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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1:22:53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6:46 編輯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7 11:00 編輯

作者:蜀客
書名:重紫


【內容簡介】

  睥睨六界,絕世風華,他是仙門至高無上的重華尊者,高高在上,任人仰望,任人敬慕,卻永遠也摸不到,得不到。

  冥冥之中,她懵懂地走向他,成了他的徒弟。天生煞氣,注定入魔,不能修習術法,沒什麼關係,只要能陪在他身邊就好。可她卻無法自拔地愛上了他,無助而絕望,看著他,不敢仰望,又忍不住仰望。

  只想在他身邊,生生世世地陪著他就好。命運卻沒有如此慈悲,仙、魔兩屆的恩怨沒有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


【文案】

「小蟲兒,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一定不要成魔。」
可是大叔不知道,除了她自己,所有人都要她成魔

「你從來都不信我。」
不是不信,是別的他負不起,能負的只有她

「要我原諒你麼,除非南華山崩,四海水竭。」
當他終於張臂朝她走來
她只是笑,沒有喜悅,沒有期待,只是站在那裡笑。

兩生師徒,三世成魔,滄海桑田,問情深情淺,愛多恨多?不如鬧他個南華山傾,四海水竭,何計來生仙與魔。

最怕回首,晴空碧月,歸去也,相擁一刻,此心向長河。

若星璨,恨逐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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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2:00:20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7 02:27 編輯

《第一卷.朝朝暮暮》

【1. 白雲之橋】

  歷時二十年的人間浩劫過去,天魔永遠消失於六界之中,山河愁雲散盡,萬物復甦,滿目瘡痍的大地終於有了一線生機。逆輪魔宮被摧毀,魔族潰散解體,化身遁入人間逃避仙門追殺,徒留殘垣斷壁,荒村死鎮,和無數個殘破的家,死於戰亂的百姓不計其數,或是死了兒子,或是死了妻子,有死於魔族手上的,也有死於仙門手裡的,新墳處處可見,一派劫後餘生的景象。

  無論如何,一切都已過去,戰亂留下的痕跡終將被歲月抹盡,那段噩夢般的日子也終將被人遺忘。

  城裡街頭,幾個乞丐有氣無力地坐在牆下,面前破碗內都空空的。

  其中有個小孩。

  小孩五六歲模樣,亂蓬蓬的頭髮,黃黃的小臉,看不出是男是女,因為沒有肉,那雙眼睛就顯得格外大,整張臉上似乎只長了雙眼睛,眼睛毫無光澤,髒破的衣裳遮不住身體,兩條小腿露在外面,由於長期受飢餓的折磨,瘦骨嶙峋,如枯柴一般,上面還有多處青紫的淤傷,披著空空的衣裳,整個人活像一根枯萎的草,幾乎被冷風刮跑,讓人懷疑這樣一個小不點是怎麼活下來的。

  有人走過,丟下半個包子。

  數雙眼睛倏地亮起。

  幾乎是同時,乞丐們全都撲過去,猶如餓極的狗看見肉骨頭,混戰成一堆。

  許久,人堆重新散開。

  一個小腦袋從人堆裡掙扎著爬出來,大約是怕人搶,兩隻小手拚命將包子整個塞進嘴裡,腮幫鼓鼓的,竟然是那個小不點兒。

  大乞丐罵:「又是這小丫頭!」一耳光扇去。

  小女孩被打倒在地上,滾作一團,卻猶自不要命地吞著嘴裡的包子,哽得直伸脖子。

  那乞丐不解氣,上去就踢。

  挨了兩腳,地上的小女孩慘哼兩聲,猛然擡臉瞪著他,那雙大大的眼睛此刻幽深不見底,其中湧動著的,竟是罕見的濃烈的殺機,令人膽寒。

  誰也想不到,一個小女孩會有這般目光,那目光連惡人見了也要害怕。

  周圍的乞丐都忍不住退了步。

  那乞丐也心虛:「總拿眼睛瞪誰,我弄瞎了你,看你還瞪不瞪!」說完過去將她按住。

  挨打無妨,不能沒了眼睛,小女孩慘叫著,拚命將臉貼在地上躲避。

  忽然,一股力量憑空襲來,將大乞丐推了開去,旁邊乞丐們看得目瞪口呆。

  大乞丐惱怒:「誰!」

  「小孩子可憐,怎好欺負她。」

  那是小女孩有生以來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彷彿自天上傳來,柔和的,略帶責備的語氣,更多的卻是憐憫,聽在耳朵裡,溫暖又舒適,就像母親溫柔的手撫在身上。

  須臾,一隻手拍拍她的背。

  「起來,不怕。」

  感受到安全,她緩緩擡起臉,大眼睛裡滿是疑惑之色,別人都不管小叫花的,他為什麼要幫忙?

  下一刻,她就知道了答案。

  從沒見過那麼好看的臉,完美得不似人間所有,輪廓分明,雙眉微皺,一雙鳳目形狀優美,正溫和地看著她,其中是數不盡的悲憫之色,他微微曲膝,半蹲在她身側,作勢要扶她,雪白的衣袍拖在地上,黑亮的長髮披垂下來,幾乎直達腰間,真如九天下凡拯救眾生的神仙。

  那一臉不忍的神情彷彿在告訴她,他不僅是來救她,而是上天派來救所有受苦受難的人的。

  她看得發呆了。

  見她無事,他微微彎起有型的唇,微笑中透著一絲安慰,扶著她起身。

  知道他不是尋常人,旁邊眾乞丐乖乖的躲遠了些。

  乾淨白皙的手扶著她,一點也不嫌她髒。他輕聲道:「受了欺負可以生氣,卻不該有害人性命之心,知道麼?」

  面前的人俯身看著她,一隻手放在她肩頭,悲傷與憐憫,猶如救苦救難的聖人,又如諄諄教導的親人。

  他竟然看出了她的心思?方纔她真的恨得想要那人死了。

  小女孩生平頭一次明白了自慚形穢的感覺,下意識垂了眼簾,羞怯地點頭。

  他輕輕攤開她的小手,在那手心劃了兩劃,再合攏:「這樣,今後就沒人敢再欺負你了。」

  光華閃過,手心依舊空空。

  神仙在變戲法呢!小女孩驚訝地眨眨大眼睛,靦腆地看他,疑惑。

  忽然,一個人聲音自遠處傳來:「楚師兄,小師姐在找你呢!」

  重任在身,方才感受到強烈的煞氣,以為是逃散的魔族要來打魔劍的主意,想不到竟是來自於一個小女孩,實在有些不可思議,要不要告訴師父?

  他直起身:「就來。」

  衝她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仙門的人。」

  「不知道是哪個派的。」

  「……」

  仙門?真的是神仙!小女孩呆呆地望著,直待那雪白的背影翩翩消失在街角。

  ………………

  流光易逝,往往只一轉身,匆匆就已過了數年。千里之外,仙鍾長鳴,晨霧散盡,南華山巍巍浮在雲端,遠遠望去,峰頂籠罩著淡淡的金光。通往仙山的只有一條路,要先登上面前這座大山的山頂,時候未到,山門緊閉,無數人等在門外。

  南華派廣收弟子,五年一度,仙門收徒向來嚴格,且以年幼為最佳,正如一張寫過許多字的紙,和一張嶄新的白紙,更好用的永遠是白紙,因此南華派的規矩通常是七至十四歲以內的孩子參選。

  南華派本就是四方仙門之首,也是劍仙派之首,鎮守通天門,五年前,南華天尊大戰逆輪魔尊,終於斬除魔尊,搗毀魔宮,魔族從此無容身之地,再不能橫行為害,天尊卻也因此重傷身亡,四方同道提起無不肅然起敬。那一戰,更使南華劍仙派成為世人心目中的聖地。現任南華掌教,正是天尊的大弟子虞度,虞掌教目前只有八位親傳弟子,其餘都是徒孫輩,他早年說過只收九名弟子,因此眾人都在猜測他今年大有可能會收關門弟子,而這個關門弟子的首要條件就是,資質過人,膽識過人。

  大人們比孩子還緊張,將叮囑過的話又反覆叮囑了好幾遍,人人都希望自家孩子能好好表現,拜個好師父,若能被掌教和幾位尊者看中,那就是莫大的運氣了,

  前來參選的人中,幾個孩子格外惹眼。

  他們都穿得極其破爛,沒有大人護送陪同,當中是個小女孩,十來歲年紀,頭髮像別的小孩一樣用紅繩子紮了兩個角,由於缺乏營養,乾枯而少光澤,瘦削的臉蛋也黃黃的,惟獨那雙大眼睛光華閃閃,天真機靈,透著幾分淘氣。

  「蟲子,你真的要去嗎?」

  「當然。」

  「仙長會收叫花子當徒弟嗎?」

  「我哪裡像叫花子了?」小女孩不服氣,低頭扯著乾淨卻破舊的衣裳,她已經努力洗得很乾淨了,扎頭髮的繩子是她撿來的,「神仙大哥給我的法術不靈啦,我要自己去學法術,叫他們不敢欺負我們!」

  「蟲子,要是仙長們不收你的話,就回來啊。」

  「他們一定會收我。」

  「你怎麼知道?」

  「我膽子大啊,」小女孩挺胸,「他們喜歡膽識過人的,我膽子很大。」

  「對哦。」小乞丐們都點頭。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引得眾人紛紛側目。

  大道上,一輛華麗的馬車行來,緩緩放慢速度,最終停在山腳下,穿著不凡的車伕先下車,搬了個腳踏放好,須臾,車內出來一位小公子,錦繡邊的紫衣,小小金冠,腰間束著條雕花鑲金帶,一看便是出身富貴人家。

  年紀雖小,不過十二三歲,那長相已了不得,依稀竟透出美男子的風采,長眉如刀,目如秋水,只是一張白白淨淨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神情似乎很不耐煩,他先是站了片刻,居高臨下向四周掃視兩眼,然後才走下車,舉止很是文雅,可見教養良好,一派少年老成的模樣。

  車內緊跟著出來個穿著華貴的婦人,黑色長披風,握著條精美的手絹,和別的大人一樣,她也拉著小公子柔聲囑咐許久,末了又取出封信放進他懷裡:「你爹的信,記得交給虞掌教。」

  說話聲雖低,周圍卻已有不少人聽到,都議論起來。

  小公子臉色越發難看,勉強點頭:「知道了,你回去吧。」

  婦人不放心:「等山門開了,我再走。」

  小公子沈著臉不說話。

  「蟲子,他爹認得虞掌教。」

  「他們有信,虞掌教肯定要收他當關門弟子了。」

  仙長們也喜歡有錢人嗎?小女孩有點洩氣,對方既然有信,多半就是和掌教有交情,她撇撇嘴,哼了聲:「仗著爹娘說情,當虞掌教的弟子有什麼了不起,我要當督教閔仙尊的弟子!」

  原來南華派除了掌教,還有一位督教與一位護教,這位督教仙尊大名閔雲中,是南華天尊的師弟,比掌教還要高出一輩,是當今南華派中輩分最高的一位,其擇徒教徒之嚴盡人皆知,門下弟子卻個個都大有名氣,他也是唯一一位敢與掌教搶徒弟的人,但有資質好的,都會先收歸門下。

  她說的聲音太響,小公子顯然聽到了,氣得小臉青一陣白一陣,待他轉臉看清楚之後,目光立即由憤怒變為不屑。

  見他看不起自己,小女孩正要再氣他,忽然聽得耳畔轟隆一聲。

  眾人同時朝山門望去。

  面前的山門已經消失,不,是整座山都消失了,先前看到的漫山鬱鬱蔥蔥的樹木已經不見,竟變作了萬丈懸崖!

  懸崖深不見底,茫茫一片,但聞風聲隱隱,險惡至極。

  上面有座橋。

  那是一座白雲鋪就的橋,直通向對面,一眼望不到盡頭,橋面寬只有三四尺,雖說行走足夠,可是這麼高的懸崖,周圍又沒有護欄,萬一不慎失足摔落,必定就粉身碎骨了。

  仙長們當然不會傷到孩子,無非是設置第一道關來考驗他們,大人們都明白過來,催促孩子上路,無奈孩子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哪裡知道是幻術,一個個都嚇得白了臉,有那膽小的已經哭起來,無論如何也不肯過去。

  「蟲子,這怎麼過去,會摔死的!」小乞丐們也驚叫。

  小女孩白著臉,遲疑。

  忽然旁邊傳來一聲嗤笑。

  再看時,那小公子已經率先走上去了。

  仙長們要收膽識過人的徒弟啊!小女孩記起來,連忙朝小夥伴們道:「天黑了我還沒回來的話,肯定是南華山的仙長們收我當弟子啦,也可能……摔死了,你們就自己回去吧,謝謝你們陪我走了這麼遠。」千里之外趕來,一路行乞問路,走了整整三個月。

  小乞丐們點頭。

  小女孩有點傷心,再不看眾人,咬牙踏上雲橋,一臉視死如歸的模樣。

  有了第一個和第二個,後面一些膽大的小孩子都陸續跟上,當然更多小孩是死也不肯去,那些大人們無奈,氣得紛紛罵「沒用的東西」,打了一陣,到最後只得帶著他們回去了。

  不出意外,第一關就淘汰了一大半人。

  ………………

  南華仙山,數千弟子等候在門外,六合殿上,幾十名大弟子恭敬地立於兩旁,上頭並排坐著三位仙長。

  中間一位三十來歲,穿著青色長炮,白淨面皮,面前豎著柄青藍色長劍,劍尖朝下懸浮於半空,仙氣環繞,六合劍的主人,除了當今掌教虞度再無別人。

  左邊那位五十多歲,黑袍,下巴幾縷鬍鬚,目光冷厲,十分威嚴,手中亦執了柄暗灰色長劍,形狀古怪至極,劍身渾圓無刃,層層竟如寶塔。

  右邊座位上卻是個七十幾歲的老頭,鬚髮皆白,面容和善,手中只拿著一卷黃舊的古雅的書。

  還有個位置一直空著。

  殿前大銅鏡上清晰地顯示出孩子們在雲橋之前遲疑的場景,三位仙長面上都不動聲色,不緊不慢地用茶,那眼睛卻都時不時朝上頭瞟。

  右邊年紀最大的白髮老頭先開口笑道:「孩子們都還小,師叔設此一關,是不是太難了些。」

  左邊長相嚴厲的黑袍老人道:「寧缺勿濫,貪生怕死之徒要來何用。」

  掌教虞度只笑而不語。

  黑袍老人忽道:「音凡不來?」

  虞度答道:「或許會來。」

  黑袍老人皺眉:「他還是不收?」

  虞度道:「這兩年九幽魔宮興起,有壯大之勢,他身為護教,責任重大,一心修習劍術,自然無暇,少個人與師叔搶徒弟豈不更好。」連他也稱黑袍老人為師叔,可見那老人便是督教仙尊閔雲中無疑了。

  閔雲中道:「話雖如此,也要有人傳承衣缽才是。」

  二人說話間,白髮老頭忽然「咦」了聲,讚道:「這兩個孩子不錯!」

  大銅鏡上,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走上雲橋,當先是個紫衣小公子,富貴人家模樣,神情昂然;後面那個年紀更小,竟是個穿著破爛的小女娃。

  小女娃面有怯色,明眼人都看得出她害怕已極,可是那兩條小腿仍舊在一步步朝前走。

  歷來過關的女弟子很少,想不到這次倒出了個膽量特別大的。虞度雙眼一亮,嘴角逐漸彎起,就連閔雲中那張不常笑的臉也浮現出兩分欣賞與自得之色。有眼光的人都已看出來,這兩個孩子筋骨奇佳,要認真比,那小女孩反而更勝一籌,仙門中,好徒弟比稀世寶貝還重要,二人都在慶幸這兩個孩子沒有去別處,來了南華。

  閔雲中不慌不忙取過茶:「這回有兩個,掌教還要搶麼。」

  虞度笑道:「師叔要哪一個?」

  閔雲中似是不捨,半晌大方地一揮手:「女娃雖說麻煩,我座下卻還無一個女弟子,這回就破個例,那男娃娃讓你罷。」末了又補一句:「看看再說。」

  白髮老頭叫苦道:「兩位又忘記我了,可憐我天機處無人。」

  閔雲中立即道:「這兩個孩子資質非凡,要他們去學卜測占算,太過可惜。」

  虞度亦點頭。

  有這兩位在,好徒弟總是輪不到自己,白髮老頭早已料到這結果,無奈歎氣:「兩位是看不起我天機處麼。」

  虞度笑道:「師弟莫多心,下回讓你便是。」

  掌教言出必行,惟獨這句話是次次都不算數的,遇到好的又找借口搶走了,白髮老頭苦笑。

  ………………

  雲橋上,紫衣小公子獨自走在前面,大約是感覺到不對,忍不住停了腳步回身去看,果然有人緊緊跟在後面,竟是先前那個穿著破爛的小女孩。

  小女孩白著臉,大眼睛緊緊盯著前面的他,兩條腿微微顫抖,卻仍堅定地朝前挪動,似在努力追趕。

  從未見過這麼膽大的女孩子,小公子終於收起蔑視之色,有了幾分意外,上下打量她。

  小女孩誤解他的意思,立即挑釁似地嘟了嘴巴,大步走過去。

  小公子愣了下,哼道:「醜丫頭。」

  小女孩亦重重地哼了聲:「靠爹娘說情才當南華弟子,不羞!」

  小公子怒道:「你說什麼!」

  小女孩揚臉道:「你本來就拿了信。」

  小公子漲紅面皮:「我不用信,也照樣能當南華弟子!」一甩袖子,大步朝前走:「醜丫頭,有本事就跟來。」

  「誰怕!」小女孩快步跟上去。

  腳下看似是鬆軟的白雲,其實走著十分硬實,和走在地面上沒什麼兩樣,兩個小孩一前一後又走出數十米,前面的深淵連同雲橋忽然都消失了,但見一片深藍色不見邊際的汪洋大海,波濤起伏,耳畔是陣陣海風聲,海浪聲,海鳥叫聲。

  二人停住腳步。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2:00:40

【2. 天生煞氣】

  小女孩大驚小怪:「哇,這麼大的湖!」

  小公子看她一眼:「這不是湖,是海。」

  小女孩從沒見過大海,興高采烈地張望。

  小公子卻微微蹙眉,想到最實際的問題,沒有雲橋,怎麼渡海去南華仙山?

  他兀自苦惱,忽聽旁邊小女孩叫道:「咦,那是什麼!」

  小公子吃驚,定睛一看,果然見海浪中隱約有東西朝這邊遊來,待它移近,兩人才發現,那竟是條巨大的青魚,青灰色的背扁平而寬闊,還有著尖利的牙齒,模樣兇惡。

  惡魚在二人跟前停住,兩個孩子不由後退幾步。

  小女孩害怕:「它想做什麼!」

  小公子鎮定,上下打量那魚,見它似乎並無惡意,恍然道:「定是仙長派它來載我們過海的。」說完就要走上魚背去。

  小女孩拉住他:「萬一它要吃我們怎麼辦?」

  小公子不耐煩,甩開她的手:「怕就回去,拉著我做什麼。」

  小女孩再次拉住他:「等等,魚只有一個,我們先走了,別人怎麼過去啊,等他們來了再走吧,若是到了中間出事兒,大夥兒在一起就不怕了。」

  「膽小。」小公子嘲笑,倒也沒再堅持。

  六合殿內,透過銅鏡看著一切,虞度與閔雲中都十分滿意,惟獨白髮老頭連連歎氣,為收不到好徒弟著急。

  後面的孩子們陸續跟上來,見那魚相貌兇惡,都有些害怕,小公子並不理會眾人,率先上了魚背,小女孩勸說半日,一部分孩子願意跟著上去,可是仍然有膽小的堅持順原路折回去了,她只得爬上魚背,坐著歎氣。

  大魚帶著孩子們朝對面遊去,乘風破浪般。

  魚背起初十分平穩,然而越行到海中間,風越大浪越高,開始顛簸起來,到最後海浪掀起如同厚厚的牆,孩子們由最初的新奇變作了恐懼,不知所措。

  小女孩高聲道:「大家別怕呀,拉緊手別掉下去了!」

  孩子們哪裡肯聽她的,都亂成一團,其中幾個女孩子已經哭起來,罵她:「若不是你,我們才不上來的!」

  小女孩急道:「我……我那也是想幫你們上仙山啊。」

  女孩子們圍上來推她:「誰稀罕你幫!」

  小女孩驚叫,險些被掀得掉進海裡。

  「誰敢欺負人!」一道身影站到中間,將小女孩護在身後,卻是小公子。

  這群孩子中,他年紀不是最大,個子卻是最高的,加上冷冷的神情,幾個孩子被震懾住,不敢再動手了。

  小公子喝道:「都拉起手站穩,誰不聽的,我就把他丟下去餵魚!」

  聲音略顯稚嫩,帶了些孩子氣,可是言行之間已隱隱透出領袖風範,孩子們漸漸地不再鬧了,乖乖地拉起手。

  小女孩感激,伸手去拉他。

  小公子躲開:「醜丫頭,別碰我!」

  小女孩撇撇嘴,沒說什麼。

  孩子們手牽手,果然覺得平穩許多,人多心齊,也不那麼害怕了。

  大魚遊得很快,不到半個時辰,海的對面逐漸現出一座仙山。

  山上古木參天,瑞氣纏繞,祥雲遊走,仙鶴翔空,山頂大小十二峰矗立於藍天之下,殿宇巍峨精美,重重飛簷交疊,映著陽光雲彩,分外壯觀。

  大魚平安地將孩子們送至山下,逐漸縮小,到最後居然化作了一張巴掌大小的魚形紙。

  孩子們驚歎。

  ………………

  山腳下古木蔭中,一片乾淨的石級往上延伸。

  終於到達傳說中的南華仙山,孩子們歡呼雀躍,爭先恐後沿著石級朝山上跑,小公子不慌不忙走在後面,被他在海上的表現折服,膽小點的孩子都留下來跟著他,圍作一團說笑,女孩子們更唧唧喳喳問個不停,小公子顯然已習慣受歡迎,只偶爾答兩句,一派小大人模樣。

  小女孩起初跟著別的孩子跑了幾步,見他沒有跟來,不由遲疑,折回到他面前:「你不快些嗎,仙長肯定喜歡先到的。」

  小公子看她一眼道:「誰說他們喜歡先到的。」

  女孩子們跟著道:「對啊,仙長們喜歡最厲害的!」

  其實小公子年紀稍長,見識也廣,說這番話自有道理,長者喜歡的,必定是誠實穩重的孩子,不是急著表功的。

  小女孩雖不明白其中緣故,卻知道他言語舉止比別人不同,一定很討大人喜歡,跟著他學絕不會有錯,於是眨眨眼睛,不再急著往前跑了。

  小公子回頭看見,不樂意:「跟著我做什麼?」

  女孩子們也嘲笑她。

  「醜丫頭,誰要你跟著我們!」

  「快走啦!」

  「你們才是醜丫頭!」小女孩揚臉不承認,「又不是你家的路,我愛怎麼走就怎麼走,誰跟著你了!」

  小公子無言反駁,冷著小臉繼續走,半晌,忍不住彎了下嘴角。

  正在此時,前面忽然響起一片驚叫聲,接著許多孩子折了回來,不約而同將小公子當作領袖,紛紛告訴他:「不好了,前面有妖怪!」

  小女孩吃嚇:「真的有妖怪?」

  小公子不信:「仙山上哪來的妖怪,胡說!」快步趕上前。

  前面大路中間竟然蹲著只通身火紅的狐狸,大約有一人多高,此刻正拿舌頭舔著皮毛,齜牙咧嘴地嚇唬孩子們。

  見到小公子,它竟然站起身,搖搖擺擺走過來。

  頭一次見到這樣通靈性的大狐狸,小公子也吃驚,後退一步,張臂將其他孩子護在身後,壯著膽子安慰:「別怕它,肯定是仙長們養的。」

  殿上,三位仙長露出讚賞之色。

  兩邊對峙,孩子們都不知道怎麼前進,有幾個已經偷偷往山下跑了,小女孩欲挽留,卻被小公子阻止:「忘了方纔的事麼。」

  小女孩心想也是,遂不再理。

  靈狐越逼越近,最後停在了小公子面前,人狐距離不足一尺,小公子到底也是孩子,心中害怕,緊緊閉上了眼睛。

  靈狐伸出前爪作勢要去拍他的肩。

  就在此時,旁邊一道陰冷的濃烈的氣息陡然襲來,同時響起稚嫩的喝聲:「不許吃他!」

  感受到濃烈的煞氣,靈狐嚇得翻滾後退。

  原來小女孩並不知道靈狐是鬧著玩,只當它要吃小公子,情急之下站了出來,擋在小公子前面,大眼睛裡竟泛著幽幽的冷光。

  被嚇到的不只靈狐,孩子們也都呆了,不知道怎麼回事,人人都感覺到脊背發涼。

  ………………

  銅鏡上的圖像猛然消失,殿上三位仙長同時變色,其餘弟子也不敢出聲。

  白髮老頭喃喃道:「不可思議,天生煞氣!」

  虞度沈默半日,道:「我只見過一個人有這樣的煞氣。」

  那人大名鼎鼎,歷經三世,終成天魔,為人間帶來一場浩劫不說,還幾乎給仙門帶來滅頂之災,六界因此生靈塗炭,縱然身死五年,仍是無數人心中的噩夢,他害得南華天尊為守護通天門六界碑而殞命,南華弟子無不痛恨,閔雲中尤其恨之入骨,同輩幾個師兄弟都在那場仙魔大戰中陣亡,惟獨剩了閔雲中一個,是以在南華派,他的名字幾乎無人敢當眾提起。

  可是眼前,一個小小女娃竟也擁有這樣的煞氣,這意味著什麼?

  大殿上一片沈寂。

  忽然「砰」的一聲,茶杯碎裂。

  閔雲中丟開手中碎片,厲聲道:「行玄,速速查她的來歷。」

  原來那白髮老頭便是南華天尊二弟子行玄,善於卜測占算,執掌天機處,號天機尊者。他閉目片刻,緩緩展開手中天機冊,半晌才道:「她是倉州未陽縣人,本姓重,重氏夫婦死於五年前那場浩劫,此女機緣巧合逃過,流落街頭行乞,此番不遠千里趕來參選。」

  虞度鬆了口氣:「身世倒是清白。」

  閔雲中仍是面色冷冷:「縱然如此,也絕不能冒險,南華何愁沒有好弟子。」

  虞度點頭:「只是可惜。」

  ………………

  小女孩哪裡知道三位仙長的想法,此刻還在為嚇跑靈狐得意呢:「它們都怕我,有一回我還嚇跑了隻老虎!」

  孩子們驚歎。

  小公子一直沒說話,只不時拿眼睛瞟她。

  經過這幾關,順利過來的有六七十個孩子,至山腰,幾名南華弟子早已等候在那裡,身上是青白二色衣袍,當先是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長相平凡,看上去溫和又親切,舉手投足間卻自有種攝人的氣度。

  他擡手示意孩子們安靜:「掌教在六合殿,你們不要慌,先聽我說幾句規矩。」

  孩子們不約而同靜下來,認真聽他說話。

  年輕人道:「我叫慕玉,是南華現任首座弟子。」

  孩子們沸騰了,慕玉的名聲已經很響了,南華劍仙派首座弟子,督教閔仙尊門下近幾年來第一個得意的徒弟,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溫和可親的人物。

  「是慕仙長!」

  「慕仙長一點不老啊。」

  慕玉微笑,再次擡手示意:「你們當中任何一個都可能成為南華派新弟子,是我的師弟或者師侄,稍後我會帶你們進殿參拜掌教與尊者,到時候不得隨意出聲,只有掌教指明要你們當中誰說話的時候,方能上前回話,你們可都記住了?」

  微笑對孩子們永遠是最有用的,孩子們異口同聲:「記住了!」

  小公子作禮:「有勞慕仙長引路。」

  慕玉點頭:「都隨我來。」

  孩子們跟著他往山上走,見他溫和可親,大膽些的孩子開始問各種問題,有人道:「慕仙長,你會收徒弟嗎?」

  慕玉道:「自然,待掌教與尊者選過,我也會從你們當中選一個做徒弟。」

  孩子們喜悅,能當南華首座弟子的徒弟多光彩啊。

  「我要做慕仙長的徒弟。」

  「我也要!」

  「……」

  ………………

  山頂地勢平坦,地面全由漢白玉鋪就,中間一條主道寬約三丈,直通往盡頭高大的六合殿,數千弟子規規矩矩立於兩旁,有青白衣袍的,也有一色白袍的,或腰懸長劍,或執其他法器,氣勢壯極。

  孩子們被那莊嚴的氣氛所震撼,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個都小心翼翼朝前走,大氣也不敢出。

  行盡大道,又有百步石級,六合殿高居石級盡頭,簷角挑起,映著陽光,金碧輝煌。

  慕玉帶著孩子們在殿外停住,朗聲:「回稟掌教,人已都帶來了。」

  「讓他們進來。」溫和而不失威嚴的聲音。

  慕玉側身示意孩子們進去。

  孩子們多數都有些畏縮,惟獨小公子面色不改,當先跨了進去,小女孩見狀也回神,忙低頭扯了扯衣裳,忐忑不安地跟著他踏進了門檻。

  寬闊的莊嚴的大殿,兩旁站了數十名弟子,裝束與外頭的弟子並無兩樣,神色肅穆,迎面高高的階上坐著三位仙長。

  孩子們規規矩矩站好,暗暗猜測誰是誰。

  虞度開口,聲音伴隨著殿上迴響,顯得分外莊重:「你們方纔的表現,我與尊者已經知曉,都很好。」

  得到誇獎,孩子們喜悅,同時也猜到了說話之人的身份,更加緊張起來,每雙眼睛都滿懷期待,不知道誰有幸被掌教看中呢?

  虞度依次將每個人掃視一遍,目光最終落定在小公子身上:「你過來。」

  小公子整理衣袍,恭敬地上前跪下:「陳州秦珂拜上掌教,仙尊。」

  原來他叫秦珂?小女孩暗忖。

  虞度將名字念了一遍:「多大了?」

  秦珂回道:「上個月剛滿十三歲。」

  虞度頷首:「可有什麼東西要給我看的?」

  秦珂遲疑了下,搖頭:「沒有。」明知道有了信把握就大很多,他竟真的絕口不提。

  虞度微笑:「好孩子,你可願意拜在我座下?」

  掌教這麼問,自然是看中了他,孩子們都羨慕極了,小女孩更加替他高興,這一路走來,他確實比別人強多了,不用信也能得掌教喜歡。

  秦珂喜不自勝,當即磕了三個頭拜師。

  虞度起身走到他面前,神情略顯嚴肅,訓話:「為師姓虞名度,號玉晨,現任南華劍仙派掌教,主南華峰六合殿,既拜我為師,便是南華劍仙門下第三百六十五代弟子,從今往後須恪守門規,尊師敬長,行事光明磊落,以南華為重,將來若做出有辱仙門之事,為師絕不輕饒,你可明白?」

  秦珂大聲道:「弟子謹記師父教誨。」

  虞度滿意,扶他起來:「你父親還好?」

  秦珂先是驚訝,隨即明白過來,漲紅小臉,自懷中取出那封書信雙手呈上:「他老人家很好,臨行時還曾寫了封信,讓我務必交給師父。」

  虞度並不看信,只隨手收入袖中,回到座上,示意秦珂拜過閔雲中與行玄,分別稱師叔祖與師叔,然後站到他身旁。

  接下來行玄亦挑了名收為弟子,惟獨閔雲中冷著臉遲遲不開口。掌教和天機尊者都有了徒弟,孩子們望著那張嚴肅的臉,都有些害怕,卻又滿心期待,能成為閔仙尊門下弟子,傳出去可是多大的榮耀,甚至比掌教弟子還要風光!

  小女孩挺胸,握緊小拳頭。

  那視線在她身上停了片刻,卻是冰冷的。

  小女孩正在莫名,就聽見閔雲中開口道:「你,過來。」

  目光掠過了她,看向她背後一個十二三歲眉眼精緻且穿著不俗的紅衣小姑娘。

  小女孩失望不已,那個小姑娘她記得,就是方才魚背上鬧事,險些失手將她推下海的那個,幸好當時秦珂救了她,其實若不是她勸了半天,小姑娘根本不敢跟著乘大魚來南華的。

  閔仙尊的意思大家都猜到了,紅衣小姑娘喜得上前:「弟子聞靈之拜見師父。」

  閔雲中道:「我說過收你為徒了?」

  聞靈之先是驚,所幸她自幼受過教導,應變得快,知道大人面前該怎麼表現,乖乖地垂下眼簾,伏地賠罪:「是靈之失言,靈之早就聽人說起閔仙尊大名,此次來南華就是一心想拜仙尊為師,所以鹵莽了。」

  一席話說得謙遜有禮,閔雲中對她的印象反而好了許多,這孩子資質雖不如那兩個,但也已經算上好的了,女孩子膽小點不是大問題,將來見識多,自然就不怕,於是他照樣訓示了一番,末了道:「南華派歷代鎮守通天門,南華弟子無不以護佑六界眾生誅除魔族為己任,你務必牢記這點,方可拜入我門下,他日若敢違背我的話,必定嚴懲不怠。」

  聞靈之立即道:「弟子謹記。」

  閔雲中這才示意她拜師。

  聞靈之恭敬地磕頭拜過,又拜虞度和行玄,論輩分稱師兄,最後起身到閔雲中身後站定,一臉得意。

  三位仙尊都已經收了弟子,小女孩未免悶悶不樂,不過她很快就釋然了,反正都可以學到仙術,拜慕仙長他們也是一樣啊,將來和大哥一樣救人。

  擡頭忽見秦珂看著自己,似有安慰之意,她不由衝他一笑。

  秦珂移開視線,再不理她。

  虞度看看剩下的孩子們,和藹地囑咐:「你們當中有些人雖資質平凡,但只要記得四個字:勤能補拙。更加刻苦修行,將來就不會比別人差,現下你們且出殿等候吧,南華派其他大弟子也一樣要收徒弟,你們可以拜在他們門下。」

  其實多數孩子也沒抱希望做掌教仙尊的徒弟,只覺得能留在南華已經很好了,於是齊聲答應,轉身要隨慕玉出去。

  「且慢,」虞度忽然叫住他們,「那小女娃,我南華派不能收你,慕玉,你速速送她下山吧。」

  順著他的視線,孩子們紛紛轉臉朝一個人看去。

  呆了好半天,小女孩才明白過來說的是自己,大急:「為什麼不收我?我的膽子比他們都大!」

  虞度猶自遲疑該不該說實話,旁邊閔雲中已開口:「你天生煞氣,若修術法,久必成害。」

  小女孩分辯:「我沒害過誰……」

  閔雲中揮手打斷她:「不必多言,南華派留不得你,速速離去。」

  滿懷希望而來,最終卻是唯一一個被拒絕的,小女孩哪裡知道什麼煞氣,眼圈一紅,委屈得哭起來:「我沒做錯什麼,你們不公平!」

  閔雲中喝道:「放肆!公平不公平是你說的麼。」

  小女孩不敢還口,只是哭。

  她年紀小,哭得又可憐,兩旁弟子們聽著都有點不忍,秦珂遲疑了下,低聲求情:「閔仙尊,其實她很好……」

  閔雲中冷冷道:「身為掌教弟子,長輩說話,有你多嘴的!」

  秦珂只得退下。

  閔雲中看虞度:「掌教?」

  虞度點頭:「慕玉,送她下山。」

  小女孩心知沒有希望,氣得轉身,邊拿手擦眼睛邊朝殿外走,哽咽:「神仙也欺負人!你們不收我,我就去別處,不在南華了!」

  她本是無心氣話,座上三位仙尊卻都變了臉色。

  正在此時,一個聲音自殿外響起:「我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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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1:35

【3. 重紫】

  從沒聽過這麼舒適的聲音,不錯,是舒適,彷彿天邊白雲飄過的感覺,淡漠的,飄渺的,隨風而散,伴隨著殿上回音,別有種悠長的韻味,如聆仙樂,記憶深處也有一個同樣美妙的聲音,可是和這人的聲音比起來,竟也遜了一籌。

  小女孩驚訝,擡臉看。

  不知何時,迎面大殿門口已經站了個人。

  雪白的寬大的衣袍,廣袖拖垂於地,長簪束髮,可仍有許多頭髮散垂下來,長長的如同披了件厚重的黑色披風。

  左手上是一柄寶劍,白色劍鞘修長,微有光澤。

  殿門高廣,映襯長空,時有五彩祥雲飛掠而過,青天流雲,他就那麼靜靜地獨立於門中央,如同嵌在畫卷裡,背後光線透進來,整個人似乎都散發著淡淡的柔和的光暈。

  大殿上鴉雀無聲,奇靜無比,所有弟子幾乎都已屏住了呼吸,不約而同恭敬地朝他欠身行禮,臉上神色各異,驚喜的,崇拜的,羨慕的,更多的則是不可置信。

  門如天地,天地何其小,惟有他立於其間。

  忘記了一切,不知身在何方,不知今夕歲月,所有看到的,聽到的,通通都如過眼雲煙,悄然散去,了無痕跡。

  惟有他,真實,卻遙不可及。

  心猛然靜止,又驟然狂跳。

  捨不得眨眼,不敢眨眼,生怕這一眨眼間,他就消失不見。

  小女孩深深吸了口氣,費力地睜大眼睛,終於看清他的臉。

  一張年輕的臉,臉型或許不夠輪廓分明,眼睛鼻子或許也不是最完美的,然而那張臉絕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那種美,已經遠遠超出了容貌之外,美得柔和,柔和到了極限,柔和到可以包容一切。

  想要走近,卻不敢走近。

  那樣的感覺令小女孩心悸,全身熱血都湧向頭部,記憶不由自主回到了幾年前,曾經以為那張臉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了,神仙就應該長著那樣的臉,可是現在她才發現,面前這人才是真真正正的神仙。

  不屬於塵世,甚至不屬於仙界,淡而不冷,高高在上,任人仰望,任人敬慕,卻永遠也夠不到,得不到。

  拯救世人的神仙,本來就應該和人不一樣?

  小女孩癡癡地想。

  殿上先起了小小的議論聲,逐漸變大,最終一片嘩然。

  慕玉微笑著提醒:「小女娃,重華尊者答應收你做徒弟,還不快拜師?」

  重華尊者!殿上變得更加熱鬧,孩子們弄清他的身份,都激動萬分。

  紫竹峰,重華宮,南華派護教洛音凡,昔日南華天尊門下三弟子,論排行掌教第一,論輩分閔雲中最高,可論名氣與地位,南華派甚至整個仙門最大的莫過於他。身為護教,卻受命天尊,握有南華派大事的決定權,仙術無疑是南華派最高的一位,在仙魔浩劫中率仙門弟子鎮守通天門六界碑,導致魔族數次無功而返,一年前重創魔尊萬劫,是繼南華天尊之後聲名最盛的一位仙尊。

  人人都知道,重華尊者洛音凡從不收徒弟。

  眾弟子互相求證,幾乎都在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聽錯了,然而眼前天神般的人物,除了他再無別人,那句話也確實是他親口說出來的。

  小女孩仍是神情恍惚,印象告訴她,穿白衣裳的神仙都是天底下最好的神仙,現在最好的神仙竟然肯收她當徒弟!

  年輕的白衣神仙緩步走進大殿,長長的衣擺在地上拖曳,如同流動的水波,又如翻湧的雪浪。

  他停在她面前,用淡漠的、最好聽的聲音問她:「我收你做徒弟,你可願意?」

  極度失望變作極度的驚喜,小女孩幸福得如在夢裡,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做,甚至已經不能說話,只顧拚命點頭。

  「音凡!」嚴厲的聲音略帶斥責。

  小女孩被這聲音驚回神,不安地望閔雲中,閔督教不肯,這個神仙師父會不會也改變主意不要她了?

  洛音凡看虞度:「我收她做徒弟。」

  師兄弟之間本有默契,只一眼,虞度已領會他的意思,含蓄道:「師叔,魔宮近日越發猖狂,這女娃既無處可去,不如留在南華,免得她亂走出事,到時反成了我南華派的過錯,論起來,師弟也該收弟子了。」

  天生煞氣,多麼危險,至少不能讓魔族得到。

  閔雲中聞言果然沒再反對,半晌又道:「音凡太忙,不如就拜在掌教門下吧。」

  小女孩反而不樂意了,小聲:「重華尊者說要收我的。」

  閔雲中臉一沈,正欲發作,虞度已笑著接過去:「我曾立誓,此生只收九個弟子,如今已有珂兒,再多就要破了誓言,音凡收了正好,還是讓她去紫竹峰最妥。」其餘諸峰人多,未免照應不到,紫竹峰平日無人,出什麼事,洛音凡第一個就能察覺。

  閔雲中聽出話中意思,雖然也覺有理,終究面子上過不去,重重地哼了聲,大步出殿而去,丟下句話:「掌教安排。」

  他一走,聞靈之自然也要跟著離開,她故意放慢腳步,望望驚為天人的洛音凡,又看看秦珂,最後看著小女孩,嫉妒得兩眼中都要冒出火來,終於還是不情不願地出殿走了。

  洛音凡視若無睹:「那就拜師吧。」

  收到旁邊秦珂眼神指點,小女孩明白過來,連忙跪下照樣磕了三個頭,脆聲道:「弟子拜見師父。」

  洛音凡點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臉一紅,吞吞吐吐:「我……我沒名字。」見他皺眉似不滿,她聲音更小了:「小時候我爹娘就死了,沒給我起名字,我只記得我姓重,他們當年都喜歡叫我重子。」

  蟲子?孩子們笑出聲,連秦珂也忍不住別過臉。

  又瘦又小,確實像條小蟲子。

  小女孩窘得臉通紅,不安地拿眼睛瞟師父。

  「重子,重紫,」洛音凡倒沒覺得好笑,將這名字輕聲念了兩遍,忽然道,「重華宮,紫竹峰,足見你我有緣,從此你便以重華宮之重為姓,紫竹峰之紫為名,叫作重紫,如何?」

  師父不嫌她的名字難聽?小女孩大喜:「好啊,就叫重紫!」

  師父賜名,原該拜謝才是,眾弟子暗笑,惟獨秦珂「嘖」了聲,斜斜瞟她,意思是責怪她不知規矩。

  重紫哪裡明白這些,大眼睛疑惑地眨。

  所幸洛音凡從未收過弟子,也不甚在意,他看著地上的小不點,簡單訓話:「為師姓洛名音凡,號重華,你既拜在我門下,須恪守門規,凡事以南華安危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不得作出違逆之事。」

  才剛有了名字,重紫正在高興,聞言想也不想便大聲保證道:「重紫一定聽師父的話,不惹師父生氣,將來若是做錯事,師父便狠狠的打我吧。」

  眾人又笑起來,這話雖孩子氣了些,倒也真摯可愛。

  洛音凡沒有笑,也沒表露多少滿意之色,只點了下頭:「起來吧,隨我回紫竹峰。」

  重紫從地上爬起來。

  虞度別有深意:「恭喜師弟,今後多多留意。」

  洛音凡道:「我帶她回去了。」

  走出六合殿,天地彷彿變得更加寬廣,數千弟子仍守在外面道旁,越發莊嚴氣派,所有人都已經得知重華尊者收徒弟的消息,都想看看是哪個孩子有這麼好的運氣,因此自他走出殿門,幾乎所有的視線都朝這邊望來,有艷羨的,有嫉妒的……

  重紫有點怕,緊緊跟在他身旁。

  洛音凡走了幾步,發現衣袖好像被什麼扯住了,低頭一看,原來是方才新收的小徒弟,大大的眼睛裡滿是緊張之色,小手扯著他的長袖。

  見他皺眉,重紫連忙縮回手,不安地望著他。

  其實洛音凡本就是無可無不可的人,皺眉並非因為不高興,只是不太習慣而已,看出她在害怕,他索性主動伸出一隻手。

  重紫呆了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又驚又喜,紅著臉將手在衣裳上擦了好幾遍,才輕輕握住那隻手。

  手的溫度也那麼適度,不太冷也不太熱,和他的人一樣,溫潤。

  白袍曳地,迎著眾人視線,他拉著小小的她,緩步走下石級,朝紫竹峰行去……

  多年後,重紫仍常常記起這一幕,猶是昨天,彷彿刻入靈魂的記憶,轉世輪迴永生難忘,可惜那時的她,早已不再是他牽著的那個小小的重紫。

  ………………

  南華山大小十二峰,主峰南華,乃是南華天尊生前居處,現住著掌教虞度,從峰四座,摩雲峰是督教閔雲中居處,天機尊者行玄住天機峰,護教洛音凡則住在紫竹峰,還有座玉晨峰,是虞掌教早年修行的地方,如今空著,另外七座小峰則是南華弟子們的住處。

  比之南華峰的雄偉壯觀,紫竹峰又是別樣一番景色。

  不夠幽美,不夠小巧精緻,卻有種出塵脫俗的味道,漫山紫竹,竿竿都生得極其隨意,林間浮著潔白的雲氣,如同地毯鋪過,看不見腳下土地,一切都生於白雲之上。

  紫竹拂雲,一座形態古雅的殿宇半隱於峰頂。

  殿前一帶清流劃過,寬約三丈,水面煙氣騰騰,深不見底,其中隱約似有魚兒遊走,上頭鋪著石板橋,水面幾乎與橋面平齊。

  白雲鋪就的地面,向上生出一級一級的乾淨的石階,通往正殿。

  廊柱古舊,殿上空無人影。

  好高的殿門!除了神仙師父,誰也不能住這樣的地方,重紫正在高興,忽然聽得洛音凡淡淡道:「這裡便是重華宮,為師的居所,為師日常都在殿內辦事,你暫且住在左邊第三間房吧。」

  說話間,他已放開她。

  重紫依依不捨地縮回手,心中喜悅不減,往常當小叫化,天天都睡別人屋簷底下,現在終於有自己的房間了,還有個神仙師父!

  「師父,這裡只有我們兩個人嗎?」

  「嗯。」

  眼見那雪白的身影走上階,重紫連忙追過去:「師父!師父!」

  洛音凡轉身看她。

  重紫小心翼翼道:「師父不餓嗎,天都要黑了,我去哪兒吃飯啊?」

  洛音凡喜清靜,獨居紫竹峰幾百年,從不讓外人上來打擾,如今突然多出個徒弟,這才記起凡人是要吃飯的,於是取出卷書給她:「仙門弟子不必食五穀,這上頭記載著南華派吐納之法,你先去照樣參習。」

  重紫道:「可是我餓。」

  洛音凡耐心道:「照著書上說的做,就不餓了。」

  神仙真的可以不吃飯?重紫連忙接過那書翻了翻,窘迫:「我……我不認得字呢。」

  洛音凡明白過來,略作思索,自她手上取回書,不知怎樣拿著晃了兩下,又遞還她:「這些字你都認得的,用心參習,不可偷懶。」

  如同變戲法,薄薄的書變作了厚厚的一本,拿在手裡沈甸甸的,重紫驚訝不已,待她回過神時,又發現了一件更不可思議的事——不知何時,身上的破舊衣裳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白色袍子,質地輕軟,極其合身,彷彿是比著她的身體裁剪的。

  從沒穿過這麼好的衣裳,這是師父給的?重紫欣喜。

  面前空無人影,神仙師父已經飄然進殿去了。

  重紫還有很多事要問,拔腿追上去,誰知大殿門看似近在眼前,卻無論如何也到達不了,原來洛音凡通常在進殿後便設置結界,避免一切打擾,這只是他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不通仙術的人自然不明白其中道理。

  重紫洩氣,捧著厚厚的書朝第三間房走。

  仙長們都不肯收留她,師父會不會也嫌她太笨了?要討他喜歡,就一定要好好學習仙法吧,可是看不懂字怎麼辦呢?

  ………………

  房間不大,有床有桌椅,對於重紫來說已經足夠,她興奮地將每件東西都摸了個遍,覺得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候莫過於今天。

  沒有文字,書卷上全是畫的小人兒,一個一個,小人兒身上有許多線條標注,每條線都有固定的走向,重紫仔細瞧了半日,居然真的明白了些,心內歡喜,是師父特意變出來的吧,原來世上還有這樣好玩的書啊!

  學了它,就不用當叫化子要飯,她要像那個神仙大哥一樣,用仙法救人,不再讓他們受欺負!

  重紫滿懷信心,照樣練起來。

  然而洛音凡從未收過徒弟,顯然高估了十歲小孩子的能力,只當自己寫得明白,看的人就一定會了,誰知有時候看著簡單的東西,做起來卻難得很,明知道該這麼走,偏偏行氣時它就不聽話,上下亂竄,重紫照樣練了半日,直累得滿頭大汗,仍是不得其法,氣總走岔不說,腹中反而越來越餓了。

  經常受飢餓折磨,就更害怕那樣的感覺,重紫開始心慌,後來實在忍不住跑出房間。

  夜已深,殿內仍然亮著光,洛音凡還沒出來。

  整整一天沒吃東西,好餓!

  重紫坐在階上,將身體蜷成一團,拚命想要減輕飢餓的感覺,無奈她到底只是個孩子,意志力有限,很快就感覺煩躁難安,手腳發涼,最後忽地站起身。

  房中物件簡單整齊,外面有桌椅有鏡台,高高的案上放著幾本書,還有硯台筆墨之類的東西,屏風後有床有被褥,看來是洛音凡的臥室。

  幾乎把所有房間都找了一圈,最終回到隔壁,重紫怏怏地退出門外。

  偌大的重華宮,竟沒有可吃的東西。

  眼睛瞟著一處,她一步步朝階下走……

  ………………

  殿前水面冒著寒氣,一個小小的身影伏在石橋上,大大的眼睛緊緊盯著水面,閃著飢餓的忍耐的光,像只捕食中的小獸。

  洛音凡站在階上,微微皺眉,方才感受到強烈的煞氣,立即出殿查視,果然看到這樣一幕場景。

  一個孩子煞氣太重不是好事,難道真的又是另一個逆輪?

  想了想,他隱去身形,緩步走下階。

  剛剛至階下,就見那孩子吞了吞口水,忽然伸手往水裡一抓。

  水花飛濺。

  小手胡亂摸了幾把,再擡起時,手裡已多了條魚。

  其實尋常人要這麼徒手捉魚是很難的,那魚大約是被她散發出來的煞氣震住,竟沒有逃跑,就這麼讓她抓在了手裡。

  小手顫抖,那孩子看著魚,舔了舔嘴唇。

  魚兒掙扎。

  彷彿想到什麼,大眼睛裡升起遲疑之色。

  小手一鬆,魚兒「啪」地落回水中,濺起高高的水花,飛快隱沒不見。

  週身煞氣陡然退去,她無力地趴在池畔,緊緊咬著唇,有點走神的模樣。

  那孩子不似尋常小孩長得胖乎乎無稜角,她生得格外瘦,瘦得可憐,白袍合身,小小的身體看上去極其單薄,體態反而因此多出幾分輕盈,伏在那裡,就如同一片羽毛,一陣風都能吹跑。

  洛音凡站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這一切,雙眉逐漸舒展。

  ………………

  鬆手放走魚,重紫很洩氣。

  每次生氣的時候,小動物們都會被嚇跑,遠遠避開,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難道這就是仙長們說的煞氣?至於傷害別人,她倒是真的曾經和其他小叫化們一起抓過雞烤來吃的,有時候還生吃過,所以沒餓死。

  仙長們都認定她煞氣太重,會傷害別人,所以不肯收留,現在真要抓魚吃,師父知道了會不會趕她走?不遠千里跑上南華,努力成為仙門弟子,就是為了將來能跟神仙大哥一樣救人,怎麼可以因為餓就惹師父生氣?

  重紫努力不再去看,好在水裡的魚已經被嚇走,想抓也抓不到了。

  可是真的太餓了,怎麼當了神仙還是要挨餓啊。

  做過乞丐,重紫當然知道很多充飢的辦法,只不過面前這水比別處的水不同,冷得徹骨,喝了肯定會肚子疼的。

  遲疑許久,她還是忍不住顫抖著捧起一捧,低頭。

  「這水不能喝。」聽過一次就永遠難忘的聲音。

  重紫嚇得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師父。」

  洛音凡看著她,不語。

  師父都看見了?重紫更加驚慌,立即跪下:「我沒害它們,我只是很餓。」

  見她羞愧害怕的模樣,洛音凡微微歎氣,一個十歲的孩子,在飢餓的時候還能控制煞氣不傷生靈,已經很不容易,怎忍苛責。

  他俯身扶她起來:「你做得很好。」

  師父居然誇她?重紫滿以為會受責備,聞言愕然。

  面前的人單手扶著她,雪衣長髮,眼睛裡儘是安慰之色,和當年記憶中那人一樣,他們都是最好的神仙。

  「師父說我……做得好?」

  「嗯。」

  孩子們最喜歡的就是得到誇獎,重紫也不例外,大大的眼睛立即有了神采,毫不掩飾心中喜悅,師父肯誇她,就是再餓一天也沒關係啊。

  眨眼間,面前多出兩個石凳。

  洛音凡拉著她坐下:「今後也要像方纔那樣,再餓,都不可以傷害別人,記住了麼?」

  重紫用力點頭:「記住了。」

  洛音凡本就是個胸襟寬廣的人,對於她天生煞氣的事,並無太多偏見,如今見小徒弟這麼聽話,反而有了幾分喜歡:「吐納之法是吸取天地靈氣為己用,延年益壽,你覺得餓,是未習吐納之法的緣故,為師給你的書怎的不看?」

  重紫羞愧:「看了,可是我太笨,學不會。」

  洛音凡恍然。

  無人提點,一個還未入門的小孩子怎能掌握吐納之法的要領,可見是沒有教過徒弟欠缺經驗的緣故。

  他自然而然歸結為自己的責任:「是為師疏忽,你初學,有不明白也是對的,為師這便為你導引一遍。」接著示意重紫坐好:「照書上說的做,仔細感應。」

  重紫乖乖地閉目。

  他握起她的雙手,緩緩將仙氣送過去。

  重紫果然覺得一道柔和的氣流自手中傳遞過來,如同溪水,順著手臂流入身體,在體內四肢百脈間循環遊走,很有規律,因為飢餓而冰涼的手也隨之變得暖和了。

  回想當年,自己用了兩天才能攝取到氣,已經算是師兄弟中進度最快的一個,洛音凡也沒指望她立即學會,只想輸些仙氣與她,讓她不覺飢餓,同時引導她感知行氣走向。

  然而他很快就發現,那小小的身體內居然也有一道氣在亂竄,既淺且弱,時斷時續。

  洛音凡心頭一緊。

  沒錯,確實是氣,天地靈氣。

  接著,他就聽到重紫說話了:「師父,我自己也有,可它不聽話,不跟我走啊,亂跑。」

  初學就能攝取天地之氣,這孩子天資過人,若得潛心教習,日後必有大成,洛音凡震驚,生平第一次覺得惋惜。

  天生煞氣,誰也冒不起這個險。

  他一邊助她收服那氣,一邊言語指導:「氣如水,強行制它堵它,它就越要亂走,須順其自然,再加以疏導,它自然就聽話了,這便是以退為進的道理。」

  強大的氣流很快與那微弱的氣融為一體,最終匯入丹田。

  洛音凡放開她:「明白了麼?」

  重紫睜眼想了想:「真的不餓!」

  洛音凡點頭:「今後就照這樣修習,時候不早,先回房歇息吧,為師明晚再來檢查功課。」

  那就是說,要明天晚上才能再見到師父?重紫依依不捨地起身朝房間走。

  天生煞氣,卻不失善良本性,形同白紙,又這般聽話,只要時刻加以引導勸戒,未必就會成魔,果真要照師兄他們的意思,不教她術法?

  洛音凡微微內疚,喚道:「重兒。」

  重紫怔了半晌,喜得飛快回到他身旁:「師父是在叫我?」

  其實洛音凡從未當過師父,只是常聽見師叔師兄們私下這麼稱呼弟子,她既是自己唯一的弟子,理所當然也該這麼叫了,原本還有些不習慣,沒想到她會這麼高興,心下也就釋然。

  「師父還要教我什麼?」

  「你天生煞氣,暫且不能修術法。」

  重紫是個小孩子,只覺得師父待自己這麼好,今天真是有生以來最開心的日子,哪裡還會在意這些,聞言道:「好啊,師父說不修就不修。」

  愧疚已經消失,畢竟要以大局為重,洛音凡點點頭,起身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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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2:08

【4. 無奈的師父】

  紫竹峰鮮有外人上來,偌大的重華宮冷冷清清,再看不到一個人影,幾天下來,重紫的新鮮勁過去,加上沒有新的功課,很快就覺得無聊。其實除了禁止私自出山,南華弟子行動都很自由,百般無趣之際,她忽然想起一個人,於是大清早便溜下紫竹峰,興沖沖朝主峰六合殿跑。

  六合殿看上去仍莊嚴無比,許多弟子進出,裡面隱約傳來閔雲中的聲音。重紫最怕的就是他,哪裡還敢進去,連忙避開,不覺順著走廊轉到了另一個大殿門口,擡眼望見殿門上寫著三個大字。

  重紫不識字,疑惑地站著。

  「重紫,你要做什麼。」有人推她。

  回身看見來人,重紫先是覺得眼熟,想了想才記起她是誰。

  自拜入閔雲中門下,聞靈之在南華派地位就不同了,此時正與幾個女弟子準備去六合殿,不想遇上重紫,她始終惦記著當初海上秦珂護著重紫的事,一直耿耿於懷,後來見重紫被洛音凡收為徒弟,更加忿忿不平,此刻遇上,難免想戲弄羞辱她一番。

  重紫是十歲小孩子,只感覺到她對自己不客氣,自然也不喜歡,低頭就要走。

  聞靈之上來攔著她:「重紫,你敢目無尊長。」

  重紫這才記起她是閔雲中的弟子,論輩分與洛音凡同輩,自己應該行禮稱師叔的,無奈低頭作恭敬狀:「師叔叫我有事?」

  聞靈之轉轉眼睛,問:「你來了南華這麼久,見過祖師殿沒有?」

  重紫莫名,照實回答:「沒有。」

  幾個女弟子哄笑起來。

  聞靈之輕蔑道:「連字也不認得,面前可不是祖師殿,這樣也好意思當重華尊者的徒弟。」

  重紫羞得滿面通紅,想來不多時這事就要傳遍南華上下了,其實當過乞丐,別人嘲笑對她來說已經不新鮮,可是不能連帶笑話師父啊。

  聞靈之達到目地,正要再羞辱她,忽聽得身後一個溫和的聲音說道:「重華尊者慧眼,收誰做徒弟,想必自有道理,豈是我們能私下議論的。」

  女弟子們當即噤聲。

  長相平凡,舉手投足之間自有種魅力,氣度出眾而略加內斂,言語親切,可是南華上下師兄弟們無有不敬服的,看起來才二十幾歲,卻始終給人一種極其穩重可靠的印象,在重紫眼裡,這點倒有些像洛音凡。

  面前是南華派首座弟子,閔雲中最得意的徒弟,同時也是掌教最信任的人,聞靈之當然知道該怎麼做,連忙低頭作禮,似極慚愧:「靈之說話不謹慎,多謝慕師兄提點。」

  慕玉沒有多責備,點頭:「師父在六合殿,快去吧。」

  聞靈之和女弟子們聞言,如獲大赦,飛快走了。

  重紫垂首:「慕師叔。」

  慕玉蹲下身,微笑著看她:「重紫不理她們,重華尊者從來不收徒弟,如今肯讓你拜他為師,你就是最好的,記住了麼?」

  南華山弟子中,他的名聲本來就好,如今見他果然親切,重紫心裡感激,認真地眨了眨眼睛:「重紫記住了。」

  慕玉拍拍她的小肩膀,站起身:「不在紫竹峰,過來做什麼?」

  重紫道:「我來找秦珂……師兄玩,他不在嗎?」

  慕玉道:「掌教命他上玉晨峰修習劍術去了,不許外人打擾,這幾年你恐怕都見不到他。」

  重紫「啊」了聲,失望。

  慕玉問:「重華尊者沒教你仙術?」

  重紫照實回答:「師父說我還不能修。」

  慕玉皺了下眉,隨即展顏:「不修也罷,重紫這樣就很好。」他擡手指著頭頂的匾:「那三個字讀作祖師殿,我帶你進去看。」

  ………………

  祖師殿不如六合殿氣派,卻多了幾分莊重肅穆,略顯冷清,迎面供桌一塵不染,上面放著個大香爐,壁上懸掛著數副畫像,另外還有許多未展開的畫軸整齊地堆放在下面。大殿內只兩三個弟子圍在一處說話,見了慕玉都上來作禮,慕玉吩咐幾句,他們就退出去各自做事了。

  慕玉拉著重紫走到供桌前,介紹道:「這裡是南華派供奉歷代祖師的地方,因此叫作祖師殿,每年九月初九是南華劍仙派立教之日,南華所有弟子都要來這裡祭拜祖師。」

  「慕師叔,那是什麼?」重紫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似看見了極可怕的東西。

  巴掌大的令牌,懸浮於供桌上空,其狀如彎刀,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做成,上頭流動著暗紅色的詭異的光澤。

  慕玉「哦」了聲,解釋道:「那是天魔令,是……一位魔尊的令牌,五年前仙魔大戰,天尊施展上古天神所傳下來的極天之術,終於將魔尊斬於劍下,魔神盡散,天尊也因此重傷而亡,這塊天魔令從此便歸南華。」

  自從踏進殿門,重紫就隱約感覺到不安,此刻發現那就是令自己不安的東西,所以詢問,聞言嚇得結巴:「魔……魔尊的?」

  慕玉點頭:「它上頭有萬魔之誓,是用來號令萬魔的。」

  重紫直往他身後縮:「要是別人偷走它做壞事呢?」

  慕玉笑著拉她出來:「你不用怕,它既能號令萬魔,如此重要,魔尊自然也怕被人偷去,所以用了魔宮禁術將它封印住,除魔尊之外,無人能喚起它,如今魔尊形神俱滅,無須顧忌,掌教才會將它放在這裡,一來緬懷天尊,二來則是警策後代弟子。」

  重紫鬆了口氣:「除了魔尊,真的沒人能用它嗎?」

  慕玉道:「流著與那位魔尊相同魔血的人,自然也能喚起它,不過魔尊並無血親。」

  重紫愣了下,再次仰臉望去。

  天魔令高高懸於半空,如同長了雙眼睛,正緊緊盯著她,彷彿在召喚,而且還輕輕動了下。

  重紫更加心驚肉跳:「慕師叔,我們出去吧。」

  小孩子的心事都表現在臉上,慕玉看出不對:「你怎麼了?」

  「我害怕,」重紫不敢說出來,支吾,「師叔,我先回去啦。」

  說完她便出門跑了,留下慕玉一臉莫名。

  ………………

  魔尊的東西真的很可怕,天魔令好像要跟她說話!重紫很是恐慌,只打定主意再不去祖師殿,飛快朝紫竹峰跑,路上遇見閔雲中,閔雲中那陰沈的臉色差點把她嚇出一身冷汗。

  一連好幾天,暗紅色的令牌總在重紫的夢裡出現,夢裡那令牌真的長出了眼睛,總看著她笑,重紫常常半夜驚醒,好在她本就是小乞丐,習慣睡別人屋簷底下,噩夢對她來說並不算太可怕的東西,半個月過去,腦海中的印象逐漸淡化,她才終於忘記了這事。

  接下來的日子,重紫過得更無味了。

  眾師兄弟姐妹都有功課,惟獨重紫無所事事,悶悶不樂,她盡量少去南華峰,除了因為討厭聞靈之,更主要的是,她發現眾師兄師叔們似乎都在防備自己,多半是因為掌教說的什麼煞氣的緣故了,惟獨慕玉待她依舊,可惜慕玉身為首座弟子,既要辦事又要修行,重紫不好厚著臉皮打擾他。

  漫山紫竹,雲海茫茫,看在眼裡也變得枯燥無味。

  洛音凡那夜教過吐納之法,第二日就發現她已經能自行採集靈氣,之後便再也沒過問她的事,也沒有留別的功課給她,每天或是一大早就出去,很晚才回來,或是整日在殿內處理事務。那個大殿重紫是進不去的,唯一能進去的時候,就是他不在殿裡的時候。重紫曾試著喚他幾聲,他聽見後便解開術法讓她進去,問沒事,又讓她出來了。

  重紫很失望。

  別的師兄弟師姐妹們想見師父就見,就連閔仙尊那麼嚴厲的人,也肯讓聞靈之跟在身旁。

  她努力想學好,討師父喜歡,可是學得越好,師父反而越不管她了。

  大殿門開,雪白的身影出現在階前。

  重紫在殿外等了許久,早已打定主意,見狀馬上笑嘻嘻奔過去抱住他:「師父!」

  雪白的衣袍立即印上幾個小小的黑手印。

  被徒弟這麼熱情地抱住,洛音凡不太習慣,哪裡知道她的心思,低頭見她渾身髒兮兮的,不由皺眉。

  這麼容易生氣,就不是洛音凡了。

  他只當是小孩子不小心,輕輕揮袖,眨眼間,不只他,連同重紫身上的汙跡都消失得乾乾淨淨。

  師徒二人變得潔白。

  重紫張大嘴巴。

  洛音凡倒很溫和:「自己玩,我出去一趟。」

  白袍曳地,他緩步下階,踏著滿地白雲,飄然而去,一如初見時的印象,離她那麼遠,彷彿永遠也夠不上。

  重紫洩氣地往石階上坐下,托腮,大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

  ………………

  洛音凡很快發現,這個小徒弟看似聽話,其實不是那麼回事,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她那調皮搗蛋的本性似乎一一都暴露出來,洛音凡平日起得很早,可是每每上大殿時,小徒弟都已經早一步去過了,並且造成相當大的破壞,不是鎮紙不見,便是筆折了,紙張滿地,有時乾脆整個大殿都被弄得亂七八糟。

  當然這對洛音凡來說不是大事,手一揮,所有東西就恢復了原狀。

  先前只當是孩子貪玩,可次數一多,他也忍不住開始懷疑,這個徒兒是故意的。

  比如,她會把墨汁灑在椅子上,捉住送信的靈鶴抱在懷裡不放它走,又或者乾脆用茶水把白紙淋個濕透,甚至拿了他的仙筆在地上畫畫,畫的不是烏龜便是兔子,還一臉洋洋得意的模樣,問他好是不好。

  這些都是小孩子淘氣,算不得大錯,洛音凡當然不會重責,只是不忍看靈鶴每天可憐巴巴拿眼睛望著自己,幾番下來,還是決定出言告誡,諸如「不可這樣」的話已經說了幾十遍,誰知小徒弟的忘性和她的破壞性一樣強大,常常將他的教訓當作耳旁風,照樣做自己的。

  洛音凡脾氣再好,也覺得無奈了,難不成這個徒兒是上天派來考驗他的?

  終於有一天,他進殿便發現不同尋常。

  殿內所有東西都在原位,椅子上也沒有墨,案上乾乾淨淨一塵不染,送信的靈鶴在上頭徘徊,似乎在遲疑,半晌才銜起信要飛走。

  那是他昨晚寫給青華宮掌門的信,已用封皮裝好,仙家法術封印。

  不詳的預感升起,洛音凡迅速招回靈鶴。

  果然,信仍是好好的,只不過封面上頭居然畫了只大烏龜,而且用的還是冰台墨!原來為了防止有人中途篡改書信,仙門特製了冰台墨,用它書寫,法術是消除不了的。

  看著那只烏龜,洛音凡頭皮發麻,幸好這封信尚未送出,否則南華派丟人丟大了。

  小徒弟是時候該教訓一下。

  他輕輕吸了口氣,喚道:「重兒!重兒!」

  彷彿早就等在外頭,小徒弟以最快的速度衝進來:「師父叫重兒?」

  洛音凡沒收過徒弟,可是自己當過徒弟,也見過師叔師兄教訓徒弟,知道徒弟不聽話時師父應該怎麼表示不滿,於是板起臉,將那信丟到她面前:「跪下!」

  重紫毫不遲疑,乖乖地跪下。

  淘氣的小徒弟竟這麼順從聽話,洛音凡愣了愣,火氣當即消了一半,半晌道:「為師當初怎樣教導你的,你自己又是怎樣說的,要聽師父的話,可是忘記了?」

  重紫小聲:「沒有。」

  洛音凡道:「那又為何頑皮?」

  重紫只耷拉著小腦袋,不吭聲。

  見她委屈的樣子,洛音凡心軟,好言相勸:「今後不可這樣,下去吧。」忽然想到此話已經說過幾十遍,效果似乎不大,立即又加了句:「再淘氣,為師定然重重罰你。」

  重紫默默起身出去。

  要趕著重修一封信了,洛音凡搖頭坐到案前,重新提筆,不知為何,眼前忽然浮現出方纔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心頭隨之升起更多不祥的預感。

  ………………

  事實證明,他的預感是準確的。

  第二天起床後,洛音凡記起殿上的東西忘記收了,出門去殿上一趟,回來就發現房間有人來過,果然,日常束髮用的墨簪找不到了。

  其實也不是非要那支墨簪,只是用順手的東西突然沒了,不太習慣。

  一個不好的念頭正在緩緩形成……

  洛音凡愣了半晌,披頭散髮出門去證實,果然見重紫正趴在四海水邊,拿簪子撥水玩呢!

  洛音凡哭笑不得:「重兒!重兒!」

  重紫看見他,飛快跑過來:「師父。」

  「怎能擅自取用為師的東西?」

  「……」

  洛音凡當然不會與小孩子生氣,可是小徒弟如此頑劣,連師父也不放在眼裡,縱容實非教徒之道,該好好責罰了,於是他沈了臉:「目無尊長,罰你在這裡跪兩個時辰!」

  重紫只好跪下。

  洛音凡取了玉簪,轉身進殿。

  不多時,外頭傳來哭聲。

  這樣罰一個小孩子,是不是太重了點?洛音凡本就在忐忑,聞聲起身出去看,果然是小徒弟在哭:「怎麼了?」

  重紫仰起小臉,滿臉淚痕:「師父,我……腳疼……疼。」

  到底還小,頑皮是孩童的天性,洛音凡不忍再責備,伸手扶她起來:「既知道教訓,今後就要改過。」

  「師父真好,重兒一定聽話。」重紫抱住他的腿,一雙大眼睛卻閃著促狹的光。

  ………………

  再兩日過去,洛音凡終於崩潰。

  「重兒!重兒!」

  獨居紫竹峰,從無外人敢上來打擾,因此洛音凡經常幾天都難得開口說話,可如今他發現,自己說話的次數明顯增多,其中念得最多的就是這兩個字,而那小小的人兒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出現在面前,沒學仙術也能跑這麼快,似乎早就等著他叫,期待得很,這讓他好氣又好笑,小徒弟莫非喜歡受罰不成?

  他嚴厲地看著面前的重紫:「去殿外罰跪,跪足兩個時辰方能起來!」

  殿外很快又傳來哭聲,越來越響亮。

  這個不長進的徒弟!洛音凡決定不去理會。

  果然,外面很快安靜了。

  洛音凡有點擔心,遲疑片刻,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決定出去看看。

  這一看倒好,殿外階前空空如也,人居然不見了!

  洛音凡頭疼了,其實他也從未遇上過這樣的情況,不論何時何地,所有仙門弟子見了他都是恭恭敬敬,無人敢亂來,此刻他實在難以理解,師兄師叔們的徒弟都那麼聽話守規矩,偏偏自己的徒弟就如此頑劣,果然師父不是人人能當的,不得其法,當得也很辛苦。

  人跑了只是小問題,紫竹峰上有什麼事能瞞過洛音凡,很快重紫就被拎回來,跪在了大殿內。

  在我眼睛底下看你還跑!洛音凡往案前坐下。

  這回重紫陪在殿上罰跪,竟出奇地安靜規矩,不吵也不鬧,只是拿大大的眼睛望著他,似已入神。

  洛音凡暗地裡也在留神觀察,心下驚異,小徒弟真喜歡受罰?

  兩三個月下來,日日習吐納之法,得天地靈氣滋養,初上山時那個頭髮黃黃雙頰凹陷的小丫頭早已不見,頭髮烏黑而有光澤,瓜子小臉上長出幾分肉,臉色也日漸紅潤,整個人看上去水靈靈的,尤其是那雙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珠子亮晶晶的,不動時就乖巧可人,一旦轉來轉去,就變得古怪機靈,透著幾分狡黠,多半就是有什麼壞主意了。

  被她看得莫名,洛音凡終於忍不住,生平頭一次主動詢問別人的心理問題:「你又想做什麼?」

  彷彿做了錯事被發現,重紫立即漲紅臉,垂下眼簾,透著幾分心虛。

  洛音凡歎了口氣,起身走到她面前。

  感受到面前的人是真的在生氣,重紫終於不安了,擡臉:「師父……」

  他看著她,不說話。

  做得過分了?重紫越發驚慌,再次試探性地喚了聲:「師父?」

  洛音凡終於俯下身,雙手扶著她的肩,輕聲道:「為何故意如此,為師收你為徒,是盼著你學好,你怎的這麼不聽話不長進?」

  師父已經看出來她是故意的?重紫呆住。

  美麗的眼睛俯視她,裡面是濃濃的無奈與失望之色,同樣的姿勢,讓重紫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神仙大哥,他若知道她這麼不學好,也很失望吧?

  重紫終於撇撇嘴,小聲哭起來。

  洛音凡自悔說重了,將她從地上拉起來:「今後不得淘氣,要聽話,記住了麼?」

  面前的臉美得令人窒息,配著期待的表情,重紫再也不能拒絕,哽咽著點頭。

  見她真有悔意,洛音凡摸摸她的腦袋:「下去吧。」

  重紫欲言又止,不情願地出殿去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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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2:31

【5. 朝朝暮暮】

  人一旦閒著,日子就過得格外慢,重紫總算知道什麼叫做度日如年,當小叫化時,至少每天還在為食物煩惱,如今連吃飯也省去,吐納之法已經很熟練,幾乎沒有別的事情做,除了睡覺,就只剩下發呆了。

  幾番闖禍都不忍過多責罰,師父是真的待她好,她臉皮再厚,也萬萬不能再調皮惹他生氣。

  重紫無精打采地看了會兒雲海,越發無趣,忽見殿前水流煙動,一時來了興趣——師父常說四海水陰寒無比,乃是取四海海底暗流之水精靈匯合而成,不知道它的源頭在哪裡?

  望望那水,似通往山後。

  紫竹峰其實很大,山前是竹林,不知山後是什麼樣的?

  黃昏時分,重紫沿著四海水向上遊走去,想要看個究竟,可是很快她就失望了,山後同樣是大片的竹林,只不過更密,更茂盛,遮天蔽日,腳下的雲氣也更厚,猶如蒸汽般騰騰地往上冒,又像扯散的棉花漫天飛舞,地面極其凹凸不平,走起來很艱難。

  轉入竹林深處,重紫只覺索然無味,見天色已晚,再走下去就看不見路了,於是轉身打算回去。

  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

  那感覺,就像被一雙眼睛緊緊盯著。

  心頭莫名其妙升起恐懼,如同新發的芽,在心頭滋生,不停生長蔓延……

  重紫全身僵硬,始終保持著一個姿勢呆在原地,遲遲不敢轉身,其實這也是小孩子的正常反應,正如他們怕黑,晚上走路就不敢回頭,生怕看到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然而就算是重紫當小乞丐孤獨一個人的時候,也從未有過這樣可怕的感覺,

  許久沒有動靜。

  眼花了吧?重紫暗暗寬慰自己,決定不去理會,她深深吸了口氣,抑制住砰砰心跳,身體跟著視線緩緩後轉。

  身後空無一物。

  真的沒什麼,重紫一顆心總算落地,也不敢久留,快步就走。

  低頭之際,眼角餘光清晰地瞟見,有道黑影閃過。

  重紫吃嚇:「是誰?」

  話音剛落,面前就出現一片陰影。

  那是一頭巨大的怪獸,四足,其貌甚似獅子,細看又不是獅子,略顯兇惡,身形比重紫足足高了一倍不止,此刻它正前肢伏地,作出戒備的姿勢,隨時準備攻擊。

  感受到威脅,重紫嚇得連連後退,大呼:「師父!師父快來呀!」

  紫竹峰上來了生人?那怪獸也覺得疑惑,仔細瞧了她半晌,漸漸放鬆警惕,低吼兩聲,緩緩站起身,朝她走過來。

  難道它要吃自己!重紫捏緊拳頭。

  與此同時,怪獸似乎發現異常,腳步猛地頓住,脖子腦袋上的毛迅速豎起,兩眼陡然放出凶光,一聲怒吼,縱身朝她撲去。

  腳底被拌住,重紫摔在地上,眼睜睜看著怪獸揮爪撲來,避無可避,絕望地閉了眼:「師父!師父!」

  白影閃過。

  重紫只覺身子一輕,離開了地面。

  洛音凡抱著她,飄然落地:「重兒!重兒!」

  淡淡的語氣比平日多了幾分焦急,重紫立即睜開眼睛,看見面前熟悉的臉,好半天才回神,顫聲道:「師父。」

  見她無事,洛音凡鬆了口氣,接著又將俊臉一沈,這頑皮的小徒弟難得規矩兩日,如今竟然又鬧出事,方纔若非他聽到守山狻猊的叫聲及時趕來,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狻猊已經安靜,像只小狗一樣蹲在旁邊,正疑惑地望著他懷中的小人兒。

  洛音凡輕輕拍它的腦袋。

  狻猊聽話地站起身,回竹林深處去了。

  原也怪不得它,方纔那強烈的煞氣連他也要誤以為是魔族,想是她出於恐懼本能地想要反抗,所以才招得狻猊誤會,險些丟了性命。

  洛音凡看看懷中小徒弟,既無奈又生氣:「又不記得為師的話了麼,如此淘氣,回去須將你關在房裡,面壁思過!」

  重紫慘白著小臉,半晌「哇」地大哭起來。

  那哭聲實在淒慘,可是小徒弟實在太頑劣,差點玩出大事,不能不給點教訓,洛音凡硬起心腸:「既然害怕,怎的還要頑皮亂跑?」

  重紫抓著他的衣襟,哭出無數眼淚,方才抽抽噎噎道:「師父總不理我,師兄他們都可以……可以見師父,聞靈之都可以跟著閔仙尊,我也想……陪著師父。」

  就為這個!洛音凡這才明白小徒弟頑皮的真正緣故,一時呆住。

  因為他總不理她,所以她才想盡辦法鬧事,卻又不犯大錯,好引他注意,故意受責罰,跪在殿上就是為了陪他?

  看懷中小臉滿是委屈之色,大眼睛腫得快瞇成了縫,洛音凡暗暗慚愧,身為師父,不教仙術便罷,將徒弟丟在外面不聞不問,確實太不稱職。

  「是為師疏忽,今後別的師兄怎樣,你也能,如何?」語氣軟下來。

  「我要像師兄他們那樣,天天跟著師父。」

  「好。」

  「我可以進殿陪師父嗎?」

  「不吵鬧,就可以。」

  「我一定不吵。」

  長劍出鞘,浮於半空,劍身光華閃閃,映著陰暗的竹林,如同秋水般蕩漾,洛音凡抱著她輕輕踏上去。那劍便緩緩升起在半空,在竹浪之上穿行。

  禦劍乘風,天地間惟剩了師徒二人。

  嚮往許久的懷抱,舒適,叫人放心,能為她擋去風,擋去寒冷,重紫第一次躺在裡面,彷彿身在夢中,小手緊緊抓著他的衣襟,眼睛也不敢眨,生怕醒來。

  熟悉的臉依舊美得淡漠,可是,她在他懷裡。

  ………………

  第二日一大清早,洛音凡剛剛起床,準備去殿上,果然就見重紫等在了殿外,乖巧又乾淨,她跟著他進殿,慇勤地幫他磨墨鋪紙,端茶遞水,似乎很高興的樣子。

  小小徒弟忙裡忙外,一個大人卻坐享其成,洛音凡反倒很不習慣,抽空命令她:「下去歇著吧。」

  重紫不肯,振振有辭:「師兄他們都……」

  這句話對洛音凡很管用,別人的徒弟怎樣,他的徒弟當然也能那樣,漸漸地,他也不再反對,理所當然讓小徒弟伺候了。

  幾個月下來,洛音凡發現重華宮變得熱鬧許多,也不對,是他的周圍變得熱鬧許多,每天早起一出門,就有個乖巧的小徒弟跑過來叫「師父」,處理事務時,還有人在旁邊斟茶磨墨,可以不必勞動他作法。

  清靜了幾百年,身邊突然多了個小跟班,其實對洛音凡來說並無太大的影響,小徒弟很懂事,在他處理事務的時候絕對不會吵鬧。

  當然,小孩子仍有頑皮的時候。

  趁他歇息,重紫爬到他的椅子上,一本正經提筆學他寫字。

  洛音凡立即將她從座上拎下來:「不許胡鬧。」

  她咯咯笑著抱著椅子背不鬆手。

  粉紅的小臉上一派天真,水靈靈的大眼睛滿盛淘氣,洛音凡無奈又好笑,開始懷疑,別人的徒弟也都會這樣撒嬌的?

  ………………

  夏夜星空浩瀚,師徒二人在殿前四海水邊賞夜,洛音凡端坐品茶,重紫卻趴在橋上數水裡的星星。

  涼風過竹,漫山竹響,聲如天籟。

  重華宮夏夜景色最美,往常是獨自靜坐,今年多了個人一起看,感覺似乎也很好,洛音凡看著水邊安靜的小人兒,目光裡不禁有了一絲暖意。

  重紫看了半日星星,忽然一臉失望道:「師父,這些魚都怕我,不敢出來。」

  洛音凡道:「你煞氣太重,尋常鳥獸最容易感應到,所以害怕。」

  重紫道:「狻猊為什麼不怕,還敢咬我?」她已經知道了怪獸的名字。

  洛音凡耐心解釋:「狻猊是上古神獸,通靈性,奉命守山,它原本不傷人,只是發現煞氣,以為你要害它,因此本能地攻擊。」

  重紫委屈:「我不想害誰。」

  洛音凡搖頭:「天生煞氣,原不怪你。」遲疑了一下,他又違心安慰道:「只要心存善念,不做惡事,自能壓制它,有朝一日它或許就消失了,狻猊就不會再咬你。」

  重紫是小孩,信以為真,高興起來:「師父別怕,我不會做壞事的。」

  洛音凡點頭不語。

  一身白衣比雪還要乾淨,拖垂於地面雲毯之上,星光下,他一臉淡然坐在那裡,越發冷清出塵。

  重紫托腮看得發呆,半晌,她忽然開口道:「師父,我遇到過一個像你一樣的,穿白衣裳的神仙。」她眨眨眼,一邊回憶,一邊將當年的事說了出來:「他在我身上施了仙術,別人要打我,就會飛出去,可是後來不靈了。」

  「別人打你?」

  「他們不喜歡小叫化。」

  原來小徒弟之前過的是那樣的日子?洛音凡擡手示意她近前。

  重紫飛快從地上爬起來,跑到他面前。

  洛音凡拉起她的手,掀開袖子,果然見那小手臂上有許多傷痕,小孩子長得快,傷痕已經很淺了。

  不知為何,看著這些淺淺的傷疤,洛音凡竟隱約感到一絲心疼:「他們打的?」

  表情依舊平淡,語氣裡卻已帶了許多關切。

  重紫鼻子一酸,垂首。

  如今總算明白師兄們為何那麼維護徒弟,小徒弟不僅可愛,且天性純善,就算帶煞氣又如何,始終不過是個尋求保護的普通孩子罷了,若非師兄與師叔執意阻攔,他會用心傳她仙術吧。這麼小的孩子,不知受過多少欺負,如今還因為偏見,不能與其他師兄弟一樣修習仙術,做師父的焉能不內疚?

  洛音凡沈默半晌,道:「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你了。」

  他原是安慰,哪知重紫聽得大眼睛閃閃,眼淚直掉,撲到他懷裡大哭起來。從未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她當然相信,不論出什麼事,師父都會保護她,就像上次被守山狻猊攻擊時突然出現一樣。

  只要留在他身邊,不會術法又如何,誰能傷得了他洛音凡的弟子?

  想到這,洛音凡心下稍安,輕輕拍她的背。

  重紫哭了許久,才擦擦眼睛,問:「神仙大哥給我的法術為什麼不靈了?」

  洛音凡道:「幾時不靈的?」

  重紫想了想:「好像……兩年了。」

  兩年前?難道是……洛音凡面色逐漸凝重,遲疑許久,終究沒有騙她:「天地間再無此人,術法自然就解了。」

  再無此人?重紫失聲:「他不在了?」

  洛音凡點頭。

  重紫發呆:「那是死嗎?神仙也會死?」

  那場變故轟動一時,算得上仙門一大慘事,洛音凡微微歎息:「神仙自然可以不死,但兩年前出了件大變故,逆輪之劍被盜,魔尊萬劫現世,護送逆輪之劍歸來的三千仙門弟子無一倖免。」見重紫滿臉疑惑,他改口問:「你可記得那位仙長什麼模樣?」

  重紫道:「和師父一樣長得很好看,穿白衣裳,都是最好的神仙。」

  小孩子記不清相貌,洛音凡搖頭:「他身上可有佩劍?」

  重紫搖頭。

  洛音凡道:「那便不是劍仙,是咒仙,當年護送逆輪之劍的人中,除了青華宮與我們南華派,正好有長生宮等咒仙門弟子,他在你身上留的應是仙咒。」

  重紫哪裡聽得懂這些,只知道師父不會說謊,仙咒失靈,那個神仙大哥肯定也死了,想到這,她心裡更加難受,不禁又哭起來。

  小徒弟知道感恩,洛音凡立即趁機加以引導,握住她兩隻小手:「重兒!重兒!仙門弟子俱是以守護蒼生為己任,死有何懼?區區一身就能救回更多人性命,有何不可?心懷蒼生,與魔族征戰而死,應是問心無愧,死有何憾?何況凡人亦會老死,他們轉世輪迴就如做夢,仙門弟子則等同長眠而已,又有什麼可傷心的?」

  哭聲漸小,重紫抽噎著擡臉。

  任何時候師父都那麼美,此刻無疑是最最美的時候,神聖莊重,柔和的眼睛卻比星光還要美麗動人。

  神仙,本是為拯救蒼生而存在,否則又怎配站在高處?

  萬物皆應責任而生,人一旦離開責任,就不配稱作人,神仙放棄責任,也就不能再稱作神仙。

  重紫呆呆地望著那雙眼睛。忽然道:「師父也會那樣嗎?」

  洛音凡似知道她的心思:「師父沒那麼容易死,但如果一定要那樣的話,也絕不會吝惜性命,師父只是希望你能像那位仙長一樣,不因為貪生怕死就忘記責任,無論做什麼,都要先以他人為重,以天下蒼生為念,這才是師父的好徒弟,明白麼?」

  重紫點頭,忽然一字字道:「我一定會學好仙法,幫師父對付魔族,守護師父!」

  聲音未脫稚氣,語氣卻透著大人般的堅定。

  洛音凡微微皺眉:「不是守護為師,是守護南華,守護天下蒼生。」

  重紫振振有辭:「蒼生有師父守護,我守護師父,就是守護它們了。」

  洛音凡愣了愣,被這番歪理說得啞口無言,哭笑不得,心裡卻也多少有些感動,忍不住唇角一彎。

  這是重紫第一次看見他笑,淺淺的,卻是世上最美的,也是最難形容的笑。

  三分溫柔,三分縱容。

  還有剩下那些是什麼,說不清楚。

  猶如緩緩盛開的鮮花,給大地注入生的希望;又如黑夜透下的一線天光,勝過滿天星璀璨。

  美極,動人之極,飄渺之極。

  重紫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觸摸,感受它的真實。

  可惜他很快就吝嗇地收了那一絲笑意,恢復平日淡淡的模樣:「你天生煞氣,為師暫且還不能教你術法。」

  能讓師父笑,重紫仍很高興:「那師父什麼時候教我?」

  看著那雙閃閃的大眼睛,洛音凡沈默片刻,擡手指著四海水:「等到水裡的魚兒都不怕你了,為師便教你。」

  「好。」

  想到神仙大哥可能已死,重紫又開始難過,奔上石橋,繼續趴著。

  ………………

  大半年下來,重紫已經不會將南華十二峰弄混了,除了洛音凡吩咐之外,她很少下紫竹峰去玩,因為她寧可陪著師父,當然洛音凡偶爾會找閔雲中和虞度他們商量事情,也常將她帶在身邊,只不過她隱約感覺到閔雲中不喜歡自己,加上聞靈之總是出言刁難諷刺,幾番下來,重紫便開始躲著他們了。

  慕玉倒很親切,但凡有事,重紫總是偷偷找這個溫和的首座師叔幫忙。

  要說南華山上除紫竹峰外,還有個重紫喜歡的地方,就數天機峰了,對於七十多歲經常笑呵呵的白鬍子老頭,小孩子總是特別容易親近,而且天機尊者行玄待弟子們很隨便,是南華山上最招人喜歡的一位仙尊。

  天機處,聽起來很氣派,實際上只不過是幾個巖洞而已,而且遠沒有閔雲中的摩雲洞講究。

  重紫趴在地上,托腮:「尊者是掌教的師弟,又是閔仙尊的師侄,怎麼年紀比掌教和閔仙尊都大?」

  行玄老著臉歎氣:「因為我老人家資質差了些,掌教三十五歲上就已修得仙骨,我修得仙骨時,卻已七十二歲了。」

  重紫笑起來,忙問:「那我師父呢?」

  行玄取過酒葫蘆喝了口酒,模樣更加喪氣:「你師父是我們當中最早的一個,也是南華有史以來……只怕也是仙門裡最早的,二十二歲就得了仙骨。」

  怪不得師父那麼年輕,原來是永遠保持著二十二歲時的模樣啊!重紫眨眼,對於洛音凡的成功史並沒有太多意外,因為在她眼裡,師父理所當然是最好最厲害的。

  「慕師叔也有仙骨了嗎?」

  「慕玉啊,他也算難得了,三年前就修得仙骨,才二十五歲,所以閔師叔那麼得意。」

  道理上講,洛音凡保持著二十二歲的容貌,應該比慕玉年輕才對,可是那種感覺,那種目光,怎麼看都比慕玉更像長輩。

  反覆比較過,重紫伸出兩根手指搖了搖:「我師父才不只二十二歲。」

  行玄也學她伸出兩根手指搖搖。

  師父永遠都是最年輕好看的!重紫羨慕,忽然想到一個嚴重問題:「尊者,修得仙骨才能長生不老嗎?」

  行玄道:「自然。」

  師父有仙骨,所以那麼年輕好看,自己沒有仙骨,豈不是要老?望著行玄滿頭白髮,重紫的小腦袋裡立即浮現出一副畫面——一個二十二歲模樣的洛音凡,身旁站著個七十二歲的白髮老婆婆!

  小臉逐漸青了。

  重紫從地上跳起來:「我要修得仙骨,我要在二十歲以前修得仙骨!」

  行玄看她兩眼,道:「二十歲以前的,不說南華,整個仙門尚無此例。」

  她才不要變成老婆婆跟著師父!重紫握拳:「我一定會在二十歲前修得仙骨!」話說出口才感覺信心不足,於是聲音小了點:「至少和師父一樣,二十二歲!」停了停,聲音再小點:「當然……二十五歲也行。」

  鑒於她身份特殊,行玄到底有些敏感:「你師父教你仙術了?」

  重紫洩氣:「只教了吐納之法。」

  既為天機尊者,面前的小孩說沒說謊還是知道的,行玄放了心。

  重紫忽然想起什麼,眼睛發亮:「尊者不是會算嗎,能不能幫我算算,我什麼時候能修成仙骨啊?」

  行玄心中一動,笑道:「好,看在你這小女娃聽話的份上,我就替你看看,伸手來。」

  重紫大喜,依言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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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2:54

【6. 天機】

  每個人未來的命運乃是上天注定,窺測未來,比卜算已經發生的事要危險得多,而且也會耗費更多法力,這在仙門中本是禁止的,然而行玄此刻有心要試,他將那小手按到冊上,想了想,到底不敢冒太大的風險:「天機不可洩露,未來之事只我能看,你是不能看的,我也不能說。」

  重紫本是樂滋滋的,聞言立即垮下臉:「那我還是不知道啊!」

  天機尊者也會鑽天條的空子,行玄想出好辦法:「這樣,我先看你將來會怎樣,若是好呢,我便點頭,若是不好,我便搖頭,至於能不能修得仙骨,你自己去猜。」

  這話已經暗示得很明白,重紫高興。

  行玄閉目作法。

  古老的、厚厚的天機冊中央開始透出一線奇異的柔和的白光,一閃一閃,如星星。

  漸漸地,更多的光束相繼冒出。

  整冊書變得光芒四射,並且那光越來越明亮,到後面竟變得格外刺眼,甚至整本天機冊都劇烈地顫抖起來,直晃得重紫心驚肉跳。

  足足過了一盞茶工夫,白光猛然熄滅。

  行玄既欣慰又不安,萬萬想不到卜算一個小孩子的命運,反噬會這麼厲害,還好終歸成功了,耗費太多靈力,這兩個月恐怕都不能再隨意行卜測之術,不知這娃娃的命運是什麼樣的,會不會真的……

  他先是擦擦汗水,理理白鬍子,再示意重紫縮回手,然後才捧起天機冊,緩緩展開。

  這一看,竟嚇得他哆嗦,天機冊險些失手落地!

  但見那空茫白雲之上,浮起一柄潔白的劍,如流星般飛向天際,瞬間無影無蹤,空留一片無盡的潔白的雲海。

  那劍的形態,如此眼熟!

  難道說,她真會走那人的路?

  行玄駭然變色,雙手緊緊扣住卷冊兩邊,直直地盯著上面雲海看了許久,方緩緩地長長地吐出口氣。

  不對,不是那柄劍。

  方纔畫面雖短暫,卻令人印象深刻,此劍光潔美麗,竟如長河璀璨之星,無仙氣,更無半點魔氣,絕對不會是那柄劍。

  原來是虛驚一場,行玄再次擡手擦汗,暗暗納罕。

  這預示前所未有的古怪,實難確定是福是禍,不過既然是劍,想必與劍仙門脫不了關係,莫非就應在南華?

  他擡眼看看重紫,再低頭看兩眼書,又擡眼看重紫,老眼眨巴幾下。

  重紫一心惦記仙骨的事,見狀疑惑:「尊者眨眼睛做什麼,不是說點頭搖頭嗎?」

  行玄搖頭。

  重紫當即灰了臉:「不能嗎?」

  行玄想了想,又搖頭。

  重紫立即兩眼放光:「尊者是說我可以修得仙骨?」

  行玄想了下,搖頭,又想了下,點頭,再想了下,搖頭。

  重紫的心被折騰得七上八下,急道:「這算什麼啊!」

  算什麼,我老人家活了幾百年,還真沒見過這麼古怪的事,行玄亦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合上書,咳嗽兩聲,拿出萬能借口:「天機不可洩露。」

  重紫撇撇嘴:「尊者什麼事都知道,卻又不能說出來,這樣有什麼意思。」

  行玄歎道:「可不是呢。」

  說完,他猛地回神,暗暗吃驚,什麼時候小孩子的話也聽進去,險些動搖心志,天生煞氣,命數古怪,總之一個小孩子出現這樣的狀況絕對不是什麼好事,將她留在南華,恐怕不妥。

  ………………

  最近兩個月,洛音凡發現重華宮清靜了許多,小徒弟的話變得格外少,不再像往常那樣唧唧喳喳,成日只是出神,一張小臉皺得像苦瓜,怏怏不樂心事重重的模樣。

  他忍不住拉過她:「重兒,有人欺負你了?」

  重紫搖頭,大眼睛看他兩眼,無力地垂下。

  洛音凡不解:「為何悶悶不樂?」

  重紫小聲道:「我不要變老。」

  洛音凡聽得雲裡霧裡:「什麼老?」

  重紫哭喪著臉:「天機尊者說我沒有仙骨,將來會老會死,要變成老婆婆,頭髮白了,牙齒掉了,我不要。」

  洛音凡總算明白小徒弟腦袋裡在想什麼:「老又如何,不過是皮相而已,有什麼要緊。」

  重紫倔強地別過臉:「師父這麼年輕,我才不要當老婆婆,別人看了會笑的!」

  小孩子心性,總是愛美,洛音哭笑不得,不過這也提醒了他,一直以來的想法是不教仙術,留在身邊平平安安不出變故就好,卻未想過凡人會老會死的問題,若是重兒不修仙,將來難逃這關,真的任她落入輪迴之中?

  洛音凡心中一動。

  仙門修行,向來是靈與術同修,修靈,不過是吸納天地靈氣來改變自身體質,好得長生不死之身,而真正對他人構成威脅的,是術,常年與魔族征戰,仙門最看重的是術法,只要不修習術法,空有靈力也做不了什麼,這對重紫來說很合適。

  面朝殿外長空,洛音凡負手站了半晌,忽然轉回身:「為師可以教你修仙。」

  重紫只當自己聽錯:「我能像師父那樣得仙骨,長生不老嗎?」

  小徒弟資質絕佳,答案幾乎是肯定的,洛音凡沒有明說:「為師只是教你修習之法,至於能否得仙骨,這要看機緣。」

  他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睛:「重兒,你可記得為師教導你的話?」

  重紫喜不自勝:「師父說過,重兒將來要和師兄他們一起守護仙門,不可以做傷害別人的事,要以天下蒼生為重。」

  洛音凡點點頭:「從今往後更要牢記它。」

  「重兒一定記得。」

  「明日起為師便教你修仙靈。」

  ………………

  自那日後,洛音凡果然開始教習修靈之法,重紫一心想要得仙骨,好永遠陪著師父,因此學得格外認真,白天晚上都在琢磨,兩年下來還真的長進不小,反倒是洛音凡擔心她欲速則不達,練出問題,經常派她下紫竹峰與虞度或行玄傳話。

  這日,重紫奉命找過虞度,正要打道回去,經過六合殿時碰巧又遇上了聞靈之。

  聞靈之資質原不錯,自當了閔雲中的徒弟,修行更加刻苦,很討閔雲中喜歡,但凡南華弟子都知道,閔雲中教徒雖嚴厲,實際上卻是幾位仙尊裡最護犢的一個,且聞靈之已經十四歲,身體漸漸長成,生得秀麗出眾,言語機敏,眾師兄弟不免都讓著她三分。她比重紫大兩歲,常常在言語之間刁難捉弄她,而且法子越來越多,做得也越來越天衣無縫,所以重紫平日都盡量避開她。

  聞靈之看見她,高聲喚道:「重紫。」

  見躲不過,重紫只好停下來作禮:「見過師叔。」

  聞靈之二話不說,擡腳踢來。

  重紫躲避不及,膝蓋一痛,重重跪倒在地。

  「喲,見個面罷了,哪用得著行這麼大的禮,」聞靈之微笑,假意去扶她,「師叔不過是考較考較你,看有無長進,想不到學藝兩年了還是這樣,聽說你連禦劍也不會,竟然是真的,反應如此遲鈍,也太不用功了。」

  南華上下都知道重紫沒有習仙術,她這麼做分明是故意的,重紫當然可以揭穿她,但想到為這點小事驚動上下不值,而且自己本就不招閔雲中喜歡,鬧大了未免惹師父煩心,遂忍了氣爬起來,低著頭就要走。

  聞靈之嬌喝道:「我叫你走了麼?」

  目無尊長是南華派的忌諱,重紫在心裡罵了她不知多少次,轉身:「師叔還有什麼吩咐?」

  聞靈之正要開口,忽見慕玉走來:「聞師妹在這裡?」

  聞靈之馬上換了副面孔,上前作禮,甜甜笑道:「慕師兄在忙什麼,可要靈之幫忙的?」

  慕玉一笑:「師父方才好像在找你。」

  聽說閔雲中找,聞靈之忙道:「想是有事吩咐,我去了。」

  待她走遠,重紫眼睛也亮了,腰也直了,笑嘻嘻跳過去抱著慕玉的手臂:「慕師叔!慕師叔你為什麼這麼好?」

  慕玉低頭笑道:「莫要頑皮。」

  重紫道:「我沒頑皮。」

  慕玉當然知道聞靈之在做什麼,這位師妹也是,總欺負一個小輩的孩子,於是摸摸重紫的腦袋以示安慰:「方纔掌教與我師父上紫竹峰找重華尊者商量事情,你可見到了?」

  重紫道:「沒有啊。」

  慕玉道:「出來這麼久,快些回去吧。」

  聽說閔雲中去了紫竹峰,重紫無論如何也不肯這麼早回去了,纏著他:「慕師叔要做什麼,我跟你去。」

  慕玉豈會不知她的心思,笑道:「你既不怕我們,在他人家跟前怎的不像這樣,他老人家會吃人不成?」

  提到這事,重紫立即變得垂頭喪氣,其實她也知道閔雲中的成見是來自於她天生煞氣,不過這事南華上下都知道,這一年多她說話做事處處都很小心,連掌教看她的眼光也柔和許多,惟獨閔雲中不吃這套,無論她如何聽話獻慇勤,他始終不肯好臉色對她,日子一久,她只好放棄。

  慕玉沒有多說,拉著她邊走邊道:「下個月青華宮卓宮主仙壽,重華尊者會去一趟青華宮,掌教和我師父找他商量的恐怕就是這事。」

  師父要下山?重紫不太樂意:「不是掌教去嗎?」

  慕玉道:「掌教哪裡走得開,何況這次是卓宮主親筆書信邀尊者前往,尊者一來是應邀,代我們南華派前去賀壽;二來,青華宮是極有名的劍仙派,賀壽的人必定不少,仙凡兩界都有,難免魚龍混雜,宮仙子現被關在那邊,只怕魔尊萬劫會混進去救人……」

  「師叔!」重紫忽然拉住他,滿臉緊張,「這是祖師殿!」

  原來不知何時,二人已經走進了一個冷清的大殿,迎面牆上掛著數幅畫像,其中仙長們容貌栩栩如生,或安詳,或兇惡,或笑容滿面,下面還堆放著許多畫軸,再就是熟悉的供桌和香爐。

  還有,那塊高高懸於半空的天魔令。

  「正是祖師殿,我過來取件東西,」慕玉隨口解釋,「九月初九立教之日,你不是跟著重華尊者來祭拜過麼。」

  當時進殿祭拜的只有掌教和幾位仙尊,還有慕玉等大弟子,重紫不過與其他弟子們一起站在門外拜了兩拜而已,哪裡記得那麼多,而且自從第一次進祖師殿見到那塊天魔令,她就發誓再也不進這殿的,兩年過去,幾乎都已忘記了那件事,誰知方才只顧說話,不經意間就跟著走了進來。

  在重紫眼裡,祖師殿是可怕的地方,裡頭有可怕的天魔令。

  更可怕的是,方纔她清晰地聽到了兩聲笑。

  重紫忍住恐懼,試探:「慕師叔,這裡沒人啊?」

  慕玉道:「想是都出去了。」

  回憶方纔那笑聲,極其短促,陰陰的,還帶著些得意,或者說,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

  既然沒人,那笑的會是誰!重紫真的害怕了。

  見她小臉泛白,慕玉意識到不對,臉色漸漸凝重:「重紫,你如此怕進祖師殿,可是有事瞞著我們?」

  重紫擡眼看看他,迅速垂眸。

  那笑聲絕對不是假的,為什麼只有她聽得見,慕玉卻不能?直覺告訴她,這件事說出去必定很嚴重,甚至關係到她能不能繼續留在南華留在師父身邊,因為那是魔尊的東西!好不容易現在掌教對她不再有偏見,至少表面上很和藹,師兄弟們也不像當初那麼防備她,閔雲中態度雖然不好,卻也沒再提過天生煞氣的事,不能送掉辛辛苦苦贏回來的一切,她要留在南華,要跟著師父。

  慕玉拉著她:「重紫,你到底怎麼了?」

  慕師叔向來親切,該不該瞞他?重紫遲疑,慕師叔固然好,可他始終是閔仙尊的徒弟,若知道這事,必定不會瞞著閔仙尊的,那時候閔仙尊一句話,說不定會將她從師父身邊趕走!

  斟酌片刻,重紫還是撒謊了:「我……我怕天魔令啊。」

  魔尊之物,小孩子害怕不稀奇,慕玉看了她半晌,不再懷疑,安慰道:「天魔令已經被封印,沒事的,那位魔尊其實和你一樣,都是天生帶煞氣。」

  重紫恍然,來南華這麼久,她當然聽說過幾年前南華引以為傲的那一戰,怪不得閔雲中那麼討厭她,師父也不教仙術,聽說當時那位魔尊帶領魔界大軍攻上南華,意在通天門,天尊與同輩幾個師兄弟都為此戰死,只剩閔雲中僥倖活過來,如今遇到一個同樣帶煞氣的,難怪他成見那麼深。

  明白緣故,重紫更加緊張:「有煞氣就會成魔害人嗎?我不會成魔!」

  慕玉一笑:「你當然不會,煞氣不夠是難以成魔的,就連那位魔尊也非一世成就。」

  那位魔尊是敏感話題,大家只敢在私下說他的名字,原來他和自己一樣天生煞氣,肯定也曾經被很多人討厭吧,真是太可憐了,重紫竟然有幾分惺惺相惜之意,小心翼翼道:「逆輪魔尊嗎?」

  慕玉望著天魔令,緩緩點頭:「他是有史以來最強的一位魔尊,自名逆輪,歷經三世方成就天魔之身,險些顛覆六界。」停了停,他又道:「這個名字,重華尊者面前說無妨,當著我師父一定不要提。」

  天魔令閃著暗紅色的光,如同閃閃發光的眼睛。

  熟悉的恐懼感又湧上來,重紫不敢再看,轉身朝門外溜:「出來這麼久了,我回去見師父啦,明天再來找慕師叔玩。」

  ………………

  紫竹峰,重華宮大殿內。

  「你竟然在教她修仙靈!」

  「是。」

  「怪道我看她筋骨有異!」閔雲中倏地起身,厲聲,「連你也糊塗了?她天生煞氣已是危險,你卻教她修靈,若真叫她得了仙骨,長生不死,留在南華必定後患無窮,莫非要再出一個逆輪不成!」

  洛音凡只是微微皺眉。

  師叔固然是出名的嚴厲,但說服他其實並不難,事實上,這個看似溫和的師弟才是南華最執拗的一個,他若認定,任誰也拉不回來,虞度心裡苦笑,不得不開口圓場:「我看音凡自有道理,師叔不妨先聽他說完。」

  雖然南華派弟子極其敬重長輩,可他畢竟是掌教,不能不給臉面,閔雲中忍了怒氣,重新坐下。

  虞度道:「音凡,你也知道其中厲害,此番行事究竟是何道理?」

  洛音凡這才開口:「無方珠只一粒,且留有重用,絕不能浪費在一個小孩子身上,不如借輪迴來消磨她的煞氣,師兄是這意思。」

  虞度道:「不錯,所以叫你送她一世,將來轉生,煞氣自然會逐漸消解了。」

  洛音凡搖頭:「魔尊逆輪也轉過三世,最終卻反助他修成天魔,可見天生煞氣,轉世輪迴未必盡能消解。」

  虞度與閔雲中互視一眼,面色俱凝重起來。

  虞度道:「逆輪畢竟只有一個,並非人人都能修成天魔。」

  洛音凡道:「也未必不能。」

  虞度不語。

  閔中雲原本聽說他待重紫極好,只當是護短,想不到他思慮更加周全,頓時語氣好了許多:「依你的意思,該如何是好?莫非現在就將她……」

  洛音凡打斷他:「打散魂魄固然是最穩妥的法子,但她年紀尚幼,且從未作惡,此事傳揚出去,南華派濫殺無辜,仙門聲名不保。」

  虞度亦贊同:「不錯。」

  閔雲中煩躁:「既不能放她轉生,又不能殺,如何處置?」

  洛音凡淡淡道:「教她修靈,長生不死,待我修成鏡心之術,自然能替她淨化煞氣,永保無患。」

  大殿立時陷入沈寂,兩位仙尊皆動容。

  鏡心之術,天地無魔,是極天之法中最頂層,也是最仁慈的術法,它不似尋常術法以「殺」為主,惟有一個「度」字,淨其心煞,無煞之魔,盡可以再世成人甚至修成仙道,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魔滅之術。可惜,就連創出它的上古天神都未修成過。即便是南華天尊,也只能勉強以極天之法中的「寂滅」斬除魔尊逆輪,最終同歸於盡。

  閔雲中回神,冷笑一聲:「照你的意思,要等到你修成鏡心術,不知是何年何月?」

  「兩百年,」洛音凡道,「只需兩百年,兩百年後,我若還未修成鏡心之術,她便任由你們處置。」

  這個自負的師弟,虞度再次苦笑。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法子最穩當,其實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總不能真無緣無故下手殺一個小孩,畢竟洛音凡傳授的是最粗淺的洗易筋骨的法子,頂多助她脫胎換骨,要用來駕禦仙術作法攻擊遠遠不夠,如無意外,留個幾百年也不至成大害。

  話都說到這份上,閔雲中便不再堅持:「也罷,這回就依你。」停了停,他又正色叮囑:「暫且留著她,但你也不可掉以輕心,中途一旦生變,無須手軟,以免貽禍。」

  洛音凡道:「自然。」

  閔雲中點點頭,面色已經和緩。

  虞度忽然道:「那孩子確實令人不放心,倒叫我想起一件事,前日行玄師弟說她命相古怪,似與我南華派大有牽連,繼續留在南華恐怕不妥。」

  洛音凡愣了下,道:「師兄的意思?」

  虞度道:「天生煞氣,我只擔心九幽魔宮發現她,雖說外人混上南華山不容易,紫竹峰亦很安全,但你畢竟事務繁雜,又時常外出,總有留意不到之處,我原打算將她冰封囚禁於崑崙山底,待他日你修成鏡心術再……」

  話未說完,洛音凡已斷然道:「不行。」

  閔雲中忍不住道:「掌教也是為了確保無患,我看這法子再妥當不過,音凡,你怎的如此固執?」

  洛音凡面色亦不太好:「她既是我的徒弟,是走是留應由我處置,如今未有過錯,怎能受此重罰,將一個無辜的孩子封凍百年?」

  虞度早已料到他會這麼說:「我的意思,如此對待一孩童,的確不妥,不如試試合你我三人之力封住她一半煞氣,再找個尋常人家安頓,只傳些長生養身之術與她修習,如此,既可令她不入輪迴,你也能多分點心修煉鏡心術,魔族更不易發現,豈不好?」

  在南華到底太引人注目,隱匿在民間,的確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洛音凡遲疑,正要說什麼,忽然轉臉看殿門:「重兒?」

  半晌,一個小小的輕盈的身影從門外進來,臉色有點白。

  虞度與閔雲中也早已察覺,互視一眼,閔雲中依舊面無表情,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虞度則輕輕咳嗽兩聲,端起茶杯作勢喝茶。

  見重紫滿臉汗水,洛音凡拉過她:「何事匆忙?」

  唯一可信任的人就是師父,重紫本是想告訴他天魔令的事,可是剛剛回到重華宮,就聽見掌教與師父說話,紫竹峰上太清靜,虞度那番話聲音本不大,她卻很遠就聽得清楚,猶如晴空霹靂,兩年的努力,以為能被他們接受了,原來他們還是想把她從師父身邊趕走!

  心裡恐慌更甚,重紫緊緊抓著那隻手,望望他,又乞求地望著虞度。

  洛音凡看著那雙不安的大眼睛,沈默。

  身為掌教,卻要徇私.處置一個無辜的弟子,方才不曾留意,讓當事人聽見,虞度未免有些尷尬,再看師弟那神情,知道事情再說下去也無希望,不由暗暗歎氣,移開話題:「此事再議,我與師叔前來,其實是為了下個月青華卓宮主仙壽之事。」

  他既主動讓步,洛音凡也鬆了口氣:「我會留意。」

  虞度一笑:「這次便由師弟代南華走一趟,一則與卓宮主賀壽,二來,他們又拿住了宮可然,交到青華宮,此事十分棘手,卓宮主亦很為難。」

  洛音凡道:「萬劫固然作惡多端,但如此要挾於他,不妥。」

  虞度已將心思放到正事上:「畢竟有三千血債,魂飛魄散,他們這樣也不難理解,若非打聽不到萬劫之地所在,斷不會出此下策,萬劫這次或許會混進去救人,是難得的機會,卓宮主自會全力相助,師弟如能藉機從他手中奪回魔劍,則是萬幸,再則須安撫宮可然,恐怕他們奈何不了萬劫,一時心急傷她,總不能叫人說我們仙門傷及無辜。」

  洛音凡道:「師兄放心。」

  虞度道:「九幽魔宮也在打魔劍的主意,我只擔心魔尊九幽會插手,師弟凡事謹慎,萬劫雖厲害,終有顧忌,此人卻野心勃勃詭計多端,就算我們奪不回魔劍,也絕不能讓它落入此人手中,否則後患無窮。」

  洛音凡點頭不語。

  虞度莞爾:「想來你也明白,無須我多說,賀禮已經備下,明日便叫人先行送去,你幾時動身都可以。」

  再說兩句,他與閔雲中便起身離去。

  洛音凡送至階下,回身卻見重紫默默扶著門框,望著自己,一時生起惻隱之心,輕聲喚她:「重兒!」

  那孩子沒再像往常那樣跑過來,反而往門後縮了縮。

  洛音凡走過去。

  「師父要趕我走?」小手緊緊抱住門。

  洛音凡微微歎息,俯下身,將她拉到面前,安慰:「只要你不做錯事,為師自然不會趕你走。」

  她望著他許久,直到確認不是在說謊,眼底的驚恐之色才逐漸褪去,接著又迅速蒙上一層水霧,匯聚成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下來。

  只是個孩子,卻要無故受這麼多委屈,洛音凡心腸一軟,伸手抱起她。

  重紫揉著眼睛哭道:「我不害人,我不會成魔的,師父不信我的話?」

  洛音凡將她放到椅子上:「為師當然相信你。」

  捨不得離開那懷抱,重紫賴著不肯放開他:「師父。」

  看她滿臉淚痕,被抹得如同花貓一般,只剩兩隻紅紅的眼睛閃閃發光,洛音凡忍不住一笑。

  重紫呆呆坐著,任那溫柔的手拂過面龐。

  剎那間,滿臉淚痕消失,小臉又恢復白白淨淨的模樣,其上透著粉紅的光澤,如同初開的桃花瓣。

  洛音凡倒沒覺得怎樣,自然而然縮回手:「下個月青華卓宮主仙壽,你也隨為師走一趟,去青華宮賀壽。」

  重紫終究是小孩,聞言大喜,離開山下世界這麼久,她實在很想出去看看,何況天魔令的事令她很不安,有些不敢獨自留在山上。

  「我們什麼時候走啊?」

  「過兩日便動身。」

  師父待她這麼好,當然不會趕她走的,可是他若知道天魔令的事……

  重紫咬緊唇,打定主意死守這個秘密。

  不論如何,她都不會成魔的,她要像師父和大哥那樣拯救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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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3:15

【7. 人間行】

  浩劫過去已整整七年,七年時間,足夠大地起死回生,雲開霧散,日月光輝,山河澄明,再無半分破落之相,小城深巷雞鳴狗吠,大街人來人往,兩旁房屋齊整,晌午時分,炊煙四起,鐵匠鋪裡仍在「叮叮噹噹」作響,烤餅鋪裡的爐子上烤著數個金黃金黃的餅,香味飄溢,一派人間煙火氣象。

  然而大街上乞丐比之當年,似乎並無減少。

  有的事情,比魔族侵犯更可怕。

  忽然店舖裡伸出只手,手上拿著半個吃剩的餅,要丟給那只看門的黃狗以示嘉賞,卻不料牆邊一個髒兮兮的小乞丐先一步撲過去,自地上搶了餅就拚命往嘴裡塞,看得出他餓得很。

  一個胖子罵罵咧咧衝出店門,擡腳就朝小乞丐踢過去,想是餅鋪的老闆。

  他當然沒有踢下去。

  面前站著個打扮乾淨整齊的小姑娘時候,誰都踢不下去的,因此他也沒有機會嘗到該嘗的苦頭。

  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瓜子小臉上嵌著兩隻大大的眼睛,穿著身潔白的衣裳,纖細的手裡拿著一根新鮮的青翠欲滴的楊柳枝,整個人看起來水靈靈的討人喜歡。

  這麼乖巧的小姑娘當然不是小乞丐能比的,老闆馬上收回腳,變了一臉笑:「女娃娃,要不要買兩個餅吃?」

  小姑娘沒有回答,她只是看了看地上的小乞丐,大眼睛裡漸漸有了難過的神色,繼而轉身望向身後不遠處的白衣人。

  做生意的人豈會看不出這舉動包含的信息,分明是小孩不能作主的表現,老闆立即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頓時張大嘴巴。

  哪裡是人,分明就是神仙!

  弄清楚來人身份,老闆立即從店裡取出兩個餅,誘惑:「仙童是跟著仙長來的吧?我知道你們是不用吃飯,不過可以買兩個餅去嘗嘗啊,很香的!」

  對於乞丐來說,這樣的餅已經是難得的美味了,小姑娘遲疑了下,果然跑回遠處仙人身邊說了一陣,很快就拿了兩枚錢過來:「買兩個餅。」

  老闆樂得接過錢,包了兩個餅給她。

  出乎意料,小姑娘接過餅並沒有吃,而是蹲下身將餅塞到那小乞丐手上:「給你吃。」

  小乞丐如見神仙,眼睛裡滿是驚喜與迷茫之色,與她當年一模一樣。

  小姑娘站起身,過去拉著白衣仙人高高興興走了。

  餅鋪老闆望著一大一小兩個背影遠去,滿心疑惑,卻沒留意小姑娘手中柳枝的葉子已少了兩片。

  ………………

  「師父說過不能騙人的,怎麼拿葉子變錢騙他?」

  「此人為富不仁,略施教訓也無妨。」

  能和神仙大哥一樣救人,重紫很高興:「對啊,他敢欺負人,我們就用假錢教訓他!」

  世上乞丐不知多少,如何救得過來,身為仙門中人,豈不知生死輪迴富貴貧困自有命數,並非分內之事,原不必插手,不過是看她做得高興,所以隨她去罷了。

  洛音凡摸摸小徒弟的腦袋,只覺疼惜。

  他的重兒先前就過著這樣的日子?小小年紀,飽受欺淩,受盡歧視,卻仍不失善良本性,這樣的孩子真會成魔?

  幸好,幸好如今有了他,誰敢欺負他的徒弟?

  長劍飛出鞘,光華閃爍,猶如水波蕩漾,當今重華尊者洛音凡,一柄逐波之劍,橫掃六界,無有匹敵者。

  逐波在半空中打個旋,緩緩降落,橫在面前。

  大手拉著小手,師徒二人穩穩當當踏上劍身。

  寶劍載著人升起,倏地劃過長空,猶如天外流星,頃刻工夫便隱沒雲中。

  不遠處牆角,黑袖揮過,再看已空無人影。

  ………………

  十來座新墳,墳前點著燈,小小村鎮哪能突然死這麼多人?一隻黑狗在亂墳間遊走,亂葬崗上空隱隱有青黑之氣縈繞。

  禦劍而行,師徒二人不慌不忙趕路,所見城鎮相較往年變得更加熱鬧,人煙繁茂,洛音凡引著重紫見識,同時言語加以教導。

  「重兒,看見了麼,人間安寧,六界有序,這便是我們仙門弟子守護的東西。」

  「六界是什麼?」

  「六界指的是人間、冥界、仙界、妖界、神界與魔界,三萬年前神界覆滅,六界其實只餘五界。」

  「我知道魔界。」

  「魔界也是六界之一,但他們一心想顛覆六界,妄圖破壞秩序,把人間仙界都變得和魔界一樣混亂,變成魔的天下,曾多次進犯南華,想要進入通天門,摧毀六界碑。」

  「六界碑是什麼?」

  「六界碑在,則天地安寧,六界秩序井然,一旦六界碑倒,天地重歸混沌,無日無夜,春秋顛倒,助長魔氣,六界便要淪為魔族的天下了。」

  「有師父在,他們不敢的!」

  「師父當然會盡力,但你也要記住,在神界重新現世之前,守護六界碑,維護蒼生是我們仙門弟子的責任,任何時候都不可忘記。」

  「重兒記住了。」

  師徒二人一路邊看邊說,黃昏時分,洛音凡馭劍降落在一個偏僻的小鎮上,打算找客棧歇息一夜,第二日再趕路。

  天明明還沒黑,街道兩旁家家戶戶竟都已經緊閉了房門。

  重紫奇道:「這裡的人睡得真早。」

  洛音凡心知不對,也沒多說,拉著她上前敲門。

  好半天,客棧門才豁了道縫,裡面露出只眼睛:「是誰?」

  洛音凡道:「我師徒自南華而來,路過貴地,想要住店。」

  聽說南華二字,門「吱呀」一聲大開,裡面站著個瘦瘦的掌櫃,正驚喜地朝身後叫:「別怕別怕,是仙長,南華山上來的仙長!」

  幾個夥計原本躲在裡頭,聞言都衝出來迎接。

  「南華的仙長都有劍,沒錯。」

  「有仙長在就好了,今晚大夥兒放心睡吧。」

  「快去給仙長仙童安頓房間!」

  洛音凡道:「出了什麼事?」

  掌櫃訴苦道:「仙長不知,我們鎮前日有妖怪作祟,已經死了十幾個人了,仙長髮發慈悲,救救我們這些人吧。」

  洛音凡微微擰眉。

  萬劫魔宮雖已解體,可近幾年九幽魔宮悄然興起,群魔有了容身之地,漸漸地又開始出來猖狂作亂,雖說城裡都有仙門弟子守護,但這些偏僻之處難免深受其害。

  ………………

  半夜,亂葬崗上空,一彎下弦月蹲在東邊冷笑。

  遍地墳塋,殘燈斷碑,其間稀稀拉拉生出幾棵雜樹,又小又矮,枝幹光禿禿的,樹影參差如鬼爪。

  角落裡,兩座荒墳之間的空地上,直挺挺躺著個莊丁模樣的人,早已昏迷無知覺,旁邊一團模糊得幾近透明的、如煙如霧的影子伏在他身上,如傳說中的吸血幽靈,元氣源源不斷自那人口鼻中湧出,被影子吸入。

  影子變得越來越真實,那人越發了無生氣。

  「原來是你在作怪,風魔?」淡淡的聲音。

  影子驚得回身。

  來人靜靜立於半空,身後冷月高掛,看去彷彿來自月中,素白衣帶在風中起伏,飄然無塵,腳底長劍寒光閃爍,猶如如水波蕩漾,其風華,尋常言語實難比擬。

  他緩緩開口,聲音飄渺:「取人元氣,害人性命,其罪當誅。」

  「誅」字剛落,人已背過身,同時腳底長劍竄出,穿雲而去,眨眼間又自雲中直直墜下,光華耀眼,其勢若九天星落,方圓數十丈,恍若白晝。

  璀璨劍光中,惟余一背影。

  風魔駭然:「落星殺!」

  落星殺,劍挑星落,只是南華派尋常殺招而已,可是能將它使到這地步的人只有一個,那是洛音凡最有名的殺招,對付尋常妖魔,只需一招。

  一切都已在劍光籠罩之下,閃避不及。

  只當來的是尋常仙中門,萬萬想不到會是他,風魔這才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煩,早就聽說重華洛音凡,直到今日親眼所見,才知道他的法術究竟高到什麼程度,更想不到的是,名震六界的洛音凡會是這樣一個人物。

  風魔倉皇欲逃,然而眼前情形,除了等死,早已無路可走,就在他絕望之際,情勢忽然有了變化。

  「洛音凡,還不住手!」冷笑聲。

  「兩個?」洛音凡果然收劍。

  卻是另一個風魔飄來,懷中抱著團白影:「你徒弟在我們手上,難道你就不管她的命?」

  洛音凡有點吃驚,想不到對方已經留意到重紫,去客棧劫了人來:「重兒?」

  睡到半夜醒來,就發現房間裡有個妖魔,結果竟被它抓了來要挾師父,重紫很是洩氣,一聲不吭。

  原以為今日難逃此劫,誰料事有轉機,先前那風魔見有了人質,既僥倖又歡喜,退回到後來的風魔旁邊,兩魔對視一眼,打的是同一個主意,這小女娃抓對了,若是帶回去交給風魔王,今後更可當作要挾他的把柄,必是大功一件。

  越想越得意,兩魔倏地躍起,一同衝入雲中,奔老窩而去。

  疾風之速,安能追趕?眨眼間便已逃出數里,身後並無動靜,但見前路層雲鋪疊,無邊無際,冷冷的月光撒在雲海之上,蒼茫一片。

  雲海裡緩緩升起一個人。

  猶如海之神,白衣尊貴,莊嚴,而絕無半分肅殺之氣,令人心生敬意,禁不住想要跪倒膜拜。

  兩魔震驚,急急剎住身形。

  對方這麼快就趕到前面,劫持重紫的那個風魔最先回神:「重華尊者果然名不虛傳。」

  洛音凡道:「放了她。」

  此番決計難以逃脫,風魔自恃人質在手,立即抓住重紫後腦:「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事!洛音凡,我就不信你連徒弟的性命也不顧,再要相逼,別怪我打散她的魂魄!」

  洛音凡看著他半晌,忽然道:「是麼。」

  沒有緊張,也沒有得意,只有憐憫與無奈。

  逐波陡然衝上天,劃破長空,猶如雲中閃電,瞬間化作了千萬柄,分不清哪一柄才是真的,冷月下,無數柄相同的劍從天而降,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

  同時,伴隨著他的聲音傳來。

  「事已至此,仍不思悔改,惟有誅之。」

  兩魔俱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措手不及,驚恐之下誰也顧不得誰,匆匆自雲頭墜落,跌回地面,待要再逃,卻發現早已無路可走。

  本欲借重紫要挾於他,孰料他竟不顧徒弟死活,堅持出手,劍網當頭,料想今日難逃一死,風魔惡念陡增,將心一橫,擡掌就對重紫後腦拍下,口裡冷笑:「好!好個洛音凡!果然如傳說中那般無情,你既不肯放我們生路,即便是死,我也要叫你這乖徒兒陪葬,你……」

  後面的話再沒說完,恨恨的聲音陡然變了調。

  「你……怎麼回事!你……」聲音裡再無半分得意,只有駭然與絕望。

  重紫全身上下竟散發出柔和的白光,彷彿穿著件隱形的衣裳,將所有魔力盡行反彈了回去,同時小小身體飄起。

  洛音凡的徒弟怎會輕易落入別人手上,為防意外,他事先早已在她身上作了法,那風魔起了殺心,最終是自食其果。

  魔靈將散,風魔身體逐漸透明,淡如輕煙。

  另一名風魔則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劍網罩落,收緊。

  一劍既出,洛音凡接過迎面飛回來的重紫,悄然落地,拉著她緩步離開,再不曾回頭去看一眼。

  ………………

  「重兒,害怕麼?」

  「不怕。」

  方纔被風魔抓住,重紫真的一點也不害怕,因為她知道,師父一定會救她。

  「不怕師父殺人?」

  「他們是妖魔,不是人,師父不會害人,肯定是他們做了壞事。」

  「這世上有些事,不是由你想不想做而決定,風魔吸人元氣修煉,鎮上那些人都是他們害的,我們不這樣做,他們就會害死更多人。」

  「師父不想殺他們,可是為了救人,應該殺他們。」

  「不錯。」

  重紫緊緊拉著他的手,忍不住回頭張望。

  洛音凡立即擡起另一隻手,輕輕覆上她的眼睛,搖頭道:「不要看,重兒,這沒什麼好看的,雖然他們是魔族,作惡多端,自食其果,如今不得已而誅之,但無論是對是錯,殺戮終歸不是件好事,為師亦當時刻提醒自己,不到動手時最好不要動手,你可明白?」

  師父不喜歡殺人,就算他們是魔,重紫油然生起更多敬意,果真轉回臉不再看:「重兒明白了。」

  頭頂寒光閃過,卻是逐波歸來。

  這一斬,必是魔神盡散,然而六界安定,本不應該通過殺戮來實現。

  洛音凡看著逐波半晌,終於讓它入鞘。

  柔軟的小手此刻緊緊拉著他,生怕放開一樣。

  平生滅魔無數,如今竟也有了心魔,不得不承認,他是在擔心,擔心有朝一日果真如師叔師兄他們所言,事出意外,那時他怎麼下得了手?她是他第一個或許也是唯一的徒弟,最聽話懂事的孩子,要救她,惟有盡快修成鏡心之術而已。

  「回客棧睡覺,天明趕路。」

  「好啊。」

  師徒二人漸行漸遠,消失在月色中。

  妖魔既除,半空中那些青黑之氣逐漸褪散,亂葬岡再度恢復寂靜,越發死氣沈沈,連同地上的月光似乎也變得更加慘白了。

  兩風魔消失的地方,旁邊墳頭上居然站著一個黑色人影!

  修長的身影,不知是何時出現的,長長的黑色斗篷拖垂至墳頭下,幾乎將他整個人都裹在裡面,猶如鬼魅幽靈般,無端透出十分邪惡。

  最先吸引人注意的,是那隻手。

  左手輕輕拉著斗篷右襟,四根修長的手指露在外面,蒼白,略顯僵硬,了無生氣,竟不像活人的手,那無名指上還戴著一枚碩大的紫水精戒指。

  紫中帶黑,幽幽的色彩,在月亮底下閃著神秘而華麗的光澤。

  黑斗篷連著帽,帽沿壓得很低,加上月光投下所造成的陰影,恰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略尖的、輪廓優美的下巴,還有那薄而優雅的唇。

  忽然,半邊唇角勾起。

  ………………

  青華山比之南華山並不遜色多少,祥雲掩擁,紫氣繚繞,數座青峰生於雲端,懸浮在東海上空,遙對著海雲紅日,沐浴著海風,巍巍然十分壯觀。

  平日裡凡人的肉眼是看不到仙山的,只不過宮主卓耀仙壽臨近,是以本月宮門大開,迎接四方賀壽的賓客,就和南華派擇日大開仙門廣收弟子一樣,洛音凡帶著重紫前來,正趕上最熱鬧的時候,各路仙客禦劍來的,駕雲來的,凡間貴客坐船來的,絡繹不絕。

  這一路上,重紫已經聽師父說過,仙門分兩派,一為劍仙,一為咒仙,長生宮茅山派等是咒仙門,青華宮與南華派崑崙派等則同屬劍仙門,交情自然更加深厚,這次青華宮主卓耀仙壽,虞度備的賀禮乃是八粒極其珍貴的九轉金丹。

  師徒二人禦劍至海上,卓耀早已聞信,親自帶了弟子們等在宮門外迎接。

  一聲「重華尊者到」,引得所有仙人凡人都不約而同側過臉。

  清風裡,逐波載著師徒二人朝這邊飛來。

  劍上之人安然而立,神情淡而不冷,其形容風采難以言狀,跟在他身旁的小女童則靈氣十足,粉白的臉,一雙大眼睛比逐波劍更加明淨,一大一小,手牽著手,俱是白衣無塵,如同畫裡走出來一般。

  腳下海藍千里,身上衣帶飄風,身後一輪紅日噴雲。

  心知來人身份,眾人俱看得發呆,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恭敬之色。

  逐波穩穩當當送二人至宮門前,洛音凡牽著重紫走下來,收劍回鞘,上前拱手道賀:「重華受命虞掌教,攜小徒重紫前來,代我南華派恭賀卓宮主仙壽,祝宮主仙壽無疆。」

  卓耀忙笑著還禮:「尊者不遠千里駕臨,青華篷蓽生輝,何須客氣。」

  二人說話的工夫,重紫安安靜靜站在洛音凡身旁,也在觀察,這青華宮宮主大約四十來歲樣子,面有青髯,和藹而不失威嚴,與虞度倒有七分神似。

  見他看向自己,重紫記起師父的囑咐,立即上前跪下拜了一拜,大聲:「重紫拜見卓宮主,祝宮主伯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脆生生的聲音引來眾賓客大笑,眼前情景,赫然是一副仙童賀壽圖,只欠個壽桃罷了,賓客們紛紛道吉利。

  「好孩子,不必多禮,快起來,」卓耀亦喜她乖巧,伸一隻手扶她,發現其筋骨絕佳,不由連聲讚道,「尊者好福氣!竟收到這樣的徒兒!」

  徒弟被稱讚,洛音凡生平頭一次有了身為師父的驕傲,謙遜道:「宮主過獎。」看著可愛的小徒弟,終是忍不住彎了下嘴角。

  卓耀再說兩句,便請師徒二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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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3:37

【8. 小娘子】

  青華宮九重殿,依山勢建成,猶如九步台階,層層疊疊直達山頂,極其壯觀,重紫雖跟著洛音凡學了兩年,已經認識不少字,可是正殿偏殿名目繁多,加上小孩子對那些複雜的名字不感興趣,只記數目,依次數上去,一二三重正殿偏殿都是安排接待客人的。

  第三重正殿內坐著許多身份特殊的賓客,品茶說話很是熱鬧,有凡人,也有仙人,其中多數都是掌門或者首座弟子,仙門中人常用法器證明身份,佩劍或執利器的是劍仙門,不佩劍的多半是咒仙,當然不排除個別例外,比如劍仙派行玄就沒有劍,咒仙裡也有拿拂塵靈珠的,暫且不表。

  聽說重華尊者到,眾人都起身相迎,洛音凡答應幾句,卓耀便將他讓進裡面,再穿出後門,沿著石級往上攀登,直到第四重殿前。

  數名弟子守在外面,見了卓耀與洛音凡都紛紛作禮。

  第四殿裡只有兩個人,一個三十幾歲模樣的仙長坐在椅子上,神情焦急,也無心思用茶,一名弟子安安靜靜站在他身後。

  見二人身上俱無佩劍,重紫便猜著是咒仙門的了,未等她細看,那仙長已經展顏,起身迎上來:「久候多時,尊者總算到了。」

  洛音凡亦吩咐重紫:「來見過長生宮明宮主。」

  重紫聽話地正要上前,明宮主已經主動過來扶住她,極口稱讚一番。

  洛音凡清楚他的來意,問卓耀:「宮仙子安在?」

  卓耀先請二人歸坐:「宮仙子暫且屈居在海底龍之淵,這次萬劫必定還會來救,龍之淵易守難攻,正好用來困他。」

  明宮主一臉無奈,歎氣道:「當年那件事其實與侄女無關,她也並不知曉萬劫之地所在,他們為了報仇,只管拿住她問,九幽魔宮也想用她要挾萬劫,這些年她東躲西藏,過得十分辛苦。」

  卓耀道:「前日我聽說他們囚禁宮仙子,匆忙趕去,總算說服他們,暫且將宮仙子留在青華,但此事干係甚大,是以特地請尊者前來商量,看如何處置才好。」

  洛音凡道:「幸得宮主救人之心,否則仙門又要徒增傷亡。」

  魔宮雖散,萬劫卻仍是當今魔界法力最高的一個,連魔尊九幽也要忌他三分,這些人固然是報仇心切,但如此鹵莽行事,妄圖合力鬥他,未免枉送性命。

  明宮主忙道:「此番侄女是願意幫我們引他出來的,若我們困住他,就能奪回魔劍,告慰那三千亡靈了。」

  洛音凡蹙眉:「那件事是否萬劫作下,尚有待查證。」

  卓耀點頭:「論理,萬劫待宮仙子一片癡心,萬劫魔宮也因此而散,實不該再拿宮仙子要挾他,但當年魔劍被盜是事實,三千仙門弟子慘死,若非得劍上魔力,萬劫根本不可能成為魔尊,也難怪他們懷疑,何況宮仙子是老宮主之女,老宮主也在那次變故中喪命,理當相助,困住萬劫問個明白。」

  逆輪之劍事關重大,這也是出於無奈,洛音凡不再多說,問:「龍之淵內現下是何情形?」

  這次設計埋伏都是秘密進行,當然不方便讓太多人知道,明宮主咳嗽兩聲,令身旁弟子退下,卓耀看重紫在旁邊聽得無趣,忙也喚了個弟子帶她出去玩。

  ………………

  南華十二峰天下聞名,青華宮相比之下稍小點,山水遊廊設置卻較南華巧妙得多,更兼奇峰秀美,其間紫色雲氣漂浮,因近日宮主仙壽,仙樂陣陣,隨處可聞,令人陶醉。

  知道是重華尊者的徒弟,那弟子哪敢怠慢,盡心引著重紫四處遊覽。

  重紫看了一陣美景,撿了兩塊晶瑩奇石,心裡始終惦記洛音凡,走得太遠了,師父到時候會不會找不到她?不過她年紀雖小,卻知道卓耀是故意把自己支開,好與師父他們商量重要事情,此刻貿然回去恐怕會打擾他們,於是蹲下身道:「我走累啦,青華宮真大。」

  那弟子聞言笑道:「我們青華宮雖說比南華小,可要像這樣慢慢走,也得好幾天工夫才走得完,不如我們禦劍去看?」

  誰能想到重華尊者的徒弟不會禦劍呢,重紫怕被他看出來,忙道:「不用不用,我們還要住好幾天,我天天出來看。」

  那弟子笑著稱是,又提議道:「尊者以前也常來我們青華宮的,每次都住在海樓,這次宮主特意吩咐留下海樓接待尊者,既然小師妹累了,我就先帶你過去歇息,等尊者回來,豈不好?」

  這話正中下懷,重紫喜得答應。

  海樓建在臨海的一座小而矮的峰頂,地方僻靜,小樓精緻,一共只五六間房,樓前觀景台很大,站在欄杆邊,只見大海蔚藍無際,耳畔海風海浪聲隱隱。

  安頓好重紫,那弟子便回去覆命了。

  重紫小孩子心性,在房間玩了一陣,將所有東西都看個遍,覺得無趣,索性跑出門,獨自趴在欄杆上看海景,等了半日仍不見洛音凡來,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

  聽說他們要對付魔界最強的萬劫魔尊,那一定很危險了。

  重紫擔心師父。

  師父是當今六界法力最高的一個,萬劫魔尊被他打敗過,這回當然也不會有事,可要是出了意外怎麼辦?不能忍受他和神仙大哥一樣離開,沒有師父的紫竹峰,不再是重紫的家,她害怕,師父能保護她,可是她什麼也不會,不能保護師父。

  正在忐忑間,忽然身畔一陣疾風刮過。

  感覺有什麼東西自身後飛來,重紫嚇了一大跳:「誰?」

  前方約兩丈處,一柄色澤金黃形態古雅的寶劍驟然在半空中停住,劍上翩翩一人,背對著她,看樣子方纔的響動就是他弄出來的。

  寶劍掉頭,帶著那人轉身。

  重紫這才看清,那是個穿戴華美的少年,只十四五歲左右,身材卻已經與大人差不多高,挺秀如松,兩道劍眉透著勃勃英氣,活像只驕傲的小孔雀。

  迅捷平穩,行止自如,分明是上乘禦劍之術,可見他身手極其高明,然而重紫是客人,又同為劍仙門弟子,他這般顯示術法,未免就有挑釁之嫌。

  重紫沒學過仙術,哪裡懂得其中用意,只覺少年長相好看,不過她天天跟著洛音凡,再美的人站在跟前,也不會有當初那樣的震驚感覺了。

  她瞅了那少年半晌,忽然笑起來。

  這少年神情像極了一個人,明明比她大不了兩歲,偏要作出老成的模樣,不知他在玉晨峰上修煉得怎樣,一定很厲害了吧?

  她兀自走神,那邊驕傲的孔雀卻不太高興,上下打量她幾眼,目光裡泛起幾分不屑與失望,開口:「敢問這位可是南華來的師妹?重華尊者的高徒?」

  見他一本正經,重紫玩心大起:「敢問你是誰?」

  小孔雀勉強拱了下手:「在下卓昊,慕尊者之名而來,有心向師妹討教幾招。」

  討教?重紫總算明白他想找自己打架,連連搖頭:「我不跟你打。」

  卓昊天生好強,聽說重華尊者的徒弟來了,興致勃勃跑來比試,方才故意露這一手高明的禦劍之術,就是想震懾對方,誰知對方不過是個漂亮的小丫頭,已經大出意外,不覺有了輕視之心,如今見她拒絕比試,只當是仗著身份托大,更加不悅,含蓄地激她:「我們青華劍術雖平常,但認真論起來,未必就比貴派差多少。」

  「我知道,」重紫沒聽出來,反而將注意力移到他腳底的劍上,「你的劍真好看。」

  她說的原是實話,然而人們日常還有句話叫做「好看不中用」,劍是仙門法器,通常代表著身份與榮耀,卓昊用的乃是柄上古神劍,沒有足夠的法力根本不能駕馭,往常別人的誇讚之詞也不少,卻從無一個誇好看的,聽在耳朵裡竟有奚落之意。

  礙於禮節與對方的客人身份,卓昊只得忍耐:「此劍名安陵。」

  安陵?重紫眨眼,還是師父的逐波最好看。

  卓昊不耐煩:「師妹還不上來?」

  重紫道:「我沒劍,怎麼飛啊。」

  卓昊愣了一愣,劍仙派弟子怎會無劍,想必是有意推脫,他本是抱著誠意前來切磋,又顧及她是洛音凡的徒弟,所以言語客氣,誰知小小丫頭自恃身份,竟不將人放在眼裡,卓昊正當年少,更起了教訓她的心思。

  「既然無劍,我們便用駕雲之術,我亦徒手與師妹切磋,如何?」

  「我不會。」

  卓昊聞言忍不住禦劍飛至她面前,嗤道:「小小年紀便騙人麼?」

  原以為秦珂已經眼高於頂,想不到一個比一個不客氣,重紫也失去耐性,轉身要進房間:「誰騙你。」

  「小丫頭,膽敢看不起我們青華宮?」卓昊冷笑,忽然一把抓過她的後領,將她拎起來。

  重紫身在半空,更加生氣,掙扎道:「說了我不會法術,你再不放手,我告訴師父和卓宮主啦!」

  「重華尊者的徒弟不會法術,說這種謊話,不怕丟他老人家的臉!」卓昊哪裡肯信,他身材比重紫高很多,拎著重紫也不覺得吃力,直帶著她飛到海上,「我看你還裝模作樣!」

  重紫大罵:「就知道欺負比你小的,不羞!叫我師父知道,一定饒不了你!」

  話音未落,卓昊手一鬆,已將她從半空中丟了下去。

  對方以為她有法術,可是她確實不會,掉進水裡不被淹死才怪!重紫咬緊牙關,直直墜落。

  「撲通」一聲,小人兒果然栽進海裡,濺起小小水花。

  卓昊抱著雙臂站在空中,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仙門裡,年齡向來不是看人的標準,對方是重華尊者的徒弟,他縱然輕視,也絕不敢太大意,方才一直在暗中提防,預備等她發怒好打一場的。

  出乎意料的是,小人兒墜海之後,並沒有如願飛上來,只在水面掙扎撲騰,很快便被漩渦捲了下去。

  察覺不對,卓昊暗暗吃驚,難道她真的沒說謊?

  重華尊者的徒弟不會仙術,簡直太荒謬了!莫不是她故意如此,要引他下去,好報捉弄之仇?

  卓昊打定主意袖手旁觀,等她自動現形,誰知海面遲遲無動靜,看情形越發不對勁,他畢竟心虛,到底還是忍不住下去查看,確認之後更慌了神,匆匆念起避水咒,跳進水裡將她撈了上來。

  重紫渾身濕透,嗆水快要昏迷。

  逼客人比試已經失禮,何況還把對方丟進了海裡,卓昊知道自己此番闖下大禍,也怕被人看見,連忙拎著她進了房間,丟到地上,想想不行,索性又將她倒提起來讓吐水。

  重紫吐出許多水,這才逐漸緩過來,小臉慘白,半晌說不出話,只坐在地上喘氣。

  把人家乖巧的小姑娘弄成這副狼狽模樣,卓昊也嚇出身冷汗,一時無言,想了半日仍找不到合適的話搭訕,索性輕哼道:「重華尊者的徒弟,竟這般無用。」

  見他有輕視師父之意,重紫大怒:「我打不過你,是因為沒學仙術,待我將來學了法術,必定將你打趴下!」

  卓昊聽得「哈哈」一笑,反而俯下身,伸手擡起她的小下巴,揚眉:「本仙長等你來打。」

  重紫氣得拍開他的手。

  卓昊原是不清楚情況好壞,所以故意引她說話,如今聽得聲音響亮,就知道已無事,心中大石總算落下,於是忍住笑,半蹲在她面前:「你叫蟲子?名字難聽,長得還不錯,本仙長讓你十招,你若打得過我,我就當你的夫君,若打不過,你便當我的娘子,如何?」

  重紫想也沒想:「誰怕你!」

  卓昊年長兩歲,已經知事,原是逗她好玩,聞言大笑:「我的小娘子,你這麼凶會嚇跑我的。」

  重紫這才發現上當:「你說什麼?」

  卓昊隨口道:「我說待你大些,我就去求重華尊者把你嫁給我,那時我就成了你的夫君,看你還敢不敢打。」

  重紫這回真傻住了。

  仙界是允許婚配的,南華幾位仙尊雖然都未娶妻,可是弟子們就有,而且重紫還去參加過喜宴,由於年紀小,當時在她眼裡,成親不過是換個稱呼的問題,比如原本叫師姐的,可能會改稱嫂。

  心跳忽然快起來。

  對啊,男人是要娶妻的,女人是要嫁夫的,然後兩個人住在一起,那師父身邊將來也會有別人陪,然後把她嫁出去?她才不想嫁面前這個人!

  重紫漲紅臉吼道:「胡說,我師父才不會答應!」

  卓昊到底十四歲了,也沒興趣繼續陪十二歲小丫頭鬧,暗笑一陣,待要起身走,又怕她出去告狀,叫父親知道免不了受責罰,他畢竟年長許多,很快有了主意,換一副溫和笑臉哄她:「小師妹別惱,我是跟你說笑呢,你這麼乖,尊者當然捨不得了。」

  這句「尊者捨不得」聽著順耳,重紫背過身不理他。

  卓昊討好:「只因我素來敬仰尊者,聽說他老人家的高徒此番也來了,所以特意跑來找你比試,有心試你,想不到你真的沒學術法,是我失禮,要不,小師妹打我兩下出氣?」

  重紫不笨:「你會法術,我又打不疼你。」

  態度有鬆動就對了,卓昊道:「那小師妹要怎樣,我給你賠禮好不好?」

  重紫低頭拉衣裳,「衣裳都濕啦!」

  區區小丫頭,只要哄得她高興就沒事了,卓昊打定主意,忙道:「別急,我這就替你弄乾它。」

  他輕輕念了兩句,揮手,緊接著重紫身上陸續冒出許多煙霧,大約一盞茶工夫,再看時,衣裳已經干了。

  重紫瞅瞅他,從地上爬起來,不識好歹地揚臉:「我師父才不用唸咒的。」

  輸給洛音凡天經地義,卓昊並不覺得慚愧,陪笑:「尊者他老人家自然高明,罷了,衣裳干了,禮也賠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方纔的事師妹就別再提起,以免傷了我們兩派的和氣,如何?」

  對方突然轉變態度,重紫早已猜到他是怕說出去受責罰,心裡正沒好氣,忽然瞥見窗邊案上的硯台,頓時眼珠一轉:「好啦,我不會說的。」跑到窗邊去看風景。

  卓昊鬆了口氣:「多謝師妹,那我……」

  「師兄!」重紫打斷他,回身招手,「師兄快來看,看那邊!」

  過河拆橋也不能做得太明顯,何況對方年紀雖小了點,卻仍是個小美人,卓昊在女孩子跟前向來很有風度,既然知道她不會告狀,也就沒了顧忌,跟著走過去張望:「怎麼了?」

  重紫指著遠處海面:「青華宮沒有牆,要是別人飛進來了怎麼辦啊,不是說魔尊萬劫會來嗎,你們不怕?」

  「你……」卓昊吞下已到嘴邊的「傻」字,保持主人的良好風度,「你以為人人都可以進青華宮?宮外一里設有結界呢,除了宮門,別處是進不來的,你們南華不也一樣麼。」

  重紫認真點頭,一副受教的樣子:「哦。」

  正在此時,先前那名弟子自第四殿回來了,站在門口喚她:「小師妹,宮主在園裡設宴,尊者讓我帶你過去。」剛說完,他忽然看見旁邊卓昊,忙道:「少……」

  卓昊咳嗽兩聲打斷他:「既然宮主設宴,師兄快些帶她過去吧,我先走了。」匆匆出門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那弟子的眼睛瞬間瞪圓,嘴巴越張越大,幾乎可以放進一個雞蛋。

  重紫丟開背後手上的東西,笑嘻嘻跳到他旁邊:「師兄,我們快過去吧。」

  ………………

  酒宴擺在一個大園子裡,園內有個大蓮花池,或者應該叫做蓮花湖,湖上碧波蕩漾,紅蓮鮮美,碧葉翻風,無處不透著融融暖意。

  湖畔設了數百桌宴席,主要是招待隨從弟子們。

  湖中心有個大平台,其上煙柳蔥蘢,設著主宴,早已坐滿了人,規模絕不壓於西方佛祖的講經法會,一眼望去,但見蓮花蓮葉平鋪如畫卷,柳枝低垂,其間影影綽綽。

  那弟子引著重紫,順曲橋走過去。

  再過一日便是卓耀壽辰,各路賓客幾乎全到齊了,主宴上大約有兩三百人,都是有名望有身份的貴客,囊括仙凡兩界,甚至還有幾位王爺與丞相,但有遲到的,皆由弟子引入座中。

  碧綠的桌子不知是用什麼材料做成,很大,很光滑,有點像翡翠,上有無數巴掌大小的白玉杯和水精碟,裡頭盛著仙釀佳餚,一盞一碟從各人眼前移過,就如同流動的水,有愛吃的舉箸輕碰,它便自行移來面前,隨即桌上立即又會重新補上新鮮的,供後面的人取用。

  洛音凡並不難找,所有人走上湖心台第一眼,自然而然都會看向他,彷彿有一種吸引人的神秘力量在指引。

  他安然坐在長桌盡頭,旁邊三兩株楊柳,低垂入水。

  楊柳青青,映襯白衣。

  碧波照影,如坐蓮台。

  心內一陣莫名的悸動,方才卓昊的話隨之響起,重紫轉臉看四周,生平頭一次認真觀察起那些夫妻。

  座中有幾十對仙門眷侶,夫婦皆比肩而坐,一對對神態各不相同,卻始終比旁人多了種奇怪的默契,哪怕長相有差,一個美一個醜,看上去也不會有半點刺眼的感覺,美妙,和諧。

  目光轉了一圈,回到那個最熟悉最美好的身影上。

  他旁邊的位置是空著的。

  天上人間,究竟誰才配坐在那裡,誰最終坐到他身旁?

  真有那樣一個人的話,那情形一定很美很美吧……

  重紫看得呆了呆,直到被旁邊過路的弟子撞上,才總算回神,貓著腰悄悄鑽過人群,然後跳出去:「師父!」

  小徒弟突然出現在面前,洛音凡並不吃驚,拉她在身邊坐下:「怎的跑這麼急,出汗了。」

  分明是隨意的動作,重紫卻又開始發呆。

  不知是否跑得太快的緣故,小臉看起來格外紅,重紫有些躲避他的視線,悄聲解釋道:「我在海樓等了好久,想快些看到師父,就跑快了。」

  洛音凡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至少,這位置現在是屬於她的,她坐在他身旁!重紫滿心歡喜,畢竟她還沒有足夠的年齡與心思去糾結這個位置的最終歸屬,因此很快就將注意力移到面前的桌子上。

  好多好吃的!

  上千種果品菜餚自面前移過,令人眼花繚亂。

  這些菜全都沒見過!重紫吞了吞口水,自從她學會吐納之法,成日裡除了喝水,幾乎就沒再吃過別的東西,主要是重華宮也沒什麼可吃的,然而當年的小叫花生活,讓她本能地對美食充滿渴望。

  她悄悄拉洛音凡:「師父,原來當神仙這麼好,我以前只有做夢能吃到這麼多好吃的!」

  這孩子受過太多苦,洛音凡沈默片刻,伸手取過一碟放到她面前。

  還是師父待她最好了!重紫更覺甜蜜,好奇地端詳,那是一碟由翠綠果片拼成的鳳凰。

  洛音凡看出她的疑惑:「這是海靈芝。」

  重紫拿起一片喂到他唇邊:「師父吃。」

  這卻是洛音凡始料不及的,他不動聲色擡眼看四周,微覺尷尬,大庭廣眾之下,師父和女徒弟這般親密舉動,未免太過逾禮,但轉念一想,不由又好笑起來,重兒只是個孩子,心地純真,難得她一番心意,顧慮似乎太多了。

  想通之後,洛音凡也就恢復淡定,低頭吃了。

  重紫滿懷期待:「師父喜不喜歡?」

  洛音凡含蓄道:「這些為師早已吃過,你自己愛什麼,便吃什麼,不必問我。」

  重紫失望地「哦」了聲,忽然問:「他們是誰?」

  洛音凡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崑崙君夫婦。」

  崑崙君面黑如炭,高大威嚴,卻娶了位光彩照人的妻子昆山玉仙,方才玉仙子趁人不備,取了碟果子放至丈夫面前,昆山君彷彿沒看見,仍舊坐得端端正正,既不看她也不說話,只是那雙嚴肅的丹鳳眼中泛起了一絲溫柔而會心的笑意。

  一時之間,重紫竟再無食慾。

  幾位掌門宮主過來與洛音凡招呼過,卓耀也來了,見到他,眾賓客紛紛起身,舉杯道賀,卓耀連連稱謝,又謙遜一番,飲了幾杯酒,賓客們這才重新歸座。

  卓耀剛剛落座,便笑著勸洛音凡飲酒。

  洛音凡亦不推辭,陪飲一杯,隨口道:「怎不見雲姬?」

  卓耀歎道:「她逗留凡間數年,至今未歸,想是連我的壽辰也忘記了,竟沒個信回來。」

  洛音凡微露讚賞之色:「雲仙子心繫百姓,施藥救人,本有西方菩薩心腸,亦是在為宮主添福積德,可算作最好的壽禮。」

  卓耀笑道:「我這個妹妹向來如此,她往常總是念叨多年未見尊者,前日我送信,特地提起說這回尊者要來的。」

  洛音凡道:「聽說她廣施仙藥,濟世活人,我已很高興,何必非要見面,三年前魔族狐毒肆虐,我路過青州,曾打算順道去看她的,只是後來不巧耽擱了。」

  「叫她知道,必定又要高興一陣,」卓耀說著,忽然發現什麼,轉臉問旁邊弟子,「昊兒呢,我叫他先出來代為招呼貴客,如今竟遲遲不見,冷落客人,成何體統。」

  「方纔還曾見到的,」那弟子剛說了這句,忽然擡臉道,「少宮主來了!」

  遠處,一名華服少年正朝這邊走來,一路彬彬有禮朝旁邊賓客們行禮問候,舉止大方,笑如春風,透著幾分爽朗與倜儻。

  別人尚可,重紫看到那人,險些被果子哽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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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3:56

【9. 卓雲姬】

  私下去找小丫頭比試,耽誤時間,此番來遲必定要受責備,卓昊打定主意好好表現討父親歡喜,只管與眾人陪笑招呼,卻沒留意,一旦他走過,所有人都換了副古怪的神情,望著他的背影,彷彿看到了極其好笑的事。

  他徑直走到卓耀面前,拜伏於地,朗聲:「孩兒拜見父親!」

  這一拜,周圍賓客弟子們紛紛轉臉,極力忍耐。

  兒子被人捉弄,卓耀尷尬之餘,好氣又好笑,也忘記去追究他來遲的緣故,呵斥:「這麼大了還與人胡鬧,穿成這樣出來會客,成何體統!」

  罵來遲也罷,說到裝束,卓昊自認是得體的,聞言不由莫名其妙,忙低頭檢查幾眼,滿臉疑惑道:「後日才是父親壽辰,我想著還早,所以未曾換新衣,有何不妥?」

  卓耀再也撐不住,笑罵:「被人作弄了尚不自知,在這裡丟人現眼,還不去換過!」

  卓昊反映也不慢,立刻發現問題出在背後,他到底學過術法,很快便知道怎麼回事,頓時又羞又惱,臉漲得通紅,繼而轉青,眼睛瞪著席上那小人兒,險些噴出火。

  重紫只當沒看見,往洛音凡身上挨過去。

  被一個不會術法的小丫頭捉弄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且對方是客,卓昊到底不好鬧出來,只得忍氣吞聲,起身退下,堂堂青華宮少宮主當眾丟這麼大臉,想來一時也不會再出來了。

  卓耀轉向洛音凡:「犬子無能,見笑。」

  看到那只熟悉的大烏龜,洛音凡就已察覺不妙,隱約猜到了些,加上身旁人一個勁兒朝自己懷裡縮,那是出自誰的手筆,答案很明顯了。

  淘氣捉弄人就罷了,偏還用冰台墨,別人想幫忙也幫不上,這個頑皮的小徒弟!

  洛音凡尷尬,低頭看重紫一眼,有責備之意。

  重紫嘟起嘴,小聲:「他先欺負我。」

  洛音凡雖不似行玄專門卜占天機,但尋常小事還是能料知一二,弄明白之後也覺得好笑,低斥:「此事固然不全是你的錯,可你害得卓小公子當眾失禮,已是過分,還不與宮主賠禮!」

  重紫委屈:「我又不知道他是誰。」

  見她鬧小孩子脾氣,洛音凡只得親自開口:「管教不嚴,宮主恕罪,下去必定責罰她。」

  卓耀也已料知,反倒笑起來:「小孩子頑皮,何必認真,總是犬子胡鬧失禮在先,所以自討苦吃,尊者這徒兒很是乖巧,我來說個情,免了她這頓責罰吧。」

  洛音凡尚未開口,重紫已笑嘻嘻道:「多謝宮主伯伯。」

  卓耀笑道:「好機靈的丫頭,不如真嫁來青華宮,給伯伯當兒媳婦如何?」

  剛剛才整過卓小公子,哪裡敢嫁給他,再說她才不想離開師父!重紫紅著臉,毫不遲疑地、響亮地拒絕:「我才不要!」

  這話極不客氣,可被她小孩子說來,眾人只覺有趣,卓耀忍笑問:「為何不肯,莫非我們青華宮不好,還是嫌昊兒太笨?」

  重紫瞟瞟洛音凡,臉更紅:「我要陪著師父。」

  這回不只卓耀,連同旁邊幾位賓客都跟著笑起來:「尊者收的好徒弟,孝順!」

  洛音凡亦鬆了口氣。

  明知是玩笑話,但真說對上了,也是件為難的事,天生煞氣何其危險,當然不能應承,可卓耀並不清楚緣故,當眾拒絕未免令他失了顏面,有傷兩派交情。

  小插曲剛過,忽然有人來報:「雲師叔回來與宮主賀壽!」

  卓耀正拉著重紫問她愛吃什麼,聞言撫掌:「這丫頭總算來了!」

  遠處,一片白雲飛來。

  ………………

  雲朵緩緩下降,其中立有一位綽約動人的仙子,眉如春黛,眸如秋水,翠帶飄風,環珮光彩。

  神態大方,婉娩無嬌氣。

  遊仙霞帔織女裙,身態輕盈,如同白雲托著一片綠葉,纖美的手上提著只藥藍,藍裡盛著青青草藥。

  賓客們無論男女,皆目不轉睛盯著她,眼底儘是欣賞讚許之色。

  卓雲姬右手提起裙擺,飄然走下雲頭,伏身作禮,朱唇輕啟,輕柔的聲音聽得人心舒暢:「雲姬特來給哥哥拜壽,祝哥哥仙壽無疆。」

  卓耀示意她起來:「尊者在這裡。」

  青青柳枝如煙如霧,熟悉的身影端坐其中,期盼已久的人就在面前,卓雲姬豈會不見,聽兄長這麼說,果然上前作禮,壓抑住心中喜悅,望著他:「多年不見,尊者安好?」

  洛音凡點頭:「尚好,仙子行走凡間,亦當珍重。」

  長睫垂下,掩去目中一絲水光,卓雲姬微笑,盡量使聲音聽起來平靜:「一別數十載,幾番想上南華拜見尊者,又怕擾了尊者清靜。」

  洛音凡道:「聽說你這些年往來凡間救人,我已很高興。」

  卓雲姬動了動唇,卻沒有說什麼。

  幾十年了,面前的人絲毫未變,連聲音都與當年一模一樣,淡淡的語氣,透著許多稱讚與欣賞,然而,自始至終都沒有她所期望的東西。

  卓耀暗暗歎息,忙拿話岔開,讓妹妹到身邊坐下。

  重紫望望卓雲姬,又望望洛音凡,有點怔。

  天底下竟然會有這樣美的仙子!

  不僅長相美,聲音好聽,更有著施藥救人的菩薩心腸,舉手投足之間氣度溫柔恬淡,在某種程度上和師父有些相似,令人自然而然升起好感。

  只不過,她望著師父的時候,眼睛裡除了敬慕,比別人還多了種東西,說不清道不明,和玉仙子望著崑崙君時一模一樣。

  將來她會代替自己坐在師父身邊嗎?

  除了她,的的確確再也找不到一個更配坐這個位置的人。

  重紫不由自主抓緊身下椅子,不僅沒胃口吃飯,連留在這兒的心思也沒了。

  ………………

  白天的海樓是青華宮最清靜的地方,可當夜幕降臨,就不是那麼回事了,風聲陣陣,黑雲壓海,白浪排空,擁擊礁石,捲起雪千堆。不多時,海面已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惟獨青華宮上空始終不見半滴雨落下來。

  周圍景物被襯得更加昏暗。

  一道白影獨立於欄杆邊,面朝大海,只留給她一個熟悉的背影。

  就連背影,也透著一股子淡定與祥和,彷彿永遠都看不夠,越看,越想要離他近些。就是這樣一個背影,一直引誘著她去追逐,因為心裡已經沒有更美好的東西了,只要看著他,再惡劣的天氣也會變得春光明媚。

  直到如今,他離她依舊遙遠。

  追逐他的人,本就不只她一個。

  還是不想放棄,勉力追逐,只為有一天他回頭時,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她。

  「雲仙子?」他回過身,語氣一慣的平靜,客套且生疏。

  卓雲姬別過臉,黑髮被風吹得顫抖:「尊者還是像當年那樣,叫我雲姬吧。」

  洛音凡不置可否,上下打量她片刻,目中略有惋惜與斥責之色:「當年你是極用功的,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似乎進益不大。」

  卓雲姬沈默許久,低聲道:「心中有執念,如何進益?」

  「既是執念,就該趁早放下,」洛音凡並沒細問,轉身重新面對大海,「惟有走出執念之外,方知別有天地,聽說你近年勤於煉藥,於此道亦有小成,用它濟世活人,功德無量,可謂得失各半,不枉你荒廢修行。」

  聲音不急不緩,柔和且清晰,猶似當年教導。

  想要改變,害怕改變,最終仍是什麼都沒變,或許這樣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尊者說的是。」卓雲姬莞爾,心裡卻在搖頭說「不」。

  施藥救人,固然是她所願,但更多的是為了什麼,惟有她自己清楚,拒絕四方親事,不顧兄長攔阻孤身下凡,哪裡有魔族作亂,就趕去哪裡施藥,只因有可能見到他,只因想助他「守護蒼生」,縱然是木頭也該明白她的心意了,無動於衷,是真的無情,還是有意迴避?

  卓雲姬上前道:「尊者還記得……」

  洛音凡打斷她:「重兒。」

  身後不遠處,一雙大眼睛愣愣地望著二人。

  本想出門找師父,卻見師父和雲仙子在說話,雲仙子還是用那樣的目光望著他,兩個人站在一起的畫面,白衣,綠袖,真如池上綠葉襯白蓮,又似紫竹峰頭白雲擁碧海,互相映襯,竟如此的和諧動人,看得她一陣陣恍惚,神不知鬼不覺就朝這邊走過來了。

  洛音凡介紹道:「新收小徒,重紫。」

  卓雲姬勉強彎了下唇角,待要去拉她,卻瞥見那雙烏溜溜的傷心的大眼睛,忍不住一呆,泛起幾分苦澀。

  這孩子在傷心?不是,等你長大,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傷心,接近過他,就絕不會倖免,至少現在你陪在他身旁,這是多少人羨慕的呢,縱使將來最絕望的也是你。

  卓雲姬緩緩縮回手:「我先回去了,萬劫這兩日就會來,尊者務必當心。」

  洛音凡點點頭。

  卓雲姬轉身,翩然離去。

  重紫望著那背影,許久沒有回神。

  洛音凡喚她:「重兒?」

  大眼睛不似平日靈活狡黠,透著許多窘迫與慌張,重紫低頭:「師父……」剛說出兩個字,就被風吹得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看樣子她已經吹了許久的風,洛音凡拉起她,發現小手果然冰涼,不由皺眉:「你尚未修得仙骨,不能吹太多風。」

  他拉著她走進房間,往椅子上坐下:「回房多穿幾件衣裳。」

  重紫不肯離開:「我不冷。」

  小孩子總是任性,洛音凡無奈,餵她吃了粒丹藥。

  重紫忽然道:「雲仙子認識師父。」

  洛音凡當她好奇:「雲仙子是卓宮主之妹,自幼聰穎好學,當年為師往來青華宮,見她極有靈氣,略指點過幾次,如今她下凡救了許多人,重兒正該學習她。」

  重紫「哦」了聲:「師父會娶她做妻子嗎?」

  洛音凡頓時哭笑不得,尷尬至極。

  到底活過幾百年,卓雲姬的心事他豈會不知,當初見她極有天份,且天性善良,所以順便指點修行,一番提攜後輩的意思,竟引得她生出這些想法,拒絕四方求親,孤身下凡,固執至此,總是他的過失,只得處處迴避,有意疏遠,好斷了她的念頭,卻不料如今連小孩子都看出來了。

  大眼睛望著他,眨也不眨。

  洛音凡生平第一次不淡定了,隱約有點頭疼,收女徒弟好像是個錯誤,心思敏感,將來長大些,求知慾更強,必定有更多問題要問,做師父的自然要負責替她解惑,那時可怎麼辦好?

  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解釋,他只得板起臉:「不得胡說,誰告訴你這些的。」

  重紫小聲:「師父將來娶了妻子,就要把我嫁出去?」

  洛音凡聽得一愣,想起白天卓耀的玩笑,不由升起幾分內疚,煞氣未除怎能嫁人,在他修成鏡心之術之前,恐怕要耽誤她了。

  他搖頭:「為師暫未有婚娶之念,也不會將你嫁人。」

  重紫大喜:「對啊,反正有我陪師父。」

  荒謬的話反而顯出她純真無雜念,洛音凡更加無語,同時也更加放心,移開話題:「為師平日如何教導你的,既來作客,怎可捉弄主人?」

  說起白天的事,重紫立即別過臉,明明是卓昊欺負她不會仙術,差點害死她不說,還故意拿話戲弄,所以她才捉弄他的。

  洛音凡知道她不服,教訓道:「他挑戰你,是不知你未學仙術,但你捉弄他,便成了你的不是。」

  重紫越發嘟起嘴了,欺負她無妨,可是他連帶笑話師父!

  洛音凡明白她的想法,歎氣,聲音放柔和些:「一個人是高是低,不在於爭強好勝,而在心胸與品行,別人怎麼說,與我們何干,仙門中人無須在意這些,為一點小事便捉弄人,你可知錯?」

  重紫心下暗服,低頭不說話。

  洛音凡道:「明晚卓宮主壽筵,魔尊萬劫會來,到時外頭十分危險,你就留在海樓,此地僻靜,萬劫不會留意,為師與卓宮主已經商定,卓小宮主雖年少,修煉已有小成,便由他過來照管你,你記得與他賠個不是。」

  想到卓昊叫「小娘子」的模樣,重紫馬上拒絕:「我才不!」

  洛音凡沈了臉責斥:「重兒!」

  重紫跑出去:「誰要他陪!」

  隔壁傳來重重的關門聲,洛音凡好氣又好笑,有點無奈,小徒弟被慣壞,開始不聽話了。

  ………………

  第二日清晨起來,洛音凡已經不在房中,重紫懊惱,待要出去找尋,遲疑幾番終究忍住,師父現在肯定在和卓宮主他們商量對付那個萬劫魔尊,沒有工夫照管太多,不該再亂跑惹他擔心。

  可是師父知不知道,她很擔心他?

  仙門中人無須進食,重紫獨自趴在欄杆邊看了一整天的海,直到黃昏時分,才有個弟子過來帶她去參加壽筵。

  九重殿上,明珠映照,恍若白晝,壽筵辦得格外熱鬧風光,酒香飄溢,果餚鮮美,數千壽桃堆成了山,滿座賓客,歡聲笑談,喜氣洋洋。然而就在這看似輕鬆歡快的場面下,始終有一絲緊張的氣氛在遊走,清楚內情的人都能察覺到,反不如昨日那般自在。

  為保證賓客安全,門外弟子們假作接待,其實暗中都凝神戒備著。

  周圍華麗的擺設,熱鬧的氣氛,都驅散不了重紫心頭的緊張與擔憂,她根本沒心情去留意這些。

  洛音凡依舊坐在旁邊,如墨長髮垂地,神色是萬年不變的從容與淡定,不時有人過來勸酒,他偶爾也會舉杯回敬。

  重紫在桌子底下輕輕拉他:「師父。」

  洛音凡早已留意到她的異常:「怎麼了?」

  重紫待要說話,又怕這樣大事被人聽了去,於是伸手勾他的脖子。

  其實只要作法結界,別人是聽不見說話的,師徒如此親密,洛音凡本覺不妥,但此刻解釋起來未免麻煩,想著她年紀尚幼,並不懂得什麼,也就拋開顧忌,微微傾身,低頭下來。

  重紫湊到他耳邊:「聽說那個魔尊是魔界最強的,很危險啊。」

  聲音滿含擔憂,洛音凡聽得心裡微微一暖,這才知道小徒弟在想什麼,安慰:「此番人多,為師不會有事,你只跟卓小宮主呆在海樓,不可亂跑,記住了麼?」

  重紫點頭:「抓到魔尊,師父就快些回來找我。」

  洛音凡答應,正要說什麼,面前長桌忽然起了變化。

  碧綠桌子中間發出一顆青青小芽,逐漸長高長大,變作一株參天桃樹,枝葉茂密,中間掛著數百粒紅紅白白的仙桃,乃是青華宮特有的五行桃,百年結果,凡人食之可延壽二十年,仙人食之亦能增加修為,眾賓客交口稱讚,片刻之間,仙桃紛紛墜落,飛至每位賓客面前的水精碟內,宴會由此進入高.潮。

  洛音凡與卓耀對視一眼,起身就要走。

  重紫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不由自主拉住他的衣角。

  「此桃有益修為,吃了。」洛音凡輕輕按了按她的小肩膀,轉身消失。

  片刻後卓耀與另外數十名仙長趁人不備,亦陸續離席而去。

  仙桃擺在面前,重紫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只管坐著發呆,忽然有人過來拖起她就走,看清那人冷若冰霜的臉,她頓時頭皮發麻,暗叫糟糕。

  ………………

  卓昊二話不說,拖著她離席,順著小路行至海樓前,才停住。

  完了,他肯定是記著那隻大烏龜,當這那麼多人出醜,還在生她的氣!重紫慌忙掙脫他就朝房間跑。

  一隻手拎住她的後領。

  卓昊輕哼:「想跑?」

  重紫掙扎:「都這麼大了還欺負人,不羞!」

  卓昊挑眉道:「我倒看低了你,竟敢當著那麼多人讓我出醜?」

  重紫叫道:「再不放開我,我告訴師父!」

  「告訴尊者?」卓昊倜儻一笑,眼神怎麼看都不懷好意,「他老人家親口吩咐,讓我陪著小師妹,倘若小師妹不聽話亂跑,恕我得罪了。」

  重紫別過臉:「誰要你陪!」

  卓昊不再客氣:「昨日的事我還沒算帳,看我怎麼收拾你。」

  重紫心虛,半晌道:「我又不是故意的,誰叫你先無禮呢。」

  卓昊到底年紀大些,哪會當真和她計較,只是今日萬劫會來,本想跟著出去見識魔界最強的魔尊,誰知卻被父親臨時派來照看一個小姑娘,未免有些沒好氣。

  「叫聲哥哥,我便放了你。」

  「才不!」

  卓昊懶得再與她鬧,丟開手:「還當真了,多少女孩子想叫我哥哥,不缺你一個醜丫頭。」

  醜丫頭?她雖然沒有雲仙子好看,可哪裡又醜了!不知為何,重紫竟莫名生起氣來,怒視他:「醜小子!我師父比你好看多了,秦珂師兄也比你好看!你長得醜死了!」

  卓昊瞪大眼:「你敢罵我?」

  重紫挺胸:「就罵你!」

  卓昊看著她半晌,忽然俯下臉一笑:「乖,再罵一句我聽聽。」

  重紫真的再罵,可是這回卻只見張嘴,聽不到聲音了。

  卓昊大笑。

  知道鬥不過他,重紫氣得臉通紅,也不求饒,轉身就走進房間,緊緊關起門。

  區區一道門,對於青華卓小宮主來說根本算不上什麼,於是當卓昊穿牆進去的時候,看到小姑娘正紅著眼睛坐在床上發呆。

  長得漂亮的小姑娘,哭起來也不一樣,比整天圍著自己的那群丫頭好看多了!卓昊暗暗讚歎,走過去往椅子上坐下:「罷了,說你醜是逗你玩呢,哭什麼,女孩子就是麻煩。」

  重紫看看椅子,長長睫毛扇了兩扇。

  真是漂亮!卓昊兀自得意,遠遠靠著椅背端詳她,心情也好起來,最終決定好聲氣安慰她:「乖,只要你聽話,我便替你解了法術好不好?」

  重紫再眨眨眼,忍不住露出一絲幸災樂禍之色。

  卓昊眼力敏銳,發現不對立即收起笑意,呆了半晌,倏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面轉身察看一面咬牙切齒道:「醜丫頭,你……你……」

  想到他屁股上那只烏龜,重紫捂著肚子無聲大笑。

  卓昊氣得笑,逼近她:「信不信我又把你丟海裡去?」

  重紫笑出眼淚,大眼睛水汪汪的,往床角縮。

  這丫頭料定他不敢呢,卓昊無奈,冰台墨法力清除不掉,待會兒來人看見,被捉弄兩次豈不丟臉到家?此地偏僻,暫時應該不會有人來,不如趕緊去換過再說,於是他轉身摔門而去:「既喜歡當啞巴,那就多當會兒,不許亂跑。」

  目送他離去,重紫跳下床,走到窗前。

  夜幕籠罩青華宮,海風吹得樹木颯颯作響,海浪拍擊聲很大,腳底地面彷彿都在顫動。

  重紫不笨,方才師父與卓宮主他們借口離開,肯定是魔尊萬劫已經到那個什麼龍之淵去救人了,不知道師父他們現在怎樣?重紫擔心得不得了,真恨不得出去找個人問問,可惜她什麼都不會,亂跑的話,萬一又像上次那樣被風魔之類的捉住,只會給師父添麻煩,讓他著急分神。

  所以重紫最終還是乖乖地回到床上出神。

  海風,海浪,近了又遠,遠了又近,一聲聲擾得她心緒不寧。

  門外居然來了人!

  「你還要纏著我多久。」說話的是個年輕女人,語氣冷冷的很不客氣。

  須臾,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年紀應該也不老。

  「待我破開結界,帶你出去。」

  聲音低啞,卻絕對好聽,有點熟悉,又好像很陌生,略顯虛弱,且透著許多疲倦,彷彿帶著種催人入眠的魔力,或者是,什麼都已無所謂,不在意。

  時候還早,壽宴應未結束,其餘知情人都去龍之淵對付魔尊了,誰會跑到這兒來?

  重紫心生警覺,連忙踮起腳尖,挪到窗邊偷看。

  這一看,她險些驚呼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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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4:23

【10. 回生之吻】

  想像不到的美麗。

  美麗的暗紅色,醒目,驚心,如同一件厚厚的斗篷,又如同奔湧傾瀉的瀑布,在風中蕩漾起伏,好像有了生命一般。

  不是斗篷,也不是瀑布,是頭髮!

  那麼長那麼美的頭髮!竟然是暗紅色的!

  沒有如願看到面容,只看到這樣一身美麗的長髮,重紫簡直不能相信,曾經以為,師父的長髮已經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了,烏黑如雲,直到今日她才發現,世上竟然還有人擁有同樣美麗的長髮,更加特別,絲毫不比師父的遜色。

  頭髮不僅很長,還很多,並沒有用簪子束起,只隨意地披散下來,幾乎拖到地上,順直光滑,閃著點點光澤,襯著黑色長衣,分外華美,妖異。

  重紫托腮,看得發呆。

  對面還站著個紫衣女人。

  女人也長得很美,然而有了前面那人作陪襯,也就顯得平常了,要說她身上有什麼地方能令重紫記住的,就是那雙眼睛。

  一雙冰冷的的眼睛,帶著無數厭惡之色。

  她冷冷道:「要救我容易得很,你為何不去死?」

  沒有回答。

  「啪」的一聲,她擡手便打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一動不動受了,聲音裡終於透出明顯的虛弱:「方纔接了洛音凡一劍,靈力恐怕難以凝集,待我破開結界,你先走。」

  她「哼」了聲,不耐煩:「快點。」

  原來真是個男的,這女人明明待他不好,他為什麼還要救……重紫猛然回神,大驚失色,他是特意來救這女的,聽說還受了師父一劍,難道他就是……

  遠處傳來喧嘩聲,似有許多人朝這邊走。

  重紫猶在震驚中,未及反應,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而來,瞬間,她整個人就被拉出了窗外,緊接著胸口如受重擊,全身似乎被什麼東西瘋狂地撕扯。

  無聲慘呼,重紫直直飛出欄杆,向海面跌落。

  好痛!要死了嗎?

  眼前景物逐漸模糊,頭頂黑雲逐漸化作一片空白,劇痛感正在緩緩消失,身體卻變得越來越輕,非但沒有下墜,反而在往上飄……

  死了的話,是不是就能見到爹娘了?

  那些多年不曾記起的、小時候的場景,此刻竟變得格外清晰,娘輕輕哼著小曲哄她入睡,爹爹總是抱著她說「我們家重子多乖」,可是後來他們忽然都死了,只剩她一個,流落街頭當小叫化,受人欺負,她已經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了。

  重紫茫然,任意識逐漸流失。

  冥冥中,視線盡頭出現強烈的亮光,吸引著她朝那裡飄去……

  「重兒!」有人在喚她。

  是師父!師父來了!

  重紫努力留住最後一絲精神,費力地張張嘴,想要叫,卻什麼也叫不出來。

  爹娘死了,她每回想起就很傷心,現在她若是死了,師父也會傷心吧,這世上還有師父待她好,她不要死,她要陪著師父!

  她掙扎著想要回轉身,可是身體卻不聽使喚,仍舊朝著那亮光處飛去。

  正在著急萬分之時,輕飄飄的身體陡然間變得沈重無比,再也飄不動,直直往下墜,落入舒適的、熟悉的懷抱。

  白光消失,眼前一片黑暗。

  知覺恢復,全身火辣辣的痛,如受千刀萬剮。

  一道清涼的氣息自口中緩緩度來,在全身流動,彷彿正在源源不斷地注入力量,疼痛感逐漸減輕,周圍的東西也隨之變得真實起來。

  更真實的,是唇上的觸感。

  ………………

  洛音凡亦沒料到會發生這場變故,萬劫潛去救人,本不欲傷他性命,誰知他竟不顧安危硬接一劍,帶著宮可然奮力逃出了龍之淵,卓耀等人立即漫山搜尋,同時命青華宮所有弟子嚴加戒備,守住宮門,誰也沒想到他會逃去海樓,更沒想到他還有餘力衝破結界,最沒想到的是,海樓竟然只有重紫一個人,倘若卓昊在,報信不過是彈指間的事。

  幸虧洛音凡事先在她身上作了法,察覺出事立即趕來,卻見她已魂魄離體,險些歸去鬼門,情急之下想也不想便低頭,不惜耗損真神,一口金仙之氣度去,這才暫時攝回她的魂魄,奪回了她的命。

  事情就是這麼巧,仙門修得大羅金仙之位的,至今惟有洛音凡一個,若非他來得及時,若非來的恰好是他,此刻重紫都已返魂無術。

  迫於情勢,小徒弟只是個孩童而已,洛音凡本身心無雜念,當然顧不上計較什麼逾禮,眾人也知道他是在救人,且有師徒這層關係在,自然不當回事,都很緊張關切,惟獨卓雲姬望著二人發呆。

  懷中小人兒痛苦地呻吟出聲。

  洛音凡暗道僥倖,擡起臉。

  眾人跟著鬆了口氣,半是佩服半是氣憤。

  「幸虧尊者及時趕來。」

  「萬劫如此狠毒,竟連小孩子也不放過!」

  「又讓他跑了!」

  是師父?重紫努力睜大眼,望著頭頂俊美的臉,那臉上表情依舊平靜,眼波裡卻透著一絲焦急與內疚,師父在擔心她?

  「重兒?」輕喚。

  重紫想要說話,無奈胸口劇痛無比,只得皺了小臉,強忍著不呻吟出聲。

  洛音凡搖頭,這孩子,受傷這麼重,還怕他著急。

  一名弟子匆匆趕來,將一個金瓶給了卓耀,卓耀連忙上前:「貴派的九轉金丹一向靈驗,快些讓她服下。」

  洛音凡並不推辭,道了聲謝,接過便喂重紫吃了兩粒。

  這幾粒珍貴的九轉金丹本是南華派送來的賀禮,凡人食之起死回生,然而此番下手的人是魔尊萬劫,萬劫雖作惡多端,卻也有一點好處,就是很少散人魂魄,否則重紫此刻只怕早已消失於六界中,縱有金仙之氣也救不回了,這也算他一點善念未泯,可他始終是魔尊,魔氣太重,無意間就足以傷人,重紫魂魄才歸位,情況未明,九轉金丹多少有續命之能,總比不用的好。

  卓耀道:「怎樣?」

  洛音凡將金瓶連同剩下的金丹遞還:「暫且無事,但她似乎魂魄受損,恐怕……」

  旁邊卓雲姬忽然開口道:「不妨,萬劫本無意傷她魂魄,只是本身魔氣太重難以避免,實乃無心之過,我這裡有個藥方正合用。」說完自藥藍中取出紙筆,飛快寫了幾個字遞給他:「這其中有一味引藥,紅葉靈芝,恰好是南華山特有的仙草,尊者不妨快些帶她回南華醫治。」

  洛音凡點頭接過藥方,轉向卓耀:「我這便帶她回去,先行告辭,甚是失禮。」

  卓耀忙道:「尊者見外,此去南華尚有幾天行程,不妨將剩下這些金丹也帶上。」

  洛音凡看卓雲姬。

  卓雲姬搖頭:「九轉金丹並非續命良藥,多了也是白用,不如留給急需之人。」

  逐波似懂得主人的心思,早已飛至面前等待,洛音凡匆匆與眾人作別,抱起重紫踏上劍身,人劍如銀虹般劃過長空,頃刻便消失在天際。

  卓耀忙著向趕來的不知情的一眾賓客陪禮,又命青華宮幾位仙尊與大弟子留下來合力修補結界,轉身忽見卓昊垂首立於一旁,不由厲聲罵道:「給我滾回去,面壁思過半年!

  ………………

  不似來時的悠閒,逐波載著師徒二人在雲中穿梭飛行,連風也追不上的速度,片刻工夫已離開東海,行至千里之外。

  重紫終於忍不住咳嗽,帶動全身劇痛,低聲呻吟。

  洛音凡輕喚:「重兒?」

  大約是九轉金丹起了作用,重紫力氣稍有恢復,艱難出聲:「師父。」

  面色青黑,嘴唇蒼白,聲音虛弱無力,就連那雙淘氣的大眼睛也已失去光彩,半開半閉,平日裡的機靈模樣全然不見。

  自以為能護她周全,如今還是險些令她丟了性命。

  洛音凡內疚:「疼麼?」

  重紫遲疑了下,搖頭。

  這懂事的孩子,洛音凡微覺心疼:「先別說話,回去南華,為師便能治好你了。」

  重紫眨眼想要點頭,忽然小臉緊皺,露出痛苦之色。

  知道她傷勢發作,洛音凡不作思索,當即低頭,一口仙氣再次度過去。

  清涼的氣息源源不斷流入體內,火辣辣的疼痛驟然減輕。

  重紫緩過來,發呆。

  青華宮他第一次給她度氣,那時她元神出竅,尚未完全清醒,處於半昏迷狀態,根本沒來得及去想什麼。

  此刻的情況已經不同了,她是醒著的。

  溫軟的唇,輕輕覆在她的唇上,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動作,可是那種感覺很奇妙,彷彿失去很久的東西又找回來,說不清道不明,真實,就是真實,真實得令人再也難以忘記。

  一絲黑亮的長髮垂在她臉上,隨著她的睫毛撲扇而顫動。

  沒有變化,心依舊平靜,只是有點醉,舒適得想要睡覺,重紫忍不住閉上眼睛,她並不懂得什麼,只知道很喜歡這樣的感覺,甚至可以忘記身上傷痛。

  「好了麼?」

  溫軟的唇離開,所有感覺立即消失。

  重紫回過神,居然升起一絲淡淡的失望,不解地望著他。

  「還疼不疼?」

  搖頭。

  洛音凡這才放心,催動逐波以最快的速度朝南華趕去,金仙之氣固然能減輕她的痛苦,但總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耗損他的真神無妨,萬一途中生出變故就麻煩了。

  他兀自急著趕路,卻不知重紫也在著急,

  走慢點,晚點回去,師父就可以多抱她一會兒呢。

  她悄悄將臉埋在他懷裡,貪心地想要記住這感覺,寧可永遠這樣,永遠在他懷裡,就是再痛些也沒關係啊。

  逐波載著二人消失在雲中。

  一個身影緩緩自雲層下升起,淩空而立,暗紅色長髮與黑色長衣同時在風中起伏飛舞,生動,妖異。

  他面朝二人離去的方向看了許久,忽然開口:「當本座是瞎子麼。」

  聲音透著清冷的魅力,再無半絲疲倦,只有濃重的殺氣。

  前方果然浮出一人。

  黑色連帽斗篷,帽沿低得壓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高挺的鼻子,薄而美的唇,還有線條優雅的尖下巴。

  大約是不喜見光,他整個人幾乎都裹在黑斗篷裡,就像黑暗幽靈,惟有左手露在外面,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奇異的紫水精戒指。

  唇角勾起,他似乎是在微笑,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奇特,陰沈帶著死氣:「萬劫君。」

  說話間,手指上那枚紫水精戒指閃著幽幽光澤,透出一種神秘的誘惑力,彷彿要把人吸進去。

  萬劫冷笑:「攝魂術還不錯,可惜控制我還差得遠。」

  他不理會嘲諷:「都說洛音凡無情,對徒兒倒不錯,萬劫君追蹤至此,莫非想要動手?」

  萬劫道:「洛音凡與我何干,我來,是想確認一件事。」

  他微微揚起下巴:「哦?」

  萬劫卻沒有再繼續這話題:「我與他動手,只怕正合了你的意,你跟我來,是想對付洛音凡,還是想要逆輪之劍?」

  「萬劫君以為?」戒指光芒又一閃。

  「就憑你,攔不住我。」

  「萬劫君還是這麼自負。」

  萬劫不再說什麼,禦風而去。

  他沒有追,依舊站在原地,右手手指探出斗篷,撫摸戒指。

  周圍的雲忽然起了變化,好像被什麼大力攪動,翻滾,奔湧,形成一堵堵高牆,片刻間竟然全變成了美麗的紫色。

  漫天雲彩鮮艷,一名女子自深處飛來,紅粉飄帶,紫色裙裾,淡紫色長髮絲絲飛揚,晶瑩白皙的肌膚就像初開的帶露的花瓣,飄逸的姿態,美得如夢如幻。

  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的身體柔軟像紗緞,居然像蛇一般圍著他的身體纏了一圈,最後輕盈地在他身邊落下。

  眼前景象千般幻化,他只是微勾唇角,轉身隱去。

  ………………

  洛音凡帶著重紫日夜趕路,途中倒也沒出大事,順利回到南華,虞度與閔雲中事先已得信,各色藥物都準備好,陸續送上紫竹峰。

  躺在熟悉的床上,重紫既高興又惆悵,高興的是回家,惆悵的是從此師父不會再抱著她給她度氣了。

  洛音凡不知她心中所想,站在桌旁低頭撥弄那些藥材,回身見小徒弟正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自己,不由問道:「還疼?」

  重紫搖頭。

  洛音凡微微歎息,走過去。

  受這麼重的傷,就算度氣能減輕痛苦,多少也還是會感覺不舒服的,這孩子一路難受得幾乎睡不著,卻很少吵鬧,因為怕他擔心。

  他俯下身,將那冰涼的小手放進被子裡。

  長髮披垂下來,如瀑布般遮住光線,就像一面厚厚的小帳子。

  重紫扯住一縷。

  洛音凡好氣又好笑,略帶責備:「不得頑皮。」

  小徒弟沒有像往常那樣眨眼笑,只是輕聲:「師父。」

  洛音凡愣了下,不動聲色縮回手,直起身。

  門外走進來幾個人,當先是虞度與閔雲中,後面跟著慕玉,還有一名二十來歲的女弟子,長相尚好,穿得卻花花綠綠的,大概是頭一次上紫竹峰的關係,儘管已經表現得很克制,滿眼裡仍是藏不住的喜悅。

  虞度先到床前安慰重紫幾句,又轉向洛音凡:「沒事便好,藥都已齊了,只是那紅葉靈芝當年險些絕根,如今才幾年,尚未長出來。」

  紅葉靈芝只生在南華山通天門下石崖上,當時魔尊逆輪率魔族攻上南華,一場惡戰,天昏地暗,南華山受損極重,尤其是通天門一帶,紅葉靈芝幾乎盡毀。

  洛音凡看向床上的重紫。

  虞度暗暗歎息,若非萬劫從不傷人魂魄,事情早已解決了,這小女娃魂飛魄散,對南華來說絕對是件好事,至少不用這麼懸心。

  洛音凡尋思片刻,道:「當年南華曾將紅葉靈芝當作賀禮送出去,師兄可記得?」

  虞度想了想:「崑崙有一株,遊方真人求過兩株……」

  「罷了,跑來跑去也來不及,」閔雲中忽然打斷他,吩咐慕玉,「我房中千草圖上有一株,去取來。」

  慕玉答應,匆匆離去。

  洛音凡意外,平靜的聲音裡總算帶了絲感激:「多謝師叔。」

  閔雲中冷冷道:「救是救活,將來少給南華添麻煩才好,記住你的保證,兩百年。」

  洛音凡微微皺眉。

  「想不到師叔收藏了一株,」虞度忙笑著岔開話題,轉向旁邊那名穿得花花綠綠的女弟子,「既然藥齊了,就讓真珠拿去煉吧。」

  洛音凡難得想起來,問那女弟子:「你叫什麼?」

  女弟子受寵若驚:「南華第三百六十六代弟子燕真珠,見過尊者。」

  「三百六十六代,」洛音凡輕念一遍,忽然道,「你可願意留在重華宮,替我照看你重紫師叔?」

  此話一出,別人還未怎樣,床上的重紫先就垮了臉。

  尊者居然親口挽留!燕真珠兩眼發直。

  虞度咳嗽道:「真珠?」

  燕真珠回神,點頭如啄米:「願意願意,弟子願意。」

  自己向來不會照顧小孩子,且日常事務多,難免有不周之處,洛音凡擔心的原就是這個,聞言放心:「如此,有勞你暫且住下。」

  燕真珠只管點頭。

  重紫徹底垮下臉了。

  慕玉很快取來靈芝,虞度再囑咐兩句,便與閔雲中離開。

  ………………

  仙骨未得,凡胎肉體哪裡受得了萬劫的魔氣,這回重紫受傷著實嚴重,足足半年才見明顯好轉,又調養了半年,總算恢復元氣,期間燕真珠照顧得十分盡心,重紫也很喜歡她,私下總不顧輩分叫她姐姐,當然感激之餘,重紫更多是鬱悶,有燕真珠在,洛音凡就再沒抱過她,她也再不能像往常那樣賴著洛音凡了。

  「蟲子,傷你的真是魔尊萬劫?」

  「是啊。」

  「你真沒看清他的模樣?」

  相處這麼久,重紫早已發現,這個姐姐嚴肅正經的表面下,其實也有一顆八卦的心,聞言眼珠一轉,悄聲:「騙他們的,其實我看到了。」

  「真的?他什麼樣子?」

  「他啊……長得很好看,比師父還好看。」

  燕真珠一雙杏眼立時睜大了:「真的?」

  重紫笑嘻嘻道:「騙你的,誰叫你總問我。」天底下,別說有比師父好看的,就是有個和他一模一樣的,也已經是不可思議了。

  燕真珠去擰她的臉:「敢哄我?」

  重紫求饒,回想道:「不過他真的很好看啊,雖然我沒看見他的臉,可是他的頭髮很好看,是紅的。」

  燕真珠愕然:「原來傳說是真的。」她漸漸安靜下來,搖頭,喃喃道:「怎麼可能變成那樣……」

  重紫也在奇怪:「那個女的明明對他很不好,他為什麼還要去救她?」

  燕真珠歎道:「是宮可然宮仙子,萬劫當年為了她,不僅自己屢次冒險,還讓手下也跟著做傻事,萬劫魔宮因此而散,為救一個女人置手下不顧,誰願意跟著這樣荒唐的魔尊呢,所以等到魔尊九幽現世,於虛天中開闢九幽魔宮,群魔有了新的容身之處,紛紛背棄他,奔九幽魔宮去了,萬劫也並不在意,獨自將萬劫之地遷往別處。」

  重紫還是不明白:「宮仙子對他那麼壞,他應該不管她啊。」

  燕真珠道:「世間最奈何不得最傷人者,無非『情愛』二字,萬劫喜歡宮仙子,他雖然法力高強,卻始終成不了氣候,就是過不了這情關的緣故。」

  重紫道:「情關?」

  燕真珠笑得古怪:「你還小,不懂的。」

  重紫推她。

  燕真珠道:「等再過幾年,你長大些就明白了,對誰有情,就不會計較他是好還是壞,他高興,你便跟著高興,他不高興,你也會難過,他有危險,你拼了命也會去救他,可是他卻未必會同樣待你,若是他果真待你也如此,那便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事了。」

  重紫托腮:「就像我和師父。」

  燕真珠「撲哧」笑出聲:「對對,哈哈,就是……有點不一樣,兩個人互相有情,是可以成親的。」

  十三歲的重紫頭一次弄清這其中關鍵,「啊」了聲,臉通紅。

  其時重紫的傷早已好了,但作為第一個留在重華宮當差的弟子,燕真珠幸福得不得了,哪裡肯早早離去,重紫因為感激,也不好主動提起。這一磨,還真的再磨了大半年,直到有一日洛音凡親自確認重紫已經完全康復,謝了燕真珠一粒清心丹,她才依依不捨走了,還不忘記囑咐重紫有事再叫她上來。

  送走燕真珠,重紫飛快往大殿跑。

  洛音凡負手立於桌旁,看靈鶴整理信件。

  天底下似乎沒有任何事,能讓那張俊美的臉改變神情,永遠那麼安詳平靜,雪一般的衣裳,墨一般的長髮,絲毫不覺突兀,就像一副飄逸的水墨畫,柔和,超然。

  重紫很想像以前一樣衝上去抱住他撒嬌,可是不知為何,站在門口,遠遠看著那熟悉的身影,竟再也不能那樣做了,不自在,而且很緊張。

  洛音凡早已發現她:「重兒?」

  以前沒少被她淘氣捉弄,靈鶴瞅她一眼,踱到書案另一邊去了。

  重紫晃晃腦袋,好容易恢復常態,飛快跑過去:「師父。」

  「怎的到這兒來了?」

  「我來陪師父。」

  小徒弟傷好第一件事就是來伺候他?洛音凡微覺感動,接過茶擱案上:「你的傷才好,不用過來,回房歇息吧。」

  重紫不肯:「很早就好了。」

  洛音凡只得由她。

  ………………

  自此,重紫更加堅定修仙骨陪伴師父的決心,日夜刻苦參習,兩年之後居然小有成就,洗筋易骨,脫去凡胎,得了半仙之體,成長速度開始比凡人慢一倍,洛音凡得知此事,並無多少喜色,只是夜夜對月歎息,心中五味陳雜。

  唯一正常的是,師徒變得更像師徒了。

  自從傷好,重紫就再也沒有機會纏著師父抱,如今十五歲的女孩子,更不可能那樣,有關那個懷抱的記憶,似乎已經變成了一個久遠的夢,藏在心底最柔軟最溫暖的地方。

  十五歲,機靈可愛的小女娃已長成少女,身材拔高,始終不如聞靈之她們豐腴,卻別有種輕盈的味道,飄飄然如羽毛,眾弟子看她的眼光開始由喜歡變為傾慕,前後獻慇勤的不少,可惜重紫一心陪伴師父,絲毫沒有注意這些,她關心的,是三個月後南華派又要廣收新弟子,而在此之前,與她一同拜入南華的上屆弟子都要面臨一次考驗,按照門規,每個弟子都要參加。

  聞靈之見到她反倒一臉笑容,只不過大有看笑話的意思,被重華尊者收作徒弟的時候多風光,到頭來卻連禦劍都不會。

  洛音凡對此事絕口不提,似乎並沒有想過這個不會術法的徒弟將要面臨的窘境。

  直到比試前三日,重紫垂頭喪氣去六合殿找慕玉,忽見許多女弟子嘻笑而過。

  「秦師兄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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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4:43

【11. 星璨】

  遠遠的,一群女弟子們圍著說笑,中間一道陌生頎長的身影。

  重紫興沖沖跑過去,在人群外招手喚他:「秦珂……師兄!」

  五年,十三四歲的小公子已經變作十八九歲的青年,臉部輪廓更有型,鬢髮如墨,長眉如刀,鼻樑挺直,薄唇微抿,寒星般的眸子裡隱隱有傲氣深藏,依稀可見少年時的模樣。

  由於年齡的緣故,他沒再穿紫衣,而是與其他弟子一樣穿著白衣,站在女弟子們中間,就像被五顏六色的花瓣擁著的高高的花蕊,風采遠勝當年。

  不變的,是言行間透出的老成。

  雙眉微鎖,俊臉上仍是一派鎮定自若的神情,面對周圍女弟子們唧唧喳喳的追問,他偶爾答兩句,眼睛看聞靈之的時候明顯多一些。

  這也難怪,聞靈之已經十七歲,玲瓏美麗,善於應對,是南華女弟子中極出色的,秦珂在玉晨峰上修煉五年,根本不知下面發生的事,當初對她只有個大概印象,哪裡還記得她與重紫的恩怨,本著外貌上的好感,加上知道是閔雲中的弟子,更加客氣有理。

  確認是他,重紫歡喜不已,見他沒聽見,又大聲叫:「秦師兄!秦師兄!」

  他終於聽到聲音,擡臉朝這邊看。

  女弟子們也跟著安靜下來。

  重紫名義上是洛音凡的徒弟,地位卻並沒有因此提高多少,上下都知道她不會術法,本能地認為這徒弟太丟重華尊者的臉,更加輕視,好在重紫也不計較這些,日子一久,女弟子們漸漸知道她的性情,態度才開始好轉,可畢竟聞靈之在虞度與閔雲中跟前說得上話,有她幫襯,許多事辦起來就容易得多,重紫在洛音凡跟前卻很少提要求,因為知道虞度和閔雲中不喜歡自己,不願再給師父添麻煩,女弟子們素日被聞靈之挾制慣了,背地裡雖不討厭她,但此刻當著聞靈之的面,竟沒有一個上來作禮問候的。

  果然,聞靈之的臉色不那麼好看了,挑釁地看她。

  本想過來和他打個招呼,哪知會鬧出這麼大動靜,重紫頓覺尷尬,不自在地笑了下:「秦師兄?」

  那雙眼睛難得一亮,可惜只有一剎那而已,重紫還沒來得及再開口,他就禮貌地朝她點點頭,轉臉繼續與聞靈之說話了。

  也難怪他沒認出來,當年又瘦又黃的乞丐小女娃,轉眼變成亭亭美少女,瓜子臉,彎月眉,清麗出眾,無論誰看到都不會輕易忘記的,不過秦珂自小生活在富貴之家,見識太多,何況他也並非那種把心思全放外貌上的,只當是個小輩女弟子來看熱鬧,哪想到是當年跟著自己的「醜丫頭」呢。

  聞靈之揚眉,嘴角彎起美麗的弧度,變作勝利的微笑。

  他不記得她了?重紫頗為洩氣失望,見女弟子們圍著他七嘴八舌問長問短,一時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怏怏地回紫竹峰去了。

  ………………

  寫過信件讓靈鶴送走,洛音凡終於發現為什麼今日總感覺殿內空空的,好像缺點什麼,原來跟在身邊伺候的小徒弟從早起就一直不見影子。

  明白緣故之後,他不免有點好笑。

  往常獨自在紫竹峰上修行幾百年,從未覺得清靜有什麼不好,誰知自從收了個小徒弟,生活就變得豐富又熱鬧,倘若哪天她真的不在,或許還會不習慣。

  熟悉的氣息就在殿外,她在做什麼?洛音凡奇怪,走出大殿,迎面便看見庭前四海水上一道白影。

  就像小時候那樣,她獨自坐在石橋上,半伏著上身,看著橋下四海水出神。

  五年時間,小徒弟長大許多,可身體反而比小時候更加輕盈,地面白雲浮動,掠過白衣,她整個人好像也成了一片飄飄的白雲。

  洛音凡愣了下:「重兒?」

  彷彿有感應,重紫同時也擡起臉,衝他一笑。

  「這麼大了,還坐在地上。」略帶責備。

  「沒人看見的。」

  紫竹峰除了師徒兩個,幾乎沒有外人上來,重紫平日不用注重什麼儀態,樂得自在。

  洛音凡無奈,女孩子大了,應該喜歡熱鬧,如今卻天天留在這冷清的紫竹峰上陪著他,確實委屈了。

  「若無趣,就多出去與師姐妹們玩耍。」

  「唔,去過了,沒什麼好玩的。」比起和聞靈之她們打交道,她寧可陪著師父。

  洛音凡走到她身旁停住,半晌才皺眉問:「有心事?」

  重紫搖頭:「我在想,什麼時候這些魚才不會怕我。」

  洛音凡一愣。

  重紫笑得有點勉強了:「當年師父親口允諾,待有一日水裡的魚不再怕我,便傳我仙術,是在安慰我吧。」

  這冰雪聰明的孩子!洛音凡無言以對。

  重紫仰臉望著他。

  那目光隱隱叫人心疼,洛音凡不再瞞她:「世上之事向來難說,為師也並不確定。」

  重紫道:「師父以為會有那天?」

  洛音凡沒有回答,只是輕聲歎了口氣,揮手變出石凳,坐下,看著那雙大眼睛,半是教訓半是安慰:「重兒,有些事不能因為希望不大,就不去做,否則人人都衝著結果,那些看似不可思議之事又是誰做成的?南華祖師創派之初,何其艱辛,如今南華卻位列仙門之首,當年魔尊逆輪一統魔妖兩界,攻上南華,勢不可當,但我們終究守住了通天門,所以重兒,只要心有善念,天生煞氣又何妨,無論會不會有那天,只要你肯盡力去做,都是為師的好徒兒,你可明白?」

  重紫垂下眼簾:「師父不嫌我沒用,丟你的臉?」

  小徒弟是在顧及他的臉面?洛音凡明白過來:「別人怎麼說,有什麼要緊,萬萬不可學他們看重虛名,仙之所以是仙,是因為仙門弟子心懷蒼生,用術法造福六界,魔亦有術法,可他們卻用來禍害人間,所以為人憎惡,可見有沒有術法不是最重要的,單有術法而無品行,仙與魔又有何區別?品行端正,縱然不會術法,也一樣令人敬佩,為師當以你為榮。」

  是啊,別人怎麼看她有什麼要緊,只要師父不嫌棄她就是了。

  重紫終於釋然,點頭:「師父教誨,重兒明白了。」

  一身絕佳筋骨,因為一念之間的偏見,被耽誤至此,成為仙門中唯一一個不會術法的弟子,是對是錯?縱得半仙之體,卻連基本的防禦能力都沒有,險些命喪萬劫手中。

  洛音凡心裡惋惜:「重兒可覺得委屈,會不會怪師父?」

  重紫順勢趴到他膝上:「怎麼會,其實我本來就不想學什麼仙術,練劍多沒趣,師父不要怪我沒用,不要趕我走。」

  洛音凡默然。

  那次是意外,今後他定然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到她。

  四海水平如鏡,清晰地映出師徒二人的倒影,白衣如雪,她偎依在他身旁,距離如此的近,彷彿又回到了幾年前。

  那真的是師父?

  薄唇勾出淺得難以分辨的弧度,在水中暈開,擴散,猶如星光落小河,沈澱著滿河的溫柔。

  重紫沒有擡臉,只是靜靜地看著水面,微笑。

  比起雲仙子,她何其幸運,可以時時陪著他,這樣就好。

  ………………

  不知不覺間,夜帷已降,碧月當空,星光初現。

  殿前明珠映照,小徒弟仍一動不動伏在膝上,緊緊抱著他的手臂,遲遲不肯起身,彷彿睡著了一般,但顯然她並沒睡著。

  仍是個孩子。

  洛音凡低頭看了半晌,歎息,終是硬不起心腸推開,於是輕喚:「重兒?」

  重紫「恩」了聲。

  「起來。」

  她哼了聲,不肯。

  洛音凡好氣又好笑:「試劍會是南華歷來的規矩,雖說上屆弟子都要參與,但掌教知道你例外,到時你只要上去認輸,就可以免去比試,不必在意他人眼光。」

  重紫猛地擡臉,又驚又喜,責怪:「原來師父早知道。」

  小臉清麗可愛一如當年,此刻更是眼波微橫,含薄嗔之色,竟憑空添了幾分嬌媚。往常朝夕相對,洛音凡倒從未留意,如今偶然發現這變化,頓時一愣,不動聲色推開她,起身:「上場時是要禦劍的,你不是一直想學麼,為師這便教你禦劍之術。」

  往常看別的師姐師妹禦劍而行,重紫總羨慕得不得了,只是知道師父為難,不願開口懇求,誰知忽然他主動提出,喜得連連稱好,直了身想要爬起,不料雙腿蜷得久了,又酸又麻,一時苦著臉哼哼。

  洛音凡搖頭,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手被握住的瞬間,心也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下,重紫愕然。

  已經多久沒有拉過這隻手了?溫潤,熟悉,當年他就是這樣牽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紫竹峰,那樣的美好,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多少次,她可以主動上去拉住他,明知他絕不會責怪,事實是,她不敢,至於什麼緣故,她自己也不清楚,不清楚為什麼在最親近的師父面前,還不如對著慕玉來得自在,至少她現在還能抱著慕玉的手臂撒嬌。

  只知道,她的心再也回不到從前。

  縱使現在他再一次拉起她的手,帶來的只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幸福,幸福得想要落淚,這變化讓她惆悵,害怕,卻又有一絲期待。

  洛音凡放開她:「重兒?」

  眨眼間,身上的塵土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重紫回過神,垂眸看了眼空空的手,悄悄縮入袖中,捏緊,想要留住什麼似的。

  「先隨為師去庫中選一件法器。」

  ………………

  在重紫的記憶裡,這間房原本是空無一物的,然而此刻,它竟然已變得金碧輝煌,其中擺滿了各色物件,數十柄劍高懸半空,有的閃亮耀眼,光華流動,有的古拙黯淡,靈氣暗藏,一看便非凡品,另外還有許多別的法器,如長短杖,拂塵,縛妖綾,困仙索,項圈……甚至還有只長頸花瓶。

  重紫驚訝,心道怪不得重華宮空空的,原來是師父作法將東西都藏起來了。

  洛音凡道:「你仔細看看,選一件喜歡的。」

  在南華五年,重紫就算沒學仙術,多少也還是懂得點,劍仙不似咒仙,都有隨身法器,洛音凡用一柄逐波,虞度有六合神劍,閔雲中那柄寶塔一樣的劍名叫浮屠節,行玄專司天機處,所用法器便是一卷天機冊,另外慕玉等弟子也都有劍,但也有不用的,少數弟子選的就是環索一類的法器。

  重紫先看劍,左手取過一柄,右手又取過另一柄,愛不釋手:「師父說,我是選劍還是選別的啊?」

  「我們南華是劍仙門,對敵通常用劍,是因為劍有鋒刃,易於攻擊,但也不一定非用它不可,」說話之間,洛音凡輕擡右手,那只長頸花瓶立即飛至他掌中,「凡稱手之物皆可作法器,一塊木頭,一卷書,用得久了,自會與主人心意相通,只不過好的法器先天就帶靈氣,對敵防禦可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花瓶重新落回原位,他淡淡道:「法器一旦選定,就不可輕易拋棄,否則恐怕終生也再難尋得稱手之物了。」

  重紫「哈」了聲:「我聽真珠姐姐說過,選法器就像男人娶妻,女人嫁夫,定要選好。」

  洛音凡噎住,半晌輕斥:「不得胡說。」

  重紫一件件看過去,取了又放,放了又取,不時拿眼睛瞟他身上的逐波。

  房間共藏有五十六件法器,皆是洛音凡幾百年來搜集的神物,有的是別人贈送,有的是他行走四方時,搜集天下奇材煉化而成,無一不是上品。通靈的法器也會擇主,感受到重紫身上的靈氣,都爭相發出翁鳴聲,有幾件甚至已經躍躍欲起。

  重紫看得眼花,加上她心思原不在這上頭,發現無一件能比逐波,洩氣之下索性全丟開,回到洛音凡身邊:「師父替我選一件吧。」

  仙門弟子斷無叫別人幫忙選法器的道理,洛音凡卻沒有拒絕,擡眸在眾多法器裡掃視一圈,忽然伸手,一件東西立即自左邊牆上飛來,落到他掌中。

  那是根銀色的短杖,在眾多法器中並不怎麼起眼。

  杖身長不過三尺,兩指粗細,杖頭呈天然淡紫色,恰好被煉成星狀,銀杖托紫星,天衣無縫,整根短杖都散發著柔和而內斂的光澤,小巧,美麗。

  「為師兩百年前路過崑崙,忽得天降玄鐵一塊,暗藏靈氣,本欲鑄劍,誰知此鐵奇異,極難鍛化,最終只煉成法杖一支,你可喜歡?」

  重紫喜得點頭,求道:「師父再給它起個名字吧。」

  洛音凡聞言,擡眼看看門外長空,又低頭看她:「星光不比月明,卻從不以本身微弱為羞,依然普照人間,澤被蒼生,為師只盼你今後不要妄自菲薄,心懷眾生,與那天上星辰一般,此杖便名為星璨。」

  碧月竹影,星漢迢迢。

  星光灑進門內,沾上雪白衣袍,融進了眼波,深深的眸子映出無數期冀之色,彷彿兩片漆黑的夜空,寬廣無際,包容萬物。

  重紫看得癡了。

  洛音凡卻留意到,星璨的光芒更加明亮,已急著想掙脫他的手,一時倍感欣慰。

  此類神物都極通靈性,挑主人向來極準,通常是看資質,就像好馬只會供勇將駕馭一樣,否則跟著個無能的主人豈能甘心。其中有一類更奇特,它們天然帶正氣,通常不會認心念邪惡之人為主,縱然勉力使用,威力也必會大打折扣,星璨正是如此,此鐵得自九天之上,正氣內斂,既然選定她,可知小徒弟心地純良,不枉這幾年謹慎教導。

  洛音凡將星璨遞給她,語重心長:「星璨無鋒,不若劍善於攻擊,防守卻綽綽有餘,為師捨劍而取它,皆因你天生煞氣的緣故,希望你少鋒芒,多克制,不去爭強好勝,更不可傷害他人。」

  長睫垂下,重紫低頭:「我明白。」

  洛音凡點點頭,半晌才道:「也要用它好好保護自己。」

  輕輕一句話,重紫倏地擡起臉,大眼睛光彩動人:「知道了。」

  ………………

  日出月落,晨風輕拂。

  星璨杖身不那麼光滑,正好易於執掌,拿在手裡絲毫不覺沈重,輕巧無比。

  重紫捧著看了許久,輕輕鬆手。

  星璨沒有摔落,而是緩緩下沈,停在離地面一尺處。重紫小心翼翼踏上去,它彷彿懂得她的心思,帶著她徐徐升起,十分平穩。

  自洛音凡傳授過要領,重紫這兩日都在紫竹峰上練習,再沒出去玩過,想到今日天亮試劍會就要舉行,夜裡她翻來覆去總也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悄悄琢磨。

  雖然不去爭什麼輸贏,但出場漂亮點,總能給師父長臉的。

  師父教的每一件本領,她都要學得出色才對。

  重紫筋骨本佳,悟性極高,加上經常跟著禦劍出行,掌握平衡方面更不怎麼吃力,而且說也奇怪,星璨的脾氣如外表一般柔順,絲毫不難駕馭,短短兩日工夫,她已經能隨意禦杖飛行了。

  洛音凡得知後只是點了下頭,除此之外再沒表示什麼。

  是她學得不夠好吧?想當初青華宮卓昊故意顯露的禦劍之術,疾如閃電,收勢卻輕巧自如,到此時才知曉其中高明之處。

  重紫反覆練了幾百次,仍難達到那樣的效果,因此總是悶悶不樂,卻哪裡知道,她自己認為的「不好」,在別人看來已經是很不可思議了,尋常弟子至少要兩三天才能勉強馭劍騰空呢。

  風過雲動,竹濤聲起。

  響過昨日,響過今日,宛如一曲歲月之歌。

  忽然想起當初,他從守山狻猊口中救下她,抱著她飛過竹梢……

  心念一動,重紫馭劍上行,陡然衝向長空,在雲中劃了個大大的圈,又折身下落,白衣帶動雲氣,漫山紫竹在腳底起伏,整個紫竹峰景色幾乎一覽無餘,重華宮每一片屋頂都帶著前所未有的親切感。

  風中,一隻白燕在茫茫竹海間穿梭,身姿靈動,

  洛音凡負手立於峰頂岩石上,一動不動,靜靜看著這一幕場景。

  從她悄悄出門練習的時候起,他就已經觀察許久了,小徒弟天資過人,他早就清楚,所以在試劍會前三日才開始傳授,果然不出意料,短短三日就能獨立禦劍飛行。看她現在的樣子,似乎還不甚滿足,努力試著想要控制劍勢,然而收放自如,務必要與劍心意相通,這絕非一朝一夕能做到的,小徒弟初學,過於性急,且絲毫不懂其他仙術,無人在旁邊保護的話,恐怕會出事。

  果然,白燕變著花樣盤旋幾周,猛地身形一滯,自半空摔落下來。

  說來就來,洛音凡歎氣。

  被那懷抱接住,重紫並不覺得意外,離開它幾乎整整三年,依舊如此的令她留戀。

  洛音凡抱著她落在殿門前,放開,正色教訓:「為師如何囑咐你來的?初學者最忌諱的便是『急於求進』四個字,你總不肯聽,今日若非為師事先察覺,豈不要出事!」

  重紫咬唇傻笑,沒有說摔下星璨是因為看見師父,一時心神恍惚的緣故。

  見她這般模樣,洛音凡只當沒聽進去,語氣嚴厲起來:「吃過教訓,今後定要記住,貿然求進,到頭來必會害了你自己。」

  重紫忽然道:「師父擔心我嗎?」

  洛音凡愣了下,淡淡道:「天底下豈有師父不擔心徒弟的,你是重華宮唯一的弟子,斷不可令為師失望。」

  重紫「哦」了聲,失望地垂首。

  洛音凡擡眸看天色,轉身進殿:「試劍會快開始了,你且回房準備,稍後隨我過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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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5:08

【12. 試劍會】

  仙風習習,略帶涼意,旭日悄然隱沒入雲中,天色漸陰,反而襯得場面更加莊重。

  六合殿本已位於南華主峰頂,誰知今日後面又顯出一座從未見過的山峰來,祥雲纏繞,形成峰上有峰的奇觀。一座巨型石台高高矗立於新生峰頂,那便是數萬年來從未現形開啟過的赫赫有名的通天門,通天門下是無底飛昇崖,直通黃泉鬼界,崖下層雲翻滾,白茫茫一片,極其壯觀,不愧是仙門大會比試場地。

  崖邊陸續聚集了數千弟子,都在談論即將到來的比試。

  五年一度試劍會,上屆所有入門弟子必須參加,算是一次考較,看看新弟子們五年來進境如何,這固然是會上一大重點,但此刻所有人心裡最關注的並不是這個。

  試劍會不只是新弟子們的考場,也是爭奪首座弟子之位的競技場。

  南華首座的地位與權力只在掌教與眾仙尊之下,誰不嚮往?試劍會恰好給了所有弟子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凡南華弟子,無論輩分年齡,有心上場,都能經過提名比試,然後從中決出一名優勝者,由他挑戰現任首座,如若成功,便是南華新任首座弟子了。

  慕玉已經連任三屆。

  這次試劍會還未開始,所有人都已經在期待最後的首座之爭,還在暗地裡評出了幾位熱門人選,甚至有弟子不顧門規私下賭起來,賭注無非是仙丹仙草,毒一點的就是幾年修行,掌教虞度也很體諒下面弟子們的激動心情,每到試劍會就格外寬容些,睜隻眼閉只眼。

  仙鐘響過,洪亮悠長。

  無數仙鶴靈鳥循聲而至,在雲上盤旋幾圈,紛紛往飛昇崖間松枝影裡落下,再有數十靈狐白虎奔來,遠離人群各自找岩石蹲好,看樣子竟也早有準備,想要湊熱鬧。

  一片白雲冉冉自峰底升起,朝這邊飛來,伴有金光道道,瑞氣千條。

  四人立於雲端,當先是虞度與閔雲中,身後秦珂與聞靈之分立兩側。

  虞度今日換了紫色法袍,頭頂三清洞玄冠,腳踏九星步雲履,腰間青色絲帶繫著六合神劍,劍上佩著南華祖師傳下來的標誌掌教身份的五色劍穗。閔雲中仍是日常樸素衣袍,只不過手中浮屠節也已掛上了標誌督教身份的黑色劍穗。

  雲頭往通天門高台之上降落,慕玉帶著幾名大弟子早已等在那裡,台下數千弟子同時向掌教作禮,虞度擡手示意,隨即與閔雲中分別坐定。

  不多時,行玄也帶著徒弟來了,三位仙尊開始閒聊,無非是互相稱讚對方弟子,暗裡卻在較勁,尤其是閔雲中與虞度,惟有行玄無精打采摸著鬍子歎氣,天機處職責專司天機,本就不長於術法,他與徒弟幾乎就是來走過場的。

  幾位仙尊說話,秦珂退後與慕玉作禮:「幾年不見,慕師叔想必修為更進了。」

  慕玉微笑:「平日事多,哪有時間修煉,師侄天資過人,得掌教親授,短短幾年已修成半仙之體,想必術法亦有小成,有望新任首座之位。」

  秦珂忙道:「不敢。」

  聞靈之走過來,抿嘴推他道:「好啊,要不我們都去試試,也好見識見識慕師兄的身手,就怕我學得不好,還請師兄手下留情。」

  秦珂慕玉二人尚未答話,那邊閔雲中就開口斥道:「爭首座你還差得遠,休要不自量力。」

  聞靈之臉一紅,神色頗為不服,嘴裡笑道:「師父還當真了,弟子說著玩呢。」

  閔雲中其實也在擔心,慕玉是自己門下第一個得意弟子,連任三屆首座,這回應該不成問題,只是新來的秦珂,筋骨奇佳,短短五年就修成半仙之體,看虞度神情不比往年,竟不可大意,倘若這回慕玉敗在一個新入門的晚輩手上,未免掛不住老臉。

  想到這裡,他轉臉問慕玉:「你那破劍還在用?」

  慕玉笑道:「師父知道的,用了這麼久,還算稱手。」

  身為劍仙弟子,慕玉卻有個不可思議的怪癖,那就是不喜歡用法器,想當初閔雲中故意擺了多少稀世之劍與他挑選,偏偏他只隨手取了柄尋常精鋼劍,差點把閔雲中氣個半死,後來的事恰恰應了那句「劍如其人」,長相平凡,劍也平凡得要命,偏偏深藏不露,第一次參加試劍會就奪了首座弟子之位。

  然而好的法器無論是應敵還是在其他方面,終究會佔便宜,閔雲中沒少勸他,既然天生不喜法器,要做到與那破精鋼劍心意相通也不可能,不如趁早另換一柄好的,總比用一柄破劍來得強。誰知慕玉在這事上出奇的固執,總藉故推脫,為此沒少受責罵,有句話是兔子固執起來老虎也奈何不得,最終閔雲中讓步。

  閔雲中此刻重新提起,無非是擔心他應戰時在法器上吃虧,聞言知道說他不過,鼻子裡輕哼了聲:「秦小子的劍呢?」

  秦珂回道:「師父所賜,不敢隨意動用,現在房裡未曾帶來。」

  閔雲中斜斜瞟他:「既是掌教賜的,想來必非凡品,何不取來看看。」

  秦珂亦不推辭,擡手,剎那間一道藍影飛快自峰下竄出,劃過長空,如同雲中走藍虹,飄渺,不乏氣勢。

  藍瑩瑩的長劍最終落到他手上,映著俊美偏冷的臉,相得益彰。

  眾弟子見狀都呆住,惟獨慕玉一笑。

  閔雲中愣了片刻,似笑非笑看著虞度,話卻是對秦珂說的:「連八荒劍都捨得傳你,足見掌教栽培之心,你可莫要令他失望。」

  虞度笑道:「師叔門下能者輩出,又有慕玉這樣的得意徒弟,我自然著急,對這關門徒兒好些也是應當的。」言語間有幾分自得之色。

  秦珂恭敬道:「秦珂不敢忘記師父教誨,和師叔祖愛護之心。」

  話說得巧,閔雲中聽得抽了下嘴角,其實他對秦珂印象原就很好,想當初要不是因為那小女娃,這孩子早已拜在自己門下了。

  喜歡歸喜歡,風頭還是留給自己的徒弟好,秦珂才學五年,照理說慕玉要勝他也不成問題,只是如今虞度連八荒神劍都傳了他,自己徒弟豈不吃虧?

  他重新轉嚮慕玉:「我這做師父的比不得掌教,竟沒給你件好法器,到時為師這浮屠節且借你一用。」

  慕玉婉拒:「弟子已有劍,怎好用師父的。」

  閔雲中正欲發作,忽然遠處又有雲朵飛來。

  ………………

  五彩祥雲,昭示著來人無極金仙之位,一襲白衣萬年不變,正如他臉上淡漠的表情,手中逐波掛著標誌護教身份的銀穗。

  他身後右側站著名少女。

  被身前之人的光芒掩蓋,少女的身影顯得小而淡,那張臉有別於其他女孩子的美麗,和她的人一樣,美得有點輕飄飄的味道,此刻她眼簾低垂,神情收斂,右手握著支小巧的銀色短杖。

  師父如畫,女徒弟如詩,形影之別,卻絕美無匹,恰到好處,連同二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質都那麼和諧。

  直待洛音凡歸座,眾弟子才回過神,面露恭敬之色,有的已垂眸再不敢多看。

  惟獨秦珂長眉微蹙,愣愣地看著那名少女。

  前日匆匆一瞥,不知不覺已留下印象,此刻見到焉能不意外,想不到跟在重華尊者身邊的人就是她,難道……

  或許,紫竹峰又收了弟子?

  玉晨峰修煉五年,他絲毫不知底下發生的事,哪知今日見到的竟不是當初的醜丫頭,而是另一個美麗少女,一時只暗暗揣測,卻不好開口詢問。

  旁邊聞靈之握緊手中劍,秀眉迅速皺起,剎那間又舒展開,低聲道:「重華尊者到了,試劍會就要開始,這台上太顯眼,你必定不喜歡,既然有慕師兄照管,不如我們下去看吧。」

  這話正合秦珂的意,他點點頭,率先朝台下走。

  且說重紫在洛音凡身邊站了會兒,見他和虞度等說話,索性也遠遠退開,打算找慕玉問問幾時輪到自己上場,忽然聽得底下人群中有人在叫自己,忙轉臉去看。

  「蟲子!蟲子!」

  原來燕真珠也來了,正朝這邊揮手招呼,她嗓門極大,這一叫,別人還好,不遠處被女弟子們包圍的秦珂猛地擡起眼,再次看過來。

  重紫倒沒留意,飛快跑下台:「真珠姐姐。」

  燕真珠去年剛成親,重紫還曾去賀喜的,一年下來,她整個人看上去竟比以前美麗豐腴了許多,眉眼間處處洋溢著光彩。

  重紫由衷道:「真珠姐姐越來越好看了呢。」

  「虧你記得叫姐姐,這麼久不去我那裡走走。」

  「我是想找你,就怕打擾你和姐夫。」

  燕真珠毫不在乎:「怕什麼,他人很好的。」

  燕真珠的夫婿是慕玉的徒孫輩,聽說很是寵溺她,重紫看著面前幸福的臉,似乎明白了她越來越漂亮的緣故,忍不住恍惚了一下。

  她兀自走神,燕真珠卻注意到了旁邊的秦珂與聞靈之,上前作禮:「見過聞師叔祖,秦師叔。」

  聞靈之往日聽重紫叫師叔是格外暢快的,可如今與秦珂並提,自己卻成了師叔祖,一張俏臉頓時變作青白之色,半晌才淡淡地教訓道:「重紫雖比你年小,到底是重華尊者親傳弟子,論起來是你的師叔,怎能造次,姐姐妹妹,沒大沒小亂了輩分,叫人聽見成何體統!」

  這話明裡是指責燕真珠,暗裡卻是在說重紫,燕真珠本就不喜歡她,聞言待要頂嘴,重紫忙拉了她一下:「師叔教訓的是。」

  礙於秦珂在,聞靈之不好再說什麼。

  重紫拉著燕真珠要走。

  「重紫?」一個略顯低沈的聲音響起。

  重紫連忙回身看。

  聞靈之身邊的白衣青年正毫不客氣打量她,神情和當年雲橋上一模一樣。

  四目相對,看清那雙熟悉的閃閃的大眼睛,他才終於確認了什麼似的,冷冷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笑意。

  想不到他還記得自己,此刻到底認出來了,重紫很高興:「是我,秦師兄。」

  他卻只挑了下眉,轉臉與聞靈之說話,不再理她了。

  聞靈之臉色立即好轉,唇邊彎出淺淺的弧度。

  明知道聞靈之為難自己,別人縱容她倒罷了,連他也故意這樣,重紫頓時氣得不得了,拉起燕真珠就走。

  ………………

  「……試劍會乃是南華二代祖師所立的規矩,為的是考較新入門弟子學藝進境,同時也將選出新任首座弟子,祖師遺訓,會上所有南華弟子各憑本事力爭,無須保留,更不必顧忌身份,但同門師兄弟之間終歸和氣為上,點到即止,不可傷及性命……」空曠清晰的聲音在山崖間迴響,餘音陣陣。

  虞度訓話完畢,歸座。

  此時台上除了虞度與三位仙尊,慕玉亦陪坐旁邊觀戰,這就怪不得人人都要爭當首座了,能在上面有一席之地,不是普通的風光。

  一名大弟子上前公佈比試名單。

  先是新弟子們的比試,幾場下來,果然各顯神通,新弟子們都將這五年來學過的法術展示得淋漓盡致。

  重紫看不懂那些法術,拉著燕真珠解說。

  「蟲子,聽說是掌教不讓你學的?」

  「我天生煞氣,學了不好。」

  燕真珠看了她半晌,忍不住歎氣:「其實你比她們好多了,尊者也是,真的不教你半點,別人都怎麼說你呢……」

  重紫忙打斷她:「嘴巴長在別人身上,她們要說,就讓她們說去,反正我是不想學什麼法術,有師父在,誰能傷到我啊。」

  燕真珠搖頭:「你傻,你難道永遠跟著尊者?」

  「我就永遠侍奉師父。」

  「當真小孩子,你不嫁人好說,要是將來有師娘了呢?」

  重紫笑得不太自然:「將來再說。」

  幸好燕真珠又自言自語:「其實這件事我們連想都不敢想,常背地裡說,尊者那樣的人,要怎樣美怎樣好的仙子才配得上他,怕是永不會娶了。」

  重紫忙拉她:「你們說什麼呢,居然私下議論我師父。」

  燕真珠笑道:「她們說的,我可沒說。」

  重紫望望台上那熟悉親切的身影,心頭隱隱泛起一絲喜悅,連卓雲姬那樣的仙子都夠不上他,何況別人?師徒兩個可以永遠在紫竹峰相伴了麼?

  她兀自出神,周圍女弟子們忽然全都安靜下來。

  燕真珠忍不住道:「快看,秦師叔!」

  輪到秦珂了?重紫連忙擡眸望去。

  ………………

  八荒劍光芒閃爍,帶著人自崖邊飛出,恍若白日飛昇,疾如閃電,卻又驟然止住,穩穩當當立于飛升崖雲海之上,一連串動作自然得不帶半分煙火味。

  燕真珠讚道:「行止自如,了無痕跡,好高明的禦劍術!」

  重紫努力練了這幾天,總達不到那樣的境界,見狀羨慕不已。

  對手的是另一名晚輩弟子,二人互相作禮畢,各自退開三丈,氣氛陡然變得嚴肅,人人都在期待,這位初下玉晨峰的掌教關門弟子怎樣嶄露頭角。

  場中遲遲沒有動靜。

  那名弟子到底沈不住氣,打算先動手:「師叔賜教。」

  秦珂微微頷首,忽然背轉身去,腳底八荒劍瞬間消失,無影無蹤,快得來不及看清楚。

  陰空之下,雲層緩緩破開一道大大的口子,天光流瀉,隱約有天塌之勢。

  四周氣氛變得奇怪,所有人都開始不安,似乎有了某種預感,偏偏又不願去相信,極度的壓抑與煩躁,幾乎令人喘不過氣,重紫忍不住抓緊了燕真珠的手。

  片刻工夫,卻顯得格外漫長。

  就在眾人即將忍耐不住的時候,長空光芒一閃,一道藍影自雲中直直墜下!

  輝煌奪目,恍若九天星垂,方圓數十丈都被藍光籠罩,縱然炎炎烈日,雷電劈空,竟都不及面前這一幕,氣勢之壯,實難形容。

  只不過,那些身在光芒籠罩之下的弟子們,誰也沒有半點振奮,反而渾身發冷,滿臉的不可置信,滿心的震驚。

  劍挑星落,落星殺!

  先發制人不稀奇,但當著掌教的面,在眾目睽睽之下使出殺招,這是誰也沒料到的!

  更沒料到的是,一個入門才五年的新弟子,居然能將尋常殺招使到這地步!

  對面那名弟子明顯是嚇呆了,準備好的招式都已忘記,哪裡還顧得上閃避,何況這等境界的殺招,不僅他閃避不了,就連旁人想要攔阻,怕也來不及。

  眾人變色,紛紛驚呼,有的甚至已經站在那裡發傻。

  虞度也動容,倏地從座上站起:「珂兒!」

  殺氣盡收,光華盡斂,頭頂天色陡然暗淡下來,眾人只覺眼前一黑,那種感受,就像眨眼之間白天變作了晚上。

  涼風陣陣,崖下白雲浮蕩,白衣青年翩翩立於八荒劍之上,背對眾人。

  比試的兩個人依然站在原位,好像根本沒有動過手,倒是其餘弟子們捏了滿手心的冷汗,都感覺像是做了場夢,夢醒來,什麼也沒變,周圍一切照舊。

  那樣可怕的劍勢,竟然被他輕巧收住。

  「承讓。」他緩緩回身,神態自若。

  僅此一招,已定勝負,那名弟子心服口服,道了聲「慚愧」,禦劍退至崖上。

  一陣驚歎聲爆發出來,寂靜的氣氛被打破,崖前人聲鼎沸,無非都是讚歎之辭,尤其是新弟子們,一臉佩服與羨慕。

  台上,閔雲中側臉看虞度,皮笑肉不笑:「掌教教的好徒弟。」

  行玄也笑道:「我早說這孩子資質不錯。」

  虞度原本又驚又怒,哪料到是徒兒帶來的意外驚喜,頓時大大地鬆了口氣,心裡禁不住得意,微笑著坐回椅子上:「小孩子年輕氣盛,愛出風頭,叫師叔師弟看笑話。」

  閔雲中輕哼,不語。

  高台底下,燕真珠連連歎道:「去勢如此迅猛,收勢猶有餘力,唉!尋常落星殺,我上山這麼多年,還沒見過哪個弟子能練至這般境地!」

  重紫忙問:「慕師叔也不能嗎?」

  燕真珠搖頭:「他老人家倒從未使過這招,是以我也不知。」

  重紫若有所思,始終覺得方纔所見招式很眼熟,半晌回想起來:「原來叫落星殺,我曾見師父用它對付風魔的!」

  燕真珠道:「那本來就是尊者最有名的殺招,秦師叔此番可比得上?」

  重紫想了想,搖頭。

  秦珂出招固然高明,相比之下,可以說毫不遜色,氣勢足以壓倒對方,可是師父的落星殺,始終多了點什麼東西在裡頭,當年匆匆一現,卻記憶猶新,漫天劍光,惟余一背影,沒有方纔的壓抑與不安,那是種奇怪的決絕與無情,縱然是死在劍下的人,也絕不會生出半點恨意。

  燕真珠並不意外:「秦師叔才練五年,到這地步已經難得,怎能與尊者比。」

  周圍弟子們稱讚聲不絕,惟獨秦珂神情與平日無異,仍立于飛升崖雲層上,遲遲不下來,正在眾弟子奇怪時,他忽然躬身,遠遠朝高台作了一禮。

  「重華尊者法力無邊,修為高深,晚輩敬仰已久,但晚輩也常聽說,尊者最有名的,其實並非極天之術,而是南華最尋常的一招落星殺,晚輩愚見,能將尋常殺招使至化境,方是修行中集大成者,可惜晚輩往日無緣親見,未能一飽眼福,如今厚顏賣弄,斗膽求尊者指點一二。」

  氣勢壯極,出招之後還能留有收勢餘力,可見這招他也已經練至化境,在場數千弟子不約而同靜下來,目不轉睛望著台上那人,都盼著聽他如何評點。

  峰頂一片沈寂,鴉雀無聲。

  那身影端坐高台,紋絲不動,宛如白玉雕像。

  虞度一來顧及徒兒顏面,二來也想聽他評點,主動道:「珂兒既有心,師弟且看在我的面上,指點他兩句吧。」

  洛音凡難得開口,語氣平靜聽不出褒貶:「短短五年,能將落星殺使到這般境界,拿捏有度,已是難得。」

  秦珂鬆了口氣,待要說話,忽然又聽他淡淡道:「然則落星殺名為殺招,其中卻暗含有『不得已』三字,你的招式固然已至化境,卻只得其勢,不得其神,須知仙術本不是為殺而創,而是為救,這一招更非用於比試。」

  這番話說得奇怪,明明是一式殺招,卻與「救」扯上關係,既然承認他練至化境,卻又說不得其神,未免矛盾。

  眾人低頭思索。

  秦珂愣了半日,忽然面露愧色,恭敬地作禮:「不得已而殺,秦珂今後必定謹記,多謝尊者。」

  洛音凡點點頭。

  秦珂再不說什麼,禦劍退下。

  無論如何,這番表現他是出盡了風頭,回到人群中,立刻被女孩子們包圍,聞靈之忍了喜悅,揶揄道:「你這麼厲害,叫我們怎麼敢上去。」

  秦珂道:「師叔過獎。」

  聞靈之面色微變,勉強笑道:「說過多少次,別叫什麼師叔,你比我還大呢。」

  重紫在旁邊聽得好笑又生氣,方纔還教訓燕真珠沒上沒下,轉眼就不必叫師叔了。

  秦珂道:「怎敢亂了輩分。」

  聞靈之越發氣惱,踏上寶劍:「輪到我了,我先上去。」

  她生得美麗,就算穿著仙門尋常寬大白衣,也難掩蓋玲瓏有致的身材,在師兄弟之間周旋,嬌艷的臉更是無往不利的武器,她一上場,立即引來許多關注。

  「聞師叔術法出眾,必定要贏。」

  「這是自然。」

  從小就總受她欺負刁難,要說不介意那是假的,重紫輕哼,斜眸瞟瞟半空中得意的聞靈之,心道叫你輸才好呢。

  重紫沒興趣看這場比試,東張西望,忽見重華宮那只靈鶴單腿立於不遠處的岩石上,小腦袋歪來歪去,正往這邊瞅,於是她悄悄地鑽過人群,轉到岩石背面往上爬,想要去抱它。

  一隻手將她從石頭上拉下來。

  「要上去就禦劍,到處亂爬,成何體統。」

  「秦師兄?」重紫驚訝,繼而想起他之前的態度,沒好氣,「不去看聞師叔比試,過來做什麼!」

  秦珂丟開她:「這麼快就得了半仙之體,不錯麼。」

  對別人都那麼客氣,偏偏總這麼貶她!重紫微惱:「是是,師兄是在誇你自己吧。」

  秦珂轉身便走,丟下一句:「醜丫頭。」

  不知為何,自從三年前青華宮做客之後,重紫就開始討厭被人罵醜,聞言再也顧不得什麼靈鶴,氣得衝他背影叫:「你才醜,醜小子!」

  秦珂頓住腳步,回身。

  忘記輩分辱罵師兄,重紫立即住口。

  眼睛裡已經帶了許多笑意,他看著她,不緊不慢道:「醜丫頭,給我仔細點。」

  重紫正聽得莫名,忽然周圍一片讚歎聲,回頭看比試場上,卻是聞靈之勝了,頓時更加洩氣,悶悶地往燕真珠那邊走。

  「重紫不醜,他逗你的,」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再過兩場便輪到你與他的比試,別亂跑。」

  重紫一愣,擡臉。

  高台上,慕玉正朝這邊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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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5:30

【13. 風波又起】

  聽說是和秦珂比試,重紫反而放了心,至少比遇見聞靈之她們好,她悄悄溜回燕真珠身旁坐下。

  燕真珠卻早已發現,轉臉:「跑哪去了,過兩場就是你。」

  重紫看看白雲浮蕩不見底的懸崖:「這底下真的通黃泉鬼界?」

  燕真珠道:「設了結界的,否則那些野鬼就可以上來了,冥界是輪迴之所,閻王向來置身事外,不管仙魔兩界的事,他們力量薄弱,但那道鬼門乃是天賜奇關,仙與魔都進不去,除非死了,然而死靈一進鬼門便法力全失,只能投胎轉世,當年魔尊逆輪收服妖界後,進攻冥界,想要一統三界,最終還是作罷。」

  重紫點頭道:「這樣好,無論人仙魔,惟有死是最公正的,仙門中人雖能跳出輪迴,但至今仙界並無一例真正長生不死的,歷代祖師法力最高強的也難逃劫難,死,只是早晚的事。」

  燕真珠笑道:「照你說,仙凡根本沒有區別,我們還修仙做什麼。」

  重紫搖頭,臉上竟是一派認真嚴肅之色:「仙凡之別,在於仙本就是為守護六界而生,而凡人不是,所以仙修的,其實是大愛之心,比凡人強,比凡人活得久,是因為他們肩負重任,隨時會為守護六界而死。」

  燕真珠聽得目瞪口呆,半晌笑罵道:「這麼小,滿口的大道理。」

  重紫臉一紅:「我也這麼問過師父,是師父說的。」

  燕真珠道:「又來了,尊者的每句話你都記得清楚。」

  重紫尷尬,低頭笑。

  說話之間,又是一場比試結束。

  即將輪到自己,重紫有點緊張,摸摸手中星璨,暗暗祝禱:「星璨星璨,雖說你跟我不久,可既是師父親手挑了你給我,我今後只會喜歡你,珍惜你,永不棄你,上場時咱們一定要長點臉,飛得好看些,叫他們不敢笑話,別出醜才好。」

  星璨閃閃,似乎聽懂了她的意思,動了下。

  重紫正在奇怪,旁邊燕真珠就推她:「快,輪到你了。」

  原來前面那場比試因為實力懸殊太大,結束得很快,接著就該論到她與秦珂,此時秦珂早已禦劍等在飛昇崖上空,長眉微蹙,神情不改,先前的張揚之態已經收斂得一乾二淨,恢復了素日的老成,反而更顯魅力。

  身為掌教關門弟子,適當的時候給師父長臉立威,一次就已足夠。

  經過先前比試,一招「落星殺」驚艷,眾弟子果然都已對他生出尊重敬服之心,掌教弟子畢竟不同凡響,再無人敢小瞧。然而此刻與他對手的,卻是什麼也不會的重紫,最強與最弱的對決,結果明擺在眼前,簡直無須猜測。重紫平日裡總被聞靈之和一干女弟子嘲笑欺負,言行不如聞靈之八面玲瓏,可她從來不惹事生非,脾氣好,長得也討人喜歡,久而久之,眾人態度由輕視變成憐愛,想到她不會禦劍,此番礙於規矩,難免要出醜,都替她捏了把汗。

  聞靈之只管側身與旁邊師兄弟們說話,眼睛並沒朝這邊看,可是那嘴角卻已經高高揚起。

  燕真珠見狀輕哼一聲,方才談話中,她已經知道重紫學過禦劍,擔心道:「有沒有把握上去?要不然我替你說聲,別去了。」

  重紫捧著星璨站起身,忐忑地朝高台上望。

  那雙眼睛竟也遠遠看著她,四目相接,柔和的眼波彷彿帶著種奇異的魔力,能給人送來力氣,有坦然,有安慰,有縱容,有鼓勵。

  只一眼,躁動的心已變得平靜如水。

  方纔的想法實在很多餘,師父不嫌棄她,別人怎麼看,有什麼重要的?

  重紫推開燕真珠的手,搖頭:「沒事。」

  雙手果斷鬆開,星璨聽話地下落,在她腳前方停住,還動了動,似乎在讓她寬心,邀請她快些。

  重紫安然踏上杖身。

  ………………

  五年試劍會,每個新弟子都要上場,絕不允許缺席,以免無人考查荒廢修行,這是祖師立的規矩,為的是鞭策一干弟子,光大南華,只不過祖師爺沒有料到,幾萬年後的南華,竟會出現一個只修仙靈不修仙術的弟子,否則想必也不會將話說得這麼滿。

  虞度看看洛音凡:「我看不如免了……」

  話未說完,忽然一道柔和的銀光拔地而起,其速度令人咋舌,再定睛看,白衣少女已飄然立于飛升崖上,身後杖身拖起閃閃的優美的弧線才剛消失。

  剎那間,四周變得出奇的安靜。

  眼簾低垂,白色長袖被風牽開,身體顯得很單薄,確實不及聞靈之豐盈動人,可是那種多出來的空靈的味道,卻是聞靈之絕對沒有的。

  一瞬間眾弟子都看得發呆,有驚艷,更多則是不可思議。

  禦劍講究的就是快、穩、止三字,習得好的,攻擊時便佔盡優勢,令對方措手不及,天賦高的弟子短短幾年能將禦劍術練到這境界,也不是不可能,比如秦珂,然而傳說中什麼都不會的少女竟也能使出來,就有些意外了。

  莫非先前的傳言有誤?

  不止弟子們都在懷疑,高台上,閔雲中與虞度、行玄三位仙尊面色也不太好,目光複雜,惟有慕玉看著她微笑。

  閔雲中看看洛音凡,似笑非笑:「不愧是護教尊者的徒弟。」

  虞度皺了下眉,很快舒展:「禦劍之術而已,仙門弟子都該會才是,否則叫人笑話,師叔何須顧慮太多。」

  閔雲中不說什麼了。

  行玄也圓場:「這女娃娃資質原就不錯,幾年練到這地步也不稀奇。」

  洛音凡端坐椅子上,面不改色,似乎沒聽見三人說話,惟有那雙眼睛,遙遙望著場中小徒弟,目光裡是滿滿的震驚。

  沒有人清楚內情,除了他。

  三日,不過三日,她竟然已經能夠做到與星璨心神相通,這是尋常弟子十幾年才能達到的境界!

  悲哀,還是憐憫,已經說不清楚。

  擁有超群的天賦,對仙門弟子來說向來是無上的幸運,僅僅因為天生煞氣,幸運就變成了不幸,此事倘若說出真相,必會讓她受到更多猜忌。但凡天下師父,無不以收得資質過人的好徒弟為榮,惟獨他洛音凡,只希望他的重兒能愚笨一些。

  洛音凡終於忍不住在心底重重歎息。

  周圍氣氛異常,重紫也很奇怪,她本來就對自己方纔的發揮沒把握,極度忐忑之下,眼睛不由自主望向高台,尋求安慰。

  他依舊紋絲不動端坐在那裡,可是那目光……

  重紫心裡「咯登」一下,有點慌,她哪裡知道其中有什麼不妥,仔細回想之下還是疑惑,方才明明沒出錯漏,禦劍講究的不就是迅疾如電行止自如麼,師父難道不滿意?

  被那雙大眼睛裡的不安刺痛,洛音凡一驚,後悔不已,到底是個孩子,一切並非她的過錯,實在不該多想。

  恢復鎮定,他看著她微微頷首,以示嘉許。

  重紫這才放心,喜不自勝。

  對面秦珂業已回神,嘴角動了下:「醜丫頭,進境這麼快。」

  重紫終於記起自己是在比試,聽出話中誇獎的意思,更加高興,正要開口認輸,迎面藍光驟起,照得她眼睛一痛,下意識瞇起。

  來不及反應,冰冷的力量已襲到,同時伴著他的聲音——

  「仔細接著。」

  冷厲的氣息如根根利錐,扎入肉體,順著筋脈遊走,全身血脈幾乎都被凍結住,重紫只覺眼前一黑,痛得受不住,自星璨上跌落,直直飛出去。

  燕真珠嚇得驚呼:「蟲子!」

  幾乎是同時,虞度也大喝:「不得胡來!」

  眾人駭然之際,一道白影早已將半空中墜落的人接在了懷裡。

  雖說冰攝之術不傷魂魄,可凡人肉身是萬萬經不起的,幸虧她有半仙之體相護,否則肉身早已毀了。

  洛音凡飛快替她解了術法,握住她的手強度些仙氣過去,護住她的心神。

  秦珂原以為她禦劍術這麼高明,必定學有所成,故有心一試,只用了兩成法力,算準再差的弟子也避得開的,卻萬萬想不到她半點術法都不會,見狀大驚,手足無措,匆匆上前查看:「醜丫頭!」話剛出口又發現失言,立即停住身形。

  懷中人臉色慘白如紙,讓洛音凡既驚且怒。

  「有師父在,誰能傷到我」,這孩子是如此的信任他,依賴他,心裡恐怕早已將他當作了親人,幾年來朝夕相對,他又豈會真無半點感情?親口承諾保護她,卻屢屢讓她受傷,萬劫那次是意外,這回不是,眾目睽睽之下,他眼睜睜看著她被人所傷,而不及相救。

  發現重紫魂魄尚且完好,洛音凡才略略寬心,隨即又浮起前所未有的自責。

  他輕聲喚:「重兒。」

  重紫仍有點恍惚,愣愣地望著他。

  試劍會上發生這樣的事,虞度與閔雲中等也知道事情嚴重,趕過來詢問,行玄上前仔細查看片刻,道:「幸好出手不重,每日一粒血羽丹調養,半個月即可痊癒。」

  虞度鬆了口氣,沈下臉:「珂兒,還不過來賠罪!」

  秦珂本就記掛著重紫的傷,聽行玄這麼說,總算放心,垂首道:「是弟子行事鹵莽,但憑尊者處置。」

  洛音凡淡淡道:「摩雲洞領罰。」

  此時受罰,必定影響到試劍會,聞靈之遠遠聽著,急忙大聲替他辯解:「尊者明查,他其實並不知道……」

  洛音凡雙眉一皺,側臉看她。

  目光再不似平日柔和,冷冷的,憑空多出一片淩厲之色,看得人心陣陣發涼。

  那一眼,讓在場所有弟子全都明白過來,原來心目中一直高高在上不食煙火的重華尊者也是護犢的,他對這個「沒用的」徒弟,絕非眾人想像的那樣。

  聞靈之噤聲,不敢再說。

  反倒是秦珂恢復鎮定:「晚輩知錯,稍後便去摩雲洞閔督教處領取責罰,還望尊者快些帶她回去醫治。」

  洛音凡道:「仙門術法,學來並非是為了炫耀,更非爭強好勝所用。」

  秦珂並不辯解:「晚輩謹記尊者教誨。」

  終於又在他懷裡,如此溫柔的懷抱!還有方纔那雙眼睛裡閃過的明顯的驚怒之色!重紫心中五味陳雜,歡喜,難過,不捨……外界發生什麼事,她根本沒有注意,甚至覺得肉體上的痛苦也算不得什麼了,只是閉上眼,將臉貼在他胸前順滑的黑髮上。

  以為她是難受,洛音凡轉向虞度:「我先帶她回紫竹峰。」

  虞度頷首:「所幸未鑄成大錯,改日必讓珂兒登門請罪。」

  洛音凡不再說什麼,抱著重紫轉身,駕五彩祥雲離去。

  目送師徒二人去遠,秦珂徑直至閔雲中跟前,滿臉慚愧:「一時失手,險鑄大錯,求閔督教責罰。」

  閔雲中皮笑肉不笑:「掌教的意思?」

  虞度苦笑:「按規矩便是。」

  聞靈之趕過來求情:「師父,論起來也不能全怪他,他並不知道重紫的事,所以失手,誰叫重紫……」

  秦珂打斷她:「多謝師叔,傷人總是不該,秦珂甘願領罰。」

  閔雲中本就對他印象很好,見他有擔當,更加喜歡,板著臉衡量,既要顧全洛音凡那邊,又要保全他繼續參加試劍會,當著這麼多弟子的面,須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方好。

  旁邊慕玉微微一笑:「人間有句話叫不知者不罪,秦師侄固然有錯,但也情有可原,試劍會當前,往常失手誤傷同門的事也很多,罰是該罰,卻不必急於一時。」

  閔雲中聞言點頭,正色道:「此番理應重罰,念在你是無心,且試劍會尚未結束,暫且寄下,待試劍會過後,再來摩雲洞領。」說完轉身回高台,丟下一句:「記得去你洛師叔那邊賠個罪。」

  秦珂低頭謝過,退下。

  ………………

  正如行玄所言,每日一丸血羽丹調養,重紫半個月便痊癒了,等她恢復元氣要出去看時,試劍會早已結束,這回的首座弟子之爭異常激烈,上場挑戰的共有一百四十二名,秦珂連敗閔雲中手底數名弟子,不出所料輸給了慕玉,算是皆大歡喜的結局,據說那也算是近百年試劍會上最精彩的一戰。

  慕玉穩坐首座弟子之位,閔雲中固然有面子,虞度也很滿意。新弟子敗給前輩沒什麼不光彩,慕玉入門二十年,秦珂才不過短短五年,能取得這樣的成績已經難得,堪稱南華派後起之秀了。

  試劍會剛過,眾弟子熱情尚未減退,一個重大消息驟然而至。

  那些一心向萬劫尋仇的人不知通過什麼途徑,竟然打聽到宮可然的行蹤,又將躲在冰湖修煉的她拿住,送上崑崙,崑崙掌教玉虛子立即向仙門各派送信,青華宮、長生宮、蜀山門,茅山派等重要人物聞訊,紛紛趕去相助,至於魔尊萬劫那邊,目前尚無消息。

  虞度洛音凡接到信,立即與閔雲中行玄商量,逆輪之劍事關重大,須盡快奪回來進行淨化,以免遺禍,玉虛子信中的意思,當然還是請洛音凡親臨崑崙,畢竟萬劫是魔界最強的魔尊,並非人人都能應付,商議之下,洛音凡決定自己先行出發,隨後由秦珂帶一干弟子趕過去接應。

  彼時重紫已經傷好,洛音凡原不必再掛心,誰知事到臨頭反而又猶豫起來。

  自己一旦離開,紫竹峰便剩了小徒弟一個人,而小徒弟除了禦劍,別的術法是半點不會,虞度與閔雲中弟子多,斷難周全,可巧行玄也要外出,真要有什麼意外,叫誰來照應她?讓她跟著自己去吧,萬一又像上次青華宮那樣出事……

  洛音凡忍不住苦笑。

  清靜幾百年,無牽無掛,如今居然會為這種事傷神,莫非這就是常說的「天下父母心」?

  原以為護她周全,放在身邊不出意外,就是最好的結果,然而經過這次試劍會,洛音凡才發現,很多時候,事情遠非自己想的那樣,身為仙門弟子,沒有術法是多麼危險。

  倘若那日動手的不是秦珂,而是……

  結局實難想像。

  親自帶大的徒弟,品行究竟如何,洛音凡怎會不清楚,分明是個天性純善的孩子,擁有驚人的天賦,卻受到不公正對待,連身為師父的他也難免偏見,不是信不過,是賭不起,代價是南華,甚至天下蒼生,逆輪浩劫至今仍是許多人的噩夢。

  可這始終是個孩子,從小受盡欺淩,拜入仙門,卻連自保能力也沒有,何其無辜?

  她仍舊毫無怨言,一如既往地信任他。

  這種信任,就連最無情的神仙,也難免生出一絲感動。

  悠悠歲月,寂寞修仙生涯,洛音凡早已習慣對什麼東西都看得輕了,包括自己的性命,所以養成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淡然性子,眼裡除了蒼生,除了六界碑,從未有什麼人什麼事讓他覺得特別重要,但如今這孩子跟著他一場,五年來的陪伴,她真心把他當親人,讓他覺得欠了份人情,再加上身為師父未盡責任的內疚,他已經不能不顧及她的性命,甚至會不知不覺為她的未來擔憂,就像這回赴崑崙的事,往常說動身就動身,可眼下他仍在為如何開口告訴她,如何安頓她,如何囑咐她而發愁。

  長長的白色衣擺曳地,洛音凡負手立於庭前四海水畔,身畔瀰散的,不知是霧,是煙,還是雲。

  重紫出門就看見這樣一幕場景,呆了半晌,才走過去輕喚:「師父。」

  洛音凡點點頭,並未轉臉看她。

  「師父在想什麼?」

  「為師只是在想,這樣做是不是錯了。」

  一如既往的淡淡的語氣,不像是詢問,反像是歎息,裡頭包含了太多東西,惆悵,不安,還有歉意。

  重紫剎那間明白過來:「師父說什麼,我受傷是意外而已,誰叫我當時只顧發呆呢,要是早說一步,也不至於這樣。」她跳到石橋上:「何況我已經全好了。」

  這孩子,什麼都知道!洛音凡搖頭,終於轉臉看她:「跳來跳去,總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重紫垂眸笑。

  她倒很願意永遠當個小孩子,像當初那樣天天纏著師父不放,可現在,她只有受傷,才能換來他的懷抱與親近了。

  長睫低垂,小徒弟分明是在笑,模樣竟隱隱叫人心疼,但眼前之事不能再拖,洛音凡移開視線,看著四海水沈吟片刻,還是決定告訴她:「宮仙子現被拿住,逆輪之劍尚在魔尊萬劫手中,務必奪回才好,為師明日便要動身趕往崑崙。」

  重紫曾吃過大虧,當然記得魔尊萬劫是誰,聞言震驚,忙道:「我也去!」

  洛音凡搖頭:「你留在南華。」

  重紫急了:「我不,我要……」

  洛音凡瞟她一眼,皺眉斥道:「不聽為師的話麼。」

  重紫不敢再說,垂首。

  意識到話說重了,洛音凡將語氣放得柔軟些:「此番前去必然危險,你不會術法,且留下來看守紫竹峰,若是無趣,就多出去找……真珠過幾日也要跟去的,叫別的師姐師妹上來陪你吧。」

  重紫悶悶地「哦」了聲。

  洛音凡待要再囑咐,忽然又停下,輕揮廣袖。

  面前雲氣散盡,如鏡的四海水上現出一幅畫面,卻是秦珂在紫竹峰下作禮。

  「前日鹵莽行事,誤傷師妹,晚輩甚是不安,已在閔督教處領過責罰,不知師妹傷勢如何,特來與尊者和師妹賠罪。」

  聽說他受罰,重紫後悔不已,這半個月有師父照顧,竟然忘記問他的事,他誤傷自己,肯定受罰不輕了:「秦師兄他不是有心的,師父……」

  這種時候還能替傷害過自己的人求情,洛音凡聽得欣慰,隱去水中畫面,頷首道:「自然,這孩子悟性極高,品行端正,將來必有大成,他既誠心來看望你,你且出去見一見吧。」

  師父就二十二歲的模樣,有沒有被別人叫過孩子?重紫歪了腦袋看他,遲遲不動。

  洛音凡疑惑,好在他不是愛多問的人,囑咐:「速去速回,為師還有事要你辦。」

  「知道了。」

  目送他消失在殿門內,重紫更為方纔的念頭髮笑,因怕秦珂久等,匆匆禦杖至紫竹峰下,遠遠的就看見一名白衣青年站在那裡。

  ………………

  「秦師兄!」重紫招手。

  秦珂上前兩步又停住,蹙眉:「你的傷……」

  「已經好了,」重紫在他面前落下,赧然,「這事本來跟你無關,我不知道害你受了責罰,閔督教怎麼罰你的,重不重?」

  秦珂不答反問:「怎會這樣?」

  重紫莫名:「啊?」

  秦珂看著她的眼睛:「真是我師父?」

  重紫明白過來,垂首一笑:「是我天生煞氣,不適合修術法,其實就算掌教同意,我也不想學的,你儘管笑話我懶吧。」

  秦珂沈默半晌,側過身:「醜丫頭。」

  重紫正聽得莫名,他忽然又開口道:「懶就懶,其實不會術法也無妨,我看尊者他老人家很是護你,何況……還有我們在,怕什麼。」

  師父真的護著她,連他也這麼以為?重紫暗暗高興:「我聽師父說,師兄打敗了那麼多人,和慕師叔大戰七十回合,第一次參加試劍會就能挑戰首座弟子的,近百年來,慕師叔是第一個,你是第二個。」

  秦珂搖頭:「傳言而已,慕師叔遠勝於我。」

  重紫拿星璨敲他:「師兄太謙。」

  秦珂倒也面色不改:「並非過謙,我用的八荒劍乃是柄上古神劍,遠勝慕師叔的劍,先已在法器上佔盡便宜,何況走到四十回合的時候,我就覺得吃力,一場下來,慕師叔卻安然無事,可見他的修為遠在我之上,只怕還有心讓了我幾回。」

  輸得起贏得起,重紫反而更加佩服他,安慰道:「不管怎麼說,你比他晚入門十幾年,能跟他打已經難得了,連我師父都誇你。」

  秦珂意外:「果真?」

  重紫認真道:「我騙你做什麼,方纔他還說你悟性高,將來必有大成。」

  秦珂難得一笑:「那是尊者擡舉,我原以為傷了你,他老人家必會生氣。」

  重紫道:「你別胡說,我師父才沒那麼容易生氣,他就是看起來不愛理人,其實脾氣比天機尊者還好呢。」

  天下徒弟無不崇拜師父,秦珂抿嘴,再看了她兩眼,轉身就走:「你沒事就好,剛痊癒,回去多歇著,我改日再來看你。」

  送走他,重紫也惦記著洛音凡的吩咐,急急忙忙禦杖奔回重華宮,誰知大殿上空空的不見人影,正在她著急之際,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

  「為師在守山狻猊處,速速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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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2:05:50

【14. 靈台印】

  頭上翠葉密密層層,地下團團雲氣蕩漾,如同彈扯的棉絮,白衣曳地,洛音凡遠遠立於兩叢紫色竹竿之間,旁邊趴著隻怪獸,正是守山狻猊。

  重紫跑過去:「師父。」

  洛音凡側回身,見狀搖頭:「總是性急。」

  重紫擦擦額頭,笑道:「我怕師父等久了。」

  洛音凡沒說什麼,旁邊守山狻猊會意,立即站起身,乖乖地走到旁邊蹲著,活像只小狗。

  他擡起手,手上已多了卷帛書:「為師今日授你一卷靈台印,這是心法,仔細看著。」

  重紫意外,連忙搖頭:「受傷是意外,我學這些又沒用,何況師父知道我天生煞氣……」

  洛音凡明白她的顧慮:「此乃極天之法中的上層防禦術,上古天神所創,學了它,危急時刻便能用來自保或救人,護住心神魂魄,為師只傳你這一式,此番外出,你一個人留在紫竹峰上,凡事自己留意些。」

  師父是在擔心她呢!重紫暗喜,聽到那句「救人」,沒再反駁。

  帛書緩緩上浮,在半空中展開,銀光燦燦,上書十行金色小字。

  重紫這幾年跟著習過字,正努力想要看清,眨眼間那些金色小字忽然活了一般,紛紛脫離書卷朝她飛來,重紫正在莫名,那些字已經一個接一個鑽進了她的腦袋裡,身體並無任何不適,只是心頭一下子變得明朗,所有心法口訣好像都刻進了腦海,熟悉無比,呼之欲出。

  洛音凡收了帛書:「為師先使一遍與你看。」

  旁邊的守山狻猊聞言,立即自地上站起,精神抖擻,前爪伏地作出攻擊狀,上古神獸果然非同凡響,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想到第一次差點被它誤傷,重紫吐吐舌頭,往洛音凡身後躲。

  洛音凡安然立於原地,只是身上開始散發出柔和的銀光,將二人罩住,隨著殺氣越來越濃烈,逐漸變得明亮。

  就在狻猊咆哮著朝二人撲來時,銀光剎那間耀眼無比。

  洛音凡不慌不忙擡手,猛地變為掌,隔空虛拍。

  如同被什麼擊中,狻猊嗚咽著翻滾出去,撞上幾丈外的一叢紫竹才停住,半晌爬回來,委屈地伏在地上搖頭。

  這麼厲害!重紫驚喜,伸手摸它的腦袋,同時想起來:「那次我被風魔劫持,師父就是用它救我的。」

  洛音凡道:「靈台印,本是借對方之力反擊,因此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遇空則空,若對方無心下手,也就失去效用,是以通常不會誤傷人,你且試一次看。」

  重紫默默想著心法口訣,照樣試了遍。

  這回狻猊非但沒被彈出去,反而高高昂著腦袋,不屑地衝她哼哼。

  洛音凡沒有意外,極天之術,本門規矩是得天仙之位方可修煉,小徒弟尚無根基,修習起來必定更加費力:「為師不在的時候,記得多練練,待為師回來,會察考你的功課。」

  重紫答應。

  洛音凡走了幾步,囑咐道:「須要對方先動殺機,靈台印方能起用,雖說算不得傷人,但若非危急時刻,最好不用,更不能外傳。」

  「知道。」

  「你留在這裡,與狻猊多練練。」

  見他要走,重紫連忙追上去:「師父。」

  洛音凡止步,回身看她。

  重紫遲疑了下,道:「師父此番去崑崙,是想從魔尊萬劫手上奪回魔劍,我記得師父說過,當年三千仙門弟子就是護送魔劍途中慘死的,救我的那位大哥也可能在中間,我想知道緣故。」

  此事曾轟動一時,洛音凡並不瞞她,淡淡道:「十年前逆輪浩劫,魔尊逆輪率魔族攻上南華,我師父,便是你的祖師,在此之前已遭暗算,修為大折,他老人家勉力支撐,險勝逆輪,仍傷重而亡。」

  重紫道:「看來魔尊逆輪也沒傳說的那麼厲害。」

  洛音凡搖頭:「逆輪是魔族有史以來第一位修成天魔的魔尊,重辟魔宮,吞併妖界,最終攻上南華,他所以會敗,是因為在那一戰前夕,他已將一半魔力封入了逆輪之劍。」

  重紫驚訝:「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那不是自尋死路嗎?」

  洛音凡道:「逆輪乃天魔之身,那劍既有他一半魔力,便會自行尋找宿主,無論誰得到,都難免禍亂六界。」

  重紫想想仍是不解:「可他要是勝了,摧毀六界碑,這六界就是魔的天下,哪裡還用得著禍亂。」

  洛音凡沒有回答:「此劍魔氣甚重,仙門無人修成鏡心術,不能淨化,因此派出三千弟子護送它去崑崙,冰封於崑崙山底,由崑崙教守護,直到三年後,西方佛門送來無方珠一粒,掌教與各派掌門商議決定,仍由當初那三千弟子去崑崙取劍,護送回南華,欲行淨化,誰知中途出事,三千弟子一夜間慘死,逆輪之劍被盜走。」

  慘死的三千弟子裡就有神仙大哥!重紫握拳道:「盜走魔劍的是魔尊萬劫?」

  洛音凡道:「傳言如此,不到一年,萬劫就修為大增成為魔尊,必是借了逆輪之劍的魔力,但此事他始終未曾親口承認,何況……」

  他忽然停住,沈默許久,才重新開口道:「重兒,成魔與不成魔,只在我們一念間,心無邪念,縱邪魔亦無可奈何,萬劫這些年殺人如麻,姑且不論當初那三千人命,他也已經入了魔,理當受懲。而你,不忘恩人是好的,但也要記住,報恩沒錯,一心報仇卻會令你心生偏執,那是心魔。」

  重紫愣了片刻,心中豁然:「師父教誨,重兒明白。」

  洛音凡點點頭,轉身便走。

  「師父。」

  「還有何事。」

  「師父這次去崑崙,什麼時候回來?」

  「少則三月,多則半年。」

  重紫沈默半晌,道:「魔尊萬劫很厲害,師父……當心。」

  洛音凡「恩」了聲。

  重紫喃喃道:「我真的不能跟師父去嗎……」

  長而濃密的睫毛顫動,可能是沾染了林間雲氣的緣故,看著有點濕,也就顯得格外黑。

  見她這模樣,洛音凡歎息。

  往常出行幾乎都是師徒二人一起,極少分開,如今將她獨自留下,也有一絲不捨的,就像父母不放心孩子,但雛鳥不能總躲在翅膀下生活,將來煞氣淨化,終究還是會從重華宮走出去,小徒弟這般依賴他,對她來說不是好事。

  「用心修煉靈台印,切莫讓為師擔心。」他淡淡地丟下這句話,轉身離去。

  白袍拖得長長的,在紫黑色竹竿之間飄蕩,終於消失。

  重紫呆呆站在原處,一副要哭的樣子。

  ………………

  第二日清晨,洛音凡果然起程赴崑崙,且不讓她送,重紫站在紫竹峰頂望了半日,怏怏地回到竹林,與狻猊修習靈台印。話說這靈台印,不愧是極天之法中的上乘防禦術,重紫天分再高,無半點根基,修習起來也困難得很,收效簡直比蝸牛還慢,守山狻猊受了囑咐,大概是平日裡太寂寞的緣故,居然興致勃勃地陪她練了近半個月,可惜進步仍是不大,虞度與閔雲中也不來管她,

  這日下午,重紫自狻猊處回來,剛走到門口,耳畔忽然響起燕真珠的聲音,於是忙禦杖至峰下,果然見燕真珠等在那裡。

  「總算下來了。」

  「真珠姐姐,怎的最近都找不見你?」

  燕真珠道:「掌教派我去青華宮送信,才回來,不過明日一早,我與你姐夫又要跟隨秦師叔他們趕去崑崙了,所以趁早來看看你。」

  重紫越發鬱悶,坐在石頭上不說話。

  燕真珠道:「我知道,你是想去,對不對?」

  重紫有氣無力:「師父讓我留下。」

  燕真珠道:「尊者不過怕你出事,這回掌教派出我們一百多個弟子呢,秦師叔帶我們去,不如你也去吧,見識見識崑崙仙境,只要你跟著我們別亂跑,就不會有事了。」

  重紫兩眼一亮,隨即又黯下去:「這……行嗎,掌教不會答應的。」

  燕真珠雖比重紫年長,卻生性有些大大咧咧的,一時興致,哪裡記得權衡輕重,只管替她出主意:「掌教哪裡管過你,何況他也不會上紫竹峰來看,你只要求一個人,他同意帶你去就好了。」

  重紫當然知道她說的誰,遲疑:「他不會答應的。」

  燕真珠道:「試試吧,他若真不答應,就沒辦法了。」

  貿然跟去師父一定會生氣,可她實在太想師父了,更加擔心他,重紫最終還是決定拼著挨罵試一試,倏地站起身:「走,我去找他。」

  話音剛落,不遠處就出現一名白衣青年,俊臉神色冷靜,步伐優雅從容。

  「來了來了,我先走。」燕真珠笑著推推重紫,隨即不再理她,自顧自上前一本正經與秦珂見禮,隨便閒話兩句就找借口離開了。

  待她走遠,重紫跑上前:「秦師兄早,秦師兄好。」

  秦珂瞟她一眼,吐出兩個字:「不行。」

  重紫無語了:「你知道我要說什麼。」

  擺出一臉討好的模樣,還能說什麼,秦珂索性不答了。

  重紫更無語,半晌仍開口央求:「這麼多人在,偷偷多帶我一個不行麼?」

  秦珂道:「太險。」

  重紫道:「我只跟著你們,不亂跑,不會出事的。」

  長眉微挑,秦珂不再理她,隔空招手喚回八荒:「我明日一早便起程,過來看看你,你別妄想,將來尊者怪罪下來,誰擔當得起。」

  見他要禦劍走,重紫急了,拖著他的手臂不放:「師兄,秦師兄,我就悄悄跟你們去看看,不會讓師父發現我,好吧好吧?」

  素日裡慕玉已經習慣她這樣,往往有求必應,秦珂卻不一樣,冷下臉:「此事就算我答應也不行,慕師叔明早親自送我們下山,你當混在中間他認不出來?休要再糾纏!」

  重紫哪裡肯放:「我要去!」

  秦珂再不說話,直接拉開她。

  重紫又扯住他的袖子:「你不是說過,有你們在,我不用怕的嗎?」

  秦珂被她纏不過,抽抽嘴角:「罷了,此事是瞞不了的,我去與慕師叔商量下,他若不同意,我也沒辦法了。」

  重紫喜得連連點頭,放他離去。

  ………………

  日落西山,傍晚的集市雖然已經不再那麼熱鬧,可兩旁店舖尚未打烊,來往的行人也還不少,街道盡頭,一大群人朝這邊走來,手裡腰間多數都佩有長劍。

  當先是個裝束華美的年輕公子,劍眉英氣勃勃,步伐舉止透著十分瀟灑。

  兩個美麗的姑娘跟在他身旁,姑娘腰間也帶著劍。

  年輕公子停住腳步,轉身與另一名年長弟子商量:「我有些事,不如師兄先帶他們去尋個客棧安頓,記得多叫兩個人出去打探打探,恐怕附近有九幽魔宮的人。」

  那弟子含笑答應,也不追問。

  兩名姑娘望望四周,嗔道:「這種地方的客棧,可怎麼住人!」

  年輕公子哄道:「出門在外,將就些,你們先隨任師兄去客棧,我要買兩件東西,稍後就來。」

  正說話間,旁邊店舖裡走出來兩個姑娘。

  一位年紀稍長,二十幾歲,容貌尚好,裡頭穿的大紅衣裳,外面罩著件紫黑色披風,手裡拿著柄長劍;

  另一位則是十五六歲的少女,穿著尋常寬大白袍,體態遠不如前面那女子豐腴,小手上握著支美麗的銀色短杖。

  年輕公子留神看幾眼,似確認了什麼,高聲招呼:「那邊莫不是南華的燕師姐?」

  二女果然站住,側臉望過來。

  看清是他,年長的那位忙笑道:「卓少宮主,這麼巧!」

  原來這兩名女子正是燕真珠與重紫。

  當日重紫一心要去崑崙見洛音凡,央秦珂幫忙跟慕玉求情,慕玉聽說後果然沒有反對,只是囑咐路上小心不要亂跑,第二日早起更親自掩飾護送她下山。南華弟子本來就多,且重紫很少下紫竹峰走動,縱然有些弟子留意到,也無人敢擅闖重華宮確認,因此都沒發現她混出去了。

  離開南華已整整兩日,秦珂帶著眾弟子禦劍趕往崑崙,行程匆忙,這日見天色已晚,於是就地找了兩家客棧住下,打算歇息一夜,早起再上路,燕真珠因想著買東西,非要拉重紫陪她出來,哪知遇上了熟人。

  燕真珠想起來:「蟲子,這是青華宮卓少宮主,你當年也去過青華宮,可曾認識?」

  年輕公子聽得一愣,隨即微瞇了眼:「蟲子?」那個漂亮小丫頭?

  重紫早已認出他,暗叫糟糕。

  果然,年輕公子饒有興味打量她半晌,雙眉高高挑起,嘴角笑意越來越濃。

  對上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睛,重紫頭皮發麻,眼前之人,不是當初青華宮捉弄她叫她「小娘子」的少年是誰!

  她連忙移開視線,東張西望,再拉拉燕真珠,低聲:「不早了,快些走吧,再不回去秦師兄會著急的。」

  燕真珠哪裡明白她的用意,猶自提醒:「你忘了?當初你隨尊者去青華宮賀壽,還受了重傷呢,這位便是卓宮主的愛子,你不認得?」

  年輕公子假意作禮:「得見小師妹,卓昊有禮。」

  重紫懶得理他:「你們慢慢說,我先回去了。」說完也不再管燕真珠,埋頭轉身就走。

  「哎,蟲子,你……」燕真珠莫名其妙,跺跺腳,抱歉地沖卓昊笑了下,待要追上去,卻被卓昊伸手拉住。

  卓昊笑得如沐春風,指著旁邊弟子作介紹:「燕師姐,這是我們青華宮的任師兄,你們先說話,我隨小師妹過去走一趟,正好拜謁貴派幾位師兄。」

  重紫聽得臉黑,腳底溜得更快。

  當年隨洛音凡去青華宮賀壽,那隻大烏龜害他當眾出醜,臨走前又留了只給他,照此人的脾氣,怎肯輕易罷休,看方纔那神色,定是有心要捉弄她了。

  周圍行人還多,卓昊到底顧及風度沒有衝上來,只是加快腳步,口裡笑道:「我又不吃人,小師妹跑這麼快做什麼,且等我一等。」

  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重紫慌得小跑,看準客棧便一頭鑽進去,逕直往秦珂的房間逃:「秦師兄!秦師兄!」

  「看你往哪裡躲,」周圍無人,卓昊終於一聲輕哼,閃身攔在她面前,邊說邊伸手去捏她的臉,「女大十八變,一別三年,小娘子生得越發美了,怎的見了為夫就跑?」

  重紫偏了臉躲開,氣得狠狠去踩他的腳。

  被她踩中,卓昊並無半點痛苦之色,反而大笑:「還沒學術法?來,為夫先教你一招……」

  話音未落,前面房間門忽然「吱呀」開了。一名白衣公子長身立於門內,神色冷靜,聲音也冷得恰到好處:「何事吵鬧。」

  重紫如見救星,趁卓昊發愣之際,飛快奔過去:「秦師兄,這人奇怪的很,總跟著我。」

  秦珂不動聲色將她擋在身後。

  卓昊看看他,又看著他身後的重紫,笑意逐漸收起。

  沈默。

  秦珂打量他幾眼,先開口:「閣下莫非來自青華宮?」

  身為青華少宮主,卓昊自小便見識了各種大場面,很快鎮定下來,作禮:「青華宮卓昊有禮。」

  頓了頓,他又看著秦珂手上的八荒劍,爽朗一笑:「嘗聽家父說,南華祖師所傳兩柄絕世名劍,一名六合,一名八荒,我看師兄手上拿的,像極了八荒神劍,莫不就是虞掌教座下愛徒秦師兄?上回家父大壽,虞掌教專程命人送來九轉金丹,他老人家很是喜歡,常囑咐我,說將來見到眾位師兄,定要代他老人家謝過。」

  這番話講的巧妙,暗裡點明自己身份不說,又客氣地給了對方面子。

  秦珂看看重紫,忽然也展顏:「正是秦珂,早聞卓少宮主大名。」

  卓昊這會兒反倒目不斜視,笑若春花:「前日家父接到崑崙玉虛掌教的信,先行趕去,我與師兄師弟們如今奉命前往助陣,路過此地,遇見小師妹,覺得有些眼熟,所以跟過來看看,秦師兄想必也是奉命趕往崑崙,若不見外,正好同行,遇事也有個照應。」

  重紫連忙拉秦珂的手臂,示意他推脫。

  秦珂卻似沒有察覺一般,含笑點頭:「青華南華素來交好,原該如此,不知貴派下榻何處?」

  卓昊道;「我看不遠處有家客棧,想來他們是要去那裡。」

  秦珂頷首:「那便好。」

  仙門出動,捉拿萬劫,意在奪回魔劍,九幽魔宮必定已得到消息,只怕一路上都伏有魔族暗探監視,雖說周圍各城也有仙門弟子鎮守,隨時接應,魔族該不會大肆出動,但圈套是少不了的,一行人中惟有重紫不會術法,真動起手,就怕顧不上她,若青華南華兩派合作一處,力量便大大增強,也不必擔心出意外了。

  他不動聲色,側身讓道:「今日巧遇卓師兄,三生有幸,裡邊請。」接著又吩咐重紫:「我與卓師兄商議些事,你先回房歇息。」

  這分明是助她脫身的意思,重紫聞言如獲大赦,答應著溜了。

  ………………

  第二日上路,果然兩派同行,秦珂、卓昊,還有南華青華幾名身份相當的大弟子禦劍走在前面,兩派一向交好,來往甚密,許多弟子原就是互相認得的,縱有不認得的,此刻你言我語,也很快熟絡起來,眾人都懶得細數師門輩分,同輩的稱師兄師姐,不同輩的也哥哥姐姐亂叫一通,一路交談甚歡。

  重紫有心跟燕真珠落在後頭,二人正說話,忽有人影閃過,停在重紫身邊,定睛一看,卻是卓昊從前面退下來了。

  安陵劍閃著金黃色的古雅的光,他翩翩立於劍上,沖重紫欠身,笑得風流倜儻:「小師妹累不累,不如我帶你一程?」

  重紫馬上垮了臉,裝沒聽見。

  燕真珠是過來人,豈會看不出他的把戲,瞪他:「卓少宮主真好心,當眾獻慇勤,你們青華宮花花草草還少麼?」邊說邊指身後那群青華女弟子:「這麼多眼睛盯著,還不知道打翻了幾罈子醋,可別害我們小師妹受欺負。」

  卓昊陪笑道:「燕師姐莫要冤枉我,她們是我妹妹。」

  燕真珠半點不讓:「聽說卓少宮主從小就喜歡四處認妹妹,如今又想來騙誰。」

  想起他當初自誇妹妹多的話,重紫極力忍笑。

  卓昊面不改色:「燕師姐這話說的,你有所不知,在我卓昊眼裡,小師妹怎能與別人相提並論,她可是……」

  生怕他說出「小娘子」,重紫慌得打斷他:「你別胡說,誰是你什麼!」

  卓昊莫名道:「小師妹乃是重華尊者愛徒,不對麼?」

  燕真珠「嘎」了聲,握嘴笑。

  重紫滿面通紅,無言。

  燕真珠看出端倪:「卓少宮主果真一番好意,就讓他帶你一程唄。」

  重紫自顧自往前衝:「誰要他帶了!」

  剛跑出不遠,卓昊就追上來與她並肩,低聲笑道:「短短三年就能將禦劍術練到這地步,小娘子好生厲害,只是跑這麼久怕你累了,讓為夫帶你吧。」

  重紫甩不掉他,氣得拿腳踢:「誰是你娘子!」

  卓昊躲開,順勢去攬她的腰:「既會禦杖,怎不會術法?過來為夫讓你打……」

  話未說完,一隻手已將重紫拉開。

  重紫喜得躲到來人身後:「秦師兄。」

  秦珂沒理會她,冷眼看卓昊,語氣平靜:「方纔不見卓師兄,原來在這裡,貴派幾位師兄似有要事等卓師兄過去商議。」

  卓昊看著二人半晌,一笑:「也罷,我先去看看,多謝。」

  待他離開,重紫長長鬆了口氣。

  秦珂道:「怎會認得他?」

  重紫大略將往事說與他聽,省略了「小娘子」一段,邊說邊悄聲笑:「我給他畫了兩個烏龜,所以他記著呢,現在肯定想著要怎麼捉弄我。」

  誰會為一隻烏龜記恨這麼久?秦珂瞟她一眼,馭劍趕到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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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6:25

【15. 陰水仙】

  兩派弟子同行十分融洽,比起凡人,又省略了吃飯這一步驟,接連幾日不停歇地趕路,直奔崑崙,途中只是偶作歇息,至第六日黃昏,眾人在雲州城落下,秦珂與卓昊已先行派弟子找好客棧,留守此地的仙門弟子得到消息,紛紛過來拜會。

  送走客人,忽然又有弟子呈上一面帖子。

  卓昊見狀道:「不是才來過麼,怎的又送帖子?」

  那弟子笑道:「這回是單給秦師叔的。」

  秦珂接過帖子只看了一眼,皺眉,轉向另幾名南華大弟子:「我有事先出去一趟,這裡有勞幾位師兄看顧。」

  幾名弟子忙點頭答應。

  重紫好奇,伸過腦袋去瞅:「原來秦師兄在雲州也有朋友,是誰呢?」

  秦珂早已將帖子收入袖內,淡淡道:「一位世伯而已,與家父相熟,聽說我到了雲州,所以叫我過去問話,論理我也該拜會他老人家,你可要隨我去?」

  重紫遲疑。

  卓昊道:「這世伯消息倒快,只是秦師兄既要拜訪老人家,帶上她恐怕不妥吧。」

  秦珂道:「此番帶她出來,難免要多多看顧些,若出了意外,將來不好向尊者交代。」

  卓昊笑道:「眾位師兄弟都在,會出什麼意外,何況還有我們,秦師兄這麼說,未免將我們看得太無用了。」

  「豈敢,帶她出去走走罷了,」秦珂面不改色,看重紫,「去,還是不去?」

  感受到旁邊投來的視線,重紫立即將搖頭變為點頭:「去的,我跟你去……」

  話未說完,小臉忽然青了。

  「蛇!蛇!」重紫騰地跳上旁邊椅子,大呼小叫。

  卓昊端起茶杯:「客棧怎會有蛇,小師妹眼花了吧。」

  發現周圍眾人都沒反應,重紫明白過來,惱怒,她膽子本來就大,知道沒有危險,索性跳下地去踢那蛇:「障眼法!你敢用障眼法!」

  雖然明知所見是假的,可是一個漂亮姑娘踢蛇的場景,還是讓眾弟子目瞪口呆。

  惟獨秦珂沒有意外:「走吧。」

  ………………

  大門外兩個獅子,還有一鋪氣派寬闊的石級,四名家丁恭恭敬敬等在門口,見了秦珂都迎上來,作禮稱「世子」,將二人讓進大門。

  重紫悄問:「世子是什麼?」

  秦珂放慢腳步,平靜道:「不是什麼,我們兩家乃是世交,世交老友之子。」

  他說得一本正經,重紫信以為真,東張西望片刻,又悄聲道:「師兄認識的,不像尋常富貴人家呢。」

  秦珂更不客氣:「是家父認得,不是我。」

  重紫笑道:「那不是一樣嗎。」

  秦珂不理。

  重紫越想越好奇:「師兄到底生在什麼樣的人家?」

  秦珂道:「不記得了。」

  「擺什麼架子!」重紫別過臉,「你不承認我也知道,肯定不一般,看你這走路的樣子……」

  她自說自話,耳畔秦珂卻打斷了她。

  「此地有些古怪,似乎設了迷障,恐怕是個陷阱,稍後我試看能否衝出去,你能走就盡快走,速速回客棧找他們。」

  靈犀之術,除了她再無人聽見。

  重紫尚未回神,手已被他拉住。

  帶路的兩名家丁走到正廳門口,回身笑吟吟朝二人道:「兩位裡面請。」

  發現那眼睛裡的詭異之色,重紫忽然明白過來,背上一陣涼:「師兄……」

  秦珂不動聲色,輕輕握了下她的手。

  一道藍光劃過,八荒出鞘,逕直朝那兩個家丁劈去,同時,他帶著重紫騰空而起,急速向大門處倒退。

  妖風刮起,天昏地暗。

  剎那間,富麗庭院遊廊樹木全部消失,變作一處荒涼所在。

  黑雲密佈,視線受阻,一丈開外就什麼也看不清了。

  「秦師兄,看他們!」重紫驚叫。

  方纔還親切和藹的兩名家丁已經變了模樣,面色青白,斑駁可怕,似長了淺淺的青苔,青綠色的頭髮飛舞,如同觸角一般,甚至連眼睛也是綠色的,閃閃發光。

  不知何時,周圍多出數十名模樣相似的家丁,正緩緩朝這邊圍攏來。

  「蛇毒,」秦珂已盡瞭然,見退不出去,索性帶著重紫落回地面,「怪不得有妖氣,原來是蛇妖作祟,竟敢明目張膽混進城,本事不小。」

  果然,迷霧中傳來沙啞的笑聲:「小子,還不乖乖就擒。」

  中了蛇毒的家丁們詭異地微笑,彷彿失去神智,將二人圍在中間,逐步逼近,秦珂見狀輕彈長指,立時便有兩名家丁倒地,喉間流出綠色血液,兩道綠色毒氣自血中竄出,散去。

  重紫慌忙拉住他:「師兄,他們是人!」

  秦珂聞言一愣。

  蛇妖大笑:「不錯,他們只不過是一群中了毒的人,你殺他們,就是在殺人!」

  重紫大怒:「卑鄙!」

  蛇妖道:「早就聽說洛音凡收了個女徒弟,原來是真的,小丫頭,只要你肯乖乖的留下來,我就放了他們,否則誰也走不了。」

  重紫很快猜到對方意圖:「要挾我師父,休想!」

  蛇妖道:「看你嘴硬到幾時。」

  話音剛落,周圍那些家丁就紛紛朝二人撲上來。

  「他們中了蛇毒,已是無救,若不除去,日後定然為虎作倀,」秦珂恢復鎮定,設下結界,「尊者說過,不得已而殺,若他老人家在,也會這樣。」

  長劍穿雲,九天星落,藍色劍光大盛。

  家丁盡數倒地,無數道綠氣消散。

  藉著劍光,重紫睜大眼睛四處尋找,想要辨認對方位置,可惜那些黑霧太厚,仍舊一無所獲。

  「這招落星殺也算練至化境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忽然自遠處傳來,空悠悠的,「可惜修為尚淺,靈力不足,比起洛音凡始終是差了些。」

  想不到對方竟有兩個,秦珂變色,暗道不好。

  女人冷笑:「堂堂蛇王,莫不是被洛音凡嚇怕了,連個南華弟子也鬥不過?」

  蛇妖冷哼。

  一條綠色長尾不知從何處伸來,直向重紫捲去。

  秦珂眼明手快,將重紫拉到身後,同時念訣布起結界,馭劍朝蛇尾斬下。

  那蛇尾極其靈活,迅速折回,避開劍鋒,忽然又借勢一彈,「彭彭」兩聲打在結界上。

  論術法,秦珂是極其出色的,可惜他到底修為尚淺,靈力始終只是五年內所得那點,原不該硬碰硬,若是他一個人,還保不定誰勝誰負,然而此刻他一心護著重紫,分身不開,避又避不得,無奈以結界硬擋,拼靈力,他哪裡比得過修煉千年的蛇妖王,受這一擊,胸中血氣翻湧。

  蛇尾並沒因此收住,依舊一下下撞擊結界。

  結界搖搖,如同破敗房舍,即將傾覆。

  重紫見狀大急,心知萬萬不能落入蛇妖手上,於是再顧不得什麼,口裡念訣,揚起星璨全力擊出。

  靈台印修習艱難,往常與狻猊練習,幾乎沒有任何效果,如今人在危急關頭,本能地使出來,雖仍未成型,威力卻大大增強了。

  蛇妖痛哼,蛇尾上現出一道淺淺的杖痕。

  同伴受傷,女子彷彿沒有看到,冷冷吩咐:「速戰速決,他們的人來了,迷障支持不了多久。」

  看樣子她是全力在支撐迷障,對外拖延時間,掩人耳目。

  蛇妖受傷之下狂怒:「臭丫頭,不愧是洛音凡的徒弟,倒小看了你!」

  不待重紫喘息,蛇尾再次捲到。

  靈台印不是次次都那麼靈驗,秦珂吐出一口鮮血。

  奇怪的是,這回不只結界在搖晃,幾乎整個地面都在搖晃,外面好像有很多人要破門而入。

  「他們來了!」秦珂大喜,勉力帶重紫退開,右手食指橫空一劃,八荒劍應手而起,淩空朝外劈去。

  天光透進,迷障破開一道口子。

  秦珂迅速將她往外推:「先走!」

  眼見巨大蛇尾朝他掃來,重紫不動。

  大眼睛裡寒光閃爍,殺氣翻湧,彷彿得了奇怪的力量,靈台印終於成型,白光暴漲,將她與秦珂籠罩在內。

  腥血飛濺,蛇尾斷作兩截!

  慘呼聲漸遠,想是蛇妖重傷而走。

  迷霧散盡,卓昊與燕真珠還有另外幾名大弟子同時衝進來。

  原來卓昊見重紫跟秦珂走,十分氣悶,索性暗中跟隨,誰知跟到後來,二人忽然失去蹤跡,發現不對,他立即折回去報信,眾人趕來相助,卻被對方設下的迷障所阻,方才秦珂那一劍,正好給外面這些人指明方向,且形成夾擊之勢,將迷障生生撞破。

  意想不到的是,來的人中,除了有聞靈之,還有一個重紫從未見過的鵝蛋臉的美麗姑娘,只不過此刻大家無暇且無心解釋。

  所有人都看著同一個地方。

  來時的庭院大門已不見,這裡其實是個陰冷的巷子,地上橫七豎八倒著二十來具屍體,想是中了蛇毒,所以扮家丁引誘二人入圈套。

  前方三四丈處,一名黑袍女子挾重紫立於牆下。

  燕真珠驚道:「蟲子!」

  卓昊變色:「陰水仙!」

  ………………

  那是個女子,穿著沈悶老氣毫無樣式的黑衣裳,長相卻很年輕耐看,臉如玉,發如墨,眉如輕煙未散,斂著一絲愁色,似有無數心事不能解,令人倍加憐惜,尤其是此刻那副雙眸低垂的模樣,更加楚楚動人。

  如果沒有臉上那叢花。

  那是一叢小小的水仙花,刻在原本光潔如玉的右臉頰上,花朵呈粉紅色,鮮活逼真,長長葉片順鬢邊而上,風情萬千,使得半張臉看上去妖艷又詭異。

  她安安靜靜站在牆的陰影裡,就像是一條幽靈。

  陰水仙,曾與卓雲姬齊名的美女,如今卻成了仙界人人不齒的名字。

  更重要的是,她身為九幽魔宮四大護法之一,排名最末,看上去無害,實則心狠手辣,重紫落到她手上,怕是危險了。

  燕真珠著急,不敢出聲。

  陰水仙並沒看眾人,只是擡手撫摸重紫的頭髮,低低的聲音透著疑惑:「仙門弟子也有煞氣麼?」

  方纔那一幕,除了秦珂與重紫自己,再沒有任何人知道。當時見秦珂受傷,重紫情急之下竟控制不住,體內潛藏多年的煞氣再次被激發,靈台印得這一股煞氣相助,居然威力陡增,這才重創蛇妖。

  可惜陰水仙不是蛇妖,重紫在她手底,連半根手指頭也動彈不了,更別說再使靈台印。

  就算能使,也萬萬不敢再用了。

  親眼見識到煞氣變作力量,她除了震驚,更多的卻是沮喪,這件事師父知道了會怎麼想?努力這麼久,竟然還是控制不住煞氣!

  半晌,卓昊打破沈寂,朝陰水仙作禮:「陰前輩名不虛傳,卓昊也常聽姑姑提起前輩,很是敬服。」

  陰水仙聞言低笑了聲,終於問道:「你姑姑還好?」

  卓昊暗喜:「托前輩的福,很好。」

  「好?」陰水仙喃喃道,「守著個永遠得不到的,一樣吧,她也不過如此。」

  卓昊暗暗尋思計策:「前輩可知手上這位師妹是誰?」

  陰水仙道:「洛音凡的徒弟。」

  「前輩既然知道,又何必為難她,」卓昊瞟了眼她腰間的長劍,那劍上掛著一串仙門掌教嫡傳弟子才有的三色劍穗,「求前輩看在這劍穗主人的份上……」

  陰水仙冷笑:「他在仙門的朋友多的是,莫非我都要手下留情不成?」

  卓昊盡量低聲下氣:「他老人家與重華尊者交情非同一般,何況前輩也曾是仙門中人……」

  旁邊聞靈之打斷他:「這妖女害了雪前輩,早就被逐出仙門了,什麼仙門中人!」

  激怒陰水仙,重紫就危險了,卓昊正絞盡腦汁想如何說情,誰知被她壞事,一時大為惱火,怒視她:「聞師姐說什麼話,前輩的事,我等後輩怎好妄評。」

  「是啊,我早已不是仙門中人,」陰水仙總算擡眸,冷冷地看著聞靈之,「我不配做仙門弟子,你也未必就配,你無非是希望這丫頭快些死罷了。」

  受她直言諷刺,聞靈之漲紅臉,氣道:「休要血口噴人!你自己做出那等無恥之事,根本不配留在仙門!」

  「師叔!」秦珂皺眉。

  陰水仙淡淡道:「隨你們怎麼說,這丫頭我是不會放的。」

  見她要走,卓昊急道:「前輩且留步!」

  幾乎是同時,另一個溫柔親切的聲音也響起:「水仙?」

  輕輕兩個字,陰水仙卻聽得一癡,僵在原地。

  ………………

  那是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人,青衫葛巾,渾身透著溫潤儒雅之氣,眉宇間神色安詳,超然無爭,哪有半點像俗世中人。

  眾人都愣。

  想不到世間會有這樣的凡人,更想不到,一個凡人竟和魔宮護法有關係。

  陰水仙顯然也認識他,不自然地笑:「你怎的來了?」

  那青年微笑:「你曾說過住在雲州城,所以我來看看你,誰知這麼巧,真叫我遇見了。」大約是覺得氣氛不對,他疑惑地看眾人:「你們這是……」

  陰水仙目光躲閃,避開他的視線:「你……來找我做什麼。」

  距離如此的近,重紫看清了那雙眼睛。

  美麗的杏眼,堅強冷酷之色瞬間瓦解,但見水光閃爍,不安,無助,她現在的模樣,簡直就像個做了錯事怕挨罵的孩子。

  青年看看眾人,又看重紫:「你莫不是與人起了爭執?」

  陰水仙開始手足無措起來,竟連術法也忘記用了,語無倫次:「先走吧,我會去找你,等辦完事,你別管。」

  青年皺眉:「你在做什麼?」

  陰水仙別過臉:「與你無關。」

  青年責備道:「你會法術,不可借此為難他人。」

  陰水仙不言語,眼中依稀有倔強之色。

  見他二人僵持著,卓昊最先反應過來,心知這是個難得的機會,立即上前:「方纔是……」

  「沒有!」不知為何,重紫竟有些不忍心揭破真相,打斷他,「我們在說話呢。」

  「如此,」青年釋然,再看身旁陰水仙,十分歉疚,「你別生氣,是我不該錯怪你。」

  陰水仙看了重紫一眼,沒說什麼,揮袖帶著青年一同消失。

  ………………

  想不到事情這麼輕鬆就解決了,眾人又驚又喜,卻沒有一個對陰水仙的舉動表示疑惑,匆匆打道回客棧,中了蛇毒的屍體被作法運走,交由留守雲州的仙門弟子處理,巷子空空,血腥味也漸漸散了。

  牆根底下,不知何時多出道黑影。

  黑色斗篷拖垂至地上,帽沿依舊壓得很低,只露出高高的鼻尖和幾乎沒有血色的薄唇。

  看著眾人離去的方向,他緩緩開口,死氣沈沈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好熟悉的煞氣……」

  彷彿想到什麼,半邊唇角勾起。

  「與那人有關?這可是件喜事。」

  「洛音凡的徒弟竟然天生帶煞氣,」一名鬼面人出現在他身旁,滿眼的震驚,「是不是趁早除去?」

  他一動不動:「天生煞氣,竟不知入魔才是最適合她的。」

  見他沒有反應,鬼面人謹慎地提醒:「當年逆輪也是天生煞氣,這丫頭留著,久必成患。」

  「不錯,是仙界之患,」他彷彿沒有聽懂話中意思,「有史以來能夠修成天魔的,惟有逆輪,可惜始終功虧一簣,倘若再出一個,是不是魔族之幸?」

  沒有誰會容許一個威脅自己地位的人活著,尤其是在魔族,鬼面人分不清他說的有幾分真,還是完全的反話,不敢再繼續,半晌憤憤道:「為了一個凡人,屬下早說過陰水仙辦不成什麼事。」

  「那本就是她的軟肋。」

  「但方纔若是讓屬下出手……」

  「我暫時不想鬧大,」他輕撫手上紫水精戒指,「重紫,她叫重紫,事情或許比我想的要好呢,洛音凡會發現他收了個好徒兒。」

  轉身,隱去身形。

  ………………

  重紫意外獲釋,秦珂傷勢也不重,眾弟子都喜悅,回到客棧,很快就有駐守雲州城的弟子登門賠罪,問及進展,原來他們已經出動,正在全城追查蛇王行蹤。

  自從獲釋後,重紫一直沒說話,有點沒精打采的樣子。

  燕真珠擔心,拉著她問個不停:「蟲子,沒事吧?沒事吧?我看看!」

  重紫更加發傻。

  卓昊走過來細瞧:「莫不是嚇傻了?我來看看。」

  重紫立馬亂跳,白著臉大嚷:「蛇!蛇!」

  黃金小蛇自她肩上飛回卓昊手中,卻是安陵劍所化,卓昊忍笑收劍:「好了好了,我說沒事,照樣活蹦亂跳的。」

  吃這一嚇,重紫真的醒過神,氣得「呸」了聲。

  「這回你卻要謝卓少宮主,」燕真珠笑道,「若不是他發現你們出事,及時報信,你們可真的險了。」

  重紫果然看他。

  卓昊抿嘴:「謝什麼,小師妹跟我見外。」

  重紫道:「你怎麼知道我們出事,你跟蹤我們?」

  卓昊被問了個措手不及,咳嗽,表情有點尷尬:「路過,碰巧路過,看見你和秦師兄在前面走,所以……你們忽然不見,我就知道出事了。」

  眾人暗暗發笑。

  「原來是碰巧看見,果然巧得很,」聞靈之半是嘲諷,上前來,「重紫,你可別真信了那妖女挑撥,我方才只是氣不過,她做出那等醜事,有人竟還拿她與我們仙門弟子相提並論。」

  重紫看她一眼,沒說什麼。

  燕真珠哼了聲:「是挑撥?」

  聞靈之下巴微揚,冷笑:「隨你信不信,我乃督教弟子,恪守門規,絕不至於害同門性命。」

  秦珂微微蹙眉,岔開話題:「此番是我行事不謹慎,誤入圈套,若非卓師兄及時報信,我二人定難逃出迷障,慚愧。」

  卓昊笑道:「客氣。」

  堂堂魔宮護法會怕一個凡人,重紫暗暗稱奇,見眾人始終對此事絕口不提,忍不住主動問起:「方纔那人是誰,陰水仙好像很聽他的話?」

  眾人聞言一愣,紛紛轉臉。

  「因為那位公子長得像一個人。」柔柔的聲音來自卓昊身旁,正是和聞靈之一起出現的那個鵝蛋臉的美麗姑娘。細長眉毛,眉心一粒美人痣,雖不及聞靈之俏麗,看起來脾氣卻甚好,很容易親近,南華幾名大弟子似乎都認得她,重紫早就留意到,只是不好開口問,此刻更加疑惑。

  卓昊介紹:「你不認得麼,她是你們閔督教的侄孫女,小名素秋。」

  閔素秋嗔道:「卓昊哥哥說話總這麼快。」

  聞言,重紫與燕真珠忍不住同時笑出聲,周圍眾人都被笑得莫名其妙,惟獨卓昊摸摸下巴,轉過臉望別處。

  閔素秋朝秦珂與重紫作禮,分別稱「師兄」「師妹」,解釋道:「我原本在南海學藝的,堂祖父見我孤單,所以叫聞師叔接我回南華住幾天,可巧遇上了你們。」

  南海與崑崙相隔甚遠,回南華的路線更不相同,燕真珠瞅瞅卓昊:「天下事巧合的果然多得很,今兒都碰上了,卓少宮主說是不是呢?」

  閔素秋臉一紅。

  卓昊陪笑:「說的是,說的是,這麼巧。」

  重紫念念不忘:「閔師姐說,方纔那個人長得像誰?」

  此話一出,周圍氣氛再度變得怪異。

  見閔素秋不答,重紫疑惑地望向其他人,卻無一個回答的,連燕真珠都移開了視線。

  除了那個人,誰能讓陰水仙失態成這樣,縱然被逐出師門,不容於仙界,無奈成魔,陰水仙對那人卻始終一往情深,可這段轟轟烈烈的感情根本就不正常,所有人都難以接納,最終被仙界引為恥辱。

  曾經馳名仙界的美女落到如今人人唾棄的境地,眾人有同情也有不屑,俱各感慨,先後找借口回房間去了。

  知道問了不該問的事,重紫不敢再當眾打聽,可越是這樣就越好奇,私底下一直跟到燕真珠的房間,軟磨硬泡非要她說。

  燕真珠被纏不過:「告訴你也無妨,反正這事人人都知道,只不過你聽了可別嚇到。」

  重紫喜得催她:「那人是誰呢?」

  燕真珠仍是不情願的樣子,許久才無奈道:「還能是誰,當然是天山雪陵仙尊。」

  重紫道:「那位公子長得像雪仙尊,雪仙尊本人呢?」

  燕真珠道:「雪仙尊十多年前便散去仙魄,早已不在。」

  仙魄一散,就是永遠從六界消失,連轉世都沒有,陰水仙對那雪仙尊必定用情極深,所以見到相貌酷似的人才會那麼遷就,重紫道想起那雙驚慌的杏眼,難過不已:「陰水仙真可憐。」

  燕真珠正色道:「情深至此,本是可憐的,若單單這樣也罷了,可你知道雪仙尊是誰?」

  重紫道:「誰?」

  「他是陰水仙的師父!」燕真珠歎氣,「她喜歡誰不好,竟喜歡上自己的師父,生出亂倫之心,怎不遭人唾棄!」

  如聞晴天霹靂,重紫未能回神,喃喃地跟著重複:「師父?」

  燕真珠道:「雪陵仙尊共收七個弟子,陰水仙是最小的關門弟子,也是天山有名的美女,聽說脾氣還好,追求的掌門弟子排起來可以圍天山一圈,哪想到她這樣荒唐。」

  說著,她又歎氣:「此事除了她自己,原本再無人知曉的,這樣下去也罷了,直到後來雪仙尊中了欲魔之毒,陰水仙一時糊塗,竟敢引誘於他,雪仙尊本是天山老掌教的得意弟子,即將承襲掌教之位,誰知鬧出這等醜事,老掌教大怒之下要以門規處置陰水仙,雪仙尊終是不忍,將她逐出師門,免去刑罰,陰水仙雖留得性命,雪仙尊從此卻再不見她,後來逆輪浩劫,雪仙尊為守護天山戰死,陰水仙前去祭拜,被天山弟子阻攔唾罵,她便入了魔。」

  重紫聽得怔怔的。

  「雪仙尊與重華尊者是舊友,我還曾見過他老人家一面的,方纔那凡人真有九分像他,我都嚇一跳,差點以為是他轉世了,」燕真珠搖頭感慨,「可惜那樣的人物,落得仙魄盡散的地步,哪來什麼轉世。」

  說完,她忽然瞥見重紫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忙笑著安慰:「我叫你別問的,嚇著了吧。」

  「沒有,」重紫面色煞白,半晌站起身,低聲,「我累,回房歇息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2:07:25

【16. 似曾相識】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周圍師兄師弟她都可以喜歡,惟有他,萬萬不能。

  渾渾噩噩,六神無主,重紫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間的,腦子裡不停地響著燕真珠的聲音,只有一個詞,一個如此可怕的詞——亂倫。

  恐慌佔據整個大腦,重紫摀住胸口喘息,慌亂地搖頭,用身體死死抵住門背,生怕有人突然闖進來,撞見這狼狽的模樣,窺見那顆狼狽的心。

  不是的,不是這樣!她只是敬他,愛他,想要永遠守著他陪伴他,怎會生出那種可怕的不知羞恥的想法?

  然而,今番萬里迢迢冒險趕去崑崙,為的是什麼?擔心他的安危,迫切地想要見他一面,她早已將紫竹峰當成了家,而他,是那個家中最最重要的人,甚至勝過她自己,她不能忍受紫竹峰上沒有他的日子。

  他若娶妻,她一定會生不如死。

  原來這五年的朝夕相對,不知不覺中,滿眼裡,滿心裡,已經都是他的影子。

  或許,是從他白衣如雪出現在南華大殿門口,說收她為徒開始……

  或許,是從他牽著她的小手,緩步走上紫竹峰開始……

  又或許,是從他吻上她的唇,為她度氣開始……

  多年前的那個夏夜,涼風過竹,他看著她手上傷痕說: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你了。

  多年後的那個夜晚,晴空碧月,他親手將星璨遞到她手裡,鼓勵她,不要妄自菲薄,要像長河星辰那般璀璨。

  ……

  重紫全身脫力,緩緩滑坐到地上,目光空洞。

  初見的場景,已變作深入靈魂的記憶。

  高廣的殿門,五彩祥雲飛掠,他靜靜立於門中央,彷彿撐起了整片天地,無邊歲月,亦可為他停止流逝,極致的柔和,包容一切,不容褻瀆。

  可是現在,她竟對他,對自己的師父,生出這樣骯髒的念頭!原來,最美好的心事,一直都背負著一個不堪的名義:敗壞倫常。

  曾經以為,她是最幸運的,能時刻陪伴他身旁。

  曾經同情卓雲姬,求而不得。

  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卓雲姬何其幸運,她才是最可憐最糊塗的那一個。卓雲姬苦苦追逐,至少前面有一線希望,而她的前面,根本就是一片禁地,誰也逾越不了的禁地。

  他身旁的人,可以是任何一位仙子,卻永遠不會是她。

  多麼絕望。

  那種絕望,在閔雲中與虞度提出要將她帶離南華時,也不曾有過,那種絕望,遠遠勝過對失去的恐懼。

  星璨似乎動了動。

  它知道了,它也知道了,是不是在嫌棄她嘲笑她?重紫失魂落魄地低頭,哆嗦著,下意識雙手握緊星璨,緊緊貼在胸前,如同抓著救命稻草。

  杖身不涼,與那溫柔的懷抱如此相似。

  星璨,他希望她心懷坦蕩,如長河璀璨星辰,可是現在,她心底卻藏了一個見不得人的秘密,倘若讓他知道她存有這樣的心思,會不會像雪仙尊對陰水仙那樣,再也不見她?

  不,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從此她只會將他當作高高在上的長輩尊敬,做他最聽話的徒弟,安安靜靜陪他住在紫竹峰,侍奉他,孝順他,絕不允許再生出那樣不堪的念頭。

  狂跳的心終於平靜下來,沈重而疲憊,接近於死水般的安寧,還有悲哀。

  重紫緊緊抱住星璨,坐在地上,倚著門背,緩緩閉目,睡去。

  ………………

  「怎麼了,臉色這麼差?」第二日上路,卓昊見她禦杖不甚平穩,忍不住抽空退到她身旁詢問。

  出乎意料,重紫沒像往常那樣瞪他,只勉強笑了下。

  燕真珠不安:「莫不是被陰水仙傷到……」

  重紫打斷她:「沒有,我沒事,可能昨晚修習靈力過度,有點累。」

  卓昊抿嘴,微微欠身:「我帶你一程?」

  明知道應該拒絕,重紫卻鬼使神差點了點頭。

  卓昊大喜,正要伸手去扶她,忽然前面閔素秋喚道:「卓昊哥哥快過來,任師兄他們找你呢!」

  被她這一叫,重紫迅速回神,心知不妥,連忙推開他的手:「多謝……師兄,既然有事,你就先過去吧,我自己能走。」

  卓昊堅持:「不妨,我帶你過去……」

  話未說完,閔素秋已回頭看著他,眼波裡帶了嗔意:「卓昊哥哥,還不快點!」

  燕真珠似笑非笑道:「卓少宮主去忙正事吧,我們蟲子不勞你操心。」

  卓昊裝沒聽見:「能有什麼正事,小師妹現下精神不好,再這樣趕路,累著了不是玩的,快過來我帶。」

  燕真珠拍開那手。

  卓昊無奈:「我帶帶小師妹也不成麼。」

  燕真珠道:「成,先把你那些妹妹安頓好再說。」

  卓昊噎了噎,苦笑:「與她們什麼相干。」

  重紫聽出不對,連忙道:「真珠姐姐胡說什麼呢。」

  燕真珠推開她:「你看看他那些妹妹,一副想吃了你的樣子,打翻醋缸淹得死你,前面那個,可是閔仙尊的侄孫女。」

  重紫大窘:「我們認識而已,又沒什麼。」

  燕真珠斜睨她:「你是沒什麼,這小子卻不安好心,無事獻慇勤。」

  卓昊憋了滿肚子火,面色難看起來:「我怕小師妹出事是真,何況我對誰好,輪得到別人來管麼。」

  燕真珠不再言語。

  卓昊伸臂:「過來,我帶你。」

  回想燕真珠等人的反應,重紫望望閔素秋,依稀明白過來,顧及他的顏面,正在為如何拒絕發愁,身後忽有人道:「卓師兄既有事,怎好耽誤他,我帶你吧。」

  見到來人,重紫如獲大赦,連連點頭。

  秦珂伸臂將她拉到跟前,與自己同乘八荒劍上,再朝卓昊拱手示意,加快速度趕到隊伍前頭去了。

  燕真珠笑道:「卓少宮主?」

  卓昊沒說什麼,禦劍向前。

  ………………

  隊伍前面,聞靈之與其餘幾名大弟子並肩而行,說說笑笑,發現秦珂不在,正要詢問,忽然卓昊繃著臉追上來,奇怪之下不由回頭去看,卻見身後不遠處兩人白衣飄飄禦劍而行。

  俏臉一沈,聞靈之看了半晌,有意放慢速度至二人身旁,展顏道:「重紫怎麼了?」

  重紫卻在走神,怔怔地不知如何作答。

  聞靈之未免下不來台,自嘲:「是我多事。」

  秦珂看看重紫:「師叔誤會,她身體不適,我帶她一程。」

  聞靈之勉強笑了下:「半仙之體也會病麼,想是為昨日之事,果真將我當作惡人了呢。」說完再不管二人,馭劍離去。

  重紫欲言又止。

  秦珂早已留意到她言行異常,低聲問:「怎麼回事?」

  重紫搖頭。

  秦珂挑眉道:「我方才接到了尊者的信。」

  重紫本是側身而立,聞言立即扭臉看他。

  「萬劫不知從何處知道崑崙的路徑,提前潛入崑崙救走了宮仙子。」

  「那……」

  秦珂搖頭:「他們現正朝英州方向逃去,尊者命我們前往英州會合,其實你不必擔心,尊者法力無邊,當今六界未逢敵手,萬劫也曾敗在他劍下。」

  重紫道:「他……師父雖厲害,可是我見過萬劫,他為宮仙子會不惜一切,師父……」

  秦珂淡淡一笑,打斷她:「不忍,並非不會,心懷眾生,當作取捨的時候就絕不會手軟,魔界仙界對峙多年,尊者果真如你所說,諸多顧忌,又怎能勝任南華護教之職。」

  重紫愣住。

  秦珂道:「倒是你,如今尊者已經離開崑崙,萬劫脫困,此去英州十分危險,過兩日我們就到林和城,鎮守林和的是崑崙弟子,此地離崑崙派又近,素來安全,我看你暫且留在林和等候,如何?」

  重紫沈默片刻,答應。

  秦珂原以為她會拒絕,見狀鬆了口氣:「我們與尊者會盡快來接你。」

  重紫點頭不語。

  費盡心思趕去崑崙就是為了見他,可如今知道他安全,竟又不想這麼快見到了,那些不堪的念頭讓她覺得自己很無恥,簡直沒臉出現在他面前。

  發現她臉色更差,秦珂皺眉:「到底怎麼了?」

  重紫垂眸:「沒有。」

  秦珂道:「我原以為能護你周全。」

  知道他生性驕傲,必是為昨日的事介懷,重紫忙搖頭:「若不是為了保護我,你怎麼會受傷,是我任性非要跟來,才出事,我沒罵自己,你又自責什麼。」

  秦珂擡眸看前方雲海:「如此,我更要勉力修行,才能放心帶你出來。」

  重紫聽得心裡一暖:「別嫌我拖累你。」

  秦珂不再理她了。

  ………………

  接下來兩天,眾弟子掉轉方向匆匆趕路,自從被陰水仙劫持,重紫一直都無精打采的,燕真珠問不出緣故,暗暗納罕。眼見抵達林和城,南華那邊忽然出事,原來有人寫信回去,內容是慕玉秦珂私帶重紫下山,其實這事虞度是知道的,慕玉明裡自作主張,暗地卻報過他,只不過事出意外,被人鬧出來,掌教徇私難以服眾,將來洛音凡那邊更難交代,因此虞度推作不知,閔雲中重罰慕玉,放話讓秦珂將來回去領罪。

  重紫得知後,既後悔又生氣。

  此番的確是自己太任性,才害得兩人受責罰,原打算來看看師父,就悄悄跟隨溜回去,不讓他發現,哪知現在會鬧開,可當日慕玉親自送自己下山,秦珂與隨行弟子們解釋是掌教安排,從未有人過問,直到如今才出了告密者,會是誰?

  到林和城,聞靈之過來安慰秦珂,重紫看她故作關切的模樣,險些問出口,幸被秦珂攔下。第二日,兩派弟子動身趕往英州,惟獨留她在林和等候。

  林和乃邊陲之地,人煙卻很稠密,畢竟這裡距崑崙派近,過往的崑崙仙長多,得崑崙派庇護,防守比別處更嚴密,幾無魔族作亂。知道是洛音凡的徒弟,駐守的弟子們對重紫極其客氣有禮,重紫也不敢亂跑,成天在房間裡,除了發呆還是發呆。

  越大的網,越容易出漏洞,很快又有消息傳來,魔尊萬劫在展南落入仙門弟子法陣,重傷之下殺數十弟子,破陣而出,帶宮可然逃走,展南城外方圓十里雞犬不留。

  不知魔尊去向,人心惶惶,百姓多閉門不出,仙門更緊張,下令各城弟子嚴陣以待,留神出入情況。

  得知此事,重紫既喜又悲。

  喜的是,出事的並非秦珂一行,悲的是,若非那些仙門弟子一心報仇,劫持宮可然,也不會導致這麼多無辜百姓喪命,此事因仙門而起,師父心裡一定也不好受。

  想了想,她決定去水信台,送信讓秦珂他們當心。

  林和城距崑崙派近,人們心裡多少安定些,街上店舖都正常營業,只是出來走動的少了很多。

  水信台空空的,地上幾大堆灰色塵土,像是燒了什麼東西,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

  裡間好像有人在說話。

  重紫匆匆跑進去,可是才轉眼工夫,她又臉色煞白地退了出來。

  ………………

  只須一眼,石台後面的場景已印入腦海,在心中激起無數恐懼與震驚,揮之不去。

  似曾相識的場景。

  重紫終於明白方才進門時聞到的是什麼味道,那是死的氣息,先前在地上見到的幾堆粉末也並非什麼塵灰,而是被強大魔力摧滅的值守水信台的仙門弟子的骨灰!

  當年在青華宮險遭毒手,靈魂出竅的感覺至今仍記憶猶新,若非洛音凡不惜耗損真神,度金仙之氣攝回她的魂魄,她早已經歸入地府,轉世輪迴去了。

  重紫全身寒毛豎起,第一個反應就是趕緊報信求救,大約是方才背對她的緣故,裡面的人居然沒有追出來,好像並沒發現她,這讓她安心不少。

  袖底藏著支信香。

  吃過教訓,重紫早有防備,那是崑崙派特製的信香,只要將靈力送入其中,方圓一里以內的崑崙弟子都能察覺,隨身帶著它,正是為了以防萬一。

  靈力源源送入,外面始終沒有動靜。

  重紫冒出冷汗。

  仙門弟子遁術不可能這麼慢,何況是在同一座城裡,信已放出,遲遲無回應,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根本沒有收到消息,這地方被設了結界!

  裡面的人不是沒發現她,只是料定她逃不出去罷了。

  知道逃不了,重紫反而鎮定下來,絞盡腦汁苦思計策,裡面忽然傳來說話聲。

  「此地有暗流,可以借水遁出城。」很奇怪,聲音透著無數疲倦,聽起來卻始終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為何要走,」冷冷的聲音來自宮可然,「我已經厭倦這樣的日子,被他們追殺不說,現在你還要我像落水狗一樣逃出去麼!」

  沈默。

  重紫到底害怕得緊,哪顧得上細想,悄悄縮在角落,豎起耳朵等了會兒,再沒聽到什麼,裡面兩個人似乎憑空消失了。

  莫不是已經走了吧?

  正想著——

  「是我帶累你。」

  還在裡面啊!心頭喜悅剛升起,馬上又消失得無影無蹤,重紫暗暗叫苦,祈禱著兩個人快些走,最好把自己這個外人忘記算了,誰知老天偏偏和她作對似的,她越急,裡面兩個人越發磨蹭。

  「你到底還要帶累我到幾時?」

  「很快就會好了。」

  「好?除非你現在死了。」

  「你也想要我死?」

  「看看你成了什麼樣子,仙不仙魔不魔,」宮可然掩飾不住激動,語氣怨毒,「我只恨當初你為何不跟那三千個人一起死了,也好過現在!」

  「沒那麼容易!」聲音陡然冷厲下來,再無先前的遷就,變得陰狠,「三千性命算什麼,便是三萬性命,也不夠與本座陪葬!」

  大約是被他嚇到,宮可然好一會兒才放低聲音:「我恨你。」

  「要恨便恨。」淡淡的。

  「就是你死,也不會有人哭一聲,你……」話說一半就再無下文,想是被他強行送走。

  接下來,又是許久的沈寂。

  重紫一動不動等了半日,始終沒聽到裡頭有動靜,這才試探著低頭檢查自己,發現全身上下居然還好好的。

  真的就這麼走了?

  受這一場驚嚇,重紫險些沒把魂丟掉,想到方纔的處境更加後怕,尤其是旁邊幾堆骨灰,令她毛骨悚然。

  這種地方誰願意久留?她下意識站起來往外衝。

  近在眼前的門,卻始終夠不著,就跟小時候無論如何也進不了重華宮大殿一樣。

  結界還在!

  剛放鬆的心猛然緊縮,重紫大駭,迅速回頭。

  ………………

  華美的暗紅色長髮,沒有拖垂至地下,而是飛散在空中,彷彿有生命一般,飄飄蕩蕩,更加眩目,連同黑色長袍居然也閃動著一點點暗紅色光澤,威嚴又華貴,與他在魔界的地位極其相襯。

  然而相比他的臉,這些都算不得什麼了。

  那絕對是天底下最完美的臉,輪廓分明,無半點缺憾,一縷紅髮垂落額前,斬斷如畫長眉,半掩優雅鳳目,形成一種淩亂的,殘酷的美麗。

  如同幽靈般,他足不沾地,緩緩飄行至她面前。

  重紫根本已經忘記了逃跑,怔怔地望著他,大眼睛裡沒有恐懼,只有滿滿的震驚之色,如同看見了世上最不可思議之事。

  那張臉,她做夢也不會忘記。

  美麗的臉那麼溫柔,微笑著,不知多少次出現在她夢裡,她曾經為他發誓,要當仙門弟子,要像他一樣拯救受苦受難的人。

  可是如今,當它終於真真實實地出現在面前,她卻絲毫也感受不到喜悅。

  記憶中那雙悲憫的眼睛,已經變成了暗紅色,美麗,邪惡,疲倦無生氣,昏昏欲睡的模樣,目光裡透著一絲嘲諷,就像看著只走投無路的兔子。

  這是他?不是他?重紫頓覺迷惘。

  大約是她的反應太奇怪太出人意料,暗紅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疑惑,不過很快就消失了。

  他伸出手。

  白嫩的脖子被緊緊卡住,呼吸變得困難無比,雙腳也被迫緩緩離開地面。

  重紫沒有掙扎,眼睛看著他的手。

  乾淨修長,感覺如此熟悉,這隻手,曾經輕輕拍著她的背,溫柔地將她從地上扶起,在她身上留下仙咒,讓她從此不再受人欺淩。

  可是如今,它變得冰冰涼涼,掐著她的脖子。

  怎麼會!怎麼會是他!

  重紫吃力地張嘴,發出嘶啞的聲音:「大哥?」

  手鬆開,他似乎認出了她:「是你。」

  疲倦之色迅速消退,鳳目變得明亮了些,聲音因為意外而顯得柔和,聽起來更加熟悉,那是重紫永遠忘不掉的、自天上傳來的聲音。

  她喃喃道:「大哥……」

  「洛音凡的徒弟?」雙眸微瞇,變得危險。

  他不記得她了?重紫失望,緊接著猛然回神。

  不對,不是他!白衣長髮的大哥,那麼溫柔,有著恬淡悲憫的微笑,除了師父,天底下再沒見過那樣的人,他應該是拯救世人的神仙。而面前這人,血一般的眼眸,妖異的紅髮,渾身透著濃烈的魔氣,帶來的不是拯救,而是禍亂,不知殺了多少仙門弟子,連她都險些死在他手上,這是魔界最強大的魔尊!

  容貌相似而已,她居然糊塗得把魔尊當成大哥!

  意識到犯了大錯,重紫面如白紙,冷汗不斷冒出來,本能地想要抵抗,腳底登登後退,週身煞氣浪潮般湧出,靈台印頃刻成形。

  「天生煞氣,是她?」喃喃的聲音像是自言自語,魔尊萬劫居高臨下打量她,彷彿在確認什麼,鳳目裡神色複雜,除了驚疑,還有很多說不清的東西。

  一切可以結束了?

  俊臉神情越發疲憊,依稀有解脫之色。

  為何要結束?為何非要他來結束?事已至此,為何要顧忌許多?倘若現在就讓她魂飛魄散,又將如何結束?

  眼神陡然變得淩厲,殘忍的笑意裡,殺機驟現。

  重紫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了,一直小心地留意著他,沒有錯過那臉上的神色變化,見狀知道逃脫無望,只得閉目,握緊星璨全力擊出。

  在最強的魔尊面前,靈台印顯然沒起多大作用。

  全身肌膚如被火燒,惟有星璨,溫潤如故,支撐著她堅持下去。

  「果然,不肯傷她?」魔尊萬劫輕哼。

  五臟六腑如受煎熬,每一寸肌膚,每一塊骨頭,奇痛無比,身體似乎要被燒成了灰,重紫忍受不住,差點就要放棄抵抗了。

  「重兒!」熟悉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震怒。

  剎那間,心被希望注滿,再顧不得身體的疼痛。

  師父!是師父!重紫欣喜地瞪大眼睛,口不能言,只能在心裡默默叫喊。

  不能死,不想死!

  出乎意料,魔尊萬劫忽然收手,唇角微勾,連同目光都在冷笑,就像是一個落入陷阱的人,看到另一個人也即將落下去的目光。

  留著她,結局或許會更好看?

  黑衣隱沒,遁走。

  頭腦意識開始模糊,重紫無力倒下,卻落入嚮往已久的懷抱。

  溫柔的觸感自唇上傳來,清氣徐徐度入口內,視線逐漸變得清晰,朝思暮想的臉近在眼前。

  天地無聲,歲月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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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8:05

【17. 欲毒】

  濕潤的唇覆在她唇上,黑髮流瀉在她胸前,那只曾經牽著她的、執劍橫掃六界的手,此時正摟著她的腰。

  沒有怦然心跳,只有不盡的寧和與安穩,即使此生就這樣死去,也了無遺憾。

  長睫緩緩垂下。

  ………………

  接到秦珂的信,知道小徒弟跟出來,洛音凡既驚且怒,同時也隱約感到不祥,因此顧不得別的,日夜兼程趕到林和,果然不見她,問過城內崑崙弟子,這才又趕來水信台,哪知正巧撞見她與萬劫,幸好萬劫匆忙而走,眼見她魂魄在魔氣侵襲之下搖搖不穩,情急之下,他想也沒想便度了口氣過去。

  事情並沒有想像中嚴重,魂魄略有損傷,卻無大礙。

  洛音凡驚疑之下,暗道僥倖,擡臉放開她。

  重紫睜眼,神情茫然。

  洛音凡微微蹙眉,有點尷尬,好在他已經活了幾百年,世間之情都看得通徹,別說起什麼私心,在他眼裡,重紫根本就是個小孩子,情急救命,本就無須顧慮太多,何況還有這層師徒關係在,就算叫人看見,也不至於多想的。

  拋開這層,他留意到一件更嚴重的事。

  親眼見她天生煞氣變成助力,將靈台印發揮到如此地步,實在令他震驚,更棘手的是,魔尊萬劫顯然也發現她的煞氣了,照理說,方纔已經援救不及,誰知她不僅逃得性命,連受傷也輕得出乎意料,落入萬劫手中,還從未有過這樣幸運的例子。萬劫隨心所欲,殺人無數,這次破天荒主動留情,根本沒有任何理由,何況是他洛音凡的徒弟。

  事情絕對沒有表面上這麼簡單。

  他兀自尋思,卻沒察覺旁邊重紫臉上多了一層紅暈。

  平靜的心直到此刻才狂跳起來,帶著喜悅與痛苦的掙扎,明知道師父這樣做,只是為了度氣救她,明知道不該有非分之想,可是她忍不住,真的忍不住……

  如果說先前心裡裝著的,是他的影子,那麼此刻,就是真真實實的人,救她保護她的人。

  他不知道。

  腳底後退兩步,重紫握緊星璨。

  洛音凡業已回神,見她一副發呆的模樣,頓時怒氣又上來:「跪下!」

  多年來,這還是他頭一次疾言厲色對她,重紫紅了眼圈,垂首跪下。

  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徒弟竟不再聽話,擅自跑出來,險些丟了性命,回想方才凶險的場面,洛音凡越發驚氣難忍,魔尊萬劫若真動了殺心,縱有金仙之氣也救她不回的,而且叫萬劫知道她天生煞氣,今後還不定會發生什麼。

  「無視師命,擅作主張,這就是我重華的徒弟!」

  重紫不敢言語。

  他語氣冷硬:「任性而為,帶累首座弟子受罰,帶累掌門弟子受傷,你可知錯?」

  重紫咬唇點頭,眼淚簌簌下落。

  洛音凡沒再像往常那般安慰她,小徒弟為何跑出來,他當然清楚,總是雛鳥之心作怪,受了責罵,想必會委屈,但她如今年輕冒失,做事不顧後果,今番僥倖逃過,難保下次,倘若再心軟,不讓她知道教訓,一味縱容下去,將來只會害了她。

  結界破除,崑崙派弟子們早已聞訊趕到,都在門外恭敬作禮,見狀,一名大弟子走上來想要求情。

  洛音凡看他一眼。

  無形中升起壓迫感,那弟子只覺頭皮發麻,再不敢與他對視,想好的話也不敢說了,手足無措站在那裡。

  幸好另有一名機敏的弟子上前:「掌教有請尊者。」

  洛音凡點點頭,再沒看地上的重紫,逕直出門,丟下一句:「給我跪著,待回到南華,閉門思過一個月。」

  ………………

  水信台很快重新派了弟子值守,更加嚴密,洛音凡先去崑崙與玉虛子會面,青華宮卓耀以及蜀山派掌門等也在,都想不到萬劫竟知曉崑崙路徑與埋伏,事情已經過去,多說無用,玉虛子向眾人道慚愧,眾人紛紛安慰一番便散了,洛音凡別了玉虛子等人,立即到林和城,帶重紫起程回南華。

  其時重紫已經跪了三天,膝蓋失去知覺,險些連站都站不穩,從未受過這樣的責罰,身體上的疼痛不算什麼,心裡的委屈也不算什麼,令她惶恐的是,這幾天無論如何小心,洛音凡對她始終只是冷冷淡淡的,可見真的很生氣。

  洛音凡也有些後悔,當時的意思,不過是讓她跪兩個時辰,好明白教訓,哪知她真的規規矩矩跪了三天。

  後悔歸後悔,心頭氣仍是難消。

  小孩子任性,不知輕重,到頭來自己受傷,卻不知道父母長輩才是最著急心疼的,果真越大越不懂事。

  氣是氣了,然而瞥見她雙腿僵直勉強禦杖的樣子,洛音凡終究沒多責備,提前在一個小鎮上降落,打算找家客棧投宿。

  午後的小鎮很熱鬧。

  「我女兒長這麼美,賣二十兩,已經便宜你了!」

  ……

  「臭娘們,敢背著我找小白臉?」

  ……

  放眼四處,居然全是爭執吵嚷,哭聲打罵聲一片。

  重紫緊跟著洛音凡,既詫異又不安,不知為何,進到小鎮,她就有種異樣的感覺,心中某些念頭似在蠢蠢欲動,加上旁邊兩個女人,邊倚著門說話,邊色迷迷地拿眼睛看洛音凡,甚至拋起媚眼,最尊敬的人被這樣褻瀆,令她憤怒不已。

  總之,小鎮的氣氛很不對。

  洛音凡視若無睹,帶著她朝前走,卻沒有去客棧,而是走進一個舊巷子,停在一戶不起眼的人家門外。

  開門的是對老夫婦,聽說二人借宿,都猶豫:「這……」

  布簾忽然打起,裡間走出一位仙姑來,素顏綠衣,恬靜如蓮花,手中藥籃盛著青青草藥,重紫一見她便愣住了。

  她款款上前作禮:「雲姬見過尊者。」

  洛音凡沒有意外:「此間無毒氣,我想著必是你在。」

  卓雲姬微笑:「昨日路過,見這鎮上的人有些異常,查探之下,才發現他們都染上了欲毒,所以借兩位老人家的住所煉藥。」

  洛音凡點頭不語。

  見他們認得,老夫婦放了心,連忙將師徒二人讓進屋裡坐,歎氣解釋:「原先好好的,最近不知怎麼回事,一個個人都變了,動不動就要吵要打,害得我們不敢出門,怕招惹麻煩,幸好仙姑說有藥可以治好他們。」

  洛音凡看卓雲姬:「你自去煉藥,不必為我耽誤。」

  卓雲姬一笑,果然轉身進去了。

  老婦將師徒二人帶進個空房間,重紫連忙上前整理床褥,將杌子桌子擦乾淨,再出門打來一盆水,雖說有術法淨身,但她知道,洛音凡日常習慣拿水洗手。

  見她這樣,洛音凡氣又打不到一處:「我要你學的就是這些?」

  重紫低頭漲紅臉,她什麼都不會,不像雲仙子可以煉藥救人,只好做這些:「徒兒做錯,今後不會再亂跑了,師父別生氣。」

  知錯?洛音凡神色略好:「錯在哪裡,只是亂跑惹我生氣?」

  重紫有些無措,望他一眼,不安且疑惑。

  洛音凡無力。

  孩子,還是個孩子,做什麼與不做什麼,就是看他喜歡不喜歡,卻不明白他的要求其實再簡單不過,只要她知道權衡輕重,不任性而為,事事都依賴他,學會照顧自己保護自己罷了,徒弟屢次受傷,會讓他懷疑自己這重華尊者是否真有些名不副實。

  該聽話的時候不聽話,受罰挨罵的時候偏這麼聽話了,說聲跪,就真跪三天,到頭來還沒弄清楚錯在哪裡,小徒弟就是上天派來氣他的!

  「下去吧。」

  「師父……」

  「下去!」

  ………………

  小鎮欲毒蔓延,耽誤不得,卓雲姬連夜趕著煉製解藥,重紫因為洛音凡還在生氣,哪裡睡得著,有心進去幫忙,好讓他知道了高興,可惜她基本沒學過什麼術法,除了整理藥材,別的都插不上手,煉藥的時候就只好坐在旁邊發呆。

  大約是這小鎮氣氛異常,重紫心情極其低落。

  雲仙子施藥救人,助他守護蒼生,她卻什麼都不會,這回又犯大錯,他從沒這麼嚴厲地罵過她,今後是不是也不再喜歡她了?

  「尊者罵你,是為你好。」

  重紫驚回神,許久才反應過來,原來師父生氣,她也聽見了。

  卓雲姬面朝藥爐作法,輕聲道:「我都從未見過他生氣的樣子呢。」

  重紫赧然:「雲仙子這麼聰明,菩薩心腸,怎麼會惹人生氣。」

  卓雲姬沒再繼續這話題,臉在火光裡顯得更柔美:「知道欲毒麼?」

  重紫搖頭。

  「欲毒出自魔宮,本無大害,只是它能將人心底的慾望無止境地放大,讓他們自己挑起紛爭,甚至自相殘殺,做出痛苦後悔之事,最終引人入魔。」

  「可是這家……」

  「兩位老人誠實良善,因而倖免,」說到這裡,卓雲姬側臉微笑,「可見,知足的才是最幸運的。」

  重紫愣了愣,道:「人心裡,有什麼慾望?」

  「很多,貪慾恨欲,還有,愛慾,」卓雲姬收了仙法,自爐中取出一粒藥丸仔細驗看,娓娓道,「有慾望不奇怪,縱是仙門弟子也難免,其實中了欲毒,只要三個月內靜心抑欲,它自然就解了,可惜有這份毅力的人很少。」

  說完,她伸手將那粒藥丸遞給重紫:「此鎮不甚安全,你修行尚淺,且留著這粒解藥,以防萬一。」

  重紫默默接過。

  卓雲姬取出所有藥丸裝好,又朝爐中放進新的藥材,輕聲歎息:「人怕的不是慾望,而是不會控制它,我曾認得天山派一位仙子,她並未中毒,卻也因為慾望犯下大錯,最終入魔,可見情不自制,比中了欲毒更嚴重。」

  重紫道:「是陰水仙嗎?」

  卓雲姬「恩」了聲,繼續作法煉藥。

  重紫看著眼前那張恬靜美麗的臉,既羞愧又敬佩。

  這番話究竟是無意說來,還是有意提醒?贈藥,如此聰慧的仙子!師父真的一點也不喜歡?

  見她額上出汗,重紫忍不住拿衣袖替她擦拭。

  卓雲姬忽然道:「來了。」

  ………………

  火光裡,無數中毒的街坊百姓朝這邊湧來,將房子圍得水洩不通,其中男女老少都有,手執木棒等物,面孔猙獰,仔細查看,就會發現他們眼睛裡都充滿了各種詭異的色彩,得意,恨,貪婪……

  「韓老兒快開門,給我出來!」

  「把人交出來!」

  「……」

  老夫婦兩個不知外頭又鬧出了什麼事,連忙打開門去看,見狀吃驚:「你們這是……」

  眾人罵道:「快把那妖女交出來!」

  老頭疑惑:「哪有什麼妖女?」

  其中一人冷笑:「你當我們不知道,自從昨日妖女到鎮上,你們兩個老東西就鬼鬼祟祟的,那妖女帶著草藥,肯定是串通要害我們!」

  老頭解釋:「大夥兒誤會!那是青華山來的仙姑,是來救我們的。」

  「胡說!我們好好的,要她救什麼?」

  「仙姑真的是在煉藥,治你們的病。」

  「我們有病?你兩個老東西才有病!」那人怒道,「那是毒藥吧,你們不安好心,想要害死我們全鎮人,好佔我們的房地錢財!」

  老頭急道:「我們哪裡敢。」

  「別聽他的!」那人揮臂,「大夥兒上,我們進去找!」

  老夫婦兩個慌得要攔阻,裡頭卓雲姬與重紫已經掀起布簾走出來,卓雲姬搖頭制止二人:「他們中了毒,是不會聽的,這裡有我在,兩位老人家先進去吧,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出來。」

  老夫婦兩個本來就害怕,聞言忙躲回房間去了。

  兩個美貌姑娘突然出現,門外眾人都愣住,男人們毫不掩飾露出色迷迷的目光,妻子們則滿臉嫉恨。

  重紫道:「他們是衝你來的,肯定有人在指使他們。」

  「是欲魔,」卓雲姬蹙眉,「這些人身中欲毒,聽憑擺佈,可惜還有一爐解藥未煉成。」

  「你進去煉藥。」背後響起洛音凡的聲音。

  「勞動尊者,」卓雲姬微微一笑,將手裡大藥瓶遞給重紫,「每人一丸。」說完果真轉身進裡間去了。

  片刻的沈寂之後,人群又騷動起來。

  「是他們,還有幫手!」

  「大夥兒上啊!」

  「……」

  憤怒的人群如潮水般湧上,密密麻麻,其勢洶洶,可是還未到門口,所有人就再也邁不動腳步,維持著古怪可笑的姿勢,一個個都定在了那裡。

  洛音凡依舊負手立於門前,不動。

  重紫領會,本來就安心好好表現討他喜歡,見狀趕緊上前去,自瓶內倒出藥丸,塞進一個人嘴裡。

  眾人還能說話,罵聲四起。

  那人「呸」一聲,將藥丸吐了出來,滿臉驚恐:「你敢給我吃毒藥……」

  話未說完,藥丸重新被塞進嘴裡,待要再吐,無奈下巴被人合攏,一隻柔軟的小手不知在喉間哪裡一捏,那藥便順著喉嚨下去了。

  「毒藥」入腹,那人嚇得臉發白,表情十分古怪有趣。

  重紫笑道:「給你吃糖。」

  眾人對餵藥十分抗拒,甚至還有些死也不肯張嘴的,好在論起捉弄人的本事,重紫是一等一的高手,最終還是順利將藥全餵下去了。

  一瓶藥完,大部分人都已得解。

  如夢初醒,那些人神色由驚怒轉為疑惑,繼而變作羞愧,垂首閉目,滿臉痛苦的樣子,幾欲崩潰,顯然是想起了自己這段時間做過的荒唐事。

  怪不得欲毒引人入魔,重紫不忍,輕聲安慰:「你們只是中毒,這些不是你們的錯。」

  有人忽然大哭:「我竟……做出那些事,實在禽獸不如,仙姑殺了我吧!」

  他這一叫,許多人都跟著痛哭失聲。

  重紫急中生智,道:「你們不必著急,那些事實際上從未發生過,都是你們心有慾念,自行想像出來的,怎麼,我的話你們也不信?」

  神仙的話當然沒錯,眾人漸漸止淚,露出驚疑之色。

  對於這些人來說,忘記,是最好的辦法。重紫鎮定道:「你們不信我,總該信我師父,他是南華仙山的尊者。」

  火光裡,白衣仙人靜靜立於門中,黑暗的夜為此變得柔和,恬淡的眼神,無悲無喜,讓浮躁的心迅速平靜下來。

  這樣的人,除了南華仙尊還會是誰?眾人看得發呆。

  小徒弟費盡心思勸慰眾人,先前的氣隨之退去大半,他微微點了下頭。

  眾人至此已深信不疑,其實也是毫無理由的相信,或者說,潛意識裡必須相信,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重紫望望那白色身影,垂眸。

  洛音凡卻忽然擡手,淩空將她帶回身邊。

  偷襲重紫的,是一道詭異的青氣,如同夏日熏風,吹過哪裡,就在哪裡留下一種煩躁悶熱的感覺,未中目標,它立即在半空折轉,再次朝她撲去。

  重紫驚道:「這是什麼!」

  「欲毒。」洛音凡揮袖替她遮擋。

  青氣沾到白色長袖,立即順勢竄入他身上,消失不見。

  萬萬想不到他這麼輕易中毒,重紫慌了,急忙自懷裡摸出卓雲姬所贈藥丸:「師父,我這裡還有解藥!」

  洛音凡搖頭。

  這不是第一次和欲魔打交道,其實他完全可以作法驅散這股欲毒,但是對於真正修得仙位的人來說,禁絕慾望不難做到,區區欲毒對他們根本無害,無須放在眼裡,因此他向來不去管它,只是小徒弟修為尚淺,難以自制,中毒就很麻煩。

  欲毒既來,欲魔必定離此地不遠。

  他兀自思量,重紫也想起了卓雲姬的話,釋然。只要清心抑欲,三個月後欲毒自解,師父這樣的人,當然不必用解藥。

  再放眼看,所有中毒的和沒中毒的百姓都已經從門外消失,被他移去別處了。

  眼見更多青氣朝這邊湧來,滿佈上空,洛音凡微微皺眉,正待動手,忽聞遠處一聲長嘯,頓時所有青氣如得號令,都朝同一個方向退走。

  嘯聲清正,必是同道中人。

  洛音凡有點驚訝,隨手設了道結界護卓雲姬煉藥,正準備過去看個究竟,轉眼又留意到旁邊的重紫,想小徒弟幾番出事,不在眼皮底下實在難以放心,因此他索性長袖一揮,帶著她一道走了。

  ………………

  鎮外岡上有片空地,月光冷冷,空地上青氣縈繞,其中竟有無數男女,或追逐嬉戲,或呈交合之勢,舔咂,撫摸,且發出許多不堪入耳的淫靡之聲。一位三十幾歲的青衣道長帶著十一名弟子盤膝坐於中間,組成一種古怪陣勢,頭頂十二柄長劍亦排成劍陣,劍氣高漲,與那些青氣對峙。

  顯見是這道長發現欲魔作亂,率領眾弟子追蹤至此,恰好與欲魔交上手,兩邊相持不下,故欲魔變化出各種幻象,妄圖動搖眾人心智。

  洛音凡沒有相助,只遠遠觀看那劍陣,漸漸露出讚賞之色。

  數遍仙界各門派劍陣,竟從無此等怪陣,想必是此人自創的,雖不十分高明,卻已經算難得了,再看他與眾弟子所使術法,可謂獨樹一幟,此人身處幻象,面對誘惑,猶能心定神清,面不改色,修行已有小成,再過十年必得仙骨。

  洛音凡修行數百年,得無極金仙之位,本就已堪破一切,絕情絕欲,對周圍那些淫褻幻象自然視而不見,可這次他卻忘記了一個嚴重問題,直到身旁重紫輕輕「啊」了聲,他才回過神,見那小臉滿佈窘迫之色,方知自己疏忽,後悔之下,不動聲色作法封去她的部分神識。

  眼前幻象消失,重紫仍是發傻。

  臉很燙,全身都在發燙。

  那些男女太過於親密的姿勢,如此放蕩醜惡,可是那親吻的動作很眼熟,師父也親過她啊!溫柔的,沒有過多的動作,不似這般放肆,那種感覺她怎麼也忘不掉,她甚至有些渴望……

  雙唇變得乾燥。

  竟然把師父和這種事想到一起!重紫猛然醒悟,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又害怕又羞愧,甚至有些自棄,生恐被他發現她那些不堪的見不得人的心思,連忙將頭深深埋下。

  洛音凡看在眼裡,心中一凜,略覺尷尬。

  眼前變故令他措手不及,方才只顧觀察情勢,竟忘了有個跟班,實在不該帶她來的,小徒弟修行尚淺,初次見識這些,難免把持不定,身為師父自然該替她解惑,否則修仙之人留了心結,後患無窮。

  話是這麼說,修行到這程度本不該拘泥太多,可真正要開口……

  洛音凡再次發現,做師父很難。

  想歸想,他面上卻不動聲色,淡淡道:「人有七情六慾,男女之情,發自本心,常因情生欲,但情.欲若失去控制,貪圖肉體之快,則變作淫.欲,欲魔如此幻化,是妄圖動搖道長師徒心志。」

  重紫仍不太明白。

  男女之情她懂,就是相互喜歡對方,可淫.欲又是什麼,那些男女在做什麼?

  洛音凡卻不再解釋了,這些事一時說不清楚,須回去找個女弟子好好開解教導她,方是妥當。

  「有欲本無大錯,然而人心何小,私慾太多,則入狹隘之道,非但易失公正與大愛,更會因為私慾招至惡念,是以修仙之人若能心無雜念,無慾無求,置身於外,心中裝的,便是一片天地,和芸芸眾生。」

  重紫默然。

  他就是這樣的人吧,心中裝的永遠是蒼生,是六界,不會有多餘的地方。

  重紫道:「徒兒記住了。」

  洛音凡點頭不語。

  正在此時,那邊青衣道長忽然大喝一聲,半空中劍陣光華大盛,青氣盡數被斬斷,男男女女的幻象瞬間消失,幾道黑影慘叫著逃走。

  ………………

  青衣道長站起身,卻沒有去追:「閣下是敵是友?」

  兩道白影在月下緩緩現身,一男一女,氣質俱非凡人。

  看出來人身上金仙之氣,青衣道長驚喜,急忙拜道:「貧道海生,拜上重華尊者!」

  聽到重華尊者名號,眾弟子又驚又喜,紛紛跪下。

  洛音凡示意他不必多禮:「道長術法,可自成一家。」

  海生聞言甚慚愧:「貧道並未學過術法,只是少年時曾得長生宮一位楚仙長指點,本欲上仙山拜師,無奈當時家中有老母親要侍奉,且缺少盤纏,因此擱下,每日遵照那位楚仙長指點,勉強修得些靈力,再胡亂揣測出幾招劍術,方才路過,撞見欲魔作怪,所以追蹤至此,不想在尊者跟前獻醜。」

  長生宮,姓楚的仙長?洛音凡沈默片刻,點頭:「長生宮乃是咒門,你雖使劍術,卻有咒門之神,想必正是這緣故。」

  海生再拜道:「前年老母親故去,貧道曾先後上長生宮和崑崙山拜師,無奈屢次被拒於門外,只因明宮主與玉虛掌教見我修行之法古怪,與劍仙咒派皆不合,貧道尋楚仙長不見,只得出來行走,幾個徒弟也是近兩年才收的,粗淺法術,始終上不得檯面,還望尊者替貧道說個情,拜入南華吧。」

  洛音凡搖頭:「道長所創之術,合劍、咒兩派之神,仙界尚無此例,道長既已自成一家,何必再去拜師,不如就此開山立派。」

  海生惶恐:「尊者言重,區區粗淺法術,怎敢自封?」

  洛音凡道:「道長所修,與劍門咒門皆不合,勉強拜入,必定一事無成,歷數各門祖師,立派時皆未見高明,道長只知其難而不知其易,是妄自菲薄。」

  這話既是他說出來,眾徒弟俱大喜,踴躍道:「尊者所言必定不假,徒弟們雖愚鈍,卻願追隨師父,師父莫再遲疑。」

  海生亦大悟:「尊者一席話,海生茅塞頓開,敝派因尊者而立,求尊者為它賜名。」

  洛音凡不推辭:「仙門中人,須以扶持蒼生為己任,否則縱有仙術,亦算不得仙門,道長不如就取扶生二字,定名扶生派。」

  海生與眾弟子拜謝。

  洛音凡道:「此鎮尚無仙門弟子留守,道長既於此地立派,修行授徒之餘,更可守護一方百姓。」他遙指遠山:「此山靈氣所居,能作棲身之所。」

  海生道:「貧道謹記尊者吩咐。」

  洛音凡再與他一支信香和一支卷軸,囑咐道:「立足之初,必然艱難,這是我的信香,若魔族再犯,你便燃它一次,自有附近弟子前來援你,方纔我見你那劍陣尚有缺陷,作了兩處改動,或可助長其威力。」

  海生大喜接過,再謝。

  洛音凡不再多言,帶重紫離去。

  開山立派,非同小可,海生與眾徒弟亦無暇耽擱,禦劍直奔主山。

  ………………

  岡上恢復寂靜,數道青氣重新聚攏,一名鬼面人現身在空地上,望著眾人遠去的方向,目中是恨恨的光。

  「看來你這些飯桶部下又要挪窩了,乖乖回聖宮裡躲著吧。」

  「陰水仙!」

  陰水仙背對月光,臉隱沒在黑暗中,語氣卻甚是不恭:「堂堂欲魔心大護法,見了洛音凡,一樣是連面都不敢露,我還當你比我高明多少。」

  鬼面人怒道:「你少在這裡說風涼話!」

  「我沒空管你的事,」陰水仙淡淡道,「聖君叫你回去。」

  就因為他洛音凡,害得自己的部下屢次被逼走,失去容身之處,鬼面人咬牙冷笑:「總有一天,我欲魔心要將他南華連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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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08:49

【18. 楚不復】

  且說海生道長得洛音凡指點,自立扶生派,卓雲姬煉成靈藥,小鎮欲毒得解,洛音凡便不再逗留,別過卓雲姬,帶著重紫回南華。秦珂已率眾弟子先行趕回,聞靈之平安接了閔素秋來,閔雲中甚是欣慰,說起萬劫脫逃,不免又惆悵惋惜一番,好在秦珂並未將重紫修習靈台印的事說出去,閔雲中等人不知情,也沒有多話。

  接下來發生的事,卻令重紫始料不及。

  洛音凡沒再提起讓她閉門思過的話,而是重罰了慕玉,依照門規受鞭笞之刑,暫停其首座弟子之職,責令其在祖師殿思過。

  重華尊者從不苛責弟子,萬萬想不到會罰慕玉這麼重,眾人都不敢多言,就道理上講,新弟子任性行事,首座弟子非但不阻止,還幫忙隱瞞,的確失職,因此連閔雲中亦無可奈何,所幸秦珂只是受了輕罰。

  連累兩人,重紫難過又內疚,幾番求情都被洛音凡嚴厲斥退。

  一向溫和的師父突然變得這麼不通情理,這也罷了,更令她不安的是,自從回到紫竹峰,洛音凡對她日漸疏遠冷淡,甚至不再讓她進大殿侍侯。

  師父還在生她的氣吧?

  重紫悔得腸子都青了,每日規規矩矩與狻猊修習靈台印,再不亂跑,一心盼著他消氣。

  這日趁主峰所有弟子例行集會,她終於瞅個空,偷偷去祖師殿看慕玉。

  祖師殿外一個人影也沒,鴉雀無聲。

  剛剛走上台階,那種詭異的恐懼感又湧上來了,重紫放慢腳步,腦海裡不由自主浮現出一隻清晰的血紅的眼睛……

  感覺得到,裡頭的天魔令居然隔著門在笑她!

  慕玉他們天天看著它都沒事,怎麼單單她見了有反應?難道是因為,她和它以前的主人一樣,都天生煞氣?

  無論如何,它已經被魔尊用禁術封印住了,現在就一塊破鐵而已,有什麼可怕的!

  重紫心虛地想著,望望面前高大的緊閉著的殿門,遲遲不敢伸手去推。

  正在此時,那門忽然發出「嘎」的一聲,自裡面打開了。慕玉出現在門內,身穿尋常青白二色袍,溫潤穩重的氣度半點不減。

  「重紫。」

  「慕師叔……」重紫滿面羞愧。

  慕玉低頭看她,含笑道:「急什麼,我沒事,是不是求情被尊者罵了?」

  目光如往常那般溫柔,熟悉的聲音聽上去越發親切,重紫一直以來總愛纏著他撒嬌,此刻更覺委屈內疚,忍不住撲在他身上哭起來。

  慕玉摟著她:「我沒怪你,又不是什麼重罰,不哭。」

  重紫哭得更厲害。

  慕玉知道她在想什麼,安慰:「只是暫免,出了這門我還是首座弟子,有什麼可傷心的,別再惹尊者生氣。」

  重紫要看他的傷:「你挨了鞭子。」

  慕玉阻止:「十道而已,不礙事。」

  重紫擦眼睛,許久才低聲道:「是我害你受罰,慕師叔,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

  慕玉道:「你說呢。」

  重紫搖頭。

  慕玉拍拍她的額頭,微微一笑:「因為,你是重紫啊。」

  重紫還是莫名。

  慕玉輕輕將她自身上推開,再安慰幾句便催她回去,同時囑咐少來祖師殿,以免被人看見告狀生事,重紫依依不捨離去了。

  ………………

  重華宮大殿上,洛音凡端坐主位,旁邊幾上放著盞熱茶,燕真珠在下面客位,生性大方的她此刻顯得十分拘謹不安,坐得規規矩矩畢恭畢敬,雙手緊扣椅子左右兩邊扶手,一副受寵若驚、隨時都準備要站起來回話的模樣。

  尊者往常極少與弟子說話,更別提專程請弟子來紫竹峰做客了,可見是因為重紫的緣故,愛屋及烏。

  茶漸溫涼,燕真珠兀自興奮,洛音凡也擬好了開場白。

  他似隨口道:「我聽重兒經常念起你。」

  燕真珠「唰」地站起身,回道:「蟲子……師叔天性單純,待人真誠,我很是喜歡她,所以走得近些。」

  洛音凡點頭:「坐著說吧。」

  燕真珠依言坐下。

  半晌,洛音凡又問:「最近修行進展如何?」

  老套的長輩對後輩的客套話,燕真珠仍聽得熱血沸騰,「唰」地又站起來:「尚且順利,勞尊者記掛。」

  洛音凡道:「若有疑惑,可以問我。」

  尊者這麼關心自己?燕真珠激動得熱淚盈眶,連應了兩個「是」。

  洛音凡示意她坐。

  燕真珠重新坐下。

  洛音凡交遊廣闊,經常會客,可是細細算來,這還是頭一次懷著特殊的目的與人套近乎,難免有些不自然,半晌又道:「成峰那孩子資質也還好,近年已有小成。」

  成峰是燕真珠的夫婿,見他誇讚,燕真珠再次站起來謙道:「尊者謬讚。」

  洛音凡只得吩咐:「不必多禮,坐著說話吧。」

  燕真珠第三次坐下,心裡暗暗疑惑。

  不對,大大的不對勁!向來少言寡語的尊者居然主動關心起這些瑣事,一改往日淡漠的形象,親切的態度怎麼看怎麼詭異,實在令人費解!當然她也明白,此番洛音凡專程找她絕不是想聊天,因此更加緊張——不愧是尊者,說話都暗藏玄機,就是揣測起來太困難了……

  這邊洛音凡說著些無關緊要的事,心裡其實也很尷尬,自己幾時變這麼八卦了?

  終於,他決定長話短說,鎮定地切入正題:「重兒是小孩子,這些日子纏著你,想必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弄清是為重紫,燕真珠反而鬆了口氣,擦擦汗:「尊者說哪裡話,重紫師叔很好。」

  洛音凡道:「雖說重兒輩分比你高,但她年紀小,見識不及你多,有許多事是她不懂的,我平日太忙,還望你閒時能多指點指點她。」

  燕真珠忙道:「真珠自當照應,不須尊者吩咐。」

  洛音凡輕咳了聲,含蓄道:「或有心結,也要勞你指引,萬勿使她存了雜念,耽誤修行。」

  解惑應該是師父分內之事吧,哪有讓徒弟找別人的?燕真珠聽得奇怪,只是不好多問,滿口答應。

  洛音凡取過幾上茶杯,移開話題:「前日我聽說你在修分.身訣。」

  燕真珠答道:「正是。」

  「修到第幾重了?」

  「才到八重。」

  「分.身訣能修到八重已是不錯,可以暫且擱下,轉修其他術法,」洛音凡輕輕揭開杯蓋,隨口問,「目前所修何術?」

  此話既出,擺明了是破例指點的意思,也算看在小徒弟的份上。

  哪料到,本該興奮的燕真珠聞言卻面露尷尬之色,據實回答:「陰陽和合,房中雙修之術。」

  洛音凡原本正將茶往唇邊送,聞言那手不由在半空僵了一僵,接著又鎮定地繼續,輕輕啜了口茶,再不緊不慢將茶杯還原至幾上,面不改色:「罷了,你既忙於修煉,重紫的事不急,過些時候再說吧。」

  再忙也不可能大白天雙修,燕真珠趕緊道:「其實沒什麼忙的,重紫師叔若……」

  洛音凡打斷她:「她近日修行甚緊,你且下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就這樣?他今天叫自己來就是喝茶聊天?燕真珠滿頭霧水離去。

  空空的大殿最近突然變得冷清,所有東西都透著股子涼意,似乎連案椅的色彩也比往日冷了很多,洛音凡面無表情站起身,揮袖撤去椅子茶幾,走到寬大的書案前坐定,照常提筆處理事務。

  「師父。」熟悉的人影匆匆出現在殿門外。

  洛音凡微微點了下頭。

  重紫連忙走進來,滿臉期待喜悅之色:「師父叫我?」

  洛音凡將視線移回書劄上,避免與她對視,淡淡道:「怎不去修靈台印,要偷懶麼?」

  頭一次見神仙般的師父有這種不淡定的神情,重紫疑惑地轉動大眼睛:「師父吩咐我早些回來,因怕耽擱,故而不去。」

  察覺到她的注視,洛音凡恢復平靜:「真珠近日修行甚忙,不要總去煩她。」

  重紫「哦」了聲,瞟見旁邊那杯茶水已半干,下意識就上前去取:「我重新沏……」

  瞬間,杯中茶滿。

  重紫緩緩縮回手,愣在那裡。

  洛音凡嚴厲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為師這些年都白教導你了麼!與其在這些瑣事上費心思,不如勤奮修行,多練練靈台印,今後也免了為師記掛,天生煞氣雖能助你,卻更能害你,實不可取,更不該心存僥倖,倘若再這麼隨心所欲使出來,不加以控制,他日難免墮入魔道!」

  重紫聽得懵了,呆呆地望著他。

  「墮入魔道?」師父還是在怪她控制不住煞氣?

  看那雙大眼睛裡快速升起受傷的神色,洛音凡自悔說重了,欲言又止,半晌道:「下去吧。」

  重紫垂首,默然退出大殿。

  ………………

  接下來兩個月,洛音凡態度仍無絲毫好轉,就算偶爾出殿見到她,也只隨口吩咐幾句便離去,那已經不像是生氣,而是一種有意疏離的感覺,師徒二人關係變得前所未有的生分。

  從未覺得他這樣遙遠過,重紫成日發呆,一顆心患得患失,未有片刻安寧,為他的疏遠,也為這次出行中遇見的那些事情。

  她很聽話地沒有去找燕真珠,燕真珠卻主動找到了她:「這麼久不來,把姐姐忘了?」

  重紫解釋道:「師父說你很忙啊。」

  自那日從紫竹峰回來後,燕真珠一直都在琢磨洛音凡的用意,最後得出結論:重紫此行必定遇上了意外,導致心結,所以尊者才委以重任。

  此刻難得逮住重紫,她當然不會留意話中問題,直言問道:「你可是有什麼心結解不開的?」

  重紫莫名:「什麼心結?」

  燕真珠拉著她坐下:「我們離開後,你在林和城是不是遇上什麼意外了?」

  意外?重紫沈默許久,忽然道:「我見到萬劫了。」

  燕真珠愣。

  重紫不安地拉她:「真珠姐姐……」

  燕真珠回神,急忙握住她的手:「怪不得,是不是被嚇到了?有沒有傷著……」

  「我沒事,」重紫搖頭打斷她,低聲道,「可是,他很像我見過的一位大哥呢,那位大哥似乎……姓楚。」

  燕真珠看了她半晌,道:「他本姓楚,沒人告訴你麼。」接著歎了口氣:「他入魔之前,正是名滿仙界的長生宮首座弟子楚不復啊!」

  最不敢想的事情被證實,重紫只覺腦海裡瞬間變作空白,喃喃道:「長生宮?咒仙門?」

  燕真珠點頭。

  重紫臉色更白了。

  沒有人告訴她,萬劫曾是長生宮弟子,沒有人告訴她,他本姓楚。

  他們,會是同一個人?

  一模一樣的臉,曾經溫柔的微笑,變作今日的殘酷暴戾,那個像神仙一樣拯救她的哥哥,那個海生道長念念不忘的恩人,竟會是人人害怕痛恨的魔界至尊?

  燕真珠道:「他百年前出道,當時就很有名了,位居長生宮首座弟子,十年前仙門大會上我曾見過他。」

  「記得那日,他穿的身白衣裳,站在那兒就像月亮,在場的仙子們一大半都被他迷住了,我離得太遠,沒看清他的相貌,旁邊有人問是誰,我就順口答是重華尊者,後來才知道弄錯,他原來叫楚不復。」

  見過他的人,無不傾倒於他的溫柔,他的美。

  回憶當時的場景,燕真珠忍不住笑道:「要說誰能比尊者,怕只有他了,聽說他不僅仙術了得,脾氣也是第一好的,尊者一直很讚賞他。」

  重紫發呆:「是嗎。」

  燕真珠道:「當然,所以上回我才問你,他長成什麼樣,可惜……」歎氣。

  「八年前,仙門三千弟子受命護送魔劍歸南華,欲行淨化,他跟長生宮老宮主也在其中,仙門無有不放心的,誰知路過陳州時,三千弟子一夜慘死,惟有他活著,卻入了魔,因此被仙門追殺尋仇,他又不肯交出魔劍說明緣故,這些年更殺人不眨眼,數萬人死在他手上,逆輪生前乃天魔之身,將大半魔力封在那柄魔劍裡,想是他得了劍上魔力,魔氣入心,當真萬劫不復了。」

  她搖頭:「我們當時聽到消息都不敢相信,那樣的人,怎會入魔。」

  重紫道:「我不信。」

  燕真珠道:「他雖成為魔尊,卻並無野心,惟獨鍾情宮仙子,幸虧魔劍是在他手上,但我們終究要奪回來的,一是為了淨化,二是怕它落入魔尊九幽手中,一旦被九幽得到它,事情就很嚴重。」

  重紫道:「因為劍上魔力嗎?」

  燕真珠道:「不全是,仙門都在懷疑,九幽很可能是天之邪。」

  重紫道:「天之邪是誰?」

  燕真珠道:「千面魔天之邪,是當年魔宮左護法,魔尊逆輪最得力的膀臂,深得逆輪信任,詭計多端,逆輪固然法力無邊,但魔宮上下事務幾乎全是他在處理。」

  重紫道:「我沒聽說過他。」

  燕真珠歎道:「其實逆輪雖強,最令仙門頭疼的卻不是他,併吞妖界這些大事無一不是由天之邪參與策劃的,如今人人都知道有逆輪,卻不知有天之邪,只因他已經死了,二十年前,他就被逆輪以反叛之罪設計除去。」

  重紫不解:「他真有野心,就不會等逆輪先動手了。」

  燕真珠笑道:「功高蓋主吧,逆輪向來剛愎自用,怎容大權旁落。」

  重紫道:「他既然死了,怎麼可能是九幽?」

  燕真珠道:「南華一戰,逆輪與天尊同歸於盡,魔宮自此陷落,這時有消息傳出來,說當年死了的天之邪是個替身,你想,逆輪死了不到五年,突然就冒出個九幽,能在虛天中開闢魔宮,為群魔造就新的容身之地,這等法力,絕非尋常魔王所有。最重要的是,明明勝局已定,六界即將入魔,逆輪可遂平生之志,為何要自絕後路,決戰前將大半魔力封入劍內?仙門至今都想不通,天之邪跟隨他多年,說不定知曉其中秘密,一旦魔劍落入他手上……」

  重紫聽得恍惚,再坐會兒就默默起身回紫竹峰了。

  ………………

  夜幕已降,重華宮冷冷清清,迎面大殿內明珠之光亮起,周圍鴉雀無聲,連風也沒有,看起來就更加寂寥了。

  門前有封信。

  重紫直勾勾瞪了許久才終於回神,詫異地拿起來看。

  什麼人會給她寫信?莫不是靈鶴糊塗,把師父的錯送給她了吧?

  信上一筆漂亮瀟灑的行草,清清楚楚寫著她的名字。

  重紫疑惑,拆開信封。

  沒有信紙,沒有文字,裡面只裝著面鏡子,鏡中一片蔚藍大海,海鳥飛翔,「嘩嘩」的海浪聲讓人身臨其境。海上一座仙山,被海雲所纏繞,虛無飄渺,那景色怎麼看怎麼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

  鏡頭轉移,一名華服青年長身立於雲中,分外瀟灑。

  看到那張欠扁的臉,重紫立時無語。

  他在鏡中風流倜儻地笑:「小娘子。」

  重紫一聽頭皮就炸開了,險些失手將鏡子丟到地上。

  生怕裡面的人再出驚悚之語,她慌忙將鏡子背轉,左望望,右望望,飛快跨進房間,關好門,這才重新將鏡子翻過來。

  鏡內的卓昊一直負手看海景,半晌才重新側回身,衝她挑眉:「這麼久,該找到安全的地方了吧,沒外人在,我要說了?」

  重紫瞪眼。

  卓昊忽然板起臉:「還記得那兩隻烏龜?當初為你受傷,我可是受了好一頓重罰,面壁思過半年,此番好不容易再遇上你,竟不見你有半分關切之心,害得我……如今茶不思飯不想,總在尋思著怎麼跟你討點補償才好。」

  重紫被肉麻得不行,忍不住想笑,可接下來她再也笑不出來了。

  鏡中,卓昊看著她抿嘴一笑,輕聲:「不如,把你娶回來做娘子。」

  重紫傻了。

  「我只想到這個好法子,妹妹莫要怪我唐突?」劍眉輕揚,眼底滿含溫柔□,語氣帶著幾分認真,幾分誘惑,「真的做了卓昊哥哥的娘子,哥哥必定永遠待你好,讓你欺負,保證再也不看一眼別的妹妹,你……可願意?」

  重紫捧著鏡子,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頭一次被人這麼明確地表白,臉頰到耳根都燙得像火燒。

  卓昊沈默半晌,忽然又低頭輕笑:「倘若……倘若你不明白,我便等你。」

  不可否認,他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當真魅力十足,令人心碎,想必往常就是這麼騙那些妹妹的吧!

  眼看那俊美的臉消失在鏡內,重紫咬唇,迅速將鏡子背轉擱至桌上,默默走出門,在階前倚著廊柱坐下,望著高高的大殿發呆。

  殿門大開,卻看不到熟悉的身影。

  明亮的光線流瀉而出,斜而長,映在白雲地面,彷彿天上皎皎銀河。

  此刻,他在裡面做什麼,是伏案疾書?還是淡然品茗?或者是閉目冥想參悟心得吧?又或者,是在修習極天心法?

  卓雲姬所求,他至少明白。

  而她想求的,他永遠不會明白,更不能讓他明白,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不甘與絕望,就像一隻無形大手,緊緊掐著她的脖子,令她無法呼吸。

  縱然如此,她也從未想過要離開紫竹峰,離開他。

  燕真珠的話適時浮上來,帶來一絲希望:「……尊者那樣的人,要怎樣美怎樣好的仙子才配得上他,怕是永不會娶了。」

  這樣也好,至少,她在他身邊。

  只求上天,就讓她以師徒的名義,永遠與他相守紫竹峰。

  ………………

  殿內其實根本沒有人,洛音凡一早便被虞度找過去商量事情了,很晚才回到紫竹峰,剛走進重華宮,他便看到了這樣一幕場景。

  大殿外,小徒弟倚著廊柱,抱膝而坐,已經睡著了。

  洛音凡緩步走上階,在她面前站定。

  終究是長大了,瓜子小臉線條更加優美,當年細瘦小手如今變得纖長柔軟,縱然穿著寬大白袍也難掩動人腰肢,面前的少女,不再是當年賴在他懷裡撒嬌的小女孩。

  發現這些變化,他竟然有一絲惆悵。

  與天下所有父母一樣,既盼著孩子長大懂事,又矛盾地希望他們永遠長不大,永遠單純可愛,承歡膝下。

  私念已生,卻渾然不覺。

  最近她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的,縱然是在夢裡,小臉仍帶著一絲不安之色,令人心疼。

  重罰慕玉,想來她受的教訓也夠了。她的委屈,她的心思,她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裡,這幾個月以來,有意的冷淡,只為了教她想明白,她卻始終不肯放棄,不讓她進殿,她就天天守在外面等他出來,或裝作玩水,或是看星星。

  這孩子,要他怎麼做才好!

  不能讓她走上錯路,總是他失於教導的緣故。

  洛音凡靜靜地站著,半晌,揮袖將她送回房間。

  ………………

  第二日重紫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隱約記起昨夜情形,原本是坐在殿外等他出來的,誰料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是師父送她回房的?

  重紫有一絲歡喜,自以為師父已經開始原諒自己,匆匆梳洗完畢就去找狻猊練功,接連半個月都很勤奮,不敢偷懶。

  這日上午,她正在練功歇息的空當裡,忽然聽得秦珂喚她,於是連忙禦了星璨飛下紫竹峰。

  秦珂臉色很是不好,見了她也不說話。

  重紫拉他:「師兄找我做什麼?」

  秦珂似有些不太自在,半晌道:「你想不想去青華宮?」

  青華宮?重紫被問得懵了:「你是要去辦事嗎?我不能私自亂跑了,師父會生氣的。」

  秦珂忍耐:「不是我,是你一個人過去。」

  重紫猛然回想起來,臉漸漸漲紅,難道他指的是……前日卓昊來信說的那些話?不會吧!

  秦珂緊繃著臉:「那小子名聲不太好,你當真不怕被他騙?」

  才寫一封信而已,怎麼連他也知道了?重紫窘得低聲道:「我又沒說要去……」

  秦珂意外:「當真不去?」

  重紫尷尬地別過臉:「我哪兒也不去,要留在紫竹峰侍奉師父的。」

  秦珂臉色好轉,揚眉輕哼了聲:「這樣也好,你還小,青華到底不如我們南華,我已稟過師父,要再上玉晨峰修煉。」

  重紫「呀」了聲,驚得擡臉:「怎麼又要修煉,多久才下來啊!」

  見她有不捨之意,秦珂彎了下嘴角:「五年吧,五年過後我定然來找你,再帶你出去玩。」

  重紫待要再說,遠處忽然有人揶揄道:「找了半天不見,原來在這兒呢!」

  二人轉臉看,卻是聞靈之與閔素秋走來。

  閔素秋先溫柔地朝秦珂作禮:「秦師兄。」

  秦珂點點頭,看聞靈之:「聞師叔。」

  聽說他主動要求再上玉晨峰修煉,聞靈之已經滿心不悅,此番是專程要來勸他的,找了半天不見人,如今見他在重紫這兒,只得勉強壓下氣忿,笑了下:「什麼時候跟我這麼客氣了。」

  那張美麗的臉故作關切,重紫在旁邊看著就來氣:「我去練功了。」

  雖說跟去崑崙的事遲早會穿幫,但若沒有她告狀,事情就不會鬧大,掌教必然留情,洛音凡只會當她偷跑出去的,也不至於連累慕玉秦珂,如今她害得秦珂受罰,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兒,當真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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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2:10:01

【19. 夢靨】

  南華偏殿內,虞度與洛音凡坐在椅子上,洛音凡手裡拿著封書信在看,眉頭越擰越緊。

  虞度笑道:「青華南華素來交好,卓宮主也不是外人,這才親自開口提,她既是你的弟子,不知你……」

  洛音凡斷然道:「不能應。」

  虞度點頭:「天生煞氣,未曾淨化之前,嫁過去的確不妥,但她若不曾上我們南華學藝,這年紀,在人間也該成親,與其他凡人一樣生活了。」

  洛音凡道:「事已至此,她如今不宜離開南華。」

  虞度搖頭道:「不是師兄多言,這到底是她的終身大事,你做師父的不說一聲就擅自替她回絕了,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洛音凡道:「她年紀尚小,且無親人,我自然要替她作主。」

  虞度含蓄地提醒:「我的意思,至少該讓她知道,萬一她自己想去?卓小宮主乃是仙門後起之秀,生得一表人材,主動求親,恐怕沒有人不滿意的,我聽真珠說……他與重紫私下甚好。」

  洛音凡微愣,擡眸看他。

  虞度笑道:「她自己果真願意,你我總不能強行阻攔,我已經仔細想過,倘若卓宮主那邊不介意,她在青華南華都一樣,何況有了夫婿兒女,也就多了掛礙,只要她心繫仙門,將來就算……出什麼意外,我們的把握也大些。」

  洛音凡沒說什麼,收了信起身便走。

  ………………

  重華宮內空蕩蕩,並沒有小徒弟的影子,牆外竹影搖曳,映在廊柱上,越發幽靜。

  就算他做師父的太敏感,煞氣未解之前,讓她離開南華,實在難以放心,虞度說的固然有些道理,但站在師父對徒弟的角度,這種帶著算計的方式,洛音凡還是不太贊同的。

  怎麼跟她講才合適?不要嫁去青華?

  洛音凡苦笑。

  相處這麼久,他豈會不瞭解她,只要他說不同意,她是絕不會去的。

  默然片刻,他伸手推開面前房門。

  房間仍和往常一樣,簡單整潔,案上擺著少少的幾件東西:一柄嵌著雲母的紅木梳,一隻會報曉的翠玉鳥,都是他當年隨手替她選的,另外就只整齊地放著四五隻盛藥的小玉瓶,甚至連一面鏡子也無……

  多了面鏡子。

  不是普通的鏡子,那分明是傳信用的沈影鏡,極其稀罕,她怎麼會有?洛音凡皺眉,走過去信手拿起來看,裡頭卓昊風流倜儻地笑,隨即一番聲情並茂的告白。

  無意中窺見這種事,洛音凡有點尷尬。

  單純得透明的小徒弟長大了,開始有秘密,這讓他很不習慣。

  師兄說的沒錯,卓小宮主待她確實有意,可是她,對什麼是男女之情,根本就分不清弄不明白,太糊塗太傻。

  要她留下很容易,只要他開口一句話。

  說話何其容易,怕的是說錯。

  洛音凡沈默。

  去或留,他也不知道怎樣選擇才是對的,或許,是該讓她自己決定,離開南華也好,以免她再繼續錯下去,只不過,重華宮又要寂寞了吧,四海水畔從此再不會有人等著他回來……

  曾幾何時,已經習慣有人陪伴。

  會不捨?洛音凡猛然一驚,心境剎那間變得清明透徹,不由搖頭自嘲——修行幾百年,還會耽於這些聚散離合之事麼!

  他緩緩擱下鏡子,目光移到旁邊一枚小玉瓶上。

  自從身中欲毒以來,仗著深厚的修為,他原本和往常一樣,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誰知這三個月過去,體內竟仍有一絲毒素殘留不散,這令他震驚不已。

  玉瓶在指尖轉動,瓶內盛著卓雲姬當日所贈之藥,服下即可得解。

  然而,他洛音凡修行數百年,得無極金仙之位,自以為參透一切,萬事皆空,心如止水,到頭來居然奈何不了這區區欲毒,還要靠解藥,豈非笑話!

  雙眸微冷,一絲自負之色滑過。

  無上法力,橫掃六界,縱有欲毒,又能奈他何!

  他隨手將玉瓶放回原處。

  狂妄二字自古誤人,竟連神仙也難免,只道有數百年修為壓制,便可相安無事,卻不知,愛與恨,一點已足夠。

  稍後該怎麼對她說?洛音凡兀自琢磨說辭,重紫就推門進來了。

  ………………

  察覺身後動靜,洛音凡也正好側身看,無意中對上那雙大眼睛,心中一動,隨即平靜地移開視線。

  師父怎會在她的房間?重紫呆了呆,臉上毫不掩飾地升起驚喜之色,想要跑過去卻邁不動腳步,半晌才低聲道:「師父是……找我?」

  洛音凡點頭:「為師有事要與你說。」

  重紫「哦」了聲,慢慢走到他面前,臉忽然緋紅。

  案上沈影鏡已不在原位。

  被當成窺探徒弟秘密的師父了?洛音凡大為尷尬:「卓小宮主給你寫過信,想來你也知道了。」

  師父會不會生氣?重紫不安地望著他。

  洛音凡不動聲色,盡量使語氣聽上去自然:「青華卓宮主昨日來信,大意是要給卓小宮主提親,為師特地來找你,也是想問問你的意思……」

  提親?卓昊是認真的!重紫吃驚了。

  洛音凡示意她說。

  小臉由紅轉白,重紫喃喃道:「我……聽師父的。」

  小徒弟果然是最聽話的,洛音凡鬆了口氣,淡淡道:「為師的意思,你年紀尚小,有些事情還看不明白,且天生煞氣未除,這麼早過去恐怕不妥,倘若卓小宮主願意,叫他等……」

  等到什麼時候?鏡心之術能否練成還說不定,一百年?兩百年?年輕的孩子們經得起這樣的等待?

  洛音凡停了片刻,遲疑道:「你要是想過去,為師……」

  重紫卻很高興地打斷他:「那我就留在這兒侍奉師父。」

  洛音凡移開視線,點頭:「也好,將來煞氣淨化,再離開紫竹峰不遲。」

  見他要走,重紫忍不住叫道:「師父!」

  洛音凡回身,意在詢問。

  「師父還在生我的氣?」重紫咬了咬唇,忽然上前跪下,「重兒知錯,以後定然學好靈台印,再也不敢任性,不會讓師父操心,求師父……別生氣了。」求他不要對她這樣冷淡,求他不要再疏遠她,她真的不能忍受。

  洛音凡低頭看著腳邊的人。

  六年,才短短六年而已,不知何時起,那雙大眼睛已經失去了當年的狡黠機靈,取而代之的,是不安與惶恐,依稀含著淚光。

  她以為他在生氣?他只是內疚而已。

  六年裡,他做師父的確不稱職,屢次讓她受傷,為了不讓他為難,她受盡委屈也不曾抱怨半句,而今她無論犯什麼錯,都不能怪她,是他沒有好好教導的緣故。

  半晌,他微微俯身,一隻手扶起她:「知錯便好,仔細練功,為師現下要出去辦點事,明日回來。」

  師父原諒她了?重紫大喜:「那我今後可以進殿陪師父嗎?」

  洛音凡既沒答應也沒拒絕,放開她,出門而去。

  重紫高興不已,目送他離開紫竹峰,回來在四海水畔坐了會兒,直到天色完全黑了,才回房間去休息。

  ………………

  夜半,祖師殿空蕩蕩的,慕玉面壁三個月,已經離開了,殿內一個值守的弟子也沒有,慘白的月光透過殿門縫隙照進來,斜斜落在地面,在這種靜得詭異的氣氛中,對面牆上畫像裡的祖師們顯得更加威嚴,供桌上香火不滅,紅紅的幾點。

  頭頂傳來尖銳短促的笑聲。

  仰臉,那只彎彎的、血紅的眼睛正朝她古怪地笑。

  重紫駭然。

  半夜三更的,她分明是在重華宮自己的房間裡睡覺,怎麼會來到這裡!

  天魔令緩緩下降。

  它不是被封印了嗎,還會自己動?重紫驚訝又害怕,不由自主停住後退的腳步,呆呆地望著它,剎那間,腦子裡竟變得異常迷糊。

  親切!她居然會對它感到親切!

  暗紅色的光澤閃爍,帶著魔力般,攝人心魄。

  如同受了蠱惑,重紫緩緩邁步,神不知鬼不覺朝它走過去……

  ………………

  仙風吹散長夜,薄霧送來黎明,重華宮靜悄悄。

  竹葉上晨露未干,洛音凡就禦劍歸來了。

  原來他自昨日離開紫竹峰起,一路上總感覺有些不安,因此匆匆辦完事便趕回南華,剛走進重華宮門,就看到小徒弟坐在殿外四海水畔,臉色有點蒼白,精神卻很好,他這才放了心,暗暗納罕。

  重紫原本裝作看水,見他回來,立即展顏迎上去:「師父。」

  洛音凡點點頭,逕直上階進殿。

  書案已經被收拾得乾乾淨淨,椅子上鋪著雲氈,茶水不燙不涼,重紫見他提筆,連忙過去鋪開紙,然後和往常一樣,安安靜靜站在旁邊替他磨墨。

  長髮披垂於地,臉色依舊淡漠,提筆的手穩得讓人安心,正如執劍時一樣,那是足以守護一切的從容的氣勢。

  任憑天上人間光陰流逝,就這樣,靜靜地守著他,一直到歲月的盡頭。

  小小唇角勾起,重紫淺笑。

  笑容漸漸變得不太自然。

  昨晚那個噩夢令她心有餘悸,甚至帶著種不祥的預感。已經好幾年沒再做的夢,怎麼突然又找上她了?與以往不同,那感覺,比任何一次都要真切,她真的摸到了天魔令!

  很熟悉,帶著溫度……

  奇怪的是,她單單只記得自己取過天魔令,之後發生了什麼事,竟半點也記不起來……

  重紫努力回憶著。

  洛音凡提筆寫了幾行,發覺氣氛不對,忍不住側臉看,只見旁邊的小徒弟手裡機械地磨著墨,目光呆滯,似在出神,小臉蒼白得不太正常。

  照理說,半仙之體通常不會生病的。

  明知道她的依戀不是好事,不該再過分關切。

  洛音凡再寫兩行,終於還是擱筆,看著她:「可有不適?」

  冷不防被他詢問,重紫「啊」了聲,反應過來之後連忙搖頭:「沒有。」

  小徒弟長大,有越來越多的秘密瞞著他了,洛音凡沒好多問,轉眼之際,目光忽然停在她手腕上:「幾時傷的?」

  順著他的視線,重紫疑惑地低頭。

  左手腕上赫然一道紅色傷痕,想來剛受傷不久,因是半仙之體,傷口癒合得比尋常人要快,早起時精神恍惚,竟然沒留意到。

  這是什麼時候有的!昨晚究竟是夢還是真?

  重紫大驚,面色慘白,冷汗淋漓。

  洛音凡原以為是玩時無意劃傷,隨口問問,哪知她反應這麼激烈,心中疑雲頓起:「你……」

  話未說完,門外忽然響起鐘聲。

  二人都愣住。

  鐘聲很特別,南華每有大事才會響起,所有弟子聞聲都要盡快趕到主峰,由於動靜太大,虞度通常是不會用它的。

  洛音凡皺眉,起身便走,重紫忐忑不安地跟出去。

  ………………

  清晨天色陰冷,南華主峰正殿外,各類護山靈獸早已趕到,遠遠蹲著等待,連殿頂都停滿了仙禽,氣氛異常緊張。

  虞度與閔雲中高高站在階上,虞度面色凝重,閔雲中臉上更是烏雲密佈,慕玉與聞靈之等幾名輩分高的弟子亦肅容立於兩旁,惟獨秦珂不在。

  石級下,寬闊的主道兩邊,數千弟子屏息而立,眼睛都望著上面的掌教,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唯一能肯定的是,除了當年魔劍被盜,萬劫現世,掌教就沒有再動用過靈鐘,此番匆匆召集所有弟子,一定出了大事。

  洛音凡與重紫駕雲而至,無聲落在中間大道上。

  見到他,眾弟子不約而同鬆了口氣,護教仙尊在,無論發生多嚴重的事,似乎都不用擔心的。

  洛音凡拾級而上,重紫亦跟隨在他身後。

  三位仙尊並肩而立,似有默契,都不說話。

  不消片刻,天機尊者行玄也帶著幾十個徒弟趕到,他是慣常的詼諧,拈著白鬍子走上階,老著臉歎氣:「我說昨夜心神不寧,早該料到會出事,掌教師兄這麼急著把大夥兒叫來,又有什麼要我測的?」

  人已到齊,洛音凡亦側臉看虞度:「出了何事?」

  虞度緩緩道:「昨夜有人擅闖祖師殿。」

  四下鴉雀無聲,眾弟子目不轉睛望著他,等待後面的話。

  祖師殿並無禁令,任何一名弟子都可以進去,原不稀奇,但此事既然驚動掌教,且動用了靈鐘,必定非同尋常。

  果然,虞度擡手丟出一件東西。

  看清那東西,別人尚可,旁邊的重紫立即面如土色。

  巴掌大的天魔令漂浮在半空,彎彎如眼睛,依舊流動著暗紅色光澤,大約是因為有這麼多人看著的緣故,那種詭異的氣息已經消失,感覺不到半點異常。

  與以往不同的是,令牌上有一小塊地方顏色分外鮮艷,和其他地方明顯不一樣。

  鮮血的顏色。

  重紫一陣眩暈,心驚肉跳,她並不明白那血代表什麼,只隱約感覺到事情很嚴重,而且很可能與她有關……越想越怕,她再也忍不住,低頭看手腕的傷痕,昨晚明明就是在做夢而已,為什麼會心虛?

  旁邊兩道視線投來。

  緊張的人對周圍發生的事格外敏感,重紫立時察覺,急忙轉臉看,卻是慕玉,他顯然也已經看到了她手腕的傷痕,欲言又止,溫和的眼睛裡帶著許多疑惑之色。

  重紫呆呆地望著他,不知所措。

  慕玉沈默片刻,終究還是伸手,不動聲色替她拉下長袖,蓋住發抖的小手,連同那道傷痕。

  眼圈一熱,重紫垂眸。

  明知道天機尊者在,無論發生過什麼,遲早都會被查出來的,身為首座弟子,他還是選擇縱容庇護,因為相信她。

  可是她對自己沒信心!萬一,萬一真的和她有關……

  那不是她的血,一定不是!她就是做了個噩夢!

  重紫自我安慰著,心情總算平靜了些。

  ………………

  天魔令的變化,底下眾弟子顯然也都發現了,新弟子們不知其中厲害關係,仍是面面相覷,知情的卻都緊緊閉著嘴,誰也不敢開口說話。

  虞度道:「這塊天魔令,你們當中有誰知道它的來歷?」

  此事雖然沒有公開講過,但幾乎所有南華弟子都清楚,那是南華天尊犧牲性命換來的戰利品,代表了南華守護六界之戰的勝利,也代表了整個仙門的榮耀。

  聞靈之立即站出來,恭聲道:「弟子斗膽,聽說過一些。」

  虞度點頭:「講。」

  聞靈之轉向台下,嫣然一笑:「百年前,魔界忽然出現一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魔尊,自名逆輪,得天魔之身,為禍六界,群魔無不臣服。」

  「三十多年前,逆輪一統魔妖兩界,野心勃勃,開始進犯人間仙界,天山教與蜀山門等數十門派皆遭重創,這場浩劫共歷時二十年,直到十一年前,逆輪終於率魔族攻上南華,妄圖進入通天門摧毀六界碑,引六界入魔,天尊為了挽救天下蒼生,率本門弟子苦戰,最終以極天之法中的一式『寂滅』,將逆輪斬於劍下,天尊也因此重傷身故。」

  這段往事被她緩緩道來,現場氣氛更顯肅穆。

  聞靈之適時打住,黯然片刻,才接著道:「這件天魔令便是得自魔尊逆輪,上有萬魔之誓,當年逆輪正是用它召喚虛天群魔的,如今魔族之所以沒落,也是因為它被逆輪以魔宮禁術封印,無人能召喚虛天之魔的緣故。」

  說到這裡,她看著虞度,恭聲道:「但是,恕弟子多言,弟子以為,最主要的緣故其實不是天魔令被封印,而是我們仙門弟子不忘重任,謹記天尊教誨,上下齊心,守護蒼生,所以魔族才不敢猖狂,人間方得安寧。」

  此話一出,眾弟子俱各點頭,閔雲中黑沈沈的臉色也好了許多。

  虞度滿意,示意她退下:「這塊天魔令當年被逆輪以魔宮禁術封印,惟有其至親施以血咒之術,方能解開,如今天魔令上留有血跡,顯然是有人昨夜潛入祖師殿,妄圖施展血咒,解除封印。」

  底下立時嘩然。

  洛音凡道:「此人並未得逞。」

  虞度歎息,壓低聲音:「逆輪並無血親,他失敗也是自然的,只不過此人既敢試圖喚醒天魔令,可知心術不正,這樣的弟子留在南華,將來必出大事。」

  洛音凡點頭,心中忽然一凜。此情此景,他又不好立即轉身去問,只得勉強忍耐,暗暗寬慰自己——小徒弟跟著他這些年,別人對她不甚瞭解也罷,難道他還不清楚?她天性善良,品行端正,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他對她是有信心的。

  虞度轉向眾弟子,語氣比平日更威嚴:「南華上有教規,受天命鎮守通天門,容不得狼子野心之徒,此人拜入南華,卻心術不正,此番是決計躲不過的,本座先奉勸他,最好自行出來認罪,或可從輕發落。」

  閔雲中冷哼:「此人身為南華弟子,卻心懷邪念,大逆不道,無視教規,仙門斷留不得這樣的敗類,倘若肯自願伏誅,我與掌教便網開一面,送他去輪迴轉世贖罪,否則必按教規,嚴懲不怠,到時進了刑堂,此等重罪,只會落得魂魄無存的下場。」

  數千弟子沈寂,每個人都在等待,話說到這份上還不出來,可知此人大膽狂妄至極。

  洛音凡終於忍不住,微微側過臉。

  重紫也正呆呆地望著他,看出那目光裡的詢問之意,竟不知該如何回應,也怪不得師父懷疑,這事連她自己都沒有多少把握,那明明就是個夢而已,是假的,事情為什麼偏偏這樣巧!

  最怕令他失望,自十歲跟隨他,她努力了整整六年,只為了想證明給他看,他沒有收錯徒弟。

  昨晚,昨晚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在夢中莫名去了祖師殿,看見殿上的天魔令朝她飛下來,然後……然後呢!

  重紫握緊雙手,勉力回憶。

  奇怪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先前她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的場景,此時竟猛然浮起,有如一道涼水澆過頭腦,混沌的記憶經過沖洗,變得格外清晰,就好像戲台一角的帷幕被徐徐拉開,裡頭的場景逐步顯現!

  夜半三更,天魔令用笑聲召喚她……

  她中了魔似的朝它走過去……

  左腕被邊稜割破,有血流出,暗紅色的天魔令一沾鮮血,剎那間變得鮮艷奪目……

  ……

  不是,不是這樣,那是夢啊!夢怎麼能當真!重紫驚恐地擡眼,恰恰對上閔雲中嚴厲的目光,頓時更加慌張,腳底後退幾步。

  小徒弟的所有反應,洛音凡已看得清清楚楚,一瞬間,只覺得胸中氣血翻湧,伴隨著絕望的,是潮水般的怒氣。

  天生煞氣,修魔道的絕佳根骨,當初一念之差收她為徒,他也從未後悔,只因相信她天性善良,以為悉心教導便能引她走上正道,事實上,這些年來他一直對她很放心,難道正是因為太放心,所以看錯?陪伴六年的最聽話最善良的徒弟,突然做出狼子野心大逆不道之事,犯下如此重罪,他一時竟不能接受。

  真如師叔他們所言,她遲早會墮入魔道?

  心變得冰冷,目光也冰冷。

  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幾乎都被那視線刺得生疼,重紫情不自禁發抖,乞求似地望著他,卻不是因為怕受責罰。

  別生氣,求求你別生氣,不是我做的,那只是做夢!

  別生氣,相信我……

  想要解釋,不知從何說起,重紫只顧望著他搖頭。

  虞度的聲音又傳來:「本座好言相勸,這忤逆之徒既然還執迷不悟,那就有勞天機尊者了。」

  閔雲中冷笑:「不必多說,天機尊者,先行卜測。」

  「且慢。」

  漆黑的眸子恢復平靜,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可是其中透出的冷酷與決絕,已經讓在場所有人心中發涼。

  他緩緩開口,用那淡漠的聲音喚道:「重紫。」

  重紫,不是他的重兒。

  小臉瞬間轉白,連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周圍或許很靜,又或許很熱鬧,這些都不重要,心已死一般歸於沈寂,眾目睽睽之下,重紫蒼白著臉,迎著他的視線,搖搖晃晃,一步一步地,虛弱地走過去,跪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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