作烏獸的模樣投在幕布上自娛自樂。用手肘推了推他,仰頭示意他看牆壁上那個像淨瓶一樣的影子。他看了半晌,忽然從我手中將原本握住的杯子抽走,自己也伸出只手來,比出一隻小耗子的模樣,十分勇猛地撲進我比出的大肚缸中。

  我手一鬆,耗子立刻栽了個跟頭。

  君瑋氣惱道:「好歹讓我把耗子偷油演完。」

  我揚了揚手指:「我明明比大肚缸比了那麼久了,是你自己沒有抓好時機啊,該我了該我了,快比個兔子出來,這下是要演兔子打架。」

  君瑋皺眉:「那個太難了,我從小就不會比兔子,孔雀也很好啊,一隻雄孔雀一隻雌孔雀相、相、相……」

  我點點頭:「好吧那就兩隻雄孔雀搶地盤,你先保持不動,等我過去啄你。」

  孔雀喙剛挨下去,君瑋厲聲:「……餵你指甲那麼長還那麼用力,我是和你有仇啊!」

  我嚇了跳:「你也可以啄回來啊!那麼大聲做什麼?」

  三聲敲門聲響,還來不及反應,房門已被推開。慕言抱著手面無表情靠在門旁看著我們。君瑋的手僵在半空中,還保持著那個可笑的姿勢,我也是。燈花毫無徵兆地嗶啵一聲,君瑋收回手理了理袖子,低聲道:「你們慢聊。」起身時用唇語示意我:有事大聲點,我就在隔壁。

  君瑋前腳剛走,慕言後腳便將門鎖上,慢悠悠踱步過來,坐到我身旁,隨手翻開一隻茶杯,瞟了眼方才小二拿進來的酒杯和酒壺,卻什麼話也沒說。

  可越是這樣沈默越是令人忐忑,我覺得必須解釋一下,斟酌開口道:「君瑋是我哥哥,我們小時候就經常一起這樣玩兒的。」

  他倒茶的動作停下來:「你有三個哥哥,葉霽,葉祺,葉熙,我卻不知你還有個哥哥叫君瑋。」

  心底猛地一驚,但只是瞬間,想來也是,他怎麼會讓來歷不明的女子跟在身邊。但看著他的神情,卻不是要和我閒話家常,我嚥了口唾沫:「是從小陪我起長大的玩伴,就像哥哥一樣的。」

  他手中轉著瓷杯:「哦?原來是青梅竹馬的玩伴。」

  我頓時緊張,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們沒有什麼的。」

  他竟是笑了下,淡淡道:「冷月,醇酒,兩小無猜,燭下對飲。」隨意掃了我一眼,「今日這番盛妝……」

  背後的冷汗已將內衫打濕,戲文中多少不可解的誤會都是由此而始,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是不是覺得不好看,那我馬上去洗掉。」

  話罷找來銅盆,蘸了水的毛巾正要往臉上揩拭,卻聽到他在身後冷冷道:「其實也沒什麼分別。」

  心底一涼,我勉強笑了笑,轉身問他:「那我到底是洗掉還是不洗掉啊?」

  他仍是端詳著手中的瓷杯:「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看到銅鏡裡自己的臉,我輕聲問他:「慕言,你到底喜歡什麼樣子的?」

  話剛出口,眼淚止不住地就往下掉。我在他面前哭過那麼多次,已經無所謂丟不丟臉,只是那時我知道他會心疼,有時候其實是故意哭給他看,今次卻是不能。

  拿袖子措了措眼睛,我擡手去撥門閂,抑住哭腔平靜道:「不是什麼好茶,慕公子慢用,我還有事,先出去趟……」

  話未完握著門閂的手卻被另只手覆住,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像是壓抑著極大的怒氣:「這麼晚了,你還有什麼事需要出去?」

  既不給我好臉色看,又不準我出門透氣,我覺得有點要崩潰了,回身使出吃奶的力氣掙扎:「你喜歡什麼樣子的?你到底喜歡什麼樣子的?」

  可能被我的樣子嚇到,他一向沈著的臉色竟現出驚慌。使勁抓住我奮力掙扎的手,但手被禁錮住還可以用腳踢,這刻我的靈敏讓他很是挫敗,乾脆一把摟住我將我緊緊抵在門背後:「你怎麼了,冷靜點。」

  怎麼冷靜,我已經冷靜太久,連君瑋都覺得我有時候太過,太沒有自尊。

  他不是說我像個小孩子?

  反正我就是個小孩子,像小孩子一樣鬧脾氣也沒怎麼。這一刻和他摟在一起讓我如此難受。可他還敢在我耳邊讓我不要胡鬧。

  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力氣,他有這麼大的力氣,我更用力地掙扎抵抗:「反正我做什麼你都生氣,看到我你就覺得很煩心是不是,不如眼不見為淨,我已經很累了啊,你讓我離開靜下也不行嗎,你怎麼這麼惹人厭啊,說不定我想通了就不會纏著你了,我、我……」

  突然地,整個屋子就安靜下來,唇上柔軟的觸感讓人時間放棄所有反抗,而那觸感還在不斷加深,竟讓人有溫柔纏綿的錯覺。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你在,做什麼?」

  他的唇就貼在我耳廓:「在嫉妒。」

  我止住嗚咽,愣道:「什麼?」

  他離開我一些,拾手幫我擦眼淚:「不鬧了?」

  我躲開他:「剛剛那句話,你再說一遍。」

  他靜靜看著我:「我在嫉妒。」

  我睜大眼睛盯著他,搞不懂情勢怎麼突然就這樣急轉直下,只覺得天底下再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事了:「你說……你說你在嫉妒?可怎麼會?你、你不是不喜歡我,覺得我很煩嗎?況且都說了我只是在和君瑋鬧著玩兒啊。」

  他撫著額角歎了口氣:「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喜歡你,覺得你很煩?」

  我想了想,他好像的確是沒有這麼直白地說出來過,但還是立刻找到反駁的話:「可你也沒有說過喜歡我。」

  他看起來像是要把我一把捏死:「你的神經到底是有多粗,我喜不喜歡你,你感覺不到嗎?」

  我往後退了一步:「感、感覺不太到……」

  他揉了揉額角:「算了。」手放下來時語聲卻變得嚴厲,「可這麼大的人了,專門跑去找別人鬧著玩兒這種事,你覺得合適嗎?要鬧著玩兒怎麼不來找我?」

  我委屈道:「才沒有專門跑去找君瑋玩兒,今天本來是請了人來教我成年女子的風姿禮儀,但是她沒有教好,我就和君瑋商量要模仿練習我母親平素的儀態。你不是就喜歡那樣的女孩子嗎?」

  毛巾放在一旁,幫我擦臉的手頓了下:「……誰說我喜歡那樣的女孩子?」

  我瞪著他:「你說的啊,你說我還是太小了!」

  他的手指再次撫上額角:「那句話不是那樣理解的。」

  我斜眼看他:「那是怎麼理解的?」

  他沈默了一會兒,突然一把將我抱起來:「好了,今天折騰了一天,你也哭得很累了,早點睡覺。」話罷將我放在床上,還掖好被角。被這麼一通搶白,我也忘了自己剛才是在說什麼。

  看他起身就要走,趕緊拉住他衣襟:「那你要留下來陪著我,不然我睡不著。」

  他居高臨下看著我:「你不是說我很惹人厭嗎?」

  「誰說……」我將頭偏向一邊,「也不是說不惹人厭,那你走吧。」

  他笑了一聲.卻躺下來隔著被子抱住我:「口是心非。」

  我轉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眉眼,認真道:「我睡著了你就可以走了,我想和你多待一會兒啊。」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心裡像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終於,終於還是做到了。

  他的側影籠在月光中,原來倘若在殉國之前遇到,我們倆會是這樣。

  察覺到我的視線,他笑了笑,手指撫上我眼瞼,幫我合上眼睛,溫熱的唇在我額頭上輕輕一點,似春風呢喃:「睡吧。」

  最後一句話,我想要他這麼對我說,在我耳邊輕輕一聲,阿拂,睡吧,我就可以滿足地睡過去再不醒來。

  ………………

  第二天一大早睜開眼睛,看到慕言仍在我床前,微微撐著額頭。我有點分不清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有微光照進來,卻不像是日光,恍惚半天,才看到那是一支紅燭,這麼說還沒到第二天。

  本能地動了動手,擡眼時看到慕言冷靜的眸子,我揉揉眼睛:「這是幾時了?為什麼不回去睡覺?我睡著你就可以離開了呀。」又握了握他的手,「還是你一直都唾不著?」

  他卻沒有回握,看著我的目光複雜難解。

  我愣了愣:「怎麼了?」

  他伸手撥開我額前亂髮,就那麼一瞬不瞬地望著我:「你還要騙我多久呢,阿拂?」

  我握緊指下被褥:「什麼?」

  他緩緩道:「這只是一個夢境罷?你為我織出這樣一個夢,跑到我的夢裡來,是想將我關在這裡?這就是你想要我立刻愛上你的原因?用一個虛假的你,將我永遠束縛在這個地方?是嗎?」

  胸口頓時一陣狂跳,一定是還沒睡醒,快點醒來,要快點醒來。閉上眼睛又睜開,不行,再閉上再睜開,還是不行。他卻握住我的手,強迫我面對:「阿拂,是這樣的嗎?」

  我拚命搖頭,氣喘籲籲地反駁:「不對,不對。這不是什麼夢境,我在這裡,我真真切切地在這裡,慕言,看著我,我是真實的呀。」

  他看著我:「在你睡著以後,我想到很多,而那些不明白的,我去問了君瑋。你說得對,你是真的。」他頓了頓,「我卻是假的。」

  冷汗漸漸滲出額頭,我磕磕巴巴道:「這、這不可能的,沒有人可以,從來沒有過,你、你怎麼會看穿,不,你是騙我的……」

  他打斷我的話,眸色裡俱是沈痛:「從前你對我說,心魔的名字叫求而不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魔。我看著你,那些不該屬於此時的我的記憶像錐子刺迸顱骨。你想用虛假將我束縛住,你以為世間無人可看透華胥幻境,阿拂,那只是你的以為罷了。」

  我擡頭看他,終是平靜下來:「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燭火微暗,他輕聲道:「全部。足以讓我走出你為我編織的這個夢境。」

  ………………

  室內陡起狂風,紅燭在風中斂去最後一個火星,遠方似有馬蹄踏碎枯葉之聲,但我知道不是,那是夢境在崩潰。

  看不到慕言在哪裡,手中握住的錦被在指間消融,腦中一片眩暈,忽然感到一陣極刺目的光線。費力睜開眼睛,隨呼吸和嗅覺消失而看到的,卻是不知多少列銀白的冰稜,這是陳宮的冰窖。蘇儀瞪大眼睛看著從天而降的我和君瑋,外帶還在打瞌睡的小黃,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道:「才五更天,這些蠟燭也只燃了一半,難道……」

  伸出指尖,觸到琴面上齊齊斷掉的琴弦,我點頭道:「你猜得沒錯,失敗了。」

  可胸中的鮫珠居然沒有如我想像那樣粉碎殆盡,這卻是始料未及,大約是從來沒有人走出過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所以沒有人知道走出來後意味著什麼。也許我還能在現實中繼續活上兩個多月?

  蘇儀輕啊了一聲,又趕緊摀住嘴:「那麼哥哥他……」

  寒意順著指尖一點一點浸入肌理,我緊了緊身上的狐裘:「他會醒來,夢中的那些事,他應該不會記得,算了,就當我沒有為他織過那樣的一個夢,該如何還是如何吧。」

  一直未曾開口的君瑋啞聲道:「我並不想告訴他,可他,已猜得差不了多少。」

  我搖搖頭:「不是你的錯。」

  他收起斷弦的桐木琴:「還有兩個月,你不願同他一起?」

  我蹲下來將小黃搖醒,沈默許久,還是道:「他不知道我還活在這世上,與其給他失而復得的希望再讓他絕望,不如這樣就好……」

  不知什麼東西墜下來,背後一聲輕響。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全身驀然僵硬,想著怎會如此,可眼前光滑如同鏡子一般的冰面上,卻清晰地映出慕言的影子。

  未束的發,雪白的絲袍,隨意披在肩上的外裳:「你說,不如怎樣?」

  蘇儀比了個手勢和君瑋默然離開,小黃像是不想走,被君瑋拖了出去。而我愣愣看著慕言,他濃黑的眉、挺拔的鼻樑、涼薄的唇,這難得好看的一張臉,映在光裸的冰面上卻像是陡生了一層冷意。

  我以為晚宴上那一眼會是塵世中我最後一次見他,沒想到還有機會,本來應該高興的,可更濃重哀傷的情緒漫過頭頂……單手摀住眼睛,不如怎樣?慕言,如果你是我,你當知我此刻心情。

  聽到冰渣的碎響。

  他從身後抱住我。極用力的一個擁抱,整個身體都被他雙手鎖住,越擁越緊,像是要融入骨血。鬆開摀住眼睛的右手,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閉了雙眼,髮絲隨著絲袍傾下,彼此臉頰相貼,臉上毫無表情,眼下卻滲出……一滴淚。

  我不能言語,感到身體的輕顫,許久,啞聲道:「那個夢,你還記得?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他將我轉過來,握住我凍得發白的手指:「在夢裡,你的手一直很涼。醒來時我想你會在這裡……」

  我急急打斷他的話:「你都記得?」

  他看著我:「只是一些。」將我摟進懷裡,「君瑋對我說,你想用那個夢讓我忘記你。這真的是你心中所想?」

  我張了張口,卻不能發出聲音,將頭更深地埋進他胸膛,終於哽咽出聲:

  「不想的,我一點也不想。可你那麼難過,子午華胥調不是什麼好辦法,但它能讓你忘記我,以後你就會幸福得多,我也可以很安心。」

  他的手放在我頭頂:「忘記你的話,那個人會只是蘇譽,不再是慕言。如果我已經不再是我,你覺得我要如何才是幸福,你又要如何才是安心?」

  我怎麼知道,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總是喜歡出這些難題,可沒有一個是我能夠解答。我抽了抽鼻子:「可是,你知道吧,我們只有兩個月了。你為什麼不能當只是做了一個夢,為什麼還要過來找我呢?」

  他的身子頓然一僵,撫弄我頭髮的手也停下來。我不知道他會有這樣大的反應,我以為他來找我,他什麼都想開了。

  半天,我輕聲道:「可這就是現實,你還是沒有辦法接受麼?」

  像是等待一樹花開那麼久,他沙啞道:「有時候我會分不清現實,到底是不是用這一隻手,握著劍刺中了你。是我殺了你。兩次,一次逼你跳下衛國的城牆,一次……」

  我用力抱住他:「不是你的錯。有時候我會很恨命運,是它讓我們陰差陽錯,有時候又很感激它,沒有它法外開恩我就遇不到你。所以最後也分不清是恨它多還是感激它多。我本來覺得將錯就錯讓你忘掉我會好些,可是,你覺得我做錯了。那麼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們可以留下些好的回憶,就算兩個月後我……」

  身子一輕,已被他打模抱起,是那樣沈著的讓人一聽就會安心的嗓音:「不會只有兩個月。我會找到辦法。」不知道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頓了頓,卻又補充道,「你把回憶看得太重要。可對於我來說,現在的事和未來的事遠比過去重要。現在你還活著,沒有比這更好、更要緊的事。我會找到辦法,雖然你總是不肯信我。」

  我本能反駁:「我沒有不相信你。」只是話剛出口就覺得虛偽。

  我的確不相信他,若是相信,就不會在半刻前還一心想著躲開他,還覺得那是為他好。因我從未想過他能找到什麼辦法,我只是很認命。其實就連現在我也不信他會找到辦法。但是他走出了華胥幻境,找到了我。他不喜歡我為他做出的選擇,於是重新為自己做了個選擇。

  我打起精神來,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要帶我去哪裡?」

  他柔聲道:「回去睡覺,你不累麼?」

  我搖搖頭:「還好了,那個夢你到底還記得多少?有沒有記得我給你做飯,還有我們去荊家求劍。對了,你還吃醋來著,記不記得?」

  「……不記得。」

  我認真提醒他:「你吃君瑋的醋,明明我化了那麼好看的妝,你以為是畫給君瑋看的,就暗示我說那個妝一點也不好看。」

  「……不記得。」

  我更加認真地提醒他:「你還嫉妒我和君瑋玩皮影戲,說我要鬧著玩兒也不該去找君瑋,應該……」

  他無奈打斷我的話:「好了我記得了,你不用再說了……」

  但我的興致已經被徹底勾上來:「而且你對我一點也不好,那時候好冷酷,說什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還說我不自愛也不會有別人來喜歡我,真是太過分了。」

  「……好吧,我真是太過分了。」

  天邊下弦月彎彎,這是破曉前的殘夜,風中傳來最後幾隻秋蟲的啾鳴,庭院裡一些花開一些花謝。這長長的一段路,回想起那些似乎很遙遠的歲月,還有那些美好的舊時節。身後月光遍地,不知道多年以後,我和他的故事史書將會如何書寫。而這樣無憂無慮彼此開心鬥嘴的日子,又還能有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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