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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12:46

【20. 劫持】

  「你手上傷痕從何而來?」

  「師父。」

  「你的傷從何而來?」

  重紫泣道:「師父……」這件事連她自己都不確定,怎麼解釋?果真照實講來,夢中之事,有誰會信?

  誤解哀求聲中的含義,洛音凡心頭怒意更重,騙了他這麼多年,到如今還指望讓他庇護麼!

  「是你?」

  「也許……是我……可我也不知道……」

  重紫既慌張又害怕,所有事亂成一團,竟有些語無倫次。人一旦習慣依賴,不自覺就變得軟弱起來,陪伴師父這些年,一直過得平靜滿足,乍遇上這麼大的變故,那感覺,就和當年爹娘慘死時一樣,叫人難以接受。

  慕玉見勢不妙,忙上前道:「尊者息怒,重紫在南華這些年,是怎樣的人,尊者應該最清楚,或許她有什麼難言之隱?」

  旁邊聞靈之輕哼了聲,一名女弟子會意,立即道:「慕師兄忘了,人間有句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洛音凡皺眉。

  虞度忙斥道:「放肆!尊者問話,豈容你們插嘴,退下!」

  女弟子噤聲。

  看著面前的重紫,洛音凡緩緩道:「為師再問一次,是,或者不是?」

  終究還是想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只盼著她能說出「不是」二字,果真無辜,他必定追查到底,但是,她若真的心存邪念,天生煞氣,一旦入魔,結果很難預料,難保不會成為另一個逆輪,他洛音凡也絕不會袒護徒弟,貽害蒼生。

  發現那眼波裡泛起的一絲漣漪,重紫忽然找回勇氣,迅速冷靜下來,含淚將昨夜的怪夢說了一遍:「我並不知道那是夢還是真,直到早起師父問我的傷,我才覺得蹊蹺,可是那個天魔令,我往常一見它就做噩夢,只想遠遠避開,哪裡會主動去找它。」

  洛音凡不語。

  閔雲中道:「諸多借口!」

  重紫哭道:「重紫絕對不敢欺騙師父,督教明查。」

  事情又麻煩了,虞度暗暗歎息,制止閔雲中:「適才所言,如若有假,便是欺上之罪,一旦查實只會兩罪並罰,你可明白?」

  重紫以額碰地:「不敢有半句假話。」

  虞度點頭:「本座暫且信你,既然你也不能確定是夢是真,就由天機尊者先行卜測,以免冤屈了你。」

  重紫再叩首。

  行玄無奈,苦著臉取出天機冊。

  平時都不把天機處放在眼裡,這種時候偏就輪到自己賣力,當年一時心動為這丫頭卜測命運,險遭反噬,整整休息了半年,但凡與她有關的事,就是麻煩,這次不知又要耗費自己多少靈力……

  ………………

  黃白光照,天機冊浮起在半空,翻開,逐漸變大,好似一軸巨大的空白畫卷。

  在場所有人都不眨眼地望著那空白卷頁,重紫尤為緊張,也有許多弟子同情喜歡她的,私底下都替她捏了把汗。

  一盞茶工夫過去,天機冊上遲遲不見異常。

  眼見行玄從開始皺眉,到後來掐指,最後竟唸咒出聲,眾人驚訝不已,照理說,天機尊者卜測這些事應該是輕而易舉的,根本無須念訣,除了當年卜測魔劍被盜之事失敗,還從未見他這麼吃力過。

  正在眾人疑惑時,半空的天機冊逐漸顯示出畫面。

  畫中景物十分熟悉,陰暗空曠的大殿,殿頂一粒明珠散發著微弱的光,忽然,高高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月光隨之瀉入,一道纖瘦人影自門外走進來。

  她緩步行至案前,禦杖而起。

  血滴在令牌上。

  雙唇微動,似在唸咒……

  所有人都睜大眼睛,最震驚的莫過於重紫,未等畫面消失,她便失聲道:「不是!不是這樣!是它自己朝我飛過來的,我並沒有禦杖!也沒有唸咒!」

  閔雲中冷冷道:「莫非是天機尊者在冤枉你?」

  重紫無言,呆呆地跪在那裡。

  當前的情形,簡直就是百口莫辯,只有她自己明白,事實根本不是行玄卜測的那樣!她根本就不會念什麼血咒!

  洛音凡亦驚疑,行玄固然不會出錯,但小徒弟的表現也並無不對,早起大殿上無意中問起,她那詫異的神色絕不是裝出來的,她沒有說謊,此事很可能是在她毫無意識的狀態下進行的。

  感受到他的注視,重紫終於拾回一點信心。

  別人可以不信她的話,他應該會吧?她就算騙了天下所有人,也不會騙他的。

  「沒有,師父,我真的沒說謊!是它自己朝我飛過來的,我從來沒學過什麼血咒……」

  閔雲中勃然,打斷她:「天魔令是掌教親自作法定在祖師殿,除了我與護教,還有天機尊者,誰能使喚它,莫非南華還藏有這樣的高人?何況它早已被魔宮禁術封印住,怎會自己下來找你?分明就是狡辯!」

  眾人紛紛點頭,就算有信她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重紫急得分辯:「明知道瞞不過天機尊者,我只須照實講來,推說做夢不知情就好了,又何必故意編造令人生疑,求掌教與仙尊明查!」說完再叩首。

  眾人聽了這番話,細想之下亦覺有理,低聲議論。

  燕真珠終於忍不住站出來:「重紫師叔所言極是,她若有心推脫,又何必說假話,望掌教明鑒。」

  聞靈之道:「那倒未必,我曾聽天機尊者說,重紫命數成謎,或許她因此自恃,以為尊者難以卜測,妄圖矇混過去。」

  自小被她刁難,重紫到底年輕,再也忍耐不住,氣得大罵:「聞靈之,我與你有什麼仇,這樣誣陷我!」

  聞靈之漲紅臉,橫眉:「你別血口噴人,我只是說可能,南華容不得心術不正之徒,我身為督教弟子,豈能徇私,替你隱瞞。」

  重紫怒不可遏:「你……」

  不待多說,洛音凡已打斷她:「住口。」

  閔雲中冷笑:「隱瞞欺上,目無尊長,南華收的好弟子。」

  氣急之下忘了輩分,重紫不敢再多言。

  虞度皺眉道:「事實俱在,你仍不肯承認,也怨不得他人不服,天機尊者絕不會冤枉你。」

  燕真珠似想起什麼:「弟子斗膽多言,記得當初逆輪魔宮有夢魔,善於夢中操控他人,如今夢魔雖銷聲匿跡,九幽魔宮卻有夢姬一派,重紫師叔會不會是中了夢靨之術?」

  閔雲中道:「你難道要說,夢姬混進了我們南華?」

  燕真珠無言,半晌道:「可能是……」



  「胡言亂語!」閔雲中斥道,「南華收弟子都是屢經挑選,身世來歷無不清楚,且有眾神獸靈禽守山,能混進來而不被察覺,區區夢姬哪有那麼大能耐!你這分明就是偏袒本門叛逆,理當同罪,再要多說,一併受罰!」

  燕真珠不敢再說了。

  虞度示意行玄:「是否中夢靨之術,查看便知,以免有人不服。」

  行玄上前,右掌按在重紫額前,片刻之後收回手,搖頭。

  旁邊慕玉忽然開口:「倘或有人法力勝過天機尊者,有心掩飾真相,天機尊者便不能測出實情,正如當年魔劍被盜之事。」

  數遍南華上下,法力比行玄高的只有三個人,洛音凡是絕不會害徒弟的。

  閔雲中大怒:「混帳!你這是說為師與掌教陷害本門弟子?」

  「師父息怒,弟子絕無此意,」慕玉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只是聽說重紫在林和城時,曾經遇上過魔尊萬劫……」

  閔雲中揮袖打斷他:「笑話!她在南華做夢,千里之外的萬劫怎會幫忙隱瞞,南華數千弟子,單她做夢成真,分明就是巧言狡辯,借口做夢,妄圖蒙騙過去,否則血咒之事又如何解釋?」他又哼了聲:「縱然是真,也必定心有邪念,貪圖天魔令的好處,所以才會做那樣的夢。」

  重紫忙道:「我從來都沒想要天魔令!」

  「天生煞氣,遲早會入魔道!」

  「我並沒害過人。」

  「本性難移!」

  重紫聞言擡眸,直直地看著他。

  知道他的偏見,所以這些年她小心翼翼,只為博得他的好感,誰知到頭來仍落得一句「本性難移」!

  她緩緩道:「仙尊說的不錯,我是天生煞氣,可那又如何,我沒想要生成這樣,這些年我從未做過壞事,更沒有安心害過誰,仙尊身為督教,賞罰公正,為何始終對我執有偏見,這與以貌取人有何區別,我不服!」

  萬萬想不到她敢出言頂撞,四下一片沈寂,閔雲中氣得噎住。

  「混帳!」

  「師父。」

  「為師收你為徒,是讓你目無尊長,以下犯上,呈口舌之利麼。」

  重紫垂首:「弟子知錯。」

  洛音凡道:「還不與仙尊賠罪。」

  重紫忍了委屈,果然朝閔雲中磕頭:「重紫無知,情急失言,但憑仙尊責罰。」

  明知道他護短,閔雲中自恃身份,晚輩既已認錯,就不好再多計較,半晌嘲諷道:「護教的徒弟生得這般牙尖嘴利,果真由我來判,量她也不服,既然是護教門下,事實俱在,還是由護教親自發落吧。」

  洛音凡沈默片刻,待要說話,耳畔忽然傳來虞度的聲音。

  「師弟且慢,此事其實不簡單。」

  ………………

  虞度召天魔令至面前,轉臉朝一名大弟子遞了個眼色,那弟子立即走上前,擡起右腕,兩指在腕間一劃,殷紅的鮮血立即流出,滴落於天魔令上。

  虞度示意他退下:「師弟,以你的修為,要除淨血跡想必不難。」

  洛音凡不語,擡掌拂過令牌。

  心知有異,他特意使出了最高等的淨水咒,眨眼之間,方才弟子滴落在令牌上的血汙果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虞度看著他。

  洛音凡愣愣地看著天魔令,心底滿是震驚,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新的血跡雖然消除了,可是先前殘留的重紫的鮮血仍醒目地印在上面,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鮮艷,彷彿已經和令牌融為一體。

  頂級淨水咒,去穢除塵,不可能這樣!

  虞度早已料到他的反應,歎道:「我與師叔想盡辦法,都不能將她的血跡從上面除去,可見此事非同尋常,我原以為天生煞氣只是巧合,誰知她竟似與此令大有淵源。」

  「逆輪並無血親,封印仍在。」

  「無論如何,事關重大,師弟……」

  洛音凡擡手示意他不必多說,轉眼看向重紫。

  方纔二人這番話是以靈犀之術傳遞,旁人並未聽到,都在奇怪,惟獨重紫臉色慘白如紙。

  淡淡的神情萬年不改,可是她感覺得到,他正在離她遠去。

  重紫一動不動跪在他面前,喃喃道:「師父,我沒說謊,真的沒有。」

  只要他相信她,不要生她的氣,別人怎麼冤枉怎麼責罰都不重要,無論會受多重的刑,甚至是魂飛魄散,她也不怕的。

  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所有視線都集中在這裡,都在等著他的決斷。

  沈默了大約一盞茶工夫,他終於開口了。

  「事實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重紫顫抖,望著他:「重兒沒有說謊,就算師父要我死,我也不會認的……」話未說完,就聽得一聲悶響,她整個人直直朝石級下滾去。

  在場所有弟子都未反應過來,正愣神之際,重紫已止住滾落之勢,身體飄起在空中,緩緩落回地面。


  閔雲中收了浮屠節,冷笑道:「事實俱在還想抵賴,這等孽徒,護教還要袒護不成!」

  洛音凡淡淡道:「既是重華的逆徒,我自當處置。」

  臉上額上漸漸浮現幾處擦傷痕跡,重紫顧不得疼痛,膝行至他跟前,拉著他的長袖:「師父!師父!血是我的,可我真的不會什麼血咒,我沒有騙你!」

  「事到如今,仍不思悔改麼。」

  清晰的聲音,擊碎重紫僅剩的信心,原來這麼多年,他還是不能相信她,也和閔仙尊他們一樣,認為她遲早會墮入魔道。

  她仰臉望著他,搖頭:「師父。」

  他擡眸看天邊,一字字道:「打入崑崙山冰牢,百年。」

  「不要……」不要離開他,不要離開南華,她寧可死了。

  「冰鎖之刑,百年。」重複。

  ………………

  冰鎖之刑,通常是仙門處置身犯重罪的弟子以及魔族用的,誰也想不到,如今會用在這樣一個妙齡少女身上,其實此事既是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畢竟重紫這次所犯罪過不小,關鍵是,上下都熟悉她的品性,怎麼看都不像以往那些十惡不赦之徒,自然令人唏噓。

  困鎖於萬年玄冰之內,神智清晰,卻不能動彈半分,沒有陽光,沒有生氣,有的只是無盡黑暗,徹骨冰寒,百年寂寞。

  底下一片嘩然,慕玉等人都呆了,惟有虞度苦笑,方纔已經暗示得很明顯,這是個難得的又不落人口實的機會,誰知這師弟還是一如既往的固執!

  閔雲中冷笑:「只是困個百年?」

  洛音凡道:「師叔讓我處置,我便處置,不妥麼。」

  閔雲中臉色差到極點,天機冊上就是事實,仙門弟子有這念頭,震散魂魄也不為過,無奈方才心高氣傲答應讓他處置,親口說過的話,當著眾弟子的面總不能反悔,只得哼了聲:「是不是罰得太輕了些?如此,恐怕難以服眾。」

  洛音凡沒有說話,只是目光冷冷四下掃了一遍,包括聞靈之在內,無人敢應聲。

  閔雲中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見勢不對,虞度忙制止:「重紫年紀尚小,念她又是初犯,我看師弟這樣處置很好。」畢竟此事古怪,洛音凡真要庇護徒弟,借口再判輕點,也是誰都奈何不了的,可見他並沒忘記大局。

  掌教既這麼說,料想結果難以更改,眾弟子看著重紫,多數人都隱約察覺到此事尚有蹊蹺之處,不免更加可憐起她來。

  燕真珠急得跪下,大聲道:「尊者,蟲子是什麼樣的人,這些年我們都看得明白,你老人家還不清楚麼,她絕對不可能有那樣的心思!」
  此話一出,不少弟子也跟著求情:「尊者開恩。」

  慕玉亦道:「重紫並未學過術法,如何懂得血咒,此事尚有難解之處,冰鎖之刑委實太重,求尊者網開一面。」

  一個天生煞氣的丫頭,竟引得這麼多人為她求情,連自己最看重的徒弟也被迷住,閔雲中大怒:「天機冊上都看得明白,掌教還會冤枉她不成!饒她死罪已是開恩,身為首座弟子,不作表率也罷,反而對南華罪徒諸多維護,還不給我滾去祖師殿思過!」

  慕玉道:「弟子受罰無妨,但此事的確……」

  他沒有繼續說完,只因洛音凡已駕起了五彩祥雲。

  重紫通紅了眼,緊緊咬住唇,雙手撐地,身體仍是微微搖晃。

  她忽然望著半空大聲道:「重兒不求饒恕,只求師父再留片刻,聽我幾句話。」

  洛音凡定住雲頭,卻並未回身看她。

  閔雲中道:「還要糾纏!」

  重紫沒有分辯,迅速擦乾眼淚,面朝底下眾弟子拜了一拜:「多謝慕師叔和真珠姐姐,也多謝眾位師兄師姐師侄,重紫認罪,你們不必再替我求情了。」

  眾人默然。

  她轉身再拜虞度:「多謝掌教開恩,事實俱在,重紫無話可說,甘願受罰。」

  想不到她會這樣,虞度意外,臉上也有些下不來,只得歎道:「你先去,此事本座會再查,果真冤了你,必定命人接你回來。」

  重紫稱謝,最後朝雲中那熟悉的背影拜下。

  擡臉時,一雙大眼睛裡已滿是淚水。

  「重兒不幸,天生煞氣,蒙師父不棄收在座下,這些年多得師父教導庇護,死亦不足為報,師父既心懷蒼生,重兒又豈敢有入魔之心?更從未想過要什麼天魔令。」

  她鄭重地捧起星璨,望著雲中高高在上的人,含淚道:「此杖名星璨,師父當初親手所賜,重兒從不敢忘記師父教誨,也絕對不敢欺騙師父,如今認罪,只因此事的確是我做下,但從頭到尾,我並未說過半句謊話,更不知道什麼血咒。」

  「原本只想清清靜靜度日,留在紫竹峰侍奉師父,此番甘願去崑崙,只希望師父能相信我,百年之後,讓我重回紫竹峰,繼續侍奉師父。」

  說話之間,星璨忽然光華大盛。

  眾人都看得呆,連同閔雲中也一愣。

  眼淚終於再次奪眶而出,重紫伏地,哽咽道:「只求師父……求師父他日路過崑崙時,能記得來看看我。」

  哪怕就看一眼,她也知足了。

  白衣在風中起伏,手中逐波似也在顫動。

  「遣送崑崙,即刻起程。」他淡淡說完,駕雲離去。

  許久,行玄先歎氣打破沈寂,看看重紫,又看虞度,老臉上神色有些不安,星璨天然帶正氣,莫非真是自己出錯,冤枉了她?

  閔雲中道:「法器認主,想是已被她的煞氣同化。」

  虞度沒有多說,轉身吩咐:「聞靈之聽令,著你速速帶五十名弟子送重紫去崑崙,即刻起程,不得有誤。」

  聞靈之忙應下。

  閔雲中雖對這結果不甚滿意,但轉念一想,封困百年也是個不錯的法子,原本虞度很早就建議了,可惜當時被拒絕,困鎖崑崙山底萬年玄冰內,任她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作怪,何況只要她離開南華,也能令人安心。

  突然發生這種事,眾弟子簡直就像做了個夢,默默散去。

  ………………

  雲中,兩道人影對面而立。

  「難道真的弄錯了?」焦慮。

  「不可能。」

  「既然沒錯,天魔令的封印為何沒有解開?」

  「我看,或許是她煞氣不足的緣故。」沈吟。

  「現在怎麼辦,真讓她在冰牢裡困上百年?」冷哼。

  「你且下去,我自有道理。」

  ………………

  聞靈之奉虞度之命,當即帶了五十名弟子遣送重紫下山,匆匆趕往崑崙,連與慕玉燕真珠等人道別的時間也沒有。途中,女弟子們受聞靈之指使,對重紫百般苛刻,無非是變著法子嘲弄羞辱她。重紫此時是帶罪之身,不敢再惹事,惟恐洛音凡知道了生氣,只得默默忍住,再回想這番變故,諸多委屈,一連幾天都失眠,白天又被逼著趕路,未免露出憔悴之色。

  對於那個古怪的夢,重紫到現在也沒弄明白,她明明不會血咒,為什麼天機尊者卜測出來的結果不一樣?

  答案其實不重要了,她不是傻子,虞度說什麼追查接她回來的話,不過是敷衍,他和閔雲中因著天生煞氣的事一直對她抱有偏見,恐怕很早就想要處置她了,何況她對天魔令的特殊感應,已經讓他們更警惕了吧。

  被冤枉,重紫不在乎,她只在乎師父。

  冰鎖百年不要緊,為什麼,為什麼他寧肯失望,氣憤,也不願相信她?她一心當他最聽話的徒弟,敬他,愛他,怎麼會騙他?

  六年朝夕相伴,所有的溫柔與甜蜜,輕輕一句話就全部抹殺了,他甚至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崑崙還有多遠?重紫茫然望著前路,大眼睛幾乎失去了焦距。

  「發什麼呆,亂闖。」有人伸手拍她。

  接連幾日精神不濟,全靠星璨通靈,帶著她穩穩當當行進,此刻突然受這股力,重紫終於支撐不住,身子朝旁邊一歪。

  周圍響起驚呼聲。

  那罪魁禍首並不驚慌,如蒼鷹般俯衝而下,又快又準地將她接在了懷裡。

  重紫猶未回神。

  他低頭看著他,似笑非笑:「小……師妹。」

  原來卓昊率青華宮幾個弟子外出,辦完事正要趕回青華覆命,兩派素來交好,遇上了自然要停下來招呼,卓昊見帶隊的是聞靈之,因當初她出言激怒陰水仙,有害重紫的嫌疑,一直對她沒什麼好感,打算客套兩句就走的,哪知眼前突然衝出個熟悉的身影。

  重紫壓根沒留意周圍發生的事,跟著星璨木頭木腦往前衝,周圍負責看守她的幾名女弟子都不攔阻,只是想讓她在同門跟前出醜罷了。

  見她目光呆滯形容憔悴,卓昊皺眉,瞟了不遠處的聞靈之一眼:「臉色這麼差,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重紫總算回神,搖頭。

  「正好,我有話要跟你說,」卓昊俯下臉,貼在她耳畔低聲問,「收到我的信了麼,怎的不回?」

  求親的事並未公開,重紫看看四周,有點窘,想要離開他的懷抱,無奈那手臂反而抱得更緊了。

  星璨在旁邊轉悠,似是不滿。

  「卓師兄先放開我……」

  「師兄?」卓昊挑眉,「尊者的顧慮我已經知道了,天生煞氣算什麼,別怕,我會求父親,將你接來青華也是一樣的。」

  他不介意?重紫愣了片刻,移開視線:「多謝卓師兄心意,只是……我恐怕去不了。」

  卓昊收起調侃之色,語氣溫柔下來:「你是不是在擔心那些妹妹,怕我哄你?那不過是年少時玩笑,我跟她們沒什麼的,卓昊哥哥必定待你好。」

  重紫勉強一笑,催促道:「我知道,你先回去吧。」

  卓昊暗喜,逗她:「好容易遇上,小娘子與我多說兩句話都不肯?」

  重紫別過臉:「這麼多人,將來再說,你快放手。」

  「我現在就要聽。」

  「你先回去,我給你寫信。」

  「真的?」

  「當然。」

  卓昊看著她半晌,道:「出了什麼事?」他身邊妹妹一堆,對女孩子們的反映瞭如指掌,此刻見她答應得格外爽快,大異往常,焉能不起疑。

  重紫暗叫不妙,待要再說,聞靈之已經禦劍過來,朝卓昊作禮:「我們還要趕路,卓少宮主,就此別過吧,重紫,快走了。」

  重紫「哦」了聲,連忙示意卓昊放手。

  見她待重紫頗不客氣,卓昊欲發作,又怕她路上為難重紫,於是展顏笑道:「師姐何必這麼急。」

  對方是青華少宮主,原該交好為上,聞靈之拿定主意,嫣然一笑:「此事乃掌教親自吩咐,事關重大,耽誤不得,當初匆匆一見,多有得罪,將來有空,還望卓師兄多來南華走走,靈之也好討教。」

  卓昊道:「不敢,只是我有些話要與小師妹說,有勞師姐帶他們先行一步,我稍後就送她趕來,必不誤你們的事,如何?」

  聞靈之本性好出風頭,美貌靈巧,在南華時除了秦珂,弟子們大多會捧她的場,如今見對方一心只在重紫身上,並沒留意到自己,更不舒服,為難道:「這……卓師兄有話,不如就在這裡說吧。」

  同門相見,留下來說兩句話本不稀奇,卓昊惱她不知趣,索性抱著重紫挑眉,語氣甚是曖昧親密:「我二人的話,聞師姐當真要聽?」

  聞靈之漲紅臉,諷刺:「青華卓師兄,果然與傳聞中絲毫不差。」

  卓昊面不改色:「豈敢,算來我與秦師兄同輩,怎好在你跟前自封師兄,方才一時糊塗竟忘記輩分,聞師叔見諒。」

  重紫無語,原來他也是很會氣人的。

  不出所料,聞靈之被戳中痛處,俏臉忽紅忽白,冷笑:「也罷,你要跟她說什麼,趁早說,將來可就說不成了。」

  卓昊聽出不對,臉一沈:「師叔這話什麼意思。」

  聞靈之道:「沒什麼意思,你問她自己,為何會被遣送崑崙。」

  卓昊呆了半晌,看重紫:「遣送崑崙,你……」

  重紫垂眸不答。

  聞靈之道:「妄圖竊取天魔令,罪孽深重,尊者慈悲,饒她一命,只叫她受百年冰鎖之刑,本門罪徒,自然要看得緊些,萬一有個閃失誰也擔不起,卓少宮主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冰鎖之刑!卓昊驚得說不出話。

  失望吧,她是十惡不赦之徒,天生煞氣,還妄圖打天魔令的主意,重紫緩緩掙脫他的手:「聞師叔,走吧。」

  「你沒有,對不對?」卓昊扣住她的手。

  鼻子一酸,眼淚直湧,多日的委屈齊齊湧上,重紫終於忍不住伏在他懷裡哭起來。

  「尊者他老人家必是弄錯了!」卓昊忽然拉起她,禦劍要走,「我帶你回去見他!」

  聞靈之攔住二人:「卓少宮主別太過分。」

  「讓。」

  「事實俱在,我勸卓少宮主不要插手本門的事為好。」

  卓昊怒道:「什麼事實!我看其中必有內情,不能平白無故冤屈了她!」

  聞靈之道:「掌教與尊者親自下令,何來冤屈之說,還請卓少宮主讓路,靈之將來也好回去交代。」

  卓昊道:「我這便帶她回去交代!」

  重紫嚇得拖住他,雖然此事委屈,但若真的跟他回去,師父只會更生氣,而且他將來回青華也必會受重罰:「卓師兄不必費心,是我做錯事,甘願受罰的!」

  卓昊鐵青了臉:「不是便不是,什麼是你,冰鎖之刑非同兒戲,你知道冰牢是什麼地方!」

  「百年而已,我可以在裡面修行,早點修成仙骨。」

  「胡鬧,我今日定要帶你回去!」

  聞靈之冷冷道:「卓少宮主執意阻攔,休怪我們得罪。」

  卓昊冷笑:「一起上便是,我就不信誰攔得住!」

  聞靈之怒道:「還站著幹什麼!」

  她本是喝令南華眾弟子過來阻攔,哪知此話一出,身後仍無動靜,爭執的三人一驚,連忙擡眼看,不知何時,周圍的弟子們竟都悄然消失了,一個也不見。

  「她要跟我走。」疲倦的聲音在身旁響起。

  ………………

  整個重華宮彷彿變作一潭死水,沈沈無聲,房間依然整齊乾淨,與她走之前相比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洛音凡靜靜立於床前,看著手裡的沈影鏡。

  鏡內,一個白衣人正緩步走下階,走出重華宮,走下紫竹峰,禦劍消失在雲中。

  畫面很熟悉,其中人影更熟悉,那是出事前一日,他外出辦事時的情形,當時只知道她跟在後面送他,卻不知道她偷偷將他的背影攝入了沈影鏡裡,放在床頭枕邊。

  不是不明白她的依賴,不是不信她。

  信又如何,改變不了事實。

  對於「命中注定」之類的話,他一向不怎麼放在心上的,可如今眼看著發生的一切,他終於明白什麼是無能為力,做夢,血咒……難道真和師兄他們說的那樣,因為天生煞氣,她就算再怎麼努力,最終還是注定要走上那條路?

  他說過會保護她,然而當事實真真切切擺在面前,他卻沒有一個庇護的理由。

  「秦珂求見尊者。」耳畔傳來清晰的聲音。

  鏡中畫面被抹盡,洛音凡面無表情將鏡子丟回枕邊,轉身出門。

  四海水上煙氣盪開,水面清清楚楚顯示著紫竹峰下的情形,除去秦珂和燕真珠,旁邊還有幾名弟子,已經跪了幾天。

  洛音凡不看還好,見狀怒意更盛。

  六年裡費盡心思,還是讓她闖下大禍,他的徒弟受罰,卻引來這些人下跪求情,他這個師父反成了惡人麼。

  「你們這是脅迫?」

  「此事她絕非有意為之,求尊者開恩,她如何受得冰鎖之刑。」

  「有意無意,都已成事實,」洛音凡淡淡道,「天魔令之事非同小可,關係六界安危,絕不能姑息,身為掌教弟子,不知輕重,無視教規,看在掌教面上,只罰你鞭笞二十;燕真珠私自報信與你,教唆生事,杖責五十,自削五年修為,其餘鬧事者各杖責五十。」

  燕真珠氣得顧不了什麼:「嚴厲如閔仙尊,也一向庇護徒弟,蟲子品行如何,尊者比我們都清楚,竟如此狠心,為了自己的名聲,不惜與別人一起冤枉徒弟,讓她受此重刑,真珠今日才明白,尊者果然像他們說的那般無情!」

  洛音凡語氣微冷:「你的意思,重華宮的徒弟,我竟處置不得?」

  從未有弟子敢這樣頂撞他,燕真珠本就心怯,待要再分辯,旁邊走來一人

  「慕玉參見尊者。」

  「傳我的話,此事已定,再有求情的,一併受罰。」

  慕玉搖頭:「慕玉所來,並非是想求情,只不過方才接到急報,聞師妹一行人途中出事,重紫被魔尊萬劫劫走,本門數十弟子身亡,聞師妹與青華卓少宮主都受了傷,萬劫之地在何處,至今無人知曉,掌教命我來請尊者過去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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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27:34

《第二卷.萬劫不復》

【21. 萬劫之地】

  濕熱的空氣帶著股奇異的味道,倒也不太難聞,只是隱隱令人感到沈悶壓抑,極其不舒服。

  睜眼,便看見天空。

  真的是天空?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天空,愁雲慘淡,綿延無際,變幻莫測,烏煙瘴氣的看不清楚,好像一卷被濃墨弄髒的、殘破的廢紙,雲中風聲嗚咽,似有無數冤魂野鬼在哭號。

  重紫嚇得翻身坐起,毛骨悚然。

  四周煙迷霧繞,能見度很低,視線能及之處,頂多五六丈,再遠就什麼也看不到了,身下是黑色泥土,白慘慘的石頭,還有深褐色的斑駁的老樹根。

  沒有人,甚至感受不到生的氣息,陰森森的令人害怕。

  這是什麼地方!重紫緊張得心都快從胸膛裡跳出來了,下意識尋找星璨。

  還好,它還在身邊。

  星璨順從地伏在她懷裡,溫潤的感覺如此親切熟悉,重紫很快平靜下來,挪動身體,移到一個自認為相對安全的空地上,努力回想發生過的事,總算記起自己是被誰帶到這裡的。

  魔尊萬劫!他劫持了她!

  難道這裡竟是傳說中的……萬劫之地!

  據說當年萬劫盜走魔劍,得到劍上逆輪的魔力,於虛天中開闢萬劫之地,一時群魔歸附,可憐三千護劍弟子一夜喪命,有這筆血海深仇在,仙門哪肯放過他,要報仇的不計其數,幾番利用宮可然引他出去,入魔後的萬劫越發凶殘狠辣,不僅數次冒險救人逃脫,且又殺了不少仙門弟子,可謂舊仇未了,新仇又結。

  癡情魔尊引部下不滿,自魔尊九幽現世,群魔便紛紛背叛他,投奔九幽,萬劫也並不在意,乾脆獨自將萬劫之地遷往別處,仙門苦尋多年未果,卻想不到是在這裡。

  卓昊呢?聞靈之她們呢?記得當時求他饒過二人,他只說了句「你沒有資格與本座談條件」,然後……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重紫心裡發冷,盡量不去想太多,站起身。

  已是南華罪徒,萬劫為什麼還要劫持自己?難道他想借此要挾師父?當務之急,還是趁他不在,快些逃出去為妙。

  魔宮解散已好幾年,萬劫之地十分荒涼殘破,儼然一片廢墟。

  亂石雜草,斷壁縱橫,可以看出這裡曾經有不少人住過,視線所及之處,不見半點綠色,草叢樹葉都是枯黃萎敗的,不時還能在雜草斷壁間看見肥大的老鼠、帶青白花紋的蛇,大約是受了環境的影響,它們與外面的動物生得很不一樣,小眼睛裡光芒一閃一閃的,透著幾分狡詐與邪惡。

  重紫當過乞丐,看到這些小東西倒不至於太害怕,只不過那種詭異淒迷的氣氛實在令她難以忍受,緊張得握緊星璨,試探著小心翼翼朝前走。

  穿過迷霧,還是迷霧,這樣下去很難找對方向路徑。

  重紫正洩氣不已,遠處忽然傳來水聲。

  ………………

  那是一條小河,河面寬約三丈,深淺難測,上面有座寬木板橋,河畔有黑沙白石,兩岸還生著許多黑葉蘆葦,原本與尋常小河無異。

  然而,那河中流動著的,竟不是清亮的水,而是略顯粘稠的暗紅色液體!

  血浪捲起許多小小的漩渦,血沫子翻動,發出沈悶的「汩汩」聲,重紫第一時間就聯想到血液噴湧的感覺。

  河畔沙石間散落著少量白慘慘的骨頭,不知是人的,還是野獸的,令人觸目驚心。

  重紫原是循聲而至,卻不料看到這樣一副景象,青著臉呆呆地站了許久,直到胸中一陣抽搐,才忍不住轉身作嘔,眼前發黑,險些噁心得暈過去。

  血河!萬劫之地簡直就是地獄!

  快些離開這兒!重紫轉身跌跌撞撞地跑開,大路小徑亂撞。

  黑水池,紅石崖,老樹林,大如碗口的蛤蟆,如同觸手般擺動的草葉……觸目所及,一切景物都出奇的蕭瑟,甚至帶著三分荒誕,陰森,肅殺。

  不知跑了多久,也許是運氣太好的緣故,前面竟真的出現一座黑石砌成的巍峨高大的門。

  出口!重紫簡直不敢相信。

  「想逃麼,你出不去的。」頭頂傳來一個聲音。

  如同被潑了盆雪水,滿心歡喜消失得無影無蹤,重紫全身僵硬,手腳冰涼,一步也邁不出去,彷彿被定在了原地。

  他無聲降落在前方,暗紅長髮掩映黑袍,腰帶與護肩上花紋華美。

  重紫不由自主後退。

  熟悉的臉輪廓分明,只需看一眼就永遠也不會忘記,曾經,他帶著悲憫的微笑告訴她,再生氣也不能傷害別人,從那時起,她就將他當作最好的神仙,是他,帶著她走上南華,拜入仙門,遇見師父。

  沒有他,就沒有今天的她。

  短短數年,白袍變黑衣,如墨長髮變妖異紅髮,天上神仙變作了人人懼怕憎恨的魔尊,惟獨那張臉沒有多少變化,依舊年輕俊美,薄唇微抿,透出幾分冷酷,還有濃濃的戾氣。

  他腳不沾地,淩空移至她跟前。

  知道目前的處境,重紫急中生智:「大哥!大哥!是我啊,你不記得我了?當年在倉州……你怎會變成這樣,是有苦衷麼?」

  她當過乞丐,知道無論在什麼時候,博得對方好感都不是件壞事,這話一半是想穩住他,妄圖喚起他的記憶,說不定他會手下留情,另一半則是發自真心,她也很想知道他入魔的緣故,想知道那件慘案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她實在不能相信他會真的像傳說中那樣殘忍無情。

  可惜,他聽完這番話,依舊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看著她,甚至連那雙優美的鳳目裡也無半絲波瀾。

  重紫忐忑,勉強笑道:「大哥,我就是那個小叫化啊,那時候總被他們欺負,他們要挖我的眼睛,是你救的我,你……還記得嗎?」

  他還是面無表情,只不過在聽到「小叫化」時,目光似乎閃了下。

  重紫馬上明白他是聽進去了,大喜:「大哥,你記起來了麼!」

  暗紅色的眸子裡有了笑意,他忽然開口:「天生煞氣的人不多。」

  重紫還未反應過來,小嘴已不聽使喚地張開,面前幾根修長的手指一彈,不知什麼東西飛入口中,順著喉嚨落下。

  「你……」還沒來得及問出口,身體就已經開始發生變化。

  痛,錐心刺骨的痛,好像有人拿著刀一下一下地在心上剜,在骨上剔。

  重紫痛得彎腰蹲下,初時還勉強忍耐,可到後面那疼痛越來越厲害,她終於支撐不住,倒地翻滾慘呼。

  含笑的眼睛,卻絕對不會讓人感到愉快,他看著腳邊的她:「這丹是給仙門中人用的,修行越深,會越痛,你只是半仙之體,將來修得仙骨就更痛了。」

  早就該明白的,他已經不是什麼神仙,而是個不折不扣的魔王!

  重紫滿頭大汗,臉色青白,雙唇毫無血色,手指緊緊抓著身下泥土,掙扎著,已經連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

  「再想逃麼。」他不痛不癢地哼了聲,轉身消失。

  疼痛一陣接一陣,重紫真正體會到什麼是生不如死,喘息著,翻滾著,抽搐著,嗚咽著,不知道藥效還會持續多久,直到嘴唇咬出血,沒有力氣再動。

  無休無止的折磨下,神志也逐漸模糊了。

  恍惚間,她死死抱住星璨:「師父。」

  她已經成了南華罪徒,他那麼失望生氣,還會來救她嗎?會嗎……

  ………………

  其時重華宮裡,洛音凡端坐案前,心情也很複雜,修書幾封看著靈鶴送走,他隨手取過茶杯,卻發現杯中茶水已冰涼,頓時苦笑。

  不知何時起,就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了,每每茶涼,總會有人換上熱的,重華宮也絕不會這般冷清。

  閉目坐了片刻,他終於還是將案上所有信件推開,起身走出大殿。

  視線不自覺移向四海水畔,下意識認為那裡還會有個人在等他,等他出去,等他回來。

  白雲鋪地,空無人影。

  洛音凡微微皺眉,對自己目前心神不定的狀態很不滿。

  匆匆送她去崑崙不是沒有道理,消息尚未傳出,趁早動身,為的就是防止意外發生,誰知萬劫這麼快就劫了她去,天下果真有這般湊巧的事?

  難道魔族奸細真的混上了南華?夢姬?

  這種可能性幾乎為零。南華弟子拜師時,身份來歷都會調查清楚,就算有人冒充,也不至於這麼久不被人察覺,更何況萬劫魔宮早已解散,只剩了萬劫一人。

  莫非萬劫一直在留意她?畢竟他已經知道她天生煞氣了。

  親自劫人,他究竟打的什麼主意?這才是洛音凡最擔心的事,最近幾年萬劫行蹤詭秘,調查下來,發現他竟也在暗中打探各仙門的事,並不像眾人所說那樣,只關心宮可然,他似乎是在尋找什麼,畢竟,萬劫的力量可能來自逆輪之劍,而她恰巧和當年的逆輪一樣,天生煞氣,萬劫這些異常之舉,和她有沒有關係?

  天生煞氣,修仙易成邪仙,入魔易成天魔。

  而她,此刻恐怕也心有委屈,會不會因此生出怨念……

  階前,洛音凡負手而立,靜靜地看著牆外長空,不知不覺,目光竟變得淩厲起來。

  有他在一天,就絕不會讓她走上那條路。

  可如果她真的……

  洛音凡一驚,隨即苦笑,並沒有太多擔心,至少現在,他還能相信自己徒弟的品性,相信她不會那樣做,更主要的是,他相信他自己。

  有他在,她就絕不會走那條路。

  那孩子太善良,太重感情,這就是弱點,足以阻止她入魔的弱點。

  上次在林和城,萬劫就有意手下留情,此番必不會輕易動她,明知道她不會有太大危險,但畢竟是自己徒弟出事,還是唯一的徒弟,說不擔心是假的,跟了這麼多年,他又怎會沒有感情,儘管對她更多是因為沒做到承諾的內疚。

  當務之急,是設法救她出來,萬劫之地的所在至今無人知曉,要救人談何容易。正所謂關心則亂,一時竟想不到合適的主意。

  洛音凡歎了口氣,轉身進殿。

  ………………

  耳畔雷聲炸開,重紫再次恢復意識,是被雨水澆醒的,冰涼的液體打在臉上身上,和外頭的雨也不太一樣,帶著股奇怪的腥味,她迷迷糊糊擡起頭望了眼,天空更加黑沈沈的,連昏迷了多久也看不出來,受過這番折磨,重紫只覺筋疲力盡,全身上下提不起半點力氣,一陣陣的酸疼,彷彿每一寸骨頭都被重新磨過了。

  可是很快,她彷彿見了鬼,尖叫著跳起來。

  周圍紅彤彤一片,雨簾?血霧?白衣裳緊緊粘在身上,已經被染成了紅色,散發著血腥味。

  忽然,一道血紅的閃電自頭頂劃過,雷聲淒厲。

  重紫全身顫抖,又怕又噁心,青著小臉不要命地在風雨中奔跑,想要尋找一個躲藏的地方,不知道跑過多少條路,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不知道身上摔破了幾處。

  漫天血雨,避無可避,無限絕望。

  腳步逐漸放慢,終於停住,帶著滿身鮮血,她頹然跪倒在地。

  師父呢,師父不相信她,真的不再管她了麼,為什麼到現在還不來救她……

  「為什麼……」喃喃的聲音被風吹散。

  明明那麼小心,為什麼還是錯了?為什麼老天要這樣對她?為什麼連他都不相信?天生煞氣,遲早入魔,難道這真是她的命運?

  所有的委屈與傷感全部湧上來,眼淚簌簌從眼眶裡落下,與臉頰的血水混作一處,分不清是血還是淚。

  「為什麼!」她趴在地上放聲大哭。

  週身煞氣再也不受控制,重重擴散,血腥味越發濃郁。

  冷風急雨裡,一絲若有若無的暖意自手心裡傳來,卻是星璨。

  剎那間,心境變得清明,無數往事在腦海裡閃現,重紫猛然回神,恨不得一巴掌拍死自己——在想什麼,怎麼可以不相信師父!他只是不知道真相,要給南華上下一個交代,所以才會罰她,她是他唯一的徒弟,他親口說過會保護她,怎麼會不管?要找到萬劫之地的入口有多不容易,現在他一定在擔心吧。

  就算受再多折磨,也要活下去!只要活著,總有一天她會回到紫竹峰,師父會原諒她。

  煞氣盡收,重紫勉力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前走。

  終於,迷霧中隱約現出一座龐然大物,其中似有火光,走近了才發現,那是座高高的黑石宮殿,平地矗立,襯著背後濃雲閃電,巍峨壯觀,分不清是真實的,還是幻象。

  來不及思考,重紫飛快朝它衝過去。

  ………………

  每一步石級都齊膝高,階上有十來根巨大黑石柱,足有兩人合抱粗,殿內極其寬敞,可容數千人,地面全由一種特殊的黑石鋪就,磨得光亮,幾乎能清晰地照出人影。一眼望去,整個大殿就像是一潭死沈沈的黑水,散發著徹骨涼意,又像是一片無底深淵,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下足。

  重紫站在門口,回身望望外頭鋪天蓋地的血雨,咬牙踏進殿門。

  殿上一個人也沒有,腳步聲帶起清晰的回音,光滑的黑石地面倒映人影,感覺就像是在水面行走,隨時都會陷進去,叫人心驚膽戰。

  又冷又怕的時候,人總是嚮往光與溫暖,重紫直直朝前走,只因前方有一蓬巨大的火焰在跳躍,可是當她真的看清那是什麼東西時,馬上又變得面無人色了。

  火蛇!

  重紫睜大眼睛,盡量緩過氣。

  那並不是真的火蛇,而是一截像蛇一樣蜿蜒盤旋在地上的粗大紅樹籐,她曾經聽師父說過,魔宮盛產一種萬年赤蛇籐,專門用來燃燒照明,只須短短一截,便可燃上一年半載,想來就是這個東西了。

  熊熊火光難得帶來溫暖,緊張的心情得以舒緩,重紫倚著柱子疲憊地坐下,視線不知不覺被迎面壁間那柄劍吸引過去。

  整個大殿,除了火,惟有它是最引人注目的。

  劍的造型華美奇特,高高懸掛在光滑的黑石牆壁上,通體暗紅色,此刻映著火光,所以更加鮮艷醒目,上面隱約有光華流動。

  那材質,看起來竟如此熟悉!難道……

  重紫倒吸一口冷氣,心砰砰跳起來,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差點驚叫出聲。

  此劍與天魔令分明是用同一種材料鑄成,根本無須猜測,這就是傳說中那柄封印著逆輪一半魔力的魔劍!逆輪之劍!仙門和九幽魔宮惦記它多年,果然是落在他手裡了,當年盜劍的人真的是他!

  腳擡起,卻沒有往前,反而倒退了兩步。

  對面牆邊有個巨大的黑石榻,黑石榻上有個人。

  他仰面靜臥於石榻上,眉頭微鎖,鳳目緊閉,彷彿在沈睡,由於身上穿的是黑衣裳,與周圍牆壁地面一色,方才粗心大意竟沒有發現。

  這是他的住處?重紫萬萬沒想到會陰差陽錯闖進這裡,回想那難以忍受的附骨之痛,她對這位冷酷的魔尊只剩了畏懼,連忙放輕腳步,轉身想要溜走,可是走出幾步後,她又開始遲疑。

  「總算來了。」耳畔響起冷冷的聲音,神不知鬼不覺,他竟已站到了她身後。

  重紫驚得跳開。

  「想留下?」

  「我……害怕,血。」

  「害怕?」他重複念了一遍,冰涼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你要習慣。」

  接二連三受驚嚇,重紫已經被恐懼壓迫得喘不過氣,幾欲崩潰,終於忍不住叫道:「為什麼要習慣,我不要在這兒,我要出去!這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至此,她終於明白宮可然的感受了,怪不得宮可然那麼恨他,無論哪個女人,都不會樂意住在這樣的地方,過這種生活,被他糾纏當真是件恐怖的事。

  「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很久了,你能來,該高興才是。」

  「是你自己把它變成這樣的,怪不得宮仙子討厭你,討厭這兒!」

  話嚷出口,重紫又後悔了,害怕地望著他。

  出乎意料,萬劫沒有發怒:「討厭麼,可你躲不過。」

  重紫哪還顧得上思考他話中的含義,顫抖:「你到底想做什麼,我現在是南華罪徒,要去崑崙山受刑,對你有什麼用?」

  他俯下臉,一縷紅髮飄落她眼前:「本座讓你免受冰鎖之刑,不好麼。」

  「不用你好心,我……」話說一半,重紫猛然醒悟,「我去崑崙的事,你知道得這麼快,陷害我的人就是……不,不可能,這麼遠,你怎麼能通過夢來控制我!是有人給你通風報信!是誰在設計陷害我!」

  萬劫伸手握住她纖細的脖子。

  重紫下意識閉目。

  許久,那手仍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並未收緊半分。

  「是誰,你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不是他報信給你的嗎?」事情大出意料之外,重紫詫異地睜眼,見他沒有反應,更加驚疑,「那你把我劫來做什麼?要挾師父?不對,難道……是他讓你做的,他不想讓我去崑崙?」

  萬劫目光閃爍,不置可否。

  此去崑崙,除了南華弟子,只有路上鎮守各城的仙門弟子知道,重紫越想越不對,失聲:「他是仙門中人,要你動手,是因為他自己不能露面!他為什麼要幫我?難道害我的人不是他?」

  萬劫依舊不語。

  重紫道:「你既然不認識他,為什麼要聽他的話?你不是最強的魔尊嗎,他難道比你還厲害?」

  本以為萬劫不會回答,哪知他卻冷冷開口了:「法力高過本座的,六界還沒有第二個。」

  第一個當然是洛音凡,重紫似乎明白了什麼:「是他用宮仙子要挾你!你不知道他是誰,所以才要聽他的話,對不對?」

  萬劫又不回答了。

  重紫冷汗冒出來。

  那人身在仙門,卻利用宮可然暗中要挾魔尊萬劫,目的恐怕沒那麼單純,更重要的是,他隱藏在幕後,別人永遠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什麼時候動手,所以萬劫才會受他挾制,他阻止自己去崑崙,到底是惡意還是善意?他會不會害師父!

  重紫越想越心驚,轉身跑:「我要出去!」

  萬劫擡手,隔空將她拉回跟前:「想去報信?他們不會相信的,洛音凡是你師父,南華天尊將仙盟首座之位傳與了他,要庇護你易如反掌,如今他非但不庇護你,還要送你去崑崙受刑,你還向著他做什麼。」

  重紫呆了呆,道:「師父……那是……有人陷害我,他根本不知道!」

  萬劫道:「他不相信你。」

  重紫別過臉:「他既然是仙盟首座,就更不能循私,這次是別人故意陷害我,將來他知道我被冤枉,一定會接我回去的!」

  「天生煞氣,沒有人能幫你,只有本座。」

  「不用你管!」

  「哼!」暗紅的眸子裡殺機驟現,很快又隱沒,他似乎在顧慮什麼。

  重紫吃嚇,放軟語氣:「你放我回去,我叫師父幫你查出那個人。」

  「本座的事,不需要你插手。」一粒奇香無比的藥丸塞進她嘴裡。

  「這……是什麼?」

  問題是多餘的,撕扯般的疼痛已經在身上蔓延,重紫驚駭萬分地看著自己露在外面的左手臂,那裡的肌膚正在一寸寸裂開,如同被剪刀剪破,皮肉外翻,鮮血迸流。

  「啊——」尖叫。

  萬劫丟開她,過去依舊往石榻上躺下,任她在地上翻滾呼救。

  ………………

  時間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已兩個月,重紫對萬劫之地漸漸熟悉起來,看到血河白骨,心裡仍會發毛不習慣,可也沒有當初那樣恐懼了。萬劫顯然沒有傷她性命的意思,每每從昏迷中醒來,身上的傷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做了場噩夢一樣。

  魔尊萬劫的脾氣的確與傳說中差不了多少,反覆,無情。

  每當被折磨到難以忍受時,重紫簡直想一死了之,然而最終還是強撐過來了。

  見到萬劫的時候多,見到他醒著的時候卻很少,他似乎很疲倦,一天下來幾乎有十個時辰都在睡覺,當然,每隔幾日他也會出去一趟,至於去做什麼,那就不知道了,這期間重紫趁他不在,曾設計逃跑過一次,結果不用說,如今躲著他還來不及,哪裡敢多問,不過她私下猜測,他可能是去見宮仙子吧。

  那人僅僅利用宮可然進行口頭威脅,就能挾制他,當真是癡情。

  重紫無心理會這些,她關注更多的,是殿上那柄逆輪之劍。

  照理說,此劍與天魔令都是當年魔尊逆輪的遺物,或許天生帶煞氣的緣故,每每對著天魔令,她總會遇上怪事,這次被遣崑崙就是它害的,然而面對這柄傳說中負載著可怕魔力的逆輪之劍,她反而沒有任何感覺,倒令人有些意外。

  仙門一心淨化此劍,消除禍患,如果能帶著它出去,將功折罪,所有人一定會原諒她,她就不用離開師父去崑崙了吧?

  不止一次動過這心思,重紫最終還是失望地搖頭,這事太冒險了,自己現在處境固然不妙,可至少沒有性命之憂,若被發現偷劍,會是什麼下場很難說,何況萬劫在門口設置了結界,要拿著劍逃出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身後忽然響起腳步聲。

  知道是他回來,重紫連忙起身避到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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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28:16

【22. 魔蛇】

  萬年赤蛇籐燃燒正旺,一道高高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口,衣帶長髮被帶進的風吹起,映著熊熊火光,盡顯魔尊威嚴,可惜此時殿內空蕩蕩,並無一個部下迎接,於是更顯得孤獨了。

  看清他的模樣,重紫暗暗吃驚。

  與往常不一樣,俊美的臉上帶著比平日更多的疲倦之色,唇角略帶血跡,步伐也有些蹣跚,竟是受了傷。

  他並不看重紫,逕直走向石榻,躺下。

  重紫小聲試探:「你……怎麼了?」

  原本已經閉上的鳳目睜開,冷冷地瞟著她。

  重紫被他看得發毛,縱然面前真是當年的神仙大哥,受了他這麼多折磨以後,也不會再生出多少同情了,何況她並不想多管閒事,索性轉身走:「大……叔慢慢睡,我出去了!」

  「大叔」二字有意拖得很長,身後萬劫沒有理會。

  ………………

  殿外是永遠不變的晦暗天空,淒迷煙霧,雜草亂石,枯樹老籐,氣候無非那麼幾種,或是陰風,或是血雨,或是愁雲,或是妖月,從未見過太陽。

  重紫抱著星璨發了會兒呆,盤膝坐下。

  眼下空閒時間多,魔界太陰之氣充盈,正可補仙界之短,與其坐等救援,不如趁機修行,總之不是什麼壞事。

  閉上眼睛,靈氣遊走。

  開始還有些心神不寧,好在越到後面就越順利了,大約一個時辰過去,重紫便覺得週身靈力充沛,進益不少,正在沾沾自喜,忽然地面一震,連帶她的身體也跟著朝旁邊歪倒。

  怎麼回事?重紫連忙睜眼查看。

  還未來得及作出下一步反應,整塊大地竟劇烈搖晃起來!

  好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撼動,迷霧盡散,天空變色,萬里濃雲急速飄飛,令人眼花繚亂,壯觀,詭異。

  自來到這裡,還從未遇上過這等異事,難道出了什麼意外?重紫吃嚇,雙手撐地穩住身體,轉臉朝殿內大聲喚道:「大叔!大叔!你這魔宮是怎麼回事!好像……要塌了!」

  整個空間都開始搖晃,風向已亂,飛沙走石。

  大殿裡面無回應。

  側身躲過飛來的一塊石頭,重紫再不敢留在外面,起身踉蹌飛奔進殿:「大叔,這可是你自己的地方,你難道不管麼!」

  黑石榻,萬劫靜靜仰臥其上,竟然已經睡熟了。

  知道他性情不好,重紫不敢走近,站得遠遠的喚他:「大叔!大叔!」

  她叫得這麼響,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萬劫居然還是沒有絲毫反應,雙目緊閉,依舊沈睡,暗紅色長髮映襯俊美的臉,就連唇邊的血跡也帶上了幾分魅惑。

  對啊,他受了傷,是死是活?重紫按捺住激動,小心翼翼走近他身邊,碰了下他的手,又迅速退開:「大叔快起來,出事了!」

  那隻手,不,他整個人幾乎沒有溫度,和身下的黑石頭一樣。

  重紫不敢妄動,試探著輕輕搖晃他:「大叔!」

  沒有溫度,卻還有氣息,看來他受傷太重,一時難以醒轉。

  外面狂風不停灌入,凜冽非常,大殿搖晃得厲害,黑石彼此碰撞,發出尖銳而危險的聲音,彷彿隨時都會垮塌。

  重紫猛然想起一事。

  聽說魔界虛天得太陰之力而生,每隔五年就會有一次劫變,乃是陰氣太重反噬的結果,因此在虛天開闢魔宮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惟有法力極強的魔尊才能做到,群魔有了容身之地,自然臣服。

  眼前萬劫之地的情形,分明是被一種強大力量撼動的結果,難道……虛天劫變爆發?

  此刻萬劫仍處於昏迷之中,根本沒有能力應付,一旦結界承受不住外力,破開,讓那道恐怖的魔力湧入,這裡的一切都將被摧毀,連同兩個人,都要化為塵埃。

  重紫渾身冷汗,既害怕又著急,顧不得什麼:「大叔!大叔快起來!劫變來了,這地方要塌了!」

  任她死命搖晃,萬劫還是氣息微弱,紋絲不動。

  重紫無力地放開他,癱軟於地。

  來自虛天的如此強大的力量,萬劫之地能否支撐過去尚未可知,現下除了聽天由命,再無別的辦法,只能祈禱外面的結界足夠牢固了。堅持這麼久,還是等不到師父來救她,難道命中注定要死在這裡?

  絕望之下,頭腦自然變得簡單。

  這種力量,好像……有點熟悉?

  重紫呆坐片刻,反而留意到其中異常,正在詫異,那可怕的力量已開始慢慢減弱了。

  一波接一波震盪過去,地面晃動不再像先前那般劇烈,碰撞聲也逐漸變小,那道力量好似一股浪流般,衝過這裡,朝另一個地方行去。

  終於,周圍恢復平靜。

  ………………

  遙望殿外,天空依舊是天空,大地依舊是大地。事情發生前後,頂多只短短一盞茶的工夫,重紫卻感覺已經過了好幾個時辰似的,回想方纔的情形,心有餘悸,。

  能夠倖免於難,估計一半原因是萬劫之地的結界相當牢固,撐過了這場劫變;另一半原因則是僥倖,萬劫此時身受重傷,倘若中間出點什麼意外,就再沒有誰修補支撐結界,兩人必是死路一條。

  無論如何,這次總算死裡逃生。

  重紫暗自慶幸,坐在地上喘息許久,待平靜下來,才站起身朝殿外走。

  腳步忽然放慢,停住。

  半晌,她緩緩轉回身,鬼使神差地望向璧間那柄暗紅色的逆輪之劍,大眼睛幽幽閃爍。

  現在他昏迷不醒,豈非正是個好時機?只要帶著魔劍離開這裡,回去師父一定能原諒她,所有人都會原諒她的,她就不必再去崑崙,又能留在紫竹峰侍奉師父了。

  可是門口設有結界,拿了劍也出不去。

  重紫怔怔地望了那劍許久,又將視線移向石榻上的萬劫,腦中,一個大膽的念頭升起……

  倘若……他死了呢?

  劫變已經過去,不再需要結界的保護,只要他一死,結界自然消除,她就可以帶著魔劍逃出去了。

  逆輪之劍,魔族聖物,足以殺死強大的魔尊。

  拿魔劍,殺了他!

  重紫咬住唇,不由自主朝那劍走過去。

  此刻他全無抵抗能力,九成把握能得手,結界消失,萬劫之地就不再隱秘,師父會很快找到這裡救她出去,殺了這個惡名昭著的魔尊,仙門那些尋仇的人只會感激她。

  快,快殺了他!心底有個聲音在慫恿。

  重紫緊盯著魔劍,緩緩朝它伸出手。

  縱然當年他對她有恩情,可是現在折磨她這麼多次,也已經夠了吧,他早就不是當年的神仙大哥了,而且身負血債,除去當初那三千性命,這些年他不知還殺了多少仙門弟子和無辜百姓,本就該死不是嗎?

  手控制不住,在半空不停地發抖。

  明知道眼前是個死刑犯,卻並非每個人都有行刑的勇氣。

  因為,她從未想過自己會親手殺人。

  「受了欺負可以生氣,卻不該有害人性命之心,知道麼?」曾經有一個人親口告訴她這句話,從那時起,她就深深記在了心裡,可是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她會殺他。

  他靜靜躺在石榻上,無半分意識,對自己的危險處境全然不知。

  昏睡之中,那臉上反而顯出一絲熟悉的平和氣質,酷似當年,一縷暗紅長髮劃過完美的臉,與唇角斑斑血跡相同顏色。

  星璨動了動,似乎也很不安。

  雖說殺人是情非得已,而且殺的是禍害六界的魔尊,師父知道後必會原諒她,可在當年那件事未查清楚之前,他不會希望她這麼做吧,更不會希望她親手殺人。

  重紫看著那張沈睡的臉,遲疑半日,終於還是縮回手,飛快尋思對策。

  機會不能白白錯過,不傷他性命,可也不能總留在這兒讓他折磨啊,這些天接觸下來,她早已看出他沒有害她性命的意思,反而是那幕後之人令她很不放心,此人混入仙門,目的難測,不管怎麼說,都要盡快想法子出去告訴師父才是。

  腦海裡靈光一閃,她蹲下身,摸索著在黑石榻上東按西按。

  不負所望,一道暗門應手而開。裡面有許多玉瓶,大都盛著藥。

  重紫清楚地記得,有幾次被他折磨時,他餵她吃的,就是同樣一種毒藥,需解藥才能化除藥性,有一次她努力忍受,總算沒讓自己昏過去,這才發現他餵她吃的是哪一種解藥。

  若非他不用吃飯,她早就給他下藥了。

  ………………

  一眼便認出兩種藥,重紫立即分別取出一粒毒藥和解藥,然後將剩餘的其他藥不論多少全都倒進了萬年赤蛇籐的火焰裡。

  吃過這藥的苦頭,她很清楚藥效,在那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下,根本沒有任何力氣和心思施展法力,魔宮之毒難制且難解,他折磨她這麼久,現在讓他受點罪也理所當然,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何況她只是想讓他放她走而已,只希望事情能如願發展。

  心知沒多少把握,重紫捏了把冷汗,不敢多耽擱,掰開他的嘴餵進藥,用靈力催其嚥下。

  果然,萬劫很快睜開眼。

  重紫退後。

  沒有意料中的慘狀,甚至沒有聽到一聲痛呼。

  他翻身坐起,右手捂著胸口,皺眉。

  這藥對他有沒有作用?重紫驚疑不定,眼睛也不眨,留神觀察他的神色,希望能從中看出一點變化。

  半晌,他緩緩擡眸,聲音略顯沙啞:「解藥?」

  既然這麼問,可見是真的中毒了,重紫驚訝於他的忍受能力,同時也暗暗鬆了口氣:「只要大叔撤了結界放我走,我會留下解藥給你。」

  他只是看著她。

  手指捏著解藥,重紫盡量鎮定:「解藥只此一粒,我雖沒多少法力,毀掉它卻也易如反掌。」

  「你是在要挾本座。」

  「大叔怎會怕我要挾,可是宮仙子沒有你保護,一定會很危險,我不過是想離開這裡,並非存心害你,還求大叔別為難我。」

  鳳目冷冷盯著她,幾乎不帶感情,更無半點痛苦之色。

  他淡淡道:「那人既讓本座劫你來,若是放你離開,她還能活麼。」

  心裡「咯登」一下,所有希望瞬間破滅,重紫面白如紙,腳底後退兩步,又急又悔,算來算去還是算漏了,早知如此,就該直接拿劍殺了他,也不至於有這些麻煩,到頭來反而讓自己陷入困境……

  萬劫看了她半晌,忽然一聲冷笑:「後悔?就憑你也害得了本座。」

  眨眼間,壁上那柄逆輪之劍已變作一條通體火紅的碧眼蛇,滑落地上,溜到他身旁盤作一堆,高高昂頭,朝她吐著火紅的信子。

  重紫大驚失色:「魔蛇!」

  怪不得對著天魔令有古怪,對著它卻沒有任何感覺,原來它根本就不是真的逆輪之劍,而是魔蛇所化!

  早就該想到的,這麼重要的東西,仙門與九幽魔宮都為它費盡心思,他又怎會隨便將它擺在殿上!

  重紫汗流浹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曾經在洛音凡的書上見過,此蛇名虛天魔蛇,其性劇毒,侍主忠誠,仙門中法力弱些的弟子一旦被其所傷,不及時救治,便難逃厄運。幸好方才沒有真的取劍殺他,否則必死於魔蛇之口!這麼說,他可能早就料到她的想法了,此人心機如此深沈!

  萬劫道:「你要逃出去也不難。」

  重紫呆呆地望著他。

  「洛音凡闖入了虛天,方才只要你稍使仙門靈力接應,他便能感知,救你出去了,」他停了停,冷笑,「縱然南華天尊在世,也未敢擅闖魔界虛天,洛音凡,果然自負得很。」

  重紫這回真傻了。

  難怪那力量如此熟悉,原來是師父!為了救她,他竟隻身闖進魔界虛天探路!

  錯失良機,重紫固然懊悔,更多的卻是喜悅,師父還是記得她,還是擔心她的啊。

  萬劫站起身,緩步朝她走過去。

  前後才睡了短短一個多時辰,他的傷居然已經全好了似的,整個人變得精神,步伐穩健,目光清明,哪有半分中毒的樣子!

  重紫驚得連連後退。

  「你……解藥只剩這一粒,你……」

  「哼!」

  他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重紫終於被逼到牆角,退無可退。手裡雖捏著解藥,可是她並沒想過真毀掉它,畢竟她的目的只是逃出去,孰料他竟不受挾制!

  火光映著俊臉,越發顯得邪魅。

  萬劫微微一嗤,逕直自她手裡取過解藥,在她還未回神的當兒,揚手,將解藥丟進了身旁熊熊火焰裡。

  重紫大駭。

  「你……」

  「區區毒藥,豈能奈何本座。」

  如聞晴空霹靂,重紫盡量縮起身體,後背緊貼牆壁,額上滿是冷汗,驚恐而絕望地望著他,彷彿已經看見自己的下場了。

  想不到他的法力竟已高到這地步,根本不畏魔毒!

  而她,不自量力地拿藥威脅他,還起了殺心,如今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麼下場?

  重紫全身發抖,幾乎要哭出來。

  出乎意料,萬劫竟沒再理她,轉身走出殿去了。

  ………………

  接下來的日子沒有想像中那麼難過,萬劫沒有折磨她,這讓重紫很意外,敢明目張膽要挾他,本以為一定會受嚴懲的,他竟然會這麼輕易放過她?該來的躲也沒用,她留在殿內小心翼翼等了半個多月,發現萬劫的確沒有計較的意思,這才真正鬆了口氣,再想到與師父錯過,又懊惱不已。

  照萬劫的性子,肯手下留情已經難得,重紫明白這個道理,因此自覺地不去招惹他,成日只縮在大殿角落裡修行,盡量使自己看上去不起眼。

  時光安安靜靜流逝,直到有一日,萬劫帶回兩個人。

  來萬劫之地三個多月,還從未見他帶外人進來過,重紫有點驚訝,當然她也沒膽量去管這個閒事,打算丟開,可是認出那兩人之後,她馬上大驚失色——兩人都是南華弟子,其中一個正是閔雲中的侄孫女閔素秋!

  重紫連忙躲到柱子旁,待萬劫離開,才跑過去喚她:「閔師姐!」

  二人本已滿臉絕望,見了她更驚恐後退。

  原來洛音凡喜潔,每每見重紫身上稍沾汙跡,都會用上個淨水咒,可這裡是萬劫魔宮,有的只是血河血雨,萬劫自己法力無邊,重紫卻慘了,尋不見淨水,更不敢找他幫忙,只得勉強用沾著晨露的草葉潔身,此時頭髮亂蓬蓬的,粘連成片,身上白衣早已被血雨染成了黑色,難怪別人認不出來。

  重紫無奈,拉著閔素秋苦笑:「閔師姐,是我啊!重紫!是我!」

  二人疑惑地瞧了半晌才認出她,俱大喜。

  重紫道:「你們怎麼被抓來了?」

  閔素秋道:「我們本是去青華宮的,卻不期路上遇見萬劫,被他抓了來。」

  總算遇著合適的對象,重紫終於問出懸心許久的事:「卓師兄和聞師叔他們……怎樣?」

  閔素秋看她一眼,低聲:「聞師叔還好,就是卓昊哥哥受傷不輕,我這回正是要去青華宮看望他的。」

  聽得卓昊沒事,重紫便大大鬆了口氣,對聞靈之倒不怎麼關心,看來萬劫當時只想劫自己走,放過了他們。

  另外那個女弟子名喚紜英,比重紫低了一輩,上來拉著她道:「重師叔果然在這裡,我們都以為你凶多吉少了,尊者前日為打探萬劫之地入口,隻身進了魔界虛天,幸好他老人家法力高強,安然無事。」

  重紫垂眸淺笑。

  紜英打量她,擔憂:「萬劫沒對你怎樣吧?」

  重紫搖頭:「他沒想殺我。」

  紜英不解:「也沒見他要挾尊者,那他抓你來做什麼?」

  重紫還是搖頭。

  「既然萬劫不殺她,她就沒事,反倒是我們很危險,」閔素秋制止紜英再說,急著問重紫,「我們的法力都被萬劫封住了,你在這裡住得久,可曾想過逃出去的法子?」

  重紫為難:「我知道門,可那兒設有結界,出不去的,也沒見到別的出口。」

  閔素秋失望。

  紜英跺腳道:「萬劫近年越發猖狂,那日竟敢混去南華一帶,不知他想做什麼,害了我們許多弟子,幸虧閔仙尊和掌教趕到,與幾位師叔使出九星伏魔殺陣,才勉強傷了他,誰知他這麼快就好了!」

  原來他是這樣受傷的?重紫恍然,心下暗忖。

  萬劫隔幾天就出去,她早已開始懷疑了,果然,他並非是去見宮仙子,其主要目的,是想打探那個混在仙門裡的幕後之人的真實身份吧。他既是魔界最強的魔尊,那人若真拿宮可然要挾他,他只須將宮可然困在身邊就行了,何必受挾制?難道除了宮可然,還有別的事可以要挾他?

  她兀自疑惑,旁邊閔素秋忽然驚叫。

  擡臉看見來人,重紫下意識張臂將二人護在身後。

  萬劫哪裡理會她,淩空將閔素秋攝至跟前,丟進殿內。

  重紫大急:「你……做什麼?」

  紜英白著臉道:「他要取人元氣,修煉魔神!」

  重紫馬上想起血河畔那些白骨,忍不住也哆嗦。

  既是同門,哪有不救之理,何況閔素秋還是閔雲中的侄孫女,待自己也不壞,怎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可是要與面前的魔尊作對,目前的情形,別說閔素秋她們法力被封,就算沒被封住,他也不會將她們放在眼裡的。

  重紫白著臉,看著萬劫朝殿內走。

  同門有難卻見死不救,倘若叫師父知道她是貪生怕死之徒,肯定會很失望吧?

  紜英輩分低,此刻已慌得沒有主意,不由自主搖她的手臂:「怎麼辦?」

  重紫將心一橫:「大叔!」

  萬劫本已走到殿門口,忽然前路被人攔住,於是停住腳步,居高臨下看她,鳳目中沒有表情。

  重紫被他看得害怕,結結巴巴道:「大……大叔,求求你饒過她們……」

  想不到她這麼大膽,紜英已經嚇呆了。

  萬劫冷笑:「本座要修煉,饒過她也罷,就用你代替?」

  重紫吃嚇,白著臉後退。

  萬劫不再理她,踏入殿門。

  重紫咬牙,伸手拽住他的袍袖:「大叔,別再害人了!宮仙子也是仙門弟子,她不會喜歡你這樣!你肯為她解散魔宮,為什麼不肯為她收手?倘若你對別人也能像對她一樣……」

  萬劫不耐煩地擡臂。

  重紫當即被那道無形的力量震得飛出去,重重摔落在階下,胸口劇痛,張嘴便吐出鮮血。

  紜英見狀大驚,跑過去扶她:「重師叔,你怎麼樣!」

  重紫搖頭,忍痛拿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擡眼卻見萬劫正要設結界。

  他若是進去,閔素秋就死定了!

  重紫大力推開紜英,勉強奔上階,步伐不穩,幾個踉蹌撲倒在他面前,她一時也顧不得姿勢可笑,伸手抱住他的腳:「大叔!大叔!你不記得教過我的話了?再受欺負,也不能害人性命,何況她們並沒有害你啊,楚不復!楚大哥!」

  萬劫踢開她:「本座答應那人留你不死,不要得寸進尺。」

  「你是神仙,是救人的神仙,不會喜歡害人的!」右肩骨彷彿被踢得碎裂了,重紫痛得低哼,掙扎著扯住他的袍角,仰起臉,「我雖天生煞氣,可我記得你的話,我現在能做到,你不能變成這樣!」

  萬劫冷冷道:「放手,想找死麼。」

  重紫咬牙,死命抓緊黑袍下擺不放。

  萬劫俯身扯過那雜草般的頭髮,逼得她張嘴,餵了粒藥丸。

  頭髮被扯,重紫吃痛,還未來得及叫,那手就將她丟開了。

  藥效發作得奇快,全身上下如有千萬鋼針在刺,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可怕的折磨,直痛得她小臉煞白,冷汗直冒,眼前陣陣發黑。

  等了半晌,並未聽到意料中的慘呼聲,萬劫大約是覺得意外,微微擡腳,地上的人便直挺挺地翻過身去,再也不動。

  蒼白的嘴唇被一排牙齒緊緊咬住,破損處留著血,她竟是早已昏迷過去了,惟獨那纖細的手仍緊緊扯著他的衣袍下擺,不肯鬆開。

  紜英雙手摀住嘴,忍著沒叫出聲。

  鳳目中神色複雜,萬劫鎖眉。

  許久,他俯下身,一隻手抱起她的腰,穩步走進殿,留下紜英呆呆地站在原地。

  ………………

  關於萬劫之地所在,仙門苦尋多年全無結果,洛音凡無計可施之下,才決定親自闖進魔界虛天探路,誰知仍一無所獲,反倒驚動了九幽魔宮,只得退回,眼見陷入困境時,事情卻忽然有了轉機,青華宮宮主卓耀來信稱打探到宮可然行蹤,於是他當即起身趕往青華。

  青華九重殿上,宮主卓耀端坐主位,旁邊卓昊重傷初癒,臉色略顯蒼白,站在那裡卻依舊是氣宇軒昂,倜儻之氣半點不減,神色似乎很焦急。

  下面客位坐著個紫衣女子,容貌姣好,正是宮可然,此時她只低垂著眼簾,纖纖手指握著茶杯,也有些心神不定。

  終於,一道白影出現在門口。

  卓昊立即迎上去:「尊者,宮仙子已請到了。」

  洛音凡點了下頭。

  卓耀忙起身讓他坐:「小兒前日帶他們四下查探,總算打聽到宮仙子芳蹤,將她請來作客。」

  洛音凡道:「宮主費心。」

  卓昊先前就堅持要去南華,無奈重傷走動不得,如今見面,立即開口求情:「晚輩冒昧,天魔令的事我已聽說,重小師妹絕不可能做出那事,她並未學過術法,哪裡懂什麼血咒,此事必有冤屈之處,求尊者三思。」

  洛音凡淡淡道:「有過就當受罰,是否冤屈,南華自會查實。」

  卓昊道:「但冰鎖之刑……」

  卓耀恐他失言,截口制止:「當務之急是救人,南華的事,尊者與虞掌教自有道理,豈容你一個小輩妄加評判,休得胡言!」

  卓昊忍了氣退下。

  宮可然過來見禮:「久聞尊者之名,父親當年亦常提起,說尊者對長生宮頗多關照。」

  洛音凡破天荒站起身,不大不小回了一禮:「不肖小徒,勞動仙子。」

  宮可然忙道:「尊者說哪裡話,這些年若非得尊者庇護說情,小仙早已性命不保,如今出些力是應當的……」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

  洛音凡道:「重華本為救人而來,無意傷他性命,但逆輪之劍在他手上,久之勢必為禍蒼生,望仙子看在已故老宮主面上,勸他交出魔劍。」

  宮可然低聲:「魔氣已入心,他不肯聽的。」

  洛音凡道:「如此,到時或有得罪之處,仙子不要見怪。」

  宮可然默然片刻,點頭:「此事總該有個了斷,他早已不是長生宮弟子,尊者不必顧慮,只怕他不肯來。」

  洛音凡示意她歸座:「我看此事先不要聲張,以免他們尋仇心切,難為宮仙子。」

  卓耀道:「這裡離各大門派近,只怕宮仙子在青華的消息一傳出去,他們立刻就要趕到了,須另尋個地方行事才好。」

  洛音凡道:「傳說萬劫之地入口在崑崙一帶,離崑崙不遠正好有個扶生派,我與那掌門海生道長卻是舊識,不若借他的地方一用,又有崑崙派照應。」

  卓耀笑道:「如此,甚妥。」

  卓昊立即道:「我這便帶人護送宮仙子過去。」

  兒子重傷初癒,卓耀本不捨得他去冒險,卻又知道他惦記重紫,此番必定拗不過,只得囑咐:「聽尊者的主意行事,不可自作主張。」

  卓昊答應,正要出門去安排,迎面卻見一道綠色身影走進來,正是卓雲姬。

  卓昊忙道:「姑姑怎的突然回來了?」

  卓雲姬匆匆朝洛音凡與卓耀作禮,又看卓昊,美麗的臉上隱隱有憂愁之色:「大事不好,閔仙尊的侄孫女素秋來看你,路上竟失蹤了,我沿途細細查問過,大約是在汶西城一帶不見的,聽鎮守汶西城的弟子說,前日魔尊萬劫曾路過那裡,恐怕……」停住。

  卓耀驚得看洛音凡:「如何是好!」

  洛音凡皺眉:「先去崑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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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2:28:43

【23. 亡月】

  空曠的黑石大殿裡,重紫再次醒來,發現那種難以忍受的疼痛已經消失,身上粘乎乎的感覺也沒有了,出奇的清爽舒適。

  睜眼,望見高高的殿頂。

  擡手,原本汙黑的衣袖居然變得潔白乾淨,好似做夢一樣!

  更令重紫驚訝的是,她竟沒有像往常那樣躺在地上,而是睡在一張寬大的黑石榻上,殿內唯一一張石塌!

  轉臉看清榻旁站著的人,重紫嚇得緊緊閉上眼睛。

  萬劫早已發現:「起來。」

  重紫不動。

  「起來。」聲音冷了。

  再難忍受的苦頭都吃過,只差一死,重紫哭道:「你要拿閔師姐她們修煉,乾脆連我也一起殺了吧!」

  「教訓還不夠麼。」

  「反正總是餵我吃藥,隨便你!」

  「找死?」微怒。

  重紫到底年輕,受這幾番折磨,再想到救不了閔素秋她們,自己也可能永遠都出不去,見不到師父,已經灰了心,白著臉哭道:「活著也是被你折磨,不如死了!」

  大殿一片沈寂。

  「不折磨你便是。」耳畔腳步聲遠去。

  重紫哽咽著,確定自己沒聽錯,才悄悄睜開眼,發現他果然已經走了,於是連忙擦乾眼淚,翻身從榻上爬起來,取了星璨就飛快朝殿門外跑。

  殿外哪有閔素秋與紜英的影子!

  難道她們已經被……重紫一顆心直往下沈,圍著宮殿尋找幾圈仍是不見,慌得高聲喚二人名字,甚至壯著膽子去血河邊認了半日白骨,最後再也沈不住氣,四下亂跑,總算在魔宮大門口看見了他。

  愁雲之中,暗紅色長髮張狂飛舞,他背對著這邊,高高立於雲端。

  重紫大聲:「大叔,閔師姐她們呢!」

  萬劫當然不會理她。

  重紫急了,禦杖飛至他身旁:「大叔!閔師姐她們呢,你把她們怎麼了?」

  嫌她太吵,萬劫側過臉,暗紅色眸子裡閃著冷光。

  重紫嚇得叫道:「你說過不折磨我的!你說過的!」

  萬劫看她兩眼,果然沒有動手:「走了。」

  重紫愣了半晌,總算明白過來,大喜,畢竟他當初是那樣好的神仙,再壞也不至於真的喪心病狂全無良知吧。

  她拉拉他的袍袖:「大叔,你的傷好了麼?」

  萬劫不答。

  重紫也不在意,往雲中坐下,自言自語:「你說,那個人為什麼阻止我去崑崙呢……他為什麼要幫我?在夢裡害我的人不是他?」

  萬劫冷笑:「不讓你去崑崙,就是在幫你麼。」

  「那他為什麼……」話說一半,重紫猛然醒悟,失聲,「他不讓我去崑崙,是因為留著我有用?血咒!他想利用我解天魔令的封印!去崑崙受刑百年,他等不了那麼久!」

  這太可怕了!

  重紫緊張萬分,可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天魔令是被魔尊逆輪親自用禁術封印的,須要血親才能解開,就算我跟他一樣天生煞氣,也沒用啊,再說他已經利用做夢讓我試過了,我根本解不了。」

  發現他神色異常,她連忙問:「難道這事有內情?大叔你知道?」

  萬劫目光複雜,冷冷道:「有些事選定你,是躲不過的。」

  重紫道:「就算我能解,也不會讓他得逞!」

  「你天生煞氣,倘若入魔道修行,將來必有大成。」

  「我才不會入魔!」

  萬劫不再理她。

  重紫看著他,百思不得其解。身為魔界最強大的魔尊,法力無邊,到頭來卻還是要受人挾制,魔宮解散,連鍾情的宮仙子也生他的氣,如此,他當年盜取魔劍,殺死三千弟子,究竟有什麼好處?

  想起那幕後之人的目的,她就心驚。

  這次已經被害得很慘,真要繼續留在南華,還不知道那人會再使什麼詭計,與其讓他算計,讓師父誤會,倒不如留在這裡。

  可不論如何,一定要想辦法告訴師父,提醒他多加防備才是……

  ………………

  且不提她作何思量,魔宮外的人間這幾個月也發生不少事,臨近崑崙的青長山上,半年前忽然多出個扶生派,短短時間就發展了兩三百弟子,仙術奇特,周邊各村鎮百姓皆得庇護,在青長山一帶聲譽頗好。

  這扶生派的掌教,正是曾經率徒弟們斗欲魔的海生道長,他當日為出路發愁,幸得洛音凡指點迷津,心結盡去,自此修為大進,竟果真合仙咒兩派之長,另闢蹊徑,開宗立派,已小有名氣。

  為著此事,海生對洛音凡極是感激尊敬,此番聽得他來,早早率弟子們在山前等候,親自將眾人迎至殿上。

  洛音凡與閔雲中坐了上座。

  原來閔雲中兄嫂一家都在逆輪浩劫中身亡,只剩了這個孫女,聽說她被萬劫劫走,閔雲中又急又怒,匆匆帶了慕玉聞靈之等數名弟子趕來營救。

  剛坐定,忽然外面報崑崙玉虛掌教與師弟崑崙君到,一同前來的還有成真、天山、金靈三派掌門,眾人立即又起身迎接,客套,再熱鬧了一番,由於人太多,寬敞的大殿頓時顯得十分擁擠,許多晚輩弟子都只好站著。

  海生慚愧道:「地方簡陋,幾位仙尊……」

  崑崙掌教玉虛子五十來歲模樣,鬚髮仍黑如墨,聞言笑道:「擾了掌門清修,不見怪便好,還說這些話做什麼。」

  海生亦笑。

  閔雲中道:「為著小輩之事,勞動眾位,甚是不安。」

  眾掌門都道:「仙尊客氣。」

  玉虛子正色道:「想來重華尊者已有安排,崑崙弟子雖愚鈍,或有用得著的,尊者儘管吩咐。」

  眾掌門亦頷首。

  洛音凡並不推辭:「一為小輩,二則,逆輪之劍遺失已久,須盡快取回淨化,以往數次相勸,萬劫仍不肯交出來,此番惟有擺下殺陣迫他,宮仙子……」

  宮可然垂眸:「尊者已給過他機會,不必再顧慮。」

  洛音凡點頭。

  正在此時,一名弟子忽然進來報:「掌門,外面兩位師姐自稱是南華弟子,想要求見尊者。」

  海生望向洛音凡,見他同意,忙吩咐道:「快讓她們進來。」

  須臾,幾位弟子扶了兩名女弟子進殿,兩人步伐不穩,狀似虛弱,分明是靈力大損,受了重傷。

  看清面容,卓昊大吃一驚:「閔師妹?」

  ………………

  原來這兩人正是死裡逃生的閔素秋與紜英,她二人稀里糊塗被送出萬劫之地,之後發覺靈力折損,正巧被扶生派弟子所救,聽說洛音凡在,更加欣喜,立刻就要過來求見。

  閔素秋先朝座上洛音凡與幾位掌教行禮,接著哭起來:「卓昊哥哥。」

  卓昊忙扶住她,細語安慰,眼睛不時朝殿外望。

  見她安然回來,閔雲中大喜,沈聲道:「究竟怎麼回事?」

  紜英上前回道:「我與閔師叔本是去青華宮,誰知路過汶西城時遇到魔尊萬劫,被他劫了去,要拿我們修煉魔神。」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又驚又喜又愁,驚的是二人此番委實險得很,喜的是從未有人能從萬劫之地活著逃出來,她們已算僥倖了,愁的是,一共丟了三個人,眼前卻只回來兩個。

  卓昊終於忍不住問:「重紫師妹呢,她現在怎樣,為何沒有跟你們一道出來?」

  閔素秋垂眸:「我們不是逃出來的,是萬劫放了我們。」

  眾人更加意外。

  魔尊萬劫竟會主動放人!

  閔雲中當即問:「萬劫之地入口在哪裡?」

  紜英搖頭,將事情經過細細稟明,末了道:「我們醒來時,已經在這附近的野地裡了。」

  眾人失望,看洛音凡。

  洛音凡道:「有宮仙子相助,萬劫必然會來,今非昔比,不可貿然行事,稍後待我查看青長山地勢,再合眾位之力設四方殺陣。」

  眾掌門都道:「但憑尊者安排。」

  一旁的崑崙君黑面威嚴,向來沈默少言,此時忽然開口:「尊者高徒尚在萬劫手中,萬一逼急了他,豈不危險?我看還是救人為重,至於魔劍,來日方長。」

  眾人早已聽說此事,暗暗歎息。

  往常多少掌門想送子女拜師,洛音凡一個不留,顧及這些人的身份顏面,對外只宣稱不收徒弟,想不到挑來挑去,如今竟收了這麼個不成器的,可到底是親自教養出來,又是唯一的一個,再狠心,也不至於為一柄魔劍就不顧她的安危。

  聽得崑崙君這麼說,眾人忙附和稱是。

  卓昊正擔心這個,聞言喜道:「仙尊所言甚是,當以重紫師妹安危為重。」

  閔雲中冷冷道:「南華罪徒而已,竟為她耽誤大事不成!果真她有悔改之心,就該想著戴罪立功才對,更不能貪生怕死,那魔劍內封印著逆輪魔力,能造就一個萬劫,也能造就更多魔頭,多留一天便是禍害!」

  卓昊臉色微變,待要再說,旁邊紜英忽然開口道:「或許……尊者不必擔心。」

  這話聽來古怪,眾人都不解。

  洛音凡示意她講。

  紜英遲疑片刻,才吞吞吐吐道:「其實……其實重紫師叔在萬劫之地這麼久,不也安然無事麼,我以為……萬劫沒有害她性命的意思,何況……何況他對她好像……有點特別。」

  這個「特別」所包含的意思不難理解,他將閔素秋等人抓去,馬上就要用來修煉魔神,可重紫被劫這麼久,他既未害她性命,也未出言要挾洛音凡,殺人無數的魔尊突然留情,難免令人生疑。

  眾人不好表示,只看著洛音凡。

  畢竟魔尊萬劫待重紫的確不同,紜英原本是據實而言,見狀不免也有些無措,低聲道:「弟子不過是妄自揣測,或許……」

  閔素秋忙道:「你胡思亂想什麼,若非重紫求情,我們早就沒命了!」

  這話雖是好心,可她不說還好,一說,眾人反而都沈默,慕玉忍不住擰緊了眉,聞靈之輕哼。

  閔雲中瞟了洛音凡一眼,似笑非笑:「想不到護教的好徒弟,在魔尊跟前也說得上話。」

  卓昊忍怒:「閔仙尊此言……」

  「慕玉,先安排她們下去歇息養傷,」洛音凡打斷他,起身,「幾位掌門且與我出去看地勢,再設陣法。」

  ………………

  冷風蕭瑟,鎮上行人都縮著頭走路,街旁一個小小鋪子裡卻始終充斥著暖意,盤內包子又大又白,冒著騰騰熱氣,十來個客人坐在桌旁,談笑風生,每個人心裡都感覺暖洋洋的。

  角落裡坐著個三十幾歲、面目尋常的中年男人,還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臉上幾點麻子,毫不起眼。

  兩人面前放著一大盤包子,堆得高高的,卻只有少女在吃。

  她邊吃邊抱怨:「大叔,我們根本不用吃飯,買這麼多包子做什麼?」

  中年人不答。

  她拿起一個送到他面前:「你也吃一個吧。」

  中年人對此視而不見,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吃包子的客人,深邃的眸子裡目光清冷,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是來看人吃包子的?」她發笑,「我以前當叫花的時候,有一回跟一隻狗搶包子,被狗咬了一口,你看!」

  說完,她果真擼起袖子。

  中年人終於瞟了一眼,那傷痕已經淺得看不清了。

  少女放下袖子,悄聲笑道:「不過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從大叔在我身上留了仙咒,誰也不敢再欺負我,不然我早就被他們打死了,這些年我跟著師父,不只吃過包子,還吃過很多仙果。」

  這中年人與少女,正是變化過的萬劫與重紫。

  「大叔,你這樣是查不到他的。」

  ……

  重紫一直想探得真相,可她用盡辦法,也休想從萬劫那裡套出半句話,此番萬劫要出來,她好不容易才求得他帶上自己。

  她當然不是想趁機逃走,反正回去也要被送往崑崙,與留在萬劫之地差不多,何況她真逃了的話,那慕後之人必會向宮可然下手,有負萬劫的信任,她的目的,其實是想找機會給師父報信,讓他當心,以防那人對他不利而已。

  怎麼報信?重紫默默吃包子,思量計策。

  正在此時,外面走過幾名弟子。

  「打聽清楚了?」

  「宮可然的確在青長山。」

  「既然她在重華尊者手裡,不怕萬劫不來,機會難得,還不快報信回去!」冷笑。

  「是不是先求見尊者,問過他老人家的意思再說?」

  「尊者拿住宮可然,必定是想引出萬劫,對付萬劫,當然人越多越好了,只是尊者他老人家有慈悲之心,怕我們傷了宮可然,但那宮可然與萬劫攪在一處,本就是仙門罪徒!」

  「那……」

  「萬劫若不來,我們便拿她處置,快去送信!」

  待他們去遠,重紫驚道:「大叔,怎麼辦?」

  一旦他們報信,那些與萬劫有仇的人就會趕來,宮可然在洛音凡手中無妨,落入他們手裡就麻煩了。

  「師父不會害宮仙子,他肯定是想救我。」

  「我不會放你。」

  「我知道,放了我,那人會拿宮仙子下手吧,」重紫搖頭,「你想去救她嗎?」

  萬劫道:「先送你回去。」

  重紫費盡心思出來就是想給師父報信,哪肯輕易回去:「若是等那些人都趕來,你就很難再救出宮仙子了,放心,我在這兒等你,不會逃的。」

  萬劫面無表情。

  重紫忙道:「不信的話,你給我吃藥?」

  萬劫丟出一粒藥丸。

  重紫取過藥,大眼睛轉了轉,果然當著他的面吞了。

  萬劫站起身,冷冷道:「我至多三日便回,你最好不要亂跑,留意九幽魔宮的人。」

  重紫有點不安,畢竟面前的人對她有救命之恩,雖然折磨過她,可他肯放了閔素秋與紜英,又是個人情。

  她伸手拉住他的袍袖,遲疑:「大叔,他們是故意利用宮仙子引你現身,你……還要去?」

  手中一空,萬劫已隱去身形。

  重紫重新坐下來,伸手取過盤子裡的包子,一個個排到面前桌子上,一邊喃喃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別以為我不知道,買了十二個包子,我才吃了四個,這裡卻只剩七個,不會拿別的變麼,撐死我了!」

  ………………

  萬劫不在,行動就自由多了,周邊城內都有仙門弟子鎮守,送信出去更容易得很。

  然而重紫琢磨一整天,仍沒有行動。

  那人身為奸細,必會留意這些信件消息,萬一此信沒送到師父手上,反而落入他手裡,豈非弄巧成拙?萬劫對當年之事守口如瓶,恐怕是受了他的警告,可見他的本事不小。

  到此時,重紫才發現自己計劃有誤,不由焦急萬分,此事還是當面告訴師父更合適,可惜法力被萬劫封住,否則就能禦杖去青長山找師父了。

  黑夜籠罩小鎮,偶聞犬吠。

  重紫膽子本來就大,方才親眼見到幾個妄圖欺負她的人被彈飛之後,她就更加放心了,萬劫像當年一樣,留了法咒保護她。

  她當然不會失信逃走,可是她也很擔心師父會遭那人算計,更想見他一面,他對她失望透頂了吧,然而他還是會以身犯險,到虛天來救她。

  重紫縮在牆角,抱緊星璨,心頭一陣甜一陣酸。

  她不甘心,其實她根本沒有錯,為什麼讓他以為她錯了!她要證實給他看,他沒有收錯徒弟!只要幫萬劫找出那幕後之人,證實她是被陷害,他就一定能原諒她,她也就不用離開他去崑崙了!

  許久,懷中星璨躁動,重紫被擾得回過神。

  不知何時,頭頂竟籠罩了一片陰影。

  這是什麼!重紫驚得擡臉。

  面前站著個……不像人,倒像是個邪惡的幽靈。

  他披著一件長長的、過分寬大的黑斗篷,下擺拖垂在地上,由於背對著遠處燈光,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覺他身材有點高,修長勻稱。

  他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重紫隱約感覺到那股邪惡的氣息,立即跳起來閃到一旁,離他遠遠的:「你……是誰!」

  他緩緩側過身。

  藉著燈光,重紫終於看見他的臉,卻只有半張,因為那鼻尖以上的部分都被斗篷帽蓋住了,惟有尖尖的下巴和薄薄的唇露在外面,膚色略顯蒼白。

  半晌,他唇角一勾:「重紫。」

  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古怪,有種奇異的蠱惑力。

  這人認識自己?重紫越發警惕,明明本來相貌已經被萬劫作法掩飾住了,他竟然還能認出來,可見必非常人。

  「你……認識我?」

  「認識,而且我知道,你很想你師父,對不對?」

  重紫沒有回答,視線被他的左手吸引過去。那修長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紫水精戒指,紫中帶黑,晶瑩,閃動著魅惑人心的光澤。

  可是他很快將手縮回了斗篷裡面:「不能看太久,它會攝人心神。」

  重紫早已發現那戒指有問題,只是沒想到他會主動承認,反而很意外,半晌道:「有人曾經控制我,讓我在夢裡去做壞事,是不是你?」

  「不是我。」

  「那你找我做什麼?」

  「我能送你去見你師父。」

  重紫沒有喜悅:「我又不認識你,你為什麼幫我?」

  「因為你是洛音凡的徒弟,我想討好你。」

  重紫哪裡信他的鬼話:「我不知道你是誰,怎麼相信你啊。」

  他再次勾起半邊唇角:「我叫亡月,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重紫忍不住一個哆嗦,擡眸望了望月亮,這真是個古怪的人,連名字也透著死氣……

  他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只聽這個名字,是不是覺得我不像好人?」

  不光名字,你這模樣也不像好人,重紫看著他那身墓地幽靈般的裝束,勉強將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他接下來的話更讓人無語:「其實我是個好人。」

  重紫冒汗:「哪有人說自己是好人的。」

  「你不信?」

  「你不像仙也不像人,你……是魔!」

  他沒有否認:「我若是害你,現在就能劫你走,又怎會送你回去。」

  原本只有點懷疑,想不到他真的是魔,重紫緊張得捏了把汗:「我怎麼知道你不會害我,說不定你就是九幽魔宮派來算計我的!」

  「九幽?他為何要算計你。」

  「他想禍亂六界,」重紫不假思索,「聽說當年他因為野心太大,想要謀逆,被逆輪誅殺,現在逆輪死了,天魔令被封印,他當上魔尊,卻不能召喚虛天之魔,所以才會在暗中陷害我,想利用我的血解開天魔令的封印,我若真的回南華,豈不正好中計?」

  亡月笑了:「當年逆輪誅殺的是天之邪,不是九幽。」

  重紫驚訝:「魔尊九幽不是天之邪嗎?他們都說天之邪沒有死……」

  「天之邪或許真的沒死,但九幽是九幽,天之邪是天之邪。」

  「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人?」

  「你又怎肯定他們是一個人?」

  重紫無言以對,半晌道:「就算九幽不是天之邪,也不代表他不是害我的那個人,難道他就不想利用我喚醒天魔令?」

  「不想,」亡月道,「天魔令認主,你若果真能解開封印,就擁有召喚虛天萬魔的力量,那時候魔界最強的會是你,他怎麼會高興?」

  這話的確有道理,重紫其實也在懷疑,不光仙門想奪回魔劍,九幽魔宮也想,倘若要挾萬劫的是魔尊九幽,魔劍又怎會還留在萬劫手上。

  「害我的那人不是九幽。」

  「當然不是。」

  「可那人想讓我喚醒天魔令,他就不擔心自己的地位,不想對付我?」

  「他不擔心,因為你不會讓那人得逞,是麼。」

  「你怎麼知道這些,」重紫懷疑,「無緣無故來幫我,我又不知道那人的真面目,既然不是大叔,也不是九幽,會不會就是你呢!」

  「你要怎樣才肯相信?」

  「除非……」重紫看著他,轉轉眼珠,「除非你當著魔神發誓!」

  他點頭:「我發誓,我沒有陷害過你。」

  但凡是魔,就絕對不敢欺騙魔神,重紫鬆了口氣,仍不放心:「你幫我,真的沒有別的條件?」

  「有,你不能跟別人提起我。」

  這太容易做到了!重紫暗暗喜悅,當然為了穩妥起見,她沒有立即決定:「可我是仙門弟子,你卻是魔,沒有理由平白無故幫我啊……」

  亡月道:「我只是個尋常的魔,沒想害你,你若不肯讓我幫忙,我就走了。」

  反覆衡量之下,重紫實在想不出這件事對自己有什麼壞處,於是忙道:「那就謝謝你,送我去青長山吧。」

  不管什麼了,現在最要緊的是見到師父!

  ………………

  青長山北,朦朧月光照著樹林,一名弟子隱藏在陰影裡,凝神查看外面動靜。

  忽然身後有人喚:「南華師兄?」

  那弟子轉身看清來人,頓時笑道:「原來是金靈的師兄。」

  金靈派弟子走過來:「不知此番能成否。」

  南華弟子道:「尊者親自坐陣中,東面閔仙尊和慕師叔他們設了九星伏魔陣,西面是青華卓少宮主與成真、還有貴派掌門合設的五靈陣,北面是崑崙教的天罡北斗陣,萬劫本事再大,也走不了吧。」

  金靈弟子遲疑道:「可我們這南面……」

  南華弟子道:「南面雖弱些,但尊者說了,只要我們堅守不攻,這七七四十九渾天陣就足以應付,到時候四面圍困,萬劫斷然逃不了。」

  金靈弟子鬆了口氣:「此陣缺不得一人,如此,今夜我們萬萬不可大意。」

  南華弟子道:「正是。」

  金靈弟子赧然道:「慚愧,不瞞師兄,我這是頭一次對付魔尊,有些著急,叫師兄見笑。」

  南華弟子忙笑著寬慰他,二人再說兩句,金靈弟子便離開了,南華弟子又轉過臉,留神查看外頭動靜。

  須臾,背後又傳來腳步聲。

  此人既是從身後山上方向下來,必然是仙門弟子,無須懷疑,那南華弟子邊轉身邊道:「這邊尚無動靜……」

  話說一半,他忽然停住。

  來人渾身雪白,白袍寬袖,白斗篷罩頭,白巾蒙面,散發著一種清冷而瑩潤的氣質,在月光下如玉似雪。

  由於一身白色的緣故,他的身形輪廓顯得很模糊,有種夢幻般的味道。

  從頭到腳,惟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那是雙奇特的眼睛,不辨男女,大約是雙睫太長太密的緣故,遠遠映著月光,深邃無比,如漆黑的寶石,似乎擁有將人帶入夢幻的力量。

  南華弟子似著了魔,呆呆地望著他,沒有出聲。

  白衣人緩步走過去,伸手取過他腰間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膛,動作自然得就像走路吃飯一樣。

  悄無聲息,一縷魂魄歸去地府。

  「七七四十九渾天陣,必須少一個。」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2:29:15

【24. 虎口狼窩】

  月斜星沈,兩道人影憑空出現在山坡上。

  「前面就是青長山。」

  山頭有些眼熟,遙見幾座殿宇沐浴月光,估計就是海生道長所創的扶生派,重紫當初曾路過這一帶,依稀認出沒錯,不由暗暗高興,原來他真的說話算話,和萬劫一樣是個不太壞的魔。

  「我只能送你到這兒。」

  「你要走嗎?」

  「我是魔,閔老頭見了會生氣。」

  重紫雖不喜歡閔雲中,可因為那是洛音凡的師叔,也不敢有不敬的想法,如今聽他直呼「閔老頭」,未免幸災樂禍:「啊,那你走吧。」

  亡月略低了下巴:「你天生煞氣,必不受仙門看重,倘若入魔道,會很厲害。」

  重紫臉一沈:「我不會入魔!」

  亡月道:「說的對,天生煞氣也未必會入魔。」

  這話重紫聽得喜歡,對他的好感又增加幾分:「謝謝你送我。」

  「不必謝我,」黑斗篷帽蓋住他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他用那只戴著紫水精戒指的手拍她的肩,「希望將來我們還會見面。」

  重紫點頭:「好啊,我會記住你的。」

  他擡手,很有風度地示意她快走。

  重紫急著見師父,匆匆朝他揮了下手,頭也不回朝青長山跑去。

  直待她的身影消失,亡月仍站在原地沒動。

  「她是洛音凡的徒弟,聖君怎的放她回去?」鬼面人欲魔心現身。

  「因為她回不去。」

  「聖君的意思……」

  「仙門消息,她妄圖施展血咒喚醒天魔令,」亡月看著那方向,死氣沈沈的聲音難得透出一絲輕快,「你聽見了,她說是遭人陷害,此事並非她自己的意願。」

  「聖君相信她的話?」

  「為什麼不信?」

  「她若回南華,就要遣送崑崙,從崑崙冰牢救人難如登天,那人真想利用她解封印的話,必然會阻止,」欲魔心搖頭,「但這丫頭與逆輪並無關係,那人又如何肯定她的血能解除封印?」

  亡月道:「誰說沒有關係?」

  欲魔心震驚:「聖君是說……」

  「天之邪跟著逆輪多年,對於逆輪的事,知道的只會比我們多。」

  「聖君懷疑他是天之邪?」

  「除了他,還能有誰,」亡月笑了聲,「他想讓此女喚醒天魔令,可惜性急算漏了,封印未能解開,反害她被遣送崑崙。」

  欲魔心想起什麼:「莫非萬劫這次半途劫人,也是天之邪的意思,要阻止她去崑崙?但天之邪怎會與萬劫有關係?」

  「人活著,就能製造出各種關係,」亡月低頭拉斗篷右襟,「她說有人利用做夢控制她。」

  「天之邪攝魂術聞名,可這分明是夢靨之術,為夢魔所長,」欲魔心驚疑,「當年逆輪手下右護法夢魔很有名,難道……」

  話音剛落,四周的景物開始變化,樹林,山坡,全部消失不見,化作了一片無際的梨林,明月底下,一樹樹梨花潔白晶瑩如雪。

  林深處,一朵梨花悠悠飛來。

  小小花朵越飛越近,越變越大,到面前時已有一人多高,一位身穿白紗衣的女子自花裡走出來,肌膚晶瑩,長髮竟也白如雪,像極了身旁梨花。

  「夢姬參見聖君。」

  亡月笑道:「要比夢魔,你還差得遠。」

  夢姬聞言也不生氣,只嫵媚一笑,站到他身旁。

  欲魔心喃喃道:「如此,那人到底是天之邪,還是夢魔?」

  ………………

  月光照著青長山南,林木幽幽很是寂靜,重紫不怕走夜路,一想馬上就要見到師父,更滿心歡喜。

  樹叢陰影裡,白影佇立,一雙黑眸閃動。

  前方數十丈處,寬闊的大道奇異地扭曲……

  重紫渾然不覺,快步朝前跑。

  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難前進,兩旁草木更加茂密,明明走的是上山大路,怎會變成這樣?

  風吹過,興奮的頭腦開始清醒,重紫漸漸也發現不對,被一根樹枝掛住衣角之後,她總算停下腳步,打算好好整理思緒。

  擡眸,道路竟消失了,變作一片雜樹叢。

  怎麼回事?重紫大為詫異,當她看清面前情形,立即從頭到腳變得冰涼。

  樹叢下躺著具屍體,當胸插著一柄匕首。

  師父和仙門的人都在山上,怎會有死人?重紫忍住恐懼,緩緩後退幾步,猛地轉身朝著來路往回跑。

  腳底不停,兩旁草木飛快後退。

  感覺距離足夠安全,重紫這才停住,扶著塊大石頭劇烈喘息,來不及多想,她正要擦汗,一擡眼就再次看到了屍體!

  那衣裳,那姿勢,連同旁邊的雜樹叢,都與方才一般無二。

  冷汗沁出,重紫轉身狂奔,然而無論她跑多遠,屍體總會出現在前方,跑來跑去竟是在兜圈子。

  重紫簡直要發瘋:「是誰!你是誰!」

  沒有回應。

  萬劫?他殺人易如反掌,何必用匕首,而且他匆匆救了宮可然走,哪會這麼多事?

  亡月?他不會敢欺騙魔神,既然親口發誓,就一定沒有陷害她。

  更重要的是,有人故意引她到這兒,他有什麼目的?

  重紫閉目片刻,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才重新睜開眼,一步步朝那屍體走過去。

  死的是個仙門弟子,眉清目秀,神情維持在死前那一刻,有點呆滯,手裡還握著柄長劍,劍未出鞘。

  看清他的面容,重紫心中大痛:「未昕師兄!」

  這人正是南華弟子,名喚未昕,論起來算是閔雲中的徒孫輩,待重紫很慇勤,當日見她被遣崑崙,還跟著求過情的。

  重紫忍不住跪在他身旁哭起來,邊哭邊罵:「你到底是誰!害我便是,做什麼害未昕師兄!」

  正在傷心,不遠處有了動靜。

  「快扶這位師兄上山療傷!」

  「聞師叔,那邊還有位師兄,已經……」

  「擡上去。」

  ………………

  重紫聽那聲音熟悉,連忙扒開樹枝往外看,果然見聞靈之帶了群弟子朝這方向走來,邊走邊清點傷亡倖存者,倒也十分冷靜,頗有南華大弟子風範。

  「慕師兄呢?」

  「去那邊查看了吧。」

  聞靈之扶住一名受傷的弟子,疑惑:「尊者他老人家親自選人設陣,怎會出錯?」

  那弟子聲音虛弱:「尊者並沒料錯,方才萬劫過來,我們原本要組渾天陣困他,誰知事到臨頭少了個人,陣法未成。」

  聞靈之忙道:「原來如此,不知少了哪一個?」

  「正是貴派的未昕師兄,他的藏身之處在那邊,」那弟子朝重紫方向一指,「事前我還找過他說話,後來不知何故,他竟然未能現身。」

  聞靈之讓兩名弟子送他上山,又吩咐其餘弟子:「仔細搜查,看看還有無生還的。」

  眾弟子答應。

  聽到這番話,重紫已將事情猜了個大概,殺未昕的必定是那幕後之人,他出手破這渾天陣,為的是讓萬劫順利救宮可然出去吧,畢竟他身在仙門,很多事要利用萬劫去辦,萬劫被困對他沒好處。

  他故意將她引到這裡,難道……

  重紫猛然醒悟,冷汗直冒,心知此時讓他們發現自己,就算滿身是嘴也說不清的,於是起身欲躲藏。

  「誰在那兒!」

  ………………

  聞靈之這些年修行刻苦,進展極快,周圍動靜自然瞞不過她,發現有人在偷聽,當即出劍淩空斬去。

  重紫驚恐,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眼睜睜望著那劍朝自己落下。

  就在這危急關頭,忽然另一柄劍自身後飛來。兩劍交擊,劍氣激盪,但聞轟的一聲響,聞靈之的寶劍竟被震了回去,連帶她本人也白著臉後退好幾步,險些摔倒。

  那是柄尋常的精鋼劍,與主人一樣,平凡得很,卻無人敢小覷。

  重紫呆呆地望著他。

  「原來是慕師兄,」聞靈之率弟子們趕過來,看到慕玉先鬆了口氣,接著又一愣,「重紫?」

  相貌已經改變,她怎會認出來!重紫終於意識到這問題,趕緊拿手摸臉,頓時駭然——誰這麼厲害,能解萬劫的法術!

  周圍氣氛變得僵硬,眾弟子看看地上未昕的屍身,又看看她,神色複雜。

  聞靈之鎮定:「怎麼回事?」

  「我剛來,就看到未昕師兄……」重紫微微發抖,恐懼與絕望在心底蔓延,被算計過一次,想不到還會有第二次,眼下這情形,說什麼都是多餘的,她寧可死了,也不想再看到師父失望的樣子。

  聞靈之緊緊抿了嘴,沒說什麼。

  終於,慕玉走過來拉起她的手,微笑:「沒事了,回來就好。」

  被那溫暖的手握住,重紫幾乎要流淚,喃喃道:「慕師叔……」

  慕玉道:「尊者在,我帶你去。」

  「聽說護教的徒弟自己回來了,本事果然不小。」

  數粒明珠照起,映得四周亮如白晝,空地上憑空多出一群人,說話的正是手執浮屠節的閔雲中,旁邊站著玉虛子海生等幾位掌門。

  ………………

  感受到他的存在,重紫咬緊唇,不敢看,不忍看,可最終還是看向了中間那人,白衣長髮,熟悉的臉不帶任何表情,依舊美得淡然。

  聞靈之退後:「師父,未昕他……」

  閔雲中這才留意到地上未昕的屍體,他向來愛護弟子,連帶徒孫一輩也頗沾光,看清眼前情形,不由又痛又怒:「好!好得很!連同門師兄也下手了麼!音凡,你收的孽徒,我這便代你清理門戶!」

  浮屠節散發青光,半空中白色罡氣化作巨形八卦圖,朝重紫當頭罩下。

  「戮仙印!」

  仙門絕殺,屠魔戮仙!

  閔雲中身為督教,執掌南華刑罰,前番天魔令之事已有不滿,此刻加上未昕之死,一時怒極,哪裡還會留情,上千年修行,出手之快,根本援救不及,戮仙印下,別說一個重紫,便是十個重紫也要魂飛魄散。

  不說眾弟子變色,在場幾位掌門亦大驚,齊齊看向另一個人。

  他靜靜地站在那裡,似乎並沒有阻止的意思。

  沒有憤怨,沒有委屈,只有難過,重紫怔怔地望著他,眼下她簡直連叫「冤枉」的資格也沒有,無論說什麼,別人也是不會相信的,包括他。

  是她太鹵莽,所以中計,她死不足惜,可是他還不知道,那人混在仙門,隨時都可能向他下手!

  重紫猛然回神,幾乎被「戮仙印」壓得喘不過氣,費力地想要張口。

  未及出聲,巨響自耳畔炸開。

  秋水長劍幾時出鞘的,沒有人看清,但見它攜著青白赤黑黃五色劍氣,斬破「戮仙印」,形成巨大的漩渦,上古極天之術下,被震散的罡氣如同白浪碎沫,朝四周飛濺,所有修行尚淺的弟子同時感到喉頭一甜。

  重紫位於漩渦中心,被餘力震倒,噴出一股血箭,頭痛欲裂,嗡嗡作響。

  逐波盤旋兩圈,回歸鞘內,執劍的人面無表情。

  幾位掌門不約而同鬆了口氣,天下師父無不袒護徒弟的,縱然犯了大錯,也不至於狠心看她死在面前。

  在所有人眼裡,她罪孽深重,可無論如何,他還是出手救了她。

  疼痛再不能構成傷害,重紫掙扎著跪好。

  閔雲中接住浮屠節,後退兩步站穩,怒極反笑:「南華教規,在護教眼裡當真算不得什麼!」

  洛音凡恍若未聞。

  慕玉鬆了口氣,稟道:「未昕出事已有兩個時辰。」

  話不多,意思卻明白,若真是重紫下的手,她早就逃走了,又何必留在這裡?

  閔雲中愣了下,嘲諷道:「逃什麼,有護教在此,只說夢中所為,盡可推得乾淨。」他看著屍體:「當胸中劍,分明是熟悉的人趁其不備下手,未昕待重紫向來慇勤,自不會提防她。」

  慕玉道:「也可能是攝魂術。」

  「原來萬劫還有會攝魂術的幫手,」閔雲中冷冷道,「護教打算如何處置?」

  洛音凡沒有回答。

  重紫支撐著爬到他面前跪好,明知此事太過巧合難以置信,她還是從頭到尾細細講了一遍,眾人果然聽得紛紛皺眉。

  閔雲中道:「你的意思,仙門有奸細?」

  重紫點頭。

  「奸細是誰?」

  「我……不知道。」

  「既然總說有人陷害你,」閔雲中道,「那我問你,你不是被萬劫劫走了麼,現下又如何逃回來的?」

  重紫猶豫:「是……他帶我出來的。」

  「他待你不錯,你便趁未昕不備下手,好助他逃走?」

  「我沒有!未昕師兄待我很好,我怎麼會害他!」

  洛音凡終於開口:「並無切實證據,動用重刑恐不合適。」

  此話擺明是要護她,洛音凡認定的事,爭到最後總歸是一個結果,閔雲中到底不願與他鬧僵,加上事情確實有幾分蹊蹺,遂忍了氣道:「既然護教這麼說,姑且信她一次,但先前之罪不可饒恕。」

  洛音凡點頭:「即刻送她去崑崙。」

  重紫忽然道:「求師父與仙尊寬限幾日,我暫時還不能去。」

  洛音凡未答言,閔雲中先斥道:「孽障,巧言狡辯也罷,還妄圖逃避責罰!」

  「不是,我答應過會回萬劫之地。」

  「答應萬劫?」閔雲中冷笑,「你想背棄師門,叛投魔界?」

  「沒有,他當年救過我!」重紫望著洛音凡,「我若不回去,宮仙子會很危險,可能不止這些……他是受人要挾的,師父曾教導弟子要報恩不報仇,待查出那人,弟子一定回來領罪,去崑崙受刑。」

  眾人皺眉。

  閔雲中怒道:「當今魔界已無人強過萬劫,誰能要挾於他?何況他盜取魔劍,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我看你分明是受了他蠱惑,這等不知悔改的逆徒留著有什麼用,護教還要偏袒,豈非太過!」

  洛音凡看著她:「倘若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就先去崑崙。」

  「可……」師父是在庇護她,她豈會不明白,可真的去了崑崙,大叔那邊怎麼辦,那人肯定不止用宮可然要挾他。

  小徒弟這一猶豫,終於讓洛音凡動怒。

  才離開幾個月,她竟連他的話也不聽了?

  天生煞氣,萬劫劫持她,目的不那麼單純。他一直對她有信心,是因為知道她不會違背他的意思,可現在,他已經不像當初那麼有把握,畢竟她心性單純,在萬劫之地這麼久,受了蠱惑,白紙被染黑也是可能的。

  她當然不會殺人,但她不明白,無論她說沒說謊,都不重要,她與天魔令的微妙關係已經注定,南華輸不起,仙門輸不起,縱然他護得了一時,今後又將如何?倘若繼續留在南華,只要再出半點差錯,她絕不會再這麼幸運,魂飛魄散,對一個天生煞氣的人來說是最好的結局。冰鎖百年雖苦,卻能叫別人放心,她也相對安全,待他修成鏡心術,自會放她出來。

  這孽障,絲毫不明白他的苦心!自身難保,還想著萬劫,殊不知萬劫這些年殺人如麻,無論如何都已罪孽深重。

  洛音凡毫不遲疑擡手,要強行攝她走。

  「師父!」重紫大急,她當然不是怕受刑,可如果沒有萬劫,她早已被人打死,尤其是知道他受人脅迫之後,更不忍害他。

  靈台印不覺成形,她本想求他住手,再細細解釋,卻沒留意此舉已屬公然違抗師命,眾人見狀都搖頭。

  洛音凡氣得笑。

  短短幾個月,小徒弟當真令人刮目相看,靈力大有長進不說,膽子也越來越大了,竟敢用他親手教的術法來對付他?

  眾弟子從未見過他這樣氣急的神情,都嚇得屏住呼吸,連同閔雲中也呆住。

  洛音凡自己卻沒意識到,手底法力略增,怒道:「再敢違抗,就不要叫我師父!」

  這話說得太重,重紫驚惶,想也不想便撤了靈台印,頓時悶哼一聲,被那力量擊飛,滾落地上,胸口衣襟被吐出的鮮血染得緋紅。

  洛音凡收手,冷冷道:「慕玉,派人送她去崑崙。」

  慕玉答應著,正要過去扶,忽然眼前紅影如疾風般晃過,再看時,地上重紫已經不見。

  一切發生得太突然,眾人都有點呆。

  「是萬劫!」

  「追!」

  閔雲中當先遁走,慕玉與聞靈之反應過來,不約而同跟著追上去。

  ………………

  大殿如黑水潭,萬年赤蛇籐依舊猛烈燃燒著,火光熊熊,衣帶風聲,一黑一白兩條人影掠入大殿門,飄然落地。

  萬劫放開她,腳步有些踉蹌,想必傷得不輕,幸虧方才洛音凡沒有追來,否則二人能否順利逃回還很難說。

  重紫原本青白著臉,有點怔怔的,直跟著走到榻前才回神,忍不住上前攙他。

  他輕輕推開她的手,往石榻上坐下:「你……為何不聽他的話?」

  重紫垂眸,既然他順利救宮可然走了,又怎會折回來搶人,應該是那人給他報了信吧:「他們不知道我是被陷害,我不想去崑崙受刑。」

  他沈默片刻,唇角彎了下。

  這是重紫到萬劫之地以來,頭一回見他笑,淺淺的笑,卻足以驅散所有冷酷之色,鳳目溫柔美麗恍若當年。

  儘管,眼前人不再白衣翩翩,不再有記憶中的黑眸黑髮。

  儘管,眼前的笑容遠不如當初,沈重了點。

  可是此時,重紫才真正感覺到,這就是救自己的那個人。

  她低聲喚:「大叔。」

  他很快恢復淡淡的神情,遞給她一粒藥丸,然後緩緩躺下,似乎很疲倦:「我要歇息,你先服藥療傷。」

  眼見榻上人合了雙目,沈睡的俊顏逐漸變得安詳,重紫才默默抱膝在榻前坐下,靈力恢復,手裡捏著藥丸,她卻沒有療傷的念頭,只蒼白著臉,不自覺蜷起身體,任憑那痛楚在身上蔓延。

  庇護她,給她機會,原來師父一直在擔心她的,可是,她也不能害了眼前這個人,這樣選擇,師父不會再原諒她了,是她辜負了他的苦心。

  旁邊傳來奇異的聲音,卻是那條小小的虛天魔蛇,見主人受傷昏迷,正緩緩扭動身體朝這邊爬過來,最終停在她身邊,昂起頭。

  它要咬她麼?那樣倒也好,死了的話,師父或許就原諒她了。

  重紫喃喃道:「你覺得我該死的話,就咬死我吧。」

  出乎意料,小魔蛇望了她幾眼,沒有咬她,而是轉頭爬上榻,溜到萬劫身邊,盤作一堆。

  人絕望的時候,總習慣性在這些無關的事情上尋找希望,重紫精神好了點,寬慰自己,就算回不去,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看到他啊。

  ………………

  不知不覺睡著,醒來時她卻到了榻上,原本躺在榻上的人已經不見了。

  胸口感覺不到任何傷痛,分明是有人幫忙療過傷,重紫呆坐半晌,起身走出殿外,發現他獨自立於雲中。

  紅髮黑雲映襯,妖異又美麗。

  宮可然沒有隨他回來,畢竟,誰也不會喜歡住在這種地獄般的地方,不過沒有關係,這些都是暫時的,只要找到那幕後之人,一切就可以結束了。

  重紫打起精神,努力使自己心情好些,禦杖飛至他身旁:「楚大哥。」

  他顯然很意外,側臉看著她半晌,道:「還是叫大叔吧。」

  重紫裝沒聽見:「大哥,我以後就留在這兒住,我們作伴啊。」

  他沈默片刻,道:「叫大叔吧。」

  重紫咬唇不語。

  他轉過臉去,望著無際雲層,聲音聽不出喜怒:「你該去崑崙。」

  「可是那人要挾你怎麼辦?」

  「與你無關。」

  重紫吃驚:「大叔……」

  他淡淡道:「走吧。」

  重紫瞪著他半日,見他還是沒有任何表示,頓時賭氣轉身:「我走了!」

  ………………

  門口結界早已撤去,重紫順利出了萬劫之地,滿肚子委屈和憤怒,明明是他受人要挾,她才會決定留下來,現在師父不要她了,連他也要趕她走!

  既然他都拒絕她的好意了,還有什麼可顧慮的?

  就這麼走吧,重紫遲疑許久,到底感覺不妥,決定回去找他,可是出來之後才發現,她竟再也找不到萬劫之地的入口了,失望之下,只得怏怏地在附近城裡徘徊,最終鼓起勇氣,決定回南華請罪,然而還未得及上路,一個消息就直接將她的心打下了萬丈懸崖。

  「尊者真的說了?」

  「當然,掌教早就勸尊者將她逐出師門了。」

  「我看平日裡她還好,誰知道給尊者丟這麼大的臉,竟叛投魔界。」

  ……

  雖然早已想過這可能,但親耳聽見還是不一樣的,重紫失魂落魄地走出城,說話的是幾名南華弟子,他們的消息必然不假。

  逐出師門,他不打算要她了?

  也對,是她不聽話,屢次犯錯,給他丟臉,她不配做他的徒弟,現在他連這最後一絲關係也要斬斷了,從此,她再不能回紫竹峰,再不是他的重兒。

  這世上所有的一切,彷彿都失去了意義。

  心裡迷迷糊糊,頭腦昏昏沈沈,不知去往何處,重紫疲憊地跪在路旁,趴在石頭上睡去。

  「洛音凡的徒弟?」

  「踏破鐵鞋無覓處,大哥何不擄了她獻給大護法請功。」

  「洛音凡害我們無容身之處,如今他徒弟落到我們手上,不該先享用享用麼。」冷笑。

  「這丫頭本事怕不小……」

  被吵鬧聲驚醒,重紫疑惑地揉揉眼睛,擡起臉,神情先是呆滯,接著轉為驚訝,最後變作狂喜。

  「師父!」她是在做夢吧?

  沒有回答。

  是了,他在生氣,將她逐出師門了!重紫慌忙上前,語無倫次:「師父,我知道錯了……別趕我走,我去崑崙受刑,你別生氣……」

  她哭泣著求他,他卻將她拉入懷裡。

  重紫不可置信地擡臉:「師父!」

  他微笑。

  是在做夢吧?重紫隱約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可是此刻,她已完全被那種奇異的感覺蠱惑,難道這不正是她所嚮往已久的懷抱嗎?

  鬼使神差的,她忍不住擡手想要去摸他的臉。

  手停在半空,遲疑。

  他似乎也一愣,目光變幻莫測。

  怎麼能褻瀆師父!重紫驚覺自己太放肆,正要縮回,哪知他卻一把握住她的手,送到唇邊。

  若即若離,溫暖的氣息幾乎將她的心烘得化了。

  重紫如受雷擊,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做夢!一定是在做夢!夢裡,他褪去了平日的莊嚴與淡漠,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令她又敬又愛的師父,而是她最喜歡最害怕失去的人;夢裡,他眼中盛滿溫柔,舉止這般親暱,她簡直幸福得不知身在何方,連同整個人整顆心都已經丟失。

  「師父。」千言萬語化作兩個字,小臉紅雲升起,添了無數嬌羞之色,大眼睛裡惟剩喜悅與愛戀。

  果真是夢,那就讓她留在夢裡,永遠不要醒。

  然而,夢醒得比預想中還要快,大笑聲炸開,眼前洛音凡消失不見,數道青氣悠悠落地,逐漸凝聚成形,化作幾個男子,或俊或醜。

  ………………

  「你們……」

  當先一男子妖妖地笑:「小美人不記得了?我們見過面呢。」

  重紫喃喃道:「我不認識你們。」

  「不認識?」男子表情陡然變得陰沈,「若非洛音凡讓海生立什麼扶生派,我們又何至於被趕到這兒。」

  扶生派?重紫終於變色:「你們是欲魔!」

  男子沒有否認,「嘖嘖」兩聲,打量她:「看不出來,你竟然喜歡上了洛音凡?」

  藏匿許久的心事,自以為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無人知曉,如今卻被生生揭穿,重紫羞愧得無以復加,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男子朝手下笑:「若無愛慾,怎會生出這種幻象,你們說,她敢喜歡她師父,可不又是個陰水仙麼!」

  眾魔大笑。

  輕易被幻象迷惑,法力必然不高,男子沒了顧忌,逼近她:「長得還不錯……」

  「你別過來!」靈力難以凝聚,想是方才昏睡時中了暗算,重紫又急又怕,連連後退。

  正在此時,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說我麼。」

  眾魔驟然止住笑聲。

  重紫如見救星:「陰前輩!」

  黑色寬袍,陰水仙立於半空,聞言只看了她一眼,神色漠然。

  眾魔看清來人,都尷尬不已,誰也不敢先開口惹她,帶頭那男子大略是有些身份的,忙上前作禮陪笑:「原來是陰護法駕到。」

  陰水仙冷笑:「欲魔心閒得很,竟也不管管手下,養得如此放肆。」

  男子躬身道:「屬下一時失言,這就給陰護法賠罪,陰護法大人莫記小人過,別放心上。」

  陰水仙哼了聲。

  重紫道:「陰前輩救我!」

  陰水仙果然開口:「這丫頭我要帶走。」

  男子不甚買帳:「屬下以為,陰護法插手此事不妥。」

  陰水仙怒道:「放肆!」

  「屬下怎敢在陰護法跟前放肆,」男子緩聲道,「她是洛音凡的人,私自放了,聖君怪罪下來誰也擔當不起,我們兩派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大護法從不曾插手陰護法的事,陰護法法力高強,要取我等性命易如反掌,但凡事還是留有餘地的好,就算不給大護法面子,陰護法也該顧念別人的安危。」他有意將「別人」二字加重。

  陰水仙冷冷道:「你這是威脅我?」

  「豈敢,」男子點到即止,恭敬之色不改,「屬下只是以為,何必為區區一個仙門中人,傷了兩位護法的和氣。」

  陰水仙不再說話,乘風離去。

  知道她的顧慮,重紫想要叫,卻沒叫出聲。

  男子得意地轉回身:「今日我算開眼了,先有個雪陵和陰水仙,如今堂堂重華尊者竟也與徒弟亂倫。」

  重紫驚怕,無地自容:「你胡說,不關我師父的事!他不知道!」

  「那就是你單相思?」男子忍不住放聲笑起來,「不知道這件事傳出去,洛音凡會是什麼表情。」

  「打發完那些仙女,如今竟被自己的徒弟喜歡上了。」

  「叫仙門的人也看看他們的醜事。」

  ……

  狂笑聲如決堤之洪,足以摧毀人最後的希望,重紫全身被抽空了一般,頹然坐倒在地,喃喃道:「別。」

  羞恥、自棄、恐懼,內疚,滿滿地佔據了一顆心。

  當過乞丐,別人怎麼嘲笑她看低她都沒有關係,被逐出師門也不要緊,惟獨不敢想像師父聽到這消息的反應,讓他知道她有亂倫的心思,發現曾經愛護有加的徒弟竟如此不堪,對他生出不正常的感情,會怎樣氣憤與嫌惡,必然也是像雪仙尊對陰水仙那樣,永不見她了。

  「不要!不要說,」她拚命低了臉,往石頭後面的陰影裡縮,「別告訴他,求求你們……」

  「怎麼求?」笑聲在耳邊。

  「都好,怎樣都行,別說出去……」

  ……

  神志早已崩潰,重紫躺在地上,茫然睜大眼睛,直直地望著頭頂黃昏的天空,目光渙散,嘴裡反覆念著那幾句話,迷糊中,不知有多少雙手褪去她的衣衫……

  絕望得不知噁心,不知羞恥,不知痛苦。

  星璨灼熱得燙手,掙扎,終歸沈寂。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2:29:36

【25. 地獄仙境】

  毫無預兆地,一道勁風掃過,罕見的濃烈的煞氣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慄,還未來得及反應,可怕的力量已到面前,放肆的幾個人竟飛了出去,慘叫著落地,痛苦地翻滾兩圈,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連點骨頭渣也沒剩下。

  長髮張狂地飛舞,妖異,那是血腥的死亡的顏色。

  他隨手一揮,猛烈的火光無聲炸開,又有幾名欲魔躲避不及,瞬間化作灰燼,隨風而散。

  「萬劫……聖君!」男子驚駭,轉身欲逃,卻發現他已站到身後。

  男子原本也是萬劫魔宮舊部,後來才投奔九幽魔宮的,知道他的手段,見狀嚇得魂不附體,兩腿一軟,跪地求饒:「聖君開恩……」

  脖子生生斷落,一道青氣自顱腔內冒出,被他捏散。

  十來個欲魔,眨眼工夫竟一個不剩。

  「別……」地上的人仍在喃喃低語,毫無意識。

  他快步過去,迅速扯過旁邊衣衫,蓋住她裸.露的身體,抱著她起身,化作清風遁走。

  「小蟲兒?醒來,沒事了。」

  「別說出去……」

  「不會了,他們全都死了,再沒人知道。」

  「求求你們……」

  「有大叔在,不怕。」

  ……

  萬劫之地,愁雲中,他抱著她輕聲安慰,一邊握住她的手,度去維持性命的靈氣,幸虧有陰水仙報信,他才匆匆趕去將她救回。

  整整三日,她一動不動躺在他懷裡,依舊毫無意識,只反覆念著那幾句話,聲音早已沙啞。

  最後,他終於無計可施,摟緊她:「是大叔錯了,不該趕你走,大叔會幫你,將來你可以再回南華跟著師父,好不好?」

  喃喃的聲音停止了。

  他輕輕搖晃她:「小蟲兒?」

  她忽然啞著嗓子道:「別把我逐出師門,別趕我走。」

  明白緣故,他總算鬆了口氣:「他並未將你逐出師門。」

  大眼睛漸漸有了焦距,怔怔地望著他。

  「他不僅沒趕你走,還派了人打探你的消息。」

  「……真的?」

  「方纔路過城裡,仙門暗探正在打聽你的下落。」

  「可是她們說……」

  他微微一笑:「必是有的弟子居心叵測,故意散播謠言呢。」

  師父真的還在找她?眼淚終於滾落雙頰,重紫哭出聲:「大叔!」沒被逐出師門又怎樣,她還能回到他身邊?

  萬劫不停替她拭淚,鳳目中有痛惜之色:「有大叔在,沒人敢欺負你了。」

  重紫卻哭得肝腸寸斷,直至昏迷。

  曾經他也對她說過,有師父在,沒人再欺負你了。

  ………………

  黑水池變作碧波蕩漾的小池塘,小荷葉尖尖,池畔幾樹楊柳,柳絮紛飛,不遠處有座精巧的小木屋,茵茵綠草地綿延數十丈,大約是怕她心情不好,萬劫特意將這一帶變化了,全不似外面那麼陰森。

  重紫成日坐在草地上發呆,無所思無所念。

  有東西小心翼翼碰她的手臂,是星璨。

  重紫沒有像往常一樣抱住它,反而白著臉退開,盡可能離得遠遠的,自她醒來,就沒再碰過它,星璨似乎也察覺到她的反感,這些日子都不來招惹她。

  可是這回,它還是忍不住飛到她身邊,撒嬌似地往她懷裡鑽。

  它不棄她。

  重紫垂眸看著它半晌,慢慢地,擡手,重新將它抱住。

  半晌,她轉臉粲然一笑:「大叔。」

  萬劫站在柳樹下,紅髮垂地,映著綠色柳枝極不真實,俊美年輕的臉上已經少了許多冷酷之色。

  看出他喜歡柳樹,重紫可以想像他當年白衣長髮站在柳樹下的情景,必定是月亮一樣的風采,再瞧瞧眼前的人,竟猛然一陣傷心,起身走過去:「大叔,睡夠了麼。」

  他點點頭,唇角彎了下。

  每天他照例要睡上七八個時辰,除此之外就是過來陪她,儘管多數時候他都不說話,重紫當然知道他過來的目的,不想讓他擔心,每每見到,都會盡量使自己精神好點。

  她伸手拉拉柳枝:「大叔你也別住在殿裡了,搬過來吧。」

  萬劫不答。

  外面血河血雨依舊,這座山坳儼然就是個世外桃源,只要他樂意,整個萬劫之地都可以變成這樣,可他還是選擇留在黑石宮殿裡,與血雨愁雲作伴。

  重紫盯著他許久,沒有問緣故,移開話題:「大叔,魔劍對你真的那麼重要?」見他沒有表示,她遲疑道:「我是說,這些都不是你想要的,正所謂一念入魔,當年你若沒有殺人取魔劍,就不會有今天,宮仙子也不會被他們追殺,法力真的那麼重要嗎?你……為何不肯把它交出去?」

  萬劫低頭看著她。

  重紫垂眸:「我不是那意思……」

  「仙門籌備多年,等著淨化它。」

  「你拿走它,只是不想讓它被淨化?」驚訝。

  萬劫沒有表示。

  重紫沈默片刻,道:「也是和那個幕後壞蛋有關係嗎?」不待他回答,她又抿了抿嘴:「算了,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交出魔劍,他們也還是想報仇的,只要大叔不再殺人,我們永遠在這裡不出去,就不怕他們。」

  他緩緩道:「仙門會以為你叛投魔界,九幽魔宮也會打主意,跟著我很危險。」

  「我不怕,這地方誰也找不到,再說大叔是魔界最強的人,可以保護我。」

  「過兩年,我會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

  「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

  「是大叔不喜歡,」重紫搖頭,故意笑了笑,「誰沒有過一念之差,那不是我們的錯,我很喜歡這裡,清靜,以後有我跟大叔作伴,就不會悶了,無論外頭發生什麼,都不關我們的事,我們每天都要好好過。」

  優美的鳳目中依稀有笑意,他移開視線。

  重紫瞧瞧那俊臉,道:「我不叫你大叔了。」

  他拈過一枝柳,淺淺地笑:「我有兩百多歲,你才幾歲。」

  重紫無奈放棄,纏著他:「聽說大叔的琴聲是當年仙界最有名的,你撫琴給我聽好不好?」

  漫天飛絮輕如雪,點點自頭頂身旁飄過,無影無聲。他看著她半晌,放開柳枝,踱了兩步,旁邊草地上立即現出一台古雅的琴。

  昔有長生宮首座弟子楚不復,白衣長髮,皎皎如月,當時聲名正盛,一曲琴歌,九霄神鳳和鳴。

  而今眼前惟有魔界至尊,紅髮黑衣垂地,手指修長如玉,扶著琴的一剎那,已恢復當年的從容,溫雅不足,威嚴有餘。

  琴聲渺渺,領著人乘雲而去,如行海上,淩波踏浪,那是種無牽無掛的瀟灑。

  《滄海遊仙》,聞名一時。

  昔日扶琴滄海,而今相伴魔宮。

  重紫坐在他身旁,心頭空悠悠的,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上南華時,經過的茫茫大海,驕傲的秦珂,討厭的聞靈之,還有那條紙片變化的大魚。

  多少辛酸,多少委屈,多少甜蜜。

  重紫輕聲:「大叔,把這裡都變了吧。」

  剎那間,漫天愁雲迅速收盡,天光乍現,晴空萬里,山坳外的平原一望無際,目光所及之處,枯木雜草變作綠樹鮮花,遠處黑石宮殿立於花木之中,若隱若現。

  鳥語蟲鳴,花香隱隱,魔宮地獄已變作人間仙境。

  ………………

  光陰荏苒,仙境裡的人幾乎忘記了外面何年何月,無須回首過去,無須展望未來,有些時候只看眼前,會讓人覺得自己年輕許多,也更容易快樂。

  有句話說的好,一個人倘若越來越喜歡回憶,就表示他離老越來越近了。

  成功與失敗,辛酸與甜蜜,最終不過是一段記憶,因為那個成功的你,絕望的你,痛苦的你,甜蜜的你,都已不是現在的你。

  昨日魔尊萬劫,今日卻只有楚不復。

  「大叔,我的花籃好不好看?」

  「好看。」

  「這個呢?」

  「也好。」

  重紫將鋪滿花瓣的籃子放到他手上:「給小魔蛇的,它沒地方睡啊。」

  鳳目含笑,他接過花籃,見她臉色很差,不由微微皺眉,拉她到身邊:「還是沒睡好?」

  半年來,每回自噩夢中驚醒,他都會趕來抱著她安慰。

  重紫笑道:「我沒事。」

  楚不覆沒再多問,摟住她。那手溫柔地拍著她的背,正如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也是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慰,將渾身是傷的髒兮兮的她從地上拉起來,給她下了仙咒,也給了她希望。

  或許,這樣也好,重紫這麼想著。

  「我要出去辦點事,過幾天回來。」頭頂忽然傳來他的聲音。

  他要去查探那幕後之人?重紫垮下臉,其實這事她是贊成的,畢竟不能總受人要挾:「那你當心,早點回來啊。」

  他沈默半日,終於還是開口囑咐:「倘若十日後我還未回來,你便盡快到南華求你師父庇護,萬萬不可離開他,逆輪之劍與你……」

  重紫一驚,打斷他:「是不是宮仙子又出事了?」

  他沒有否認。

  重紫望著他,忽然有點來氣,自他懷裡掙脫:「你明知道他們故意設了圈套等你,宮仙子不會領你的情,你還要冒險去救!」

  他搖頭:「他們找的是我,與她無關。」

  「既然無辜,只要有我師父在,是不會讓那些人動她的。」

  「我去看看罷了。」

  重紫原以為留在萬劫之地,兩個人就這麼陪伴著過下去,竟全然忘記了外面還有個宮可然,那麼多人設計他,每救一次人,他都會受傷,如今見他又要傻得去冒險,未免急怒,然而她也明白他們兩個的關係,不好再阻止,只得忍了氣道:「一定要去?」

  他歎了口氣,拍拍她的手臂:「聽話,或許大叔很快就回來。」

  重紫緊緊咬了唇,不再理他,轉身跑進屋。

  他搖頭微笑。

  到傍晚時分,重紫忍不住再出門看,楚不復已經不在了,她急忙奔去大殿,果然裡面空無一人,小魔蛇盤在床頭花籃裡,大約是與主人心靈相通的緣故,感受到危險,也表現得很煩躁不安,最後索性溜出籃子爬到她面前,求助似地望著她。

  重紫更加氣悶,將小魔蛇拎進籃子,拿花瓣掩蓋住,提起來就走,有這小東西陪伴保護,比一個人安全許多。

  ………………

  孤村流水,鬧市行人,半年未踏出萬劫之地一步,再次感受到人間氣息,重紫很不習慣,有片刻的茫然。楚不復並沒說具體地點,但那些人既然故意放話讓他知道,肯定早已傳開,她隨便找個路過的仙門弟子一聊,還真打聽到了,原來宮可然被困在斗室山。

  重紫匆匆禦星璨往斗室山趕,由於她平日很少一個人行動,更不清楚斗室山的路,只好邊走邊沿途詢問。

  走走停停,天已黑,家家戶戶都關起了門。

  按行程算,楚不復今夜是趕不到斗室山的,至少也要明日,而且他應該不會選擇大白天行動,只要在明天晚上之前趕到就行了。仔細衡量一番,重紫不再急著趕路,索性找了個牆角準備歇息,取出隨身攜帶的一小截萬年赤蛇籐點燃。

  剛剛坐下,籃子裡的小魔蛇就「嗖」的一下竄出來,絲絲吐著信子,一副要攻擊的凶樣。

  「誰!」重紫擡臉看清來人,嘴巴張了半天,才叫出他的名字,「亡月!」

  火光裡,亡月依舊披著寬大的黑斗篷,帽沿下是優雅的尖下巴和彎彎的嘴角,很像個年輕邪惡的黑暗魔王。

  「又見面了,要去斗室山?」聲音死氣沈沈。

  這個人太聰明,重紫實在不得不生疑,盯著他半晌,道:「上次我一到青長山,就有人殺了未昕師兄陷害我。」

  「不是我,」他果然能猜到她的心思,很乾脆,「我向魔神發誓。」

  魔族是無人敢欺騙魔神的,重紫垂眸:「對不起,我只是覺得……太巧了。」

  亡月道:「巧合的事很多,說不定還會有。」

  重紫聽得膽戰,這種事她可不想再來一次。

  亡月道:「一個人去斗室山很危險,我送你。」

  重紫俯身拉拉小魔蛇的尾巴:「有它保護我呢。」

  小魔蛇不滿地扭頭,張嘴朝她露出毒牙,下一刻,一隻蒼白修長的手就將它拎了起來,嚇得它趕緊回身去咬,然而無論怎麼努力,總是徒勞。

  見它無奈的樣子,重紫忍不住笑起來。

  亡月將它丟回地上:「它到底是魔獸,雖通靈性,卻只會咬人,沒多大本事,幫不了你,這次為了困住萬劫報仇,他們向洛音凡下跪,洛音凡調用了二十幾個門派的人。」

  小魔蛇通靈性,陡然吃了大虧,再受他言語貶低,更加懊惱,又要撲上去咬他。重紫連忙拉住它的尾巴,拍拍腦袋表示安慰,想到楚不復的處境,更加焦慮。

  大叔再厲害,也經不起這樣的圍攻吧?

  「有它在,總比我一個人好……」重紫說到這裡,忽然兩眼一亮,「你是要幫我嗎?」

  亡月道:「你師父想必會很生氣。」

  重紫低頭。

  意識到來人沒有敵意,小魔蛇也懂事地不再鬧,忿忿地在旁邊爬來爬去,見沒人理自己,頓覺無趣,怏怏地回到籃子裡去了。

  「我會幫你。」

  「仙門不僅要找他報仇,還想逼他交出魔劍,你是在幫我,還是也在打魔劍的主意?」

  「逆輪之劍有逆輪一半魔力,原本我想打它的主意,」見她緊張的模樣,亡月又勾起嘴角,「現在不是了。」

  重紫真想不到他會這麼坦白:「你敢發誓?」

  亡月笑道:「你要我為你發多少次誓。」

  「……」重紫尷尬地漲紅臉。

  ………………

  長空萬里,冒出雲海之上,就可以看見月亮了。

  魔族禦風術,比仙門的禦劍術和駕雲又有不同,腳底空空的,重紫總感覺心驚膽戰,不停地低頭看。她本來還有點擔心帶累亡月冒險,萬一他因此受傷,自己一定會過意不去的,可是照眼前的情況,也未必了,這種速度幾乎與師父和大叔不相上下,應該是頂級禦風術,他的法力一定差不到哪裡。

  「你怎麼總把臉藏起來啊?」

  「我只是把眼睛藏起來。」

  「那你不是看不見人了嗎?」

  「看人不一定要用眼睛,有些人還是不看為好,看起來是好人的,說不定很壞,看起來很壞的,反倒是好人,就像我。」

  這話極具戲劇性,重紫捂嘴忍住笑,死沈沈的聲音真的不像好人呢。

  「把眼睛藏起來,就沒人能騙到我,」亡月微微側臉,彎彎的嘴角掛著一絲邪惡,「看的太多,做事會有顧慮,想看就看,不想看就不看,這樣你就可以放心做想做的事了。」

  重紫點點頭,又搖頭:「萬一你做的不對呢。」

  亡月道:「那沒有關係,只要你想做。」

  重紫連連搖頭:「不好,才不對。」

  ……

  亡月的速度比她想像中還要快得多,天沒亮二人就到了離斗室山不遠處的一個小鎮上,重紫惦記楚不復的安危,四處打聽,果然還沒有任何消息,可是又不知怎樣才能找到他,只好回來與亡月坐等,直至夜半,才悄悄靠近斗室山。

  沒有月亮,四下一片漆黑,無論設埋伏還是救人都很方便。

  黑斗篷張開,在樹幹之間飛掠,如同地獄裡逃出來的幽靈,悄無聲息,最終停在一株大樹下,懸空漂浮著。

  重紫緊張地拉著他的斗篷:「我看不見。」

  黑暗中紫色光芒一閃,亡月的聲音此時更顯得詭異陰森:「將靈力凝集雙目上,我教你個口訣……」

  重紫照做。

  「會了麼?」

  「看見啦!」驚喜。

  這麼快?亡月在黑暗中勾起嘴角,果然是絕佳根骨啊。

  因怕小魔蛇惹事咬人,重紫花了好一番力氣才將它留下,只與亡月來了,此刻看清周圍情形,忙問:「斗室山這麼大,我們怎麼找?」

  亡月道:「等他出來。」

  重紫大驚:「難道大叔他……已經進去了?」

  「所以仙門對外防守鬆懈不少,我們才這麼容易接近這山。」

  「我們為什麼不……」

  「宮可然未救出,他不會跟你回去,早來晚來都一樣。」

  重紫無言以對,摸摸腦袋,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糟啦,他不一定會從這方向出來啊!」

  「這邊防守不比那三面,他必會走這邊。」

  「我們怎麼救他?」

  「不是說九幽魔宮也在打魔劍的主意麼,既然魔劍在萬劫君手上,他們不會讓萬劫君落入仙門手裡,」他拍拍她單薄的肩,「所以,我們只要乖乖地看著。」

  「我們這樣隱身,會不會被人發現?」

  「能識破的不多,萬劫君已經進去了,他們就不會留意到我們。」

  重紫歪著臉望望他,又不動聲色轉回去,再次確認他的法力一定很高,而且行事縝密,這麼容易就能猜到別人的心思,倘若真的別有居心,定然防不勝防呢,總是無緣無故幫自己……

  「我是好人。」

  ……

  這點心思也被看穿,重紫大窘,正在想怎麼跟他解釋,不料樹林上空陡然亮起紅光,絢麗刺目,她連忙瞇了眼擡臉望去。

  ………………

  數十人躍起在半空,面前豎著數十柄長劍,劍尖朝下,合成一個奇異的圓形劍陣,其中赤色罡氣浮動,上方還懸浮著一隻巨大的金環,瑞氣騰騰,必是仙門法寶無疑。

  被光圈籠罩,陣中立時現出一黑一紫兩道人影,正是楚不復與宮可然,中了埋伏,所以隱身術被破除。

  亡月道:「那是乾坤環。」

  「他受傷了!」重紫早已留意到楚不復唇邊的血跡,著急萬分,「你不是說九幽魔宮的人會來幫他嗎?怎麼還沒到?」說著,她猛然又想起一事,大驚:「九幽救他,一定也想逼他交出魔劍,怎麼辦?」

  亡月笑道:「不怎麼辦,你就快帶他逃。」

  重紫想來想去也實在沒辦法,只好轉臉繼續觀望陣內形勢,幸虧所有人都在全力對付楚不復,倒也沒空留意這邊。

  「萬劫,今番你還想逃?」聲音透著徹骨的恨,當年魔劍被盜,三千護劍弟子枉死,這些人想必就是找他尋仇的。

  楚不復帶著宮可然避開一道劍氣,淡淡道:「找死。」

  說話間,他舉起左掌,掌心立即冒出一道黑色輕煙,迅速散開,眨眼間化作數柄黑劍,朝那說話之人釘去。

  一般來說,這種情形大多有虛實之分,以劍影迷惑對方,只有一柄才是真的,可是眼下他隨手放出來的劍,竟無一柄是虛的!正面交鋒,親眼見他以魔氣化劍,眾人這才知道他法力高到什麼程度,都變色,暗道慶幸,怪不得洛音凡每次都親自插手,不令他們私下尋仇,此刻若非有洛音凡親自設的仙陣,哪裡困得住他,必定死傷慘重。

  亡月完全是置身事外的語氣:「萬劫君,很好。」

  重紫雖然不懂,可是大略也猜得到,楚不復這招用得很妙,一般人遇上這種可怕的攻擊,都會下意識躲避,只要那人讓開,陣法便會缺角告破。

  果然,那人慘白著臉似要移動身形。

  旁邊人大喝:「不可!忘記尊者囑咐了麼!」

  那人聞言猛地回神,真的咬緊牙不動了。

  數柄黑劍眼看就要將他刺幾個窟窿,哪知就在此時,上方那乾坤環忽然金光暴漲,投下一個巨大光圈,黑劍就像撞上一堵無形的牆,全都被彈了回去。

  那人見狀鬆了口氣,大笑:「果然尊者說的不錯,落入此陣,你便休想走脫,還不束手就擒!」

  眾人合力驅動劍陣,攻勢越來越緊,密集的劍氣朝中間兩人斬去。

  「尊者吩咐不得傷了宮仙子……」

  「管不了那麼多,都上,將來我去領罪!」

  這些人一心報仇,毫不容情,楚不復既要護著宮可然,自身又受重傷,情況十分不妙,一道劍氣朝宮可然斬下,他當即擡手替她擋,臂上立時又多了道血痕。宮可然面色煞白,只管躲在他背後,哪裡還有膽量出手!

  重紫再也忍不住,牙一咬:「我去救他!」

  亡月拉住她:「你看。」

  話音剛落就聽得一聲悶哼,再看時,東南方一人已經連同寶劍自空中跌落下來。

  ………………

  八十一人突然少了個,完美的劍陣出現破綻,眾人大驚,看清來人更是駭然:「陰水仙!」

  有人立即罵道:「無恥賤婦,敗壞倫常,害了雪仙尊不說,如今叛投魔界,丟盡天山的臉!」

  陰水仙並不生氣,陰惻惻道:「我就是要丟天山的臉,與你何干。」她擡起纖纖右手,一柄長劍憑空而現,劍上掛著天山嫡傳弟子標誌的三色劍穗,同時左手淩空結印,朝那人當頭斬下:「我還要用天山的劍法殺你,那又如何。」

  那人躲避不及,幸虧旁邊另一人眼明手快替他擋下,大罵:「好毒!雪仙尊真是瞎了眼,收了你這麼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陰水仙冷笑:「可惜他死了,沒機會後悔。」

  劍陣既破,己方優勢盡去,面前一個是魔尊,另一個是九幽魔宮心狠手辣出了名的護法,眾人心知再動手必定吃虧,而且也不知道九幽魔宮到底來了多少人,不敢繼續耽擱,匆匆帶了受傷的同伴遁走。

  陰水仙沒有追,畢竟她的目的是救楚不復,加上洛音凡等人都在山上,闖過去是沒有好處的。

  「陰前輩!」重紫朝她招手。

  陰水仙只朝這邊看了一眼,轉身隱沒在黑暗中。

  九幽魔宮真的派了陰水仙來解圍,想不到事情出奇的順利,重紫朝前跑了幾步,這才想起該感謝一個人,連忙回身看,不知何時,亡月已不見,知道他必是躲起來不願意見別人,她也就釋然了。

  楚不復不動聲色拭去唇邊血跡,微笑:「怎的不聽話,跑來做什麼。」

  重紫看得來氣,側過臉不答應。

  楚不復搖頭,含笑拉起她,帶宮可然一同乘風遁走。

  ………………

  雲層格外厚,格外黑,月光怎麼也穿不透,左右上下堆疊,如參差的岩石,三人在縫隙間飛行,迎面不時有直撞過來的雲巖,當然倒不用怕被撞破腦袋,直接從中間穿過去就是了。

  身旁楚不復的長髮偶爾拂過手臂,重紫癡癡地望著前方,視線被一重又一重的雲屏遮住,想要找條出路,卻看不見。

  不知不覺遁出百里之外,宮可然忽然開口:「你要帶我去哪裡。」

  楚不復輕輕咳嗽幾聲,沒有回答。

  重紫見氣氛有點僵,無奈圓場:「宮仙子還是先跟我們回去吧,萬一他們又追上來……」

  「沒有他,他們根本不會找上我。」

  「不管怎樣,大叔都救了你。」

  「我並沒讓他來救。」

  重紫聽不下去:「大叔為了救你受傷,你怎麼這樣無情!」

  宮可然輕哼:「我喜歡的是當年的楚師兄,不是現在這個人,好好的把自己弄得仙不仙魔不魔,還要帶累別人!」

  重紫氣道「你……大叔為了救你,差點沒命!」

  宮可然冷冷道:「你是誰,我們的事輪得到你來管?」

  重紫噎住。

  宮可然冷笑:「罵我沒良心?八年來,我連立足之地也沒有,整天像野狗一樣藏來躲去,你知道那是什麼日子,你又幾時過過那樣的日子!我討厭他,有什麼錯!」

  「大叔有苦衷。」

  「我沒有苦衷?父親也在那場變故里喪命,我多次問起,他都不肯透露半個字,這也罷了,既然他已入魔,我認了便是,誰知他偏要住在那種鬼地方……」她轉向楚不復,「我承認,是我當初先纏著你,可你現在害得我已經夠了!如今我只想清清淨淨找個地方修行,你就不能放過我?」

  楚不復沈默片刻,道:「放心,很快他們就不會再追殺你。」

  宮可然道:「除非你死了,他們怎麼可能放過我!」

  楚不覆沒有計較,只是疲憊地揮手:「今後好自為之,多保重。」

  聽出話中含義,宮可然看看重紫,嘲諷:「現在身邊有別人,就可以不必管我了麼。」

  重紫怒:「你怎麼胡說!」

  「你算什麼東西!」宮可然亦有怒色,揚手,「我們的事,幾時輪到你說話?」

  楚不復抓住她的手,皺眉:「別胡鬧。」

  宮可然恨恨地甩開他,看著重紫半晌,忽然又冷笑:「尊者還在找你,你難道真想跟他住在那種地方,過那種日子?」

  說完,她轉身離去,消失在雲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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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29:57

【26. 仙心恆在】

  想到他為了救宮可然,全不顧自身安危,到頭來還甘受這樣的奚落,重紫忍不住側臉看,見他仍沒有什麼表示,更加來氣,遂別過臉去了。

  「當年她是被慣壞了。」楚不復捂胸,低聲咳嗽。

  重紫暗悔,扶住他:「大叔!」

  楚不復本已受重傷,勉強帶著二人趕這麼遠的路,再難支撐,直咳出幾大口血來,眼見腳底風力漸散,他極力穩住:「先下去,你……」

  「這兒不是歇息的地方,他們會追來的,」重紫始終覺得逃得太過容易,不安,召出星璨,「我帶大叔走吧。」

  楚不覆沒有拒絕。

  法力強弱天差地別,踏上星璨,速度當即就慢了一倍不止。

  如今他身受重傷,真的叫那些人追上,後果很難預料,重紫將牙一咬,微微側身,拉過他的雙手環在肩上,打算盡全力趕路:「大叔抱緊我,若是不能支撐,就靠在我肩上。」

  楚不復嘴角彎了下,果然依言摟住那瘦削的小肩膀,同時俯下臉在她耳畔輕聲道:「向左,快!」

  迎面又有一堵雲牆,黑壓壓的,重紫反應畢竟不慢,猛地掉轉方向朝左面衝去,她禦劍術學得本來就好,折轉之際倒也穩穩當當,絲毫不顯倉促。

  「哪裡走!」數條人影追上來。

  怕什麼來什麼!九幽魔宮打的主意,師父怎麼可能想不到,怪不得方才尋仇的人退得那麼乾脆,原來早已設了埋伏,他連二人回程的路線都算準了!重紫總算明白緣故,顧不得別的,馭星璨急速向前逃跑,無奈對方多是仙門高手,很快就被追上。

  沒有任何廢話,對方迅速發動劍陣,視野中所有景物陡然消失。

  楚不復與宮可然被困陣內的場景,重紫看得清楚,當時只覺得很難理解,直到此刻自己身陷陣內,她這才發現原來陣內外是兩碼事。

  外頭看著無甚出奇的劍陣,裡面卻危機四伏,罡風勁猛,面頰肌膚如受刀割,更有無數金沙鋪天蓋地撒落,周圍昏黃一片,視線迷濛,教人不辨身在何處,偶爾覺得前方有人,細看時又不見,忽隱忽現似鬼影一般,不知對方所在,劍氣一道接一道,出奇不意自四面八方襲來。

  心知此陣凶險,重紫集中精神躲避,絲毫不敢大意。

  漸漸的,對方加緊攻勢,劍氣越發密集,躲避起來更加艱難,虧得星璨通靈,幾次都化險為夷。

  重紫緊張得額頭手心全是冷汗,暗忖,須想個法子闖出去才好。

  走神的瞬間,楚不復揮手替她擋下一道劍氣。

  「大叔,先別輕易動用法力。」知道他受傷不輕,重紫忙勸阻,說話的工夫又有三道劍氣擦衣而過,幸虧星璨配合得快,堪堪避開。重紫原本一直強迫自己冷靜,誰知眼下形勢凶險,分神不得,根本沒空尋思對策,無計可施之下,終於也開始心神不定了。

  忽然,有人發出低低的驚呼聲:「且慢!那不是宮可然,是跟著尊者的小師姐!」

  他這一喊,攻勢當即慢下來。

  「尊者的徒弟怎會幫萬劫?」

  「……」

  重紫愣了下,很快明白他們在顧忌什麼,轉臉看楚不復:「大叔……」

  楚不復搖頭。

  重紫道:「出去再說。」

  她畢竟與宮可然不同,雖說名義上是南華罪徒,但眾人無不尊敬洛音凡,再也不敢下殺手,可是要因此放萬劫走,又都不甘心,好在楚不復並無要挾的意思,洛音凡的徒弟,當然是他自己處理最好,已有人私下吩咐弟子去請人了。

  照理說,他要拿萬劫,這種場合應該親自來才對。

  重紫沈默片刻,忽然大聲道:「敢問扶生掌門海生道長是否在此?」

  須臾,左邊帷幕破開一角,海生現身作禮:「小師姐安好?」

  重紫答禮:「我沒事,多謝道長。」

  海生解釋道:「我等受尊者之命等在這裡,若他老人家知道小師姐平安無事,必定很高興。」

  重紫垂眸笑了下。

  海生也在留意她,發現她的確不像是被劫持,疑惑之下,不由將目光移向她身後,待看清那人的臉,立時被震得呆住。

  「這……你是……」

  沒有回答。

  「真是你老人家!」海生卻認出他來,驚喜萬分,「當年幸蒙仙長指點,貧道方有今日,前些年一直四處尋找你老人家,曾多次去長生宮,始終不知仙蹤何處……」突然停住。

  紅髮紅眸,鳳目定定地看著他,神色不改,也沒有任何回應。

  聯繫到這次任務,海生面色漸漸變了:「你……你是……你老人家怎會……」

  一別數年,故人重逢,卻已物是人非。昔日名滿天下的白衣仙長變作萬惡魔尊,貧苦青年卻已成為一派之長,小有名氣。兩人又是在這種情形下見面,都五味陳雜,終歸無言。

  重紫當然明白海生的感受,想自己也曾有過相同的反映,如今面對這種場合,未免更加傷心,可是眼下不容再拖延時間,否則今日必定走不了,於是趁機道:「道長認得他?」

  海生沈默。

  重紫道:「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凡夫俗子尚且如此,道長難道真想置他於死地嗎?」

  瞬間,漫天黃沙散去,周圍雲層清晰呈現。

  眾人俱想不到他會無故退出,大驚之下紛紛喝道:「海掌門,你要做什麼!」

  楚不復趁機帶重紫掠到其中一人面前,那人哪裡肯放他走,竟咬牙橫劍不讓,想要重新佈陣,楚不復皺眉,毫不遲疑拍向他的天靈蓋。

  「楚仙長,莫傷仙門弟子!」背後傳來海生的聲音。

  手掌方向忽變,那人悶哼了聲,跌落雲頭,另一人見狀連忙俯衝下去將他接住,再回頭看時,楚不復已攜重紫衝出包圍之外,禦風去得遠了。

  「海生!」

  「慚愧,貧道回去向尊者請罪。」

  ……

  天色漸明,拂曉風來,雲層底下冒出兩個人,一個穿黑衣的美貌女子,正是陰水仙,另一個竟是披著黑斗篷的亡月。

  「我說怎會這麼容易被你得手,果然洛音凡有後著。」

  「他既要捉拿萬劫,為何不親自來。」

  「徒弟在萬劫手上,來掌斃她不成,他早已料準那海生的事,做得天衣無縫,竟騙過了所有人,」帽沿被風掀起了些,露出蒼白的臉和秀高的鼻樑,「誰說洛音凡無情的,原來他只對徒弟有情。」

  陰水仙臉一冷。

  亡月笑道:「這回他卻料錯了,魔劍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

  陰水仙暗驚。

  幾次看下來,萬劫的法力似乎越來越弱?亡月拉緊斗篷,轉身:「走吧。」

  ………………

  楚不復因為強行動用法力,傷勢加重,回到萬劫之地便沈睡了整整三日,醒來後,言語舉止又恢復了尋常模樣,對這次的事竟再未提起半句,好像已經忘了。

  他忘了,重紫卻沒忘,為此一直不理他。

  現在身邊只剩下他,她更加不能眼睜睜看他去冒險,逃得了這次,還有下次,倘若有一天連他也不在身邊了,又將怎樣難過?

  柳絮點點飛過,身後忽然有了腳步聲,顯然是故意發出來的

  知道是誰,重紫也不回頭:「好些了嗎?」

  一襲黑衣映入眼簾,楚不復在她面前蹲下。

  見他氣色不錯,根本看不出受過傷,重紫這才放了心,她一直覺得魔族療傷方式很奇怪,仙門還要吃藥,他居然只是睡覺。

  楚不復搖頭微笑:「好了,別鬥氣,大叔撫琴給你聽。」

  重紫哪裡理他,走進屋關上門,坐了片刻才漸漸冷靜下來,她其實也知道自己這氣生得沒道理,可到底還是忍不住,屢次為了宮可然以身犯險,他根本沒將自身安危放在心上,這麼下去,遲早會出事。

  門外真的響起琴聲。

  沒有大喜大悲,初時平和中正,可是越到後面,竟生出很多牽絆,有許多事放不下的樣子,就像她此刻的心情,被欺負,被誣陷,被誤會,被……很多時候她簡直想一死了之,可是終究沒有。

  死,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放不下什麼,宮可然?明知道她無情,他還要傻傻地去救,若非有陰水仙和海生,他此刻未必能回來。萬人咒罵,宮可然本是應該維護他的那個,誰知道……或許對他來說,能時刻見到她就足夠了吧?

  這就是真珠姐姐說的「情愛」?這兩個字裡到底有多少辛酸苦辣,總歸只有自己最清楚。

  付出再多又如何,不愛的依舊不愛,愛的依舊受傷。

  除非,不再愛。

  重紫白著臉,緩緩站起身,打開門。

  一縷紅髮垂在額前,當初的殘酷化作無限淒涼,雙眉微蹙,遲疑之色掛在眉尖,舉棋不定的模樣,帶得琴聲如此低郁,不能釋懷。

  重紫默默走到他身邊坐下。

  不知不覺,天色漸晚。

  暮雲暗卷,池上煙生,晚風拂柳,倦鳥歸巢。

  重紫靜靜地聽了許久,回過神,望著那越鎖越緊的眉頭,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觸摸:「大叔。」

  琴聲忽然止住。

  「過兩年我送你回去。」

  回去?重紫呆了半日,臉漸漸發白,盯著他喃喃道:「大叔,說什麼?」

  他看著手底琴弦沒有回答。

  重紫咬了咬唇,忽然大聲道:「我明天就走!」

  沈默片刻,他擡臉:「過兩天吧。」

  「不了,師父會生氣,我要回南華請罪。」重紫迅速站起身,跑進屋關緊了門。

  ………………

  琴聲徹夜未歇,至天明,才帶著最後一絲羈絆,如晨霧般消散。

  重紫也整整坐了一夜。

  他說會保護她,可到頭來還是要趕她走?他不喜歡她留下來陪伴?他對她這麼好,純粹是可憐她吧。

  因為太嚮往溫暖,因為他們的好,導致她很容易習慣依賴他們,為了他們,她可以忍受所有委屈,卻不能忍受他們的離棄,她畢竟不是亡月,有太多想要留住的東西,不能那麼肆意。

  可是現在,不棄她的,惟有星璨。

  或許,習慣就好。崑崙冰牢,似乎也沒那麼可怕,至少在那種地方,不會有顧慮,不會被猜忌,更不用擔心被誰趕走。

  想通之後,重紫開門走出去。

  晨風吹動蔥蘢楊柳,如飄動的綠霧,柳下站著個人,背對這邊,負手而立,一如初見時那般溫潤,黑衣,紅髮,華美的護肩和腰帶……短短一夜,彷彿已經隔了數年,明明什麼都沒變,重紫卻幾乎不認識他了。

  「大叔?」

  「嗯。」

  「我……走了。」

  楚不復聞言轉身,朝她點點頭:「走吧。」

  重紫略覺後悔,半晌垂首道:「我可能要去崑崙,以後不會再見面,大叔自己多保重。」

  楚不復「恩」了聲。

  重紫默默站了片刻,終於擡步朝魔宮大門方向走。

  兩腿分外沈重,好像不是自己的,經過他身旁時,忽然間竟變得僵硬,再不能移動半步。

  重紫擡臉望著他。

  ………………

  「大叔還有話對你說。」

  重紫失望氣悶,別過臉。

  楚不復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微笑著摸摸她的腦袋:「先聽大叔說,這些話你須記著,找時機稟明尊者。」

  他轉臉看著池塘新生小荷葉,過了許久才又開口,聲音飄渺:「九年,可能……是十年前吧,這些年被魔氣迷了心神,我已記不太清楚。」

  十年前?重紫先是愣,接著又想到什麼,露出意外之色——十年前,那不是自己八歲的時候嗎?正是那年,身上仙咒消失,同時陳州發生了一件震驚仙界的慘案,而這所有的一切,皆由他引起。

  她一直想知道當年那夜發生的事,無論如何她都不信是他主動盜劍,此刻見他肯說,不由大喜,連忙凝神聽。

  「此事須從逆輪之劍說起,我要它做什麼,怎麼跟它做的那個交易,再不說出來,恐怕都要忘記了。」

  「當年西方佛門送來無方珠一粒,仙門三千弟子受命赴崑崙取劍,送回南華淨化,只因三年前是由我們長生宮護送此劍去崑崙的,」說到往事,楚不復側臉看著她,莞爾,「正是救你的那次,我還險些因為煞氣誤將你當作魔族。此番取劍,師父也受尊者之命,帶著我與師妹,就是可然,前往監督,誰知歸來途中,路過陳州時,當天夜裡出了事。」

  默然片刻,他苦笑了聲:「當夜究竟出了什麼事,大叔其實並不知情。」

  「雖說離南華近了,師父他老人家並不敢大意,當夜與青華等數十位仙門首座弟子合力設了結界,我睡得很沈,醒來已是半夜,卻發現所有弟子都……都是死在極強的魔力之下,待我找到師父,他老人家已魂魄不保,說是一個極厲害的魔王所為,讓我萬萬要護住逆輪之劍,不能落入他手上,可然被他擄去,將來須設法營救。」

  重紫聽得疑惑,護送魔劍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師父他們沒去?

  楚不復知道她的意思,搖頭:「當時正逢北斗之氣降臨通天門,機會難得,尊者與虞掌教,還有青華等幾位掌門都在南華通天門,合力強取六界碑靈氣,好用來淨化逆輪之劍。」

  「我原打算盡快帶逆輪之劍去報信求助,可始終闖不出結界,那人忽然攔住了我,五百招之後竟破了我所有咒術,倒讓我想起一個人,就是多年前因謀逆被逆輪處死的魔宮左護法天之邪。傳說此人還活在世上,他跟著逆輪多年,倘若魔劍落入他手中,豈非又是場浩劫?無奈我法力不及他,眼見他要殺可然,情急之下便拔出了身邊逆輪之劍,誰知那劍得了逆輪魔力,已成魔劍,暗中對我說出一番話來,只怪我當時心神不定,竟受了它蠱惑。」

  「它讓我做它的宿主,以身殉劍,如此,便可得到劍內法力,不僅能救回師妹,也不至讓它落入那人手裡,正是兩全其美。」

  重紫聽得心驚,不愧是魔劍,善於掌握人的弱點,知道他在乎什麼,才會說什麼話。

  「救回師妹是其次,我震驚的是,能悄無聲息潛入我們的結界,殺死三千弟子,縱然是天之邪也不可能做到,除非仙門出了奸細,混進來趁人不備下手,能讓我不知不覺中咒昏睡,必是仙門弟子。」

  長生宮原是大門派,有老宮主隨行監督,仙門自然放心,可若是出了內奸的話,就要另當別論了。

  「當日路過陳州的有南華、青華,還有另幾個門派的弟子,都曾前來相見問候,但護劍的三千人除我之外都死了,究竟是誰,已經無從知曉,聽說後來南華天機尊者多次卜算此事未果,可知那人法力遠勝於他老人家。」

  「想到天之邪就混在仙門內,或是與仙門叛徒勾結,倘若連我也死了,此事便再無人知曉,不僅魔劍落入他手上,他利用仙門弟子身份,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情勢危急容不得多考慮,我便決定以身殉劍,心道只要救出可然,將來不過一死罷了。」

  正因為他當時是這麼想的,所以才會中計。

  「誰知此人藏匿仙門中,就是怕魔劍被送回南華淨化,他身在仙門,不便洩露身份,早就有意尋我做此劍的宿主,這些都是他設計的圈套,得逞之後便帶著可然走了。」

  楚不復苦笑:「我與魔劍交易時曾立誓,一旦向外人道出以身殉劍之事,便要用魂魄祭劍,我本想救了可然再上南華稟告尊者,左右一死而已,不想可然自己回來了,還中了奇怪的咒術,那人說,倘若我們將此事洩露半個字,他隨時都能取可然性命,屠我長生宮滿門。」

  「救人不成反受要挾,我豈不知自己死了最好,但此人法力高強,混在仙門內,真要對長生宮下手,必定易如反掌。」

  「魔劍一日不淨化,便會遺禍六界,區區一個長生宮與天下蒼生,明知道怎樣做才是對的,卻偏要走上錯路,終是我修行不夠的緣故,」他轉臉看重紫,「小蟲兒,其實大叔當年也是和你一樣,流落街頭,蒙師父他老人家收留,修得仙骨,當時本應捨長生宮而取天下,可我始終是長生宮弟子,要眼睜睜看它毀在那人手上,看幾千同門喪命……」

  重紫含淚點頭。

  她嘗過那樣的日子,明白那種感受,流落街頭,受人欺淩,突然獲救,怎能不對恩人心生感激?那樣善良的一個人,要親眼見師門覆滅,於心何忍?

  「事發後仙門以為我盜劍殺人,三千弟子死訊傳開,親朋紛紛找我尋仇,我只得四處躲避,心道既然得了魔劍之力,定要先查出那人,斬除禍患,再去南華向尊者說明原委,可不出兩個月接連發生數起血案,無數百姓死於魔力下,連天機尊者也測不出來,仙門不知內情,都將此事算在我頭上,皆因一步走錯,以至遭人陷害受人要挾,我終於被劍上魔氣迷住心智,從此恣意妄為。」

  因為不甘心,為了長生宮,到頭來卻落得這下場。

  重紫本就隱約不安,此刻她才終於知道哪裡不妥了——他和魔劍有交易,一旦說出以身殉劍的秘密,就要拿魂魄祭劍,如今他說出來,是要下決心了麼?

  瞧見她眼中的驚恐,楚不復搖頭,唇邊一抹溫柔,一抹悲哀:「死並沒什麼可怕,終歸是錯了,大叔死不足惜,昨夜已經想通,憑我一己之力是查不到那人的,你回到南華,一定要將此事如實稟告尊者他老人家,求他老人家多庇護長生宮,若是不能……」沈默片刻,他輕輕歎息:「聽天命吧。」

  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的結果,重紫拚命搖頭。

  楚不復握住她的手:「聽尊者的話,帶回魔劍,你便能將功折罪,所有人都會原諒你了。」

  重紫駭然。

  原來他知道!上次他當著師父的面將她劫走,就已經知道師父對她吩咐了什麼!師父想給她機會,讓她重歸南華,可是他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

  鳳目中依稀有笑意,楚不復道:「落到這步境地,你還不忍害大叔,卻比大叔當年強得多了,其實尊者打你那一掌,是在你身上種下了靈犀咒,你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他始終是擔心你的,我已截了靈鶴報信,此刻他老人家已經到了。」

  沒有,師父只是見他待她不同,吩咐她勸他交出魔劍,不是他想的那樣,而且她早就放棄了!

  重紫張嘴想解釋,卻發不出聲音,喉嚨哽得生疼。

  大叔,我不走了,我們不要管別的,只把劍交給他們就回來,再也不出去,好不好?

  楚不復讀懂她的心思,歎了口氣:「是了,尊者幾番對我手下留情,然而……」他微微一笑:「然而我當初以身殉劍,魔劍並非在別處,正是寄宿在這副皮囊裡啊。」

  如聞晴空霹靂,重紫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怪不得他受傷只是睡覺,因為魔劍就在他體內,已經人劍合一,他本身就不是什麼魔,而是一柄劍!

  「若非你來,大叔還要繼續錯下去,如今讓你重歸南華,也是能做的最後一件事,至於你,不必傷心,自從下一個宿主出現,大叔與魔劍的交易就該結束了,它正在逐步收回魔力。」

  「莫犯傻,大叔豈會不想多留你兩年?但……遲早總是一別,本就不該再耽誤了,」楚不復替她理順鬢邊淩亂的髮絲,忽然又正色道,「此番雖說是讓你免去崑崙冰牢受苦,但有件事大叔也不能不告訴你,小蟲兒,你便是魔劍選定的下一個宿主!」

  重紫滿面淚水,被接連而至的消息震得發呆。

  下一個宿主?她?

  「天生煞氣,大叔一直懷疑你的身世不那麼簡單,極可能與逆輪有關,所以天之邪才會想利用你解天魔令的封印,恐怕也是他在替你隱瞞命相。此劍禍害六界,是大叔一念之差才讓它留到現在,只怕會害了你,回到南華後,你一定要時時跟在尊者身邊,萬事留心,不可聽它半句蠱惑,直至淨化之後。」

  他輕輕抱住她,一字字道:「小蟲兒,你要記住,無論有多委屈受多少苦,總有人會信你喜歡你,就像大叔一樣,一定不要入魔,否則,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溫柔的手像往常一樣拍著她的背,卻是最後一次了,重紫此時已肝腸寸斷,只管瘋了一般地搖頭。

  不要!是她任性,是她不懂事,她再也不要走,再也不要回南華,更不要什麼魔劍!

  既然她是下一個宿主,那就讓她以身殉劍,不讓劍取他的魂魄!

  「小蟲兒!」俊臉猛然沈下,一雙鳳目漆黑深邃無際,盯著她的臉,聲音嚴厲,「你不會喜歡這樣的日子,趁現在還能回頭,聽話,答應大叔,一定不要入魔!」

  眼淚如泉水般湧出,滾滾而下,迷濛了雙眼,再也看不清頭頂俊美的容顏。

  忽然,那雙手臂鬆開。

  重紫驚恐地看著那模糊的身影緩步後退。

  「錯了,是錯了,早知如此……」

  「枉你修行兩百年……竟落到這步田地!」

  ……

  喃喃的聲音,似在歎息,又似自嘲。

  到最後,他竟猛地大笑起來:「天意!楚不復啊楚不復,因你一念之差,被人利用,保住魔劍,釀成大禍,多少無辜性命喪於你手,落得這般下場,也是天意!如今還有人為你哭,你又有什麼不足的!呆子!當真是呆子!」

  重紫哭著張嘴,無聲地喚他。

  「呆!呆子!」那朦朧的身影再不理她,跌跌撞撞朝她身後走去,口裡依舊大笑,「楚不復!呆子!」

  狂笑聲驟然消失,只聽得背後震耳欲聾的一聲響,大地顫動,四周景物皆被一片刺目的血紅光芒籠罩。

  人不在,術法自解,重紫卻已癡了。

  紅光逐漸隱沒,須臾,手上一沈,卻是一柄暗紅色的長劍飛落下來。

  她低頭看著那劍。

  「大叔……」喃喃的。

  結界消失,萬劫之地再不是秘密,淚眼迷濛中,重紫只知道有無數人湧進來,當先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

  沒有出聲,更沒有哭叫,只是抱著劍跌坐地上,眼淚直流。

  「有大叔在,沒人敢欺負你了。」可他還是丟下她!他騙她,他是騙子!

  雙手捧劍,用力朝地面砸下。

  長劍落地,分毫無損,依舊閃動著暗紅色的邪惡的光。

  她狠狠地一擦淚水,正要再去拾,卻有一雙手伸來將她摟住,雪白的、熟悉而溫暖的懷抱,就像小時候一樣。

  「重兒。」

  重紫倚在他懷裡,淚眼看劍,終於痛哭失聲。

  慈悲濟世,滄海琴歌,終至名滿天下,孰料心繫師門,一念成魔,昨日不復,今日萬劫,卻是,因仙而入魔。

  於是,有了萬劫之地。

  樹是枯的,水是紅的,沒有綠色,沒有生氣,只有無盡的絕望。他不能原諒自己,所以才會住在這地獄般的地方,終日與血雨白骨相伴。

  終於,萬劫不復。

  問誰記得,昔有長生宮首座弟子楚不復,白衣長髮,皎皎如月,當時聲名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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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30:26

【27. 歸去來】

  仙風飄拂,靈禽飛翔,鐘聲清澈,樂聲婉轉,乘著雲霧,在大小十二峰之間的縫隙裡遊走,卻是有人在吹笛,吹得漫山紫竹跟著低吟淺唱。對面主峰上,殿宇依舊雄偉,來來往往的人也是舊容顏未改,可是,畢竟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昨日南華,今日南華,恍如隔世。

  重紫獨自抱膝坐在岩石上,望那祥雲映長天,心頭空悠悠的,彷彿缺了點東西,熟悉,又那麼陌生。

  魔劍歸來,仙界上下歡欣慶賀,青華宮卓耀以及崑崙茅山等派的掌門都趕來南華商議處置辦法。聽說楚不復的事之後,眾掌門俱各歎息,閔雲中素來苛刻,也只責備了句「當年太糊塗」,總而言之,魔劍順利收回就好。令眾人意外和驚怒的是,仙門竟出了奸細,事關重大,由於弟子眾多,牽涉太廣,洛音凡沒有聲張,只令眾掌門暗中調查此事。

  宮可然獨自離開,卻並未回長生宮,從此不知所蹤。

  這段日子重紫過得其實不太清靜,雖說洛音凡每天與眾掌門商議淨化魔劍,忙到很晚,可是燕真珠不時會帶著交情好的弟子們來看望她,竟很少有空閒去想別的。

  然而,每每夜深人靜,從夢裡驚醒,不知為何都是淚痕滿面,再無人抱著她安慰。

  白衣長髮的仙長,黑衣紅髮的魔尊,溫柔微笑,滄海琴歌,盡被「曾經」二字收走,從此永遠只能在記憶裡出現了。

  身旁小魔蛇咬咬衣角,重紫伸手摸它的腦袋。

  萬劫之地發生的一切,就如同做夢,惟有看見它的時候,才感覺到一絲真實。

  主人不在了,小魔蛇便認定她,無論如何不肯離去,虛天魔蛇本是極稀有的陰毒魔獸,多少仙門弟子被其所害,閔雲中險些出劍斬它,幸虧洛音凡作法除去它的毒牙,才得以帶上南華。本是魔獸,卻失去最寶貴的毒牙,初來紫竹峰,那只靈鶴就嚇得它發抖,幸好靈鶴是仙禽,無意傷它,偶爾嚇一嚇罷了。

  同樣卑微地活著,也同樣甘心滿足。

  此刻它不知愁地纏著她的手臂撒嬌,卻哪裡意識到,今後一旦離開南華,離開她,就只能是任人欺負命運,萬一將來她護不了它怎麼辦?

  重紫有點難過,掰正它的腦袋:「這兩天跑去哪兒了,記不記得我說的話,一定不能離開紫竹峰。」

  小魔蛇點頭。

  重紫這才放了心,真讓它亂跑出去,被聞靈之她們撞見,一劍斬了,虞度是絕不會為只魔獸追究責任的,紫竹峰無人敢擅闖,留在這裡它便安全。

  「重紫。」

  「慕師叔。」

  見有人來,小魔蛇馬上乖乖地爬走,自去玩了。

  慕玉微笑著,走到她身邊坐下:「此番你帶回魔劍,立下大功,師父那邊已經同意,你可以不必去崑崙了。」

  重紫垂眸,半晌道:「去不去崑崙,其實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去了,也許反而是件好事。」

  慕玉搖頭:「萬劫前輩走了,師叔知道你傷心,但萬劫前輩之所以這麼做,正是想讓你立功贖罪,好好的留在南華,不要去崑崙受苦,否則他老人家為你做的這些,豈非都是白做了?」

  重紫愣住。

  慕玉伸臂抱住她:「還有很多人惦記你關心你,至少有慕師叔在,不能輕言放棄,知道麼。」

  重紫心頭微暖,低聲:「重紫知錯,慕師叔別擔心。」

  慕玉想起一事:「秦珂多次為你求情,被掌教禁足在玉晨峰,我已將你的事告訴他了,你有空還是自己去看看他吧。」

  怪不得一直沒見到他,重紫恍然,想到他因求情受罰,自己回來這段日子卻從未問過他,內疚之下忙點頭答應。

  「無論有多委屈受多少苦,總有人會信你喜歡你」,大叔說的對,她不是一個人,大叔用性命給了她回來的機會,她絕不能辜負他的心意,絕不會輕易離開南華。

  ………………

  大約是魔劍淨化之事商議有了結果,洛音凡今日回來得早,重紫跟著到殿內伺候,遠遠站在案邊磨墨,最近她再沒去修習靈台印,話更少了許多,洛音凡深知小徒弟個性,楚不復之死令她變得消沈,一時之間難以想通,也不去說她。

  「師父,小魔蛇喜歡亂跑,我擔心狻猊巡山會誤傷它。」

  「不會。」

  想是他已經囑咐過了,重紫「哦」了聲,半晌又道:「師父,倘若真如大叔所言,我與那魔尊逆輪有關係,怎麼辦?」

  洛音凡也一直想著這件事,聞言道:「不會。」

  重紫低頭。

  他說「不會」,不是「不怕」。

  洛音凡擱筆看她:「楚不復為師門而入魔,其情可憫,但若非他一念之差,魔劍就絕不會存留至今,為師門而棄蒼生不顧,卻是件大過錯,近年他被魔氣亂了心神,殘害無辜性命,如今肯回頭彌補過錯,是為難得。數萬年後,天地靈氣自然匯聚,再生無數新靈體,萬物本無「生死」,你更不該辜負他一片苦心。」

  人人都稱魔尊萬劫,只有他還記得這名字,重紫低聲道:「弟子修行不夠,這些道理雖明白,還是不能想通,他是被逼的。」

  洛音凡皺眉。

  楚不復一死,幕後之人必然謹慎,仙界之大,門徒之廣,查起來恐怕不會有結果,好在此人必定不敢在這關頭輕舉妄動,看樣子還須慢慢調查。眼下逆輪之劍要被淨化,因恐對方再借小徒弟之手作怪,他特地在紫竹峰設了嚴密的結界,這樣一來,再發生什麼事,也能及時得知了。

  「楚不復的事,為師與掌教會調查,你近日少下紫竹峰,要去哪裡,叫慕玉他們陪伴,至於別的,不必多想。」

  重紫答應,見他擡手,忙過去倒了杯茶,飛快擱在他面前案上,再遠遠退開。

  洛音凡拾起茶杯,吩咐:「青華卓少宮主來看你,此番為了救你,青華宮十分盡心,記得與他道聲謝。」

  ………………

  卓昊果然等在紫竹峰下,劍眉飛揚,雙唇微抿,不再是孔雀裝束,一襲雪白衣衫襯著恰到好處的膚色,手裡握著柄白色扇子,風流倜儻中透著勃勃英氣。

  見重紫,他立即將扇子一合,迎上來:「早想著看你的,被父親派去接姑姑了,今日才趕到南華,妹妹……可曾受傷?」

  重紫規矩作禮:「不曾,勞師兄惦記。」

  卓昊皺眉,忽然道:「你看。」

  明明是白天,天空卻暗了下來,須臾,頭頂無數星光浮現!

  藍色的星星,很小,很美,清晰卻不刺眼,一點一點數不清,先是在頭頂遊動,接著紛紛墜落。

  星雨漫天灑落,好似飄飛的楊花,又像是夏夜遊走的螢火,飄渺,美麗。

  「這是什麼幻術?」重紫仰臉看得發呆。

  「幻術?這是我們青華有名的絕殺之技,叫海之焰。」

  重紫驚喜:「真的?師兄再使一次我看看!」

  卓昊失笑:「你當這是什麼,殺招,控制不好會傷人的,我剛練成沒多久,能使出這一回已經很難了。」見她滿臉失望,他伸手拉起她,柔聲:「待我練好它了,天天使給你看。」

  重紫急忙想要縮回:「卓師兄,我聽師父說了,謝謝你……」

  「此番安然回來就好,」卓昊打斷她,將那小手捧於雙手間,「自你被萬劫前輩帶走,這些日子我連覺都睡不著,當真是嚇到了,活了二十多年,我還是頭一次這麼緊張,難道就為了換你一堆客氣話?」

  話裡句句透著真摯,重紫默然片刻,道:「師兄費心。」

  卓昊重新展開扇子擋住二人的臉,一隻手仍拉著她:「正該費心,說不定將來小娘子再欺負我時,念在這點好處,會手下留情。」

  對上那戲謔的目光,重紫發慌,想掙開他的手。

  卓昊見狀更加喜歡:「聽說你近日都不曾下紫竹峰,未免悶壞了,我帶你去走走。」

  重紫忙道:「師父吩咐過,叫我不要亂走的。」

  「白天人多,有我在呢,怕什麼,」卓昊似明白了什麼,安慰,「萬劫前輩的事我已聽父親說了,想不到他老人家一念之差,以至受人誤解,你別傷心,將來查出那幕後之人,我們定會替他報仇。」

  他收起折扇,柔聲道:「可恨他們冤枉你,幸虧如今真相大白了,到了青華,我絕不會再讓你受半點委屈。」

  重紫微驚:「卓師兄,我……」

  卓昊拿扇柄擡起她的下巴:「師兄?」

  重紫道:「我今日是專程來謝師兄的,我……絕不會離開南華。」

  卓昊愣了下,皺眉:「還是為天生煞氣的事?這又不是你的錯,別聽他們混說,卓昊哥哥並不介意這個的。」

  重紫道:「那幕後之人盯上我,不可能輕易罷手,我已經決定留在紫竹峰侍奉師父,不想再生事。」

  卓昊好笑道:「傻話,哪有永遠跟著師父的!何況你到青華,只會比留在南華更安全,莫非你是怕父親有偏見?此事我已稟過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一向喜歡你,答應會替你設法。」

  重紫只是搖頭。

  卓昊歎了口氣,將她拉近些:「卓昊哥哥待你如何,你還不相信?」

  怎會不信?捨命相護,為營救她連傷勢也不顧,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必對她這樣,任誰都會感動的。

  可是,人總是說服不了自己。

  重紫忽然用力掙脫他的手,後退兩步。

  卓昊有些無奈,轉身一笑:「閔師妹?」

  閔素秋本是來找他,見狀立即垂眸:「卓昊哥哥,到處尋你不見,原來在這裡,方才卓伯伯在找你呢。」

  當著她的面,重紫不好再說。

  聽說父親找,卓昊也不耽擱,囑咐道:「我先去見父親,明日再來看你,不可胡思亂想。」

  ………………

  目送他二人離開,重紫呆呆站了許久,忽然想起慕玉的話,心道不如趁現在白天人多,過去看看秦珂,於是匆匆回重華宮稟過洛音凡,便駕了星璨飛往玉晨峰。

  玉晨峰是虞度早年修行的地方,古木參天,有的甚至高達數十丈,枝幹縱橫,寬闊如長橋,其上可行人。

  腳底祥雲飛掠,遠處時有弟子禦劍而過。

  重紫圍著玉晨峰轉了幾圈,始終不敢擅闖上去,正在苦惱,冷不妨熟悉的聲音傳來:「要發呆到幾時。」

  低頭,一道白影立於巨木之頂,足底碧波翻湧。

  重紫俯衝下去,喜道:「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秦珂不答,斜眸看著她半晌,道:「回來便好,仔細跟著尊者,別亂跑。」

  想是他已經聽慕玉說了仙門奸細的事,重紫點頭答應,又道:「師兄一個人在這玉晨峰,要當心。」

  秦珂嘴角抽了抽,整座玉晨峰都被虞度設了結界,否則又怎能困住他,但有外人擅闖,虞度都會察覺。

  他也沒有說破:「我細想過,當年那人為保住魔劍,設計引萬劫前輩以身殉劍,而後又借長生宮要挾於他,使得魔劍存留至今,近日聽說師父與尊者他們又在商議,欲行淨化,只怕此人不會罷休,要再利用你插手破壞此事,其中厲害,尊者想必已料到了。」

  重紫忙道:「師父在紫竹峰設了結界。」

  秦珂點頭:「最好不要單獨外出。」

  「我知道,不過今天特地來看你,是稟過師父的,」重紫不安,「掌教罰你在這兒住多久啊?」

  秦珂不答反問:「卓少宮主也來南華了?」

  重紫登時窘迫起來:「師兄總說這些做什麼。」

  「花言巧語,少見為妙,」秦珂轉身,禦劍隱沒於林間,「這裡人少,盡快回去,免得生事。」

  重紫本來還想多說幾句話的,誰知他這麼快就走了,只得回紫竹峰面稟洛音凡,卻發現洛音凡已經不在殿上。

  ………………

  南華主峰後結界撤去,隱藏的擎天峰再現,直達通天門,正是上次舉行試劍會的地方,必經之路安排了弟子輪流值守。擎天峰半腰有一座石洞,洞門上方題字處一片空白,竟是個無名洞府,暗含了無名實有名的意思,此刻洞外只有慕玉與聞靈之二人。

  山洞很淺,前後十幾丈,看不到巖壁,兩旁白茫茫隱約映出人影,宛在鏡中行。

  一汪泉水自地底冒出,「咕嘟」作響,騰騰白霧中,一柄暗紅色的形狀奇特的長劍漂浮在水面,若隱若現,旁邊還有塊質地相同的巴掌大的令牌,正是天魔令,顯然二者都已經被作法縛住了。

  虞度、洛音凡與卓耀、玉虛子等幾位大派掌門立於泉邊,面色俱十分凝重。

  半晌,虞度先開口道:「昨日慕玉與靈之發現此事,是以特地將諸位請來商議。」

  卓耀道:「莫非是他的殘魂?」

  虞度道:「難說。」

  玉虛子道:「不若我們合力設法引出來?」

  洛音凡看了半晌,搖頭:「殉劍乃是魔族禁術,以魂魄養劍魂,劍在人在。」

  眾人沈默。

  想不到緊要關頭會發生這種事,無方珠是佛門法器,淨化之力何其強大,既不能分離,到時候魔劍淨化,上面的殘魂自然也會隨魔氣一同消散,未免令人不忍,可是此劍多留一日,便多一分危險,亦不能因此耽擱,竟難辦得很。

  閔雲中斷然道:「此劍不能留。」

  「閔仙尊說的有理,若叫它落入魔尊九幽手上,後患無窮,」長生宮明宮主頷首,看洛音凡,「但要說就這麼散了他最後一魂,我等也實在不忍心,尊者的意思,如何是好?」

  虞度也道:「師弟,你看?」

  洛音凡移開話題:「淨化之事,想必已有結果。」

  眾人都鬆了口氣。

  虞度點頭:「他既肯捨身,應是抱定決心,眼下也只能聽憑天意。此劍與天魔令同是天心之鐵所鑄,得他魂魄滋養,魔氣越發重了,早已不比當初,我與幾位掌門商議,惟有一法可永保無患,先以極寒之水洗濯七日,再借六界碑靈氣和無方珠護持,以極炎之火鍛煉四十九日,想來再強的魔氣也不過如此。」

  卓耀道:「極寒之水,乃尊者紫竹峰四海水,至於極炎之火……」

  虞度早已有主意:「據我所知,崑崙山有神鳳火,長生宮藥爐用的亦是九天之火,須仰仗玉虛掌教和明宮主。」

  玉虛子笑道:「虞掌教此言差矣,事關仙門與蒼生,崑崙理當出力,只怕來回路程太遠,途中生變,依貧道看,不若請明宮主點個頭。」

  明宮主忙道:「客氣什麼,派人去取便是。」

  虞度道了聲費心,轉向洛音凡:「當年北斗之氣降臨通天門,我與諸位曾合力取得六界碑靈氣一瓶,如今正好使用,不知師弟的意思?」

  洛音凡點頭:「甚好。」

  手微擡,魔劍再次沈沒入泉底,虞度轉身向眾掌門作禮,笑道:「既然諸位都無異議,明日我便派人去長生宮取火種了。」

  眾掌門紛紛稱是,事情就此定下來。

  走出洞府,虞度將慕玉與聞靈之二人細細囑咐一番,見洛音凡要走,忙又低聲叫住:「師弟且慢,我還有件要事與你商議。」

  卓耀聞言,笑著朝他拱了拱手,匆匆離去。

  洛音凡雖覺疑惑,卻沒多問,虞度也沒有立即解釋,與眾掌門一道說笑著走下擎天峰,直到眾人都散去,這才與閔雲中三人一同走進南華大殿旁的偏殿,各自往椅子上坐下。

  洛音凡先開口:「師兄有何要事?」

  虞度擡手令奉茶的弟子退下,笑道:「今日找你,乃是為了重紫。」

  洛音凡皺眉。

  閔雲中冷哼,道:「放心,她取回魔劍,於仙門有功,我雖糊塗,卻還知道論功行賞幾個字,至於修習靈台印的事,也不與你計較,你自己看著辦,此番掌教找你,乃是受青華卓宮主所托。」

  「師叔身為督教,一向賞罰分明,何必說氣話,」虞度笑著解釋,「青華南華素來交好,卓宮主已經開了兩次口,我實難推脫,所以來問你。」

  提起卓耀,洛音凡已大略猜到:「還是為卓小宮主?」

  「正是,」虞度歎氣,「師弟別怪我多慮,天魔令惟獨留下她的血跡,可知萬劫懷疑是有根據的,她與逆輪關係匪淺,去青華比留在南華更妥當,將來生兒育女,有了牽掛,你我也好放心,何況卓宮主親自來提,看在你的面子,也必不會虧待她。」

  洛音凡沈默片刻,道:「此事恐怕不妥。」

  閔雲中不悅:「又有哪裡不妥了?」

  虞度明白過來:「你若作不得主,我叫真珠去問她,如何?」

  閔雲中道:「弟子事師如父,她既無雙親,理當由你作主,何況卓小宮主年輕有為一表人材,並不委屈了她。」

  虞度道:「這孩子原不錯,我看在眼裡,可惜命中帶煞,你無非是覺得虧欠她,但此事怪不得你,這些年悉心教養,也算盡了師父的責任,我也明白,你只這一個徒弟,想仔細看著些,不過徒弟早晚是要自立門戶的,青華門風不錯,她去了與留在你跟前是一樣的。」

  停了停,他又笑道:「你怕她不滿意?依我看,她與卓小宮主一向要好,聽說前些日子為了救她,卓小宮主連傷勢都不顧,你點個頭,正好成全他們也未可知。」

  洛音凡沒說什麼,擡眸看向門外。

  虞度與閔雲中亦同時望去。

  瘦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纖細的手扶著門框,她靜靜地站在那裡,背後透進來的柔和的光線,映得整個人彷彿透明了。

  殿內頓時一片沈寂。

  面色蒼白如紙,大眼睛裡目光飄忽,緩緩掃過三人,最終停在熟悉的臉上。

  虞度倒很和藹地喚她:「要找師父?進來吧,我正好有話問你。」

  重紫垂眸,剎那間竟變得鎮定許多,不慌不忙走進殿跪下:「重紫找師父回話的,擾了掌教和仙尊。」

  「跪著做什麼,」虞度示意她起身,「方纔我與你師父商議的事……」

  重紫打斷他:「重紫全都聽見了。」

  虞度看著她,不語。

  重紫果然叩首道:「只是重紫早已立誓不嫁,求掌教成全。」

  閔雲中忍不住冷笑:「好大的誓言,你的意思是怪我們逼你?」

  虞度皺眉:「你這孩子,不滿意就說,怎能拿這種事賭氣。」

  重紫搖頭:「重紫不敢,天生煞氣,屢次遭人陷害,安排去青華,是掌教一片苦心,但重紫既拜入南華,便是南華弟子,此生……別無所求,只願留在紫竹峰修行,至於我和逆輪的關係,掌教與仙尊若不放心,我有一個主意,可保無患。」

  虞度與閔雲中都愣住。

  重紫道:「如今魔劍即將淨化,那人無非是要借我的手打天魔令的主意,只要我捨卻肉身,就不能施展什麼血咒,他再想利用也沒辦法。」

  虞度震驚。

  世間生靈魂魄一旦離體,就要自動歸去鬼門投胎轉世,皆因肉身毀去,魂魄無所依存,就算勉強被人作法留住,見到陽光也定然魂飛魄散,她這麼說,聽來竟有了結此生的意思。

  閔雲中將茶盞重重一擱:「胡鬧!簡直胡鬧!」

  虞度亦搖頭:「此事斷不可行,你不必再說。」

  「我並不是要去轉世,」重紫解釋,「重華宮有一面拘魂鏡,我可以暫且寄居在裡面,再由師父作法封印,天下之大,將來總能找到去除我這身煞氣的辦法。」

  虞度與閔雲中都不說話了。

  天生煞氣,投胎轉世也未必有用,當年逆輪正是歷經三世而成魔的,但照她說的這辦法,既可以絕了那幕後之人的妄想,又可以免去投胎轉世之憂,待洛音凡修成鏡心術,除盡煞氣,再送她投胎,竟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難得你肯為仙門著想,甘受委屈,」閔雲中語氣和緩了些,「但此事關係到你一生,將來後悔不及,你可明白?」

  重紫伏地:「重紫已經想清楚,不願離開南華。」

  話說到這份上,虞度惟有苦笑,知道去青華是不成了,至於她提的辦法則更不可能,無緣無故讓一個孩子捨去肉身,別說他這掌教對外難以解釋,就算別人不議論,這種事又豈是她作得了主的。

  果然,洛音凡沒有表示。

  重紫緩緩擡臉,八年來,頭一次真正與他對視。

  黑眸不見底,無悲無喜,有看透一切的淡然,也有容納一切的廣闊。

  對她來說,這其實是最好也最想要的結果,不曾奢望太多,只求他能滿足她這小小的要求,從此長住重華宮,沒有猜忌,不再辛苦,安安靜靜留在他身邊。

  「師父。」

  「出去。」

  想不到他會突然發火,重紫怔了怔,垂首:「師父不必擔心,什麼魂體肉身,我並不在意這些的。」

  閔雲中也道:「音凡……」

  「我說不行便不行,」洛音凡站起身,淡淡道,「養你這些年,是讓你自作主張,連我也不放在眼裡麼。」

  重紫呆呆地跪著,目送他離去。

  虞度歎息,揮手:「罷了,此事不得再提,卓宮主那邊我會解釋,聽你師父的話,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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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2:31:29

【28. 承諾】

  步伐不似平日從容,地上拖曳的衣擺如白浪般急速翻湧,他自己並未察覺,頭也不回朝紫竹峰而去,一路散發的逼人冷氣,驚得眾弟子紛紛退避,直到師徒二人去遠,眾弟子才反應過來,面面相覷,都難以置信。

  臉上神情萬年不變,胸中卻是怒意翻騰,以至這一路忘記了禦劍,直到走進重華宮,才終於在四海水畔停住。

  身後,輕微的腳步聲也跟著消失。

  她還知道回來?洛音凡氣怒至極,一聲「跪下」竟遲遲說不出口。

  許久的沈寂。

  反倒是她主動上前跪下:「師父。」

  輕飄飄的聲音,洛音凡聽得心頭一緊,接著又一疼,緩緩轉回身看著她。

  小小的單薄的身體,低頭的卑微的姿勢,就好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或許,在他眼裡,她始終是當年那個在南華大殿哭泣的孩子,是他膝下乖巧聽話的小徒弟,偶爾會頑皮撒嬌,引他注意,討他歡心,永遠長不大。

  瞬間的恍惚過去,更多的無奈隨之而來。

  自拜入南華,她受盡委屈,只為不讓他為難,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有心借此歷煉她,學會抑制煞氣,誰知到頭來會讓她養成這樣的性子,竟然當著他的面說出這種話,他萬萬想不到,她為了留在紫竹峰能退讓到這種地步,全無半點尊嚴。

  就算她傻得不愛惜自己,他洛音凡的徒弟卻不至於卑微到如此地步,她當真以為他這師父無用到連自己徒弟都庇護不了?

  怒意更重,引得體內殘留的欲毒蠢蠢欲動。

  洛音凡猛然回神,當即壓下毒性。

  到底有數年師徒之情,在意吧,所以才會生出這些凡人的情緒。她變成這樣,落到今日的地步,他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如今竟還要責怪她,他這師父當得簡直失敗至極!

  洛音凡看著面前的小徒弟,憤怒,自責,五味陳雜,一時沒了主意。

  重紫亦無言,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退讓至此,不過是絕望的堅持,最後的反抗罷了。她只知道,楚不復給了她回來的機會,她絕不會任人擺佈輕易離開,孰料會惹得他這樣生氣,也不知道該歡喜還是該難過。

  半晌,她又低聲道:「師父。」

  這一聲「師父」,驅散了洛音凡最後一絲怒意,他再也無法出言責備,心內長長歎了口氣,略俯下身,單手扶起她,淡淡道:「沒有誰能逼你離開紫竹峰。」

  是安撫,更是承諾。

  重紫呆了呆,迅速望他一眼,垂眸。

  師父到底在意她,能得他這樣相待,還有什麼不滿足的?縱然他永遠不會明白,可是他給了她想要的。

  感動,感激,化作唇邊淺笑。

  「多謝師父。」

  「不可再生事,更不得荒廢修行。」

  「是。」

  事情到此為止,師徒二人都不提方纔的話,重紫先領命去找靈鶴與小魔蛇,洛音凡仍舊站在四海水畔,蹙眉。

  欲毒始終清除不去,反被這些凡人的七情六慾所擾,多年修行斷不能毀於此毒,須放下才是。

  想到這,他不再說什麼,轉身進殿。

  ………………

  接下來幾天,虞度一邊派人去長生宮取九天之火,一邊與洛音凡等籌備淨化魔劍,至於其中內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並未對外宣揚,重紫更被蒙在鼓裡,開始恢復往常的生活,日日與狻猊修煉靈台印。

  心無所求,進展並不大。

  終於,身為上古神獸的狻猊在盡力提了數次殺氣過後,對這個心不在焉的對手感到不耐煩,索性大搖大擺上前拿爪子拍她的頭,將她掀了一跌。

  小魔蛇昂得高高的腦袋立即耷拉下去。

  重紫「哈」了聲,坐在地上朝它伸手:「過來。」

  小魔蛇扭過腦袋,遠遠爬開,居然有不認識她的意思。

  被它鄙視,重紫也覺得不像了,又擔心洛音凡會考較,於是打起精神認真還擊,她到底在萬劫之地籍太陰之力修煉了一段時日,靈力大增,真正使出來還是有幾分威力,頭一次,狻猊被震得翻了個觔斗,樂得爬起來直搖頭。

  小魔蛇飛快溜到她跟前,翻滾獻媚,地面白雲被蕩起,身體時隱時現,猶如躍波小龍。

  勢利的小東西!重紫踢踢它的尾巴:「累了,明日再練。」

  倒並非偷懶,而是真的提不起精神繼續修習,可能是夜裡沒睡好,加上近日總莫名的心神不定,卻又不知道緣故。

  別了狻猊,重紫帶著小魔蛇回重華宮,剛走到大門口,就聽見裡頭有人說話,緊接著幾個盛滿水的大木桶自行飛出,將她嚇了一跳。

  四名弟子說笑著走出來,其中一個正是紜英。

  彼此都認識,四弟子見了她連忙停住作禮:「重紫師叔。」

  重紫不解:「你們這是做什麼?」

  上次紜英和閔素秋被攝入萬劫之地,幸得重紫相救,才逃得性命,因為嘴快害她被誤會,紜英一直愧疚不安,聞言忙解釋道:「尊者吩咐取四海水,好淨化魔劍的。」

  原來如此!重紫點頭,帶著小魔蛇讓開,待四名弟子取水走遠,才擡步上石級,打算進去看洛音凡回來沒有。

  就在此時,一句話飄入耳朵。

  不知是誰說的,聲音很低。

  重紫頓了頓腳步,矮身拉小魔蛇的尾巴:「自己玩,我要去找慕師叔商量事情。」

  小魔蛇本就百無聊賴,樂得爬進去找靈鶴了。

  看著它消失在門內,重紫緩緩站直身,望著四人離去的方向,面無表情。

  ………………

  「劍內真有魂魄?」

  「小聲點!聞師叔祖說的,豈會有假。」

  那弟子搖頭:「這等大事,掌教必不讓宣揚,聞師叔祖豈敢聲張。」

  紜英道:「是她與慕首座談論,有人偷偷聽到的,罷啦,你們誰也不許說出去。」

  「怪不得這幾日掌教他們神色不對,以身殉劍,難道那劍上殘魂是……」

  「說不準,逆輪之劍不知殺了多少人,未必就是他的。」

  「劍上有殘魂,怎能淨化?」

  「是誰的魂還難說,又引不出來,難道為此就要留著魔劍貽害蒼生不成?掌教與尊者他們自有道理,也是為大局著想。」

  ……

  四弟子歎息,奔主峰而去。

  風過,竹梢影動,枝葉間現出一條纖瘦人影。

  因恨魔劍害了楚不復,重紫再沒去看它一眼,更不曾主動過問,如今突然聽到這樣的消息,震驚之下,又喜又怕。

  劍上殘魂是誰的?聽四人的口氣,消息來自聞靈之,究竟是謠言還是真實?為什麼師父沒有提過?

  這等大事必不會空穴來風,至少有五分是真,看掌教他們的意思,竟是要將殘魂與魔氣一同消滅。魔劍下亡魂無數,但如果真是楚不復的話,又該怎麼辦?她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最後一縷殘魂消亡。

  可是能做什麼?目前的處境是最好的,再插手大事,結局不能想像。

  映著翠竹,小臉更加蒼白。

  「重紫。」有人拍他的肩。

  重紫驚得全身一顫:「慕師叔。」

  原來慕玉抽空過來看她,在底下叫了好幾聲,不見回應,故禦劍上來看,發現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更加奇怪:「怎麼了?」

  劍上殘魂是真是假,他應該最清楚吧,重紫望著他許久,欲言又止,搖頭:「沒什麼,不妨事的。」

  「精神這麼差,就別急著練功,尊者不會怪你,」慕玉沒有多問,「師叔帶你走走。」

  不待她開口,他伸臂將她拉到自己的精鋼劍上。

  南華十二峰矗立雲海間,半被雲遮,虛無飄渺。

  乘風踏雲,無拘無束,重紫喜歡這樣的感覺,只不過師父說過,仙是了悟一切所以自在,肆意而為卻是魔的特徵,反觀楚不復,正是被天性左右意志,一念入魔,天生煞氣,就要更加學會控制,因此自從回到紫竹峰,重紫就不再一個人亂走了。

  很早就看出來,慕玉的禦劍術並不算最好,大約是與劍不能心意相通的緣故,對他來說,任何法器都只是身外之物,人人都知道他這缺點,可惜到頭來他仍是穩居南華首座之位。

  重紫忍不住道:「師叔不用好劍,跟他們打會很吃虧的。」

  慕玉揚起眉,摸摸她的腦袋,微笑:「不需要太多力氣的時候,用什麼劍都一樣。」

  想不到溫和的他也會說這種狂妄的話,重紫意外:「哈,要是遇上厲害的呢?」

  「遇上再說,」慕玉留意到她淡青色眼圈,「這些時候見你總是沒精神,莫非睡得不好?」

  重紫轉移話題:「師叔,有些事明知道是錯的,不該插手,可要裝作不知道,會很難過,怎麼辦?」

  慕玉道:「事情本無對與錯,只有你的堅持。」

  此話乍聽著耳熟,重紫想起來,驚訝:「師叔說話,怎麼和亡……呃,和我的一個朋友說的很像呢。」

  慕玉道:「你的朋友?誰?」

  發覺失言,重紫馬上改口:「就是以前遇見的一個人,記不清楚了。」

  亡月幾番幫忙,她也得信守承諾,不能說出他的名字,再說萬一被閔雲中他們知道她有魔族朋友,又很麻煩。

  「師叔,掌教他們要淨化魔劍?」

  「嗯。」

  「那最近有沒有……出什麼大事?」

  慕玉聞言看她:「何事?」

  重紫喃喃道:「大叔真的不能救回來?」

  慕玉斂了笑,語氣略帶警告:「萬劫如此,是他自己的選擇,太重感情不是好事,聽說你前日想要捨棄肉身,未免胡鬧,師叔原是來罵你的。」

  從未被他責備過,重紫低頭:「我只想留在南華。」

  慕玉道:「不去青華是對的,但你為了留在南華就退讓至此,糊塗!南華上至掌教,下至尋常弟子,有幾個人真心待你?」

  他搖頭:「尊者性情寬和,但你看誰敢在他老人家跟前放肆,逐波劍下亡魂更不下數千,否則何來無情的名聲?對你,他老人家念著師徒情分,能保則保,必要的時候也不會顧念太多,倘若他不再信你,你以為他還會手軟?成大事者,須摒棄個人感情,你跟著他這些年,怎就沒學會半點!」

  頭一次聽他說出這些不敬師門的話,卻句句是為她著想,重紫勉強笑:「天生煞氣,師叔看我能成什麼大器,何況我本就胸無大志。」

  慕玉無奈長歎:「你……」

  重紫望著他,眼眶泛紅:「是我不爭氣,讓師叔失望。」

  慕玉摟住她:「罷了,師叔失望,卻不會生你的氣。」

  身為南華首座弟子,大名遠揚,她到底有什麼好,得他這樣維護?重紫埋臉在他懷裡,心裡一陣暖似一陣。

  忽有弟子禦劍而來,見了二人笑道:「慕師叔,掌教找你呢。」

  慕玉忙將她送至紫竹峰下,禦劍離去。

  送走他,重紫孤獨立於崖邊,默然。

  「有師父在,沒人會欺負你了」,他的信任始終有限,不是不明白,可有些感情是回不了頭的,明知不堪,明知不該,幾番努力想要打消妄念,最終卻越陷越深,越遠越怕,既然注定沒有結果,倒不如接受命運,選擇做一個影子。

  對一個心懷蒼生的人,能要求多少?她只想靜靜陪著他而已。

  方纔試探慕玉,也難判斷魔劍殘魂之說有幾分是真,重紫心亂,打算回重華宮問洛音凡,轉身卻發現不遠處站了一人。

  一襲白衣嵌於紫黑竹干之間,不復風流瀟灑,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重紫慚愧又內疚,垂首無言。

  ………………

  他緩步走到她面前,一句話也不說。

  重紫幾乎想要後退,更不敢看他的眼睛。

  蒙冤遣送崑崙,所有人都在糾結真假事實,惟有他無條件相信她,當眾維護,她落入魔尊手裡,他不顧安危捨命相救,傷勢未痊癒便四處奔走,這樣一個真心待她的人,她卻無以為報。

  是錯了,該愛的人不愛,不該愛的愛得死心塌地,代價,就是她自作自受,永遠藏著那個不能見人的秘密,永遠說不出得不到。

  「我在等你解釋。」

  沈默。

  「好個捨去肉身,終身不嫁,」卓昊語氣平靜,略帶自嘲,「如今連一句話也不願對我多說了麼。」

  他怎知道?重紫驚慚,她當時說這些,並非為他,只是想堵住虞度他們的口,好爭取留在南華的機會而已,想不到會傳出去,堂堂青華少宮主,兩次提親換來那樣決絕的話,傷他至此,她簡直無顏面對。

  「什麼天生煞氣的借口,先前就該明白,我卻糊塗至今,只因怕你多留在南華一刻,又要多受苦,是以專程求父親,想早些接你走,誰知到頭來是我一廂情願,終身不嫁也要拒婚,原來我在你心裡竟這般惹人厭。」

  「不是的!我沒有……」

  到底年輕氣盛,自尊與驕傲不容低頭,卓昊淡淡打斷她:「罷了,你既無心,我也不是非要不可,兩番自討無趣已夠了,從此你大可放心,我不會再纏著你。」

  此刻解釋無用,重紫緊緊咬住唇。

  卓昊道:「都無話可說了,還站在這兒做什麼。」

  「對不起。」說出這幾個字,重紫低頭便走。

  剛邁出一步,手臂就被緊緊扣住。

  「究竟是什麼緣故,讓你如此厭我?」俊臉鐵青,拋棄最後的風度,終究難忍心中不甘。

  「不是,我沒有討厭你。」

  「那又為何不肯?」

  手臂被他捏得快要斷掉,重紫忍了疼痛:「卓師兄!」

  察覺太激動,卓昊略鬆了手,忽然道:「你……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重紫不答。

  「不肯去青華,就是因為這個?」卓昊冷笑了聲,擡起她的下巴,「你不願意不打緊,總該告訴我他是誰,比我強多少,也好讓我死個明白。」

  是誰?重紫別過臉,躲開他的視線:「沒有,不是。」

  卓昊身邊女孩子眾多,豈會不瞭解她們的反應,冷冷道:「秦珂?」

  「是我自己不想離開南華,」重紫擡臉看他,「卓師兄對我的好,我一輩子記得,辜負你的心意,你要怪我也好,與別人無關。」

  卓昊看著她半晌,道:「不是他。」

  重紫掙開他的手就走。

  「是慕玉?」背後傳來卓昊的聲音。

  「你別胡說!」重紫驚得站住。

  發現她與慕玉親近異常,卓昊本就懷疑,見狀更加確定,既憤怒又不可置信:「終身不嫁,原來是這麼回事,他是你師叔!你怎麼會喜歡上他!不可能!」

  想不到他扯上慕玉,這話萬一傳開,肯定要出大事,重紫氣急:「我說過不關別人的事,你別亂猜!」

  卓昊快走兩步拉住她,勉強控制情緒,輕聲:「趁早打消這念頭,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否則必成大錯。」

  重紫懶得再說:「隨你怎麼想!」

  「你傻了?讓尊者和掌教知道,你不想活了麼!」卓昊怒道,「慕玉與尊者平輩而論,與你是叔侄之別,有悖倫常,你知不知道這是亂倫!」

  重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渾身僵硬。

  最後兩個字,像一柄利劍般刺入心上,多日來的逃避變得毫無意義,那骯髒不堪的念頭,縱然藏在心底,也不能改變敗壞倫常的事實,一切掩飾都是她在自欺欺人而已。卓昊猜錯了,卻沒有說錯,她喜歡的不是師叔慕玉,而是自己的師父!

  不想落得陰水仙的下場,更不想被他厭棄。

  「沒有!你胡說!」

  「夠了!」卓昊強硬拉她入懷,恨恨道,「忘記他,別想那些不可能的事,上回你對我說那些話,全是在哄我麼!」

  「放手,放開我。」剎那間,黑幽幽的大眼睛裡竟升起恐懼之色。

  「我偏不放,又如何!」卓昊冷笑,低頭便去吻她。

  溫熱氣息在臉上,連日來的噩夢浮上腦海,曾經的絕望、無助,迅速淹沒理智,重紫渾身發抖,對他的話恍若未聞,扭臉躲避,推他踩他。

  「再碰我,我就殺了你!」喃喃的聲音低沈冰冷,「我殺了你們……」

  天生煞氣,驟然瀰散,氣氛變得緊張肅殺。

  卓昊一驚,很快轉為惱怒,哪裡聽出話中問題,只覺她與慕玉親近,惟獨抗拒自己,「哈哈」兩聲:「我讓你殺就是!」

  他抱得越緊,重紫也越激動,幾乎使出全身力氣掙扎,卓昊雖然在氣頭上,終究還是怕傷了她,不敢太用力,一時也難應付,無奈之下正打算用術法——

  「卓少宮主。」淡淡的聲音,猶如行雲過竹稍,不辨喜怒。

  糾纏的二人同時回神,周圍煞氣盡收。

  當著他的面,卓昊到底不敢再放肆,緩緩鬆開手,作禮:「晚輩見過尊者。」

  洛音凡蹙眉,沒有表示。

  有人對徒弟無禮,師父豈有不生氣的,沒當場懲處也是看青華面子,卓昊默然片刻,解釋:「方纔有話想問重紫妹妹,一時心急,故而失禮,妹妹別計較。」

  意識到失控,重紫驚悔,連忙退至一旁。

  洛音凡淡淡道:「問完了,就回去吧。」

  卓昊沒有動,只盯著重紫。

  洛音凡不再理會,轉身拾級而上,重紫沒說什麼,垂首跟去。

  目送她去遠,卓昊咬牙,終於忍不住一掌揮出,崖邊兩丈高的巨石當即隨風消失,周圍紫竹斷折一片,崖外雲霧四散飛蕩。

  閔素秋禦劍而來,驚叫:「卓昊哥哥住手,尊者會生氣的!」

  卓昊木立不應。

  「我料著你來這裡了,」閔素秋拉住他的手臂,輕聲,「我也是從堂祖父口裡聽來,那些話未必就真是她說的,你待她這麼好,她怎會……」

  「怎不是真,」卓昊冷笑,拂袖便走,「她對我無意,我卓昊也未必只要她!」

  「卓昊哥哥!」閔素秋追上去。

  ………………

  風動天衣,潔白如雲煙,飄然出塵,顯出比雪更美麗的色澤,不急不緩的步伐,有停雲仙宴的優雅,亦有踏定山河的氣度。

  師徒二人沒有禦劍,徒步而行。

  走進重華宮大殿,洛音凡往案前坐下。

  方纔控制不住煞氣,重紫一直忐忑不安,更怕他也誤會卓昊的話,害了慕玉,猶豫著上前:「師父。」

  剛要跪下,一道無形力量將她托起。

  洛音凡示意她不必再說:「我已知曉。」

  見他沒有責備的意思,重紫鬆了口氣,遠遠站到書案另一邊,整理筆筒書籍等物。

  誰也沒有再說話,就和往常一樣,各行其事。

  夜色漸沈,明珠光照。

  案面被擦得乾乾淨淨,書籍排列整齊,筆筒裡的筆已洗過,杯中茶水新換,硯中墨香飄散,殿內每件東西都擺在合適的位置。

  纖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雙手端著盆水,臉色略顯蒼白,光潔額上微有汗意。

  洛音凡擡臉,不經意看到這一幕,一愣。

  往日所見,盡數浮上來。

  斟茶倒水,洗筆磨墨,裁紙遞書,算來算去,自進殿起,一雙素手竟無空閒的時候。不同的墨色,不同的紙張,連他自己也已分不清擺放之處,這些年,日復一日,她就是這樣默默陪在他身旁。

  換作別人,拜在他座下,必已名揚四海,而她,學不到術法,沒有應有的榮耀與地位,反而一次次受傷。

  不是這樣的她,他也不會這樣內疚。

  紫竹峰一脈術法是南華甚至整個仙門最有名的,始終無人傳承,不是沒有動過再收徒弟的念頭,然而……

  洛音凡心情複雜,惟有歎息。

  她的執著,令他不忍,何況紫竹峰目前也並不適合再多個人。

  罷了,還是等將來修得鏡心術,替她除盡煞氣之後,再傳術法,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他洛音凡只能收一個徒弟。

  重紫感受到他的視線,心下一動,放了水盆,回身道:「弟子有一事,想問師父。」

  洛音凡頷首示意她講。

  重紫默然片刻,道:「大叔他真的沒救了嗎,以身殉劍,連一絲魂魄也奪不回?」

  洛音凡目光微動,看著她半晌,道:「明知魔劍留不得,還要甘做宿主,任它為禍人間,楚不復無愧長生宮,卻有愧仙門,有愧蒼生,故有此下場,他既已大徹大悟,你便無須傷懷,怎的還不明白?」

  「重紫明白,不知魔劍淨化之事進展如何?」

  「為何突然問這個?」

  重紫垂眸:「那是大叔用性命換來的,我想……去看看。」

  「為師與掌教自有道理,淨化在即,你此時不宜前去,」洛音凡面色不改,淡淡道,「不早,下去吧。」

  重紫沒有像以前那樣借口逗留,應下。

  「近日不必急於練功,多歇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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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2:32:05

【29. 萬劫不復】

  月色蒼茫,南華主峰下兩條人影淩風而立。

  「你……」

  「不能讓他們淨化聖劍。」

  沈默片刻。

  「此事成與不成,並非全在你,還要看天意。」

  「已經沒時間了,你老人家身份目前不宜暴露,否則前功盡棄,無論如何屬下都要盡力一試,倘若不成,再由你老人家出手。」

  「你隨我入南華這些年,我……」空曠的聲音如夢似幻,歎息,「想不到萬劫竟能擺脫控制,要瞞過洛音凡,我沒有其他計策。」

  「為我魔族,屬下死而無憾。」

  「過兩日洛音凡必定要離開,趁他不在方可行事,先別妄動,我會再找你。」

  「是。」

  ………………

  夜半重華宮,房間裡亮起燈光。

  秘密被窺見的羞愧,被他厭棄的恐懼,身體被侵犯的恥辱,那些骯髒而噁心的手,變作一段噩夢,永遠纏著她,趕也趕不走。

  想要陪著他,卻不敢再靠近。

  明珠無聲映照睡顏,床上的人沒有醒,額上黑髮被汗水粘濕,長睫顫抖,蒼白的臉上滿佈絕望與羞愧之色,幾欲崩潰。

  一道身影立於床前,白衣曳地。

  這段日子以來,她似乎變了個人,種種異常的舉止,在他面前的謙卑,分明是自棄的表現,究竟什麼夢讓她這般恐懼?

  黑眸不見底,無一絲表情。

  沒有走進夢一探究竟,他俯身,輕輕扶起她,抽出瓷枕,換上另一隻一模一樣的小枕。

  漸漸地,床上人安靜下來,恐懼之色自小臉上褪去。

  身影伴隨著明珠消失,房間再度沒入黑暗。

  鎮山神木,安夢之枕。

  ………………

  擎天峰無名洞內,不知何時多了一隻十人合抱的巨大圓鼎,中間盛著通紅的炭快,火焰熊熊,不斷釋放出熾熱逼人的氣息。

  一柄形狀奇特的長劍直立於巨鼎內,劍身流動著暗紅的光澤,襯著火色,依稀透出三分邪惡。

  洛音凡與虞度等數位掌門立於鼎邊。

  「已用四海水浸泡七日,魔氣仍半點不減,果然是天心之鐵。」

  「如何是好?」

  虞度側身,旁邊一弟子立即雙手捧上只玉匣。

  玉匣打開,裡面現出一粒大如雞蛋、潔白無瑕的珠子,同時在場所有人俱感到心神一震,周圍熱意頓減,整個洞室充滿安寧祥和之氣。

  玉虛子讚歎:「當真是佛門至寶!」

  虞度笑看洛音凡:「師弟最好再助它一點金仙之氣。」

  洛音凡左手輕擡,匣內無方珠感應到仙力,悠悠飛起,緩緩飄行至巨鼎上空,停住,旋轉十數周,忽然,一道柔和聖潔的光芒自珠內迸出,將魔劍罩住。

  自古佛魔互制,魔劍顫抖,在無方珠與九天之火的雙重制壓下,終於不敵,顯露掙扎跡象。

  眾掌門鬆了口氣,卻無人說話。

  虞度歎息:「蒼生為重,他既肯捨身,必會明白,我等實屬無奈,這裡我會派人嚴加看守,諸位仙友還是先回殿上歇息用茶吧。」

  無論如何,總算了卻一件大事,眾掌門走出洞外。

  虞度忽然問:「倘若我沒記錯,師弟該去瑤池了?」

  洛音凡點頭:「劫數將至,兩日後我要入通天門,上神界瑤池,這裡的事,便有勞師兄與諸位掌門。」

  眾人很快明白過來,知道他是去避劫,忙道:「尊者言重,我等自當竭力。」

  洛音凡道:「逆輪之劍,覬覦者不少,聞知消息必定有所行動,務必提防九幽魔宮。」

  玉虛子道:「有虞掌教與諸位仙友在,天大的事也不過如此,尊者只管放心前去,我等此生恐怕都沒那福分去瑤池,莫忘記帶些蓮子回來慰勞我等。」

  眾人皆笑。

  ………………

  洛音凡回到重華宮,擡眼便見四海水邊一道人影。

  最近破天荒沒有做噩夢,重紫氣色好了許多,像小時候一樣坐在四海水邊出神,旁邊小魔蛇盤作一堆打盹。

  「四海水至寒,不要坐太久。」

  重紫連忙起身:「師父今日這麼早回來。」

  小魔蛇本就有些怕他,乖乖地點頭行禮,溜開。

  洛音凡走過石橋,忽然停住:「重兒。」

  很久沒有聽到的熟悉的稱呼,重紫呆了半晌才回神,後退兩步:「師父。」

  「為師過兩日要去神界瑤池避劫,你留在紫竹峰,凡事謹慎。」

  避劫?重紫微驚,倒也聽說過這事。

  天地六界分明,每界生靈各有劫難,劫數來臨,有識者通常會去其餘五界避劫,神界在仙界之上,無疑是修仙者避劫最佳去處,可惜神族早已覆滅,無人接引,是以仙門中人大多只能選擇去人間避劫,如今有能力進通天門上天宮瑤池的,也只有他了。

  「師父這次的劫數……要緊嗎?」

  「神界位居九天之上,仙界之外,於此避劫,應是容易。」

  「師父幾時回來?」

  「只須一日便回,」洛音凡側身看她,「紫竹峰已設結界,無人能闖進來,切莫擅自外出生事,免我擔心。」

  重紫「哦」了聲。

  洛音凡不再多說,逕直朝大殿走。

  「師父。」

  「何事。」

  重紫欲言又止,垂眸,喃喃道:「我……沒什麼,師父千萬保重。」

  洛音凡沒有回答,擡手,將她沾了泥土的衣裳變得潔淨:「倘若無趣,叫慕玉與真珠陪你走走。」

  ………………

  白雲拂階,靈鶴棲殿,紫竹峰的景色似乎永遠沒有變化,漫山紫竹似乎從無半片枯葉,不辨春秋,不知歲年。

  劫數將至,洛音凡如期去了瑤池。

  人去殿空,重華宮更加冷清,重紫獨坐到黃昏。

  魔劍上的殘魂到底是不是楚不復?幾番試探,洛音凡都有意無意移開話題,更不允許她去看,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夢裡不知多少次看見溫柔的微笑,聽見惆悵的琴聲,分不清是當初拯救世人的白衣神仙,還是萬劫之地的紅髮魔尊,她只知道,除了離開人世的爹娘,他是第一個對她好的人。

  多年前那一幕仍清晰如昨日。

  雪白衣袍,如墨長髮披垂,他半蹲了身,將受盡欺淩的她從地上扶起,拉著那髒兮兮的小手,語重心長地教導。

  名滿天下的神仙,原來有著同樣可憐的身世。

  他救了她,然而在他自己誤入迷途時,卻無人前來搭救。

  他說,過兩年便送你回去。

  她只恨自己,連兩年時間也沒有給他。

  平生救人無數,也殺人無數,逼出魔劍時,他就已經知道代價與後果了吧,他不會希望她出事,可難道真要她眼睜睜任他消失?就像當年的他,師門與蒼生,明知該如何取捨,卻依舊走上錯路,如今她也同樣矛盾。

  不能這麼糊塗地讓他消失,至少要去看看他,看他最後一眼,她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他說,他也一定很想再聽她說幾句話吧。

  師父明日回來,就再沒機會了,去求慕玉?夜裡無人留意,求他帶她上去看看?

  重紫站起身,還未走出門,忽然對面主峰信鐘聲大起。

  ………………

  南華主峰的人較平日少了一大半,正殿偏殿只有二三十名弟子守著,神色凝重,虞度閔雲中還有掌教們也都一個不見。

  出了什麼大事?重紫在房間找不到慕玉,上前問一名弟子:「斷師兄,看見首座師叔了嗎?」

  那弟子是虞度的徒弟,名喚斷塵飛,聞言忙囑咐她:「九幽魔宮來犯,掌教與幾位掌門都去正門外迎敵了,我等奉命留守,師妹快回紫竹峰去吧。」

  果然魔劍淨化沒那麼簡單,裡面封著逆輪一半魔力,誰不覬覦,九幽魔宮也沈不住氣了。重紫想了想,問:「真珠姐姐也在外頭嗎?」

  斷塵飛道:「真珠與紜英她們奉命守擎天峰去了。」

  是她們在守?重紫大喜,道謝就走。

  黃昏天色下,擎天峰高聳入雲,更加巍峨壯觀。然而此刻,沿路竟然一片死寂,上百名弟子歪倒在地上,雙目緊閉,神色各異,前行數十步,只見燕真珠與紜英倒在地上。

  重紫恐懼,奔過去:「真珠姐姐!」

  身體溫熱,尚有鼻息。

  重紫略略鬆了口氣,再轉臉看其餘弟子們,又緊張變色。

  眼下情形不難猜測,南華果然混進了奸細,師父去了神界瑤池,九幽魔宮來犯,掌教他們都出外迎敵,此人所以趁機作亂,目的分明在魔劍!

  他會不會已經上去取魔劍了?須盡快告知掌教!

  重紫不敢耽擱,飛快奔回大殿,將此事告知斷塵飛,斷塵飛猶不信,當即帶了幾名弟子直奔擎天峰。

  幾處路口的弟子死傷大半,活著的都中了魔咒,昏睡不醒。

  事情嚴重,手頭無信香,斷塵飛不敢耽擱,急命兩弟子去稟報虞度,同時又讓其餘幾名弟子扶昏迷的燕真珠與紜英等人回去。

  「師兄,我去上面看看。」

  「師妹……」

  話音未落,重紫已經駕星璨朝山上跑了,斷塵飛心裡擔憂,因恐那人還在上頭,正要禦劍追趕,忽然一隻手自背後伸來拉住他。

  「師叔。」

  「你怎麼……」

  ………………

  擎天峰的路並不複雜,重紫匆匆往前闖,很容易就找到了慕玉他們所說的無名洞,此時只有聞靈之獨自執劍守在門口。

  眼前場景大出預料之外,重紫詫異。

  此人趁師父和掌教不在,傷了這麼多守衛弟子,目的不就是裡面的魔劍嗎,現在看來,這裡不像出了事的樣子,難道他並沒有上山來取劍?

  「重紫?」聞靈之發現她,立即升起戒備之色,右手按劍,「你怎麼上來的!」

  重紫試探:「這裡……有沒有出什麼事?」

  聞靈之沒有回答,諷刺:「不學術法,果然閒得很,竟敢擅闖上山,到時再求尊者替你說情麼。」

  看樣子她並不知道下面發生的事,重紫暗忖,不管那人是出於何種目的,斷塵飛已經叫人去報信,掌教他們很快就會趕來,還是先進去看大叔要緊。

  她第一次軟聲懇求:「師叔,求你讓我進去看看大叔,只消片刻就好。」

  聞靈之愣了下,斥道:「萬劫前輩早已不在,你聽誰胡說,誰放你上來的?慕師兄?」

  「是我自己上來的,真珠姐姐他們出事了!」重紫將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含淚跪下,「斷師兄已經叫人去報掌教,大叔為我而死,求師叔讓我進去見他最後一面,將來要我怎麼報答都可以。」

  聞靈之將信將疑,看她幾眼,揚眉道:「我勸你快些回去,否則讓掌教來看見,又叫人說師叔我害你。」

  重紫咬牙:「無論出什麼事,由我一力承擔,與師叔無關。」

  聞靈之嗤道:「說得輕巧,掌教命我守在這裡,倘若出事,我豈能逃脫干係。」

  重紫磕頭道:「只求師叔這一回。」

  聞靈之神色複雜,忽然念了幾句話。

  「師叔這是……」

  「是昏睡咒,用不用隨你,將來該怎麼說,你自己看著辦,出事須怪不得我。」

  「多謝師叔。」

  ………………

  鼎中火光通紅,奇怪的是,整個洞室並不太熱,一柄暗紅色長劍直立於火焰中,被火舌纏繞,劍身微微顫抖,情狀似極痛苦,不愧是通靈魔劍。

  濃重的邪氣,依然掩飾不住熟悉的感覺,靈力凝於目,依稀可見一縷殘魂。

  重紫呆呆地望著,喃喃道:「大叔,是你嗎?」

  殘魂帶動劍身掙扎了下。

  那是在催促她走!除了他,誰會這麼擔心她?重紫終於淚如泉湧,哽咽道:「大叔!大叔!我很想你,他們要淨化這劍,我該怎麼辦才好?」

  「其實我早就想通了,並沒打算再回南華,那天說走,為的只是跟你賭氣,不想看你為宮仙子冒險,你怎麼當真,不留我不問我!我寧可跟你永遠留在萬劫之地,再也不出來!」

  殘魂安靜。

  不是不明白,而是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他又怎能不放手?

  火光中似有微笑容顏。

  回去吧,好好的留在南華,忘記所有的一切,不要難過。

  心痛欲裂,重紫跌坐在地上,搖頭。

  別走,大叔,我會想辦法救你,連你也要離開,今後就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了,你說過保護我的!

  不是,你不是一個人,還有師父,還有師叔,大叔離開你,你怎能再離開他們?小蟲兒,你當真不想回南華?留在萬劫之地真的開心?

  「他們對我好,也防我,我已經盡力了,掌教和閔仙尊他們都怕我入魔,還有……師父也不信,他也不信。」

  你不會,我不要你消失。

  他們的好有條件,你的好沒有,就算我入魔,你也不會嫌棄,對不對?

  沒有回應,劍上殘魂似在沈默。

  忽然,耳畔傳來一個短促的笑聲。「來吧,打落無方珠,就可以救他了。」聲音難聽,卻充滿蠱惑力。

  「你是誰!」重紫驚駭。

  「別問我是誰,我只是想幫你,你難道不想救他?快拿掉無方珠,否則他就要魂飛魄散了。」

  重紫不由自主站起身,順著它的指引,仰臉望向洞頂,果然見一粒潔白珠子浮於半空,散發著聖潔柔和的光芒,想必就是傳說中的佛門至寶無方珠。

  別聽它的!快走,小蟲兒!

  心下一震,重紫猛然回神,只見楚不復殘魂激動無比,卻難以掙脫魔劍束縛。

  趁她猶豫的空當,那聲音又響起:「你真忍心讓他死?他是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你卻見死不救?」

  重紫茫然,看看劍上殘魂,後退:「不……」

  「是誰讓你回到師父身邊?受欺辱的時候,是誰救你?仙門待你如此,又要害他,你怎麼可以袖手旁觀?」

  小蟲兒,不能聽,它在害你,別受它蠱惑,快走!

  兩股矛盾的意念在腦中碰撞,重紫痛苦閉目,魔劍在故意引你上當呢,可是你難道真的不想救大叔?

  身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好像是什麼東西在爬行,有點耳熟。

  重紫驚得轉身:「小魔蛇!」

  小魔蛇昂頭望望魔劍,又望她,有憤怒責怪之意。

  重紫無言以對,驚訝更甚於內疚,此事她從頭到尾都沒告訴它,它是如何得知?再者,有斷塵飛他們守在山下,它又是怎樣溜上來的?斷塵飛已派人報信,這麼久了,虞度他們為何還不來?

  疑雲頓生,不祥的預感也隨之升起。

  「你來做什麼,不,別,回去!」

  來不及攔阻,小魔蛇頭一伏,細細蛇身急速生長,片刻工夫便粗如水桶,衝上前將巨鼎團團圍住,猶如旋風,火紅蛇身與火焰交相輝映,幾乎融為一體。

  焦味飄散,卻是蛇身被九天之火熏壞。

  重紫顧不得了,衝上去;「不要,會燒死的,快變回來!」

  蛇尾將她掃開,小魔蛇忍痛看她一眼,決絕地轉過頭,朝鼎中魔劍纏去,魔劍似乎明白它的意思,劍光暴漲,配合地發出數道劍氣。

  被佛寶與術法所制,劍氣不強,然而近距離下,此等劍氣也足夠傷人,瞬間,蛇身斷作數截!

  景象慘烈,重紫但覺眼前一黑,心頭大痛,驚惶失聲。

  慘碧色魔血飛濺,濺落地面,沾上她的臉,沾上四周鏡面一樣的洞壁。

  還有,無方珠。

  虛天魔蛇,忠誠護主,捨命一搏,至潔聖物無方珠被蛇血所汙,光華驟斂,黯然失色,與蛇屍一同跌落入鼎,在九天火下化為灰燼。

  「哈哈……」毛骨悚然的笑聲。

  一群人自門外湧進來,當先正是虞度與幾位掌門,身後跟著聞靈之等人。

  看清洞內情形,虞度先歎氣。

  「孽障!」閔雲中怒喝,欲出手卻被制止。

  被他的怒氣所驚,不見斷塵飛與先前幾名弟子,重紫猛然醒悟,望著熊熊火光,如同掉進冰窟,遍體僵冷,情不自禁後退一步。

  是了,也要萬劫不復了麼。

  ………………

  冰冷的南華大殿亮著光,高高階上早已站了個人,神情漠然,紋絲不動恍若石像,一身冷冷的白,分外醒目。

  重紫一步步走進殿,跪下,大眼睛有些呆滯,目光平靜得可怕。

  黑眸暗如夜,不知是在看她,還是沒有。

  閔雲中氣沖沖走上階,虞度只是皺眉,行玄也不知說什麼好,眾掌門心知場合尷尬,各自找借口回房去了。

  四位仙尊歸座,慕玉等弟子皆被喝退,殿門緩緩閉上。

  暗紅色魔劍直立於階前,閃著得意而嘲弄的光,無方珠已毀,再要淨化是不可能了。

  虞度看著劍歎道:「還是由督教處置吧。」

  同輩師兄弟皆死於此劍下,而今好不容易尋回來淨化,偏又中途生變,閔雲中忍恨道:「孽障,你還有何話說!」

  重紫搖頭。

  沒有辯解的必要了,今日發生的一切是不該發生的,可在她心裡,大叔同樣重要,小魔蛇做了她想做又不敢做的事,委屈嗎?不算吧,至少比前幾次蒙冤好多了。

  她忽然問:「斷師兄呢?」

  「斷塵飛若活著報信,豈會容你得逞,再遲一步,只怕魔劍已有了新宿主!」閔雲中冷笑,「事到如今,又要說誰陷害你?」

  重紫不語。

  事到如今,本就不該抱任何希望的。

  「心術不正,私闖擎天峰,殘害同門,指使虛天魔蛇毀壞無方珠,救下逆輪魔劍,你可知罪?」

  「重紫知罪。」

  閔雲中原以為她會抵賴,誰知結果大出意料之外,不由愣了下。

  虞度道:「此番闖下大禍,你可曾想過後果?」

  重紫沈默片刻,伏地叩首:「重紫有負師父與掌教厚望,縱然是死,也毫無怨言,求師父與掌教……原諒。」

  閔雲中冷冷道:「擎天峰守衛弟子眾多,憑你一人之力,如何制得住他們?果真你有心悔改,從實招來,可免受苦。」

  重紫搖頭:「我也不知。」

  「孽障!你師父離去,九幽魔宮來犯,趁機行事,算得如此周詳,你豈會不知?」閔雲中只當她不肯招,怒道,「看在護教面上,本座不曾送你去刑堂,師徒一場,你若還顧念這點恩情,就莫要讓他為難。」

  被戳中痛處,重紫立即擡臉。

  「我只是想救大叔,別的事確實不知,重紫絕不敢欺瞞師父!」

  「混帳,你犯下大罪,已背離師門,何來師父!」

  重紫白著臉,不再說什麼了。

  閔雲中起身:「送刑堂!」

  「且慢,」旁邊一直未開口的人忽然淡淡道,「南華有內奸,何須問她。」

  話音方落,兩扇殿門自動打開,一道紫色人影自門外飛入,悶哼聲中摔落於地,竟是被隔空攝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2:33:47

【30. 終結】

  殿門再次緊閉,地上的人摔得不輕,一時之間未能起身。

  「紜英?」重紫最先看清她的臉,詫異萬分,她不是和燕真珠一同被害,昏迷了麼?

  虞度亦動容:「捕夢者!」

  此刻的紜英,紫衣白髮,一雙紫眸閃著魅惑的光,週身散發著與仙門格格不入的邪氣,若非面容未改,重紫幾乎認不出是她。

  行玄歎息:「原來如此,怪不得能數次逃過我的卜測。」

  「不愧是洛音凡,栽在你手上也不冤枉,」紜英喘過氣,緩緩自地上爬起,「不錯,當年我奉主人之命潛入南華,好作內應,誰知聖君一時糊塗,功虧一簣,否則什麼天尊老兒……」

  幾位師兄弟都死於逆輪之亂,閔雲中本就耿耿於懷,見她言語辱及南華天尊,哪裡忍得住,怒喝一聲,揮掌拍出。

  法力受洛音凡所制,紜英未能反抗,飛出去撞上殿門,滾落於地,鮮血自口裡溢出。

  閔雲中猶不解恨,要再動手,卻被虞度制止:「夢魔一派所修術法擅於滿天過海,故難卜測,上次重紫與天魔令之事,也是你設計?」

  紜英不慌不忙拭去唇邊血跡,道:「我看她天生煞氣,或許與當年聖君有淵源,因此在她身上動了點手腳,讓她試行血咒,解天魔令封印。」

  行玄道:「當時我看她並未中夢靨之術,原來是被你及時解了,我事後也曾懷疑過九幽魔宮的夢姬,想不到是逆輪舊部。」

  紜英傲然道:「夢姬當年不過是我家主人座下右侍,區區術法,如何與我家主人相比!」

  虞度道:「昔日逆輪左有天之邪,右有夢魔,我們一直懷疑天之邪,原來都錯了,夢魔也在南華?」

  紜英道:「別人把你們南華看得如何,我家主人卻不曾放在眼裡,南華山裝得下他老人家一根指頭麼。」

  此話雖狂妄,但當年夢魔自視甚高是出名的,要拜入仙門當一名尋常弟子,實在與其個性不合,虞度頷首:「此番設計阻止魔劍淨化,是他授意,要挾陷害萬劫的也是他。」

  紜英沒有否認:「聖君之劍不能被淨化,當年挑中楚不復做宿主,為的就是阻止此事,前日我將楚不復魂魄尚存的消息告訴虛天魔蛇,趁燕真珠不備,制住所有守衛弟子。」說到這裡,她轉向重紫,「可惜還未來得及上山,就被重紫撞見,還叫出斷塵飛,險些壞了大事,待我殺了斷塵飛他們趕上山,聞靈之已放她進去,正省了我動手……」

  聞靈之面色大變:「你胡說!」

  閔雲中道:「你既能害斷塵飛他們,又何必單單對重紫手下留情?」

  紜英愣了下,笑道:「我見她天生煞氣,可能與聖君有淵源,反正她身份特殊,不是正好為我頂罪?」

  「一派胡言!魔族擅長欺騙,不過想保全同夥,」閔雲中嗤道,「照你說,是我督教弟子有意徇私?」

  聞靈之白著臉看重紫。

  重紫沈默片刻,道:「是我趁聞師叔不防備,用學來的昏睡咒制住她。」

  紜英道:「分明不是你,你……」

  閔雲中喝道:「巧言狡辯!你既想要重紫頂罪,如今又為何句句維護?夢魔一派還沒死完,好得很,你家主人現在何處,速速招來,否則進了刑堂,只是活受罪!」

  紜英聞言大笑:「我家主人何處,你還沒資格知道!」

  閔雲中冷笑:「不怕你嘴硬,本座自有辦法叫你開口。」

  說到這裡,忽覺魔氣迎面襲來。

  原來紜英見不能脫身,已抱定必死之心,不惜毀壞真神,衝破洛音凡仙咒禁制,全力一擊。

  閔雲中千年修為,自然不懼,他本就深恨魔族,見狀亦不驚慌,鼻子裡冷笑了聲,手中浮屠節飛出,同時旁邊虞度亦出手。

  「砰」的一聲,紜英撞上殿門又被彈回,在地上翻滾,身形逐漸模糊。

  「閔老兒果然有兩下,為聖君遺志,我等死不足惜,你,你們!都等著!六界必將成為我魔族天下!」

  聽到「遺志」,虞度猛然想起:「逆輪將一半魔力封入劍內,究竟有何目的!」

  「終有一日,六界入魔!」笑聲裡,魔靈盡散。

  ………………

  殿內沈寂許久,閔雲中忽然厲聲喝道:「靈之!」

  聞靈之當即跪下,顫聲:「弟子在。」

  「我與掌教見你辦事穩妥,才命你守在要處,你身上分明帶有傳訊的信香,怎會這麼容易中咒?身為督教弟子,莫非真有私心?從實說來,倘若有半句假話,為師絕不輕饒!」

  「此事與弟子無關,是她誣陷!弟子……弟子委實不知,重紫會趁說話之際突然動手。」

  「如此?」閔雲中看重紫。

  重紫不語,算是默認。

  這等大禍,一個人承擔與兩個人並無區別,何必連累旁人。

  閔雲中聞言將面色緩和了三分:「你明知重紫與此事關係匪淺,總不該如此疏忽,以致惹出大禍!」

  聞靈之叩首:「弟子知錯,甘願領罪。」

  「罰你面壁三年。」

  「是。」

  對上兩道淡淡的目光,聞靈之一個哆嗦,遲疑:「其實弟子當時聽重紫說過,山下出了大事,斷師兄派人報掌教去了。」

  「口說無憑,死無對證,」閔雲中不耐煩,揮手命她退下,「掌教看,如何處置?」

  還是把這燙手山芋丟過來了,虞度暗暗苦笑。

  師弟對這徒弟如何,別人不明白,他卻清楚得很,多次設計維護不說,此番自神界匆匆趕回,連天劫也不顧了,不過此女上南華就接連出事,實在留不得,還是趁機處置了為好,自己師兄弟感情交厚,總不至於鬧成怎樣,師弟向來以大局為重,也該知道他的難處。

  見洛音凡無表示,他只得開口:「照教規辦吧。」

  有這句話,閔雲中便不再顧慮,正色道:「身為仙門弟子,卻心懷邪念,與魔族勾結,殘害同門,今將你逐出師門,受五雷之刑,震散魂魄,你服也不服?」

  重紫全身一顫,擡眼望去。

  他亦看著她,不帶任何表情地。

  重紫迅速垂眸,緊緊握住星璨:「重紫……願意。」

  閔雲中再嚴厲古板,對同門晚輩還是關切的,到底她是師侄唯一的徒弟,先前已多次為此事傷和氣,如今總不好再當著他的面處置,於是轉向洛音凡,語氣盡量和緩:「音凡,這裡有我與掌教,你是不是先回紫竹峰?」

  洛音凡緩緩起身,卻是看著地上重紫開口:「重華弟子,不須勞動掌教與尊者。」

  閔雲中皺眉。

  虞度忙道:「師弟門下,由師弟處置最好,我與師叔還是先迴避吧。」

  ………………

  夜半大殿,空空落落,所有人不著聲息退去,他一步步走下階,站在她面前。

  八年師徒,終於還是讓他失望了,重紫有點茫然,這一生,到底是做夢還是真實?若說做夢,為何心會痛得這麼難以忍受?若說真實,為何卑微至此,命運還是這般與眾不同?

  默然許久,重紫雙手捧起星璨,彎腰,輕輕放到他面前地上,然後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響頭,什麼也沒說。

  她是真的想救大叔,以至生事給他丟臉,震散魂魄是應得的,逐出師門……也並不委屈。

  頭頂沒有動靜。

  對不起,不是有意讓你為難的。

  重紫以額碰地,久久地維持這個姿勢。

  「有何話說。」聲音依舊無悲無喜,在寂靜的大殿裡格外清晰。

  重紫略擡臉,搖頭。

  她很想聽他的話,永遠留在紫竹峰陪伴他侍奉他,然而她始終不能做到為蒼生捨棄一切,如果可以代替,她願意一死,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叔離去。

  「你拜入重華宮多久了?」似是詢問,又似自言自語。

  「回師父,八年。」聲音顫抖,是最後一次叫「師父」了吧。

  「八年了,」他重複念了遍,忽然道,「未能護你,是我無能,未能教好你,亦是我之過。」

  任何時候都沒有此刻震驚,重紫立即仰臉,眼底滿是痛色:「師父!」

  「免你死罪,送去崑崙,好自為之。」他緩步自她身邊走過,走向殿門。

  「師父!」重紫膝行著追上他,抱住他的腿,「師父!弟子不孝,鑄成大錯,死不足惜,求師父別生氣……」

  收她做徒弟,是他做得最錯的一件事吧,他現在肯定失望極了,也後悔極了,她寧願他罵她,寧願死在他手上,也不要活著聽到這些!無情又有情的話,用那樣的語氣說出來,彷彿一條鞭子,狠狠抽在她心上,他說過,沒有人可以逼她離開紫竹峰,她寧願死在南華!

  她居然還敢求他不生氣?洛音凡定了定神,側回身,低頭看她。

  「師父!」重紫拉住白袍下擺,額頭重重碰地,「是我沒聽師父的話,我不想看大叔死,是我的錯,如今惹下大禍,甘願留下來受刑,今後師父就當……沒收過我這個徒弟吧。」

  護身仙印驟然浮現,將她震飛。

  重紫險些昏過去。

  他淡淡道:「如此,你便背叛師門,與魔族合謀?」

  他也這麼以為?重紫趴在地上,擡臉搖頭:「師父。」

  「走。」

  「弟子願領罪,求師父成全。」

  話音剛落,人再次被震出去。

  饒是半仙之體,也受不起強大仙力衝擊,重紫拭去血跡,忍痛支撐起身體:「就是死,我也不會走的!」

  他誤會沒有關係,可是她萬萬不能走。他是她的師父,也是仙盟首座,是人人尊敬的重華尊者,平生無愧仙門無愧蒼生,怎能再讓他為了她的過錯而徇私?現在她走了,別人怎麼看他?他又怎能原諒他自己?苟且偷生需要用這樣的代價,那簡直比殺了她更痛苦。

  沈寂。

  大殿上響起細微的急促的聲音,那是魔劍在顫動。

  用性命換回的機會,就這樣被她輕易放棄?小蟲兒,不要放棄!不能!

  「大叔!」重紫倏地轉過臉。

  一絲極淡的溫暖沁入心頭,在冷冰冰的大殿裡,讓人倍覺珍惜,不由自主地想要跟著它走。

  別難過,別心痛,這是她情願的,不想再看到他失望的樣子,不想再讓他為難,她活在世上或許原本就是一種錯誤。

  想錯了,做錯了,以至被人陷害,可她不後悔,因為至少還有大叔信她、喜歡她。

  大叔,帶我走。

  「回來。」冷聲。

  重紫恍若不聞,朝那劍爬過去。

  洛音凡沒有再說話,只側臉看著那小小身影,不帶感情的。

  魔劍下一個宿主,逆輪遺留的棋子,她的宿命,終於還是要在這裡結束?

  一定需要終結,那,就由他來了斷吧。

  雙目緩緩閉上,右手逐漸擡起,四下氣流如受吸引,飛速聚攏,彙集於掌心,形成巨大漩渦。

  逐波冷然出鞘。

  悄然無聲的、看似溫和實際凜冽的劍氣,蘊含著摧毀萬物的力量,一式「寂滅」,極天之法,彙集數百年修為的一劍,下去便是肉身盡毀,魂飛魄散。

  纖手扶上魔劍的剎那,心反而出奇的平靜。

  雖然早已料到他會親自動手,事到臨頭,還是有點傷心的。

  他不知道,其實她一直都在努力,想要做他的好徒弟,長伴他身邊,侍奉他,為他磨墨,為他斟茶,送他出去,迎他回來,看他皺眉,看他微笑,聽他的話,討他歡心,不讓他有半點失望,真的很想,很想。

  可是她沒有做到,永遠都做不到。

  那個小心翼翼藏了很久的、藏得很辛苦的秘密,給了她無盡的甜蜜,也給了她無盡的絕望。幸好,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有多不堪,否則更失望更嫌惡吧。

  不敢看,只怕看了會不捨,卻又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

  淡淡光暈映著小臉,她緊緊抱劍,回頭望著他,大眼睛更黑更深邃,無悲無喜,依稀有解脫之意。

  再也不用辛苦了,所有的誤會與真相,所有的防備與愛戀,都將結束。

  多不甘,他不肯相信她。

  多遺憾,他不能原諒她。

  對不起,假如不能原諒,那就忘記吧。

  那樣的人,心裡想的裝的,除了仙門就是蒼生,應該很快就會淡忘她的。

  感受到主人危險,星璨自地上飛起,到她手邊,示意她反抗,片刻之後又飛至他身旁,焦急地圍著他轉。

  洛音凡恍若不見,只看著半空中的手,心有點空。

  他做了什麼?

  沒錯,誅殺孽徒,他有什麼錯?要錯,也是她錯了。

  他迅速轉身,一步步朝殿外走。

  殿門大開,強風灌入。

  衣擺曳地,潔白袍袖被吹得飄飛起來,背影一如往常挺拔,透著淡淡的孤獨與自負,步伐從容穩健,離她那麼近,又那麼遠。

  門如天地,天地間是無盡黑夜。

  就好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年輕的仙人獨立門中央,彷彿自遙遠天邊而來,高高在上的,不帶一絲煙火味,是真正拯救蒼生的神仙。

  他對哭泣的小女孩說,我收你為徒。

  八年時光,短暫美好,他忽然像來時那般悄無聲息離去,漸行漸遠,消失在天地間,再也沒有回頭。

  來與去,了無痕跡。

  ………………

  冷清大殿只剩了一人,逐波劍毫不留情斬下,寂滅之光,無底漩渦,要將她捲入從未去過的世界。

  身形與意識逐漸模糊,惟有一雙眼睛依舊望著殿門。

  恨麼?

  無可救藥的迷戀,他的手,他的唇,他的懷抱,他的聲音,早已經刻入靈魂,是她這短暫的一生裡最美好的記憶,怎麼恨得起來?

  還是,有一點點吧。

  她已經活得很卑微,為什麼還是過不上尋常的生活,處處受防備受猜疑,到死,他也不相信她?

  如果有來世,不想再做他的徒弟。然而,若非師徒,又怎能走近他?若是師徒,又如何承受這一切?

  幸好,沒有來世了。

  心中豁然,所有恨意愛意盡數消失,重紫緩緩閉上眼睛。

  漩渦無聲捲來,逐波斬下的那一刻,懷中魔劍輕鳴,一縷若有若無的白影自劍上掙扎而出。

  ………………

  空蕩蕩的大殿,惟余魔劍掉落於地的回音,不見人影。

  幾乎是同時,慕玉燕真珠卓昊等人撲到門口,看清裡面情形,都怔了,緊接著閔雲中與虞度也快步進殿,仔細掃視一圈,同時鬆了口氣。

  總算去除一個心腹大患,閔雲中慶幸之餘又有點不安,想不到他會親自動手,算來總是自己二人逼死他的徒弟,這個結恐怕難以消除,於是轉臉看虞度。

  到底還是那個師弟,該狠心的時候也絕不手軟,虞度搖頭,拿不定主意,心知眼下不宜再提,還是等過段時間,事情淡了,再挑個好弟子送與他。

  「此事已了,就不要再提了,都下去吧。」

  掌教吩咐,眾弟子不敢不聽,各自散去,慕玉默默進殿拾起魔劍,燕真珠痛哭不止,被丈夫成峰強行扶走,惟獨卓昊站著不動,閔素秋也跟著留了下來。

  虞度接過魔劍,遞給閔雲中:「有勞師叔先送回洞內安置,幾位仙友那邊,我去說聲,總歸有個交代。」

  閔雲中答應,帶魔劍走出門。

  聞靈之跟出去:「師父……」

  「你的心思,真當為師不知情?」閔雲中冷冷打斷她,「饒你,是因為重紫天生煞氣,留不得,你好自為之。」

  聞靈之愣了下,垂首:「是。」

  ………………

  白衣無塵,長髮披垂,數千雙眼睛的注視下,他鎮定自若,緩緩地,一步步走下石級,走過大道,走上紫竹峰。

  紫竹峰頭明月落,四海水上寒煙生。

  一路上山風太大,長髮微顯散亂,數縷自前額垂落下來,終於現出幾分狼狽。

  步伐漸緩,在石橋畔停住。

  長空劍鳴,卻是逐波飛回,如水劍身閃著寒光,潔淨美麗,然而此刻,他總感覺上面依稀飄散著血腥味。

  體內欲毒又開始蠢蠢欲動,沒有壓制,任它蔓延。

  那是種奇怪的感覺,心頭空空的,倒也不痛,只是空得出奇。

  他對這種感覺很不解。

  恨欲?恨自己沒有看好她,教好她,恨她不聽話,任性妄為,枉費他一片苦心。

  星璨一直跟著他,在身旁轉悠,此刻忽然靜止。

  洛音凡冷眼旁觀,沒有任何表示。

  不是天然正氣麼,到現在還維護她?明明是她錯了,是她不聽話,孽障!讓他費盡心思,如今還逼他親自動手!

  水面清晰顯示,主峰大殿外人影逐漸散去,一切都結束了。

  主人已殞,星璨靈氣耗盡,搖搖欲墜。

  跌落的瞬間,他終於還是伸手接過。

  竹聲冷清,送來昔日話語,還有重華宮無數個朝朝暮暮,四海水畔,師徒相伴,清晰又模糊。

  「我一定會學好仙法,幫師父對付魔族,守護師父!」

  「不是守護為師,是守護南華,守護天下蒼生。」

  「蒼生有師父守護,我守護師父,就是守護它們了。」

  「……」

  手裡杖身微涼,透著無數傷心,說不清是誰的。

  忽然記起那個滿地月華的夜晚。

  「為師只盼你今後不要妄自菲薄,心懷眾生,與那天上星辰一般,此杖便名為星璨。」

  心頭猛地劇疼,欲毒蔓延,有液體自嘴角溢出,淡淡的腥味飄散。

  她是錯了,想錯了,其實他從未認為自己收錯徒弟。

  別人不知道,他怎會不瞭解她?

  縱然她天生煞氣,不能修習術法,縱然他的徒弟不能名揚天下,他不曾後悔過,因為知道她的善良,他以她為榮。

  縱然,她錯將依賴當成愛戀,存了不該有的妄念,他也不曾有半分怪罪的意思,沒有關係,時間長了她自會醒悟。

  這些年她為他受的委屈,他都看在眼裡,她被欲魔侮辱,他卻援救不及,沒有人知道,他當時有多驚痛多氣怒,氣她不知愛惜,氣她怎麼可以這麼傻,這麼看輕她自己,僅僅是因為怕他知曉,為了維護他的虛名,她就做出這樣的荒唐事!

  明知她的自棄,他卻無能為力,裝作不知。

  那只是個糊塗善良的孩子,被人利用,含冤認罪,死也不肯走,這些,其實都已算準了吧。

  第一次將她帶回紫竹峰,那小手始終拉著他,緊緊的,生怕放掉,她是那樣信任他,受同門欺負,被逐去崑崙,被萬劫折磨,被他責罵,數次蒙冤也不曾有半句怨言,怎麼可能與魔族同謀?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他是她的師父,又怎會不知道。

  她錯了,因為她根本無須他的原諒。

  他一手帶大她,教導她,卻始終防備著她。不授術法,時刻擔憂,都是不信任而已,或許不斷出事,他開始沒有把握了,也和虞度他們一樣,認為她應該死,認為這才是最好的結局?這場變故,只是給了他一個機會,一個借口,妄圖減輕心中內疚。

  不能阻止,那就放棄吧,順從天意。

  閔雲中與虞度?沒有人能逼死她,是他,他的放棄,才是對她最大的傷害。

  他騙了她,騙了所有人,惟獨騙不了自己。

  八年,一天天看著她長大,她的品行,她的心思,他瞭如指掌,她一直都是他的好徒弟,一直都是,他愁過也氣過,卻從未失望過。

  沒有錯,只是注定要被捨棄。

  命格怪異,魔族棋子,天魔令上殘留不去的的血跡,背負仙門與蒼生的安危,他必須作最合適的選擇,可那又如何,這些都改變不了虧欠她的事實。身為仙盟首座,只因天生煞氣,就要犧牲無辜的孩子?用徒弟的性命換取仙門安寧,天意面前,他是如此的無力與無能,他根本不配做什麼師父!

  欲毒在體內急速流竄,此生注定被它糾纏,只是,終此一生,真的再也無恨無愛了吧。

  身後傳來腳步聲,顯然是有意發出的。

  壓下欲毒,他緩緩擡手,不動聲色拭去唇邊血跡。

  一聲響,逐波釘入殿門石樑,直沒至柄。

  「師弟!」虞度震驚。

  「此劍不用也罷。」淡淡的語氣,他緩步進殿去了。

  ………………

  南華主峰後,八荒神劍泛著幽幽藍光,白衣青年執劍而立,冷冷看著對面的人。

  「為何要這麼做。」

  「你以為是我?」

  「萬劫殘魂的消息,是你放出來的。」

  「你聽誰說的?」

  「之後又是你放她進去,」秦珂冷冷道,「我卻不明白,她與你究竟有什麼過結,安能狠毒至此!」

  聞靈之臉白如紙,半晌冷笑:「是,在你眼裡,我一直都是凶狠惡毒不會心軟的人。」

  她擡眸直視他:「不錯,我討厭重紫,從第一天遇上,我就討厭她!她不過是個醜叫花子,身份卑賤,憑什麼運氣那麼好,能拜入重華尊者門下!還有你,你越護著她,我就越討厭!論相貌,論術法,她究竟有哪點勝過我?」

  「就為這些,你……」

  「秦珂,我是喜歡你,那又如何?」

  沈默。

  「是我徒生妄想,枉顧倫常,不知廉恥,你盡可以笑話!」俏臉不自覺滑落兩行晶瑩眼淚,聞靈之忽然側過臉,提高聲音,「今日我便明白告訴你,此事我知道,卻與我無干,我有我的驕傲,不需要這麼做,是她自尋死路。」

  秦珂沈默半晌,道:「但她們說,萬劫的消息是你放出來的。」

  「她們的話也比我可信麼,」聞靈之冷笑,「算我看錯了人,你竟糊塗至此,果真是我放的消息,又豈會傳得人人盡知。」

  她看著他一字字道:「我聞靈之乃督教親傳弟子,再惡毒,再討厭誰,也不至於真的下手去害同門性命!」

  秦珂愣住。

  「當初你帶重紫去崑崙,卻有人寫信報與了掌教,你只當告密的是我吧,但我明知此事會害你受罰,又怎會去告密?」

  「那你……」

  「是誰,你還想不到?青華宮兩次提親,卓少宮主年輕風流,妹妹不少,能從師父那兒打聽到消息的也不只我一個,當時重紫求我,我已察覺不對,阻攔過她,但她非要進去,我犯不著為一個討厭的人考慮太多。」

  纖手輕擡,不著痕跡拭去眼淚。

  「事已至此,我也該死心了,」見他要說話,聞靈之厲聲打斷,「你不必安慰敷衍,我並不稀罕!今後我聞靈之再纏著你,有如此劍。」

  響聲淒厲,長劍折為兩段!

  攔阻不及,秦珂收回八荒,緩緩放下手,欲言又止。

  聞靈之再不看他,轉身,決然而去。

  ………………

  長夜悄悄過去,南華十二峰仍一片沈寂,似乎都不願意醒來。

  黎明天色,一道模糊的人影潛出南華,踏風而行。

  晨風吹動雪色斗篷,還有蒙面白巾,只露一雙眼睛,清冷而瑩潤,長睫優雅,如夢如幻。

  「還是死了。」

  「是你。」

  亡月幽靈般自雲中浮起,黑斗篷在風中居然是靜止的,只現半張臉,手上依舊戴著那玫碩大的紫水精戒指,光華攝人。

  白衣人雙眸微動,擡手:「你究竟是誰?」

  亡月道:「你不知我,我卻知道你。」

  「魔尊九幽不該有這樣的力量。」

  「我有我的力量,也可以揭穿你的身份。」

  「不入鬼門轉世,我自有辦法續她魔血,只有她才能解天魔令封印,召喚虛天之魔,也只有我才能成就她。」

  亡月長長「恩」了聲:「讓她成了氣候,對我沒有好處。」

  「你要的,絕不是現在的地位,你有你的野心,可惜這件事靠你自己是永遠做不到的,」長睫微動,白衣人淡淡道,「你帶人攻南華,不正是要助我們保住聖君之劍?你早已明白,我們的目的其實是一樣的。」

  亡月沒否認也沒承認:「她已死了。」

  「事出意外,想不到會害了她,」白衣人歎息,「幸好我早有準備,尚能補救。」

  「如何補救?」

  「你忘了,當年聖君也是三世成魔,死,不是終結。」

  「我很期待。」亡月笑得死氣沈沈,轉身隱去。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9:52:36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5-17 10:07 編輯

《第三卷.來生師徒》

【31. 遺忘的歷史】

  日昇月落,春盡秋來,十年一夢,眨眼便已滄海桑田。所謂世事難料,正如天際風雲,變幻莫測,仙魔之戰永無休止,仙門強盛的背後,魔族亦悄然壯大,作為連通六界的要道,人間大地深受其害。兩年前,狐妖潛入兩國皇宮,挑起戰亂,直殺得橫屍遍野,山河慘淡,數萬人流離失所,先前好容易恢復的元氣又折損殆盡。

  不堪苦難折磨的人們,向更強大的力量尋求保護,仙門地位達到空前的高度,其中以南華聲名最盛,近年魔族猖狂,幸有重華尊者率仙門合力誅殺,才將九幽魔宮氣焰壓制下去。

  神仙無歲月,守護的,只是煙火人間。

  對於他們來說,百年亦是彈指而過,二十年前走上南華的那個小乞丐,再無人提起,連同她的所有故事,都已化作浮雲清風,在冷清的紫竹峰上孤獨飄蕩。

  若非有背叛師門的罪名,若非那位師父身份特別,她幾乎連歷史也算不上的。

  一半歲月的消磨,一半刻意的遺忘。

  眼看又要到南華派廣收門徒的日子,附近幾個小村鎮的客棧早已住得滿滿的,許多人不辭辛苦,帶著子女,背著包袱,自四面八方趕來,等待仙界之門打開。

  晚霞漂浮,夕陽斜照,地上兩條人影拖得長長的。

  男人很年輕,模樣溫文爾雅,舉止卻透著成熟男人才有的穩重,女子更年輕,容貌極美,只是穿著身尋常的藍黑衣裳,臉色有點蒼白。

  「精神這麼差,是不是累了?」語氣略顯心疼。

  「沒有,我沒事。」

  男人擡起手,遲疑了下,最終還是輕輕撫摸她額前秀髮,語氣溫柔,說是戀人,倒更有些像長輩的寵溺與關切:「不要逞強,生老病死並沒什麼,不該再為我消耗法力。」

  女子垂眸,唇角揚起美麗的弧度,單薄身體不由自主往他懷裡靠近些:「幾粒丹藥而已,哪裡消耗了什麼法力。」

  「水仙,仙凡有別,人間事無須強求,你是修仙之人,還想不明白?」

  「那又如何。」警惕。

  「人之壽數乃天意注定,你借仙力替我延續性命,便是忤逆天意,恐怕……」

  女子忽然激動起來,推開他就走:「天意是什麼!我對你,還比不上天意對你好?你自己去順天意,就別管我了!」

  男人拉住她:「我不過說句話,怎的發脾氣。」

  女子倔強地望著他的眼睛:「我就是不讓你老,不讓你轉世,你會忘記我嗎?」

  男人看著那眼睛,沈默,最終淡淡一笑。

  女子咬唇笑,重新倚到他懷裡,同時右手悄悄在背後作法。

  「師姐!」

  「師弟?你來做什麼?」

  「師父命我辦件事,路過這裡,聽說近日南華派要收新弟子,所以順道來看看。」

  女子點頭。

  憑空出現的少年說了兩句便匆匆離去,旁邊男人自然分辨不出那是幻象,望著少年遠去的方向問道:「是你師弟?」

  女子抱著他的手臂:「你總懷疑我騙你,現在知道了吧。」

  男人皺眉道:「並非懷疑你,只不過你向來任性,經常不見人影,辦的什麼事又不肯與我說,我有些擔心。」

  「我這麼大的人,有什麼好擔心的。」

  「總是獨自出去,不妥,我去修仙助你?」

  「你非要來南華,難道是想入仙門?」女子並無喜悅,反而添了一絲緊張之色,側目道,「有我的藥,何必修仙?再說他們只收小孩子的,你老人家是小孩子麼。」

  男人看著她半晌,莞爾:「走吧,過去看看,或許還能遇上別的仙門弟子。」

  女子點頭,走了兩步忽然扶額。

  男人扶住她:「怎麼了?」

  「沒事,或許有點累。」

  「那就回客棧歇息。」

  二人轉身,順著來路緩緩往回走,消失在溫柔美麗的落日餘輝裡。

  ………………

  百里之外,一老一少滿身風塵,正在急急趕路。

  女孩穿著簡單樸素,不過十一二歲,尚未長成,一張小臉卻生得極其美艷,加上烏黑秀髮,雪白肌膚,足以看出將來的美人模樣,此刻臉上滿佈焦急之色,步伐姿態依舊中規中矩,分明教養極好。她走得原不算慢,可惜同行的老人鬚髮盡白,氣喘籲籲,不時要停下來等。

  「唉,都是我這把老骨頭拖累了你。」

  「阿伯莫急,先歇歇,到下個鎮或許就能雇到車了。」

  家中主人突然病情加重,小主人堅持留下侍奉父親,不肯動身,直至主人喪事完畢才動身,耽誤了許多時日,馬車又在半路上出事,原打算重新雇一輛,哪料到此去南華,沿途不論馬車牛車都早已被人雇走了,故此匆忙。

  老人歎氣:「天要黑了,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快些趕路,阿伯還跟得上。」

  女孩安慰:「不妨事,今晚月亮好,我們可以慢慢走。」

  話雖這麼說,心裡還是著急的,父親遺命,交代一定要去南華拜師,誤了這回,就要再等五年,那時自己早已年過十四,仙門是不會收的。

  明月初升,深藍天幕飄著幾片薄薄的雲彩。

  荒山小道,雜草叢生,時有夜蟲低鳴,一股濃濃的黑氣悄然飄來。

  女孩攙扶著老人,小心翼翼前行。

  老人察覺周圍氣氛不對,警惕地看路旁樹林:「好像有什麼東西跟著我們。」

  女孩驚道:「阿伯別嚇我。」

  莫不是野獸和山賊?老人緊張,停下腳步仔細察看,就在這時,平起猛然掀起一陣妖風,中間夾雜著數道黑氣,匯聚成人形,張牙舞爪朝二人撲來。

  女孩「啊」了聲,吃嚇:「這是什麼!」

  老人到底見多識廣,顫聲道:「妖怪!是妖魔!快跑!」

  渺小的人類哪裡逃得出魔的手心?妖魔眨眼間就撲到面前,狂笑聲裡,伴著濃濃的醺鼻的血腥味。

  老人立即張臂將她護在身後:「小主人快走!」

  「阿伯!」

  「阿伯不怕,快走!」

  從未經歷過這場面,女孩恐懼得直發抖,但她也知道這種時候不該獨自逃走,眼見妖魔利爪伸向老人,絕望之際,忽然一道藍光自背後閃現。

  極其美麗的藍光,清冷,飄渺,比雨後天空更明淨。

  慘叫聲過,黑氣逐漸散去,地下只留一灘黑血。

  女孩驚訝,轉身望去。

  如練月華,鋪成通天大道,一名白衣青年禦劍而來,彷彿月中仙人降臨。

  長眉如刀,目如秋水,冷漠的臉映著藍瑩瑩的劍光,英武俊美。他無聲落地,聲音略顯低沈,卻很有魅力:「此地竟有血魔作亂?」

  老人最先回神,拉起女孩就要下跪道謝。

  白衣青年單手扶起他:「前行兩里處有一村,可以投宿。」

  他二人說話時,女孩只安靜地站在旁邊,悄悄打量他,心下暗忖,這麼高明的法術,必是仙門中人無疑,往常不大出來行走,聽爹爹說那些故事,還以為仙長都是老頭呢,果真見識太淺……

  視線落到長劍上,她更加吃驚。

  三色劍穗?

  白衣青年似乎察覺到了,斜斜瞟她一眼。

  想不到他這麼謹慎,女孩慌忙收回視線,垂首。

  「魔族出沒,夜間不宜趕路。」

  「不瞞仙長,老僕是奉我家主人遺命,送小主人去南華仙山拜師的,雇不到車,沒辦法才連夜趕路,哪裡想到會遇見妖魔,」老人拭淚,「幸虧有仙長救命,不然老僕死了,有什麼臉面去見主人呢。」

  白衣青年皺眉:「南華?」

  三色劍穗,據說是掌門親傳弟子的標誌,女孩原本在懷疑,見他這樣,心裡更加確定,忙作禮試探:「不知仙長大名,尊師是哪位掌教?」

  小小年紀言行老成,大戶人家子女向來如此,原不奇怪,只沒想到她這麼細心,白衣青年有點意外:「南華秦珂,玉晨掌教座下。」

  「原來是秦仙長!」女孩又驚又喜。

  這位秦珂仙長本是燕王世子,後拜入仙門,成了虞掌教座下關門弟子,是最有名的仙門弟子之一,兩年前受命進皇宮斬除作亂狐妖,功在社稷,皇帝為此還親自上南華嘉賞他,此事更讓他在人間聲名遠播,誰不知道的!

  她兀自驚喜,秦珂卻淡淡道:「此去南華尚有百餘里路,前面或許還會有妖魔,十分危險,不若就此回去。」

  老人遲疑起來。

  女孩搖頭道:「多謝秦仙長好意,此番再危險,我也一定要去南華的。」

  秦珂原是順便試她,聞言微露讚賞之色,自劍穗上扯下一條絲線遞與她:「因上南華拜師而丟了性命,叫仙門知道,更該慚愧,老人家年邁,趕不得路,恐已來不及,我如今還有要事在身,你既有這樣的膽量,不妨先行趕去,此劍穗帶在身上,或能保平安。」

  老人大喜:「快多謝仙長!」

  女孩遲疑:「阿伯,我怎能丟下你?」

  老人笑道:「阿伯這麼大的人怕什麼,本來早就有這意思的,只擔心你年紀小,一個人上路會出事,現在有仙長送的護身符,就放心了。」

  到底爹娘遺命為重,女孩接過劍穗,低聲道謝。

  秦珂不再多言,禦劍離去。

  目送他消失,女孩呆呆地望了許久,垂首:「阿伯,若是南華仙長們不肯收我,可要去哪裡呢?」

  家業盡被叔伯佔去,老人亦覺悲涼,安慰道:「小主人生得聰明,會讀書識字,又知道規矩,怎會選不上,還是先趕路,到前頭村裡再說吧。」

  ………………

  五年一度的盛事終於到來,結界撤去,南華仙山高高矗立於雲端,巍峨壯觀,主峰頂一輪紅日,霞光萬丈,伴隨著悠長的鐘聲,遠隔千里也能聽見。

  通往仙界的石門外,道路幾乎被車馬堵塞,無數人翹首以待,或多或少都露出緊張焦急之色,旁邊有個簡易的鐵匠鋪,鐵錘敲得「叮噹」響,外頭架子上掛著幾柄打好的粗糙鐵劍。

  一輛華貴的馬車分外引人注目,護送的人馬上百,帶頭的侍衛趾高氣揚,不時吆喝驅趕靠近的人群。

  「真的是九公主?」

  「聖旨上說的,要送九公主入仙門,看這陣勢,不是她是誰。」

  「真的?」

  皇家誰也惹不起,人群自覺退得遠遠的,私下議論紛紛。原來自皇宮出了狐妖之亂,朝廷十分重視,對仙門推崇倍至,當今皇帝索性將最疼愛的九公主也送來南華拜師了。

  「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是假的,是仙長在考驗你們,記住沒有?」

  「知道了知道了。」

  畢竟這次來的人太多,要拜到有名氣的師父不容易,大人們反覆叮囑,聽得孩子們直撇嘴。

  時辰很快到了,大地震動,石門消失,面前現出一座幽幽山林。

  ………………

  十里外,女孩端著只破碗匆匆趕路,一張小臉上滿是泥灰與汗水,黑一塊白一塊,幾乎連五官也難以分辨,原來獨自上路第一天就遇到刁難搶劫的,幸虧有秦珂的劍穗護身,為了盡可能不惹人注意,她才想出這法子,扮作小乞丐,總不會有人笨到去打乞丐的主意。

  原本不該遲到,可是不知怎的,這幾天似乎運氣不好,一路上老被蒙騙捉弄,明明往東,問路時人家偏說往西,害她跑了許多冤枉路。

  今日南華仙門大開,不能錯過,否則就白趕這麼多天路了。

  前面路口站著個人。

  那是個男人,身材較高,披著寬大的黑斗篷,下擺拖垂在地上,卻一點也不顯臃腫,背影修長好看。

  不是耕作的村夫,怎會獨自一個人留在這野地裡,沒有車馬僕人?女孩警覺,下意識想要遠離,然而周圍再無別人可問路,她只好端著破碗上前試探:「老先生?」

  那人轉過身。

  女孩禁不住倒退一步。

  這人似乎很年輕,裝束卻實在是……與眾不同,整個人幾乎都裹在黑斗篷裡,大半張臉被遮住,惟獨露出優雅的尖下巴,線條極美,如玉雕成,膚色有點蒼白,像是久不見陽光,透著陰暗邪氣的味道。

  帽沿壓得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可女孩卻有種強烈的、被人注視的感覺,那讓她很不舒服,想要盡快結束對話,於是硬著頭皮道:「公子……」

  「我沒錢。」古怪的人,古怪的聲音。

  女孩反應過來,尷尬地丟掉破碗:「我不是問這個。」

  他似乎也鬆了口氣:「原來你不是要錢的?」

  這一誤會,女孩反而不怎麼怕他了,忍笑:「公子知道南華怎麼走嗎?」

  「知道,」他略擡下巴,指了指面前兩條路,別有種貴族的氣質,「左邊是南華,右邊是山陽。」

  女孩規規矩矩道謝,轉身就往右邊路上走,男人也沒多問。

  大約半個時辰後,女孩又氣急敗壞順著原路回來了。原來前幾次被人捉弄,這回她特地留了個心眼,有意朝相反的方向走,哪知道人家並沒騙她,右邊當真是通往山陽,可謂弄巧成拙。

  黑斗篷男人居然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塊石頭,要不是大白天,只怕路人還真會將他當成塊大石頭。

  他似乎很疑惑:「我記得你是要去南華的?」

  聰明反被聰明誤,女孩羞慚,通紅著臉掩飾:「方纔不慎聽錯了。」

  他沒有懷疑:「去南華拜師?」

  「嗯。」

  「我也順路。」

  女孩低低地「哦」了聲,不再多話,快步朝前走。

  男人的話不多,甚至沒有問她的名字來歷,無論她走多快,他始終跟在旁邊,步態悠閒像是出來遊山玩水的。

  女孩偷偷看了他幾次,最後目光落到那顆碩大的紫水晶戒指上,頓時心神一蕩,腦子開始恍惚,那美麗醉人的光澤,就像是個巨大的黑洞,要將人的神識吸進去。

  直到那只蒼白的左手縮回斗篷裡,女孩才回過神,心知被他發現,於是訕訕地主動找話說:「公子高姓大名?」

  「亡月。」

  「啊?」

  男人認真解釋:「死亡的亡,月亮的月。」

  名字真奇怪,女孩違心道:「公子的名字真……好聽。」

  「多謝你誇獎,」亡月笑道,「想過拜誰為師了麼?」

  女孩悄悄握了下手裡的劍穗,靦腆道:「南華的仙長們肯不肯收我尚未可知,怎敢想這些,只怕趕不及要去遲了。」

  亡月長長地「恩」了聲:「去遲了才好,你會有個好師父。」

  女孩只當他安慰自己,抿嘴一笑。

  自此二人不再言語,默默趕路,大約再往前走了一個時辰,日頭已高,午時將至,雲端遙遙現出南華仙山的影子。

  真是仙山!女孩驚喜:「我到了。」

  轉臉看,身旁不知何時已空無人影。

  ………………

  孩子們出發多時,山下大道旁車馬毛驢已少了一半,南華派選徒向來嚴格,沿途設了難關考驗,許多膽小的孩子都半途折回,大人們無奈,只好帶著他們陸續離開,趕往青華等處,剩下的神情既緊張又得意,偶爾再有一兩個哭著跑回來,立即便響起一陣歎氣聲和責罵聲。

  遠遠的,一個女孩自大路上跑來,由於低著頭看不清面容,穿著又不起眼,人們都沒有注意到。

  方纔已在小溪邊洗過,臉上手上都乾乾淨淨,女孩盡量將自己淹沒在人群裡,喘息著,慶幸總算趕到的同時,也在暗暗盤算。

  仙尊們法力無邊,既然有心考驗,一舉一動必定都落在他們眼裡,須步步謹慎才是。

  不知道秦仙長回來沒有,他收不收徒弟?

  無論是誰,都會希望拜個有名的好師父,女孩也並非全無準備,她早已打聽過南華四位仙尊,紫竹峰那位最有名,卻是不收徒弟的,先就打消妄想;虞掌教座下弟子倒有出息,然而自秦珂之後,他便不再收徒弟了;天機尊者最好說話,拜入他門下也最容易,可惜亂世中,占算卜測之技用處不大,何況聽說他待徒弟太寬,不是好事。

  思來想去,只剩最嚴厲的督教閔仙尊,門下弟子個個大有名氣,更有首座慕玉仙長,所謂嚴師出高徒,若能拜在他座下,爹娘想必也會含笑九泉了。

  這位仙尊身為督教,執掌教規刑罰,必定性情嚴厲,注重品行,喜歡謙遜穩重的人,此番要爭取入他的眼,定然要比別人更加規矩有禮,切不可冒失。

  女孩看看手裡劍穗,也並不抱太大希望。

  或許秦仙長已經回來,他既然主動出手相助,可見對自己印象不算太差,倘若閔仙尊他們都不願收的話,他肯不肯收自己呢?

  整理好衣衫,整理好思緒,女孩邁步走出人群,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不急不緩踏入前面山林。

  不遠處,一道黑影站在大石旁,周圍人們卻都看不見似的。

  黑斗篷下,半邊唇角勾起。

  「回來了。」

  ………………

  南華主峰,數千弟子手執法器立於寬闊的主道旁,場面壯觀,氣氛莊嚴。六合殿內,高高的玉階上,三位仙尊並肩而坐,正是掌教虞度、督教閔雲中和天機尊者行玄,階下兩旁,幾十名大弟子肅然而立,鴉雀無聲。

  行玄手執天機冊,四下看了看,問:「秦珂那孩子怎的不在?」

  虞度道:「前日有消息說九幽魔宮的哭殺妖在陳州一帶作亂,我命他出去查一查。」

  行玄道:「那孩子可以收徒弟了。」

  虞度笑道:「他倔得很,意思是還要再安心修行幾年。」徒弟入門才二十年,來日方長,肯潛心修行是好事。

  行玄歎氣道:「自從掌教師兄收了關門弟子,這些年沒人與師叔和我搶徒弟,反而少了許多趣味。」

  這話說得閔雲中也忍不住抽了下嘴角,然後看著旁邊空椅子皺眉:「術法再高,無人傳承也是枉然,音凡又出去了?」

  虞度道:「去青華了,恐怕不會回來。」

  自洛音凡成名,紫竹峰術法便成了仙門公認最高妙的術法,二人難免擔心後繼無人的問題,然而洛音凡自己並不提起,卻是誰也不好開口。

  其實不只他們,南華上下幾乎人人都察覺到了,這些年,重華尊者除了正事極少開口,或是閉關修行,或是經常外出,行蹤不定,留在紫竹峰的日子少得很,以往再淡然,至少還有點人情味,現在是完全沒有了,真正的冷漠,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無心無情,無人能走近。

  閔雲中道:「你是師兄,該勸一勸,總不能任他這麼下去。」

  虞度苦笑:「師叔明白,我又何嘗不想勸?」

  閔雲中不再言語,旁邊行玄摸摸鬍子,眼著手裡天機冊,似乎想說什麼,最終欲言又止。

  慕玉進來稟報:「新弟子們都已經到了。」

  「叫他們進來吧,」虞度打住話題,「這回的新弟子裡,還有個特別的,資質極好,只是性子有些難辦,需要吃點教訓。」

  ………………

  且不說幾位仙尊在殿上商量,這邊女孩也步步謹慎,渡過雲海,身後巨蛇剛消失,前方就有山壁攔路,萬丈險峰拔地而起,斧劈刀削一般,令人膽寒,無數條籐蔓自峭壁垂下,仰臉順著籐蔓朝上望,仙山就聳立於崖頂。

  行路至此,雖然早已知道是仙尊們設的難關,但親眼見到,女孩仍很緊張膽怯。

  這麼高的懸崖,有力氣爬到頂嗎?萬一不小心摔下來,定會粉身碎骨的!

  女孩白著臉看了半晌,終於克服恐懼,咬牙,攀著根粗壯籐蔓努力往上爬,這懸崖說也奇怪,爬得越高,越覺輕鬆,而且她發現,心內恐懼越少,力氣就越大越多,速度也越快,到最後籐蔓竟似活了一般,捲著她往上帶。

  果然是仙長們設置的!女孩正在欣喜,忽然腰間籐蔓斷裂!

  身體懸空,朝崖下墜落。

  要摔死了!怎會出現這種意外!女孩驚呼。

  原來照規矩,所有通過考驗到達仙山的弟子都能留下,過幾日仙門自會派弟子送信與各家長,詳細說明孩子拜在誰門下,因此虞度見孩子們已經到達,就撤了術法,哪裡想到還有個孩子落在後面。

  後背著地,既沒有被摔死,也沒有想像中疼痛,女孩驚異,爬起來一看,這哪裡是什麼懸崖,不過是塊一丈多高的大石頭罷了。

  身後什麼雲海迷津全部消失,周圍現出樹木的影子,原來還是在山林內。

  女孩急忙仰臉望,果然已看不到仙山。

  先前走錯路,來遲了?

  隱約猜到緣故,女孩急得曲膝跪下。

  常聽說心誠則靈,只願上天可憐,讓掌教仙尊看到,她不能就這麼回去,而且也無處可去,阿伯會多難過,地下爹娘會多失望?就算再等五年,那時年紀太大,仙長們必定不肯收,不能完成爹爹的遺命,豈非不孝?

  午時已過,周圍仍無動靜,女孩越發著急,偏又想不到好辦法,急得掉淚。

  寂靜的山林,只剩下鳥鳴聲。

  突如其來的熟悉感,令人不安,心莫名地開始顫抖,說不清,道不明,有生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喜歡,又害怕。

  是誰?女孩逐漸止了淚,緩緩擡起臉。

  前方兩丈處,盤曲的古松下,年輕的神仙一動不動,彷彿已經站在那裡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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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9:53:01

【32. 來生師徒】

  長髮流瀉滿身,那張臉,那種莊嚴、尊貴與冷漠,任何言語都難以形容,極致的美,如何評說?

  不帶一絲煙火氣的,除了神仙,誰也不配擁有。

  淡淡的孤獨,卻無人敢走近他身邊,連心生嚮往的勇氣都沒有,所感受到的,惟有塵世的渺小,和自己的卑微,卑微到了塵埃裡。

  什麼禮節,什麼規矩,女孩生平頭一次將它們拋到了惱後,因為看到他的第一眼,所有前塵往事幾乎都已忘得一乾二淨,眼中只剩下那道孤絕的身影,還有冷冷的雪色衣衫。

  不敢仰望,又忍不住仰望。

  黑眸如此深邃,絲毫不懷疑它會看透人心,女孩莫名心悸,偏又甘願被俘獲,好像前世便刻在了記憶裡。

  視線對上的剎那,她從裡面看到了震動。

  瞬間,松樹下失去他的蹤影。

  是真?還是幻象?女孩正在發呆,下一刻,他已站在面前。

  ………………

  沒有任何言辭能形容洛音凡此刻的震驚。

  若非追尋魔尊九幽行蹤,他是不會回南華的,然而正當他準備離去時,竟發現了那道熟悉的氣息,淡淡的,卻彷彿已繫在心頭多年,難以言狀,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冥冥中只知道有什麼東西不容錯過,這種奇特而真實的感應,迫使他落下雲頭找尋,甚至忘記隱身。

  是誰?

  直覺已告訴了答案,卻不敢相信。

  面前的人兒,恭敬拘謹,不再是瓜子小臉,也沒有黑白分明的、狡黠的大眼睛,而是一張圓臉,輪廓精緻,並不似尋常圓臉那樣胖乎乎的,鳳眼上挑,形狀美極,還生著兩排長翹的睫毛,絲毫不顯得淩厲,反帶了幾分嫵媚,也因此少了幾分童真。

  洛音凡臉色更白。

  面前已不再是當年那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如此恭謹,如此美麗,可是他依舊清清楚楚地知道一件事——是她!一定是她!

  怎會是她?

  紫竹峰上那個古怪機靈想盡辦法引他注意的、在他懷裡撒嬌的孩子,四海水畔那個靜靜趴在他膝上的少女,重華宮大殿案頭磨墨的少女,跪在地上哭求他別生氣的少女,再次完完整整回到了面前,如此的真實。

  驚喜?內疚?痛苦?都不是,都不止。

  深埋在心底多年的回憶,朝夕相伴的八年歲月,無情無慾的神仙也不能忘記,親手結下寂滅之印,是他這漫長一生裡所犯的最大的錯誤,或許他將永不能原諒自己,可是現在,她又站在了他面前。

  那種感覺,可以是震驚,可以是害怕。

  袖中手微微顫抖,始終未能伸出。

  讓她受盡委屈,對她的冤屈故作不知,親口允下保護她的承諾,卻又親手殺了她,對她做出這些事,他還有什麼資格再站在她面前?倘若她知道他所做的一切,知道他其實什麼都明白,知道要她死的人其實是她最信任最依賴的師父,會怎樣恨他?

  洛音凡緩緩直起身,語氣平靜如死水:「叫什麼名字?」

  再次與那目光對上,女孩慌得垂眸,他的眼神很奇怪,說不清道不明,絕不是陌生人該有的眼神,看得人傷心。

  「家父姓文,泱州人,小時候一位仙長賜名,喚作阿紫。」奇怪得很,連他是誰也不知道,還是忍不住回答了。

  「文紫。」他輕輕念了遍。

  女孩的臉立即漲紅了。

  是她,不會有錯,當年她跪在他面前,萬般無奈地報上名字,那羞赧的神情,與現在一模一樣,蟲子,變成了蚊子。

  是巧合,還是為他而來?

  洛音凡注視她許久,道:「你不該來南華。」

  女孩驚,只當他不肯相助,連忙叩頭:「先母已逝,父親兩個月前也剛……走了,臨去時囑咐阿紫一定拜入南華,如今阿紫孤身一人,已無處可去,求仙長開恩,我既不遠千里而來,決不怕吃苦受累,定會用心學習,將來雖說未必能有大作為,卻一定不會給南華丟臉。」

  洛音凡有點愣。

  轉世的她,少年老成,模樣變了,性情變了,惟獨身上煞氣並未消失,只不過似乎被什麼力量禁錮著,未能顯露,輕易看不出來,但若用天目仔細觀查,仍能發現,如此,那人特意送她來南華,事情不會這麼簡單。

  他該怎麼辦?

  錯了,是錯了,可是他從不曾想要彌補,寧願永生背負內疚,如今上天突然把這樣一個機會擺在面前,所發生的,恍若一場鬧劇,他竟不敢面對。

  一式「寂滅」,魂飛魄散,是誰在插手,助她自逐波劍下逃脫?當時心神不定,並未留意殿內有異常。

  死,是她的歸宿,也意味著陰謀的終結,那麼,她這次的回歸,又代表了什麼?

  煞氣未除,虞度他們只要稍微仔細些,就能發現問題,那時將會如何處置她?讓她離開南華?難保那幕後之人不會再設法引她入魔。

  明知怎樣才是最好的結局,可他怎能再傷她第二次!他怎麼下得了手!

  「回去吧。」

  「仙長!」

  他不再看她,恢復先前的冷漠,轉身要走。

  「仙長且留步!」女孩急得伸手扯住白衣下擺,「師父!」

  熟悉又陌生的稱呼,牽動多年心結,再難用冷漠遮掩的心結,洛音凡生生僵在了原地。

  她叫什麼?她……記得?

  臉色白得平靜而異常,他低頭看她,想要確認。

  女孩也大吃一驚,方才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了,未免莽撞,生怕他會見怪,一雙鳳眼裡滿是緊張之色,卻又不願放開他,懦懦道:「仙長,求求你,我什麼都不怕,會恪守規矩,不信你可以再出題考驗我。」

  小手上竟有血跡。

  父母雙亡,讓她再次流落街頭受欺淩?當年,那小小手臂上遍佈傷痕,她哭著撲在他懷裡尋求保護,然而最後,他卻是傷她最重的那一個。

  「不慎摔破了,」弄髒他的衣裳,女孩滿含歉意鬆開手,鎮定許多,「求求仙長行個方便,倘若仙長執意要走,阿紫也阻攔不了,只願長跪於此,或許掌教他們終有一日會知道。」

  洛音凡看著她許久,終於點頭:「到六合殿,我便收你為徒。」

  廣袖輕揮,頭頂仙山再次出現,一片石級斜斜鋪上,直達山門。

  這麼容易,不用考驗了?他願意收她當徒弟!女孩懷疑自己聽錯,待要再問,面前人已不見。

  ………………

  南華大殿氣氛十分沈靜,上百名孩子屏息而立,當先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穿著華麗,形容出眾,由於身份特殊,她昂首站在其他孩子前面,神情恭敬,目光裡卻是毫不掩飾的傲氣。

  閔雲中皺眉。

  虞度手執蓋有玉璽的書信,看了幾眼便放至一邊,讓閔雲中與行玄先挑選弟子,由於之前的奸細事件,南華在發展門徒上把關更加嚴格,每個孩子的來歷不僅要由行玄一一卜算,之後還會派弟子出山調查核實。

  少女被晾了許久,十分尷尬,總算意識到自己的表現惹人反感了,連忙收了傲氣,規規矩矩站好。

  果然,虞度轉向她,微笑:「九公主……」

  「掌教喚我妙元就是,」少女作禮,「臨行時父皇曾囑咐,仙門不比人間,萬萬不可在掌教與仙尊跟前妄自尊大。」

  「仙門修行清苦,你要想明白。」

  「妙元心意已決。」

  見她變得謙恭,閔雲中態度也就好了點,向虞度道:「既是人間至尊,天命所歸,不能不給面子。」

  虞度點頭:「如此,你想要拜誰為師?」

  司馬妙元順勢跪下:「但憑掌教吩咐,如能拜入座下,便是司馬妙元之幸。」

  虞度微笑:「我曾立誓只收九個徒弟,如今已有了。」

  「不如待護教回來,讓他看看,」閔雲中斷然道,「這孩子筋骨極好,若能拜在他座下,承他衣缽,也是件好事。」

  心知不妥,虞度搖頭:「此事需再斟酌,恐他不應。」

  閔雲中道:「他連人都沒見過,怎知不應!」

  南華護教誰人不知,重華尊者,仙盟首座,術法六界聞名,司馬妙元心下暗喜,忙道:「閔仙尊說的是,尊者並未見過我,或許會改變主意,求掌教看在父皇薄面。」

  話說到這份上,虞度無奈答應:「也罷,且看你有無造化。」

  「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他難道就一輩子不收徒弟不成!不過是個孽障,用得著……」閔雲中說到這裡,忽見旁邊行玄遞眼色,於是住了口。

  眾多驚訝的視線裡,一個人走進大殿。

  寬大白衣,臉色亦有些白,彷彿自茫茫天際而來,遍身清冷,遍身霜雪。

  神情不冷不熱,步伐不快不慢,竟令人望而生畏,殿內兩旁,所有弟子都不約而同垂首,面露恭謹之色,連手指頭也未敢亂動。

  想不到他會回來,虞度讓他坐,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師弟此番回來,是有心要與師叔師弟搶徒兒麼。」

  閔雲中只當他想通了,暗喜,盡量將語氣放柔和:「音凡,這孩子身份極貴,筋骨極佳,你是不是考慮下?」

  經他一提,司馬妙元便知此人身份,忙含笑上前欲說話,哪知擡臉就見那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無半分溫度,頓時一個激靈,雙膝發軟,竟不由自主跪了下去,想好的話全都忘記,訥訥拜見。

  洛音凡收回視線,淡淡道:「師叔有心,小徒稍後便來。」

  此話一出,殿內眾人都怔住。

  虞度也很意外,試探道:「師弟的意思,莫不是在路上已收過了?」

  洛音凡沒有否認。

  閔雲中與虞度同時鬆了口氣,並沒覺得失望,不論如何肯收徒弟就好,司馬妙元雖不錯,但洛音凡的眼光向來很高,被看中的孩子必定差不到哪兒去。

  所有人同時望向大門,都想看那個有幸被選中的孩子長什麼樣,如何出眾。

  惟獨司馬妙元又羞又氣,漲紅臉,咬緊唇,忍住沒有發作,身為皇室公主,身份貴極,素來只有別人捧她奉承她的,哪裡經歷過這種難堪?不甘也不服,更想看看自己究竟輸在哪裡,因此有人走進殿時,她反而最先認出來。

  「世子!」驚喜。

  人間聖旨有誰不知,白衣青年並沒意外,略點了下頭。

  閔雲中斥道:「仙門何來世子!」

  司馬妙元咬牙服軟:「弟子心急失言,仙尊莫怪。」

  秦珂與幾位仙尊行禮畢,走到虞度身旁稟報此行收穫,末了似乎想起什麼,不動聲色將目光移到新來的孩子們身上,掃視一圈,緩緩皺起長眉。

  百餘里路,照理說幾天工夫是能夠趕到的,莫非路上又出了什麼意外,還是沒有通過外面的考驗?

  虞度看出蹊蹺,正要詢問,門口忽然出現一個小小人影。

  是個女孩,有一頭美麗的秀髮,裝束很普通,乍看似乎並無過人之處。

  所有人都這麼想著。

  女孩沒有立即進來,而是先在門口停住,以極快的速度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後擡頭望望六合殿的匾,確認之後才鎮定地跨進殿門。

  在她擡臉的剎那,眾人眼前一亮。

  ………………

  踏進大門,女孩其實被嚇了一跳。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自己,是來遲的緣故吧,所以受到這麼多關注?

  她忍下緊張,擡眸朝玉階上望去。

  不知答應收自己的那位神仙是誰,在不在這裡?

  玉階上並列坐著四位仙尊,先前的白衣神仙正在其中,不出所料,他是最年輕的一位,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

  女孩放心了,也沒有立即冒失下拜,邊看邊飛快分析狀況。

  玉階正中那位仙尊三十幾歲模樣,和藹不失威嚴,身後長身而立的白衣青年,正是秦珂。

  女孩暗喜,捏緊手裡劍穗。

  秦仙長在呢,他既是掌教弟子,那位仙尊必是虞掌教無疑,至於方才遇見的白衣神仙,能與掌教並肩,一定是位尊者,怪不得能作主收自己為徒。

  弄清關係後,女孩心知不宜久等,當即跪下:「阿紫拜見掌教,拜見尊者。」

  話裡帶著獨特的地方口音,不夠脆,卻很婉轉柔美。

  眾人回過神,暗暗讚歎。

  虞度與閔雲中互視一眼,卻同時露出失望之色,空有個長相而已,這女孩資質不過中上,無甚出奇,仙門更有一大把。

  未見回應,女孩忙解釋:「匆忙走錯路,故而來遲,求掌教與尊者原諒。」

  虞度輕咳了聲,微笑:「好孩子,起來吧。」

  女孩鬆了口氣,站起身,猶豫著,悄悄望了眼上面那位白衣神仙,他還願意收自己做徒弟嗎?會不會改主意了?

  「你一個人來的?」

  「回掌教,是。」

  小小年紀敢孤身上路,言語謙恭有禮,舉止又謹慎細緻,虞度倒升起幾分好感,轉臉確認:「師弟……」

  洛音凡終於開口:「拜師吧。」

  女孩按捺住喜悅,見殿內並無任何祖師畫像牌位,便知此時不過是行個簡易拜師禮,擇日再拜祖師,於是規規矩矩上前,跪下磕頭:「泱州文氏阿紫,拜見師父。」

  洛音凡點頭道:「賜名,重紫。」

  聲音清晰平穩,所有人的微笑都僵在了臉上。

  ………………

  一個近乎忘卻的名字再次被提起,怎不令人震驚!他給新收的徒弟起同樣的名字,究竟是何緣故,有何用意?

  殿內氣氛瞬間冷到極點。

  眾弟子噤聲,不敢言語。

  女孩雖然疑惑,卻明白此刻不宜多問,伏地拜謝:「重紫謝師父賜名。」

  秦珂臉色極其難看,忽然冷笑:「叫這名字,尊者想必是心安的。」

  「珂兒,不得無禮!」虞度喝止他,心裡也很詫異,暗中打開天目凝神查看,並未發現半絲煞氣,遂將疑慮去了大半,示意閔雲中無妨,轉念想想,還是再確認下最穩妥,於是又朝行玄遞了個眼色。

  行玄閉目掐指,半晌搖頭。

  閔雲中原已握緊手裡浮屠節,見狀才緩緩鬆開,沈著臉道:「好好的孩子讓她改姓,是否太過分了?」

  「做我的徒弟就要改姓。」

  「你……」

  重紫看出氣氛不對,忙低聲道:「恕重紫多言,當日曾聽先父說過仙門規矩,此身既入仙門,自不必理會凡間俗事,改姓也無妨的,仙尊不必為我顧慮。」

  好個懂事的孩子!虞度制止閔雲中再說,看著她問:「你為何要入仙門?」

  這問題重紫早已料到,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麼話,垂眸道:「回掌教,此番上南華拜師,原是家父遺命,好教重紫在亂世中保住性命,其實重紫小時候就聽說,仙門弟子守護人間,拯救百姓於苦難,嚮往已久,這次上南華,途中也曾遇上妖魔,幸虧有……仙長相救,重紫立志做仙門弟子,將來定不會給仙門丟臉。」

  果然,虞度聽得徐徐頷首,閔雲中臉色也好了許多,惟獨洛音凡沒有表示,起身下了玉階:「走吧。」

  重紫原是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等著師父訓話,聞言大為意外,擡起臉確認。

  洛音凡頭也不回朝殿外走,竟連例行訓話也免了。

  這場拜師委實蹊蹺,難道有什麼問題不成?重紫來不及多想,連忙爬起來,朝虞度等三人作禮告退,快步跟上去。

  身後眾弟子彎腰,異口同聲:「恭喜尊者。」

  ………………

  「他還惦記著那孽障!」閔雲中微怒,「這是什麼意思!」

  虞度輕聲歎息:「也罷,他想彌補那孩子,起這名字,無非是想讓我們看在那件事的份上,待這孩子好些,當年逼他動手,的確是做得過了。」

  閔雲中冷笑:「更好了,這是說我與掌教濫殺無辜?他還記恨不成!」

  知道他是氣話,虞度莞爾。

  行玄摸著白鬍子想了想,苦笑道:「如今我對自己這卜測之術也無甚信心了,師兄還是叫人去查查她的來歷吧。」

  虞度道:「自然。」

  閔雲中不說什麼了。

  這孩子雖無煞氣,模樣舉止也相去甚遠,可是看著總感覺有點熟悉,大約正是這緣故,才讓他有了收作徒弟的念頭吧,畢竟,世間哪有這等巧合之事。當年自己親自查看過,殿內並無她的魂魄,連同萬劫的殘魂都消失了,可知他下了怎樣的重手。

  難得他肯再收徒弟,也是這孩子的功勞,何況這孩子規矩有禮,言行穩重,只要來歷清楚,沒有危險,讓他收作徒弟又何妨,資質平庸不是問題,今後時間多的是,可以再慢慢勸他選好的。

  因為那件事,彼此大傷和氣,如今正該藉機修復一下。

  虞度顯然也有相同的想法,並不怎麼擔心,轉眼看見地上的司馬妙元,為難:「重華尊者已有弟子,你……」

  司馬妙元握拳,勉強笑道:「是妙元無福。」

  照她的身份,能忍下委屈就很難得,何況資質又好,閔雲中主動開口道:「你可願拜在我座下?」

  司馬妙元先是喜悅,接著又遲疑:「早聞督教大名,若能拜入督教座下,妙元三生有幸,只不過……」她瞟了眼秦珂,低聲:「秦仙長曾與妙元兄妹相稱,如今怎好在輩分上比他高了去?」

  這位公主哪裡是來求仙的!虞度哭笑不得。

  閔雲中明白過來,知道她難以專心修行,大失所望,好在剛被氣了一場,脾氣已經發過,倒沒再動怒,隨口叫過慕玉:「讓她拜在你那邊吧。」

  慕玉亦是大名在外,司馬妙元喜得磕頭拜謝。

  ………………

  殿門外,石級底下,大道兩旁站著數千名弟子,無數目光朝這上面望來,那種感覺讓重紫有點暈眩,好像站得很高很高,從來沒有站這麼高過。

  毫無預料的,甚至連他的身份都沒確定,卻還是心甘情願接受這樣的安排,成為他的徒弟。

  心頭恍惚著,不安著,更有種淡淡的羞澀與莫名的喜悅。

  剛走下第一層台階,前面的人忽然停住。

  重紫本就小心翼翼步步謹慎,見狀也及時停了下來。

  他站在她前面,穩穩的,從容的,潔白衣衫隨風顫動,可以擋住一切風雨,撐起一片天地。

  不走了嗎?重紫正疑惑,卻見他側回身,伸出了一隻手。

  手指修長如玉,和他的人一樣美。

  這是……重紫不解地望著他,那張臉依舊無表情,惟有漆黑的眸子裡透著難以察覺的暖意。

  他再次擡了下手,往前遞了些。

  重紫終於反應過來,幾乎不敢相信。

  一直在猜測他的身份,猜想他會不會很嚴厲,會不會有很多徒弟,要讓他注意會不會很難……此刻這些問題都變得不重要了,因為她知道,他一定會對她很好。

  重紫受寵若驚,有點害怕弄錯,遲疑著,望著他想要確認。

  平靜的眼波也藏著一絲不安。

  當年那個穿著破爛的孩子,怯怯地拉著他的袖角,又慌張地放開,八年時光,他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在他懷裡撒嬌,到亭亭玉立的少女,默默陪伴侍奉他,又那麼依賴他。

  面前這個孩子真是她?

  不記得往事,不記得他這個師父,甚至不記得恨,是該慶幸還是惆悵?倘若她還記得,又將怎樣?

  她已不再那樣依賴他。

  洛音凡歎息,正要收回手,一隻小手卻忽然伸來,將他拉住。

  清晰地看到那雙眼睛裡的失望,重紫情不自禁地、急切地將小手遞過去,不知道為什麼會著急,不知道為什麼會在意,可是她知道,她一定要這麼做。

  小手緊緊拉住他,鳳目含羞,略帶歉意。

  「師父。」

  輕輕一聲喚,萬年冰雪瞬間瓦解,薄薄的唇邊漾開一片溫柔,水波般的溫柔。

  逃過魂飛魄散的命運,起名阿紫,送上南華,這一切太不可思議,更像蓄意安排,明知是為他設下的陷阱,明知該怎樣選擇,他下不了手。

  無邊法力助她掩飾煞氣,干擾天機,瞞過行玄,仙門面前,蒼生面前,就算是他頭一次任性與自私,只為那十二年的內疚。

  他不會再安於天命,不會再傷害她。

  洛音凡緩緩抽出手指,反握住那小手,牽著她穩穩地、一步一步走下石級。

  日影溫馨,溫馨醉人。

  道旁眾弟子發呆,所有人都察覺到,今日的重華尊者與往日不一樣。

  足以令萬物復甦的生機,淡漠,卻不再冷,猶如春之神帶著司花靈童,走到哪裡哪裡便春風滿地。

  回來了,回來就好。

  是陰謀,他認了,是孽障,他也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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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9:53:21

【33. 棄劍】

  峰上遍生紫竹,白雲鋪地,景色幽美而近於冷清,古舊的大門上懸著一塊匾,上書「重華宮」三字。

  一直不敢相信心底的猜測,直到此刻,他的身份才真正確定,重紫喜悅,悄悄看了眼拉著自己的那隻手。

  走進宮門,迎面便是一帶清流,冒著絲絲寒氣,石板鋪成橋,幾乎與水面平齊,石級石階直通正殿,廊柱古樸莊嚴。

  奇怪的是,殿門上方竟然釘著一柄劍,劍身完全沒入石樑,只留劍柄在外,寶石在夕陽映照下,折射著美麗的光華。

  重紫疑惑,卻沒有多問。

  洛音凡也不上殿,拉著她走到左邊第三間房門前停下:「這是你的房間,今後就住在這裡吧。」

  「是。」

  「為師平日都在殿上。」

  「弟子記住了。」

  洛音凡不再說什麼,鬆開那小手,轉身朝大殿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住,回身道:「一個時辰後進殿來。」

  重紫忙恭恭敬敬應下,顯然沒有跟來的意思。

  曾經的熟悉變作陌生,面前的女孩,早已不是當年闖禍調皮惹他注意,只為了進殿陪他的小徒弟。

  洛音凡不語,消失在殿門內。

  簡單的房間,一張床,被褥樸素,案上擺著少少的東西,紅木梳,翠玉鳥,還有四五隻小玉瓶,不知道裝著什麼。

  這裡有人住過?重紫驚疑,也沒去深想,默默坐到床上。

  方纔師父臉上一閃而逝的神情,她看得清楚,那是失望,可自己似乎並無太多失禮之處,究竟哪裡讓他失望了?

  罷了,還是先準備準備,好好用功學習才是。

  ………………

  作為重華尊者唯一的弟子,重紫多少有點驕傲,只是這樣一來,背負的壓力就更大了,自己的一言一行,自己的能力,都關係著重華宮的顏面和聲譽。當晚洛音凡教過吐納之法,重紫不敢懶惰,認真修習,整整用了三日才掌握要領,勉強能靠自己攝取天地靈氣,身邊沒有可比較的師兄弟姐妹,很難看出到底學得怎樣,不安之下言語試探,洛音凡只說很好,重紫這才放了心。

  重華宮的生活很自由,洛音凡通常都在殿內處理事務,重紫每天早起按禮節過去問安,然後下去做功課,開始她還擔心這裡規矩嚴格,不敢多說不敢多走,要去哪裡總要先在殿外問過他,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她才漸漸發現,這位大名鼎鼎的師父看著不易接近,實際上比掌教他們都隨便,對自己更加溫和,雖無太多鼓勵,卻從不曾責備,言行方面更未有任何限制。

  這日早起,重紫照常到殿外問過安,見沒有新的功課,於是大膽請求道:「弟子來南華多日,還不曾認識師叔和師兄師姐們,如今想過去跟掌教仙尊他們問個好,不知師父有無吩咐?」

  半晌,殿內傳來淡淡的聲音:「去吧。」

  早料到他會答應,重紫喜悅,先去主峰見虞度,正好閔雲中和慕玉也在,一併問候過,虞度素來溫和,閔雲中雖不苟言笑,但見她言語有禮,臉色也不錯,難得還問了幾句進境如何之類的話。

  天機尊者行玄出門訪友去了,重紫向天機峰幾位大弟子問過好,最後才走到玉晨峰下,可巧遇上秦珂外出回來。

  看見她,秦珂站住。

  本能地崇拜優秀者,加上救命之恩,重紫一直想來見他,於是靦腆地上前作禮:「秦師兄好。」

  秦珂目光複雜,看了她兩眼,忽然道:「尊者想必待你不錯。」

  重紫只當是關心,照實答:「師父待我很好。」

  秦珂不再說什麼了。

  見他態度冷淡,重紫莫名,忽然聽見半空中傳來呼聲,擡臉看,只見一名少女禦劍而來,十三四歲,長相美麗,正是司馬妙元。

  「世子!」

  秦珂淡淡道:「這裡並沒有什麼世子。」

  「一時高興,忘了,」司馬妙元微嗔,再看著旁邊的重紫,皮笑肉不笑,「原來重紫師妹也在。」

  發現那目光裡的恨色,重紫有點吃驚,對她的印象止於當日大殿上那一幕,應是同為新弟子,可自己並未開罪她,怎會招至敵意?

  是了,這麼多人,惟獨自己因禍得福成了重華尊者的徒弟,難免有不服氣的。

  想明白緣故,重紫不動聲色作禮:「見過師姐。」

  司馬妙元裝沒聽見,轉向秦珂:「師兄去了哪裡,叫我好找。」

  秦珂不答反問:「慕師叔呢?」

  「師父被師祖叫去掌教那邊了,大約有事商議,」司馬妙元敷衍兩句,又指指身旁的劍,微笑,「我剛學禦劍術,有些生呢,師父沒空,因此想過來請師兄指點指點。」

  秦珂皺了下眉,點頭:「隨我來。」

  原來是首座慕玉的徒弟,重紫暗忖,聽說慕玉新收了一名弟子,乃是九公主司馬妙元,莫非就是她?

  見秦珂要走,她忙叫道:「秦師兄!」

  「有事?」

  「重紫特地來謝師兄,劍穗的事……」

  「同門之間,不必客氣。」

  目送二人離去,重紫悵然,她早已發現,不只秦珂,這一路上許多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很古怪,那不光是羨慕,還帶了點牴觸,好像自己是個偷東西的賊一樣。

  疑惑多,打擊更大。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同時入門,司馬妙元這麼快就學會了禦劍術,而自己明明已經很用功,想不到差了這麼多,師父就是看出自己天資有限,所以才會失望吧?

  「出了什麼事,一個人站在這裡?」有人輕輕拍她的肩。

  聲音年輕溫和,偏又帶著長輩似的關切,重紫擡臉,看清來人之後連忙作禮:「首座師叔好。」

  慕玉微笑:「看見妙元了麼?」

  重紫斟酌道:「方纔好像與秦師兄上去了。」

  慕玉點頭:「仔細跟著尊者,不用理會別的。」

  他知道什麼?重紫欲言又止,低聲答應,快步朝紫竹峰走。

  ………………

  洛音凡坐在案前,並沒看書信,不知道在想什麼。

  重紫倚著殿門出神,資質不算好,卻能拜這麼完美這麼厲害的人當師父,唯一的解釋就是運氣吧,每次查考功課時,他總說「很好」,原來只是安慰而已。

  洛音凡早已發現她:「回來了?」

  重紫尷尬:「弟子早回來了,只是……不便打擾師父。」

  殿外已多年不曾設結界,卻始終無人闖進來,洛音凡擡手:「進來吧。」

  知道他有事吩咐,重紫連忙走進去,立於案旁。

  洛音凡道:「為師要閉關一個月,你只照常修習靈力,無事不要亂走。」

  師父都這麼厲害了,還要閉關修煉?重紫更加敬服,也有點失望,答應,想了想又道:「師父可否多留些功課與我?」

  洛音凡示意她說。

  重紫吞吞吐吐道:「其實師父不必顧慮,弟子雖生得愚笨,卻並不怕吃苦,也不怕責罵,只怕到頭來一事無成,叫人笑話。」

  洛音凡看著她半晌,道:「有為師在,這些學不學都沒什麼要緊。」

  重紫愣了下,明白之後臉上心上同時一熱,怪不得師父一直不對自己多作要求,原來竟是這意思,他有能力保護徒弟。

  「師父待弟子好,弟子明白,可是……」重紫咬了咬唇,斟酌許久才小聲道,「可是,師父總不能護我一輩子啊。」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她有足夠的理由不再相信他,因為發生過的事,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世事難料,仙門魔族爭戰無休,或許,真的需要把所有可能性考慮進去。

  「急於求成,到頭來只會一事無成,」洛音凡微微側臉,一冊書自動飛入重紫手上,「你肯用功也好,此書前兩卷雖無甚出奇,卻可助你打好根基,為師不在的這個月,你先試著參悟,但以修習靈力為重。」

  重紫喜孜孜地捧著書回房去了。

  ………………

  其實重紫心裡想的是另一回事,她喜歡聽師父這麼說,喜歡這樣的維護與縱容,然而她也明白,事情沒那麼簡單,身為重華尊者的徒弟,真那麼無用,只會令他臉上無光,所謂「名師出高徒」,他在仙門的地位,決定了她必須與他一樣出色,否則就算他不介意,她自己也會介意,正因為他的愛護,她就更應該懂事。

  自洛音凡閉關,重紫規規矩矩照書上修習,當然她偶爾也會趁練功的空隙去虞度和其餘兩位仙尊處問安,再去幾位師叔師兄處走走,彼此漸漸熟悉起來,其中以首座師叔慕玉最隨和,修行時有不懂的盡可以問他,至於秦珂,待她仍是冷冷淡淡。

  重紫隱約看出是由於師父的緣故,不免委屈,也很奇怪,師父那樣的人,雖談不上溫和,卻從不輕易責罰弟子,性情寬厚,上下無不敬服,相比之下閔雲中與虞度待弟子嚴厲得多,為何秦珂偏偏對他不滿,究竟發生過什麼事?

  疑惑歸疑惑,她也不敢貿然多問。

  眾人既然這麼忌諱,事情一定不小。

  司馬妙元的禦劍術已經很好,重紫察覺她不懷好意,每次都緊跟慕玉虞度等人,讓她動不得手,同時也將她當作追趕的目標,暗暗較勁,自打知道自己天資有限,幾乎是沒日沒夜刻苦修習,連覺也不睡,一個月下來竟清減了許多。

  洛音凡出關後查考功課,也沒說什麼,只吩咐她不可過於急進,三個月後,才開始傳授她嚮往已久的禦劍術。

  所謂勤能補拙,重紫苦練三日,終於能勉強禦劍來去了。

  雲走煙飛,在十二峰之間飄蕩。

  重紫圍著玉晨峰轉了幾圈,果然如願見到白衣青年自雲中歸來,足下藍光一縷,遂高興地迎上去:「秦師兄!」

  秦珂早已看見她,難得停下來問了句:「學禦劍了?」

  重紫羞澀地點頭。

  秦珂隨口勉勵兩句就要走,哪知轉身之際,忽然瞥見她足下短杖,目光剎那間冷了下來:「尊者給你的?」

  重紫心知不對,解釋道:「師父所賜,名叫星璨。」

  秦珂面色極其難看,半晌一聲冷笑:「好個尊者,徒弟收起來容易,自然不必放在眼裡,法器又算什麼。」說完丟開她徑直走了。

  重紫呆若木雞。

  選法器時,師父出乎意料沒賜劍,而是給了這支短杖,說也奇怪,星璨看著小巧美麗,用起來也特別方便,更有種親切感,好像天生就適合自己,只不知為何會惹得他動怒。

  好心情消失得無影無蹤,重紫默默轉身,打算回去。

  迎面,司馬妙元禦劍而來。

  ………………

  天資非凡,司馬妙元修行進展神速,慕玉讚賞不說,連虞度與閔雲中也時常誇獎,對她不似先前嚴厲,原本在皇宮受寵,如今又出風頭,更助長她幾分驕氣,比當年八面玲瓏的聞靈之大不相同,眾弟子有受不了那種氣焰的,都找借口避著她,當然也免不了有那麼一幫人跟隨她囂張跋扈。

  女孩子之間的比較,未必滿足於術法。

  那一日大殿上,重紫已經露臉,引得同齡男孩子們私下談論,加上她行事低調,禮數周全,雖然是洛音凡的徒弟,卻並不拿身份壓人,因此縱然天資差些,在新弟子裡反而比司馬妙元受歡迎。

  見她自秦珂處來,司馬妙元神色便不太好,假笑道:「重紫師妹也會禦劍了,喲,那是什麼,手杖?」

  「師父所賜,名為星璨。」重紫不動聲色作禮,有能耐你就損我師父吧。

  司馬妙元果然不再說:「師妹的禦劍術不錯呢。」

  重紫看她穩穩立於劍上,再看自己顫悠悠的模樣,苦笑:「重紫愚笨,勉強能走而已,讓師姐笑話。」

  「你也太謙了,」司馬妙元目光閃動,「重華尊者的高徒,我們哪裡比得上。」

  聽出不對,重紫忙道:「有事先走一步,改日再找師姐說話。」說完催動星璨飛快朝主峰奔去。

  司馬妙元哪裡肯放過她,屈指彈出。

  重紫本已暗中防備,聽到風聲當即躲避,可惜這禦劍之術她才學了三日,尚不能控制自如,情急之下雖躲開暗算,身體卻失去平衡,自星璨上翻了下去。

  司馬妙元「啊」了聲:「師妹!」

  知道她裝模作樣,重紫咬牙,倒並不怎麼害怕,初學禦劍術難免有意外,因此洛音凡特地給了她一道護身咒,何況星璨是通靈之物,見主人有難,已經飛來相救。

  護身咒未及作用,星璨也未趕到,有人先一步接住了她。

  「太過分了!」那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體態豐腴,容貌尚可,穿衣裳的品位實在不怎麼樣,花花綠綠的,不過眉眼看起來很親切。

  星璨飛到身旁,委屈地打轉,主人的能力與從前差距實在太大了。

  重紫連忙道謝,站回星璨上,踩了踩它表示安慰。

  女人高聲:「司馬妙元!」

  「燕真珠?」司馬妙元不動,站在那裡微笑,「你叫我什麼?」

  那名喚燕真珠的女人愣了下,忍怒叫了聲「師叔」,又道:「同門之間原該和和氣氣的,怎能欺負師妹。」

  司馬妙元道:「這話奇怪,你看見誰欺負她了?」

  「分明是你暗算,還不承認!」燕真珠圓睜了眼,「你才來幾天!若非看在首座面上,我……」

  司馬妙元冷哼:「你又如何?」

  重紫已經看出燕真珠的身份,知道她比自己還矮了一輩,爭執起來必定吃虧,忙過去勸阻。

  正鬧成一團,忽然有人斥道:「吵吵鬧鬧,成何體統!」

  三人同時轉臉,只見一名年輕女子立於雲中,穿著素雅的天藍色衣衫,體態玲瓏有致,容貌極美,神情冷冷淡淡,似乎不太喜歡與人說話。

  呵斥的語氣,足見其身份特殊,重紫立即恭敬地垂首,司馬妙元亦疑惑。

  旁邊正好有幾名女弟子路過,顯然都認得她,忙停下來作禮陪笑:「聞師叔幾時出關了?」

  那姓聞的女子看看眾人,視線落定在燕真珠身上。

  燕真珠大不樂意,勉強作禮:「聞師叔祖。」

  重紫立刻明白了她的輩分,跟著作禮,口稱師叔,心裡暗笑,尊師敬長是南華的優良傳統,司馬妙元才用「師叔」的身份壓人,如今就來了個「師叔祖」。

  「何事吵鬧?」

  「回師叔,方才……」不待燕真珠開口,司馬妙元搶先將事情說了遍,「妙元相救不及,反叫小輩說欺負師妹,這是什麼道理。」

  那女子皺了下眉:「我在問你麼。」

  司馬妙元漲紅臉,忍住沒有發作:「師叔教訓的是,妙元心裡委屈,所以性急了些。」

  女子轉向重紫:「誰的弟子?」

  重紫上前回道:「重華宮弟子重紫,見過師叔。」

  女子聞言竟神色大變,怔怔道:「你,叫什麼?」

  重紫只得再重複一遍,同時心中一動,難道秦珂等人對自己態度古怪,原因就是這個名字?師父忽然賜名,的確有點說不過去。

  「你便是重華尊者新收的弟子?」

  「是。」

  女子喃喃道:「重紫,難怪……」難怪一出關就聽說重華尊者收了徒弟,卻無人提及那新弟子的名字。

  見她待重紫不同,司馬妙元再難忍耐,冷冷道:「重華尊者的徒弟,師叔想必是要給些面子,妙元無話可說,告退。」

  女子恢復鎮定,淡淡道:「她身上有仙咒,必是尊者所留,你是否冤枉,尊者自會明白,何須我給面子。」

  司馬妙元當即白了臉。

  「清淨之地,不得吵鬧。」女子丟下兩句話,再不看眾人,禦劍離去。

  ………………

  重紫回到重華宮,見洛音凡站在四海水畔,忙走過去:「師父,我回來了。」

  洛音凡「恩」了聲。

  身旁水煙飄散,地上白雲遊走,高高在上的師父看起來多了幾分親切,自從發現他不似表面冷漠,明白那些縱容與遷就,重紫心中的敬畏就少了許多,順著他方纔的視線望去,大膽問道:「那是……師父的劍?」

  洛音凡點頭。

  神劍!重紫眨眨鳳眼:「我知道,它叫墨峰!」

  洛音凡搖頭:「它叫逐波。」

  逐波?重紫赧然:「我聽他們說,師父的劍叫墨峰。」

  「是。」

  「那逐波……」

  「不用了。」

  原來師父換過法器?重紫仰臉望著那柄美麗的劍,暗自惋惜,遲疑道:「師父不是說,法器選定之後不能隨意更換,否則必受詛咒,限制術法施展,師父為何要捨棄它?它不如墨峰好使嗎?」

  洛音凡低頭看著她,許久,輕聲道:「因為師父做錯了一件事。」

  因為不相信她,她根本不可能成魔,縱然魔劍在手,她寧肯死在他劍下,也沒有成魔。

  可以彌補吧,她回來了,就在他身邊。

  握住那小手,他緩緩蹲下身,看著她的眼睛:「別再讓師父用它,記住了?」

  不自信的,想要得到確認,誰也想不到,這樣的話是出自他口中,而對象竟是自己的徒弟。

  重紫懵了。

  師父的事跡她聽了不知多少,封印神鳳,斬三屍王,修補真君爐,守護通天門之戰,甚至隻身入魔界,無一不是驚天動地,在她心裡,師父就是完美的,術法,容貌,魄力,智謀,獨一無二,四方敬仰,又怎會做錯事?什麼樣的錯,可以讓他內疚至此?

  黑眸深邃,掩藏著一絲徹骨的悲傷,牽動她的心也跟著疼起來。

  急切地想要安慰,重紫點頭不止。

  他似乎鬆了口氣的樣子,看著她瘦得可憐的小臉,唇角彎了下,帶著幾絲心疼:「夜裡還在練功?聽師父的話,不可心急。」

  重紫發呆,哪裡聽得到他的話。

  清冷到難以接近的、無情無慾的神仙,本是不會笑的吧,可他確確實實笑了。

  這個微笑,她好像見過。

  ………………

  跟司馬妙元的較量,重紫再次看到差距,只怪自己技不如人,因此並未跟洛音凡提起,誰知兩日後再去主峰時,發現上下弟子態度大為轉變,有客氣的,有恭敬的,有親切的,也有疏遠冷淡的,再然後就是虞度親自問她有沒有受傷,她這才得知司馬妙元受了罰。

  雖說錯的是司馬妙元,可重華尊者一向很少責罰弟子,能讓他破例,已間接顯示出這個徒弟的重要性。

  好在虞度對她依舊親切,連閔雲中那麼嚴厲的人也沒表露不滿,顯然都不覺得意外。

  尷尬之下,重紫不是沒有一點驕傲,然而她明白,仙門與魔族長年征戰,極其看重術法,對司馬妙元那樣天賦超群的弟子,虞度他們表面嚴厲,其實是很維護的,若是尋常弟子受了欺負,只會選擇忍氣吞聲,真鬧大了,頂多責罵幾句了事,自己之所以獲得公道,完全是由於師父的庇護,可是這樣難免讓人誤會,尤其是慕玉和秦珂。

  重紫向來很敬服首座師叔慕玉,為人親切,上下一視同仁,深受弟子們擁護,如今害得他的徒弟受罰,重紫很不安,直到慕玉微笑著走過身旁,向往常那樣拍了下她的肩,她才放了心。

  秦珂在遊廊轉角處與人說話。

  「崑崙玉虛掌教的壽禮已備好,掌教讓你下個月送去。」

  「知道了。」

  「青華宮卓少宮主也會去,家師的意思,你若能與他同行,彼此照應更好。」

  秦珂「恩」了聲,問:「卓師兄幾時過來?」

  「他其實並未答應要來,家師的意思你該明白,他老人家想讓你親自開個口。」

  重紫在旁邊看得驚訝,與秦珂說話的那位美貌女子,正是前日遇見的姓聞的師叔,只不過他二人之間的氣氛有點奇怪,秦珂在這位聞師叔面前,明顯比平日溫和許多,反觀這位聞師叔,依舊冷冷淡淡,似乎任何事都與她無關。

  事情交代完畢,那姓聞的女子轉身就走。

  秦珂忽然叫住她:「那件事,是你告訴卓師兄的?」

  女子停住腳步,並不回頭:「他難道不該知道,要被蒙一輩子不成?我素來不是什麼大方人,惡事自己做,卻不喜歡被別人借了名頭去。」

  「我不是那意思,」秦珂沈默片刻,道,「他原本過得很好。」

  「與我何干。」女子冷冷丟下這句,走了。

  回身看見重紫,秦珂皺了下眉,沒說什麼,逕直離去。

  這到底關自己什麼事啊!哪裡惹著他了?重紫委屈不已,垂頭喪氣回紫竹峰,卻見紫竹峰外一名女子禦劍立於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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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9:53:42

【34. 師父的重兒】

  重紫認出那女人,因感激她前日出手相救,主動過去問:「你……是來找家師的?」

  燕真珠搖頭不語。

  重紫自言自語:「方纔我又見到那位聞師叔了,只不知她老人家是誰的門下……」

  燕真珠果然答道:「她叫聞靈之,是閔仙尊的親傳弟子,二十九歲便修得仙骨。」

  早聽說南華有朵「雪靈芝」,原來是她,怪不得這麼美這麼冷!重紫想了想道:「她一直這樣……不愛說話嗎?」

  燕真珠聞言笑起來:「她啊,以前是南華的一朵花呢,天分又高,極受倚重,囂張得很,閔仙尊原盼著她大有作為,誰知後來她忽然折斷了隨身佩劍,險些把閔仙尊氣死,再然後就變成這樣了。」

  「她為什麼要斷劍?」重紫吃驚,仙門中人誰不知道法器的重要性,更難逃過法器的詛咒,親手斷劍,當真可惜。

  「誰知道,大約是……」說起這事,燕真珠也覺得不可思議,好在她向來不愛自尋煩惱,只哼了聲,「我看她如今還順眼些。」

  這燕真珠當真是個直性子,重紫暗忖,放棄最重要的東西,可見那位聞師叔決心之大,南華上下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吧,有多少自己不知道的呢,包括師父……

  燕真珠看著她手上的星璨,半晌歎了口氣:「實在不像,不知尊者怎麼想的!」

  重紫敏感:「怎麼?」

  燕真珠迴避這問題:「尊者待你很好。」

  重紫低聲:「你們都不喜歡我,恐怕不只是因為這個。」

  燕真珠摸摸她的腦袋:「哪有,快回去吧。」

  重紫輕輕扯她的袖子:「真珠。」

  燕真珠愣了下,笑道:「我雖比你低一輩,不過年紀比你大多了,你願意的話,私底下可以叫我姐姐。」

  重紫原就有心想接近她,聞言喜悅:「真珠姐姐,我新來,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也不懂規矩,求姐姐教我。」

  「你想知道什麼?」

  「你們都不想看到我。」

  「我並沒有。」

  「我是說……秦師兄他們。」

  「秦珂?你去找他了?」

  重紫支吾:「我只是……秦師兄很厲害不是嗎,而且去人間做了許多大事,大家都很尊敬他。」

  「他確實不錯,」燕真珠搖頭,「他不是討厭你,這裡頭有緣故。」

  「什麼緣故?」

  「因為你叫重紫。」

  重紫更加莫名。

  燕真珠輕聲道:「你前面其實有個師姐。」

  師姐?重紫真的傻了,原來自己並不是師父唯一的徒弟,怎麼沒聽師父提過?

  「那她人呢?」

  「她啊,不在了。」

  答案是預料中的,怪不得師父那麼傷心,重紫難過起來:「她……很好嗎?」

  「很好,很招人喜歡。」

  「厲害嗎?」

  「一點也不,她沒學多少術法。」

  是了,師父說不學術法也不要緊,重紫捏緊手指:「她是死在魔族手上?」

  燕真珠搖頭。

  「那……」

  「尊者親手處置,」燕真珠淡淡道,「她早已被逐出師門。」

  「親手處置」的意思是什麼,不難理解,究竟犯了什麼樣的罪,才會被逐出師門?肯定是欺師滅祖,十惡不赦。

  師父說,他做錯了一件事。

  重紫煞白了臉,真正令她震驚的,是燕真珠最後那句話。

  「她叫重紫。」

  ………………

  秦珂的冷淡,所有人古怪的眼光,還有他的愛護與縱容,忽然間所有事情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

  逐波劍依舊釘在石樑上,紋絲不動。

  重紫默默坐在四海水畔。

  看得出來,那位師姐很受師父喜歡,儘管她犯了不可饒恕的大罪,儘管她已被逐出師門,師父還是惦記著她,他親自動手的時候,心裡一定是氣得不得了,也痛得不得了吧。

  至於那位沒見過面的師姐,重紫的態度已經由可憐變作討厭了。

  師父那麼喜歡她,對她那麼好,甚至可以把這種好延續到自己身上,她卻讓他失望,讓他難過,甚至害得他拋棄了佩劍!

  再多的傷感,再多的氣憤,也比不上失望來得多。

  喜歡自己的,是因為把自己當成了別人;討厭自己的,也是因為把自己當成了別人。法器,名字,自己在師父那兒獲得的一切,都是那位師姐的,也難怪會被人當作小偷一樣討厭。

  本該屬於她的所有,愛與恨,喜歡與厭惡,全部落到了自己身上,讓自己來承受。

  師父一直寵溺愛護著的,原來不是自己。

  重紫垂首看著星璨,喃喃道:「這,也是她的嗎?」

  ………………

  洛音凡白天其實出去了一趟,回到重華宮時,天已經黑了,下意識檢查小徒弟的行蹤,得到的結果卻令他驟然變色——宮裡宮外,全無小徒弟的生氣!連在她身上留的仙咒也毫無回應,她似乎憑空消失了。

  神氣不在,對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麼,洛音凡很清楚,頓時慌了神。

  他竟如此疏忽,讓她再次出事!要是她真的……

  紫竹峰處處設置結界,照理說不會有問題。

  洛音凡自我安慰,親自將重華宮每個房間都找了一遍,依舊無所獲,心漸漸沈了下去。

  照她現在的性子,不可能私自溜出南華,仙咒為何會失效?

  難道虞度他們已經……

  不可能!他用畢生法力替她掩蓋煞氣,除非有比他法力更高的人,否則絕不可能察覺。

  漫山翠竹動盪,看不出下面掩蓋著什麼。

  找遍整座山頭,洛音凡再難維持素日的冷靜,終於還是決定去主峰看看,誰知他剛禦劍而起,仙咒就有了反應。

  山後竹林裡,一絲生氣若隱若現。

  ………………

  暮嵐滿林間,女孩盤膝坐在地上,雙目緊閉,旁邊狻猊趴著打呼嚕。

  原來重紫自聽說師姐的事,越想越不是滋味,回到房間就拚命鑽研師父給的書,決心要比那位師姐出色,無意中看到「死靈術」,揣摩練習半日,不知效果如何,索性跑來找狻猊幫忙,不料這狻猊見她資質趕以前那位差太遠,懶得陪練,只管睡覺,氣得她一個人練到天黑。

  「重兒!」聲音熟悉,中間那一絲焦急又讓她覺得陌生。

  重兒?師父這是在叫她?

  幾乎是睜眼的同時,一雙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

  雙眉緊鎖,黑眸裡滿含擔憂之色,上下審視她,眼前的人,再不是初見時那個淡然的神仙,只是個擔心徒弟出事的師父而已。

  重紫愣愣地望著他。

  那雙眼睛,那些擔憂,她好像見過。

  「這麼晚了,怎能亂跑!」急怒之下的責備,聽在耳朵裡卻一點也不覺得難受,他迅速傾身下來,似要將她摟入懷裡。

  原來師父這麼擔心她?重紫回神,喜悅如潮水般湧上來,不由自主伸臂回應。

  那雙手並沒有如願抱住她,及時停在了半空。

  氣氛由緊張變作尷尬。

  須臾,師徒二人同時轉臉,卻見旁邊狻猊不知何時已醒來,依舊趴在地上,圓瞪著兩眼——在紫竹峰住了這麼久,想不到主人還有這副神情呢。

  「是阿紫的錯,讓師父擔心。」小手輕輕拉他。

  死靈術,乃是借地勢與環境隱藏真神與生氣,難怪仙咒察覺不到,確定她沒事,洛音凡暗暗苦笑,不動聲色縮回手,直起身:「天黑,不要隨意外出。」

  所有喜悅瞬間褪去,重紫垂首「哦」了聲。

  他擔心的,其實不是她吧,她並不是什麼重兒,只是阿紫。

  ………………

  大約是看出她的決心,洛音凡教習術法時仔細許多,重紫越發敬服,果然師父指點一句,強過自己苦練好幾天,難怪人人都想做他的徒弟,自此聽得更加認真,加上本身刻苦,三日後禦劍術竟大有長進,雖不算上乘,但來去自如也不成問題了。

  都知道重華尊者最護徒弟,南華上下再無人敢輕慢重紫,背後言語的自然也少不了。

  這日清晨,她禦劍去小峰找燕真珠說話,半路上又遇到司馬妙元。

  因為她受了責罰,司馬妙元既妒且恨,冷笑:「長得美麼,我看也沒什麼出奇,和那年我們宮裡的狐狸精真有些像。」

  這話過於惡毒,甚至有失公主身份,重紫當然不去理會,我沒聽見,我沒看見,我就當你是空氣。

  沒有回應,司馬妙元提高聲音:「你以為尊者是為了你?」

  這句話正好戳中重紫的心事,重紫當即停住,轉身冷冷地看著她。

  司馬妙元只當氣著了她,大為暢快:「你還不明白?尊者早就有徒弟了,她才叫重紫,星璨就是她用過的法器。」

  「你當尊者真會在乎你?」

  「名字和法器,這些原本都是她的,你算什麼……」

  司馬妙元忽然說不下去了,目瞪口呆望著她。

  鳳眼微瞇,重紫嫣然一笑。

  只聽她用那輕鬆又愉快的語氣,慢吞吞道:「我原本不算什麼,可惜她不在了,現在的重紫就是我,她的,就是我的,師父也只有我了。」

  ………………

  煙裡水聲,雲中山色,摩雲峰景色其實很好,山頭長滿黑松古柏,整齊有序,別有種莊嚴的美,只不過由於閔雲中執掌刑罰的緣故,無端多了幾分肅殺之氣,摩雲洞外有兩株千年老籐,結滿了奇異的藍色果子,重紫原以為是藥,後來偶然一次問過,才知道是刑罰用的,嚇了一大跳。

  燕真珠不在,重紫心情還是好得很,順便來摩雲峰問安,想到方才司馬妙元的臉色,簡直就像開了個大染坊,禁不住笑出聲。

  被寵上天的公主,鬥嘴吃虧難免。

  其實冷靜下來想,重紫有點為方纔的行為後悔,往常爹爹說過,寧得罪君子,不可開罪小人,從前日司馬妙元暗算自己的手段來講,在這種小事上跟她計較,實在不智,必成將來隱患,引出麻煩。

  不過她到底才十二歲,孩子心性,仍覺得痛快更多。

  剛走到摩雲洞外,迎面就有個男人走出來,不過三十歲,身材高大,衣冠華美,手裡握著柄白色折扇,比起秦珂的冷清素淨,另有一番氣質,長相也罷了,兩道劍眉英氣逼人,尤其是那步伐,那神態,三分慵懶,七分昂揚,完全當得起「風流倜儻」四字。

  重紫連忙低頭退至路旁。

  男人並沒留意,大步自她身旁走過,須臾,閔雲中亦走出洞來,滿面怒色喝道:「混帳小子!」

  「秦師兄想必久等了,我先去他那邊走走,」男人停住,含笑合攏扇子,側回身漫不經心作了個禮,「晚輩失陪,仙尊留步。」

  說完他竟揚長而去。

  這人是誰?膽敢對閔仙尊無禮!重紫吃驚,再看閔雲中,手裡緊緊握著浮屠節,面上卻難得帶了幾分無奈之色。

  閔雲中也已看見她,語氣緩和下來:「你師父呢,又出去了?」

  重紫忙上前問好,回道:「師父在的,並沒有出去。」

  閔雲中點頭勉勵兩句,便讓她回去:「勤奮些,不可讓你師父失望。」

  ………………

  方纔在摩雲峰放肆的男人此刻竟站在紫竹峰前,手握折扇,面朝懸崖,只能望其背影,不知他是在看風景,還是在沈思。

  重紫奇怪,不禁停住多看他幾眼。

  發現動靜,男人側回身,目光登時一亮,揚眉笑起來,招手叫她:「南華幾時來了個這麼美貌的小師妹,我竟不知道。」

  南華人人都認得自己,可見他並非南華弟子,重紫只覺那笑容過於親切,又聽他讚自己漂亮,小臉一紅,上前作禮:「不知師兄仙號,如何稱呼?」

  男人俯身湊近她,拿扇面擋住二人的臉:「我啊,我姓卓,你可以叫我卓師兄。」

  方纔他說要找秦珂,莫不就是前日聞靈之提過的那位青華少宮主?重紫將前後事情一聯繫,再瞟瞟他手中扇子,越發確定,心道這少宮主舉止隨便,言語間更有逗弄的意思,可知是個玩笑不恭之人,於是含笑道:「原來是卓少宮主。」

  男人愣了下,奇道:「好聰明的小師妹,你怎知道我是誰?」

  重紫抿嘴,指著扇面上的字:「青華宮,原不難猜。」

  男人連連點頭,拉起她的小手:「南華甚是無趣,不如你陪師兄出去走走,好不好?」

  不將閔仙尊放在眼裡也就罷了,當著自己的面說南華無趣,未免失禮,重紫有點沒好氣,飛快縮回手:「有道是玩物喪志,南華弟子守護蒼生,勤奮修行,時刻不敢懶怠,是以南華山乃清修之地,原非尋樂之處,卓師兄怎的連這道理也不明白?」

  被個小女孩教訓,男人大感意外,忍笑道:「有道理,說的極是,小師妹好厲害!」

  重紫瞪他,轉身要走。

  男人合攏折扇,拉住她仔細打量,笑意更濃:「我猜你是新弟子對不對?乖的叫我聲師兄,再陪我走走,今後保你在南華不吃虧。」

  哈,我還用你關照?重紫暗笑,也不說穿:「你又不是南華的人!」

  「好眼力!」男人拿折扇戳戳自己的下巴,「秦珂你認得吧,我可以叫他照看你,有他在,誰還敢欺負你麼。」

  秦師兄?重紫心裡一動:「你和秦師兄很熟嗎?」

  男人道:「當然。」

  重紫遲疑:「那你能不能跟他說聲,我……」

  話還沒說完,頭頂忽有藍光閃過,二人同時擡臉看,可巧正是秦珂禦劍而來。

  見到重紫,秦珂不出所料冷了臉。

  重紫心裡委屈,低低地叫了聲「師兄」。

  秦珂點點頭表示回應,接著便轉向那男人,皺眉道:「聽閔仙尊說你走了,果然在這兒。」

  「聽他嘮叨,不如陪小師妹說話,」男人若無其事,溫柔地拉著重紫問,「小師妹叫什麼名字,拜在哪位仙長座下,我下回再來找你……」

  不待重紫回答,秦珂打斷他:「織姬來了。」

  男人愣。

  秦珂不急不緩道:「她如今四處亂找,剛才將我那玉晨峰翻了個遍,現下又去了摩雲峰,或許很快也會來這邊走走,看在兩派交情,我特地來與你說聲,卓師兄上紫竹峰藏著也好,想她必是不敢闖的,我卻要回去了。」

  男人似乎對那織姬頗為頭疼,聞言丟開重紫:「走吧,我正要去找你。」

  ………………

  送走二人,重紫垂頭喪氣回重華宮,稟過洛音凡,然後下去修習蟬蛻術。話說這蟬蛻術與分.身術大同小異,分.身術主要靠演化幻體,蟬蛻術則是讓元神自肉身分離出去,大約是心神不定的緣故,重紫反覆數次仍未能成功,到最後煩躁起來,竟忘記洛音凡的警告,不管不顧地讓元神衝出肉體。

  這回當真成功了。

  元神自肉身分離,重紫只覺渾身輕飄飄的,興沖沖地出門到處轉。

  夜半,月涼如水,大殿內珠光已滅。

  往常礙於禮節,不敢多打擾,重紫對師父日常起居幾乎一無所知,此刻元神出竅,心道他不會發現,竟生出幾分頑性。她悄悄來到洛音凡房間外,運起穿牆術,先探了個腦袋進去,左望望,右望望。

  對現在的重紫來說,夜中視物早已不是問題,整個房間一覽無餘。

  靠牆的木榻上,洛音凡安然而臥,白衣醒目。

  師父是穿著衣裳睡覺的啊,重紫紅著臉吐了吐舌頭,暗自慶幸,咬住唇,忍住笑,將整個身體擠進牆,悄悄飄至榻前,因見幾縷長髮自榻上垂落,拖到地面,忙矮身跪下,伸出雙手替他收拾。

  黑髮觸手順滑,竟帶得心裡一動。

  重紫擡眸,看榻上睡顏。

  薄唇微抿,雙眸微閉,雙眉微鎖,臉色略顯蒼白,縱然睡著了,那淡淡的柔和的氣質,仍是讓人情不自禁想要膜拜。

  髮絲自指間滑落,重紫托腮。

  僅憑這張臉,世間就再無人比得上了吧,為何總會令她生出錯覺,難道真的見過?

  洛音凡早已察覺有人進了房間,加上神氣太熟悉,立時便知是她,心底詫異無比,若說前世的小徒弟做出這事,他並不奇怪,只不過如今的她規規矩矩,平日裡連大殿都很少進去,深更半夜潛入自己的房間,已經屬於很大膽的舉動了。

  她這是要做什麼?

  元神出體,尋常人自然看不見,但洛音凡是什麼修為,就算閉著眼,她的一舉一動也瞭如指掌。

  早知這孩子要強,這麼快就能讓元神離體了。

  洛音凡暗暗歎息,也有點尷尬。雖說今世的她年紀尚小,並不懂得什麼,可女弟子半夜潛入師父寢處,始終逾禮,何況前世……洛音凡開始慶幸自己平日睡覺就是入定,並不曾脫衣裳。

  待要開口訓斥,好像不是時候。

  小徒弟矮身跪在地上,開始替他整理頭髮,接著竟然發起呆來。

  鳳眼迷離,只顧瞧著他出神,許久無動靜。

  洛音凡無奈,輕咳了聲。

  師父醒了!重紫嚇得三魂七魄全部歸位,雙手將嘴巴連同鼻子一起摀住,半晌見無動靜,才拍拍胸脯,將憋著的一口氣吐出來,輕輕喘息。

  經此一嚇,她仍未打算離開,而是伸手取過枕邊那支墨玉長簪,悄悄地放至案上。

  明早師父起床,會不會發現?他只會以為是自己放錯了吧?

  嫵媚的鳳眼眨了眨,得意地瞇起。

  這點小動作,真以為能瞞過他?瞬間,洛音凡好氣又好笑,只覺當年那頑皮的小徒弟又回來了,不禁睜開眼,略帶責備:「重兒!」

  師父果然厲害,被發現了!重紫做賊心虛,想要溜走。

  瞬間還魂,原本只需一個仙咒,可是情急之下,不知怎的,元神竟再難回歸本體。

  慘了,竟然回不去!

  發現出問題,重紫傻眼了。

  一看便知她是不聽警告,急於求進,強行剝離元神,才導致這樣的後果,洛音凡翻身坐起,既無奈又氣,披散著頭髮教訓道:「你這般胡來,只會大傷元氣,倘若為師不在,肉身出事,你將如何歸位!」

  重紫差點沒哭出來,往榻前跪下:「師,師父……」

  未及認錯,一隻手伸來在她額上重重拍了下,接著神識一恍惚,瞬間,人已經回到了房間裡,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真的太輕率了!

  頭一次頑皮就出事,重紫驚出身冷汗,當然不會再主動過去挨罵,乖乖地蒙著被子睡下。

  ………………

  可惜小孩子就是這樣,越縱容,越放肆,洛音凡這次不曾責罰,重紫越發地看出師父好說話,第三日早起,洛音凡剛起床,就見送信的靈鶴等在大殿外,見了自己便畏畏縮縮地蹭過來,腦袋幾乎垂到了地上,走路姿勢非常奇怪。

  看清狀況,洛音凡失笑。

  竟敢擅自拿靈鶴修習移魂術,想必是元神互換,不能歸位,小徒弟當真該吃個教訓了!

  他板起臉:「不長記性,就罰你做一天靈鶴。」

  重紫欲哭無淚,搖搖細長脖子,跟進殿去圍著他轉。

  洛音凡哪裡理她,丟出一封信:「去送信。」

  真要這副模樣去送信?重紫求了半日無果,只得拍拍翅膀,無奈這身體始終不是自己的,勉強飛了半米高,就因掌握不好平衡跌落下來。

  「師父,弟子的肉體現被靈鶴佔著,會被它弄出事的!」

  話音剛落,殿門外「重紫」忽然走了進來,塌著腰,挺著胸,昂著脖子,一步一擡腿。

  重紫羞得簡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見她拿長嘴銜自己的衣角,洛音凡也好笑,助她與靈鶴分別歸了本體,歎氣:「你這般性急,萬一出事,如何是好!」

  聽出擔心,重紫咬唇笑,半晌道:「師父不在,我才不會修它。」

  洛音凡搖頭,拉她至跟前,語重心長道:「重兒,為師教你術法,並非盼著你名揚天下,而是希望為師不在的時候,你能保護自己周全,如今你這般胡來,只會傷到自己,叫為師如何放心?」

  重紫沈默許久,低聲道:「師父,弟子是阿紫,不是重兒。」

  「你……」

  「我天分不高,師父收我,還對我這麼好,是因為以前的重紫嗎?」

  被她一語點破心結,洛音凡看著面前那雙紅紅的、有些失意的眼睛,沈默。

  他會這樣縱容她,愛護她,不可否認,完全是因為愧對前世的她,賜名,送星璨,他就是把她當作前世的重兒來對待,可是她呢,言行,相貌,早已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根本不記得什麼,有時連他自己也懷疑,他守著的這個徒弟,到底是不是當初那可憐的孩子。

  這樣的補償,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因為他的內疚,就要她承受來自前世的一切,對她會不會太不公平?

  這些問題,他從未想過。

  或許,有些錯本來就是彌補不了的。

  殿內寂寂無聲,旁邊靈鶴無故被擺了一局,原本滿肚子委屈,想要再討些公道,此刻察覺氣氛凝重,也只好識相地銜起信踱出殿外,拍拍翅膀飛走了。

  終於,洛音凡扶住那小小肩膀:「不喜歡,師父便不叫重兒了。」

  重紫看他一眼,垂眸:「只要師父真的喜歡阿紫,叫什麼都是一樣的。」

  「師父喜歡以前的重兒,也喜歡現在的阿紫。」

  「阿紫好,還是重兒好?」

  聽話懂事的孩子一旦倔起來,比頑皮的孩子更難應付,洛音凡哭笑不得,這如何能比?本就是一個人。

  從未見過師父這麼為難的模樣,重紫心裡暗樂,決定先放過。

  「師父是把阿紫當成重兒嗎?」

  「阿紫,重兒,都是師父的好徒弟。」

  那個師姐,她才不是什麼好徒弟!重紫腹誹,她讓師父失望,自己可不會,日子久了,師父總會發現自己的好處。

  洛音凡沒忘記方纔的事:「再要亂來,定不輕饒。」

  「知道了!」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9:53:58

【35. 初露鋒芒】

  名師出高徒,這句話未必是真理,可在重紫身上卻得到了充分的證明,在洛音凡細心教導下,重紫術法突飛猛進,兩年後竟小有成就,南華新弟子裡,數她與司馬妙元風頭正盛,不過中間也有區別。

  司馬妙元出名,是天分高術法強,而重紫的名氣,卻是來自容貌。

  這有個緣故,現今重紫的術法遠非當年能比,較真的話,未必會輸給司馬妙元,只不過她素來低調,不愛出風頭,是以外人都不知道,反倒是年齡漸長,身體容貌上的變化更加明顯,關注的目光不出意外地越來越多,凡是來過南華的年輕仙門弟子提到重華尊者,勢必都會順帶說上一句「他老人家座下有個極美貌的徒兒」。

  司馬妙元雖不忿,可任憑她如何嘲笑挑釁,重紫只是不理,倒也免去許多麻煩,同輩弟子們知道她的為人,偏見漸除,不少人還有獻慇勤的意思,惟獨秦珂對此視若無睹。

  十四歲的重紫也有少女心事,對於外貌上的優勢,她原本沾沾自喜,然而自打發現秦珂態度無任何轉變,知道他並非以貌取人的那種,也就灰了心。

  最近她更鬱悶,因為洛音凡再次閉關了,長達兩個月。

  入關前,洛音凡特地將她叫去囑咐了一番,大略意思是修煉至關鍵處,心神歸一,她身上的仙咒有可能會失靈,因此不許亂走,免生意外。

  師父每三個月閉關一次,出關時臉色都極差,定是真神損耗嚴重,可知其艱辛程度,重紫看著心疼,也曾問過緣故:「師父說過,凡事不可急於求進,來日方長,何必這樣辛苦?」洛音凡先是不答,被問得多了,只說是一門極重要的術法。

  勸阻不了,重紫無奈,照常修行,偶爾也會出去找其他弟子說說話,相比司馬妙元,她人緣還不錯,與燕真珠又走得格外近些。

  就在此時,仙門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駐守人間的弟子送回消息,有妖族在洛河一帶作亂,虞度與閔雲中商議之下,認為是個歷練的好機會,決定在委派任務時帶上一些新弟子,新弟子們得知消息,皆摩拳擦掌十分踴躍,學了兩年術法,總算能親自上陣見識了。

  作為新弟子裡的拔尖人物,司馬妙元第一個自告奮勇請命,虞度應允,再根據慕玉推薦,酌情選了幾十個新弟子。

  重紫聽到消息已動了念頭,見虞度始終不提自己,遂主動請求前往。

  洛音凡不在,虞度原是不答應的,閔雲中卻很讚賞:「果然是護教的徒弟,術法好壞且不說,正該有這樣的膽識,她是紫竹峰唯一的傳人,行事也還穩重,出去歷練一番有何不可!」虞度轉念一想,這孩子資質雖不算拔尖,卻也不差,兩年來總不至於落後太多,歷練歷練對她來說是好事,反正新弟子去也多是探聽消息,不會正面應付強敵,到時叫秦珂多留意就行了。

  原來這次是由秦珂帶兩百弟子前去,新弟子們跟隨一道出行,這也是重紫堅持前往的原因之一,洛音凡閉關修煉至緊要關頭,哪裡知道重紫已高高興興跟到人間除妖去了。

  ………………

  兩百南華弟子匆匆趕往洛河,途中極少停留,新弟子們到底韌性不足,頭一次跟隨出山,從早到晚禦劍趕路,幾日下來紛紛顯露疲態,將那滿腔壯志滅了一半,惟有重紫與司馬妙元忍耐不出聲。

  正好燕真珠也在一行人中,怕她支持不住,上來關切道:「累了沒有,姐姐帶你一程。」

  這兩年苦修,練上個一整天是常事,重紫搖頭謝過。

  燕真珠驚訝,讚道:「早知道你不會比人差,好樣的!」

  重紫與她並肩而行,眼睛盯著前面秦珂與司馬妙元,甚覺無趣,成日裡女弟子們都愛圍著他轉,難得有機會說話,他也始終淡淡的,可知並沒將自己放在眼裡。

  燕真珠是過來人,看出不對,拿手指戳她的額頭:「小小年紀想什麼,他只是二十五歲修得仙骨,長生不老罷了,想當年他出道時,你還沒出生呢!」

  重紫原有些懵懂,經她一打趣,頓時鬧了個大紅臉。

  「師兄師妹,天造一雙,地設一對,放心,他眼高於頂,公主也搶不去的,你快快修仙骨,到時求尊者作主,去跟掌教說聲,他敢不從師命?」

  重紫一聲不吭,擡手去打她。

  燕真珠笑著禦劍上前去了。

  重紫跺腳就要追,冷不防發現前面秦珂正轉身朝自己看,於是尷尬地停住,規矩了。

  秦珂受了虞度囑咐,想連日趕路,她可能會支持不住,所以打算問一問,哪知回身就見她禦劍亂跑,心裡奇怪,將她叫到面前:「何事慌張?」

  想起方才燕真珠的話,重紫大窘:「沒事。」

  「閔仙尊才誇師妹穩重,怎的出門就慌起來,」旁邊司馬妙元輕笑,假意安慰,「小小妖怪作亂,怕什麼,只要跟緊我們就沒事了。」

  秦珂顯然也不滿意:「仔細跟好,免得生事。」

  見他跟著司馬妙元看輕自己,重紫氣性上來,想他反正對自己有偏見,乾脆不管了:「師兄放心,重紫術法雖差,尚有自知之明,絕不會給師兄惹事。」說完再不理二人,退至燕真珠身旁。

  司馬妙元不悅:「仗著有尊者撐腰,對師兄如此無禮!」

  秦珂沒有責怪:「走吧。」

  這邊燕真珠歎氣,拉重紫:「他原是一番好意,怕你支持不住,你向來待人有禮,怎的頂撞起來?」

  重紫側臉,小聲:「哪裡是他,分明是掌教的好意,他才不想理我呢,我何必自討沒趣!」

  燕真珠看著她腳下星璨道:「他是個聰明人,心裡其實很明白,你原是無辜的,只怪尊者他老人家行事太不妥當。」

  聽人說師父的不是,重紫蹙眉,含蓄道:「長輩行事,我們做晚輩的怎好議論。」

  「我知道你不愛聽,」燕真珠輕哼,「你別以為尊者如今待你好,就指望太大,他老人家做事可從未手軟過,無情的名聲不是白得的。」

  重紫搖頭:「師父不無情。」

  燕真珠道:「不無情,他又怎能當上仙盟首座,你那個師姐,正是太傻太信他,到頭來落得那樣下場。」

  重紫原本就對那位師姐沒好感,聞言將臉一沈:「正是為她,師父連逐波都不要了,這能叫無情麼?」

  燕真珠嗤笑:「沒有逐波,他老人家照樣六界無敵,你當一柄劍對他有多重要,當真有情,他就不會冤枉……」

  重紫不悅:「真珠姐姐!」

  「罷了,說不過你。」

  ………………

  眼見離洛河近了,重紫精神尚好,秦珂也為她隱藏的實力驚訝,打消了叫人帶她的念頭。一行人很快行至洛城,秦珂命眾弟子進城歇息,再派兩人過去與駐守的仙門弟子接洽。

  走進城門,重紫悶悶不樂落在後頭,說什麼也不肯再到秦珂跟前去,燕真珠勸她不過,自己先到前面聽命,城裡大街上,人來人往,出了事,仙門弟子立刻便會知曉的。

  重紫磨蹭著,待秦珂他們消失在前面轉角處,才準備跟上,就在此時,左手邊傳來說話聲。

  一名黑衣女子與一位年輕男人走過來。

  女子自是年輕美麗,男人的微笑卻分外好看,淡淡的,帶著無限包容與溺愛,有點像……

  重紫連忙打消腦中念頭。

  胡思亂想什麼,師父才不常笑呢,而且笑得絕對沒這麼溫柔,也沒這麼……這種感覺真奇怪。

  兩人出現的速度太快,就像突然冒出來的一般,重紫正是為此驚訝——好高明的結界,竟能瞞過秦珂他們!

  她兀自揣測,那女子卻已察覺到,側臉看她一眼,若無其事拉著男人出城去了。

  重紫有點尷尬,加快腳步。

  這種結界應是仙門特有,頭一回出來對付妖怪吧,太緊張,看什麼都疑神疑鬼的。

  ………………

  夜裡,兩名弟子帶回消息。原來當年逆輪魔宮鼎盛時期,吞併妖界,妖族各部落紛紛臣服,後來南華一戰,逆輪敗亡,魔宮陷落,眾妖魔沒了容身之處,各奔東西。魔劍雖勉強成就萬劫,無奈野心不足,直至魔尊九幽現世,於虛天開闢九幽魔宮,魔界才重新得以一統,妖族本就四分五裂,收服起來不費太多力氣,先後歸順了九幽,只剩那些不肯稱臣的小股勢力遺落在人間。

  這次洛河水妖作亂,為首的乃是只蛟王。

  己方人雖少,但個個實力不弱,而且虞度還賜了法寶縛妖綾,對付尋常魔王應不成問題,秦珂素來沈著,與幾名大弟子商議之下,決定先派人去洛河探路,主動接下任務的,是閔雲中的徒孫林真。

  秦珂又問新弟子:「你們誰願意跟隨前往?」

  司馬妙元立即道:「我去。」

  重紫想了想,亦上前:「重紫願去。」

  秦珂看她一眼:「妙元,你隨林師兄走一趟,凡事小心,不可妄為。」

  司馬妙元得意地應下。

  重紫不作聲。

  ………………

  當夜司馬妙元隨林真潛往洛河,至第二日清晨返回,成功完成任務,探得詳細消息與路徑。原來那蛟王住在洛河河底千尺窟裡,手底大小水妖近兩千,都無甚可怕,惟有那只蛟王修煉五百年,有些難對付。

  秦珂與幾位大弟子商議,安排下法陣,決定自領一百弟子,帶縛妖綾,由林真引路,先去千尺窟收那蛟王,餘下的一百人與新弟子們,則一併由燕真珠帶領,司馬妙元領路,半個時辰後前去接應,那時蛟王與主要部下估計已伏誅,新弟子們對付潰散的小水妖,應該不成問題,這也是虞度所指的「歷練」,積累臨陣對敵經驗。

  速戰速決,免生枝節,行動時間定在次日夜。

  新弟子們頭一次對敵,緊張又興奮,都不停地掐算時辰,時候一到,秦珂他們果然捏了隱身訣,禦劍往洛河去了。

  不知怎的,重紫總是坐立不安。

  燕真珠只當她緊張,過來安慰:「有姐姐在呢,怕什麼,到時跟緊我就行了。」

  重紫搖頭:「我就是擔心,秦師兄他們……」

  燕真珠笑道:「秦師叔做事素來沈穩,掌教才這麼倚重他,我看他安排很周密,你想到的,他還想不到?何況他的術法在仙界也很有名,能出什麼事。」

  重紫想想也對,一笑:「姐姐說的是,可能是我頭一次出來,太緊張了。」半晌又歎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強中更有強中手,多考慮總是好的,前日城裡還有位高人姐姐在,設的好厲害的結界,連秦師兄和你們都瞞過了呢。」

  燕真珠「哦」了聲:「何方高人?」

  重紫將前日所見那對男女的事講了出來:「我看那位大哥乃是凡胎肉體,可見施展術法的必是那位姐姐。」

  燕真珠臉色凝重起來:「她長什麼模樣?」

  重紫根據記憶細細形容了一番:「不知是哪個門派的……」

  燕真珠驚得站起來:「陰水仙!」

  重紫莫名:「什麼?」

  「陰水仙!她是陰水仙!難道九幽魔宮先一步插手了?」燕真珠迅速招手叫來一名弟子,「快去請幾位師兄,事情有變!」

  重紫總算明白她說的什麼,失聲:「她就是陰水仙!」

  陰水仙,魔宮四大護法之一,據說她原是天山派弟子,怪不得設結界用的仙門手法!

  很快,燕真珠將眾人召集至一處,眾人得知都變色。

  「前日從駐守弟子處得到消息,並未聽說附近有九幽魔宮的人出沒。」

  「會不會看錯了?」

  「無論如何,小心為妙,魔宮護法現身,這件事只怕不簡單,秦師叔他們此去很可能會中計,」一名弟子制止眾人,看燕真珠,「秦師叔臨行前,將這裡的事交與你,便由你來主持大局,你有什麼主意儘管說吧。」

  燕真珠沈吟。

  司馬妙元忍不住道:「城裡既然有駐守的弟子,找他們調人去救!」

  重紫阻止:「不可!洛城一帶地廣人稀,周圍無所依傍,駐守的弟子原就不多,若是再調人離開,城內空虛,萬一九幽魔宮趁機來襲,要道失守,豈非因小失大?」

  司馬妙元道:「那秦師兄怎麼辦!」

  「陰水仙來洛城,並不代表什麼,這些都是猜測,」重紫邊想邊道,「依我看,還是前往最近的門派求救最妥。」

  燕真珠道:「最近的雲崖山,來去至少一日。」

  「方纔妙元不是說洛河一帶地勢平坦麼,不容易設埋伏,秦師兄素來謹慎,真發現了,必會及時退回來,就算他們已進了千尺窟,有掌教所賜法寶在手,應該也能支持些時候,我們只一邊派人去雲崖求救,一邊按時前去接應,看情況再說,能救則救,不能則退回城來,等待援助。」

  「姐姐倒小看了你!」燕真珠目光一亮,轉臉問眾人,「你們的意思?」

  眾弟子皆點頭:「甚妥。」

  司馬妙元急道:「如此,豈不是將秦師兄他們置於險地!」

  重紫其實也很擔心,默然半晌,道:「縱然秦師兄在,也必會以大局為重。」

  「你!」

  燕真珠正吩咐幾名弟子去雲崖山,見狀回身喝止二人,再等半個時辰,約定的時間到,立即帶眾人趕去洛河接應。

  ………………

  寬闊河面,景象駭人,妖風呼號,黑浪滔天,豎立如牆,似乎整條洛河要被倒翻過來了,巨浪不停拍打著岸邊岩石。

  這洛河長數百里,寬約百丈,兩岸是一望無際的平原,放眼所有景物盡收眼底,半路上就已發現仙門告急信香,此刻所見更證實了先前的猜測,眾人隱去神氣,趁夜色小心翼翼靠近千尺窟所在河段。

  漆黑水底隱約透出紅色光芒,燕真珠認出來:「是縛妖綾!」

  司馬妙元喜道:「秦師兄他們沒事!」

  重紫也喜悅,但定睛一看,那浪濤之顛,有位黑衣女子仗劍而立,足踏一粒人頭大的藍色魔珠,正是當日所見陰水仙。

  渾身上下再不見半點溫順之態,只餘冷狠,儼然魔宮護法。

  聽說這陰水仙原是天山派有名的美女,想不到竟會墮落入魔,她果真那麼不堪,愛上了自己的……師父?

  重紫臉上一熱,趕緊收心斂神。

  陰水仙身後跟著數十妖兵魔將,並上千的小水妖,想是自蛟王老巢逃出來的,可知秦珂他們順利進了千尺窟,不料陰水仙突然帶兵來襲,斷了後路,一百弟子被困在了河底。

  「她用汲水珠封住了千尺窟入口,」燕真珠看得真切,知道秦珂他們尚能支撐,當即揮手,「快退!」

  司馬妙元卻道:「那些小水妖不足為奇,我們也有這麼多人,合力上去,難道還對付不了她?」

  道理上是這樣,重紫依舊搖頭:「還是退回洛城穩當。」

  「貪生怕死,也配當重華尊者的徒弟!」司馬妙元一心救秦珂,哪裡肯聽她的話,自顧自衝了出去。

  燕真珠急怒:「司馬妙元!」

  陰水仙早已發現有人靠近,轉臉過來。

  事已至此,重紫也想早些救秦珂,忙道:「引開陰水仙,打碎那魔珠,讓秦師兄他們衝出來便好。」

  己方人多,燕真珠鎮定,命十來個弟子護著新弟子們在後面,專對付那些小水妖,自己則率其餘弟子朝陰水仙與魔將們圍上去。

  陰水仙並不意外,冷笑:「送死的總算來了。」

  長劍高揚,帶動河面巨浪如黑龍,朝眾弟子捲來。

  堂堂魔宮護法,百年修為,非同小可,司馬妙元衝在前面,見狀倒吸一口涼氣,知道自己鹵莽,急中生智,瞬間倒轉身,雙足朝上頭朝下,總算勉強避開攻擊。

  燕真珠鬆了口氣,喝道:「回來!」

  顯露了一手高超的禦劍術,司馬妙元非但沒有絲毫得意,反而驚出身冷汗,知道自己莽撞,連忙退回去。

  大部分弟子與那些妖兵魔將對上了手,新弟子們對付小水妖,雖有些手忙腳亂,倒也未落下風,燕真珠領著十來個弟子圍住陰水仙苦戰,無奈陰水仙始終穩穩立於浪尖,汲水珠亦紋絲不動。

  千尺窟內,秦珂等人原打算用縛妖綾捉拿蛟王,誰知陰水仙突然來到,一時兩面受敵,不得不暫時放過蛟王,以縛妖綾與洞口汲水珠對抗。

  司馬妙元打散幾個水妖精魂,還是記掛著秦珂,見陰水仙只管對付燕真珠等人,心下暗喜,悄悄移動身形繞向她背後,打算偷襲。

  陰水仙身經百戰,哪裡會上這樣的當,微嗤,左手掌心朝下,猛地一握。

  重紫早已看出不對,正要開口提醒,司馬妙元已寶劍橫劈,掃向那顆藍色汲水珠。

  劍氣精純,短短兩年修成這樣已是了不得。

  陰水仙似渾然不覺。

  自以為得手,司馬妙元正沾沾自喜,忽覺足下波浪震動,頃刻之間,四道黑水練分別自斜角射來,頓時大驚,連忙凝集全部靈力,揮劍結印,勉強擋去一道,當下喉頭一甜,險些跌落入水。

  眼睜睜看另外三道水練捲來,躲避不及,她這才明白自己自視過高,頓生絕望。

  情況危急,好歹是同門師姐,不能不顧其性命,重紫離得近,忙拋出星璨擋下一道水練,同時施展瞬息移動之術至她身旁,單足踏浪,左右雙掌同時揮出,成白鶴亮翅之勢,各接下一道,掌動不停,淩空上行合劃一半圓,猛地下按,但聞「彭」的一聲,足底巨浪炸開,水花濺出足有十丈。

  眾南華弟子與妖兵魔將們,連同陰水仙都忍不住側臉看過來。

  小小年紀,竟能接下陰水仙七成功力!

  眾人都震驚,實際上重紫自己明白,陰水仙何其了得,自己哪敢硬接,這一招應急之術,正是洛音凡所授絕學「移花接木」,藉機取巧,將力量改變方向,借足下水力釋放掉而已。

  陰水仙「咦」了聲,擋開燕真珠的攻擊,開口問:「你是誰?」

  到底才修行兩年,靈力不足,為救司馬妙元勉強用出這一式,已是大傷元氣,重紫只覺胸中氣血翻湧,心道不如拖延時間等待援兵,至少引她分神,好教燕真珠等人得手,於是收了星璨,作禮答道:「重華座下弟子,重紫。」

  陰水仙美目微動:「你便是洛音凡新收的徒弟?」

  重紫不答,運氣調息,半晌道:「前輩也曾是仙門中人,何必為難仙門弟子,若能高擡貴手……」

  「果然是洛音凡的徒弟,句句大道理,」陰水仙打斷她,淡淡道,「我與仙門早已無干,放過他們,哪有那麼容易。」

  重紫道:「前輩太無情。」

  「無情?」陰水仙冷笑,「你可知道,誰才是重紫?」

  「是我師姐。」

  「她喜歡你師父,你何不回去問問,你師父是如何對她的。」

  重紫目瞪口呆,雖說她很討厭那個師姐,但這番話實在驚天動地,未免有損師父威名,一時又驚又怒,漲紅臉斥道:「你自己……也罷了,我師姐已經不在,又何苦壞她名聲!」

  陰水仙嗤笑不語。

  燕真珠早已過來將司馬妙元救走,所幸她二人都離得遠,沒有聽清,見重紫還站那兒,不由著急,連連喝命她回去。

  眾弟子加緊攻勢,陰水仙也懶得多說,長劍引天風,黑袖掀巨浪,鋪天蓋地掃向眾人,同時探左手入懷,取出只錦袋,從中倒出一小撮褐色泥土。

  那是什麼?重紫愣了下,猛然想起上個月在書上看到的圖樣:「息壤!神之息壤!」

  昔年神界尚未覆滅,息壤乃是天神之寶,傳說只須小小一撮,便能自行生長成丘成山,想不到如今竟落到陰水仙手上,她如何取得的!

  看她的意思,難道是打算……

  「有些見識,」陰水仙擋開眾人攻勢,手托息壤,笑容變得毒艷,「不早動手,正是要引出你們,待我料理了下面的小輩,再與你們計較。」

  燕真珠等人大驚,顧不得什麼,齊齊撲上來。

  陰水仙喝道:「蛟王,你還不肯捨棄巢穴,歸順聖君,是要與他們陪葬麼!」

  遠處隱隱傳來一聲巨響,大約兩里外的河面上,豎起十幾丈高的水柱,一道黃影自水柱裡現身,旋風般朝這邊捲來,須臾已至面前。

  那是個面目猙獰的黃袍妖,朝陰水仙陪笑作禮:「小王早有歸順之心,勞煩陰護法引見。」

  陰水仙神色緩和了些:「蛟王素有勇猛善戰之名,聖君自不會虧待你。」

  先前聽那話蹊蹺,只來不及深想,此刻見狀,重紫一顆心直往下沈。

  千尺窟乃是蛟王老巢,當然不只一個出口,他不肯早些逃出來,無非是捨不得老巢,不甘心的緣故,如今被迫下定決心,秦珂他們則被徹底困在了河底。

  與人稱臣,哪比得自在為王?蛟王長歎一聲,低頭看水底縛妖綾的紅光,再看看周圍潰散的部下,想仙門逼得自己無容身之處,恨意更重:「他們是出不來了,陰護法何不快些動手!」

  「陰護法且慢!」重紫忽然道,「你當真只顧自己得手,就忘記了別人的安危?」

  不出所料,陰水仙面色一變。

  「什麼意思?」

  「你難道連那位凡人大哥的性命也不顧?」

  陰水仙倏地縮回手,厲聲:「你把他怎樣了!」

  這樣要挾她未免卑鄙,但重紫為救秦珂已經顧不得了:「當日我見前輩與那位大哥關係匪淺,無意中告訴了真珠姐姐……」停住。

  陰水仙冷冷看著她。

  心知她在試探,重紫不慌不忙擡眸與她對視,帶了絲微笑:「仙門弟子尋了兩日,一個時辰前,在洛城找到他,陰護法雖將他隱藏得很好,卻沒料到他會自己出來行走吧。」

  「條件?」

  「放過仙門弟子。」

  「你如何能作主放他。」

  「我不能做主,但你若殺了仙門弟子,事情就更難說了。」

  重紫微笑,兩手冷汗。這些其實都是猜測而已,那樣的人,陰水仙定然不會帶他回魔界,魔界也不會有那樣的人,看當時陰水仙設結界,那人似全不知情,分明是陰水仙對他說了謊,所以她才敢大膽猜測,也是陰水仙太緊張,否則多問幾句就要穿幫了。

  「不愧是仙門中人,小小年紀便會使手段。」陰水仙側身,帶動腳底藍色汲水珠也跟著平移開。

  瞬間,河底紅光大盛,一條紅色鮮亮的寶帶捲上來,分水開路。

  重紫大喜。

  「陰水仙,你這蠢物!」低沈的冷笑聲,前一刻還很遠,很快就近在耳畔了。

  「蟲子!」燕真珠的呼聲。

  重紫慌忙閃避,饒是反應得快,背後仍覺一冷,心知來了大人物,這般強大的魔力自己是萬萬受不起的,情急之下,重紫再次施展「移花接木」,借足底河水將力量消去大半,然而剩下的力量仍使得她眼前一黑,噴出一大口鮮血,險些暈過去。

  紅綾捲來,將她帶入懷裡,卻是自水底脫困的秦珂。

  陰水仙與一名鬼面人對面而立,皆有怒色。

  「你來做什麼!」

  「你那相好的一根汗毛也沒掉,聖君早料到你會壞事,堂堂護法竟被小丫頭誆了!」

  有弟子已認出那鬼面人:「欲魔心!」

  欲魔心轉臉打量重紫:「移花接木?」

  不只他,燕真珠等人也都駭然,欲魔心乃是堂堂魔宮大護法,那一掌力道顯然不輕,縱然有「移花接木」,可她到底才修行兩年,根基限制,半點作不得假,硬接一掌,不知還有無性命在。

  秦珂當即扣住她脈門,半晌鬆了口氣,暗暗驚疑。

  「活著?」欲魔心也覺吃驚,方才算準她定要斃命的,誰知掌出便察覺她體內似有股極弱的陰柔的力量,硬將他掌力化了一部分,「這麼快便修得護體仙印,洛音凡果然教出好徒弟。」

  護體仙印!燕真珠等人恍然,又喜又憂。

  情況突變,誰也想不到欲魔心會來,再戰下去必定危險,惟有放走蛟王了,秦珂斷然下令:「回洛城!」

  「哪裡走!」得知被騙,陰水仙大怒。

  欲魔心哼了聲,揮手,周圍數百魔兵即刻現形,原來他趁眾弟子全神對付陰水仙時,已布下了陣勢。

  眾南華弟子被圍在中間,臉色都差到極點。

  看情形,今日惟有捨命一戰了。

  ………………

  岸邊浪花飛濺,長長的斗篷紋絲不動,與腳底的黑色礁石連成一體。

  半晌,他擡起那只戴著紫水精戒指的手,接下一滴飛濺的河水:「很熱鬧,比我想的熱鬧多了,她的確沒讓我失望。」

  「她將來一定能入魔?」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聲音,有點粗。

  「普天之下,萬物皆能入我之門。」

  「別忘了規則。」

  亡月側臉:「你好像忘記你的身份了。」

  「不敢,主人。」那聲音恭敬回答。

  ………………

  魔宮兩大護法現身,轉眼間已有十多名弟子負傷,秦珂見狀,心知不能再拖,斬去圍攻的幾個魔兵,移至燕真珠身旁,將重紫丟到她懷裡:「隨我來,有機會帶新弟子先走!」

  司馬妙元拉住他:「秦師兄!」

  欲魔心與蛟王正巧被十來個弟子拖住,機會難得,秦珂運足靈力,八荒神劍藍光大盛,罡風形成一個個小漩渦,橫掃過去,數十魔兵瞬間灰飛煙滅,緊接著,八荒劍帶著水珠如彈,直擊陰水仙。

  陰水仙輕易避開,劍氣直劈燕真珠與重紫:「想要救人?誰也走不了!」

  此招故現破綻,秦珂原是想引她對自己下手,好教燕真珠乘機帶重紫等人逃走,誰知她竟不上當,只得變招去擋。

  忽然,陰水仙變色,收招急退。

  夜空現奇異光芒,須臾,雲中一劍直直墜下,劍挑星落,光華耀眼,恍若白晝。

  「落星殺!」眾弟子歡呼。

  劍斬下,光驟滅。

  年輕的白衣仙人步雲而下,踏足河面的那一刻,排空黑浪陡然平靜。

  「陰水仙,你如此妄為,枉費雪陵一番苦心。」熟悉的聲音。

  師父!師父來了!重紫喜得睜大眼,顧不得胸口疼痛,努力探臉去看。

  眨眼間,洛音凡便出現在面前,探手查看她的傷勢。

  再看那邊陰水仙,只見她安然無恙立於浪尖,旁邊欲魔心嘴角卻溢出鮮血,可知是替她擋了這一劍,黃袍蛟王已是駭得呆了。

  欲魔心咬牙拭去血跡:「洛音凡,又是你!」

  陰水仙也不扶他,冷冷道:「今日欠下大護法一個人情了麼。」

  欲魔心怒道:「若非聖君旨意,你當我會出手?」

  陰水仙道:「爭執無益,撤!」

  小徒弟受傷極重,洛音凡大怒,冷然側身,擡左手,並二指拈劍鋒送出,墨峰劍頓時帶著雄壯勁氣,如青龍騰空,直朝欲魔心捲去。

  不遠處,亡月笑道:「看來我要出去了。」

  ………………

  原以為今日必勝無疑,想不到最後會吃這麼大的虧,連性命也難保,欲魔心負傷,速度大減,陰水仙咬牙,運畢生魔力要去替他擋。

  眾目睽睽之下,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出現。

  左手輕擡,碩大的紫水精戒指在黑夜裡光華奪目。

  單掌對劍氣,轟然巨響,大地搖晃,洛河水四下炸開,剎那間幾乎可見河床。

  洛音凡自是紋絲不動,意外的是,那人竟也未後退半步,眾弟子幾乎不敢相信面前發生的事情,都睜大了眼睛,連帶洛音凡自己也吃了一驚,這一劍他已用了七成靈力,縱使萬劫在世,硬接下來也沒這麼容易,此人分明毫髮無損,當今六界竟還有這樣的人物?

  水花落盡,終於現出那人模樣,是個男人,身材修長,幾乎全身都裹在黑斗篷裡,連同眼睛都被斗篷帽遮住,只露出蒼白的尖下巴,猶如古墓幽靈,神秘,邪氣。

  欲魔心與陰水仙大喜下跪:「參見聖君。」

  眾弟子變色。

  最震驚的莫過於重紫,她用盡全力張嘴,立即有無數血沫子湧出,帶動口齒也含糊不清:「亡……月。」

  亡月轉身,帶欲魔心等人遁走。

  「九幽!」確認他的身份,眾弟子都看洛音凡。

  都說魔界以萬劫為尊,這麼多年一直追尋魔尊九幽蹤跡,今日交手,方知此人法力遠在意料之外,小徒弟的傷勢不能拖,原不宜久戰,洛音凡伸手自燕真珠懷裡接過重紫,說了句「速回南華」,便禦劍消失在天際。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5-17 09:54:17

【36. 天山雪】

  白衣被吐出的血染紅,劇烈的疼痛感反而在逐漸減輕,重紫很快感知師父在替自己接續靈力,心內一絲甜蜜悄然漾開。

  記憶裡,師父從沒抱過她。

  很喜歡,很安穩,很放心,應該是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就什麼也不怕了。

  師父身上的味道真好聞……

  重紫悄悄吸鼻子,睜開眼,望見線條柔和的下巴、緊抿的薄唇,還有垂落眼前的幾縷黑如墨的長髮。

  不知為何,重紫有點害羞,連忙將臉埋進他胸前,悶悶地叫了聲「師父」。

  沒有回應。

  他在生氣?重紫抿嘴,輕聲道:「弟子知錯,師父別生氣了。」

  知錯知錯,卻每每做出讓他驚心的大事!洛音凡原是打算要狠狠責罵她一頓,然而見到她這身受重傷的模樣,哪裡忍心再罵,只冷著臉。

  「師父?」

  「師父。」

  ……

  牽動胸口疼痛,重紫劇烈咳嗽。

  手臂一緊,洛音凡終於低頭看她,有無奈之色:「回去再說。」

  重紫眨眼道:「只要師父不生氣,弟子甘願受罰。」

  洛音凡嚴厲道:「為師入關前如何吩咐你來的,可知道擅自跑出來,有什麼不對?」

  「擅自跑出來,讓師父擔心,是不對,」兩年來,重紫早已能在他跟前應付自如,一本正經望著他,「師父叫我保重自己,我卻讓自己受傷,更不對了。」

  這個可氣又可愛的小徒弟!洛音凡迅速移開視線,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最終歎了口氣。

  師父竟會臉紅!重紫偷笑,情不自禁伸臂抱住他的脖子:「師父不想我受傷,可我也不想輸給別人啊。」

  洛音凡不動聲色拂落她的手:「不長記性,回去面壁思過半年。」

  「弟子不敢了。」重紫再次將臉埋在他懷裡,忍笑忍得胸口顫抖,牽動傷勢,疼得哎喲呻吟。

  受了重傷,師父心疼她還來不及,能罰個什麼,面壁思過不過是讓她在房間休養罷了。

  洛音凡果然放軟語氣:「傷了元氣,不要多話。」

  「師父,我們這好像不是回南華呢?」

  「去小蓬萊。」

  「去那兒做什麼?」驚訝。

  「不要多話。」

  ……

  「師父累嗎?」

  「不要多話。」

  「我沒多話。」

  「不許再亂跑。」

  「知道了。」

  ……

  怒火,連同故意作出來的冷意,都隨風消散,俊臉恢復柔和,泛起一絲淺淺的、愛憐的微笑。

  永遠留在紫竹峰,永遠不要記起來,永遠是師徒,讓她可以安安全全在他羽翼下長大,在他懷裡撒嬌,快樂地生活。

  ………………

  夢境很亂,也很奇怪,許多面孔不斷在眼前閃現,有爹娘,有亡月,有秦珂,有燕真珠,有虞度,有閔雲中,還有很多不認識的卻很眼熟的人……可是夢裡發生過什麼,醒來後就全不記得了,唯一記住的,只有那張熟悉的淡漠的臉,還有一雙為她擔憂的眼睛。

  房間很美,繡帳如霞,軟榻精緻。

  溫柔的懷抱卻不見了。

  師父呢?重紫正欲開口叫他,忽然聽見外面隱約傳來說話聲,忙坐起身,咬牙忍住胸口傷痛,緩緩下了軟榻,放輕腳步,吃力地挪到外間。

  門外,儼然一個仙境般的所在。白霧迷濛,鳥啼聲幽,奇花遍地,異果滿枝,芳香沁人。

  當然,重紫最先看到的還是那白如雪的身影,幾乎與霧色融為一體。

  他背對著這邊,身旁還站了一名女子。從側面看,女子很年輕,粉面朱唇,綠裙拖地,如同碧葉托粉蓮,淺淺的笑,端莊又溫婉,略帶慈悲,好似傳說中南海那位觀音菩薩。

  「她傷得重,根基又淺,這一路幸虧有尊者替她接續靈力,倒不會留下什麼病根,只是幾味藥難得,需要些時日。」

  洛音凡放了心,點頭:「我師徒二人便多打擾你幾日。」

  「雲姬面前,尊者何須這般客氣,只是她現在不能妄動真元,還須尊者替她接續靈力才好。」

  「勞你忙了一整日,早些歇息。」

  「雲姬沒事,」女子垂眸微笑,接著又搖頭,「聽說她叫重紫,尊者如此,又是何必。」

  ……

  兩人議論的話題始終沒有離開自己,並未涉及其他,重紫卻聽得滿心不悅,手指不覺抓緊了門框。

  她就是雲仙子?傳說中醫術超群的仙界第一美女,卓雲姬?

  不可否認,那卓雲姬長得太美太美,是重紫見過的最美的仙子,溫柔又善良的人,其實很容易博取重紫的好感。

  如果,她不是站在師父身邊,用那樣的眼神望著他的話。

  那種眼神重紫看得很多,尤其是在秦珂身邊。秦珂原就出色,別的女孩子那樣看他,重紫並不覺得怎樣,可是如今有人這樣看師父,不免令她煩躁起來。

  仙門允許婚配,師父是單身,有仙子喜歡似乎沒什麼奇怪,然而,重紫從來都沒想過這種事會在現實裡發生,畢竟,她一直都把師父當成神來尊敬,高高在上無所不能的神,守護仙門,俯瞰蒼生,只要往這方面生個念頭,便覺得褻瀆了他。

  平日練功太緊,師父也常讓她「早點歇息」,現在換了對象,明知道是尋常客套,重紫還是聽得酸酸的。

  重紫知道自己這心理很可笑,很孩子氣,可是眼見卓雲姬越來越靠近他,她還是咬住唇,故意扶著門框發出一聲呻吟,成功引得那邊兩人轉過身來。

  「重兒?」洛音凡蹙眉。

  重紫低低叫了聲「師父」,搖晃著似要倒下。

  她臉色本來就差,加上傷痛有七分是真,洛音凡並未懷疑,快步過來抱起她,走到裡間放至榻上,一邊度靈力與她,一邊責備:「又不聽話,亂跑。」

  重紫別過臉:「我見師父不在,以為師父走了。」

  洛音凡面色緩和了些:「你傷未痊癒,為師怎會走。」

  重紫不說話了,暗自歡喜。

  卓雲姬也跟進來查看她的傷勢,安慰:「無妨,只是牽動傷處疼痛,尊者不必擔憂。」

  不待洛音凡回答,重紫先道謝:「這次受傷,害師父擔憂得緊,多謝仙子。」

  卓雲姬愣了下,微笑點頭,轉向洛音凡:「前日煉成丹丸一爐,可解十種魔毒,正要請尊者過目。」

  洛音凡自然很讚賞,看重紫。

  卓雲姬道:「這邊我叫童兒照顧,不妨事的。」

  重紫哪裡肯放,扯住他的袖子:「師父!」

  懂事的小徒弟難得撒嬌,洛音凡有些尷尬,再看那雙鳳眼滿含委屈,想她傷勢嚴重必定難受,心就軟了:「天色已晚,明日再看吧。」

  卓雲姬也不勉強,點頭:「我先出去煉藥。」

  房間剩下師徒二人,還有個小藥童,重紫生怕他走了,仗著受傷,拉著他不放,在床上躺了會兒,又苦著臉說疼痛,直到最後被他扶起來倚在懷裡,才徹底安靜了,那小藥童無事可做,索性退到門外。

  見她這般折騰,洛音凡也慶幸自己沒有離開,趁機訓她:「此番下來,還敢逞能麼?」

  重紫沈默片刻,仰臉望著他:「司馬妙元主動請命,我不想落後於她,我不會像師姐那樣,讓師父失望的。」

  她做這些,就是為了爭這口氣?洛音凡沒有表示。

  「師父不相信我?」

  「怎麼會,師父信。」

  當然信,她從未讓他失望過。

  瞧見那眼睛裡的痛色,重紫越發心疼,鼓足勇氣道:「師姐的事,並不是師父的錯,師父其實無須介懷,她雖然犯了錯,被逐出師門,但如今師父還有我在跟前啊。」

  洛音凡沈默。

  重紫有點猶豫地,拉住了他的手:「師父。」

  洛音凡低頭看看那眼睛,半晌,又移開視線:「為師並未將她逐出師門。」

  重紫突然想哭了。

  犯了大罪,被逐出師門,為什麼師父還那麼喜歡她,自己都這麼努力了,難道還比不上她?他也抱過那個「重兒」吧!

  洛音凡當她傷勢復發:「重兒?」

  重紫馬上後悔了:「沒事,我不疼。」

  嫉妒是有的,可他現在是真正在為她緊張擔憂呢,既然他的愛移到了她身上,那就讓她來代替那個「重兒」,好好孝敬他,陪伴他吧。

  重紫安靜地倚在他懷裡。

  洛音凡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開口詢問:「你如何認識九幽的?」

  對於亡月就是魔尊九幽這件事,重紫也很意外,心道果然師父已經發現了,好在這事沒什麼可瞞的,於是照實講了出來:「我原以為他是尋常路人,如今看來,是他扮作路人接近我,必定沒安好心。」

  洛音凡鬆了口氣,又警告:「既明白,就不能再與他來往。」

  仙門弟子與魔尊扯上關係,本就是件危險的事,傳出去後果難說,重紫含笑道:「我與他只見過一面而已,算不上熟,談何往來,何況我已知道他是誰,自當加倍提防,更沒有往來的道理,弟子再愚鈍也明白其中厲害,師父太多慮了。」

  不是多慮,是害怕,前世失去她,就因為她與楚不復扯上關係,她太善良,太容易動感情,好在今世的她明白得多。

  對於她語氣中所帶的那些嗔意,洛音凡並未留心,緩緩點頭:「只望你牢記。」

  「師父的話,弟子自然銘記於心。」趁他不備,重紫悄悄拉住他一縷頭髮,在手指上纏繞。

  暮色自窗外流入房間,小藥童忙走進來,琉璃燈亮起,有了火氣的仙境,頓時多出幾分人間的味道。

  「師父當年沒修仙時,也在人間生活過嗎?」

  「沒有。」

  「師父的爹娘呢?」

  「也是仙門中人。」

  「怪不得師父這麼,呃,比他們更像神仙。」

  「這是什麼話。」好笑。

  ……

  許久不見他動作,重紫歪著臉看。

  「疼?」

  「唔,沒有。」

  衣衫是冷冷的白,懷抱卻一點不冷,柔和的燈光襯出臉部柔和的線條,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可是只要看一眼,便再難忘記。

  微鎖的眉頭,讓她無端心疼。

  這樣的人,怨不得雲仙子會喜歡,連自己也有點希望他不是師父呢……

  師姐?

  鬼使神差,陰水仙的話突然碰出來,重紫頭腦一炸,被那想法嚇得發呆。

  喜歡師父?師徒如父子,對師父,不是應該敬畏,應該如父親般侍奉的嗎?雖說自己從未將師父當作父親過,可是喜歡……敗壞倫常的大罪,有關師父的名聲,師姐她怎麼敢!她就不怕被所有人唾棄,落得陰水仙的下場?

  重紫驚慌地收起思緒,再也不敢亂想,好半天,狂跳的心才漸漸恢復平靜。

  陰水仙胡說而已,竟跟著起了邪念!哪個師父不疼徒弟,哪個徒弟不愛師父的!

  ………………

  入夜不久,卓雲姬親自送來藥丸,其時重紫已經在洛音凡懷裡沈沈睡去。

  卓雲姬見狀一愣:「尊者。」

  洛音凡示意她放下。

  卓雲姬放了藥,半晌道:「很像。」

  洛音凡擡眸。

  「雲姬只是想起了那孩子,」卓雲姬看看重紫,又看著他,「太傻,明知錯的,還不肯放手,如今這孩子也長大了。」

  見他皺眉,卓雲姬移開視線,微笑:「想是她疼痛難入睡,我明日再添幾味藥,尊者不必擔憂。」

  洛音凡正要說話,忽聽得懷裡重紫輕哼,似要醒來,當即住口。

  卓雲姬嫣然一笑,款步出門去了。

  「師父。」重紫瞇眼,斜斜望著他,長睫輕顫,長髮散亂,在燈影裡竟越發嫵媚。

  洛音凡取過藥丸:「吃藥。」

  前世她糊塗,連卓雲姬都看出來了,幸好只是卓雲姬,如今他並不怎麼擔心,性格,容貌,今生的她與前世判若兩人,更主要的是,她對他不再那麼依賴,更不會那麼傻,聽說她一直想接近秦珂。

  ………………

  幾日過去,重紫傷勢稍有好轉,就央求著回南華,洛音凡拗她不過,轉念一想,既無性命之虞,留下也是枉然,何況行玄亦懂些醫術,九幽魔宮動向難測,仙門各派隨時會報來消息,總靠靈鶴送信不是辦法,遂取了藥,帶著重紫離開小蓬萊,回到南華,因恐她過於要強,便封了她的靈力,命她養傷。

  洛河一戰,由於九幽魔宮插手,導致失敗,雖說搗毀蛟王老巢,附近百姓得安寧,但蛟王與部下皆投奔了九幽,仍是得不償失,幸虧有重紫及時作決定,南華傷亡不大,初次立功,實出虞度與閔雲中意料之外,當眾稱讚勉勵她一番,閔雲中命弟子送來一粒九轉金丹與她療傷,另加增進修為的天元丹一粒,以示嘉賞。

  得卓雲姬救治,重紫傷勢原已無礙,半年便痊癒,中間秦珂來探望過她幾次,惹得司馬妙元十分不快,二人都是新弟子裡出色的人物,本就不合,從此越發在暗地裡較勁,都想在三年後的試劍會上擊敗對方。

  光陰荏苒,兩年過去,重紫十六歲,術法拔尖,幾次任務出色完成,也小有名氣了。

  就在這時,仙界迎來一件盛事,數十年一度的仙門大會又將召開,對洛音凡等人來說,這原是仙盟聚會商議大事,但在弟子們心裡,仙門大會就是個熱鬧的宴會,南華上下自一年前就開始關注,當然,尋常弟子是沒有資格參加的,新弟子更沒份。

  凡事總有例外。

  這日,重紫自慕玉處打聽到消息,洛音凡將本屆仙門大會地點定在天山。

  「當真?」

  「尊者才定下的,過兩日就會有消息出來。」

  「師父並沒告訴我。」

  「這種大事怎能隨便告訴你。」

  「那……師父與掌教會帶誰去呢?」

  「掌教我不知道,但尊者他老人家並無別的弟子,到時……」

  重紫喜得忘記禮節,拉住他的袖子:「慕師叔沒騙我?」

  慕玉含笑道:「幾時當真騙你一回才好。」

  重紫不好意思,連忙放開他:「師叔是首座,也會去吧?」

  慕玉搖頭:「掌教與尊者都不在,南華總要有人留守,我與幾位師兄都不去。」

  重紫失望。

  「又不是什麼大事,」慕玉拍她的腦袋,安慰,「玩得高興些,回來跟師叔說說。」

  重紫早聽說天山雪景很有名,不由為慕玉惋惜,更多則是喜悅,高高興興回紫竹峰找洛音凡確認,忽見秦珂站在紫竹峰下。

  「秦師兄?」

  秦珂點頭。

  「師兄是找我,還是找我師父?」

  「過兩日我要去天山。」

  果然慕玉說的沒錯,重紫暗忖,接著又驚訝:「仙門大會不是還要過兩個月嗎?」

  秦珂沒有多解釋:「尊者與掌教命我先隨閔仙尊過去。」

  重紫很快想明白,仙門大會乃仙界盛事,就怕九幽魔宮插手破壞,讓閔雲中帶弟子先去,多半是助天山派探魔族動向,確保仙門大會上的安全。

  秦珂道:「妙元與你聞師叔都會去,你要不要一道前往?」

  重紫遲疑:「我可能跟師父一起……」

  「尊者他老人家已有安排,快回去吧。」秦珂難得彎彎嘴角,走了。

  重紫滿腹狐疑回到重華宮,見洛音凡站在階前,忙快步上前:「師父。」

  洛音凡看了她片刻,移開視線:「見過你秦師兄了?」

  「嗯。」

  「他過兩日要去天山。」

  「方纔秦師兄已經說過了,仙門大會當真定在天山,師父連我也瞞著,」重紫面含嗔意,想了想又問,「我們幾時動身?」

  「你準備下,隨他們出發。」

  「師父不去嗎?」

  「為師隨後便來。」

  怪不得秦珂會笑,原來師父早替自己安排好了,重紫滿腔喜悅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惆悵又不解。

  這兩年,師父待她的好並未減少,南華上下都知道,明裡誰也不敢讓她受半點委屈,每次外出任務,他都會「無意中」路過鄰近城鎮,雖極少出手,也能知道他的擔心,可是不知為何,兩人平日相處時,再不像當初那樣親密,除了教授術法,他都很少說話。

  自古師父的決定,徒弟只有聽從的,不過他態度轉變令人難以接受,甚至問都不問一聲便讓她先走,重紫有種被丟下的感覺,終於忍不住抗議:「我不去!」

  「為何不去?」

  「……路上無趣。」

  「你秦師兄也在。」

  「我就不。」

  洛音凡微愣:「你……不想一起去?」

  「師父!」重紫似明白了什麼,臉一紅,「我還是跟你一道去啦。」

  洛音凡也覺尷尬,輕咳:「不可胡鬧。」

  「師父!」重紫索性抱住他手臂撒嬌了。

  小徒弟分明是故意的,越來越會對付他,洛音凡無奈又無措,待要推開吧,輕了她不肯放,重了又怕她委屈,只得放柔語氣:「為師尚有要事在身,聽話。」

  ……

  兩日後,重紫悶悶不樂跟著閔雲中一行上路了,這一路人不少,除了秦珂聞靈之等數十位有地位的弟子,新弟子就只有重紫與司馬妙元,畢竟虞度對這兩個後起之秀還是很偏愛的。

  離仙門大會召開尚有兩個月,原不必急著趕路,可閔雲中素來嚴格出名,極少停歇,眾弟子暗暗叫苦,不消幾日便到達了天山。

  ………………

  天山教乃仙門十大劍派之一,元知祖師所創,當年元知祖師路過天山,為雪景所迷,從此長住天山,且由雪中得靈感,創下天山劍術,空靈飄逸,秀奇莫測,因而聞名天下。(註:此天山純屬虛構)

  不過第一眼吸引重紫的,還是天山的雪。

  入目的冷,入目的白,只見山腰不見山頭,霧濛濛的,不知是雪,是雲,還是天。

  雪山與雲天相接,茫茫一片,看上去更加巍峨壯觀。

  至山腳,藍老掌教親自出來迎接,礙於禮節,眾人改為步行上山。

  山下一帶景色還很好,花草遍地,草木蔥蘢,往上走,樹木漸漸變得稀疏矮小,也開始起了風,再到後來,風力甚緊,雪片紛飛,張張大如席,放眼銀裝素裹,處處冰谷雪洞,草色樹色山石色全失,儼然一冰雪世界,其間更有雪狐奔走,雪蓮搖曳,景色奇麗。

  天氣惡劣,惟有仙門弟子不懼,只覺新鮮,紛紛讚歎。

  山頂雪霧瀰漫,簇擁著兩座高高的白鑲金石柱,石柱中間,仙門大開,方是凡人到達不了的天山仙境。

  步入大門,頭頂雪花變得細碎而輕盈,無聲飄落,如詩如畫。

  放眼望,更有瓊花玉樹千萬,皆生於茫茫大雪原之上。

  不遠處,一座長長山脈向遠處延伸,分支無數,依稀可見雄偉精緻的殿宇樓台,在雪中沈寂,寧靜,悠遠。

  頭一次見到這麼美的雪景,重紫始知天山仙境名不虛傳,心情總算好了點,擡手接住幾片小小的雪花,只覺晶瑩剔透,形狀各異,小小的分外可喜。

  要是師父也在這兒,一起看雪花飄飄,那該多好。

  她只管走神,哪知這雪原並不似表面看著那麼平坦,冷不防腳被樹根一絆,整個人竟「撲」地栽倒在雪地裡。

  這一行客人中,女弟子就數她與聞靈之、司馬妙元最出色,眾天山派弟子原就留意著,見狀極力忍笑。

  心知出醜,重紫大窘,正要翻身,一隻手已將她從雪地里拉了起來,卻是秦珂。

  司馬妙元不出意外嘲笑道:「師妹怎的這樣毛毛躁躁!」

  前面閔雲中與天山藍老掌教聽見動靜,回身來看,只見重紫頂著滿頭滿身雪,漲紅臉站在那裡,情狀尷尬。

  藍老掌教頓覺有趣,笑問:「這孩子是誰?」

  閔雲中忙道:「護教重華門下。」

  近幾年,洛音凡收徒弟的事已傳開,藍老掌教聞言訝然:「原來是重華尊者座下那位高徒?」

  「正是,」閔雲中板起臉道,「重紫,還不快來見過藍掌教!」

  重紫反應過來,飛快彈去肩頭雪,上前作禮問候。

  「仔細些,雪原看著好走,其實要步步留神,許多孩子頭一次來都吃過虧的,當年雪陵座下那孩子也……」說到這裡,藍老掌教原本慈祥的臉忽然陰沈下來,轉為痛悔羞愧之色,半晌才重重歎息,「罷了,那孽障丟盡天山的臉,還提她做什麼。」

  眾人都知道他說誰,一時不好多言。

  重紫很快也明白了,見氣氛不對,於是移開話題:「早聽家師說天山雪景,今日晚輩親眼見到,方知所言不虛,看得入神,不提防鬧出笑話來。」

  藍老掌教點頭,有黯然之色:「尊者已多年不曾來天山了,當年他與雪陵交情極好。」

  重紫道:「家師倒是常提起藍掌教,只無暇分.身。」

  一條三丈寬的錦帶淩空捲來,鋪成大道,直通遠處殿宇,映著白雪分外醒目。眾人踏錦帶而行,至正殿,兩派弟子正式見過禮,藍老掌教與閔雲中自去偏殿用茶說話,命徒弟帶眾南華弟子去客房安頓。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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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9:56:44

【37. 海底通道】

  重紫邊走邊聽介紹,原來這座長長山脈名為白邙,分五嶺,主脈正殿所在地最高,為淩虛峰,客房則在落梅嶺。

  負責接待的天山派首座弟子名喚月喬,長得也算高大英偉,見重紫即驚為天人,有心獻慇勤,讓兩名弟子招呼其餘眾人,自己則引著秦珂等四位走進另一個院子,指定房間,再客氣幾句,眼睛看向旁邊的重紫:「天山就是冷清了些,師妹恐不習慣吧?」

  「師兄有心,」重紫道謝,由衷讚歎,「我看這裡景色很好。」

  「雪原另一邊更好看,有空我帶師妹過去。」

  「這……怎好勞煩師兄。」

  「初來此地,還是先歇息,或許晚點尊者會有信來,」秦珂打斷她,淡淡道,「改日再與月師兄說吧。」

  重紫聽說師父可能來信,更不去了。

  月喬正失望,忽然旁邊司馬妙元上來,笑靨如花:「月師兄,雪原那邊真有什麼好景致?」

  早聽說她是人間九公主,身份尊貴,長相也出眾,月喬受寵若驚,忙道:「師妹倘不嫌棄,我稍後帶你去遊覽一番。」

  見秦珂並不開口,司馬妙元氣打不到一處,臉白了又紅,笑容越發甜美:「那就有勞師兄。」

  房間安頓好之後,月喬果然帶司馬妙元出去了,聞靈之對身旁事視若無睹,自己關門歇息,剩下秦珂與重紫在外頭。

  秦珂道:「仙門大會當前,就怕魔族作亂,尊者吩咐不得讓你亂跑。」

  原來師父關照過?重紫喜悅,想起方才當眾摔倒的事,紅著臉道謝。

  「要去看雪景麼?」

  「師父要是送信來……」

  ………………

  藍劍優雅,帶著二人在雪花縫隙裡穿行,茫茫大雪原,只見遍地雪松,時有雪兔雪狐雪鷹等靈獸靈禽奔走飛翔。

  重紫看得新鮮,指著一隻雪狐,秦珂果然馭劍下去,重紫很快制住小東西,將它抱在懷裡,雪狐也頑皮,拿爪子送了她一臉雪。

  秦珂只在旁邊看。

  重紫不好在他面前鬧得過分,加上始終惦記著師父來信的事,放了雪狐起身:「時候不早,我們……該回去了吧?」

  「喜歡,便多玩片刻,」秦珂踏雪而立,「明日再帶你去山那邊。」

  重紫遲疑片刻,道:「有些話,重紫不知當不當講。」

  秦珂示意她講。

  「師兄不必這麼遷就我,我並不是她。」

  「誰?」

  「先前那個重紫,我的師姐,」重紫鼓足勇氣,望著他的眼睛,「師兄往常不理我,難道不是因為她的緣故?我用了她的名字,用了她的法器,師兄生氣討厭我,是因為覺得我不配。」

  秦珂緊繃了臉,沈默。

  不是不配,是用著她的所有,卻不是她,殺了一個,以為這一個就能彌補了麼。

  「直到洛河一戰,師兄才不再小瞧我,」重紫有點落寞地側過臉,「但我根本不可能變成她。」

  秦珂忽然道:「真正將你當作她的,並非是我。」

  重紫愣住。

  「是誰強行將這身份賜予你的,」秦珂替她拂落頭髮上的雪花,「我並非討厭你,更不是生你的氣。」

  「是生我師父的氣嗎?」重紫很早就看出他對洛音凡有偏見,忙解釋道,「其實師父並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師姐的事,他……比誰都傷心。」

  「你師姐也曾這麼信他。」

  「那是真的!」

  「事情已過,多說無益,」秦珂淡淡道,「回去吧。」

  重紫亦十分不快,知道話題不能繼續,只好閉了嘴,默默跟他回到落梅嶺,各自進房間歇息。

  ………………

  門派往來,是互相結識的好機會,秦珂堪稱仙門後起之秀,外加長相俊美,常被一群天山女弟子纏著說話,不過他生長於王候世家,入仙門後更不乏愛慕者,倒還應付自如。

  這邊幾位聞名的南華美女,也免不了有天山男弟子私下獻慇勤,聞靈之是出名的「雪靈芝」,一概不理,司馬妙元與月喬形影不離打得火熱,惟有重紫,長得最漂亮,性格又最和氣,並不仗著師父的身份擺架子,因此比另兩位更受歡迎。

  然而接連一個多月,重紫都沒精打采,賞雪的興致也大減。原來那夜洛音凡真來信了,卻是給閔雲中的,旁人哪裡看得到,上面說了什麼更一概不知。

  閔雲中與秦珂沒忘記正事,與藍老掌教商議,每日派出幾路弟子去天山周邊查探。

  這日黃昏,重紫不知不覺閒逛到苦松嶺。

  這苦松嶺也是從白邙主脈分出來的一條小嶺,旁有山谷,周圍一帶是天山弟子們的居處,暮色降臨,亭台在紛飛的白雪下,更加寂寞冷清。

  「月師兄!」

  「我都說了,是師妹你誤會。」

  亭子裡傳來說話聲,估計是男女二人起了爭執,重紫掉頭不及,連忙閃到一株雪松後,打算取旁邊小路回去,誰知眼角餘光一瞟,發現那男人很眼熟,仔細看,正是天山首座弟子月喬。

  「你說過喜歡我的,」女子面有急色,語氣激動,「我要去問問那個司馬妙元,她憑什麼纏著你不放!」

  月喬軟語哄道:「她是客,讓我陪著看看雪,豈有拒絕的道理。」

  女子敏感,意識到什麼:「她長得好看,月師兄你是不是喜歡她了?」

  月喬敷衍;「怎麼會!」

  「……」

  看這情形,重紫大概也猜出了來龍去脈,想是他二人原本要好,誰知月喬近日被司馬妙元迷住,丟開這女子,因此鬧起來。

  此人只看重皮相,委實膚淺!重紫暗生鄙薄之心,卻不知其中有內情——這月喬原是西海君之孫,西海君與藍老掌教交情極好,故將他送來天山派學藝,修行已有小成,可惜個性張揚,不太得人心,藍老掌教念著故人,未免縱容他些,小事上睜隻眼閉只眼就算了。

  月喬本性喜新厭舊,解釋兩句,見對方始終不依不饒,也失去耐性,將她狠狠一推,罵了幾句,那女子登時哭起來,轉身跑了。

  月喬並不去追,反而朝重紫這邊看過來,目光凶冷:「誰!」

  想不到被他發現,重紫有點尷尬,待要走,又顯得自己心虛似的,迅速衡量一番,乾脆自雪松後走出來:「月師兄。」

  見是她,月喬轉怒為喜:「重紫師妹!」

  「無聊出來走動,不巧打擾師兄,」重紫裝作奇怪的樣子,「方纔那位師姐是誰,走這麼急?」

  月喬趕緊上來,笑著去拉她:「並沒事,不過是個尋常師妹,實在纏人得緊。」

  幸虧親眼看得明白,否則還真要信了他!重紫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更加不齒,不動聲色避開他的手,後退一步,裝作看天色:「不早了,我也該回去,師兄自便。」

  「我送師妹回去。」

  「不勞師兄。」

  月喬強行拉住她:「我與她真的沒什麼,師妹莫要誤會。」

  這話聽著不像了,重紫皺眉,縮手:「師兄這是說什麼!」

  所謂色令智昏,月喬見她面含嗔意,鳳眼微橫,雖有不悅之色,卻依舊動人得緊,哪裡肯放。

  不想他無恥到這種地步,重紫大怒,正拉扯間,月喬忽覺手臂一麻,再看時,重紫已被那白衣青年拉至身後。

  「巧得很,月師兄也在。」

  月喬暗恨,皮笑肉不笑:「秦師兄好閒情。」

  「這麼晚,亂跑什麼,」秦珂轉向重紫,「尊者過些時日便來,他老人家特地在信裡囑咐,叫你規矩些!」

  重紫低頭答應。

  這話明裡訓重紫,實際已搬出洛音凡來,月喬果然醒悟,聽說重華尊者極其護犢,這徒弟的地位不必說,連南華虞掌教也要顧著些,真冒犯到他門下,不待他親自動手,自己也會倒大黴。

  心知再放肆不得,月喬忙笑道:「正是呢,方纔我見師妹一個人亂走,恐她出事,想送回去,誰知反惹誤會,秦師兄來得正好,我就不打擾了,失陪。」說完隨意拱了下手,離去。

  幸好有他解圍,否則鬧開,兩派面上不好看,重紫悄悄拿眼睛瞟秦珂,心裡感激,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自那日回來,二人就再沒多說一句話,眼下這事更尷尬了。

  「走吧。」

  重紫跟上去:「秦師兄!」

  秦珂停住看她。

  「那日我不該惹你生氣……」

  「我並不曾生氣。」

  「啊?」

  看她意外,秦珂難得笑了下:「我成日忙不過來,為這點小事與你生氣麼。」

  重紫赧然:「早知道師兄大人大量,不會跟我計較。」

  秦珂繼續朝前走:「再亂跑,定叫閔仙尊罰你。」

  重紫跟著走了幾步,又拉他:「師兄。」

  秦珂側臉。

  「其實……」重紫吞吞吐吐,始終是想改變他對師父的偏見,「我師姐,其實師父並未將她逐出師門的。」

  秦珂竟沒有反駁,沈默半晌,忽然道:「我有件事一直想要問你。」

  重紫鬆了口氣,忙問:「師兄要知道什麼?」

  秦珂道:「洛河一戰,你受欲魔心那掌。」

  重紫記起來:「是啊。」

  秦珂低聲問:「尊者當真在你身上留了仙咒?」

  提起這件事,重紫至今仍不解,強受欲魔心一掌,當時人人都以為自己修得了護體仙印,事實當然不可能,你一個新弟子兩年就修到仙印,那些修幾十年也未必有的前輩都該去上吊了,虞度問起,還是洛音凡出來解釋,說事先在她身上留了護體仙咒的緣故,這才沒人追究。

  真相如何,惟有重紫自己明白。

  秦珂既然問起,明顯已經在懷疑了,可師父不說,必定也有他的道理,重紫十分為難,只得拿話支吾:「這個……我也記不清了,當時好像……」

  話沒說完,腳下大地猛地一晃,彷彿受到強烈撞擊,緊接著,空氣中有熱浪翻湧而至,漫天雪花瞬間散盡,天邊竟亮起血紅色晚霞,奇麗詭異。

  重紫驚訝:「這……怎麼回事?」

  秦珂皺眉:「天現異象,必有大事發生,回去看看!」

  二人匆匆回到落梅嶺,不出所料,所有弟子都聚在園子裡,議論紛紛,面上皆有不安之色,很快閔雲中與藍老掌教帶著幾名天山大弟子走來。

  藍老掌教也驚疑不定:「仙界怎會有這等異事?」

  「有來自外界的力量干擾,」閔雲中沈吟,「六界皆因人間連通,人間力量根本不足以撼動仙界,奇怪。」

  藍老掌教猛地記起一事:「莫非真是那條海底通道?」

  閔雲中變色,厲聲:「秦珂,你速速帶弟子回南華報信!」

  「這麼大的動靜,尊者與虞掌教他們想必都已察覺了,」藍老掌教急忙阻攔,「還是先去天池看看再說!」

  ………………

  仙界天池位於白邙山主脈尾部,方圓數里,如天降明鏡,此地終年飛雪,池上卻從未結過冰,十分神奇。

  眾人禦劍至天池上空。

  「有動靜。」藍老掌教低喝,銀光閃過,手心出現一把鑰匙,他擡手將鑰匙往底下一拋,池水頓時翻湧攪動,形成巨大漩渦,直達千丈池底。

  閔雲中執浮屠節率先躍下,聞靈之毫不遲疑跟隨,藍老掌教回身叫過月喬,令他帶其餘大弟子們出去看緊門戶,以防意外,幾句話安排妥當,藍老掌教便也領著幾名弟子下去了。

  月喬拉司馬妙元:「師妹,你也跟我出去吧。」

  司馬妙元咬了咬唇,過去勸秦珂:「師兄,這裡已經有閔仙尊他們了,不如我們都出去守外面大門怎樣?」

  秦珂搖頭,吩咐重紫:「你留在上面,等候尊者。」

  自洛河一戰,重紫對水就有心理陰影,遲疑著,最後仍將牙一咬:「說不定出了大事,我還是去看看,或許幫得上忙。」

  秦珂也不勉強,拉著她躍入水底。

  司馬妙元見狀氣得臉白,甩開月喬的手:「我也下去看看!」

  ………………

  原來六界並非每一界都相鄰,而是通過人間連通,當年魔尊逆輪偷襲仙界,為掩過仙門耳目,瞞天過海,利用虛天萬魔之力,在萬域海底與天山天池之間秘密開闢了一條通道,從魔界直達仙界,也是天時契合,當時適逢數萬年一度的七星涅磐日,北斗生魔氣,加上逆輪乃天魔之身,有號令萬魔之能,故而成功。

  魔族意外自天池潛入,天山派慘遭重創,同時逆輪親自率大軍取道人間,猛攻南華,形成內外夾擊之勢,此舉果然令仙門措手不及,援兵尚未趕到,天山藍老掌教率弟子苦戰,最終還是雪陵仙尊捨身,用天山鎮教法寶幻睛石贏得時間,保全了天山派,雪陵身亡,逆輪攻上南華,在通天門之戰中與南華天尊同歸於盡。

  許多人都在猜測,逆輪在大戰前夕,將一半魔力封入魔劍,可能就是為了開闢這條通道,畢竟要衝破六界自然生成的仙魔屏障,不是件容易的事。

  浩劫過後,洛音凡接任仙盟首座,下令以恆河泥沙並海底寒鐵煉成漿汁,加以澆灌,將這條海底通道牢牢堵住。由於逆輪伏誅,再生魔王都不成氣候,因此這條通道多年沒再出過意外,如今仙界出現異象,必是受外力干擾,秩序被破壞的緣故,很可能與它有關。

  接近天池底,現出幽幽的通道入口,閔雲中先察覺強大魔氣,叫一聲「不好」,浮屠節提仙力,三道封印同時罩下。

  魔力仙力碰撞,周圍水浪翻滾,四道人影逐漸變得清晰,重紫定睛一看,除了欲魔心與陰水仙,還有兩個從未見過的人物。

  一名年輕公子,黑髮白面,冠帶整齊,頗有王公貴族之風,只是渾身妖氣沖天。

  另有一個卻是三十來歲的瘦和尚,手執紫檀缽盂法華杖,身上竟然披著佛門禁用的正黑色袈裟。

  「法華滅!」

  「妖鳳年!」

  後面弟子們趕來,見到這兩人都忍不住驚呼,重紫這才知道二人名號,暗暗吃驚,想不到魔宮四大護法都來了。

  一招見分曉,閔雲中被震得後退三丈才站定,勉強將一口血吞了回去,藍老掌教與秦珂忙上前相助。

  看清形勢,閔雲中反而露出喜色,冷笑:「只有四個麼。」

  堵塞之物已被重新破壞,可是過來的卻只有他們四個,必是還有最後一道六界自生的天然屏障未能衝破。

  這道屏障曾遭逆輪破壞,只是二十幾年過去,天地靈氣自然修補,如今就算不夠堅韌,法力弱些的魔兵仍是過不來的。目前單憑自己這邊的力量,要擊敗四大護法的確很難,但比起面對千萬魔軍,已經很幸運了。

  藍老掌教也鬆了口氣,與閔雲中遞了個眼色,同時揮劍,身後眾弟子立即圍上來,擺開劍陣,要將四魔困住。

  「憑我們四個,天山派已經難保。」邪笑聲裡,妖鳳年身形已失,鬼影般出現在另一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一名天山弟子拉至面前,扭斷脖子喝血。

  愛徒身死,藍老掌教大怒:「擺陣!」

  話音剛落,又是幾聲慘呼,幾名弟子不敵魔力,化為枯骨。

  藍老掌教又氣又痛:「孽障!竟敢助魔族對付師門!只怪我當年不該聽了雪陵求情,心軟饒你一命!」

  「我早就與天山無關,何來師門,」陰水仙看他一眼,淡淡道,「若不是你們無能,他就不會死,看在他叫你師父的份上,我會留你一命。」

  轉眼間,妖鳳年已飲盡鮮血,隨手將屍體丟開,廣袖輕揮,身上血跡消失得乾淨,重新變回風度翩翩的逍遙王孫模樣,朝陰水仙笑道:「今日你可以殺個痛快,我也可以喝個痛快了。」

  陰水仙冷冷道:「喝血的人,令我生厭。」

  妖鳳年並不生氣,哈哈大笑。

  藍老掌教長歎數聲,親自揮劍斬過去:「混帳!你以為今日當真能得手?」

  重紫來的路上已聽秦珂說過這通道的事,心下暗忖。

  魔尊九幽能耐果真不小,不用虛天萬魔之力就能破壞至此,可見他這些年都在打通道的主意,如今四大護法全都來了,他自己卻遲遲不現身,莫不是沿用當初逆輪的計策,自己帶兵攻南華了?

  重紫倒抽一口冷氣,再仔細想,還是覺得不可能。

  修成天魔的逆輪攻上南華,都要借助虛天群魔之力,九幽哪有那麼厲害了!畢竟控制人間要道的是仙門,近年在師父率領下,仙門各派防守嚴密,單憑九幽魔宮之力,要攻南華怕是不容易呢。

  退一步,有師父和虞掌教他們在,就算出事也能守住。

  重紫自我安慰,一邊幫襯天山弟子們圍攻陰水仙,一邊冷眼觀察形勢。

  此刻魔宮四大護法裡,只有三個真正在應戰,大護法欲魔心一直站在通道口,莫不是……

  重紫驚道:「他想要破壞仙障!」

  欲魔心的確是照計劃,讓陰水仙三人穩住戰況,自己則與另一邊的人接應,內外夾擊,妄圖合力衝破那道天然的仙魔障。

  仙魔障破除,魔兵便能利用這條通道,從此在仙界來去自如,閔雲中和藍老掌教都察覺到這點,無奈被陰水仙、法華滅與妖鳳年三魔拖住,抽身不得,手下弟子已現敗勢。

  三大護法合力,閔雲中等人哪裡是對手,就算派了弟子去附近門派求救,來回最快也要一兩天,這麼打下去,頂多一日,別說仙障破除,連天山派也要遭受滅頂之災。

  倘若三大護法去了其中一個……

  重紫重新動起心思,大聲:「陰護法且慢,先聽我一言!」

  陰水仙轉臉看她幾眼,認出來:「又是你。」

  重紫作禮:「陰護法還記得我。」

  「又想詐我麼。」

  「不是詐,晚輩只是想勸一句,當年雪仙尊為了守護天山,不惜散盡仙魄,陰前輩為他入魔,可知對他的敬意與愛意,既然敬他愛他,又怎忍心毀掉他用性命維護的東西?」

  「就憑你,也想說服我?」冷笑。

  重紫並不迴避:「晚輩不敢,但雪仙尊乃是死於魔族手上,陰前輩如今反助魔族攻天山派,叫他知道,豈不失望?」

  陰水仙閃至她面前:「可惜,我決不會背叛魔宮。」

  纖手如鬼手,閃著藍光,掐向重紫的脖子,秦珂正要過來相助,閔雲中與聞靈之已經先一步上來替她擋過,聞靈之迅速將她帶開,閔雲中低喝道:「還不住口!快出去,速速報信與你師父!」

  現在離開天山?重紫搖頭:「恕重紫不能從命。」

  閔雲中既怒且喜,擋去妖鳳年攻擊:「好孩子,我知道你是有膽識的,但你師父如今只有你一個徒兒,怎能再出事,不可辜負他的苦心。」

  「仙尊與師兄師侄都在苦戰,重紫若臨陣脫逃,那才是丟師父的臉,仙尊不必顧慮,我尚能應付。」

  閔雲中無奈,再次與妖鳳年戰成一團。

  重紫再看那陰水仙,見她雖然不肯買帳,攻勢卻明顯慢了許多,分明在遲疑,不由暗喜。

  這樣一個癡情女人,怎會成為傳說中可怕的女魔?

  想到這,她索性放膽道:「此地應是雪仙尊捨身之處,重紫比不得他老人家,願追隨前輩而去,幸好雪仙尊不在了,陰護法何須顧忌,別說殺我,就算殺盡天山弟子,也不算什麼。」

  陰水仙收回劍:「你以為沒有我,你們就能阻止?」

  說完果然退到旁邊。

  妖鳳年臉色一變,高聲笑起來:「看我們的陰護法,倒聽起小姑娘的話。」

  欲魔心轉身,大怒:「陰水仙,你找死?」

  陰水仙不語。

  沒了她的牽制,妖鳳年與法華滅漸覺吃力,秦珂等人都脫身出來,齊齊攻向欲魔心,閔雲中與藍老掌教亦大喜。

  欲魔心再不能專心破通道,閃身擋開秦珂攻擊:「你當聖君次次都能容你放肆?」

  陰水仙遲疑。

  欲魔心不再逼她,丟開通道,冷笑著攻向重紫:「一張利嘴!不若先滅了天山,再開通道。」

  重紫吃過他的虧,哪敢硬接,只是閃避。

  欲魔心插手,遠非陰水仙能比,激戰之下,天山南華兩派弟子節節敗退,眼看著要被逼得退出天池。

  重紫忐忑不安。

  看欲魔心的樣子,是打算速戰速決滅了天山派,如此一來,天山派被逼入險境,可是換個角度想,引開他們,就無人再去破壞仙魔障,通道反而暫時安全了。

  欲魔心帶兩護法步步緊逼,至天池水面,猛然察覺不對,大喝:「不好!快退!」

  數道青氣自他袖中飛出,散入人群。

  「欲毒,小心!」眾弟子紛紛退避。

  「攔住他們!」藍老掌教大喝,周圍數條人影閃現,直撲四魔,似早有準備。

  重紫猶未反應過來,忽覺一道熱流侵入身體,以極快的速度竄上心頭,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大驚之下,她連忙運氣細細檢查,又似乎並無大礙,那熱流彷彿石沈大海,再也感覺不到,靈力依舊運轉自如,不痛不癢,於是便不甚在意了。

  眾人的視線都被吸引到另一邊,無人留意到她。

  一道青光不知從何處飛來,橫在旁邊觀戰的陰水仙頸邊。

  「師父!」

  ………………

  神出鬼沒般,明明應該還在南華的洛音凡,此時竟然現身半空,身旁還站著幾位掌門模樣的仙者,皆面帶微笑。

  小徒弟鳳眼閃閃,洛音凡先朝她頷首,再看陰水仙:「息壤。」

  這是怎麼回事,師父怎會突然出現?重紫正糊塗,忽聽旁邊秦珂道:「尊者早已察覺萬域海底的動靜了。」

  重紫大悟,欣喜又疑惑。

  原來師父早已布好陷阱,怪不得閔仙尊與藍老掌教雖慌不亂,這麼說,自己方才說服陰水仙,也算歪打正著,引欲魔心起了屠天山之心,殺出天池來,才讓師父得手?

  果然,閔雲中全無半點意外之色,藍老掌教還衝她微笑點頭。

  師父要奪息壤幹什麼?重紫望著他。

  洛音凡緩步走到陰水仙面前:「交出息壤,看在雪陵面上,饒你一命。」

  陰水仙微嗤:「他早就死了,你不必給這麼大的面子。」

  欲魔心已退至池底通道口,聞言轉身冷笑:「洛音凡,你這圈套的確設得好,可惜你打錯了主意,息壤並不在她那裡,在我手上!」

  洛音凡皺眉。

  欲魔心怒視他片刻,揚手丟出一個錦囊。

  洛音凡接過,並不多看,墨峰劍自動歸鞘。

  「我用你救?」陰水仙怒道,「他已得了五彩石,要息壤是想再填通道,必會壞了聖君大事!」

  欲魔心不理會她,回身:「撤!」

  三條人影消失在通道口,陰水仙呆了呆,也跟上去,眾人雖有想追殺的,但洛音凡向來言出必行,說放就是放,也無人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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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9:57:00

【38. 雪夜梅】

  原來洛音凡早已察覺萬域海底通道出了問題,料定是九幽魔宮所為,仙門大會各派內部空虛,動身前,他特地安排仙門加強了人間要道的放守,以防魔宮趁機來犯,縱出事也能最快得知。而最要緊的,還是當前的通道。洛音凡帶幾位掌門下到天池底查看,只見先前的堵塞物已被破壞盡,通道口依稀透出魔氣,大部分被阻隔在天然仙魔障之外。

  仙魔障天成,說它脆弱,能阻隔千萬魔軍,說它堅固,法術高強的仍能闖過來。

  閔雲中道:「必須盡快修復,耽擱不得。」

  洛音凡道:「前日我與幾位掌門特地去了落霞山,取得五彩石一塊,如今有神之息壤,正可修補,從此永絕後患。」

  他早有修補通道的意思,這才設計奪息壤,閔雲中原是知情的,聽說五彩石也順利取回,不由喜悅:「還等什麼,這便去吧!」

  「有些不妙!」旁邊藍老掌教仔細查看洞內情形,忽然搖頭道,「地火之氣上湧,萬域海水似有倒灌之勢,欲魔心雖退,畢竟不甘,恐怕留了陷阱,下去修補定然危險。」

  重紫立即望洛音凡。

  不出所料,洛音凡道:「我下去一趟。」

  「師父!」

  「我與你同去,有個照應,」閔雲中斷然道,「這洞口,有勞藍掌教派弟子守護,出不得意外。」

  藍老掌教勸說不回,無奈答應:「仙尊放心,我親自帶人守著。」

  ………………

  仙門大會召開在即,各大門派掌教與弟子陸續趕來,南華虞度、青華卓耀並崑崙玉虛子等人也到了。

  意外的是,九幽魔宮非但未進攻南華,甚至連半點動靜也無,只派四大護法闖通道的行為,令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嚴格地說來,此番行動九幽並未撈到什麼好處,花這麼多年時間破壞通道,難道就是為了給仙門添點亂?

  不過眾人目前最關心的,還是通道下的洛音凡與閔雲中,虞度與卓耀等幾位掌門商量一番,也決定進去幫忙。

  聽說虞度等人也去了,重紫這才放心了些,整整七日,她都坐在天池畔的雪松下,遠遠望著不肯離開,秦珂來勸過他兩次,後來也就只看不勸了。

  仙界秩序顛倒,白雪融化,松枝呈現出一片墨綠,這些變化令重紫恍惚,簡直就像過了七年。

  「重紫。」有人在身後輕聲喚她。

  重紫遲鈍地轉臉看,半晌才認出來人,不由意外,起身作禮:「雲仙子。」

  卓雲姬換了身粉色衣衫,笑若蓮花:「別擔心,他不會出事。」

  許久未見洛音凡的消息,重紫原就心煩,聽到這聲「他」,竟莫名升起怒意,輕哼:「是麼。」

  卓雲姬微微蹙眉。

  察覺不對,重紫冷汗出來,忙展顏道:「雲仙子莫怪,我只是有些害怕,失了分寸。」

  卓雲姬點頭,安慰兩句就走了。

  無緣無故失禮,幸虧她脾氣好,重紫鬆了口氣,目送卓雲姬離去,擡手拈過松枝,暗暗納悶。

  方纔她真被自己嚇到了,那陌生的冷笑聽得人毛骨悚然,彷彿不受控制就從鼻子裡哼出來,明明自己往常很能自制的,誰知最近突然性情大變,浮躁無比,一絲情緒都藏不住,是太擔心師父的緣故吧?

  她兀自驚疑,忽然一聲巨響自耳畔炸開,天池水面捲起無數漩渦。

  出了什麼事?

  重紫變色,發瘋似地奔往池中心。

  遭遇巨變,地力釋放,守護通道口的藍老掌教與眾弟子都被逼退了出來,停在天池上空,旁邊還站著許多人,虞度、閔雲中、卓耀……都是先前一同下去協助修補通道的掌門與仙尊。

  這麼多人,卻無一個開口說話的。

  重紫只管在人群中尋找,半晌煞白了臉,拉住秦珂:「怎麼回事?」

  秦珂不答,面色也很難看。

  胸中好像有什麼東西裂開了,重紫失神道:「掌教都出來了,閔仙尊也出來了,我師父呢?他是不是早就出來,去外頭了?」

  秦珂沈默片刻,握住她的手安慰:「你先別急,或許……」

  重紫忽然推開他:「我要下去看!」

  就在她要往下跳的時候,天池裡又是一聲巨響,池水四濺,一道白影自水裡緩緩升起,渾身濕透,卻無半絲狼狽之態。

  瞬間,四周熱浪退卻,冷意瀰漫。

  日光極速消失,頭頂重新布上厚厚的陰雲,須臾,漫天雪花飄飄灑灑下來,似垂落的簾子。

  熟悉的人影獨立雪簾那一邊,映著白雪越發莊嚴。

  重紫傻傻地望著他,身旁驚喜的人們,剎那間都自動後退,成為了背景,耳朵裡聽不見聲音,眼裡看不見別人,終於,她不顧一切衝上去撲到他懷裡,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他知不知道,剛才她多害怕!若他不在,她怎麼辦?

  這不是做夢?重紫慌忙擡臉,擦乾眼淚,睜大眼睛確認——蒼白平靜的臉帶了幾絲疲憊,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不自覺流露出幾分溫柔與慈愛。

  重紫馬上又重新趴在他懷裡,又笑又哭。

  當眾被徒弟這樣抱著,洛音凡既感動又尷尬,輕輕推她:「重兒?」

  好像有粒種子在心裡生了根,蠢蠢欲動,似要發芽,重紫也說不清那種感覺,只知道留戀這懷抱,雙手死死抱住他不放,喃喃道:「師父。」

  身板瘦了許多,形容憔悴,想是一直在為他擔憂,洛音凡見狀也心軟了,拍了兩下她的背:「為師好好的,哭什麼。」

  二人本是師徒,方才情形的確算得上生死一線間,情況特殊,眾人自然不會計較,樂得看笑話,惟有旁邊藍老掌教皺了下眉。

  閔雲中難得也露出笑容,斥道:「這麼大了,也不怕丟臉,賴在師父身上做什麼,還不放手讓你師父過來!」

  重紫回神,發現眾人都看著自己,立即漲紅了臉。

  洛音凡輕咳,示意她放手:「通道已封,應是永固。」

  他既安然出來,事情毫無疑問成功了,眾人早已料到結果,如今聽他親口證實,更放了心,紛紛道賀。

  卓耀提議道:「仙門大會當前,尊者何不借它慶賀一番?」

  洛音凡點頭:「理當如此。」

  眾人撫掌大笑。

  ………………

  仙界秩序恢復,盛會在分香嶺舉行,美酒仙餚,參會者不下萬人,這次的仙門大會比以往幾屆都熱鬧,成功封堵了海底仙魔通道,永除仙界後患,是洛音凡等人苦心籌劃的結果,仙門上下無不稱頌,提壺放歌,彈琴獻舞,各展術法,盡情暢飲,當真是神仙之樂。

  雪花飄灑,喜氣洋洋,寒冰雕成巨大餐桌與飾物,嵌著夜明珠的冰燈閃閃發光,照得分香嶺只有白天而無黑夜。

  不知哪位玩性高漲起的頭,仙人們各顯神通,用冰變出自己的座位,蓮花、蘑菇、鯉魚……醒時繼續行樂痛飲,醉了就地臥冰榻。

  數萬壺酒如水瀉,上用流霞,下用瓊香。

  洛音凡這邊敬酒的人多,且都是有身份的人物,重紫不好意思夾在中間,悄悄移到下面燕真珠身旁,陪她喝了兩杯酒,又左右望:「姐姐,怎不見秦師兄?」

  燕真珠笑指:「在那邊拼酒呢。」

  重紫順著她的手看去,果然見秦珂與一位華服青年站在一處,重紫仔細瞧,發現那男人有些眼熟,立即想起來:「那不是卓少宮主嗎,我見過他一次的。」

  燕真珠聞言將酒杯一擱,緊張:「你幾時認得他?他欺負你了?」

  重紫奇怪:「這話怎麼說?我看他很是和氣呢。」

  「和氣?」燕真珠張大嘴巴,半晌笑起來,「沒被他騙就好,我說就是借他十個膽子,他也斷不敢打主意到你身上。」她一邊說,一邊拿起片果子吃了:「你不知道?那可是仙界出了名的人物,各派有名的女弟子,一半著過他的道。」

  重紫「啊」了聲:「我想起來了,他很怕那個叫織姬的。」

  燕真珠道:「那是活該!他和你聞師叔一樣,碰巧都在二十九歲上得了仙骨,仗著好皮相,成日花言巧語,風流成性,當年他還曾向你師姐提過親呢。」

  「師姐?哈,」重紫樂了,「師姐不喜歡這樣的人吧。」

  「尊者不是沒答應麼,」燕真珠手一攤,「你師姐出事才幾年,他便娶了閔仙尊的侄孫女素秋,聽說開始感情還好,誰知有一日,這位少宮主不知聽到了什麼,突然與夫人大吵一架,之後就再沒進過她的房,再然後就這樣了。」

  重紫驚訝:「閔仙尊那麼厲害,侄孫女受欺負,他就不管嗎?」

  燕真珠本性大大咧咧的,加上喝得有點多,顧不了忌諱,看看四周,悄聲笑道:「管,怎麼管,閔仙尊再厲害,總不能捆了他送到夫人床上去吧。」

  重紫紅著臉與她笑成一團。

  「那織姬怎麼回事?」

  「你別急,聽我慢慢說,」燕真珠示意她倒了杯酒,這才繼續道,「卓少宮主只管拈花惹草尋樂,不想前幾年惹上了一位厲害人物,那便是東君的女兒織姬,這位癡心仙子仗著老爹的名頭,找上青華宮去,只說卓少宮主騙她,要他負責,卓少宮主哪裡肯負責,早躲開了,卓宮主也拿這兒子沒奈何,又無法跟織姬交代,索性放話將他趕出來,眼不見心不煩。」

  「織姬找上青華宮,他夫人不生氣嗎?」

  「他那夫人往日看著極賢惠,想不到也是個厲害人物,只罵別人勾引丈夫,成天忙著捉姦,正泡了一缸醋,當時就和織姬打了一場。」

  重紫再轉臉瞧那位卓少夫人,雖然長相溫柔美麗,臉上卻果真隱藏了幾分氣苦之色,眉心那粒美人痣不知為何看著有點刺心。

  須臾,燕真珠的丈夫成峰過來,重紫不便再擾他兩個,回去洛音凡身邊坐好,其間許多別的門派的弟子上來搭話,她也心不在焉,隨便應付過去,眼睛只瞟著身旁人,好在當著他的面,那些弟子不敢多纏。

  但有掌門上來勸酒,洛音凡都不推辭,飲必滿杯。

  從不曾見師父喝這麼多酒,可知他今日真的很高興,重紫好容易等那些人走得差不多了,也湊趣斟了杯,正要遞過去,忽然卓雲姬捧杯走來,盈盈下拜作禮:「尊者。」

  洛音凡微微點頭,接過喝了。

  卓雲姬莞爾,沒再說什麼,轉身離去。

  胸中酸意翻湧,幾難控制,重紫立即將酒杯送至他面前:「師父!」

  洛音凡一愣,側臉看她。

  重紫方才見過許多喝醉的仙人,通常酒喝得越多,眼神就會越來越飄忽,惟獨面前這雙黑眸反而更加清澈,有如水波,看得人心蕩漾,一時間她竟連要說的話也忘了,慌亂垂眸。

  杯中流霞,燦爛若錦。

  小嘴微抿,粉面桃花,含羞帶喜。

  洛音凡移開視線,擡手接過酒杯,卻沒喝,擱至面前桌上。

  無論她怎麼努力,在他眼裡,她都只是那個師姐的替身,連卓雲姬都比不上!重紫委屈得咬緊牙,一氣之下拋開禮節,「忽」地起身就走。

  ………………

  天已經黑了,細碎雪花落到臉頰上,冰冷。

  酒意隨風而散,頭腦漸漸清醒。

  最近情緒失控的狀況越來越嚴重,竟敢跟師父摔臉子?重紫捂著胸口,暗暗心驚,開始害怕起來,有氣無力漫無目的地朝前走。

  前面一片梅花林,紅梅白雪,分外喜人。

  不覺行至深處,石板路已被厚厚的雪淹沒,可見平日極少有人來,重紫立於花陰裡,白雪悄悄落在花瓣上,優美寧靜。

  前面,一樹梅花開得格外茂盛。

  重紫心血來潮,擡手作法,地面白雪紛紛飛揚,現出底下乾淨的的青石板路。

  順著路走到那棵梅花樹下,重紫正在欣喜,低頭之間,忽然發現腳底那塊青石上依稀竟有許多小字。

  誰會在這上頭刻字?重紫奇怪,蹲下身仔細辨認。

  這一帶太僻靜,常年雪飄,無人打掃,所以年月雖久,卻始終沒被發現,字跡不至磨損太多,辨認起來並不困難。

  看清之後,重紫整個人都呆住。

  青黑石板,一筆一畫,反反覆覆都只刻了四個字。

  師父,水仙。

  心彷彿被什麼狠狠地捏了下,重紫白著臉,飛快站起身往回走。

  陰水仙?那是錯的……

  是錯的……

  「卓昊!你今日不給我個交代,休想離開!我們去尊者跟前理論。」女子氣憤的聲音。

  「尊者他老人家怎會管這些?」男人的聲音很耳熟,明顯是在敷衍,「我對你自然真心,只不過我娶的那位,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南華閔仙尊的侄孫女,我若變心,閔仙尊豈不要先砍了我?」

  「總之你不能不管我!」

  「你別急,待我稍後稟過父親,求他老人家與閔仙尊說情,好不好?」

  「閔老兒算什麼,我君父也不怕他!」

  「你一向最溫柔體貼的,如今當著這麼多人鬧,豈不招他們笑話?」男人放軟語氣哄她,「大會過後再說。」

  「你又騙我!」

  「怎麼會,三日後你在這裡等我,我必定帶你走。」

  女子縱然懷疑,禁不得男人許多好話,終究還是答應了。

  見一個愛一個,哄人的更不是好東西!重紫匆匆走了段路,正努力平復心情,無意中就聽到這段對話,男人不難認,正是青華宮那位卓少宮主,女子除了織姬再無別人。

  原來他叫卓昊?

  重紫向來稟持「不干己事不開口」的原則,誰知她最近脾性大變,見到這場景竟莫名來氣,忍不住脫口道:「他哄你呢,你別上當了!」

  花叢中二人同時轉臉看過來。

  「她是誰?」織姬神色不善,質問卓昊。

  卓昊認出她,挑眉不答。

  好心提醒反遭懷疑,重紫暗罵這織姬壞了腦子,更為自己變得口沒遮攔而著急,轉身就要溜。

  織姬哪裡肯罷休,上來攔住她:「你是誰,你怎認得他?」

  重紫奇道:「卓少宮主大名遠揚,放眼仙門誰沒聽過,誰不認得?」話裡已帶了三分諷刺。

  織姬被噎住,半晌看卓昊:「她說你哄我,可是真?」

  「家裡那位來了,」卓昊忽然皺眉,「我先避過,你替我擋著,別說我在這裡。」說完隱去身形。

  織姬與重紫同時轉臉看,果真見兩個女子一前一後匆匆走來。前面那個重紫認得,是冷冷的師叔聞靈之,後一個正是方才宴席上所見到的那位卓少夫人閔素秋。

  ………………

  閔素秋冷冷道:「聞靈之,你給我站住!」

  聞靈之回身:「卓少夫人這是在命令我?」

  「是你挑撥我夫妻二人?」

  「我只說了事實,何來挑撥。」

  閔素秋怒視她,手上白絹幾乎要被狠狠擰斷。

  聞靈之並不在意:「當初難道不是你放出萬劫殘魂的消息,引重紫前去探視,害她喪命?我向來只喜歡讓別人背黑鍋,如今卻替你背了這麼多年,說出真相,你該謝我才是。」

  聽到自己的名字,重紫有點傻,不過她很快就反應過來是在說誰,暗暗吃驚,聽聞靈之話中意思,難道師姐的死竟與這位卓少夫人有關?

  憑心而論,重紫並不喜歡那個師姐,可真有人害過她的話,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如此,秦珂便會理你?」閔素秋冷笑。

  「同門叔侄之別,卓少夫人的意思我不明白,」聞靈之淡淡道,「有小輩在,我勸夫人言語謹慎些,方不失身份與體面。」

  閔素秋也是氣糊塗了,這才發現不遠處有人,丈夫常年在外拈花惹草,因此本能地厭惡美麗少女,看到重紫先皺眉,再看她身旁那女子,登時大怒,顧不得聞靈之了:「織姬!」

  織姬顯然不怕她,揚起俏臉挑釁道:「老妖婆,你叫我做什麼!」

  閔素秋道:「卓昊呢?」

  織姬恨不得將卓昊藏到只有自己的地方,哪裡肯說與她:「他在哪裡,連你都不知,我又如何知曉。」

  閔素秋冷笑:「不要臉的賤人,勾引別人丈夫!」

  「是你自己長得醜,又這麼凶,當然看不住他了,」織姬毫不示弱,轉轉眼珠子,故意氣她道,「靠玉還丹駐顏,修了三十二年才得仙骨,哪裡配得上卓昊哥哥,他現下後悔得很,說娶錯了人,恨不得打發你回去,還說這輩子只愛人家一個。」

  仙門夫妻得仙骨時間不同,為了外形般配,晚得的常用名貴丹藥保住青春,這種事原不稀奇,更無人在意,可閔素秋是個多心人,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如今被她說中痛處,急怒之下,上前就要扇她巴掌,織姬早有防備,側身躲開,擡手拔下玉釵,化作短錐去扎她。

  大約是女人形象天生代表著美與善的緣故,打架風度可差遠了,二人抓扯一番,很快使上術法,把個梅林擾得好不熱鬧。

  重紫在旁邊看得無言。

  此事罪魁禍首原該推卓昊,畢竟是他先哄騙織姬,而非織姬主動勾引他,就算沒有織姬,他照樣會找上別的女人。

  這位卓少夫人表面看著柔弱優雅,宴席上身份擺得十足,想不到動起手來,狠勁絲毫不輸織姬,織姬看似兇惡,實際出手很有分寸,並無真正傷人之心,反倒是卓少夫人,一心往織姬臉上招呼,分明是想毀其容貌,好在織姬術法不弱,這才沒出事。

  卓少宮主跟師姐提親,如今卻娶了她,師姐的死看來很遂她的意。

  人間有句話是,咬人的狗不叫,會叫的狗不咬人,這樣一個女人會背地算計,毫不稀奇。

  重紫原本同情她失去丈夫的愛,可如今知道她與師姐的死有關,再想到方纔她看自己的眼神,怨恨威脅都佔全了,一時再無好感。

  眼見兩個女人打起來,重紫也不擔心,現放著個長輩在呢,於是過去作禮:「聞師叔。」

  聞靈之微嗤:「為男人變成這樣,可憐麼?」

  重紫愣了下,識趣地不答。

  聞靈之轉身離去。

  重紫也沒精神繼續觀戰,打算返回宴席,低頭走在小徑上,她不知不覺開始回味聞靈之這句話,竟大有感觸,只覺心裡有許多事,難以言盡,難以出口。

  「重紫。」一柄折扇攔在她面前。

  ………………

  「卓少宮主?」重紫連忙止步,含笑作禮,心裡暗叫倒黴。

  「原來你便是那個重紫,」卓昊拿扇柄擡起她的下巴,「怪道秦珂當時不告訴我,可惜了一副好相貌。」

  只怪自己多嘴生事,重紫理虧,氣勢跟著矮了幾分:「我不明白卓少宮主的意思。」

  卓昊丟開她,輕聲:「這副相貌,實在是……不配叫這名字呢。」

  沒有比這更惡毒的話了,重紫大怒,想也不想便冷笑道:「我自然不及師姐,可惜她再美再好,死了沒幾年,卓少宮主不是照樣娶了別人?」

  倜儻笑意凝固在臉上,彷彿被雪凍住。

  察覺不對,重紫害怕了,轉身欲逃,手腕卻陡然被他扣住,疼痛難忍,饒是作法抵抗,那洶湧的力量仍險些令她叫出聲。

  劍眉微豎,眸子裡滿是冷厲之色,卓昊淡淡道:「你倒說說,她有什麼美,有哪裡好?」

  重紫沒好氣,叫起來:「我哪裡知道,放手!」

  「不知道?」卓昊冷笑,手腕上力量反而又加重幾分,「我對她怎樣,為她做了多少,她又是如何對我……」

  想不到他會這麼激動,重紫忍痛,更加疑惑,難道事情並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夜深,雪落得大了些。

  風雪中,那雙眼睛似曾相識……

  重紫望著他片刻,忽然垂眸:「對不起。」

  卓昊愣住。

  長睫低垂,似有濕意,蓋住嫵媚鳳眼,整張臉明艷之色頓減,美得可憐,看上去竟有點熟悉。

  輕易失態,這便是緣故?相同的名字,可惜說這句話的,不該是她。

  「怪不得尊者會收你。」手緩緩鬆開,他輕歎了聲,再不看她,大步離去。

  重紫望著那背影發呆。

  「回去吧。」

  「師父。」

  ………………

  方纔宴席上察覺她表現異常,洛音凡已經懷疑,只當是喝多了酒,見她許久不回,又怕她一個人亂跑出事,越發擔心,故離席前來尋找。

  重紫想起那杯酒,別過臉。

  小徒弟安然無恙,洛音凡便不說什麼,轉身往回走。

  重紫越發氣悶,追上去拉住他:「師父!」

  在賭氣呢,只因為沒喝她的酒?洛音凡半是好氣半是好笑,再看她一副著急說不出的模樣,不禁責備:「越大越胡鬧,還不隨我回去!」

  剛碰到那手,重紫便覺體內似有道熱流竄過,心頭一粒潛藏已久的種子正在發芽,蔓延,開花,全身血液也跟著發起熱來。

  走了幾步,發覺那小手滾燙,洛音凡一驚,立即停下來細細打量她。

  重紫緋紅了臉,緊緊咬住唇。

  洛音凡更加驚疑,忍不住開口問:「重兒,你……可有不適?」

  語氣中的溫柔與關切,驅散了她所有的理智,對與錯,倫與禮,所有的顧慮都被心底洶湧的情潮徹底擊敗。

  重紫擡臉望著他:「師父。」

  輕輕的聲音與素日大不相同,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軟,媚,好像熏風過池塘,無聲驚起漣漪。

  洛音凡愣住。

  遠處,歌聲樂聲、大笑聲、勸酒聲依稀飛來。

  疏林小徑,寒梅枝頭,一盞半月形明燈高掛,燈影裡,她倚在他臂上。

  鬢角優美,小臉瑩如玉,雙頰飛紅雲。眼尾斜挑,含羞帶笑,眼波微橫,婉轉嫵媚,竟是風情萬種。

  紅唇嬌艷非常,似一朵雪潤的鮮梅,看得人情不自禁想要去採擷,伴隨輕喘,白色煙霧呵出,一片薄而晶瑩的雪花被吹得重新飄起,迅速融化,散發出一絲曖昧。

  心神一凜,洛音凡失措地移開視線,半晌才又重新低頭看她,不動聲色:「重兒?」

  熟悉的呼喚點燃體內火苗,開始燃燒,重紫有點難受,有點興奮,顫抖著,情不自禁朝他懷裡移去。

  薄唇微抿,有霜雪之色,與他的人一樣冷清,可是他能用最溫柔關切的聲音叫她「重兒」。

  想要怎麼做?她不知道。

  手指纖長瑩潤,如幾管玉蔥,拉起他一縷長發送至唇邊,羞怯,又放肆。

  不喜歡卓雲姬,不喜歡有女人靠近他,她會嫉妒,他不知道,他去修補通道的時候,她有多擔心!他喝卓雲姬的酒,卻不接她的!她是他最疼愛的徒弟啊!

  「師父!」微露嗔意。

  曲線完美的胸脯半貼著他,隨呼吸劇烈起伏,小臉仰起,委屈的,熱切的,期待的,離他太近。

  小嘴輕吐熱氣,混合著梅花香,溫柔地在他鼻端縈繞。

  洛音凡沈默片刻,擡手往她額間一拂。

  重紫頓覺頭腦昏沈,身體似失去了骨架,軟軟地倒在他懷裡。

  洛音凡單手抱著她,自袖中取出個小玉瓶,倒出一粒藥丸,遲疑著,最終還是餵給了她。

  「師兄?」

  「多時不曾與你喝酒,方才竟尋不見人,怎的一個人出來了?」虞度緩步走來,看著他懷中重紫,驚訝道,「這孩子……」

  「小孩子不知節制,想是喝醉了,我先送她回去。」

  虞度含笑點頭,不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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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5-17 09:57:28

【39. 任性的愛】

  第二日醒來,重紫很疑惑,困擾多日的浮躁感消失,如同卸了個重重的包袱,心地清明許多,回憶起昨夜情形,隱約只記得自己做了些不太合適的、逾禮的舉動,更加忐忑不安,至於緣故,她不敢去深想,直到出門問安,見洛音凡神色並無異常,才略略放了心。

  是啊,她是他的徒弟,也曾在他懷裡撒過嬌,有什麼不妥的。

  只不過,空氣中似乎總殘留著一絲古怪的近於曖昧的氣氛。

  仙門大會整整熱鬧了七日,意料中的事果然發生。卓昊悄悄離去,織姬氣得哭哭啼啼找上青華宮,宮主卓耀自覺丟臉,禁不住她纏,提前告辭要走,東君也很尷尬,好說歹說勸了女兒回去,所幸仙界歲月無邊,誰沒有過年少風流的時候,頂多算作荒唐,並非什麼十惡不赦的大錯,只是這場鬧劇傳得沸沸揚揚,實在太引人注目,引得眾人暗暗發笑,更有那詼諧好事者拍著卓耀肩膀問幾時孫子上門認祖父,將卓耀一張臉氣得發黑。

  第八日,各派紛紛辭行,重紫也隨洛音凡與虞度踏上歸途,藍老掌教送出大門外,見重紫抱著洛音凡的手臂撒嬌,半開玩笑說了句「女娃娃長大了,不能總賴著師父」,洛音凡當場將她推開,氣得重紫在心裡將藍老掌教罵了幾百遍。

  這次盛會除了慶賀成功,融洽各派關係,還有一大作用,那便是在各門派間促成了不少有情人,此刻分別,自然依依不捨,私底下都悄悄商議著提親,最顯眼的一對莫過於月喬與司馬妙元。

  月喬原是慣於逢場作戲的,不過看中了司馬妙元的美貌與人間尊貴身份,能有幾分真情實意?司馬妙元也是想借他出風頭而已,並無半點留戀,二人假惺惺說了番惜別的話,便各自丟開了。

  接到消息,塗州有冰魔作亂,洛音凡決定取道塗州,原不讓重紫跟去,令她隨虞度先回南華,結果重紫自己悄悄稟過虞度,花言巧語哄得他同意,還是追了上去。

  雲中,重紫壯著膽子跳上他的墨峰劍:「師父帶我。」

  洛音凡嚴厲呵斥:「回去!」

  多年沒受重話,突然見他這樣,重紫眼圈立即紅了。

  洛音凡欲言又止,最終歎氣妥協:「只一程。」

  重紫卻賭氣回到自己的星璨上,默默不語。

  行至塗州地界,忽見前面魔氣聚集,地面上隱約有廝殺之聲,洛音凡立即令墨峰落下,只見數十妖魔正圍攻一名女子。

  那女子手提青青藥籃子,應付雖顯艱難,面上卻無半分慌亂之色,正是卓雲姬。

  仙力凝,劍光起,幾個妖魔來不及叫出聲,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餘者紛紛逃散。

  卓雲姬莞爾,輕拂衣袂盈盈下拜作禮:「原來是尊者。」

  「為何在此?」

  「聽說塗州有魔毒,打算過來看看,誰知在這裡遇上冰魔,幸得尊者相救。」

  洛音凡點頭:「一個人在外,務必當心。」

  卓雲姬又將所打聽到的冰魔的消息報與他,二人說著正事,重紫插不上話,失落感越來越重,退得遠遠的,低垂著頭,拿腳尖踢地上的石子兒。

  卓雲姬轉臉看她:「她的毒解了?」

  洛音凡點頭不語,想不到她竟中了欲毒,幸好他隨身帶了卓雲姬當年贈她的那粒解藥,及時救治,這才不曾出事,至於將解藥帶在身上的緣故,他也說不清楚。

  卓雲姬沒有多問,只微笑:「或許,雲姬可以幫得上忙。」

  洛音凡忽然轉身:「重兒當心!」

  重紫遠遠站著,只管想自己的事,並沒留意周圍動靜,直到被他這麼一喝,才終於回神,已覺頸邊有寒意,頓時大吃一驚,身形急變,反手一指,施展仙門幻箭之術,同時躍起閃避,連串動作做下來,漂亮又高明。

  原來那冰魔王心恨手下被殺,前來報復,哪知道對方是洛音凡,也就嚇得再不敢動手了,就這麼收兵又不甘心,正在氣悶,忽然發現重紫獨自站在旁邊,遂打起了挾持作人質的主意,想不到她反應迅速,事情敗露,只得率部下倉皇撤退。

  無數冰刺襲來,有先有後,正是冰魔王掩飾退走的余招,重紫閃身避開兩撥,心裡一動,鬼使神差停住身形,擡小臂,雙手上下當胸合掌,結印去擋那剩下的一撥。

  卓雲姬見狀,忍不住「呀」了聲。

  洛音凡驚得雙掌推出。

  遭遇偷襲,知道她的能力可以應付,所以才沒有插手,萬萬想不到她會硬擋,冰魔王再不濟,到底修煉過百年,功力驚人,豈是她四五年修為能比的,對方魔力強盛,取巧躲閃方是良策,硬拚只會吃虧,一向聰明謹慎的小徒弟竟犯起這樣的錯誤!

  果不其然,重紫重重跌落於地。

  洛音凡既痛又氣,將她扶起來罵道:「如此逞能!你……」

  「弟子疏忽。」重紫蒼白著臉,吐了口血。

  到底受傷的是她,洛音凡沒有再多責備,將她抱起。

  重紫立即埋頭在他懷裡。

  卓雲姬上來看過,道聲「不妨」,自藥籃中取出張藥方交與他:「受傷雖重,好在未中冰毒,但這冰魔王修的是寒冰之氣,因此這傷別的不忌,惟有一點就是受不得寒,尊者須格外留心。」她有意無意加重「留心」二字。

  洛音凡淡淡道:「有空多上南華走走。」

  卓雲姬含笑答應,垂下眼簾,掩飾目中苦澀。

  答應她,只為斷了徒弟妄念,卻不曾想她也是有妄念之人,他費心保護的是誰呢……

  ………………

  回到南華,虞度與閔雲中見重紫受傷,都大吃一驚,洛音凡略作解釋,便請燕真珠上紫竹峰照看她,秦珂與慕玉等也時常去探望關照。光陰荏苒,匆匆幾個月過去,眼看五年一度的試劍會近了,重紫算算自己已經十七歲,再也閒不住,藉機讓燕真珠回去,見她傷勢已無大礙,洛音凡也沒反對。

  重紫失望又氣悶,養傷期間,洛音凡照常閉關或處理事務,極少過問她的事,反而是卓雲姬上紫竹峰拜訪的時候越來越多,他二人經常在殿內共處,一說就是兩三個時辰,重紫看得不忿,幾次找借口進去,只說上兩句話,洛音凡便打發她出來了。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冷淡,重紫很不安,師父是什麼人,怎能騙過他,難道受傷的事……他已經看出來了?

  重紫暗悔,知道自己做錯,再也不敢胡來,日日苦練術法,決心要在試劍會上大出風頭,好求他原諒。

  重華殿外,洛音凡親自送卓雲姬出來。

  重紫站在階前,怔怔地看。

  卓雲姬衝她微微一笑。

  重紫垂眸。

  待卓雲姬離去,洛音凡回身叫她進殿,囑咐道:「試劍會近了,雖不必去爭什麼,但也要用心才是,你的傷……」

  重紫原是恭敬立於一旁,聞言忙道:「師父放心,弟子傷勢已將痊癒,並未荒廢術法。」

  洛音凡點頭:「昨日我與掌教打過招呼,讓你暫且搬去玉晨峰居住,與你秦師兄一處修行,秦珂那孩子也答應了,你收拾下,明日便過去吧。」

  重紫呆了。

  師父這是……要趕她走?

  「我不去!」

  「為何不去?」

  「我……」重紫目光躲閃,支吾,「我……習慣在紫竹峰,何況修行尚有許多難解之處,還須師父教導。」

  「為師自會來玉晨峰檢查你的功課。」

  重紫沈默半晌,跪下,低聲道:「弟子就算做錯了什麼,師父儘管責罰便是,為何要趕我走?」

  用意被她道破,洛音凡多少有點尷尬,輕咳了聲,語氣盡量溫和:「為師並非要趕你走,只不過試劍會將至,近日紫竹峰訪客多,難以清靜修行。」

  「我不信!師父分明是借口趕我走!」重紫急躁了,仰臉,「師父說的訪客是雲仙子吧,我並不曾失禮得罪她!」

  「胡鬧!」洛音凡呵斥,「明日便搬去玉晨峰,不得再多話!」

  下意識認為他還會遷就,重紫側臉道:「我不去!」

  洛音凡噎住,半晌將臉一冷:「好得很,我教的徒弟,連我也不放在眼裡麼!目無尊長,給我去,去閔督教那裡領罰!」

  ………………

  重紫果真賭氣去了摩雲峰閔雲中處,閔雲中聽說事情經過,倒沒意外,徒弟大了原該自立門戶,不過女孩子敏感些,受不得重話,洛音凡一向又護她得緊,如今突然趕走,她難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因此閔雲中只訓了她幾句,便讓她回去跟師父請罪。

  事情很快傳開,聽說她被洛音凡趕下紫竹峰,司馬妙元等人都暗暗得意,等著看笑話。

  重紫跑到小峰,撲在燕真珠懷裡哭得眼睛通紅。

  燕真珠得知原委也驚訝,埋怨道:「就算要讓你自立,也不必急於一時,尊者實在是性急了些。」

  重紫低聲:「還不是雲仙子,沒事就來,必定嫌我了。」

  燕真珠聽得「撲哧」笑出聲,推她:「我還當你真捨不得師父,原來是鬧孩子脾氣!你師父並不是你一個人的,難道只許他收徒弟,不許他娶妻子不成?多個師娘疼你有何不好,那雲仙子脾氣最溫柔和順的,待人更好,也勉強配得過尊者,尊者與她的交情可比你早得多,雲仙子不吃你的醋就罷了,你反倒醋起她來!」

  「師父當真要娶她?」

  「你不知道,眼下我們都在說這事呢,最近她常來造訪,尊者也肯見她,往常他可從沒對哪個仙子這般另眼相待,更別說自由上下紫竹峰,想必是有些意思了,方才聽慕首座說,過些日子,雲仙子還要到紫竹峰小住呢。」

  重紫喃喃道:「小住麼……」

  「說不定小住過後,就變長住了,」燕真珠笑道,「男女生情,少不了親親我我,他老人家不好叫你看見,所以借口讓你搬出來,你不與師父方便,還杵在那兒做什麼。」

  「我先走了。」

  重紫匆匆起身就走,不慎碰翻桌子,燕真珠連忙趕去扶她,發現她臉色煞白,雙目失神,不由擰緊了眉。

  「你……」

  「沒事,我回去了。」

  重紫拂開她的手,勉強扯了下嘴角,快步出門。

  ………………

  燕真珠原是猜測的話,重紫卻當了真,連星璨也不用,一路走下小峰,只覺腳底軟綿綿輕飄飄的,如同踩在棉花上,心頭也開始迷糊。

  茫茫雲海,竟不知往何處去才好,許久,重紫終於記起該回紫竹峰。

  重華宮一片寂靜,四海水冒著寒煙。

  他是她的師父,高高在上,不容褻瀆,她對他又敬又愛,從不敢生出汙穢的想法,對卓雲姬的敵意,故意受傷,不肯離開,是她太小孩子心性?

  秦珂遇險,她尚能急著設計搭救,可是他遇險,她什麼都不敢想。

  他要娶卓雲姬?

  沒有嫉妒,沒有不平,沒有痛苦,一隻無形大手已經牢牢將她的心握住,再毫不留情地捏碎。

  他給了她五年寵愛,卻只有五年。理智告訴她,絕對不能對他產生那樣的感情,否則必定下場淒慘,可惜,倘若人人都能依從理智,世上便不會有這麼多錯誤了。

  重紫失神地站了許久,忽然飛快朝對面大殿跑。

  她要告訴他,不要娶卓雲姬,不要這樣!他只需要徒弟就可以了,虞度他們不也沒有娶妻嗎,她可以留在紫竹峰,陪伴他到永遠。

  踏上石橋,腳底踩空,反應遲鈍得來不及自救,整個人「撲通」落入水裡。

  徹骨的冷,讓重紫清醒了點。

  做什麼!想什麼!她喜歡的是秦師兄!師徒有別,敗壞倫常,那是錯的!仙門不允許發生那樣的醜事,他更不可能!他再疼愛她,縱容她,都是以師徒關係為前提,讓他知道她存了這樣醜惡的心思,只會吃驚,失望,惱怒,唾棄,哪裡還會讓她留下,她分明就要變成第二個陰水仙!

  冰寒之氣如鋒利的刀刃,割破皮膚,鑽入全身筋脈,腐蝕著骨頭。

  是了,這傷要忌寒的,病了會令師父擔心。

  重紫哆嗦著攀住岸沿,想要爬起來,忽然間全身骨頭似化掉了般,力氣消失,緩緩地、重新沈入水裡。

  ………………

  「重兒?」迷糊中,有人緊緊抱著她,溫暖她,心疼地喚她。

  「師父……」她想要抓住,渾身卻僵硬得動不了一分。

  一隻手握住她的手,源源渡來靈力。

  明珠光芒幽幽,原本美麗的眼睛腫得可怕,雙唇無血色,發青發紫,手指凍得變了形,她整個人就是個大冰塊,在他懷裡顫抖,口裡反覆喚著他,每喚一聲,他便多一分後悔。

  只是個孩子,糊塗的孩子,單純地依戀著他,怎比得卓雲姬她們,不該逼緊了她。

  洛音凡心急如焚,催動靈力護住她的心脈,替她疏通血脈。

  他回到重華宮時,重紫已失去意識,這四海水至寒,修得仙骨的弟子也未必能忍受,何況她連半仙之體都沒有,加上舊傷在身,寒氣引動傷勢復發,失足落水之後稍有耽誤,起不來也不稀奇,平日紫竹峰少有人來,誰想到會有這種意外,此刻他只後悔沒在橋邊設置欄杆與結界。

  仙門弟子豈會輕易落水?分明是她精神恍惚,心裡害怕的緣故。

  幸好,四海水原是南華一寶,行玄深知治療的辦法。

  見她無甚好轉,洛音凡想了想,將她放平到床上,仔細蓋好被子,快步出門,打算再去天機峰問行玄。

  重紫昏沈沈,猛然察覺他離開,心急。

  「師父!師父!」

  「阿紫永遠留在紫竹峰,別趕我走……」

  虞度已走到門口,正要進來看她病情,聞言立即止步,緩緩擰緊了眉。

  ………………

  本身是備受關注的人物,這件事鬧得著實不小,不過也沒人懷疑到別的上面,在眾人看來,她是被洛音凡寵慣了,突然被遣離紫竹峰,接受不了,小孩子鬧委屈。

  整整兩日,重紫才自昏迷中醒來,洛音凡既沒罵她,也沒像前些日子那麼冷淡,白天幾乎都寸步不離,親自照料她,督促她吃藥,靈鶴將所有書信送到她的房間,他就在案前處理事務,直到深夜才回房休息,畢竟四海水之寒非同小可,疏忽不得。

  回憶昏迷時那雙緊緊抱著自己的手,重紫幸福著,又擔心著,讓他著急,她心中內疚得不得了,可是當她發現,原來師父依然惦記她的時候,她簡直快要被喜悅溺死,這種矛盾的心理,讓重紫坐臥不安,忽愁忽喜。

  房間火盆裡燃起九天神鳳火,以極炎之火驅除極寒之氣。

  洛音凡將藥汁端到她面前,重紫嘗了嘗,皺眉。

  「苦?」

  「沒有。」

  日理萬機,他天天在這裡陪她已經足夠,還要費心照顧她,替她配藥,就算再不懂事,她也不該撒嬌嫌苦了。

  看她一口一口滿臉痛苦地喝藥,洛音凡忍不住一笑:「下次放幾粒甜棗。」

  重紫喝完藥,擡眼看他:「師父。」

  「嗯。」

  「我不想離開紫竹峰,我不會擾著你……和雲仙子的。」

  洛音凡沒有回答,站起身。

  虞度自門外走進來,看著師徒二人笑道:「總算醒了,可還需要什麼藥?」

  知道昏迷時他曾來探望過,重紫連忙作禮道謝。

  「病了,就不必多禮,師伯原不是外人,」虞度示意她躺下,看洛音凡,「我看她現在氣色好些了,你二師兄怎麼說?」

  洛音凡擱了藥碗:「舊傷復發,病險,先將養半個月再看。」

  「如此,我叫他們再送些溫和去寒的藥來,豈有調理不好的,」虞度停了停,忽然又微笑,「前日珂兒知道她病了,十分擔心,我看不如讓她早些去玉晨峰,那邊清淨,正好養傷。」

  洛音凡看看旁邊煞白的小臉,沒有表示。

  「莫嫌我多事,都知道你護著徒弟,但孩子如今也大了,你照顧起來多有不便,」虞度意味深長道,「到了那邊,我讓真珠過去照料,師兄妹們也能隨時探望作伴,免得擾了你,你這重華宮裡的事件件緊要,關係仙門,出不得錯,倘若人多嘴雜傳出什麼,恐怕會有麻煩。」

  二人對視片刻,洛音凡淡淡道:「也罷,待她病好些就過去,眼下我還有些不放心。」

  虞度暗暗鬆了口氣:「師弟說的是,我正有這意思。」

  師徒有別,原本沒人會想到這層,可是自從仙門出過一個陰水仙,也就怪不得自己多心了,畢竟防患於未然的好,女徒弟和師父原不該太親密,連閒話也不能生出半點,說得這麼明顯,想來他已明白。

  再說笑幾句,虞度便回主峰去了,洛音凡也取了藥碗出門。

  重紫獨自躺在床上,閉眼。

  殘留的藥味在嘴裡擴散,真的很苦。

  「怎麼樣了?」一隻手伸來試她的額頭。

  睜眼看見來人,重紫忙起身:「秦師兄。」

  「方纔師父讓我送了幾味藥過來,順便看看你,」秦珂往床前坐下,繃著臉責備,「跟尊者學了幾年,到頭來連路都走不好了,怎會無緣無故掉水裡去?」

  重紫赧然:「是我不小心。」

  「師父已經與我說了,玉晨峰那邊,你喜歡哪一處便住哪裡。」

  「師兄,」重紫垂首,半晌低聲道,「我不想離開紫竹峰。」

  秦珂眼底有了笑意:「豈有一輩子跟著師父住的,長大了更該自立,尊者這樣也是為你好,仔細養著,病好了我就來接你,聽話。」

  重紫頭垂得更低。

  ………………

  出乎行玄意料,重紫這一病,別說半個月,一連三四個月都沒見痊癒,而且病情時好時壞,反覆無常,難得好了點,沒兩天又轉重,治起來棘手得很,行玄說可能是冰魔舊傷發作的緣故,讓她靜養,洛音凡索性推掉試劍會不令她參加,他疼愛徒弟是出名的,上下弟子們都不覺得意外,期間卓雲姬也來過幾次,為她診治,對這古怪的病情也捉摸不定,惟有皺眉,洛音凡如今著急萬分,自然沒有工夫陪客,往往說兩句便送她走了。

  夜半,重華宮竹影婆娑。

  重紫披著單衣,悄悄溜出門,走下石階,來到四海水畔。

  煙沈水靜,尚未痊癒的身體感應到寒氣,開始哆嗦。

  是她不對,是她太任性太不懂事,她也不想看他擔心著急的,可是不這樣的話,她就要離開這裡了。

  盡力驅散愧疚與理智,重紫往水畔坐下,咬緊牙關,雙手顫抖著捧起冷得沁人的水,閉著眼睛往身上澆去。

  一捧又一捧,衣衫很快濕透,身體也幾乎變得僵硬了。

  「要做什麼。」淡淡的聲音。

  重紫驚得站起身,回頭看。

  廊柱旁,白衣仙人不知何時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師父!」

  腳底一滑,眼見就要掉進水裡,忽有一隻手伸來,將她整個人拉起,帶回,然後狠狠往地上一丟。

  重紫尚未來得及站起身,臉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重新跌倒。

  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更不知道該怎麼求他原諒,重紫驚惶著,羞愧著,哆嗦著跪在他面前。

  「孽障!」看著心愛的小徒弟,洛音凡直氣得雙手顫抖。

  這孽障!懂事的時候讓他牽掛,擔心她逞能出錯,不懂事的時候又能把他氣死,竟然想到用這樣的法子來騙他!孽障!前世不珍惜自己,今世還是這樣!沒有一天不讓他操心的!她以為自己是什麼,連半仙之體都沒有,禁得起幾次折騰,再這樣下去肉身遲早毀掉!掩飾煞氣,一手栽培,日日懸心,他用盡心思想要保護她,替她籌劃,她就用這樣的方式來回報他!

  「孽障!」盛怒之下想要再罵,卻依舊只吐出這兩個字,聲音輕飄飄無著落。

  「弟子知錯,知錯了!師父!」平生最大的恐懼莫過於此,重紫不停叩首,碰地有聲,「別趕我走,我聽話,我再也不這樣!師父別生氣……」

  是她糊塗!是她錯了!他對她百般呵護,百般縱容,苦心教導,他這個師父當得盡職盡責,可是她做了什麼?傷害自己,害他著急,害他擔心,又惹他生氣,都是她不懂事,是她任性的錯!她……她就是被他寵壞了!

  濕漉漉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原本玲瓏有致的身體,因為久病,單薄得可憐,此刻不敵四海水寒氣,跪在那裡瑟瑟發抖,牙齒碰撞,連聲音都含糊不清。

  洛音凡終於還是俯身抱起她,用寬大衣袖緊緊裹住。

  快步走進房間,火盆自動燃起,他迅速將她放到床上,扯過厚厚的被子替她蓋好,然後起身,丟給她一件干的衣裳。

  「師父……」她掙扎著爬起來拉住他。

  「再胡鬧,就給我滾出南華。」

  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第一次聽他罵「滾」,重紫灰白著臉,迅速放開他。

  她原就是師姐的替身吧,他在意她,大半是因為師姐的緣故,在他眼裡,那個師姐很好很美,而她,現在卻做出這樣的事,他還會喜歡她?

  濃重的睡意襲來,重紫只覺視線陡然變得模糊,整個身子軟軟地倒了回去。

  見她昏迷,洛音凡一驚,立即往床沿坐下,遲疑著,最終還是作法替她將衣裳弄乾,連同被子裹好抱在懷裡,擡手將火盆移近了些,又恐她身體虛弱,寒熱夾攻會受不住,再移遠了點。

  火光映小臉,顏色始終不見好轉,眉間猶有絕望之色,可知心裡害怕至極,前額碰得發青,左邊臉頰上幾道指印格外清晰,已漸腫漲。

  太在意,才會失了分寸。

  洛音凡低頭看看右手,又疼又氣,抱著她發愣。

  五年,他將她當作孩子般疼愛保護,悉心教導,要罵,捨不得,要罰,也捨不得,已經分不清是因為內疚,還是因為別的。她不記前世,終於照他的意願長大,善良,聰明,謹慎,堅強,深得仙門認可,他原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可是如今,眼睜睜看她犯上同樣的錯,他竟不知所措,除了趁早警醒她,讓她徹底死心,他又能做什麼?

  是他,將她再次帶上南華,帶回身邊。

  是她,引得他一次次心疼、內疚,想要對她好,想要彌補她。

  他錯了?還是她錯了?

  慶幸,慶幸她身中欲毒,早早被他察覺,否則後果難測。故意受傷,為的不過是讓他緊張關切,故意受寒,是想留在他身邊,天生煞氣轉世不滅,她性格裡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偏執的一面,是前世所沒有的,他也曾留意,也曾引導,卻沒料到她會執著至此,叫他怎麼辦才好!

  最純真的愛戀,無奈錯得徹底,正如前世那個卑微的少女,為了他甘受委屈,甘受欲魔汙辱,弄得滿身傷害,下場淒慘。

  她不知道,其實她一直都陪伴著他,一直都在,在他內疚的心裡。

  倘若她記起前世,還會這樣愛他?

  體內有什麼東西在蔓延,在放大膨脹,心神逐漸恍惚,洛音凡低頭看那憔悴的小臉,忽然想起仙門大會那夜,嬌艷似梅花的笑。

  奇異的誘惑,引發最深處的憐惜,他情不自禁伸手想要去觸摸。

  那夜她倚在他身上,呵出熱氣將雪花融化,此刻的她卻渾身冰涼,肌膚散發著重重寒氣,透過被子侵入他懷裡,如海潮初漲,蕩漾著,一寸寸前進,一步步侵佔他理智的沙灘。

  冷與熱,急切地想要碰撞、交融,以求平衡。這一刻,他幾乎要立即掀開被子,將她緊緊貼在胸前,壓在身下,用盡所有溫暖她……

  到底仙性未失,念頭剛起,洛音凡便猛然清醒,倉促地縮回手,將她和著被子一道推開,起身踉蹌後退,直到扶住桌子才站穩。

  喘息片刻,遍體熱意被壓下,胸口有點疼痛。

  再多的震驚,都及不上此刻內心的恐懼、羞慚與自責。

  他洛音凡修行多年,夠凡人活十幾世了,早已將這天地間萬事萬物都看透悟透,內心清靜如死水,誰知到頭來事實告訴他不是這樣,他居然還留有這樣可怕的念頭,更不可原諒的是,對象是自己的徒弟!作為師父,他一直盡力教導她,保護她,卻不想如今竟會對著她生出這般骯髒無恥的……

  洛音凡白著臉搖頭,閉目長歎。

  這些年趕著修煉鏡心術,太過急進,竟有走火入魔之兆。

  夜半,重紫傷勢果然發作,冷汗將頭髮和衣衫浸濕,夢中喃喃囈語,含糊不清,隱約能聽出「師父」二字。

  寒毒外洩,化作虛火,她掙扎著掀開被子。

  隔著薄薄衣衫,可以感受到燙熱,肌膚細緻,帶著病態的白,好似一片晶瑩無力的白色花瓣。

  洛音凡沒有動,任那小手抓上胸前衣襟,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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