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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4 19:36:56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4 22:26 編輯

【第40章】

  伏杜和青女已經領教了「老女稚聲」的奇異之處了,裴盟主與自稱杜四娘的老嫗也打過照面,並無驚奇之色。可一眾弟子們聽到小女孩兒的聲音自稱「老婆子」,已經萬分驚詫了。及至看到那聲音的發出者果然是雞皮鶴髮一老婦時,人人皆嘖嘖稱奇——當然,人事不省的陳潛紹除外。
  
  老婦人走得很慢,卻也沒多遠就到了近前,朝裴盟主笑道:「現在我這侄外孫看起來沒本事殺了他了,但鐵箭門與我們家族血仇深恨,希望他們能死在我家人手中,裴盟主肯不肯成全?」
  
  已經被幾位師兄架起來扶回弟子座次上,虛弱無力地把上半身靠在樹幹上的伏杜,聽到「侄外孫」時也不禁驚奇地擡起了頭。從那個山谷出來以後,他忙著和師父回報鐵箭門殺手的事情,居然忘了將那老婦的事情問個清楚。然而此時這杜四娘叫他侄外孫,也就是說,她是他的外祖父的姐妹了?
  
  「四娘,您是五弟妹的姑姑,」裴盟主的話果然證明了伏杜的猜測:「伏家的事按理說和您並沒有直接的關係,杜家也還好好的做你們的雲門豪族。當年您說杜家容不下您非要住到我這兒來,我答應了,讓您進了攏翠谷;可如今這陳潛紹到底是我門下弟子,您干預,只怕不好。」
  
  「伏家的事怎麼與我無關?」杜四娘急道:「要不是我說服哥哥將千珠許給九鳳莊伏家,千珠怎麼會……如此慘死?哥哥也就是為這個容不下我——請問裴盟主,我和鐵箭門的仇怨還不夠深麼?」
  
  弟子席上青女但見伏杜臉色愈發不好,便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握住伏杜的手:「允之哥哥,叫做『千珠』的那位是你母親嗎?」
  
  伏杜點頭,卻不說話,仍是仔細聽著杜四娘與裴盟主的對答。
  
  「但就算這樣,這逆徒也該由我千鋒劍盟處置。」裴盟主毫不退讓:「如果他只是鐵箭門的殺手,被我們擒獲交給您倒也無妨,然而投靠鐵箭門倒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背叛師門殺傷兄弟,這才是我要處置他的根本緣由。」
  
  「那麼這樣吧。」伏四娘那少女的聲音帶了幾分隱隱的期待,提出了一個讓在場的人都瞠目結舌的解決辦法:「您先施您的七劍之刑,我再把他救活,然後再用我的辦法殺他一次,可好?」
  
  「哦?」裴盟主眉宇間籠罩了一層陰云:「施過七劍之刑的人你也能救活?但這麼做未免太浪費時間了……再說,七劍之刑已經過於毒辣,您再給他下毒,未嘗也……」
  
  「真是囉嗦啊裴盟主。」伏四娘不耐煩了:「要不這樣可好——我來施七劍,既是用你們千鋒的規矩處置逆徒,又是我杜四娘親手報殺害我侄女的仇,怎麼樣?」
  
  在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裴盟主和魯四公子包括龍羽的臉色都變了——因為在她背後,他們口口聲聲商量處置辦法的人已經重新站了起來。左掌凝氣,竟是朝杜四娘後心拍去一招回風手。用力之猛絲毫不弱於方才與伏杜的爭鬥,似乎他面對的不是一個風都能吹倒的老婦人,而是一座巋巍的山嶺。
  
  魯四公子不敢相信自己配置的藥會失效,明明龍羽都被熏昏了,裴盟主則不相信魯四公子會出狀況……總之,他們都信任錯了東西,然而此時已經來不及提醒杜四娘了。
  
  弟子席上的伏杜,也在這一刻猛地站起身,想抽劍救援。然而他的體力已經無法支撐他往前走哪怕一步,剛站起來便跌倒,差點砸到青女。
  
  事起倉促,杜四娘卻不急不忙道:「裴盟主,你的弟子襲擊我老婆子了,殺了他可不犯您忌諱了吧?」
  
  此話甫出,她丟下手杖,扭腰移步轉身,手指捏出花形在掌風襲來處一晃,臉上還浮起一個俏笑——這姿態宛妙至極,若是妙齡女郎做來定可叫人心魂顛倒,但一個老太太也這樣動作,卻未免讓人頗感違和。
  
  可也正是這麼看似無力的一招,卻化去了陳潛紹勢若風雷的一擊。他的手掌還沒有挨到伏四娘身上,人就已經重重跌摔出去,口噴鮮血,眼見是不活了。
  
  「九鳳絕技,回風歸雲。」裴盟主淡淡笑道:「我從前說五弟的功夫只是名字好聽動作好看,威力卻是平平,如今竟是我誤會了?」
  
  「看出這是歸雲指也不容易。」杜四娘微微一笑:「只是裴盟主有所不知,九鳳莊的歸雲指是千珠那小妮子教的,她自己水平就有限,伏公子跟她學哪兒能學出個子醜寅卯來?要說這歸雲指,倒真真是在我們杜家每代挑個女孩兒傳,挑中的人不能出嫁。我挑中了千珠,又說服哥哥同意她的婚事,最後卻害死了她。不然杜家也不至於容不下我一個孤老婆子。可惜這歸雲指從此失傳。」
  
  伏杜在弟子中默不作聲地聽著,這話說的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時他還沒有出生,但幼年的記憶卻如海潮一般回溯——小時候還能聽到「千珠」這個名字,是爹爹喊的,他每次喊這名字時臉上都含著笑。回風歸雲也是那麼熟悉的武技名稱。爹曾問過他想不想提早開始修習,他卻懶得早起練功。爹也不催他,只道他長大些再練也好。可他長到五歲卻迷戀上了弓馬,還向爹爹建議可以再生個弟弟,這樣他就能去學兵書,好殺敵報國,爹還為他特意請了師傅——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想法也未見得不好,如果九鳳莊還在,說不定他現在就是疆場上的少年將軍了。
  
  然而世上沒有如果。娘是又有喜了,但甚至還來不及知道那個小生命是弟弟還是妹妹,家破人亡的一天就到了。
  
  至於回風手和歸雲指,他根本就沒有機會學到。後來在莊子廢墟上找到的半本記載回風手內力的冊子,也在那一夜從丹絡城倉皇的奔逃中丟下了。
  
  他出神,表情難免有恍惚之意。青女不時瞄他一眼,見他神情不對,怕他回憶往事過於傷心,不禁伸手拽拽他袖子:「允之哥哥,你……沒事吧?」
  
  伏杜被青女這一拽嚇了一跳,眉尖一挑,見是青女方才放鬆下來,搖搖頭:「沒事兒,只是想起了點我娘的事情。」
  
  青女想安慰他,便道:「你好歹還記得你娘,我可是一出生就沒了娘呢。想記,都記不起。」
  
  然而,這話一說,她自己傷心事卻被勾了起來,眼眶便紅了。哪個小孩兒不想有個慈和美麗的母親呢,她卻打小就是奶娘抱著,待再長大些奶娘也走了,只有阿蟬陪著。
  
  這麼說來,她欺負師兄師姐們也完全是因為幼小心靈裡有著孤獨深深的創痛吧……要是往常,青女能給自己找到一個做什麼壞事的理由,還是會挺高興的,但今天卻頗有些異常。她吸了吸鼻子,不想讓眼淚掉下來。
  
  她想安慰伏杜來著,結果自己哭了算什麼事情啊。
  
  「你倒是別哭啊。」伏杜反倒開始勸青女了:「我也沒說我娘什麼事,再說,完全沒有記憶不見得就不是福氣……有時候記得多了,想起來更讓人傷心。你啊,我都沒哭你哭什麼?就算你沒娘至少還有爹爹疼著你,我……」
  
  話還沒說完,一隻柔膩的小手便堵在了他嘴上。青女的眼圈兒還是紅的,表情卻非常堅決:「不要再說這個了!再說下去咱們倆好抱頭痛哭了,別給人笑話啊。」
  
  伏杜看著她,慢慢地笑出來了。
  
  他都快忘了這姑娘還有這麼倔的時候呢。三年之前在那片樹林裡她堅持要和自己一起對付鐵箭門的人時不也是這副表情?只不過現在的長相比從前嬌美幾分,孩子氣和驢脾氣都半點兒沒改啊。
  
  趁著沒人注意,他攬了攬青女的肩以示撫慰,低聲道:「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別想了。今後我們好好在一起,不就好了麼?」
  
  青女愣愣地點了點頭,突然臉紅了,垂了頭微微一笑。
  
  伏杜把右手伸過來,將青女的左手握住,期冀手心中的力度和溫度能把他的信心和願望傳遞給這個口口聲聲說不想哭卻還是淚水在眼眶兒裡打轉的姑娘。
  
  「可是你……你又不是女的,你代替不了我娘啊……」青女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句,伏杜的手瞬間僵了——她難道以為自己要代替她早逝的母親給她母愛嗎?!這是怎樣缺心眼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這是挑戰他的耐心啊還是挑釁他的智力啊?!
  
  「……我也不需要你當我娘好不好?」
  
  「……那你是什麼意思?夫君的疼愛彌補不了娘親的疼愛啊。」青女認真地回答。
  
  「……那我直說。」伏杜滿面通紅雙眼直視前方:「我是說——我們會成親對吧?」
  
  「是啊。」
  
  「會有孩子對吧?」
  
  「會吧……可就算有孩子你也不是啊,我……」
  
  「我真想知道你是怎麼長這麼大的。」伏杜要氣絕了:「算了,打住,別想了,傻姑娘!」
  
  「我才不傻呢,」青女怒道:「我唸書習武都比師兄師姐們快很多啊!」
  
  「……好吧。」伏杜歎氣:「可能確實不傻,只是比較呆而已。真想知道師父那麼英明睿智的人怎麼生出了你這樣的女兒。」
  
  「……其實我也懷疑這個問題,」青女低著頭,鬱悶地說:「我一直都覺得可能根本沒有我娘這個人,我爹沒有娶過〔子,而我是他撿來的……但師兄師姐們還有四叔叔都說我確實是我爹娘親生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爹怎麼會有我這麼呆的女兒,但說不定我娘比較呆?你覺得呢?」
  
  伏杜默歎,我還能怎麼覺得?要麼是誹謗師父要麼是誹謗師娘,都不是人該幹的事兒好不好?
  
  〈第二卷.情緣。完〉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4 22:28:03

《第三卷.明滅》


【第41章】

  無論如何,讓千鋒劍盟元氣大傷的這次比武大會,終於既不圓滿也不順利地結束了——也許這就是唯一圓滿和順利的所在。
  
  這次大會的戰果總結下來的話,多少是有點淒慘的:第一名重傷生死難料,第二名叛亂被格斃當場,第三名……他現在正一頭黑線地望著挽著自己姑婆的手臂笑得嬌柔無比的未婚妻,非常質疑她們兩個人的動機。
  
  姑婆那天晚上就提出要教青女歸雲指的要求了,而師父居然答應了——不是說青女天生脈中帶傷不能學內功麼?這教學,應該是幌子是借口吧?說真的,他摸不透這個神奇的姑婆心中想的都是什麼東西……只是他的直覺告訴他,她們倆在一起肯定會有點什麼不能讓外人知道德東西……
  
  而且最讓他大皺眉頭的是——青女自從開始學那什麼歸雲指就不怎麼陪他了。雖然按著禮數他們倆確實不怎麼方便常常見面,然而他們是武林人士,這種規矩什麼的確實沒有必要都恪守啊。
  
  再說,青女從前和他的親密程度,要是拿去讓山下那些衛道士看了,只怕他們會在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感歎中一根繩子了此一生——但對於他伏杜來說,之前,得臉蛋通紅卻還依偎在他懷裡的姑娘,和他那麼親近的心上人,如今居然每天都人影不見!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是他又不能明目張膽地去找姑婆,要求她減少青女習武的時間,好讓青女多陪陪自己。當真奇鬱悶無比。
  
  自從比武大會結束之後,他在青屏山的地位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前那些上進的同門們不太看得起他——雖然不見得像是陳潛紹一樣公開羞辱他,但眼中的鄙夷還是誰都能看得出來的;而不怎麼上進如謝俊庭之流,則將這小師弟引以為知己:每當他們偷偷下山買了酒又不敢在自己住的地方喝時,便跑到伏杜從前獨居的那個院子裡,伏杜非但從來沒告發過他們,興致來了甚至和他們一起喝,頗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然而,此時的伏杜不僅是師父的準女婿,還在眾目睽睽下奪得了千鋒劍盟比武的第三名。在第一名重傷第二名死亡的情況下,明年誰是第一已經顯而易見了,師父百年之後誰是盟主,似乎也不需要再討論了。雖然大家也都看到了,是憑借大師兄出手相助,伏杜才從陳潛紹手裡逃出一條性命,可是平心而論,別人似乎也不見得就能接住陳潛紹那幾乎用盡全力的一擊。
  
  所以,發現不少從前對他翻著白眼的師兄對他的態度謙和恭讓起來了的伏杜,成為了千鋒劍盟新的矚目點的伏杜,名聲甚至已經隨著回分舵的弟子擴散到外地的伏杜,實在也很難逮著機會躲過所有人的目光,去做些什麼不太方便被當做正面事跡傳揚的事情了。
  
  果然一件好事帶來的不見得都是好事。伏杜坐在青女住處的廊子下,靠著柱子發呆。
  
  他是想等青女回來。當然,他也想過該以什麼造型出現這個頭疼的問題。他不想站著,但是坐在廊子裡總有些女性化的趨向。作為男性他手裡也許該拿一冊書,但是這時天都快黑了,拿著書看上去未免傻了些。而若是抱著劍,雖然也很符合他的身份與職業,但怎麼看都很像個侍衛。
  
  除此之外,嗑瓜子逗鳥彈琴繡花都是更加女性化的行為……他剛剛憑借差點賠上自己一條命的一場惡戰,肅清了把他當成個紙美人的流言,現在可不想再被哪位不巧出現的師兄師姐看到,傳出「伏師弟嗑瓜子的樣子太嫵媚」之類的話。
  
  於是伏杜陷入了一個困境:在這裡,怎麼都傻;不留在這裡,他又不見得能捉到越來越早出晚歸行蹤詭秘的裴小姐——事實上他連阿蟬都很少見到了,裴青女這個多少有些嬌氣的妞兒非要把阿蟬帶著隨身伺候,他想向阿蟬打聽一下她的行蹤都做不到。
  
  不過今天阿蟬提前回來了,恰好碰上上完晚課回來的他,告訴他小姐應該馬上也要回來了。於是他就在這兒坐等,等得天邊從紅轉白然後沈入無邊無際的墨藍,直到月亮都上了屋簷,一個小小的身影才從牆頭上翻下來。
  
  他輕咳一聲,那個躡手躡腳想回房的傢夥打了個寒顫,停住腳步,猛然回身出劍指著他。
  
  「……晚上回來還用得著翻牆?」他被對方的舉動逗笑了。
  
  青女看清是他,如釋重負地收了劍,蹦跳著跑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你怎麼不睡?外頭鎖門啦,你不知道嗎?」
  
  「都等到鎖門了你還不回來,可真不是個老實姑娘。」他伸出右手,輕輕彈了一下青女的額心。
  
  青女急忙摀住受痛的額頭:「喂,我是在習武啊!又不是不務正業,怎麼說我不老實?」
  
  「就算是練武回來也要有個時間,不然晚上碰到野獸還是挺危險的。」伏杜沈下了臉:「狼啊豹子啊什麼的又不會和你一招一式比劃!」
  
  青女嘟起了小嘴,渴望得到表揚卻被數落一頓的失落心情誰能理解!但是,她眨眨眼,隨即笑了出來:「喂,允之哥哥,你這麼說是擔心我吧?」
  
  伏杜的臉在月色下也罩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他把目光轉向一側的地面,垂下眼簾:「嗯,是……」
  
  「那麼,我很高興。」青女卻笑瞇瞇的,湊過身不由分說便親了伏杜的臉頰一下隨即復位。
  
  伏杜眉眼一挑,頗為驚詫,隨即看到青女牡丹花一樣粉撲撲的臉蛋兒,卻又笑了:「果然裴青女是有了名的拔劍快,不過,這麼放肆似乎也有點兒太大膽了……」
  
  「……哪裡就是放肆了?」青女的繡花鞋蹭蹭青石地面:「我……我也不是第一次……親你……」
  
  「上次是趁我睡覺的時候吧。」伏杜笑道:「還是兩次。第二次失敗,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青女大驚,隨即恍然:「你根本沒睡著,你這個壞人!你……」
  
  「……你在我旁邊我還真是睡不著啊。」伏杜解釋:「又不是我不想睡!」
  
  「我不管,就是你欺負我!」青女又羞又怒,決定耍個無賴。
  
  「好吧,算是我欺負你。」伏杜無奈道:「我今兒在這裡等了你至少一個時辰,夠不夠是賠罪?」
  
  「你等我幹什麼?」青女眨著大眼睛笑問。
  
  「幾天沒和你說話,想看看你,和你說幾句話。」伏杜有點不好意思,卻還是說了實話。
  
  「那當然不夠啦!」青女跳起來叫起來:「你若是專程等著和我道個歉就算是賠罪,可你是為了跟我說話的,那是我成全了你,怎麼能算你賠了罪啊?」
  
  伏杜急忙起身,伸手去捂她的嘴:「小聲點兒,師父應該已經歇下了,別吵醒他。」
  
  青女吐吐舌頭,壓低聲音道:「除非……」
  
  「除非什麼?」
  
  「……」她不回答,跨前一步,伏杜心領神會地伸開雙臂。
  
  「抱抱我,就算你賠罪。」女孩子故意嬌蠻了聲音,卻還是擋不住無所不在的羞澀。
  
  月光把兩個人的緊緊依偎的影子拉得很長,夜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而在草叢裡鳴唱的夏蟲卻閉了聲。青女合上眼,緊緊靠上伏杜結實的胸膛——他的心跳得很快也很有力,一下下搖撼著她的心和身體。
  
  「青女啊。」伏杜再開口,嗓子有點啞,手臂也鬆開了些:「你能稍微離我遠點麼?」
  
  「為什麼?」青女仰頭,驚異地盯著以臉紅為特長的漂亮青年。
  
  「我又不是一塊木頭……」伏杜有些尷尬:「你離我太近了。」
  
  「……會嗎?」青女自己往後讓了點兒:「可是從前你也抱過我,把我從山谷裡抱出來的時候難道不是比現在更近?」
  
  「那時候你受傷了啊,還對你起心的話,我還算是人嗎?」伏杜的眼睛閉上又睜開,一臉豁出去了的壯烈:「可是現在你……你這麼漂亮乖巧地靠在我身邊,再不起心,我也不算是個男人了……而且,我受不了你上身……呃,正面貼在我胸前……我……」
  
  「你什麼你!」青女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她知道伏杜說的是真話,但這麼說出來真是一點兒面子都沒有留給她啊!她負氣地一把把他推開,自己坐到了廊子邊,扭過頭故意不看他,小嘴抿得緊緊的。
  
  伏杜愣了一剎,才明白青女是害羞賭氣。他心中像是被人用松鼠的尾巴撓過,癢酥酥的,便走到青女身邊坐下,拉起她的手。青女卻白他一眼,把手用力一甩,嗔道:「別動我!」
  
  伏杜急忙鬆了手,但仔細想想,又覺得青女該不是真的不想讓他陪著。便又伸過手去,將她的手握在手中。這次,青女沒有抵抗。
  
  「你真漂亮啊。」他盯著她細看,月光下青女的面龐如花朵般嬌艷鮮嫩。她的臉不大,雙頰微圓,下巴稍尖,玲瓏中含著幾絲俏。雪白的皮膚在此時幾乎有一種晶瑩透明的感覺。女孩乖巧姣好的容顏,讓他雖然明知道自己行為的失禮,卻依然不捨得移開視線。
  
  青女被他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垂下睫毛看向另一邊地面,不敢移眼睛,這狀態委實含羞帶怯——雖然對常態的她來說這個詞基本和「賢淑」一般遙遠,位於她不可能到達的國度,但和伏杜在一起的青女和平時的她也是有天壤之別……
  
  郎情妾意,花前月下,清風徐來,晚星點點。青女的心越跳越快,不知他再看下去會怎麼樣。只覺握著自己手的掌心在出汗,力度也漸漸加大,不免心如鹿撞,偷偷期待著一點什麼。
  
  然而就在這時,伏杜放開了她的手,低聲道:「當心,有人來了。」
  
  青女大驚,手立刻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剛剛還柔情款款的氣氛頓時肅殺起來。
  
  他們聽著外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終於停在了青女牆根下。伏杜和青女對視一眼,不禁益發緊張——誰半夜會來青女這裡?
  
  而那停住腳步聲的人,便在這一刻,從牆頭上躍過。動作舒展漂亮,宛若大鵬展翅。伏杜立刻起身將青女擋在身後——從這一躍裡都能看出那人的功力頗為深厚,青女必定不是對手。他低聲囑咐道:「過會兒若是打起來,你就去找師父,知道麼?」
  
  青女還沒來得及應聲,那人便歡樂地朝他們倆打起了招呼:「哎呀,允之,青女,你們倆這大晚上的不睡覺在這兒幹嘛?」
  
  伏杜鬆了劍柄,嘴角卻不自覺地僵硬:「魯……四叔……你怎麼半夜上山,還是從這兒翻牆的?」
  
  「你嶽父那院子的牆根底下誰知道有多少梅花坑?我才看上一枚美少年,還沒有弄到手,萬一摔殘了大大不合適。」魯四公子似乎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大半夜出現在這裡是一件更加奇怪的事情,反倒調侃起他們:「倒是你們小夫妻兩個,大半夜是出來看月亮?不錯,有情調,很有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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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4 22:28:27

【第42章】
  
  「……」伏杜歎了口氣:「您別亂說……」
  
  「怕什麼?大哥他敢讓你住到這兒,一是相信允之你的人品不會在拜堂前對青女動手動腳,二來也是自信就算你和青女怎麼樣了他也絕對有辦法收拾。就算我告訴他,你們半夜不睡覺,相依相偎說著情話看月亮,約莫他也只會賞我一腳說——」魯四公子壓著嗓子學裴盟主說話:「『我的女兒女婿,你管得著麼?』」
  
  「慎言啊四叔……你這大嗓門兒,別說師父了,就算是那邊的師兄師姐們約莫都會被你吵醒吧……」
  
  「會嗎?」魯四公子的聲音瞬時縮小,隨即又放大了:「哎呀不要緊,我這可是有要事才上山的,他不會把我怎麼樣。」
  
  「我是不會把你怎麼樣,你這禍害!」裴盟主準時出現了:「但是你若說不清楚你有什麼要事半夜上山來鬧騰,我不會輕饒了你的。」
  
  「呃……」魯四公子啪地一聲展開了完全沒必要展開的折扇,晃了兩下方道:「鐵箭門宋家那老大——叫宋齊光的是吧?他失蹤了,並且連同他所統帥的那些人,全部消失了!」
  
  「我早就知道了,然後呢?」
  
  「你知道了?」魯四公子驚異地睜大眼睛:「昨兒我放在鐵箭門的內應才回報我這個消息的哇,你怎麼可能知道得這麼早?還有,據說宋憫天一聽這消息昏過去兩次呢。」
  
  「……因為他死在青屏山。不然我也不會知道鐵箭門準備下手,要你來比武大會防著出事,」裴盟主回答得簡略:「然後呢?你沒有別的事要說麼?」
  
  「……」魯四公子瞄了伏杜和青女一眼:「我覺得得迴避這兩個娃兒。」
  
  「沒必要吧?」裴盟主擺擺手:「直說好了。都不是外人。」
  
  「那麼,我是這麼想的。」魯四公子嚴肅地說:「我認為可以趁機攻打一下鐵箭門了。」
  
  伏杜的手猛地一下握緊了。
  
  「……還不是時候。」
  
  「大哥你難道不想盡早為五弟報仇麼?」魯四公子激動起來:「除了五弟,二弟和三弟那次莫名的失蹤只怕也是鐵箭門干的,你……」
  
  「我怎麼不想?」裴盟主的臉色格外陰沈:「只不過,那宋憫天也不是一般人,雖然生出了四個不爭氣的兒子。但是他死之前,鐵箭門還是不可小覷啊。」
  
  「宋憫天是誰?二叔和三叔又是怎麼回事?三年了我從來沒聽說過他們……」伏杜壓低聲音問青女。
  
  「宋憫天好像是鐵箭門的門主吧?就是那兩個死人的爹。」青女小聲回答:「至於二叔和三叔的事,回頭我再告訴你。」
  
  「我來告訴他。」裴盟主打斷了青女的尾音,接下來的話便朝著伏杜說:「你家破亡之後的第三年,二弟和三弟曾經相約去找你,但是他們自己也就失蹤了。不知道是在哪裡失蹤的,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更不知道是誰幹的。」
  
  「弟子覺得不像是鐵箭門所為吧?」伏杜蹙起眉道:「如果他們去找我,鐵箭門為什麼不跟著他們,然後待他們找到我再一起下手?」
  
  「這倒也是個疑點啊。」裴盟主皺起了眉:「可除了鐵箭門,誰會幹這種事?」
  
  伏杜沒有應聲,他說完那話就覺得有些怪異之處,只是一時想不到哪兒有點問題。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盯著沈浸在回憶裡的伏杜,直到他猛然擡起頭:「我想起來了!」
  
  「什麼?」
  
  「第三年發生的事情——那時我住在從前的下人家中。有一日那家人的主婦告訴我說來了兩個人要找我,她怕是鐵箭門的追蹤者便推諉過去。然而第二天,我和他家的孩子一同出門,回來時那家人便都死了,房子也被燒了……所以,我一直以為那兩個人就是鐵箭門的!」伏杜的聲音裡有顫抖,似乎那久遠歲月前屬於一個孩子的恐懼仍能通過遼遠時空,佔據這高挑精悍的青年武者的心。
  
  「……也就是說,他們找到了你的所在,卻沒有帶走你。」裴盟主的聲音冰冷:「第二天,那家人就慘遭毒手,是不是?而就在那一年,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們兩個。」
  
  魯四公子的眼眶已經紅了:「這幫狠心的賊!」
  
  「你罵人的時候能不能別像女人罵負心漢子一般?」裴盟主話雖這麼說,口氣亦算得上平靜,卻任是誰都能聽出極強的怨憤:「你們都回去歇著吧。這筆賬是遲早要算的。」
  
  伏杜森森打了個冷顫,他一心想要報仇,卻從來沒有想過仇恨所織出的是這麼大的一張網。至於網的盡頭——鐵箭門為什麼一心一意要毀了九鳳莊,他還是不知道。
  
  然而,有一點他已經明晰——這要報的仇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仇了,他所看不清的那張網已經打開。他,青女,師父,四叔,甚至已經死去的父母親人,都成了這張網的一部分。
  
  他向師父和四叔辭行:「那麼,師父,四叔,弟子先回去了……」
  
  「這傻小子!」魯四公子心裡難受,見裴盟主面色也不好,突然神來靈感想到該怎麼改變一下這悲憤的氣氛,便朝著伏杜提點:「還叫什麼師父?大哥把青女都給你了,你還不該改個口?」
  
  伏杜此時滿心都是報仇的事情,一時竟愣住了。但青女卻偶然反應快了一次,第一個聽懂了魯四公子的提點,可伏杜這傻小子還真是沒有半點兒反應!
  
  青女氣哼哼地一跺腳走了,伏杜這才反應過來,不禁紅了臉,期期艾艾道:「嶽父大人……」
  
  裴盟主長歎一口氣:「罷了,允之這孩子啊。老四,你也別為難他,他若是父母還在,必不至於如此。九鳳莊的少莊主,怎麼也不至於被我家青女這不懂事的丫頭欺負。」
  
  「沒有,」伏杜聽不得任何人說青女不好,忙為她申辯:「師……嶽父,青女她很好,女孩子家愛耍些小性子沒什麼。」
  
  「你看你看,」魯四公子插話:「這兩個孩子郎情妾意的——大哥,至少咱們的孩子比鐵箭門那幾個出息得多,你說是不是?看到他們,你還擔心報不了仇麼?」
  
  「談何容易。」裴盟主知道魯四公子和伏杜是故意在安撫自己,心中不是不感動,但說出的話還是謹慎的:「允之,你還是得努力些。你雖然已經是青屏山的第一,可想要向鐵箭門報仇,差得還不是一點半點。他們很麻煩,也許我和你四叔都活不到那一天,也許只能靠你——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伏杜咬緊牙關,許久才掙出一個「是」。
  
  他豈是不知道前路艱險,然而若是不往前,卻絕沒有別的道路。
  
  第二日,伏杜重又開始了剛入門時一般的瘋狂練習。只不過,上一次驅動他的是仇恨,這一次驅動他的卻是責任。
  
  情義與血性,是男人生來該有的東西。
  
  忙著練劍,他甚至把青女那一頭都放淡了。每一日都累得不能多動哪怕一下,相思倒也沒那麼濃了。半夜有時醒來,卻是每每都想起青女那天的負氣,心中便決定明日定要找她道個歉,可到了第二天仍然會累得忘掉。
  
  所以,當半個多月後,青女去找到他時,伏杜的第一反應是——「糟糕了。」
  
  他以為青女會很生氣地責備他不關心她,卻不料青女只是吃驚地看著他練劍的飛煙崖頂周圍的樹木,竟是半晌話都說不出來。
  
  「青女……」他輕嗽兩聲,打算主動認錯:「那天是我反應太慢……最近又忙著練劍忘了尋你道個歉,你,還生氣麼?」
  
  青女這才回過神來:「什麼?哪天?」
  
  「……四叔要我改口叫嶽父那天。」
  
  「那沒什麼啊。」青女擺擺手:「再說你遲早要叫的,我只是害羞才跑掉……喂,停,你別開口,你說話就沒好事!你是不是要說我和害羞這兩個字沒有關係?」
  
  「不是,我只是想問……你今天過來找我不是因為生氣?」
  
  「生氣哪能一氣十多天啦?」青女笑盈盈的:「那豈不是要氣死了?話說回來,這兒的樹都是你禍害的?」
  
  飛煙崖頂的平台邊原本生著蓊蓊鬱郁的樹木,此時卻大部分都從中折斷了,倒是有些不那麼粗壯的還挺立著。
  
  「是。」伏杜承認得很乾脆利落。
  
  「很厲害啊。」青女走到一棵還沒倒下的樹邊,輕輕用手指一推,那樹卻應手而倒,倒嚇了她一大跳。及至她俯下身去查看斷面,才驚道:「這樹……中間的經絡都斷了!」
  
  「是嗎?」伏杜走到那倒下的樹邊,細看斷面,確實如青女所說,樹木的經絡碎斷,一看便是被內力震的。他不由蹙起了眉頭。
  
  「可是,你不是在練劍麼?」青女擡起狐疑的眼睛:「劍氣應該直接將樹木斬斷,怎麼可能樹不斷而經脈斷?」
  
  伏杜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只是按師父,啊,嶽父教的劍法練下去而已。至於怎麼是這樣,我當真不知。」
  
  青女直起腰,想了想,之後卻是微微一笑,邁向伏杜一步,用袖子為他拭去額上細密汗珠:「哎呀,不知道也不要緊,為什麼會這樣也不要緊,總之你很厲害就夠了,對不對?」
  
  伏杜微微低頭,看著她明亮笑容,心中暖融融的,不禁伸出手臂環住了青女的腰。
  
  「幹嘛啊。」青女笑嗔:「只是想告訴你別太辛苦而已——不要勾搭我!」
  
  伏杜不禁解頤,用額頭抵住青女的額頭,合上雙眼靜享難得的二人時光。他們的姿勢看上去親密而溫情。
  
  過了片刻,青女將他微微推開一點兒:「別靠這麼緊,好熱呢。對啦,我上來還有事告訴你,我的歸雲指學完了,姑婆也走了,說是要回去伺候她嬌貴的蠍子們。」
  
  「哦?這麼快?」伏杜眉一挑:「我以為會很難呢。」
  
  「是很難,不過我冰雪聰明啊!招式心法我都學完了,姑婆說以後勤練習就行啦。據說這歸雲指是可以將敵方的內力收為己用,所以就算自己一點兒內力也沒有亦能克敵制勝。」青女越說越興奮,伸出手環住伏杜的脖子:「如果練好了的話會很厲害,那時候就不會拖累你了!」
  
  「拖累我?」伏杜一怔:「你什麼時候拖累我了?」
  
  「既然你要報仇,我肯定要跟著去啊。」青女雖然臉蛋飛紅,口氣卻是理所當然的:「到那時候如果我還是很弱小的話,不會拖累你麼?我可不想被敵人指著咽喉要挾你時英勇地自盡。我還想……想跟你白頭偕老,想生十個八個孩子什麼的!」
  
  伏杜聽得既覺得好笑又不禁感動,環著青女的手臂收緊,將她緊緊攬進懷中。
  
  他從來沒有一刻這樣強烈地感覺青女就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子——雖然他們之間並未來得及有夫妻之實,然而情之所至,他已經將她看做了相伴一生的人。
  
  青女柔順地依偎在伏杜的肩頭,感受他的頭髮在微風中拂過她的臉頰,心中有一種奇妙的滿足感緩緩升起,不再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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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28:48

【第43章】

  「對了,」青女突然發話:「爹爹說婚期可以提前……允之哥哥,你覺得什麼時候好?」
  
  「提前?」伏杜一愣,隨即微微一笑:「任何時候都可以。」
  
  「那你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了麼?」青女擡起頭,望著伏杜困惑的神情,吐吐舌尖:「我也不知道你有什麼事,但爹爹讓我問你這個……說你應該有什麼還沒有交待清楚的往事。」
  
  伏杜臉色驟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歎出,道:「是的,是有事情沒有交待清楚。」
  
  「什麼事?」青女疑惑。
  
  「……春錦的事。」
  
  「她……那宋大公子不是說她在宋家麼?」
  
  「我總得自己去打聽打聽。」伏杜輕輕握住青女瞬間涼了的手:「我不會對不住你,青女。你……別亂想。」
  
  青女面色也不好,她搖搖頭:「你去哪兒打聽呢?打聽到了又如何呢?」
  
  「宿月樓,丹絡城。」伏杜幾乎是喃喃地念出這兩個地名:「我總是要問清楚她去了哪兒,和誰一起,她過得怎麼樣,才能安心的。如果可以,也想給她些補償……只不過若是師父不提,我也不敢……不敢和你說。怕你生疑心。」
  
  青女默默垂下頭,抿緊唇,可不過一會兒又擡起頭笑道:「沒關係啊。你該同她有個清楚的了結,否則我不是更不安心了?」
  
  「但是……若她不好,我能拿什麼補償她?」伏杜像是陷入了深思:「我只能把當年她給我的那些金瓜子還給她,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可以拿去給她的東西……」
  
  「這樣不好。」青女打斷了他的話:「如果是我,一定不樂意有人把我送給他的東西還給我。如果你非要還,可以去找個什麼人把那些金瓜子鑄成一個金錠,這樣她也不見得認得出來……還有,還有一樁,不知當不當講啊?」
  
  「說。」伏杜不料青女會給他出主意,頗為驚詫地看著她。
  
  「我想,想和你一起去。」青女勇敢地擡起頭對上伏杜的目光:「不管是怎麼樣,一起面對總是好些。她若還在宿月樓,咱們想辦法給她贖出身子來,給她找個好人家;若是她已經從良了,咱們可以去探望探望她,隨便說是表姐堂弟的,總該讓見一面;但就怕她真去了鐵箭門……」
  
  「她不見得會對你客氣。」伏杜加重了語氣:「她……那時候我們的事情,師父應該告訴過你了。就算那時候我們還是孩子,喜歡誰什麼的也做不得真,但多少會有芥蒂的。」
  
  「那也總得面對啊。」青女爭辯道:「把她心裡的疙瘩解了,咱們都好過些,不是麼?難道她對我不見得客氣我就能假裝她不曾存在過麼?」
  
  伏杜想想,點頭道:「你說得也有些道理——那麼如果我要去解決這件事,一定帶著你,好不好?不過啊,我真是既怕你受委屈又怕你耍性子。」
  
  「我保證不耍性子不就好了?」青女咯咯地笑:「只是去宿月樓裡打聽打聽罷了,說不定可以很輕鬆就搞好這事情啊,那樣你就當帶我去丹絡城玩玩不好麼?我還從沒去過丹絡城,聽說那裡很是繁華?」
  
  伏杜靜靜地笑了,然後他微微頷首,把青女攬進懷中,輕聲說:「是很繁華。那麼,就當帶你去玩了。咱們現在走吧。」
  
  「走?」青女詫異:「現在就去?」
  
  「想什麼呢?」伏杜失笑:「總得先去找師父把這事情稟明了吧——呃,我現在還是習慣叫你爹師父,嶽父這個稱呼麼……等成婚了再叫好不好?你介意麼?」
  
  青女搖搖頭:「這倒沒所謂。反正啊,咱們最好能快些把這事情了結。」
  
  對於春錦的事,伏杜自知理虧。雖然他並不是故意對不住春錦的,然而誓言說在那裡了,現在不管什麼原因終究是把它違背了,那麼他就該為此承擔春錦的一切憤怒甚至報復。可他又不希望因此引起師父和青女的不快,是而雖一直記著卻始終悶在心裡,不曾向任何人開口提到過此事。
  
  如今,師父居然會想起這事,而青女也會答應不耍性子地陪他去解決這樁心事,他還是頗感動的,對青女的心思也不由更深幾分——既然她會為他溫婉懂事,他又怎麼能不好好待她?
  
  於是,在師父面帶憂色地再三問他是不是確定能應付得來青女的時候,他心中竟對師父有些怨懟。青女都已經說了不耍性子,那他還有什麼應付不來的?至於這樣看不起她麼?
  
  但等上了路,他就後悔了……
  
  青女一出山門,原本溫柔婉麗的模樣全丟出了九霄雲外,就像變成了一隻出了籠子的小雀。她總是先策馬跑到他前頭去,然後下馬去山澗裡玩玩水啊到樹林裡踏踏青,等他跟上來,再飛速跳上馬背跑出一段兒去。
  
  伏杜對此頗有些不快。終於,當裴青女在他面前撲閃著明亮的大眼睛,表示自己餓了想捉兩隻山雞或者兔子烤了吃時,伏杜爆發了。
  
  「裴青女,你不是說你不耍性子麼?」
  
  「……我沒啊,我只是餓了……」
  
  「剛出門不到一個時辰你就餓了!餓了老實到馬背上呆著去,別到處亂跑!亂跑能不餓麼?」
  
  「……那也……也不是耍性子啊。」青女眼睛裡居然瞬間浮上了淚花:「我只說了不耍性子而已,你也沒說過不許我亂跑啊!」
  
  伏杜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能架得住青女哭鼻子的人,反正他是沒那個本事。青女這邊一委屈,他立刻就心軟,可嘴上還是要嚴肅,否則接下來的幾天怎麼管住這傢夥?
  
  「我之前是沒說過不許你亂跑,但現在說了,你從現在開始就不許亂跑了。」
  
  「難道我不可以不聽嗎?」
  
  「三從四德你可以不守嗎?!」伏杜的聲音大了些,看起來很像生氣了的樣子,但他自己也知道這其實是虛張聲勢,他根本也不捨得對青女發脾氣。
  
  「……什麼是三從四德?」青女卻是真的疑惑,剛剛擠出來的眼淚也迅速消失了。
  
  「……你不知道三從四德?」伏杜詫異。他壓根兒沒想過世上會有一個女孩子完全不知道三從四德是什麼東西。
  
  「我聽阿蟬提到過。」青女攤攤手:「但她也沒說清楚,那是什麼玩意?它和我要聽你的話有什麼關係?」
  
  「三從啊,是未嫁從父,已嫁從夫,夫死從子,四德呢是婦德婦言婦容婦工——現下你爹不在這兒,我是你未婚夫你當然得聽我的!」
  
  「已嫁才從夫呢!」青女反駁:「現在我爹不在,咱們也還沒拜過堂,我怎麼就非得聽你的?」
  
  伏杜語塞。他自己究竟不瞭解三從四德的規矩究竟如何,而姑娘在父親不在時是不是該聽未婚夫的他也確實不知道——他還是個小孩兒的時候自然沒有人給他灌輸這個,而青屏山上也沒人講這些事情,至於中間那段在青樓度過的時光……煙花女郎講三從四德基本上是找出家人談如何屠殺小動物一樣不靠譜的事情吧。
  
  青女見反駁取得了效果,輕哼一聲,跳上馬背,一甩鞭子絕塵而去。留下一句話迴盪在風裡:「我先去捉隻山雞來,你啊,準備好給山雞拔毛吧。」
  
  伏杜雖然知道以青女的水平料理一隻山雞無論如何都不是問題,但直覺卻讓他覺得什麼事情將要發生了——他不敢因青女話裡的調侃之意而生氣或者怠慢,只得以膝蓋一夾馬腹,跟著青女追了過去。
  
  伏杜和青女的坐騎都算得上是難得的駿馬——誰讓裴盟主沒事幹就養馬玩呢,幾十年下來青屏山的馬好得和漠北遊牧人的寶馬有的一拼。穿過樹林的土道中頓時揚起了滾滾黃塵,青女在前,跑得是極為瀟灑得意,但伏杜在後,卻是被撲得一身一臉的灰……
  
  尤為要命的是,這灰大得伏杜連眼睛都睜不開,他完全看不到青女的背影。
  
  等到他追到灰土已經飛散,能夠睜眼看清周圍環境的時候,卻發現青女的身影已經找不到了。
  
  是追過頭了,還是沒追上?他跳下馬,環顧四周,樹林裡靜得可怕。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搏動的聲音——能傳導緊張擔心,外加一些恐懼的心跳的聲音。
  
  「青女!」伏杜試著喊了一聲。尾音在樹林中迴盪,卻沒有人應和。
  
  「青女!」他用上內力,又喊一聲,依然沒有人應答。他的手頓時攥緊了。
  
  他捏著馬韁,深深呼吸,想讓自己的心情稍微平復下來一點兒,好想個辦法出來。過了許久,他才想到可以看看地上——如果青女已經過去了,地上是會留有馬蹄印的。
  
  然而,當他俯下身,卻發現黃塵道上根本沒有馬蹄經過的痕跡。
  
  那麼,他追過頭了?
  
  伏杜牽起駿馬,往回走去。他走得很小心,手也一直按在劍柄上。既怕錯過青女留下的痕跡,又怕碰上什麼敵人而證實了青女面對的危險處境。
  
  突然,一聲清亮的馬嘶響了起來,伏杜順著聲音看過去,果然是青女所騎的那匹馬。它站在幾棵樹中間,不安地甩著頭。
  
  而馬鞍之上,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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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29:16

【第44章】

  心臟在那一刻無法跳動,像是有什麼東西被硬生生抹去,留下無法填補的突兀空白。
  
  伏杜朝著青女的馬跑過去,他甚至忘了謹慎,也忘了關注周圍的情形。而就在他到達那匹馬身邊時,一聲驚呼從稍遠的地方傳來。
  
  那是女人的聲音,是他無比熟悉的青女的聲音。
  
  伏杜來不及仔細想這一切到底是什麼原因,只是本能地朝發出聲音的地方跑去。然而,當他看到青女時,不由停住了腳步。
  
  彼人正頭下腳上地吊在一棵樹上,一根麻繩拴著她的左腳踝,而她正在拚命掙扎。裙子倒著垂下來,剛好擋住了她的臉。看起來狼狽不堪。
  
  「青女!」他喊了一聲:「你怎麼樣?」
  
  「有圈套!你小心!」
  
  這句話終於提醒了伏杜,他頓覺脊背都涼了——他跑來的時候心思焦躁,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外物,倘若真有圈套,今天只怕大大不妙。
  
  然而,當他環顧四周,卻發現除了不停撲騰的青女之外,只有一隻體型頗大,五彩繽紛,正悠閒踱步的山雞……山雞?
  
  心念一轉,他想到了一種非常適合解釋現在狀況的原因——相比被鐵箭門設計,青女更可能是想捉那只山雞結果中了獵人抓狐狸的套索。這個理由怎麼想都更正常一些。
  
  不過青女既然說了有圈套,他還是得小心點好。於是他抽出長劍,運氣飛身躍起。到得青女跟前時左手攬住她腰,右手揮劍斬斷了麻繩,腳踩在樹上,用力一蹬,返回馬旁邊才落下。
  
  他把青女放下,裙子自然回歸原位。青女呆站在原地,愣了一小會兒,猛地撲到了他懷裡。劇烈的呼吸讓她的肩背不斷起伏,許久才囁嚅著說出話來:「嚇死我了……我被吊上去的時候,又怕你不來找我,又怕你來了也中了圈套。」
  
  「……」伏杜拍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慰:「我肯定會來找你的,看到你不見了也把我嚇得不輕。但是,青女小姐,你沒有發現麼,套中你的圈套根本就不是設計來對付人的。」
  
  「什麼?」青女停止了抽噎,擡起頭來驚異地望著伏杜。
  
  伏杜卻鬆開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盯著那隻大山雞和旁邊的樹木觀察了一會兒,才走回來道:「那是獵戶設置來捉狐狸的,只要有什麼東西踩在山雞旁邊拖拽,那拴在樹上的機括就會發力,收緊繩套把那玩意兒吊上去……你難道沒發現那只山雞腳爪上也套著繩子,它根本飛不走麼?」
  
  「……我捉到那只山雞了,然後想抱它走,可一不小心就被倒著提了上去……」青女回憶著「中圈套」之前的事情:「所以你這麼說倒也有理,那麼這套子是捉狐狸的?可為什麼要倒著提起來啊?」
  
  「把狐狸倒提起來的話,它沒法把身子弓回來吧。如果是設在平地的繩套,狐狸會把繩子咬斷逃走的——叫你不要亂跑不要亂跑,你不聽,這次踩中的是繩套,要是踩中捉狼的鋼夾子,看你怎麼辦?」
  
  「……就算踩到捉狼的鋼夾子你也會來救我的對不對?」青女眨著求饒的大眼睛:「你不會把我丟在麻煩裡的。」
  
  伏杜又好氣又好笑:「是的,可是你也不能因此就不斷把自己丟進麻煩裡啊……」
  
  他的話還沒落地,一個粗豪的嗓音就傳了過來:「喂,是你們弄斷了老子的繩子?」
  
  青女一吐舌尖:「怎麼辦?」
  
  「賠人家的繩子啊。」伏杜歎了口氣,揚聲向那人叫道:「是,我家妹子沒見過山雞,好奇跑來看看,結果被吊了起來!」
  
  「誰是你妹子!誰沒見過山雞!」青女的抱怨剛剛出口,就被伏杜一把摀住了嘴:「要麼你去應付他,說你想偷走他做誘餌的雞,要麼你就閉嘴!」
  
  「唔……我不是想偷他的雞……我……以為那是野生的!」青女堅持著表明了自己立場的無辜,伏杜的手卻越捂越緊,還假裝沒有聽到她的申辯,仍向那走來的獵戶賠著不是。
  
  「大叔,我是為放我妹子下來才一急之下斬斷了繩子,您看這事兒該如何了結?」伏杜不願多生波瀾,企圖花點兒錢了結此事。
  
  「你急著救人我可以理解!」獵戶憤怒:「但是你們總得賠我的繩子吧?那是隔壁村的何大仙吹過仙氣的繩子,準能抓到一隻漂亮狐狸的!現在狐狸沒逮著,卻被你弄斷了!怎麼也得賠我一兩銀子!」
  
  「一兩銀子?」伏杜一愣:「一兩銀子夠買多少繩子?」
  
  「不是繩子不繩子的問題,是你們弄斷了繩子我就抓不到那隻大狐狸了!」獵戶看到了他們乘騎的駿馬,韉轡鮮明錦勒雕鞍,明顯是富貴人家兒女,大有油水可撈,於是非常固執:「一張漂亮的狐狸皮總能賣到一兩銀子吧?讓你們賠一兩算是少的了——狐狸皮賣得好的時候能賣到五兩銀子呢!」
  
  「五兩銀子那是極北玄狐皮的價格!」伏杜怒了,於是毫不遲疑絕不心虛地撒了個謊:「這兒的狐狸皮再漂亮也到不了一兩銀子!我家就是做皮貨買賣的,大叔您可別想騙過內行人!」
  
  「……好吧,或許一隻狐狸沒那麼值錢,但也許能套到幾隻狐狸呢?那可就值錢了吧?」
  
  這獵戶分明是在訛詐人啊。伏杜決定反擊:「大叔,您這套子套中過狐狸沒有啊?」
  
  「還沒有!剛用上就讓你們給毀了!」
  
  「那麼,我記得您說過,這是大仙吹過仙氣的繩子,一定能套到狐狸對不對?」
  
  「那是自然!」
  
  「那麼您看,這根繩子還沒有套到過狐狸,就套中了我妹子的腿,並且被我一急之下砍斷了,證明它就天生沒有套中狐狸的命。」
  
  「這……」
  
  「既然它天生套不中狐狸,別說一兩銀子了,就是五個銅板它都不值。」
  
  「可何大仙吹過仙氣,這繩子……」
  
  「何大仙吹仙氣之前說不定分了分神兒,」青女接話,笑盈盈的:「給吹錯了仙氣——說不定您用這繩子拴牛拉犁能犁出一大罐金子,可用來套狐狸就只能套到人,這事兒您該找何大仙講去的啊。」
  
  「這樣吧,」伏杜趁熱打鐵:「我賠給你二十五個銅板,你可以用五個銅板買條好麻繩,再用二十個銅板買只醬雞或者肘子之類的,請何大仙來好好吹口氣,如何?」
  
  「那太少了!」獵戶一口拒絕:「無論如何也得五十個銅板……」
  
  「啊……五十個銅板。」伏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既然您這麼堅持,我也只能賠您五十個銅板啦。但是家父管束很嚴,若是只二十五個銅板,我倒能瞞下。可五十個銅板就難說了——若是回去家父問起,我也只好實話實說。至於我妹子天生膽兒小,會不會被您這套繩嚇出個毛病來,以至需要請大仙和尚來做法事驅邪,我也就不知道了。家父會不會告官要您賠償,我也還不知道。您看這事兒怎麼辦?」
  
  獵戶生長鄉野,不比城中打混的人,提到告官,那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了想也只得苦了臉道:「二十五個銅板就二十五個銅板……你們這兩個小娃娃,太也小氣。」
  
  交了二十五個銅板還買了個「小氣」的名聲,伏杜很是不樂,於是嘴角一挑,笑得很不正經:「大叔,您就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什麼?」獵戶看這剛剛還彬彬有禮的少年公子突然變成了痞子樣,嚇了一跳。
  
  「去丹絡城打聽我陳家二公子吧。」伏杜隨口杜撰了個名號,挑起一邊嘴角笑得頗有幾分惡意:「誰不道我是鼎鼎有名的惡少?大叔——口中積些德,別惹我不開心,那大家可就都不開心了!」
  
  獵戶打了個激靈,他完全忘了剛剛伏杜還以「家父管束嚴」為理由拒絕了五十枚銅板的賠償,也沒去想管束嚴厲的父親怎麼能養出名揚全城的惡少兒子,急忙躬身道:「小的不敢了,請您慢走,慢走……」
  
  青女看伏杜裝腔作勢嚇唬人,只覺十分新鮮。她已經上了馬,笑得花枝招展,直到走出了兩里地,依然笑個不住。
  
  「別笑了!」伏杜終於受不了了:「有那麼好笑麼?」
  
  「皮貨商的兒子,嗯,陳家二公子——丹絡城裡當真有這麼一號惡少?」
  
  「也許有,也許沒有,誰知道。」伏杜尷尬一笑。
  
  「那你還吹牛撒謊,哎呀,可真不是大俠該幹的事情。」
  
  「那麼大俠碰到這種敲詐行旅的人該怎麼做?就被他敲詐麼?」
  
  青女想了想,蹙起眉:「呃……好像應該揍他一頓。敲詐別人的人是壞人,收拾一下也是應該的。」
  
  「算了吧,」伏杜大笑:「說到底還是你先去偷人家的雞,怨不得人家敲詐你啊!」
  
  「……怎麼算不得?他是要套狐狸的,結果套中了我,我還沒講我受了驚嚇呢!」青女憤憤道:「我以為是鐵箭門布下的圈套,快要嚇死了!」
  
  伏杜不回答,卻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模樣,終於笑了出來。
  
  「笑什麼?!」
  
  「套中的不是狐狸,」伏杜強忍著笑:「是修成人形的漂亮狐狸精。」
  
  「你才是狐狸精!」青女大怒。
  
  「我誇你漂亮你還生氣?」
  
  「這叫誇我麼?」青女在盛怒之下居然能冷靜地冒出一句絕妙的反擊:「你可比我漂亮。所以啊,就算咱倆中間有一個狐狸精,那也是你!」
  
  「我又沒偷雞。」伏杜反駁。
  
  「我說了多少遍了我不是要偷雞,我以為那是野的!」青女憤怒了,拉住馬,停在原地抗議:「坑蒙拐騙這種下三濫的事情,我絕對做不出來的!」
  
  「好啦好啦,我相信。」伏杜擺擺手:「走吧,大小姐。」
  
  「沒有誠意!」
  
  「誠意?」伏杜在陽光下展顏一笑,好看得讓青女有點兒發愣,他就趁著這機會躍上了青女的馬背,鞭子一甩,駿馬頓時向前衝去。而他的馬也隨著跟了過來,樹林裡的小道中,再次揚起了滾滾的黃塵。
  
  「你幹什麼?」青女被突如其來的狂奔嚇到了,在伏杜懷裡掙扎抗拒。
  
  「你不餓麼?」伏杜回答:「抓緊時間找個能休息的地方吃點兒東西再趕路啊。我覺得這已經是最有誠意最能表示我對你無比理解的途徑了,你難道不這麼認為?」
  
  青女聽到「吃東西」三個字頓時老實了,乖巧地點點頭,靠在伏杜前胸。而伏杜在心中默默吐了一口氣——若是知道食物對她會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早些用這個法寶收拾她說不定還能躲過「偷雞被捉」這麼一遭丟人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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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29:37

【第45章】

  馬在高速奔跑的時候反而更加平穩。從伏杜躍上她的馬背,青女連自己駕馬都不必了,於是她安逸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虛驚一場之後,多少有點兒累。
  
  就在她打呵欠的同時,一滴水珠墜在了她額角上。她驚異地擡起頭,才發現那滴水是從伏杜的面頰上滴下的汗。
  
  而那汗珠滾過的地方,居然被衝出了一條小溝……青女抽了抽嘴角,擡起手指擦了擦伏杜的臉,果然,他臉上全是灰土。
  
  「你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髒啊?」她有充分的理由不解。
  
  伏杜卻不理她,直到馬跑到一條山澗邊,才終於勒馬停下。他當先跳下馬背,一邊伸出手扶青女下來,一邊抱怨:「還不是怪你?」
  
  「怪我?」青女雖然知道自己完全沒有必要借助伏杜的攙扶才能下馬,然而有機會偽裝淑女她還是很樂意從命的。於是將小手交到他手心中,優雅地一束裙擺,翻身下了地:「怎麼能怪我?」
  
  「在你去偷……呃,或許是捉山雞的時候,揚了我一頭一臉的土——你居然還好意思問。」
  
  「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呀。」青女眨著寶石一樣閃亮的眼睛,一臉諂笑:「我餓了嘛,什麼都顧不得了——你不是說在這兒吃些東西休息休息嗎?」
  
  「是。」伏杜指指馬背上的褡褳:「自己拿去。」
  
  青女立刻像小兔子或者小鹿什麼的動物一般雀躍著跑了過去,可緊跟著,氣氛就凝固了。
  
  「……你說吃東西就是吃這玩意兒?」青女手中捏著一個硬得能蓋房子的餅:「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伏杜正解下束髮的布帶,看都沒看青女一眼,口氣極其平靜:「早告訴你了你還會這麼聽話嗎?」
  
  「你……好吧,這玩意我不想吃。」
  
  「那你吃魚不吃?」
  
  「吃啊!」青女眼睛一亮:「你是要下河抓魚麼?」
  
  「……不然我能變出魚來?」伏杜揮揮手:「你先去樹林裡抱些干樹枝回來,然後生火。快點兒啊。」
  
  青女應了聲,飛快地跑向林子裡,將乾枯的樹枝抱了一大捆出來,接著按伏杜的囑咐,在河邊的沙灘上放好了樹枝,敲擊火鐮燃起火來——然而直到這時,伏杜還是沒有捉到魚。
  
  「允之哥哥,」青女朝在水裡忙活的人叫喚:「你還沒有抓到魚嗎?」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了也抓不到。」
  
  「……真笨。」青女咯咯笑:「你沒有抓過魚麼?朝看到它的下頭去抓啊。」
  
  她話音未落,伏杜便把一條不小的魚甩上了岸。於是青女的嘲笑立刻變成了鼓勵:「哎呀,不錯不錯,再加油,再來一條就夠了。」
  
  伏杜憤懣地擡起眼開了她一眼,手中捉到的第二條魚便朝著青女的面門砸了過去。青女一邊笑一邊躲開:「很好,允之哥哥你很厲害嘛,這兩條魚看起來就很好吃……」
  
  「接下來的事你來做。」伏杜直起身體,捶了捶有點酸的腰:「把魚剖了,洗乾淨。把樹枝外頭的皮削掉,穿著魚烤熟……」
  
  「哎?你不幫忙嗎?」
  
  「我要洗澡。」伏杜簡潔地回答,話音未落已經把外衣丟上岸來,青女頓時傻了眼。
  
  「你就在……在這兒洗澡?那我怎麼辦?」
  
  「你去烤魚啊。」伏杜的手已經將中衣的繫帶拽開一段,回頭對青女一笑:「難不成你要盯著我看麼?」
  
  「……」青女認命般拔出新換的匕首,捉起了一條在地上狂蹦亂扭的魚,刮鱗開膛,然後低著頭走到水邊,將魚洗淨,穿在樹枝上湊近火燒烤。不多時,魚肉的香味就傳了出來。
  
  這山溪水清冽,魚卻不知為何長得頗肥。魚油一滴滴滋進火中,香氣四溢。
  
  「聞起來不錯。」伏杜悠閒地靠在岸邊的一塊石頭上,清涼河水恰好沒過他的腰胯,而上身正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裡,實在無比愜意。
  
  青女委屈地回答:「當然,你倒是舒服了,我連頭都不敢擡……這麼專心地烤能不好聞麼?」
  
  伏杜大笑:「你可以擡頭啊,我一個男人又不怕你看——只要你好意思。」
  
  這話一出口,青女的反應就立刻讓他後悔了——是的,他是她未婚夫,看看他她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
  
  於是,把雙臂搭在石頭上的伏杜就這麼坦誠而僵硬地迎接了青女的目光。她的眼神看起來是那麼鎮定,從他濕淋淋的烏亮長髮滑到他漂亮的臉,然後是脖子,肩膀,手臂,胸膛,最後停在了他小腹形狀漂亮的六塊肌肉中間那道深深的溝裡……
  
  她的臉在緩慢地變紅,而伏杜的思維已經徹底脫線了。他既然沒有料到青女真的敢看他,一時之間也就想不出應對這種情況的辦法。只覺得他該換個地方呆著,於是他沒有多想,就猛地站了起來。
  
  然而,在他站起來之後,那根錯亂的線接上了。他在岸邊淺水處,一站起來水就只能沒到大腿……青女的目光一路下滑,呆滯兩秒之後,便默默轉向了手中已經發出焦味的魚……
  
  伏杜幾步跨到深水裡,撩起涼水左右開弓地往臉上拍。岸邊傳來青女尷尬的聲音:「允之哥哥……呃,伏師兄,我也沒看到什麼東西,你不用扇自己耳光的……」
  
  ……伏杜簡直想把自己的腦袋整個沒進水裡清涼一下。
  
  過了好久,他才返回岸邊,雙眼嚴密監視著不敢擡頭的青女,三下兩下穿好了衣服。當把腰間的大帶與革帶都繫好時,他才終於長出了一口氣,走向坐在火邊滿臉通紅烤魚的她。
  
  「咳……魚烤好了沒?」
  
  青女點頭,不敢看他。
  
  「……給我一條。」
  
  青女順從地把烤焦了的遞給了他:「呃,師兄,我實在不希望你質疑我的廚藝,所以只能和你說實話——我是因為看到你……那個,嚇傻了,才把魚烤焦了的。」
  
  「……別叫我師兄。」伏杜揮揮手:「我聽你這麼叫怎麼都彆扭。」
  
  「那我叫你什麼?」青女哀怨地擡起頭,瞪住他:「現在叫你允之哥哥會很尷尬的。我……那個非禮勿視啊。」
  
  「隨便你叫什麼。」伏杜從還沒有焦掉的半面魚上剝下一塊肉送進嘴裡:「味道還不錯。」
  
  「那……夫君……?」青女想了想,很沒理由地撈出了這個稱呼。
  
  然後伏杜被魚肉嗆著了。
  
  青女尷尬地笑了笑:「我就說……沒辦法叫你……」
  
  伏杜咳得整個人都彎了下去,許久才直起腰,手將掉下來的一綹頭髮別到向耳後:「安靜一會兒,青女,我現在有點不正常。」
  
  「我能先說完一句話再安靜麼?師兄,你剛才整理頭髮的動作,相當嫵媚……」
  
  「……」
  
  「教教我?」
  
  「……」
  
  許久的靜默之後,青女丟掉手中的魚骨頭:「口渴……師兄你帶水了嗎?」
  
  「沒有。」伏杜低著頭,聲音悶悶的:「去喝河裡的水吧。」
  
  「你的洗澡水……有點彆扭啊。」
  
  伏杜終於受不了了,他擡起頭,憤憤道:「你怎麼不說那是洗腳水!愛喝不喝,口渴的不是我!」
  
  事實上,伏公子炸毛的形象還是比較有威懾力的。於是青女也只好走到河邊,選擇伏杜入水處的上遊,捧起一掬水,正要喝,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就跌進了河裡。
  
  伏杜望著從水裡濕嗒嗒地站起來,衣裳全部貼在身上,曲線畢露的青女,非常無力地轉過了身子,手支住了額頭:「你自己去火邊烤乾了再說——我現在不想看到你。」
  
  青女默念著我也不想被你看到,滿心鬱悶地靠近了火堆。然而當她看到伏杜蹉跎無比的背影時,還是忍不住笑了,笑得極為幸災樂禍,似乎掉進水裡的人不是她……
  
  然而此時的她不知道,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此時已經是下午,而要到丹絡城,還有挺長的路要走。
  
  當她在伏杜的催促下兩人快馬加鞭趕到丹絡城時,守城門的衛兵正打算關門。而當他們找到客棧時,小二卻一臉賤兮兮的笑:「兩位,乾淨上房只剩下一間了。現在丹絡城裡正在評選新一年的花魁,盛況空前賓客如雲啊,所有客棧都爆滿——您兩位就擠擠將就一下可好?」
  
  伏杜非常淡定:「那就一間好了——我們本來也只要一間。」
  
  青女卻頓時拽住了他的袖子:「我們倆,住一間?這……」
  
  「這什麼這。」伏杜鎮靜地把袖子從青女的爪子中拯救出來:「你問問小二哥,夫妻倆住一間是不是合情合理天經地義?還是說你對做我內人這件事如此抗拒?」
  
  小二應聲點頭:「原來二位是夫婦啊,那自然住一間,剛好,剛好。小店剩下的那一間啊,床可是新換的,特別大,特別牢固呢。」
  
  青女頓時頭大。自己和他還沒拜堂,住一間自然於理不合,可要說自己不願意和他住就是不願意做他內人,這又是從何扯起的詭異事理?至於那床……這小二是想說什麼啊!太不純潔了吧!
  
  「走吧。」伏杜一把拉住她的手:「你想在這兒像個侍從一樣站一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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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29:57

【第46章】

  「兩位,就是這一間,如何?」小二為他們打開了一扇房門。
  
  「不錯。」伏杜進去,環視一圈後淡淡地對房屋狀況加以表揚:「可以了。」
  
  「那我先下去,客官有事隨時叫我!」小二揮揮手,背著他那條巾子,哼著小曲兒下樓了。而當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時,伏杜一把捉住了青女纖細的手腕,將一直一臉違和站在走廊裡的她拖了進來,然後利落地把門關好,閂上。
  
  然而就在他把門閂推進閂槽時,青女運指如飛地在他背後點了幾處穴位。他的動作立刻硬生生地停下了。
  
  「你幹什麼?!」他頗為惱怒。
  
  「……我也不想。」青女臉紅紅的:「但是你如果能自由行動的話,我……有點兒害怕。」
  
  「所以你點我——喂,這點穴誰教你的?」
  
  「我自己在爹爹的書上看到的啊。」青女得意洋洋地拍了拍手:「看起來還挺有用……」
  
  「誰告訴你有用了。」伏杜歎了口氣,默默地把門閂好,然後回過身,抱臂對著一臉驚色的青女微笑:「點穴是要用內力的,如果沒有內力,說不定你用劍柄用力砸也可以——但是就你手指上那點兒力氣,想把我穴道封住——做夢吧。」
  
  「……」青女朝後退了一步:「我覺得我做了一件蠢事……你是不是要對我做什麼?」
  
  「做什麼?」伏杜攤攤手:「要做什麼我至於如此麻煩麼?你自己說,你有什麼值得我用這種手段才能獲得的?」
  
  青女漲紅了臉,艱難地吐出四個字:「我的清白?」
  
  「那本來就是我的。」伏杜修長的手指再次準確無誤地拜訪了青女的額心:「別傻了,脫衣服睡覺去。」
  
  「我不!」青女一聲哀嚎,再退一步,撞到了屋子裡的多寶格。多寶格上的花瓶玉雕們一陣晃動,所幸沒掉下來。
  
  「小心點。」伏杜唇角帶笑地表示了關切:「你又撞不壞,萬一把上頭的花瓶什麼的撞下來,咱們就會被人敲詐了——對了,你剛才說,你不?」
  
  「是。」青女僵硬而快速地移動到桌子邊,拖了個雕花墩子坐下:「我不累——你睡好了。」
  
  「我有那麼可怕麼?」伏杜蹙了蹙眉:「要說怕被對方佔便宜,應該是我怕吧?你拍著良心想想,裴青女,哪次不是你調戲我的?你還把我當流氓防著,讓我情何以堪啊。」
  
  「反正我不睡。」青女手托腮,坐在桌邊,固執地別過頭去,連朝床的方向看一眼都不願意。
  
  「那隨便你。」伏杜伸了個懶腰,走到床邊。青女聽得那邊布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心裡各種彆扭。
  
  她是可以半夜和伏杜拉著手看月亮,也敢在黃昏這樣曖昧的時節和他單獨呆在他的臥房中,光明正大地欣賞他的上身也做得出來,甚至偷香竊玉般悄悄親伏杜一下也在她能力範圍之內——但是,讓她和他躺在一張床上,還脫衣服……這有點尺度太大了吧?
  
  某姑娘心猿意馬臉熱心跳地坐了半個時辰,脖子都扭硬了,終於在聽到床上發出平和呼吸聲時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打起了瞌睡。可是,要知道趴在桌子上睡覺其實是很痛苦的啊。
  
  趴了一會兒,她就覺得脖子和腰都酸了……今天本來也騎了馬非常勞累不是麼,這麼辛苦的一天之後應該好好休息不是麼,那張床很大很大,伏杜他一個人占不滿,不是麼?
  
  於是,她躡手躡腳地起身,移動到床邊——果然啊,伏杜雖然睡得很舒展,但整張床還是剩了一小半。青女揣度了一下自己的大小,那片空的地方可以容納下她吧?
  
  而且,伏杜已經睡著了,應該不會有什麼實質性威脅。她想了想,決定上床睡覺。
  
  然而,就在她躺下的時刻,伏杜精準地一腳把她踹了下來。
  
  青女怨憤地爬起身,正要再往床上爬去,伏杜轉過身,睜開眼,平靜地吩咐:「把外衣脫了,髒。」
  
  「……我怕。」
  
  「放心,別說你還有中衣,就算你只穿著貼身小衣,我也可以不動你。」
  
  「……真的?」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伏杜揉揉眼,坐起身來:「順便,你掉進水裡再爬出來的時候,該看的不該看的我就已經都看到了。所以你覺得我對你穿著中衣的樣子還會發什麼不該發的東西嗎?」
  
  「你這個……」青女想表示一下憤慨,聲音未免大了些,於是立刻被伏杜眼疾手快地摀住了嘴:「你想讓店小二和別的客人都進來參觀一下咱們倆麼?」
  
  「可那時我是穿著衣服的啊!」青女壓低聲音,話語依然委屈:「你怎麼可能看到?」
  
  「你穿一身絲——絲打濕了是會透的,你不知道?」
  
  青女都快哭了:「那,那怎麼辦?」
  
  「現在脫衣服睡覺,這是唯一的選擇。」伏杜很不負責地回答:「反正我也已經看到了,雖然不是故意的。」
  
  青女憤憤脫了外衣,爬上床去,怒道:「我也看到過你,你……」
  
  「看就看到了,怎麼的?」伏杜此時穿著中衣,有了底氣,說出的話也硬了:「看看又少不了什麼。」
  
  「你說的?」青女惱羞成怒破罐子破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伏杜的中衣給拽開了。
  
  毫無疑問,伏杜的胸膛暴露出來的那一刻,他再次傻了。
  
  而青女也沒有想到自己能夠一擊得手。於是,精美寬闊牢固的拔步床上,青羅帳中,出現了兩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詭異局面。
  
  片刻之後,青女小小聲地一聲尖叫,直挺挺躺下,扯過被子便蒙住了自己的腦袋。聲音從棉被裡傳出來多少有些悶悶地不清不楚:「允之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怎麼不躲啊?」
  
  「誰知道你真的敢拽啊!」伏杜爆發了,他一把把青女的被子掀了起來:「你怕我對你動手動腳,那你對我……對我這算是什麼!」
  
  青女側過臉不敢看他:「對不起嘛,我不知道……」
  
  「你看著我回答!」
  
  青女為難地把臉正過來,然後,她的臉迅速燒紅了:「麻煩你先把衣服弄好……我這樣……看到的東西……有點多……這樣不好。」
  
  伏杜低頭,映入他眼簾的是自己平滑的鎖骨曲線,平坦白皙的胸膛,那兩點醒目的紅……果然,對於青女來說,這一幕過於刺激了吧?
  
  伏杜憤憤理好了衣襟,想指責青女,卻又覺得什麼話都不好說——不管是「你這個流氓」「你敢非禮我」還是「你得對我負責」,都明顯不是男人的台詞。
  
  而對於瑟縮成一團,烏髮披肩,腰肢玲瓏,臉上寫滿「我絕對不是故意的」,像小兔子一樣無辜無害的青女,他實在也硬不起心腸來痛斥她不守規矩。
  
  於是,只剩下最後一條路可選了——他一把抽走了青女的枕頭。
  
  「喂!」青女心虛,抗議的聲音都格外微弱:「你抽走枕頭我枕什麼啊?」
  
  「我不管你。」伏杜自己躺下,拖過被子來蓋上,故意不去看她。
  
  原本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被他拖走了一小半,青女很不滿。夜裡還是挺涼的,她似乎能想到明天受寒鬧肚子的不幸場景。
  
  於是,一隻溫柔的小爪子拽住了伏杜的胳膊輕輕搖晃:「允之哥哥,你給我點被子好不好?」
  
  「不。」
  
  青女抿了抿嘴,負氣地扭過身去。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她憑什麼讓他這麼擺佈?沒有被子就沒有被子,難道一晚上能凍死人嗎?她明天就回青屏山,不要理這個混賬了。
  
  可凍雖然是凍不死的,傷風卻完全有可能啊。青女在半迷糊狀態下連打了兩個噴嚏,人頓時清醒了,心中對伏杜的怨恨無以復加。
  
  然而就在此刻,一片溫暖覆蓋在了她身上。她一愣,知道伏杜也沒有睡著,此刻是他把被子蓋在自己身上,頓時無比憤怒,一把將被子掀開了,眼淚也沿著臉頰滾下來。
  
  伏杜沒想到青女會這麼生氣,難免有些詫異。他笑了,再次嘗試把被子給她蓋上,青女卻看也不看他一眼,胡亂踢騰著不肯就範。
  
  還是得出絕招。伏杜尷尬地想,暗自提氣,伸手點了青女幾處穴位,青女四肢動彈不得,瞬間安靜下來了,只有一雙大眼睛,依舊是淚汪汪地表達著自己的委屈。
  
  「這麼倔。」他將她攬進懷裡捂上被子:「真的生病了怎麼辦?」
  
  青女抿著嘴,閉上眼睛表示不理他。
  
  「別哭了。」他輕撫青女的頭髮:「我剛才是逗逗你……」
  
  「我明天不要和你住了。」青女沒被點中啞穴,餘怒未消之下自然開口抗議:「隨便住什麼樣的房間,就是牲口棚,也不要和你一起,你……」
  
  「……」伏杜不笑了,盯著青女,聲音裡有些情緒的波動:「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和你住在一起嗎?我是擔心如果周圍有鐵箭門的人,你那麼疏於防範可能會出問題……真的那麼討厭我?」
  
  青女硬起心來點了點頭。
  
  伏杜無奈地挑挑眉,悠悠一歎,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額頭,將她穴道解開:「那好吧,你睡吧。」
  
  他給她掖了掖被子,自己卻坐起身來,像是要出去一般。青女一急,伸手扯住了他中衣的袖子:「你要幹什麼?」
  
  「我起來啊。」伏杜的聲音很淡:「你不願意和我睡一張床,我有什麼辦法?又不忍心讓你坐一夜……」
  
  「不是……」青女說話幾乎要咬著自己的舌頭,聲音越來越低:「你別……我,我一個人睡冷……」
  
  伏杜回頭看了她一眼,終於忍不住笑了,把她擁在懷中躺下,低聲道:「不和你鬧了,青女,看著你委屈我就受不了——明早我帶你去忘歸居吃早點算作今晚凍著你的賠罪,可好?」
  
  青女把臉埋在他的頸窩,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未干的淚跡蹭著伏杜的脖子,涼絲絲的。
  
  由於沈醉於兩情相悅的歡喜中,伏杜壓根沒去想也想不出來,此時乖巧無比靠在他懷中的青女,從明兒早晨起會幹出多少讓他頭疼不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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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30:28

【第47章】

  對於青女來說,這一夜睡得其實並不安穩。折折騰騰就已經到了半夜了,第二天早晨居然還醒得莫名其妙。
  
  沒有做惡夢,也不算自然醒來,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簡直滿心懊喪——當然,近在咫尺的那張漂亮的沈睡中的臉依然是賞心悅目的,不知道能不能玩玩?
  
  她伸出手輕輕捏了捏又戳了戳伏杜的臉頰,之後突然明白了自己醒過來的原因……貌似是有什麼東西戳著她吧。
  
  不想還好,一想之下,青女頓時滿臉通紅。她還是有記性這種東西的,雖然常常不那麼好用——那個傍晚在伏杜的房間裡親暱的時候同樣的感受,以及昨天在山中河邊見到的某個不該見到的東西,匯總在一起,正在明目張膽地提示她她碰到了什麼。
  
  於是,又羞又惱的青女恨恨地掐了伏杜一把。伏杜撐開了惺忪的眼睛:「你幹什麼啊?」
  
  「你這個流氓!」青女丟下這麼一句之後飛速轉過身,朝著床的另一頭蠕動過去,卻被伏杜揪著領子抓了回來:「我怎麼流氓了?!」
  
  「你……你那玩意,你!」青女沒法用她現有的詞彙拼接成一句流暢的話來表達羞憤,但臉上赫赫奪目的桃花色還是提示了伏杜她想到的是什麼。
  
  於是,被莫名其妙從夢裡掐醒,在被人冤枉的委屈中不解的伏杜,終於遲鈍地意識到了自己身體的某些變化以及青女這一系列過激反應的原因。
  
  「……我那是自然反應,很正常……」伏杜的聲音有點兒虛弱。
  
  「自然反應?你不是對我想入非非才……」
  
  「你想什麼呢。」伏杜轉過身去,把脊背亮給青女:「我說了多少遍了,我真想要你的話,你怎麼樣都沒有用!」
  
  「你是說你不想要我?」青女卻誤解了。
  
  「……我真是佩服你的智量。」伏杜歎口氣:「你去梳洗打扮吧。過會兒帶你去吃早點,那鋪子可是很講究的,你不打扮齊整會拒絕你進去的……」
  
  「你不起來?」食物對青女有巨大的誘惑力,她立刻聽話地爬起身。
  
  「我起,馬上起,但是你先去收拾好嗎?」伏杜無奈道:「我總得等它平復下去吧。」
  
  片刻之後,穿好衣的青女掀開羅帳,坐在抱臂發呆的伏杜身邊,雙眼發亮的小聲道:「允之哥哥,我只問一個問題——那個,你說這是自然反應,那麼,每次你都得這麼等著?」
  
  「……算是吧。」伏杜實在覺得沒法兒和她解釋。
  
  「真可憐。」青女衝他做了個鬼臉:「我本來覺得女人來癸水就很辛苦了,現在才知道原來你們男人也不輕鬆,很好,很好!」
  
  這有什麼好的,伏杜默默掀被子起床洗漱著衣去了。望著他黑髮在肩背上披散成動人的弧線,青女突然有點兒後悔,剛剛,應該再非禮他一下的……
  
  反正他意志堅定嘛。
  
  然而,當把一切整理妥當的伏杜再出現在青女面前時,青女的意志卻陷入了全面的崩潰當中。
  
  伏杜多半時刻都著武者裝束,雖然不是那種過於隆重的盔甲打扮,但始終緊束袖口的百煉鋼護腕依然帶著一股漫不經心的悍勇之氣。可今日他卻打扮得像是個儒生。明帶束髮,長裾廣袖,衣服雖然算不上多麼鮮明華麗,但穿在伏杜身上卻自有一種雍容矜貴的派頭。
  
  「你幹嘛這麼看著我?」伏杜對於青女目不轉睛的打量是有些怵的,就他這幾天的經驗來看,青女這種目光通常是在他走光的時候才會出現……
  
  「這樣很好看。」青女深深呼吸,然後站起身來:「丹絡城的街上女人多嗎?」
  
  「……多……怎麼?」
  
  「我考慮一下要不要帶劍——我不會因為和你一起走而被她們用石頭砸吧?」
  
  「啊,不會。她們的男人會阻止她們的。」伏杜笑了。
  
  「為什麼?」
  
  「因為我的青女很好看。」伏杜眼睛裡似乎有蜜糖般甜的東西,他擡起雙手捧著青女的臉頰,微微俯下頭:「親一下可以麼?」
  
  這句話引發了嚴重的後果——小半個時辰之後,已經開始招攬生意的店小二才發現這兩個傢夥從房間裡滿面通紅地出來。「夫人」跟在「郎君」背後挪動著小步子,聲音又小又嗲,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但怎麼看都是在撒嬌。
  
  小二目送他們出門,突然為那張根本沒有接受考驗的床擔起心來。
  
  伏杜和青女自然不知道小二的良苦用心或者說險惡居心,他們沈浸在美食和愛情的滋潤中,在半條街外忘歸居夥計的慇勤帶領下進入一個隔間坐下了。
  
  夥計道:「二位是生客吧?小的沒見過二位,小店的早點極好,客人們點得多的……」
  
  伏杜揮手止住他的介紹:「你是這幾年新來的夥計吧?我也沒見過你。不勞你唇舌了,要一籠蟹粉水晶包子,一碟藕花乳餅,一碟切膾鯉魚,一碟梅香西施舌,兩盅香米羹,再撿吳師傅糟出的掌上明珠一小碗就夠了。」
  
  那夥計一愣,點點頭:「這位公子從前是我家常客?」
  
  「不是你家常客的,點的只怕就是那些又貴又不怎麼好吃的推薦菜了吧?」伏杜笑笑道:「去吧,快些上菜,我娘子餓了。」
  
  待夥計關上門出去,青女立刻趴在了竹桌上:「允之哥哥,你從前常來嗎?都是些聽起來很好吃的東西……」
  
  「四年之前常來。」伏杜似乎不太願意回憶那些往事,卻依然向青女細細解釋:「請得動花魁的,不僅要有錢,還要有品。若是單有錢,點的東西雖然龍肝鳳膽卻不好吃,那是會被媽媽當大頭冤家宰的。」
  
  「是麼?」青女左摸摸,右瞧瞧,突然發現從一個小窗口裡能看到樓下的散客,便趴過去看了會兒,道:「這兒怎麼沒女客?」
  
  「來這兒的女人,要麼是被達官貴人追逐的歡場佳麗,要麼是隨著夫君兄長前來的名門閨秀,都不是能讓人輕易見到的,怎麼能在樓下散席坐著?」伏杜笑道:「江湖兒女不講究,可到了別人的地界就得按別人規矩辦事。今兒咱們坐的這包廂,也是特設給帶女眷的富貴客人的。要是有花魁或者名妓隨行,照樣不能進來,得去那邊的幾個包廂……」
  
  「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伏杜有些為難,卻還是說了:「歡場上的女人再好也是髒的,和好人家的清淨女孩兒沒法兒比。就算在這兒上樓,她們也不能走咱們走的樓梯……」
  
  青女挑挑眉,詫異於這「山下」對女人嚴格到殘酷的劃分。她向來覺得女人只有好人和壞人兩種,就算是煙花女,但凡心地善良便也是好女人,值得叫人好好珍惜的。所以她才會跟著伏杜一起來,想好好謝謝春錦。然而聽伏杜這麼一說,她心裡便咯登一響,若是按這世俗眼光,春錦豈不是一定找不到好人家?
  
  但她不敢向伏杜求證這個猜測,怕讓他更難過。一時無言間,包廂的門開了,那夥計滿臉笑容地端了個食盒來,把菜碼一樣一樣擺開:「公子,夫人,這是您兩位要的餐點,請吧。」
  
  頓時,一桌子餐點瑩白金燦,菜碼也是明紅快綠,煞是好看。青女卻並不如伏杜所想會大開胃口吃吃喝喝,她蹙著眉頭,好久才問:「既然嫌她們髒,男人們為什麼還要去找她們呢?他們家中應該也是有『乾淨』的妻子的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大約男人永遠是乾淨的?」伏杜有些困難地一笑,伸出手,將包子籠上的蓋子揭開,讓騰騰的熱氣冒出來:「反正我不會去做那種事,你也沒必要想那麼清楚。世間事不是想想就清明的。再說了,你再不吃東西,涼了也就不好吃了。」
  
  青女哦一聲,提起筷子,搛起一個玲瓏小巧的包子,輕咬一口。或許是這環境太過清雅,讓這向來胃口很好的姑娘吃相都極為端莊。然而,當她把包子咬下一口後,雙眼立刻亮了。似乎美味的食物已經驅散了她關於「骯髒」與「乾淨」的糾結。
  
  「很好吃!」她含混不清地表達讚揚:「允之哥哥,你真的很會點吶。」
  
  「沒和你說過在外頭要叫我夫君麼?要偽裝就要偽裝得像一點啊。」伏杜好脾氣地看著心愛的女孩子,叮嚀。
  
  「哦……」青女笑得甜,雖然臉頰被食物撐得鼓鼓的,看起來笑容有些走樣:「知道啦,夫君……」
  
  伏杜突然覺得有些鬱悶,原來,用一點兒食物就能騙到她這麼喊一聲啊……還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你不吃麼?」轉眼間蟹粉包子消失了半籠,乳餅也有兩隻不見了蹤影,各色小菜更是被一一染指,青女終於想起來對面的這個人一直微笑著看著她吃,自己卻不動筷子。
  
  「吃啊。」伏杜回答:「但是首要任務是先餵飽你……昨兒跟著我吃苦了,不好好伺候一下小姐會發脾氣的。是不是?」他拭去青女唇角沾著的一點食屑,忍俊不禁。
  
  「我吃飽了。」青女拍掉他的手,笑道:「你快點吃,吃完還要帶我玩不是麼?」
  
  「去哪兒玩?」伏杜馬上要送到嘴邊的包子停住了運行,他有種不怎麼吉祥的預感。
  
  「宿月樓啊。」
  
  「……你一個女孩子家去那地方幹什麼!」伏杜手一抖,差點把包子掉下來之後,炸毛了。
  
  「……不能去嗎?」青女眨眨眼:「那怎麼辦,你帶我在街上逛逛?否則回客棧太也無聊了!」
  
  伏杜忖度了一下,雖然讓她拋頭露面還是不大好,但總勝過帶她去宿月樓。於是他點頭答應了。
  
  然而後來他才知道,陪青女逛街這事也不是好幹的。打扮得英俊瀟灑的他在這個早晨做了無數想起來就追悔莫及的事情。比如花了半個時辰和金鋪子的老闆討論首飾的成色和做工,就因為青女看上了一支鎏金的銅簪子而老闆喊的是純金簪子的價碼;比如鉅細靡遺地在丹絡城最大的胭脂水粉店子裡教從來素面朝天的青女如何挑選購買使用胭脂,迎接周圍各色女眷驚歎的目光;還有代替布莊的店員和青女細細描述每一種絲綢綾絹的產地和適用範圍……總之,他看起來更像是一位少女們的知心人而不是一位玉樹臨風的年輕公子。
  
  而在滿足了青女對雜耍,泥人兒,糖葫蘆,紙鳶和九連環的執念之後,他基本覺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個移動的錢袋子外加一匹馬……抱著滿滿一懷東西回到客棧後,他終於鬆了口氣,慶幸自己不用再以「被妻子欺壓的倒黴書生」造型在街上亮相了。
  
  但此時,青女卻眨著眼睛湊過來,一臉媚笑:「夫君啊,聽說男人們都很喜歡喝酒……我也很想試試呢……」
  
  「試你個頭!不行!」
  
  「……你不要這麼無情地拒絕我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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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31:14

【第48章】

  伏杜終於當了回男人。他斬釘截鐵地拒絕了青女喝酒的打算,並且對她進行了諄諄的告誡,從酒後失態到酒後失德,全面批駁了女孩子喝酒這種應該被拉去浸豬籠的行為。
  
  於是,當天下午,伏杜就放心地自己去宿月樓打聽春錦的消息了。走之前給青女留下一個二兩銀子的小元寶,囑咐道:「如果一天之後我還沒回來,你結了房錢立刻回青屏山。」
  
  青女原本才睡罷了午覺,聽到這麼一句話,嚇得立刻精神了:「為什麼?去宿月樓有那麼危險嗎?那……那我換成男裝陪你一起……」
  
  「不用。」伏杜搖搖頭:「你換了男裝大家也都看得出來你是個女的。你就好好在這兒呆著吧。真有什麼危險,我會自己先走,不可能把敵人引到你身邊來,再說我也帶了劍,所以就算我不回來你也別太擔心。」
  
  青女眼淚汪汪地拽住他的袖子,堅決不放人的樣子。
  
  伏杜試了試,這次是真的沒法把袖子救出來,於是趁青女仍在撒嬌防備性不高,點了她幾處穴位就把她推倒在床上,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臉蛋兒就出去了。
  
  約莫兩個時辰之後她的穴位會自己解開,到那時他也差不多回來了。宿月樓道遠,還得騎馬去,相當麻煩。
  
  這院子依然是丹絡城花街柳巷裡排的上名的地方啊。伏杜下了馬,心中暗歎。立刻有小廝牽過馬韁,笑得極諂媚:「這位公子好生俊拔,是新來丹絡城的吧?要不要小的給您推薦一位姑娘?」
  
  伏杜搖搖頭:「先讓我看看你們的姑娘們再說。」
  
  他知道鴇母往往就在大堂裡等著迎客,而要問春錦的事情,自然還是找歸心媽媽的好——反正他走的時候歸心媽媽還健旺,約莫不會在四年內歸天。
  
  然而,當他進門的時候,一位姑娘就嬌滴滴地攀上了他的胳膊:「這位公子,您是找哪位姐姐啊?若是不嫌棄,今兒小女子伺候您可好?」
  
  伏杜想推開她,卻在看到她面容的一刻愣住了:「明兒?你……你接客了?歸心媽媽呢?」
  
  明兒也傻了:「這位公子,您認識小女子?您……您是?」
  
  「……到你房裡再說。」伏杜熟悉嫖客進了院子的動作,他攬住明兒的腰,還假掐了一把。明兒雖不認識「他」,但也覺得這人好生面善,便引著他上了自己的房間,隨即關上了門。
  
  「這位公子,您到底是誰?我好像見過您。」明兒將茶沏在杯子裡端給他。
  
  伏杜卻不喝茶,突覺有些心酸:「好像見過我?你叫了我兩年的姐姐啊。」
  
  明兒怔住了,許久才壓低聲音道:「伏杜……姐姐?你……你穿男裝好俊啊,我還以為你真是個男人呢。」
  
  伏杜氣滯:「我本來就是個男人!」
  
  「你一個男人長那麼好看幹什麼?」明兒原本的笑語在說到這兒時突然停住了,聲音猝然小下去:「不對,你是因為身為男兒,怕敗露,才殺了宋三公子逃走?」
  
  「很聰明。」伏杜點點頭:「我是來找歸心媽媽打聽事兒的。你是她的貼身使女,怎麼也接客?」
  
  「現在的媽媽是飛眉姐。」明兒有點兒難過:「你走以後,春錦姐姐又跌傷了臉頰,毀了顏色。雖然後來宋家二公子來查訪此事時看中了她贖她從了良,但沒了花魁歸心媽媽也懶得再打點院子了。於是拿了幾百兩銀子去鄉下買莊子種菜養雞……」
  
  伏杜卻全然沒聽清她對歸心媽媽所種蔬菜的介紹,那句「宋二公子看中了她贖她從了良」在他心中反覆迴旋,宋二公子看中春錦,還贖了她從良?
  
  「春錦……就跟著宋二公子去了?」
  
  「去了啊,」明兒卻沒注意伏杜面色有變,道:「我們都說春錦姐姐命好,我們賣笑的,沒了漂亮臉蛋就是沒了混飯的傢夥。她都毀了容了,還有宋二公子那麼知心解意的郎君願意追求她,也該滿足了。哪兒還有不去的理?」
  
  「她走之前什麼也沒說?」
  
  明兒這才發現伏杜放在桌上的手微微地顫,不禁打了個哆嗦,回答:「什麼也沒說,就是,看上去……有些難捨。」
  
  「她還和這兒有來往麼?」
  
  「沒了。」明兒答:「但凡從良的煙花女,誰還願意和這不乾不淨的地方扯上關係?」
  
  伏杜原本想將春錦給他的金瓜子鑄成的那金錠交給明兒,讓她想法子轉交春錦。但轉念一想,若明兒真這麼做了,鐵箭門說不定會看出蹊蹺找她麻煩,且春錦和宿月樓又斷了聯繫,這法子行不通。再說春錦現下該是從了宋二公子,也不會缺錢。
  
  於是,他掏出一張錢票子給了明兒,輕聲道:「一是謝謝你告訴我春錦的事,二也是買你閉嘴的,明白麼?不要和任何人說我來過,尤其是當年的舊人。」
  
  明兒看了他一眼,狠狠點了點頭,道:「明白的。伏公子,您現在走麼?」
  
  伏杜點點頭,起身,朝樓下走去。他步伐雖安穩,心中卻頗不平靜。所幸附近並沒有太多舊人,不大可能認得出他來。然而,在到達大堂時,他還是遇到了飛眉。
  
  飛眉目不轉睛盯著他,蹙起眉,像是在回憶什麼。伏杜忙向袖子裡取一張三兩的錢票塞進飛眉手中:「媽媽,我剛剛要了明兒姑娘,銀錢三兩可夠?」
  
  贖身銀子是二十兩的姑娘,單一次風月,不用酒宴的花銷其實才一兩銀子。伏杜給飛眉三兩銀子,也是想趁她慶幸碰上個冤大頭時好脫身。果然,飛眉立刻笑如春花:「公子爺說笑呢,三兩銀子綽綽有餘,明兒好運,碰上您這麼大方的恩客,賞錢可也給了不少吧?」
  
  「緊著銀子給您,哪兒有什麼賞錢啊。」伏杜打著哈哈出了大門,自有迎門的小廝將馬牽來伺候他上馬。
  
  此時距他出客棧,約莫是兩個時辰稍過一會兒。而當他跨入客棧大門時,某個在支起的窗邊獨自飲酒的女孩子正驚慌地站起來,卻又一屁股坐下,一看就知道是腿軟了。
  
  「你一個人喝酒?」伏杜擰起了眉毛,坐在她對面:「告訴你不能喝,你非要不聽話是不是?」
  
  青女費力地笑了笑:「啊,我,又沒有喝墜。不,不要緊嘛。」
  
  「……說話舌頭都大了還不要緊?」伏杜笑罵,他冒著烈日從宿月樓回來,也實在有些口渴,便拿了青女的碗,倒了碗酒自己喝。可酒一入口,他就覺得有什麼味道不太正常。
  
  好酒壞酒,他都喝過,可這酒……入口極甘冽香醇,可回味總有些怪異。他皺了皺眉,伸手攜住青女的手:「走,回去吧。你都臉紅了,回去休息休息。」
  
  青女卻在他觸到自己手指的時候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突然很想靠在他懷裡,想親吻他,想與他無限地親近。心意一起,臉上自然帶了幾分媚色。
  
  伏杜卻沒有察覺到青女細微的變化。他拉著青女走上樓梯,卻覺得手猛地一沈,一回頭,見青女跌倒了。
  
  「走路也摔還要喝酒。」他伸手去拉她,可微一用力,青女就整個撲進了他懷中。原本看熱鬧的客人統統睜大了眼,伏杜立刻臉紅,但想把青女從他身上「剝」下來,卻已經很難了——青女的手緊緊箍著他的腰,滾燙的臉頰埋進他懷裡,這狀態簡直太失態了!
  
  至此,伏杜猶以為青女是醉了。他還招呼了小二一聲,要他拿冰湃梅子湯去他們房間,好讓青女喝了醒醒酒。然後他將青女打橫抱起,回了房間。
  
  然而,他剛剛把青女放在床上,正要幫她脫去衣衫鞋襪,青女就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
  
  她從來沒有這樣過,伏杜心頭突然一凜,聯想到那奇怪的酒味,急忙推開青女,看她的臉。青女的皮膚依然吹彈得破的白皙晶瑩,可下頭卻似乎籠罩著一層妖異的紅。
  
  酒中有問題。他咬緊下唇,心裡一片冰冷。恰逢此時,小二敲敲門進來:「公子,您要的梅湯……」
  
  伏杜低聲向青女喝道:「不要動,不要出聲!」青女果然不動不語,看起來還有些神智。他這才轉過隔開外間與內室的屏風,面色陰沈:「你們店裡的酒中有什麼?」
  
  小二打了個哆嗦,卻道:「小店經營百年,哪能往酒裡放東西的?」
  
  「當真?」
  
  「千真萬確啊。」小二指著樓下道:「公子您自己看,小店的酒都是放到客人桌上才拍開封泥的,哪兒能往酒裡摻私活?」
  
  「那媚藥是我下的。」卻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他也不待人請,便自己走了進來,臉上帶著讓人一眼也不想多看的怪笑:「好漢做事好漢當,我看這小娘子嬌美得很,想一親芳澤,又怕她拒絕,只好下點兒藥。請問這位公子,她是你的娘子還是妹子?」
  
  「和你有什麼關係?」伏杜大怒:「好生無恥不要臉,是欠揍麼?」
  
  「呵?」那男人滿臉橫肉,笑起來格外難看:「我可是為了她好。這藥性子挺烈,喝下去三個時辰內須和男子交好三次才成,否則今後日日到此時都身如火焚,不到一年必亡於縱慾——這小公子,她就算是你娘子,你也架不住三趟吧?我可以幫你,倒不需要你謝謝。」
  
  伏杜怒極,他雖不欲多惹事端,但人家欺負到頭上來卻不能就這麼認了。他冷聲道:「我架不架得住與你何干?」話音未落,他已經捏住那大漢下頜,手腕一移,頓時將他下頜骨卸脫了位。而在做這一切時,他手上還包著順道從小二肩上扯來的巾子,不想碰觸到那人骯髒的臉。
  
  那大漢疼得嘴歪眼斜,一拳便朝著伏杜的太陽穴打過來。論打架,伏杜可還沒怯過誰。只是此時不能用劍也不能用內力免得讓人看了生疑,想打倒這黑鐵塔般的大漢也只能借個巧力。他身體一縮躲過那缽頭大小的拳頭,然後一把擰住大漢另一條胳膊,用力一扭,將他胳膊反架在身後,趁他用不上勁時,狠狠一腳將他踢下了樓去。
  
  「公……公子……這可是有名的潑皮戶兒!」那小二嚇得渾身打抖:「他家兄弟五個,連官府的衙役都被他們打過,您……」
  
  「官府不會護著他們吧?」伏杜笑得冷森森的:「只要官府不插手,他敢死我就敢埋!」
  
  小二不敢多言,點點頭,連滾帶爬地下了樓。伏杜閂了門,回身到青女身邊,但見她眼中淚光盈盈,牙齒緊咬櫻唇,面色緋紅沁出細汗,卻自有一段難言的嫵媚動人。
  
  「你這個呆丫頭,喝個酒都能中招。」他俯下身,理理她被汗水打濕的頭髮:「該怎麼辦呢?剛說的話你也聽到了——我若是輕薄了你,你怪我嗎?」
  
  青女的心智是清明的,但肉體的慾念卻無法壓抑。她心知此時唯有一條路,那麼,還能怪誰?她不是不怕,可哪兒還有別的辦法?
  
  於是,她點了點頭。坐起身,輕輕扯開了腰中束著的宮絛。
  
  伏杜靜靜望著她慢慢地褪下衣物後露出的酥酪般細滑白膩的肌膚,心中竟充滿留戀和不捨。
  
  當她的手指滑向束胸的訶子時,他的手按在了她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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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32:24

【第49章】

  「這一件,留給我。」他啞著嗓子,聲音極輕。

  青女的身體微微一震,似是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他收回手,一件件除下自己的衣物,最後終於將她灼熱的身體擁進懷中。

  青女像是怕冷一般,緊緊貼在他精悍結實的身軀上。伏杜的手從她披散的長髮上滑下,沿著她曲線柔媚的脊背緩緩移動,最終停在了纖細的腰上。

  「你親親我好不好?」青女的聲音裡有平時決計不會出現的放肆,她已經徹底壓不住身體裡如瘋狂籐蔓般滋長的那種東西。女孩子的矜持和羞澀已經全部讓位於她身體的需要,再沒有別的好講了。

  伏杜依言,唇輕觸她額間,然後是眼皮,臉頰,耳垂,脖子和唇瓣,動作越來越用力也越來越快,終於停滯在她玲瓏的鎖骨間。當他擡起頭時,她的鎖骨尖端落上了一朵艷紅的梅花。

  他猛地用力,將她壓在自己身體下頭,手按上她起伏益發激烈的胸,將白綾底銀綢子的訶子拽下來,墊在她腰後。

  來自心上人身體的觸碰和愈發熾烈的藥性,已經徹底讓青女失了方寸。她不知所措地迎接一切,直到疼痛從身下撕心裂肺般傳來。

  那是她渴望的一切,也是她畏懼的一切,終於到來了。

  她疼哭了,眼淚沿著灼燙的臉頰流淌,卻在滴上枕頭前就乾涸了。想喊,口卻被他的唇舌堵得一絲也張不開,那揪心的嘶喊終於在兩人纏綿的唇齒間化為曖昧的呢喃。

  無比俊秀的年輕男人閉著眼,烏黑睫毛宛若燕子棲落的翅膀般一動不動。他一樣在忍受疼痛,但很快,超過疼痛的另一些東西讓他慢慢地開始動作。青女在淚眼朦朧間望著他,恍惚覺得他像是一隻豹子,而自己是一頭被捕殺的鹿,他封住她的口,讓她無法呼吸了。

  他是要她窒息死掉麼。

  當伏杜的唇終於離開她口唇而降臨於她肩上時,青女終於如死裡逃生般深深吸了幾口氣。不息的疼似乎已經不在她的身體上了,她只覺得慶幸。但也就在這時,一次重重的撞擊,卻再次將那疼痛與夾雜在疼痛裡奇異的快慰交還於她。她無法喊叫,下意識地狠狠一口咬在了伏杜肩上。血液的腥甜傳入口腔,她貪婪地吮吸,似乎是報復那個男人施加於她身體上的劇烈疼痛。

  當他如同將箭射出去後的弓一樣在她身上鬆弛下來時,她鬆開了咬緊的牙齒。伏杜擡起頭,睜開久閉的眼睛,就看見血沿著青女唇角流下,極為詭艷。

  那是他的血。他的心猛地一跳,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狠狠吮咬她的嘴唇。血腥味總能喚起男人征服的衝動,不管那血是誰身上流下來的。

  三次交好,第一次劇痛,第二次生澀,第三次,終於成為真正的纏綿。

  青女已經從不可抗拒的藥力中清醒了大半。她變得靦腆羞澀,以額頭抵住伏杜的肩,一遍遍輕聲念他的名字。柔婉的呻吟迴響在帳幔之間,像黎明河上細紗般的薄霧一樣讓人從心底裡軟下來。

  伏杜的動作也益發溫情。他親吻她的髮絲,手在她身軀上輕輕撫按,如同撥動一架至名貴的琴。青女披散下來的頭髮如同夜裡的河水,隨著伏杜送腰的動作有節律地搖動著讓人心醉的波光。

  久久的歡好終於行將結束。他用盡全力摟緊她的腰肢,將帶著刻骨感情的灼熱液體注入她最深處。而她也正在此時弓起腰肢輕吟出嬌媚到骨髓裡的一聲,然後癱在了他懷裡。

  他擁著心愛的女孩兒,緩緩倒在了店夥特別推薦的床上——這是上好的硬木拼接成的雕花拔步床,結實又沈重,剛才那麼激烈的動作都沒有讓它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果然是一張好床……

  似乎過了很久,伏杜擡起手,輕輕撫摸青女紅潮未退的臉頰。

  而他的右手因為長年握劍已經起了厚厚的繭子,摩擦在青女細滑的臉上,讓她有種微痛卻能讓胸口溫暖的感覺。她擡起手,握住伏杜的手腕,而後輕聲呼喚道:「夫君。」

  這聲夫君她從前也喊過,但那時更像是在伏杜要求下的一種玩笑,聲音清脆嬌俏。而此時的呼喚,卻帶著沈沈依戀和嫵媚,讓伏杜不禁心頭一動,手臂猛然發力,將青女緊緊束進懷中。

  此時不著絲縷的肌膚相觸,給他們帶來的已不是慾望而是溫馨了。青女的面頰一下下輕蹭著伏杜的臉和脖子,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也許這動作就是她想說的一切。

  他們靠得那麼近,能從對方的身上聞到自己的氣息。那是方才好合的證據。

  至此,除了死亡,再沒有什麼能成為他們彼此歸屬的阻礙。

  青女從伏杜的手臂中掙出自己的胳膊,她撫過自己咬出的那道傷口,輕聲問:「疼麼?」

  伏杜搖搖頭,笑道:「你疼麼?」

  青女臉紅,頷首,許久才道:「疼的,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倒是很有些大不了。」伏杜有些自嘲地笑:「覺得腿軟。」

  青女抿嘴,嗔道:「我也累啊。不僅累,還疼……」

  「骨頭都快沒了。」伏杜把她往懷中再摟一下,輕輕含了含她的耳垂,然後鬆口說道:「睡一會兒好不好?我也累了。」

  這一睡,就是第二天早晨。青女睜開眼睛時伏杜正裸著上身靠在床頭上看著她,目光沈沈,儘是柔情。

  「這麼早就醒了?」青女對於此時被他這樣看著頗感不自在,臉上悄悄浮起一片紅暈。

  「嗯。」伏杜把她攬起來,捏捏她的臉,問道:「你還能騎馬麼?」

  「騎馬?」青女想了想:「……也許不能,還疼的。」

  「那怎麼回去呢?」他眨眨眼:「給你雇一輛大車可好?」

  青女揮揮手:「算了吧算了吧,哪兒就有那麼嬌氣了?就騎馬回去也可以。讓我休息休息說不定就好了。」

  伏杜笑笑,俯身親吻一下她的額頭,道:「那你先歇著,我去讓店夥送些點心糕餅什麼的上來,你應該也餓了吧?」

  青女揉揉癟癟的肚子,點點頭,笑得格外甜。

  但伏杜還沒來得及起身,樓下就傳來一陣喧嘩。他眉頭一皺,三下兩下穿好衣服,推門看,隨即返回床前,對尚未起身的青女笑道:「冤家找上門來了。」

  「什麼?」

  「昨兒給你下藥的那只癩蛤蟆帶著一群螃蟹烏龜什麼的要來砸店來著。」

  青女頓時跳起身來,著地時卻不禁「哎呦」一聲:「還是挺疼的……不行,姑娘非要教訓他們一下不可!」

  「……你就別姑娘了,下次自稱姑奶奶吧。」伏杜笑著從拔步床的梳妝台上取過梳子,將青女有些淩亂的頭髮梳理整齊:「換個什麼髮式好?」

  青女急道:「隨便一挽就好。那些人都要來砸店了,咱們難道還在這兒卿卿我我,這也太不負責了吧?」

  「知道知道。」他親暱地吻了吻她的頭髮,道:「我現在下去,你穿好衣服的話不妨也下來看個熱鬧。」

  青女撲哧一聲笑了:「你一個人打五個沒有問題?」

  「和市井流氓打架還有問題的話,我也白練這麼久的武了,對不對?」他拍拍青女:「你要是想找活靶子練歸雲指,可以早些下來。」

  青女練武雖然不怎麼積極,但人約莫都是如此——但凡有什麼東西會的,總喜歡在人前炫耀一下。

  所以,當伏杜下了樓,和店夥口中的「五個破落戶」中貌似是老大的那一位才搭了一句話時,青女就急急忙忙冒出來了。脆生生的一聲「夫君」,叫得伏杜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擡頭,果然,出事了。

  他一直不想暴露出他們是習武之人的身份,是而明知道下來就是打架也還穿著文士那寬袍大袖累贅的衣服,而青女……青女一副青屏山上練劍的打扮,一看就不是什麼柔弱女子。

  為首的那人瞥了青女一眼,叫道:「呵,難怪能傷得了我三弟啊。敢情是裝成個兔兒爺的。來吧,和爺爺過過招,才知道你手底下到底有沒有兩把刷子。」

  伏杜撇撇嘴,冷笑一聲:「那來吧,不過我可不稀罕做你爺爺——我兒子若是討你娘那麼醜的婆娘,不如打出家門算了!」

  那人大怒,揮拳便向伏杜打來。他拳頭粗大,揮起來風聲凜凜,伏杜原本只道他們是潑皮破落戶,卻不料這人的手下確是有外家功夫的。他不用內力又想克敵,還是不能托大。

  於是,他側頭避過那一拳的鋒芒,飛身移到那人右側,一手從內硌住他內肘彎,另一手加力砸在他手腕關節上。伏杜手上力氣並不算太大,然而擊打對方發力的關節卻是四兩撥千斤的妙著。況且人的小臂加上拳頭的長度原本就和上臂差不多,那人原本指望將伏杜打倒的一拳本已力道千鈞,伏杜又加在他手上不少勁力,便統統揮在了他自己臉上,頓時眼前一黑,鼻血流了下來。不禁倒退兩步撞在了店內的一張桌子上,昏了過去。

  此時店裡吃飯的客人早就跑光了,唯有店子角落,仍有一個中年男人坐著,一動不動。伏杜餘光瞄到他,突然覺得心中一冷——他不是普通客人,否則早就該逃走了,他不動,那會是個什麼人?

  便在此刻,樓梯上傳來女孩子的咯咯笑聲:「很好玩啊,夫君,你留兩個讓我打打玩吧。」

  伏杜卻不言語,他不敢讓青女下來——歸雲指的招式太明顯,如果那人真是鐵箭門的探子,看到青女用歸雲指,一定能猜出他們的身份來。

  可青女卻猜不到伏杜的想法,在她的角度也看不到那人。於是,她飛快地從樓梯上跑下來,迫不及待地捏起指訣,將一人揮來的拳頭勁力導引向另一人,她自己卻像是傀儡師一般,操控著兩個粗壯男子互毆。看著他們倆互相打得鼻青臉腫,不由笑得極為燦爛。

  那人的唇角也慢慢浮上一絲冷笑。伏杜看在眼裡,心中益發焦急。他也顧不上什麼露不露餡了,索性用上內力打倒剩下兩人,然後向那桌邊坐著的男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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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32:41

【第50章】

  「閣下是什麼人?」他原本想擠出一個微笑,可實在是笑不出來。
  
  「伏公子應該知道我是什麼人。」那人悠閒地舉起面前的茶碗,喝了一口薄得不能再薄的茶湯。
  
  伏杜默然,他知道自己的身份,那麼自己也該知道他的來歷了:「說吧,這次打算怎麼追殺我?」
  
  「這我倒不知道。」那男人看起來很誠實地撓撓腦袋:「反正這次來的人挺多,門主下令不能讓你活著回去了。」
  
  「好大口氣啊。」伏杜歎息:「好吧,我知道了。但我仍有一事不解——你們怎麼找到我的?」
  
  「要怪就怪你的臉好了。」那個男人似乎口渴,再喝了一口水:「你的長相也太明顯了。只要聽聽女人們說哪兒發現了一個絕世佳公子,跟著找就多半能找到你。更何況你還去了妓院那種人多眼雜的地方——恕我直言,你是去找春錦的吧?」
  
  「……是。」伏杜突然覺得心裡一沈:「你們把……把明兒怎麼樣了?」
  
  那人伸手到懷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那是一根女人的手指,指甲上還染著蔻丹:「算這小娘皮乖覺,才截了她一根指頭就老實說了。」
  
  伏杜倒抽一口涼氣,強作笑顏道:「你們還真狠——那麼,你們不打算讓我活的話,我的內人怎麼辦呢?」
  
  「裴青女小姐麼?她當然是死不得,最好能活捉——畢竟門主還指望用她和你師父交換些什麼東西。她若是死了只怕你師父要狗急跳牆。」
  
  「多謝。」伏杜瞥了還在得意洋洋嘲笑那五個動彈不得的大漢的青女一眼,心裡像是被人用燒紅的刀刃捅了一下:「那麼現在給我點兒時間吧。我看你們不打算在丹絡城裡動手,而我在離開丹絡城前還想和我內人告別一下。」
  
  「請便。」那男人站起來:「我走了。」
  
  「你走得了麼?」伏杜突然從袖中抽出長劍架在他脖子上:「我很想殺了你滅口。」
  
  「最好別。」那人回頭,淡淡地笑了:「你殺了我,我的同伴會立刻動手。到那時也不見得能顧得了裴小姐的安危——你應該也不想看到這一幕。」
  
  伏杜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終於收了劍,轉身走向青女,拉起她的手道:「咱們回去吧。」
  
  青女不解:「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回去再說。」伏杜說話時已經沒有音調可言,他覺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雲上。鐵箭門哪一次不是想殺了他,可從來沒有成功過,他當然有理由自信自己還能活下去——然而這次和以往不同。他們既然敢暴露行藏,證明他們此次的把握要比從前大得多了。
  
  「……是昨天累了麼?」青女卻依然懵懂:「你還沒有吃東西,吃些飯菜再上去休息吧?」
  
  「不是要休息。」伏杜想了想,靠近她的耳朵,輕聲道:「剛剛那個,是鐵箭門的人。」
  
  青女一怔,迅速拔出劍來,可那人已經走得人影不見。她跺跺腳,急道:「那你幹嘛放他走?殺了他不就好了?」
  
  「在這兒殺人不好。走吧,」伏杜拽拽她:「回房我有話要和你說。」
  
  青女跟著他回到房間,才閂上門,便焦急地撲了過來:「現在收拾東西逃走,還來得及麼?」
  
  「來不及了。」伏杜搖搖頭,勉強笑道:「他們這次可是布下天羅地網了……那人來只是為了通知我可以準備一下去死了。」
  
  「什麼啊,」青女頓足:「什麼叫通知你可以準備一下去死——你別嚇唬我。」
  
  「沒嚇唬你。」伏杜拉著她的手,在床邊坐下,盯著青女的眼睛認真地說:「我不認為我一定會死,可也沒有一定能活下去的把握。聽著,過會兒你先走,和我大概相差一箭地的距離。不管我碰到了什麼,你都不要回頭,越早回青屏山越好。」
  
  「不要!」青女倔了:「你要是在危險中我怎麼可以先走?我是你的妻子啊。」
  
  「正是因為你是我的妻子才讓你先走。」伏杜的目光沈沈:「他們不會殺了你,但是一定會想辦法要我的命。你走了的話他們不見得追,明白麼?」
  
  「可是,如果你真的會死,那樣我豈不是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真的要死的話你見到最後一面又怎麼樣呢?」他歎道:「青女,你身上有我的精血,也許會有身孕的。如果你成功逃回青屏山了,我還算有些指望,可如果你為了陪我被他們抓了,他們不會給你生下孩子的機會,你不明白麼?」
  
  青女點頭,然後拚命搖頭,眼淚如同決堤的河一般流:「那我也不能……不能拋下你,我……」
  
  「對我那麼沒有信心?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還不見得就一定死呢。再說,就算我死,」他的手輕輕覆上青女小腹:「說不定你也還會有我們的孩子陪著。別那麼難過——我答應你,只要活著,一定回青屏山見你。」
  
  「別說了。」青女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她撲進伏杜懷裡,雙臂緊緊摟住他,恨不得把自己嵌在他身上:「我聽你的,可是,允之哥哥,你一定回來啊。」
  
  「嗯……」伏杜有些為難,他不想讓青女傷心,但也不想騙她:「這樣,你只要見不到我的屍骨,就不要相信任何人告訴你的我的死訊,好不好?」
  
  青女點頭。伏杜卻在此時抽出劍,將她的一縷頭髮割下,又割下自己的一縷頭髮,挽了個同心結遞給她:「拿著吧,我不能陪著你的時候算是個念想。」
  
  青女手指抖得幾乎接不過那個同心結。伏杜拽著她起身,輕聲問:「你的那個訶子,給我可好?」
  
  「你……要那個幹什麼?」
  
  「就當它代替你陪著我,不可以嗎?」伏杜有點兒緊張地看著她。
  
  青女低下頭,淚水又湧出眼眶:「可以……可是……」
  
  「等我回去再還給你。小氣鬼。」伏杜故意誤解她的意思,卻終於不能支撐著將這個玩笑開完。他緊緊摟著青女,咬著嘴唇不想落淚。如果他哭了,只怕青女會哭得更慘吧。
  
  訣別,來得永遠比想的更快。這麼倉促,就要和所有的憧憬告別了嗎?
  
  並轡出城,他最後一次親了親青女的面頰,低聲道:「走吧。我跟著你。」
  
  青女的臉色慘白,她磕磕膝蓋,催馬向前,卻仍是不斷回頭望他。那是她全心全意愛著的人,可他現在要去做幾乎是送死的事情。
  
  而她,什麼也不能做。
  
  她已經很努力去學歸雲指了,她也很努力地練劍了,卻依然是他的拖累。她不能在他身邊陪著,不能和他並肩抗敵,甚至死都不能死在一起。
  
  哪怕她確實是他的女人。
  
  不是不怨恨,也不是不悲傷,她的心都要被這些情緒撕裂了,可她卻不能停步。正如他所說,如果她有了身孕,那那個孩子就是他們的全部希望。
  
  所以要活下去。
  
  走得遠了,女孩子終於攥住馬前鞍,不受控制地顫著肩流下淚來。
  
  她果然不曾停步。伏杜就在她身後一箭地的地方跟著,那一聲聲馬蹄不斷地將她心中的期望熄滅又點燃。背後傳來的廝殺聲響過兩輪,那馬蹄聲依然跟著她,那是表明他還好著吧。
  
  她想回頭又不敢回頭,怕一回頭看到的就是背著空鞍的駿馬。可終於還是忍不住轉過身去,心一下子就被雀躍填滿——伏杜依然筆直地坐在馬背上,還衝她遠遠地揮了揮手。
  
  果然,他不會死。青女從來沒有這樣激動過,已經幹掉了兩撥殺手了,說不定他真的能一路過關斬將,安全陪她回到青屏山呢。雖然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可她還是笑了。
  
  然而,這笑持續的時間很短。因為就在這一刻,有人擋住了她前面的路。
  
  「很厲害啊,」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陰惻惻道:「前頭兩撥人都讓你們殺掉了?」
  
  青女急忙轉過臉,看到的全是鐵箭門的殺手,然而他們的裝束卻和從前見過的人不太一樣。他們人人都帶著面具。
  
  那面具勾勒得極為醜怪,宛如地獄裡頭的惡鬼爬上人間。
  
  「你們是誰?」她勒住了馬,馬匹或許是畏懼前頭那些醜陋的人,竟向後退了兩步。
  
  「鐵箭門的。」還是那個不男不女的人,從身形都判斷不出性別:「恭喜你們一件事——我們是最後一撥殺手了,可也還要向你們致個歉——你們,至少是他,不可能活著過我們這一關。」
  
  青女正要說話,背後傳來馬鈴聲,卻是伏杜策馬衝了上來。他擋在她身前,手中的驚霜劍在陽光下泠泠有光。
  
  「伏杜伏允之。」那個惡鬼般的人物居然笑了:「你很厲害,只可惜今天碰上我。」
  
  「我碰上你是可惜了誰,還沒有定數呢。」伏杜說話的口氣很平淡,青女卻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的後背——三支雕骨箭分別插在他兩邊肩胛與後心處,雖然看起來並沒有沒入肉中多少,可滲出的鮮血還是染透了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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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33:03

【第51章】

  「你……傷得重嗎?」青女心知此時絕對不該分散伏杜的注意力,可到底還是說出口了。她沒有辦法不去關注。
  
  「沒事。」伏杜回答的聲音不大,甚至沒有回頭。他依然緊緊盯著那個鬼一樣的存在——對方緩緩擡起了手,在他的手放下的一瞬,身邊兩個戴著面具的人策馬衝了上來。
  
  「保護好自己,不要主動殺人。」伏杜的囑咐聲音不算大,青女卻聽得分明。她不知道他為什麼說這樣的話——已經是這樣的情況了,可以並肩,卻不能一同作戰,這算是什麼道理?
  
  然而須臾之後她就明白了伏杜的意思。他用的是她從來沒有見過而僅僅是聽說的劍術,她甚至不知道是誰教了他——那是和一群敵人同歸於盡的打法。周圍的人無論是友是敵,誰都逃不過那追命般的劍刃,而用劍者自己的週身,卻並沒有一處防護。這樣的武技,她的父親應該不會教,他一直把伏杜這故人的獨苗兒子視若珍寶;而他自己學,又會是從哪兒學的?
  
  或許是實力相差得太懸殊,那兩名敵人轉瞬間就栽下馬來,甚至沒有來得及在伏杜身上留下什麼傷口。而勝利者勒馬橫劍,喝道:「你們誰還要上來?」
  
  那蒙面的頭領摘下了面具,朝地上狠狠一甩。那居然是個男人,但一絲鬍鬚也沒有,整個形象類似於宮中的宦官。按照常理來說,這種怪人要麼特別會吹牛,要麼特別有本事。
  
  敢在這種真刀真槍的地方說大話,應該是……特別有本事吧?
  
  青女有一瞬間非常想向上天祈求他們碰到的是一個特別會說大話的人。
  
  然而那人明顯不是。他笑得詭異——雖然對於他這樣一個渾身上下無處正常的人來說詭異也許才是正常——「既然你這麼有本事,那麼大家一起上好了。上頭只說了要你的命,可沒說是抓回去再殺還是當場格斃呢。」
  
  「隨你們。」伏杜抓緊時間朝青女的方向使了個眼色,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惜她已經沒有機會再回復他什麼。轉瞬之間,伏杜的身影就被無數黑衣人環繞。似乎真的沒有人注意到她。
  
  而她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人的身姿有多麼好看,那把驚霜劍,就好像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樣揮灑自如。她幾乎是帶著笑看他和一群黑衣人纏鬥。直到他的左手伸到身後,硬生生地把一支雕骨箭拽了下來,揚手穿透了一名黑衣人的身體。
  
  那一刻青女幾乎失了魂。雕骨箭箭頭帶倒刺,一拽,下來的就是連血帶肉的一大塊啊。他這樣硬拽,竟像是不疼一般。
  
  她勒馬站著,失魂落魄,而他在回身砍倒下一個敵人時看到了她,幾乎是嘶啞著嗓子高喝道:「我叫你走!你聽不懂嗎?!」
  
  她當然聽得懂,可敵人也聽得懂。那唯一沒有加入混戰的「太監」冷冷一笑,一揮手,兩名黑衣人立刻朝她過來。情急之下青女根本沒想到歸雲指這種借力打力的武技,對她來說還是從小學習的劍法更加接近本能。她抽出短劍,先刺倒一個,卻被另一個逼住了咽喉。她的劍比對方刀短,根本無力傷到那個人。
  
  而同時,伏杜從那群黑衣人裡拔身而起,長劍制住那「太監」的胸口,喝道:「放她走!」
  
  「伉儷情深麼?很好,極好,」那太監倒看不出有什麼懼色:「我們的任務只是殺了你,沒必要為她費周折。如果放她走你會放下劍,那我答應放人。」
  
  伏杜咬緊牙,終於道出:「好。」
  
  而幾乎是同時,青女叫道:「不行!」
  
  「我同意了。」伏杜臉上還帶著笑容:「不用管她說什麼——裴青女,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你趕緊走。你死在這兒一點意義也沒有。」
  
  那逼著她咽喉的殺手已經收了刀,青女銀牙緊咬,半晌終於狠狠一鞭揮在馬臀上。駿馬厲嘶揚蹄而去,揚起的黃塵背後,她連回頭再看一下那心上的容顏都不敢。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樣離開而面對今後一個人的生活,是勇敢,還是懦弱。只是他要自己離開,而那個也許存在的小生命,也需要她活著。
  
  苦不苦,痛不痛,那是她一個人的事。活著,卻是為了旁人。
  
  「你把劍放下。」那太監道。
  
  「等她離開。」伏杜回答:「她什麼時候從我視野裡消失,我什麼時候放劍。」
  
  那太監冷冷一笑,抽出自己腰間的佩刀,架在了伏杜脖子上——他知道青女還沒有離開多遠,伏杜不敢殺他,而又不敢動。只要劍尖一離開他的胸膛,那虎伺已久的殺手們就會讓伏杜再也沒有本事威脅到首領。
  
  他吃準了這一點,刀刃緩緩向伏杜頸中推進。刀是好刀,這樣也可以割破皮膚,血珠慢慢滲出,綴連成線,打濕了伏杜的領口,他卻似乎沒有一點痛感。
  
  「她走了。」終於,伏杜俊美的臉上現出一絲微笑:「你是叫我丟下劍麼?」
  
  「是。」那個閹人的臉上現出得意的笑容:「你不要妄想魚死網破,如果你殺了我,自己也活不下去。」
  
  「我知道。」伏杜淡淡一笑:「但是千鋒劍盟有講究,除非人死,劍不可以丟。這樣,我把劍返鞘可以嗎?」
  
  所有的殺手都傻了眼地看著這兩個人進行著他們眼中絕對沒有任何必要的閒話。殺人不過是手腕用力向前推刀的簡單動作,活著的是獵手,死了的是獵物,和獵物有什麼好談的呢?
  
  那閹人卻冷靜道:「可以。」
  
  「多謝。」伏杜左手托起劍鞘,右手認鞘輕輕一送,那三尺寒光頓時隱沒在精緻的鞘中,不復方才殺人飲血的可怖。
  
  那閹人嘴角浮上一絲得逞的笑:「殺了你有百兩黃金的賞錢,伏允之,你認命吧。」
  
  此言一落,他的刀猛地加力,可伏杜的雙手卻齊齊向前拍出,海潮一般迎面砸來的內力之下,那閹人只覺自己的心肝五臟統統被擠碎了。他跌落馬背,大口大口吐著血。
  
  「我答應不用劍,可沒有答應不反抗。」伏杜伸出手,拭去尚未傷及主血脈的傷口上溢出的血:「你以為千鋒劍盟的弟子只會用劍麼?難道忘了你們追殺的不是千鋒劍盟的某個弟子而是九鳳莊的少莊主——而九鳳莊的回風手,你們誰都沒有見過吧?」
  
  他用的只是回風手的招式,內力卻來自千鋒劍盟的教授。雖然兩者多少有些驢唇馬嘴的不對付,但用來偷襲和嚇人,效果卻都還不錯。
  
  到底九鳳莊立於江湖一百多年,雖然莫名其妙地被鐵箭門給挑了,可那卻不是這些年輕的殺手們經歷過的事情。他們所知道的回風手,依然是當年殺戮無數的詭詐掌技。
  
  頓時,樹林裡一片寂靜。直到有個殺手顫慄著開口道:「大家別讓他跑了,只要他跑不掉,就是流血也流死他了。到時候賞金咱們平分!」
  
  沒有殺手應答,他們只是散開馬步,沿著最大的弧線,將伏杜遠遠繞在了圓心中。
  
  「一群膽小鬼。」伏杜冷笑,撥轉馬頭,沿著向青屏山的道路緩緩前行。而當著他面的兩個殺手,也只能一步步朝後退。
  
  突然,他腦後傳來疾風,似是某種迅速飛行的鳥類一般。伏杜還來不及回頭,腦後就挨了重重的一下,跌下馬來。
  
  「原來總壇的人還真這麼廢物啊。這個人我們帶走了,由二公子處置,你們回稟吧。」
  
  這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這句話之後,眼前的一層黑霧就一點點加重,直到再也沒有光明。
  
  伏杜再下一次能夠感知到的外物,是沾著清涼藥膏在他背上傷口處輕輕撫按的女子纖細的手指。
  
  幾乎想都不用想,他驚喜地脫口而出:「青女?」
  
  那手指的移動卻突然停止了。許久,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你就一心只想著她麼?一醒來,就叫著她的名字……」
  
  「……春錦?」他猶豫片刻,終於叫出了那個聲音主人的名字。
  
  「難為你還記得我。允之,小公子。」有灼熱的液體一滴滴落在他背上,想來是她的眼淚。
  
  伏杜根本沒想過會在這樣的情境下遇到春錦。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許久才訥訥道:「天黑了麼?為什麼不點燈燭?」
  
  「……天沒有黑。」春錦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到有些陌生:「是你的眼睛看不見光吧?」
  
  伏杜倉惶地大睜了眼,卻什麼也看不見。果然是他的眼睛有問題——即使再黑的夜,也總會有那些不知來自何方的微弱光芒映照大地與河川,而此時籠罩在他眼前的,是絕對沒有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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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34:06

【第52章】

  「我瞎了?」他伸手觸摸自己的雙目,似乎並沒有明顯的外傷痛感。相比眼睛,倒是背上的幾處箭傷痛得更明顯。

  「不知道。」春錦的回答不緊不慢,正如她手上的動作:「若是真看不到了,就讓我照顧你也好啊。你看不見東西,剛好也看不見我跌傷的臉,不會覺得我醜了,這不是剛剛好麼。」

  伏杜猛地翻身坐起,這才感到自己是趴在一張床上,他按住春錦的手,低聲道:「把藥給我,我自己塗。你不要碰我。」

  「為什麼?」春錦的聲音裡含著一股怨怒:「你嫌我髒麼?」

  「你是宋二公子贖出的人,雖然我非常討厭他,但是……你是他的女人,這到底不會變。我也有自己的內人,不方便由你給我上藥。」

  「我和宋振湖什麼也沒有,至於你內人,」春錦冷笑道:「裴青女?她又不在此處,她爹也不在,你何苦還要偽裝一往情深?」

  「不是偽裝。」伏杜沈聲回答:「我真的喜歡她。」

  「……」春錦沈默了良久,終於開口道:「人說兒子會像父親,莊主那麼專情的人,為什麼你一點兒也不像他?」

  伏杜不知如何回答,忖度一會兒才道:「人這一生,若要專情,總要遇到那個會讓他專情的人吧。」

  「你是說我不值得你專情,是嗎?」春錦生氣了,猛地站起,衣料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你肩上的傷口也是那小狐狸精咬的對不對?」

  「不許這麼叫她!」伏杜的眉深深蹙起,他可以容忍春錦罵他負心,甚至打他踢他殺了他都行,卻不能容忍春錦把青女視作狐媚惑人的妖精。雖然他也曾玩笑過說青女的相貌足以比得上狐狸精,可自己和心上人開玩笑與別人惡意的諷刺到底不同。

  「還真是……真是……真是……」春錦氣得連著三個「真是」都沒有「真是」出個所以然來,她揮手將那瓶傷藥砸在伏杜肩上,正中那道傷口:「好,你不願我碰你,那這藥你自己上!還有,你不是和她心心相印麼,不是要對她專情麼?我偏要把你一輩子都關在這兒,讓你除了我誰都見不到。無論你對她多麼深情,無論她等你多久,你們倆都只能是天各一方苦苦思念,絕對不可能有一天重逢!」

  「你……那你還不如殺了我!」

  「殺了你?」春錦怒極反笑:「我偏不呢!我多喜歡你這個混賬,怎麼忍心殺你?我偏要你活著,讓我天天看到你,看著你從年輕到年老,看著你死,看著你化為白骨——就算這樣我也不會殺你,不會放你。」

  「心意狠毒的人會死得快。」伏杜已經被春錦激怒了。他現在全然顧不得什麼對不起春錦的心情,只恨她心意歹毒,說出的話更近似詛咒:「恐怕你看不到我老死的一天自己就進了陰間。」

  「我要是死了,一定叫人殺了你陪葬。」春錦的聲音淒厲至極:「怎麼樣?就算你生與裴青女同心,死也得與我春錦同穴,血滴骨骸下世你仍然是我的人!」

  「你做夢。」伏杜只能咬緊牙關狠狠地說這麼一句話了,心中卻明白春錦說得出就做得到。他原本還慶幸自己保住了一條命,就算眼盲也總有一天能找回青屏山,就算再也看不到心愛的青女的面龐,能聽到她聲音能抱一抱她也是好的。可現在他寧可自己死在那個閹人手裡,那也勝過在這個不知是什麼地方的地方過一輩子。

  可怕的從來不是面對死,而是面對不知有多長的浩茫時間。

  「我做夢?好吧,就算是做夢,這場夢你也得陪我做個幾十年。說不定再過幾年你心心唸唸的人就是我呢,你說呢,允之?」春錦大笑,衣裙窸窣出門而去。

  伏杜捏著那個藥瓶,緊緊咬著牙,心中的恨意無以復加。他從門的開閉聲中聽出這大約是一間石室,聯想到春錦前後的話,一個疑點卻在他心中慢慢浮現起來。

  把他帶到這裡來的人卻說是「由二公子發落」,那麼這裡應該是宋二公子宋振湖的地盤,自然一切以他為圭臬。春錦原本是個賣笑的煙花女子,即使宋二公子對她一見傾心而不在乎她已經毀了的容顏,將她贖出身子來,也不可能由她做正妻。而她話語決斷,卻明顯是在這裡有極大的威勢。這是一個妾甚至通房丫頭不該有的待遇。

  她還說她和宋振湖沒有關係,那他贖她做什麼?難不成當菩薩供起來?就算贖她原本是為了抓自己,可自己已經落網了,還幹嘛給她這麼大面子?退一萬步講,即便宋振湖是真的愛上她了,那也沒有理由給心愛的女人養情人的道理吧?如果真有人幹這種事,豈不是活脫脫的綠帽子大烏龜?

  那麼春錦的地位從何而來?她應該不用仰仗宋二公子,於是能依靠的是誰的勢力呢?宋家統共四個兒子,已經在他手中死了兩個,而四公子只不過一個七八歲的娃娃,根本靠不住。

  而如果她依靠的是宋憫天本人,又是憑什麼才得到這樣的地位?她不可能是他的寵妾,更不可能是他女兒,至於她手中掌握著什麼宋憫天要拉攏的江湖勢力——那絕對是不可能的好不好?

  想到這兒,伏杜的頭悶悶地疼。後腦被撞擊的那一下似乎真有些嚴重。他躺下,伸手摸索,果然有被子。而拉開被子躺下後,他居然發現這被子像是新洗曬過的,很溫暖,也聞不到黴味和臭味,全然不像傳說中囚室的鋪設。但若說不是囚室——那麼那扇石門的動靜又是怎麼搞出來的?他手上腳上都沒有鐐銬,想囚禁他,這間屋子得有多結實到牢不可摧?

  他苦笑一下,突然想起一事,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青女的訶子他揣在腰邊,恰好是束劍的皮帶捆得最緊的地方,而此時春錦為了給他上藥已經把他的上衣脫下了,她會發現並拿走那個訶子麼?

  伏杜急忙伸手去摸索,當他的指尖觸到綾子的質感時,幾乎落下淚來。他倉皇地把它拽出來,一點點撫摸,血跡已經乾硬——那是她留給他的所有了。

  他輕輕歎息,將它捂在胸口,那訶子上似乎還留有他心愛姑娘的體溫,顫慄,柔情和呢喃。她是他的光,是他的信仰。

  而她不在他身邊的時候,他就真的什麼也看不到了。想到這兒,伏杜甚至笑了一下,可這笑容剛剛退卻,眼淚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他真的不想在這兒呆一輩子!至於死都得陪著春錦什麼的,那算什麼事情!

  要逃走,怎麼都要逃走。寧可化為飛灰都不要留在這裡。他猛地翻身坐起,卻覺得腰間少了點什麼。那是每個千鋒劍盟弟子都熟悉的東西——劍。

  劍沒了。

  他急忙伸手摸索,床上,地上,甚至撞在了石室內的石桌上,哪裡都沒有。

  鐵箭門的人還是要防著他。不過,沒了劍的他難道就會如他們所想的成為廢人?

  他坐回床上,深深吐納,待心緒稍稍平和之後試探了一下自己的內息。果然內力尚未廢去,那麼正好,所有見識過他內力的人都死了,沒有人知道他除了劍法到底還有什麼功夫——雖然沒了劍還能幹些什麼他自己也還不清楚,但只要有足夠內力就算用肉掌拍都能拍死人,回風手的招式他也還記得一些,慢慢練總能練出來的。

  這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若是鐵箭門的人再找個高手來把他內力廢了,那他就得靠著回憶從頭來過——只怕沒等他練成能脫出囚室的功夫,春錦就得被他氣死了。去給一個現在已經打上「非常可恨」的標籤的女人陪葬什麼的,完全沒有道理啊。

  他運功吐納,靜靜地一個人在床上打坐。半晌之後,從桌子的方向傳來一聲響,緊接著是床頭外頭也起了同樣的一響。他以為有人來了,立刻將內息歸位,準備禦敵,卻只聽上頭有人叫道:「飯食給你放下去了,你自己用罷了還放在原位就好。淨桶在床旁邊,當心別踢翻了。」

  他蹙眉,起身摸索到桌子邊,果然摸到一隻食盒。而在食盒的把手上拴著一根朝上的繩子,這應該是說明這食盒是從上頭吊著放下來的——上頭至少有比這食盒略大的一個洞。

  同理,床旁邊應該也鑿了一個洞。可是若真是所有東西都是用繩子吊著放下來,他豈不是根本沒有和旁人搭上話的機會?他原本還指望既然春錦不打算把他弄死,那他應該能有機會和送飯的僕人套幾句話,可如今這個念頭估計也得打消了。

  真是天寒地凍,路遠馬亡。

  算了,先吃飯。他歎了口氣,沿著食盒邊緣摸索,將幾個碗碟搬出,然後摸著石凳坐下。當個瞎子還真是有挺多事情非常不便利的。

  口感上有一碟是葷菜,依稀是燒肉,另一碟是不知什麼的素菜,還有一碗幾乎就是鹹水的湯,剩下的是一碗怎麼吃都有些夾生的米飯。

  難吃是真難吃,可還有命吃,到底也該慶幸一下——既然他已經打定主意要走,那麼總能找到走的機會,活著就變成了今後能再和青女相伴的機緣,那就是值得高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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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35:20

【第53章】

  伏杜在這個不知道有什麼的地方確實還算過了幾天的安閒日子。每日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打坐練功——他不敢真的揮拳踢腿,怕讓人看到加強防備,但修修內功什麼的倒也不易被發現。
  
  春錦沒有再來,除了每日三餐時定時放下取走的食盒與淨桶,沒有任何人和事來打擾他。他的眼睛也看不見東西,連探查一下自己這間棲身的石室都沒有興趣,練功的時間便比從前多了幾倍。
  
  除了常常想到青女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什麼能打擾他的心了。
  
  然而,只要想到她,平靜的心就總會起漣漪——或者說,那根本就是狂風巨浪。
  
  他一世也不會忘記她遠去時那因為哭泣而顫抖的肩膀。那一瞬有多麼想擁抱她,多麼想和她生死同行,想得連自己都差點管不住自己地衝上去。
  
  也許她會怨他狠心吧。那樣的離別,誰知道是別一年還是別一世,他居然連抱抱她都沒有做到……
  
  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慢絞緊了那塊絲綢的訶子,他看不到這個世界,可心中還有從前她俏麗的容顏。那是死都不會消失的記憶。
  
  那麼她呢?她現在在做什麼?他擡起空洞的眼神,望著不知道是哪裡的無盡黑暗,心中無比酸澀,卻又有幾分安慰。只要她安全就好了,不是麼?
  
  就在此時,石室的大門,緩緩推開了。
  
  他警覺地將訶子飛快地塞進了腰帶束緊的地方,怕被來人看到。來的應該是超過兩個的人,腳步沈重,無論如何不是女子。
  
  「你們是誰?」
  
  「春錦姑娘請您出去敘敘話。」是年輕男人的聲音。
  
  「找我敘話?」伏杜冷笑:「敘什麼?我沒有什麼要和她說的。」
  
  「這也是上頭的命令,請您遵從吧。」那男人的聲音裡還有幾分尊重,下一句話卻帶著滿滿的脅迫:「請您把銬子帶上。」
  
  銬子?
  
  伏杜咬咬嘴唇,他現在什麼也看不到,就算想打昏他們逃跑只怕也跑不掉。那麼人在矮簷下就不得不低頭。
  
  他歎口氣,起身伸出雙手:「請吧。」
  
  他看不見那年輕男人臉上一閃而過的懼意。關於這位囚徒,鐵箭門裡傳說很多,但人人都知道他算是個挺厲害的角色。如今他真的肯低頭就範?
  
  那男人飛快地給他戴上鐐銬,迅速跳到一邊兒去了。伏杜冷笑道:「跑什麼?我手上又沒有劍。」
  
  對方不回應他的譏笑,只道:「請您隨我來。」
  
  伏杜有意記住腳下的路途,但那人領他走的路委實古怪至極。非但左轉右拐,還向上向下,過不了多久,伏杜自己也就糊塗了。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那人道:「到了,請您裡面請。」
  
  伏杜在下人的攙扶之下邁上幾個台階,便進入了一個比那石室還陰冷的所在。他依稀能聽到火燃著的聲音,心中不禁一寒——這地方莫非是什麼行刑室麼?
  
  人若是有一點希望,都是不願意死的。伏杜此時正是如此想法。他正在躊躇要不要向前,春錦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伏郎,你真的來了。」
  
  「不要叫我伏郎。」伏杜聽到她的聲音就來氣:「這個稱呼你不配用。」
  
  「是嗎?」春錦今天的涵養卻是比從前好了很多:「舌頭長在我嘴裡,你管得著麼?」
  
  「你要叫也可以。」伏杜回答:「我只當不是我。」
  
  「看看,如此的自欺欺人,有意思麼?」春錦笑道。
  
  「別廢話,有事就說,沒事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呵?脾氣見長啊。」春錦笑了,移步到他身前,伸手撫上他的臉頰:「這麼容易動怒可不好。」
  
  伏杜猛地側過頭,不願意讓她觸碰自己。
  
  「這麼厭惡我,今兒的話就不用說了。」春錦的聲音猛地變冷:「你是自己脫衣服還是我叫人來伺候你?」
  
  「什麼?」伏杜大驚。
  
  春錦卻拍了拍手:「來啊,把他上身的衣服脫了!」
  
  「你要幹什麼?!」伏杜牙一咬,心知若說不得他也只能就此和她拼了。
  
  「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春錦的聲音裡有森森恨意:「我要等到你全心全意喜歡上我,自己願意疼我,戀我,伴我一生,才會同你好合。在此之前,我不稀罕霸王硬上弓什麼的。」
  
  「你要這麼想我也沒辦法。」伏杜對她的思維已經完全無法理解了,但她說了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他卻是相信的。春錦這人一向言出必踐,他也就沒怎麼抵抗地讓過來的人解下他的鐐銬,再將他綁在一個約莫是行刑台的東西上。
  
  除了做對不起青女的事情之外,別的什麼,他都能忍。事實上,伏杜一直覺得自己的雙目失明有些蹊蹺,當他運氣療腦後的傷時,一直感到熱而悶的雙眼就會有片刻的清涼。
  
  如果是這樣,說不定他的眼睛有一天會好。而這一切,也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衝出這讓人倍感屈辱的牢籠。
  
  他活動了一下手腕,那固著他手腕和腳腕的是鋼套,以他現在的功力想掙斷還是要費點兒勁的。但今後未必不能一次成功。想到這兒,他甚至有些高興。
  
  「伏郎,你若什麼時候疼了,就叫出來吧。」春錦的聲音柔軟,卻帶著刺:「我可是很期待。」
  
  伏杜唇邊勾起一彎冷笑:「請便吧。」
  
  「楚二,動手。」春錦向別人說話的口氣冷冰冰的,也許這才是她真正的心情流露:「不要打他的臉,前面後面,別的地方隨便!」
  
  應該是叫做楚二的人什麼也沒說,伏杜只聽到有腳步接近他,然後火辣辣的一道傷口便落在了他前胸上。
  
  那應該是條柔韌的軟鞭子吧。他咬緊牙關撐了幾鞭,疼得居然有些昏沈。他雖然殺過不少人,但自己到底沒怎麼挨過打,這主人處置奴婢的刑罰更是和他從來沒有過關係。而那行刑人的鞭法還頗為了得,和從前在宿月樓見龜公抽打不聽話的雛妓時那左右開弓呼嘯生風的打法不同,他每一鞭子都落在一個地方,一鞭子下去就見了血,三五下之後甚至能明顯感覺到那地方被抽出了一條溝。
  
  「哎,別這樣打。我只想看他流血,可不想看他被你打成重傷。」春錦帶著笑阻止:「最好能打得遍體鱗傷,但每道傷都不重。」
  
  那楚二仍然不回答,可鞭子下次落在伏杜身上時就換了一塊完好的肌膚。
  
  或許是因為疼痛,伏杜只覺得這場酷刑似乎沒完沒了。楚二揮鞭時甚至沒什麼聲音,可過了不知多久,伏杜甚至能猜出他下一鞭來的方向了。
  
  這並不是什麼好事。預知到哪裡會挨鞭子,那塊肌膚就會繃緊,疼痛會加倍明顯。
  
  這麼挨了幾下,竟比從前挨幾十下還要疼。伏杜已經沒力氣咬緊牙關撐著了,卻也沒有喊。一是不想,二也是徹底沒了力氣。
  
  等到這該死的刑罰結束後,鬆開了固定手和腳的鋼圈,伏杜幾乎是從行刑架上摔下來的。女人的笑聲格外不真實:「伏郎,疼麼?我知道你心中只有那個狐狸精時,所受的痛苦可不比你現在少多少啊。」
  
  她是在報復?伏杜不想回答她,也沒心情回答她。
  
  「來人,扶他回去,順便準備些熱水,讓他洗個澡,把藥膏也給他拿去。」春錦朗聲吩咐,聽起來倒像是對他滿是愛意,可伏杜卻能聽出那些不那麼正常的東西來。
  
  這個瘋女人。
  
  「伏郎。你要好好的,我可捨不得你死啊。我等著你呢。」她又靠了過來,聲音極度溫柔,卻讓伏杜禁不住從心中冷起來。
  
  同樣的話,若是青女說,只怕他會覺得非常幸福吧。就連她的名字對他都有著靈驗的效果,想到她,他會忍不住想微笑的。
  
  然而此時,他不願意當著春錦的面笑,不想讓她以為他是為她的話高興。他能控制自己,正如方才受刑時他能始終忍著入骨的劇痛,沒有調起哪怕一點兒內力護體,只為不讓那行刑人看出他內力不弱的破綻來。
  
  此時,他就軟塌塌地被幾個大漢架著,重新回到了那石室中。所幸在整個受刑的過程中,他塞在腰中的訶子沒有掉出來,那幾乎已經是他最後一點念想了。
  
  而過不了多久,石室的門又開了。腳步聲迴響,像是有人把什麼東西擡了進來,當這紛雜的腳步聲退去時,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怯怯地響起來:「這位公子,我家姑娘吩咐給您準備了熱水,請您沐浴。傷藥放在桌子上了,沐浴之後塗抹就好,每天都要抹……她說希望您早點兒康復。」
  
  伏杜什麼也不想說,根本也不想和春錦再有什麼牽連。那小姑娘等了一會兒沒有回話,便默默出去了。她一出去,那吱吱嘎嘎的石門關閉聲又響了起來。
  
  等石門關閉聲停止,伏杜深吸了一口氣——既然春錦不打算讓他死,也不會用什麼下三濫的手段逼他,那這洗澡水和傷藥應該沒有問題。於是,他脫去衣物,跨進了澡桶中。
  
  然而,當他的背浸入水中一小截時,頓時疼得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瞬時站得筆直讓傷處脫離水的包圍——那熱水裡不知有什麼,殺得傷口上一陣要命般的尖銳刺痛。
  
  他用手指蘸了些水,送進嘴裡嘗了嘗,才知道這水裡絕對沒有少放鹽,裡頭約莫還添了茱萸之類的東西,居然還有一股淡淡的辣味!春錦這個瘋子,是要活活折磨死他吧!
  
  忍著疼痛,他扶著澡桶站了片刻,終於一狠心蹲下,將自己脖頸以下的部位浸入水中。前胸後背的所有傷口同時發作,他險些疼昏了過去。可堅持了一會兒之後,那刺痛也就不那麼難忍了。
  
  既然受傷時用鹽水洗傷口就不容易起膿,那麼,這一大桶純屬為了折磨他的鹽水,他就當做是禮物收下好了。
  
  還好,沐浴之後的那瓶藥倒是沒什麼花頭,而且估計是很珍貴的藥膏。他塗抹過後第二天,所有的傷口,包括那最深的一道,也都結起了厚厚的痂。約莫七八天之後痂褪掉,手撫在傷處居然沒有任何凹凸不平。
  
  他猜不透春錦的想法。伏杜不喜歡被人蒙在鼓裡的感覺,但是他怎麼想都想不出到底是什麼讓這個女人有了這麼偏執而詭異的愛好。此後的幾十天,他始終被放在受刑與治癒之間折騰。直到某一天,他發現自己擡起眼皮時能看到物體模模糊糊的影子,而三天後的行刑台上,他終於看清了春錦的臉。
  
  那一霎,所有的疑惑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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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4 22:37:13

【第54章】

  每當鞭子落在他身上時,她的眉頭都會皺一下,可唇角的微笑,卻越來越濃。
  
  那是在報復中找到快樂的神情。他甚至想到,也許她是在用這樣的辦法來確定自己現在正在受她的擺佈,那是一種得意。
  
  春錦的臉當年受過傷,如今看起來左側臉頰依然有什麼東西很不對——即使疤痕已經消失,她也再不像從前一般堪比天人了。那樣詭異的神情留在這張臉上,配上這陰暗行刑室裡閃爍不定的火光,有幾分索命般的淒厲。
  
  伏杜索性閉緊眼睛。
  
  不知是他的耐受能力提高了還是行刑的時間縮短了,這次的鞭打過不了多久就結束了。春錦揮揮手,楚二——他終於看清那是個五短身材瘦小乾癟的人物——就一言不發靜靜出去了。而侍立於周圍帶刀的鐵箭門武士們,也隨著他,離開了這間行刑室。
  
  伏杜在來的路上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這附近的大致路徑他也記住了一些,但不知此時是不是最好的離開這裡的時機,不如再等等。
  
  春錦不說話,繞著那高大的行刑架走了一圈,許久才道:「允之,如果我能放了你,你願不願意同我一起生活?」
  
  伏杜心中一緊。他沒想過春錦會說這種話。
  
  她真的有權力放他走嗎?他幾乎是鐵箭門頭號敵人了,如果她能放他走,那只有兩個可能:第一,她在鐵箭門內的權力實在不可小覷;第二,這是一個更大的圈套。
  
  「不願意。」他回答。
  
  「我們離開這裡,到誰都找不到我們的地方去,不好麼?」春錦眼裡的殷切是他隔著細密睫毛組成的簾也能看出來的:「從前你曾說過……」
  
  「那是從前了。現在你是鐵箭門的人。」他心生一計,決定試一試她。
  
  「……只是因為我是鐵箭門的人嗎?我可以不是,我……」
  
  「你騙我有意思嗎?」伏杜打斷了她的話,揚起頭,冷笑:「還是你覺得我很好騙?」
  
  「我沒有,我……」
  
  「聽我說,春錦——也許你的名字叫宋春錦吧。這麼多年我一直相信你,現在我才明白,已經晚了——第一,從你爹娘說起,當年九鳳莊毀了,我住在你家時,你在家中有絕對權威。雖然你是長女,管著弟弟妹妹們當然有道理,可為什麼你爹娘對你那麼不親近,卻也處處聽你道理?這只有一個解釋,你是一個很強大的勢力派來的人,他們不敢得罪你。而他們又不願意我和你多接觸,當年我以為是考慮男女授受不親,可現在我明白了,他們既不願我與你太近有危險,又不敢明目張膽說出來。」
  
  這是伏杜這麼久以來和她說的最多的話。春錦站在原地,聽那個不到弱冠之齡的少年一字一字分明地把推斷和憤恨道念成河,滔滔而來,將她淹沒至頂。
  
  「第二,是在宿月樓的時候。你的長相確實艷冠群芳,但不管是彈琴還是清歌,頂真還是續麻,都不見得能比其他姑娘好太多。宋振湖去宿月樓,應該是專心查他三弟的意外死亡的,就算他天生沒心沒肺跑去喝花酒泡姑娘,又為什麼會看上顏面毀了才藝又不出眾的你?我承認有可能他對你一見鍾情,但你那時應該在養傷。不管鴇兒是歸心媽媽還是飛眉,都不可能讓一個還沒痊癒的姑娘見這麼重要的客人。除非他要審問你什麼——然而如果他一開始就把你當壞人,怎麼可能那麼容易喜歡你?唯一能讓他出重金贖你出來的解釋就是:你是他的人。而你那一跳,當年我以為是不願拖累我,可現在從另一個角度也能解釋:你如果和我一起走,就是背叛鐵箭門,會引來瘋狂追殺;如果不和我一起走,就一定得有一個走不了的理由。」
  
  「還有,你說你可以放我走,這證明你在鐵箭門裡還不算一個小角色,至少你有違背門主命令的能力。」伏杜絕美的臉頰上出現的笑容帶著準備獵殺獵物般的嗜血:「你可以決定一個對鐵箭門來說非常重要的人的生死和去留,這不是一個幾年前才仰仗他們庶出的二公子贖回家的歡場女子能登上的地位。你還說你可以不是鐵箭門的人,要有多高的權勢才能讓自己也來去自便?——所以你還不願意同我說實話嗎?」
  
  裊裊的尾音在斗室中迴盪良久。春錦卻遲遲才接了話頭。
  
  「我不姓宋。」
  
  「那麼,你是承認我其他推斷都是真的嘍?」
  
  「……是。」春錦幾步搶到一隻圈椅邊坐下,似乎她的腿已經無力支撐身體,她悠悠歎了口氣:「你的猜測都對。我從一開始就是鐵箭門埋伏在你身邊的暗箭。」
  
  「可我有一個疑問自己沒法解決——鐵箭門是要殺了我,為什麼你在我身邊陪了將近七年,卻不藉機殺了我?」
  
  「因為我不想讓你死。」春錦的聲音帶著真切的哭腔:「就像我那天也沒有讓你死一樣……我摘了你的劍給門主,說我恨你恨得毀了屍身餵狗,可……可還是把你藏了起來好吃好喝,我不想讓你死。」
  
  「為什麼?」伏杜唇邊的微笑近乎譏誚:「不要說是因為你喜歡我,一支箭,怎麼會喜歡上它注定要殺死的獵物呢?」
  
  「可我偏偏喜歡了。」春錦的臉幾乎蒼白:「這支箭寧可自己墜落,彎折,�蝕,也不願意傷到你。」
  
  「我身上的傷哪兒來的?」伏杜冷笑:「不是你叫人打的嗎?」
  
  「是!」春錦的聲音猛地大了起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激憤:「可我只是想讓你感受一下我的感受!我無時無刻不在疼痛,你呢?你受了傷我給你藥,讓你的傷口平復得看不出來,可我心上的傷,你卻一點也不願為我治,你……」
  
  「你要讓我給你治傷的辦法,是以傷害青女為途徑的。」伏杜道:「但凡你願意接受別的方法補償你,我都願意給。唯有我的身體和心,都是青女的,除了她,誰也不可能給。」
  
  「……」春錦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終於,她拍拍手,幾個男人從門口進來,把伏杜從行刑架上架下來。但聞春錦的聲音冷冷響起:「送他回去,這次不要給他藥!」
  
  沒有藥物,傷口好得格外慢。雖然已經深秋不再有蚊蟲煩擾,可到底又癢又疼,叫人睡也睡不著。傷口遍佈前胸後背,伏杜趴著也不是,躺著也不是,只得起身坐在石凳上。
  
  一束月光恰好從頭頂的洞中射入,他能看清自己身處的這個地方了。四面石壁,沒有任何可以插火把或者蠟燭的地方。所有的家什不過一張石床,一個石桌與一個石凳。可就石凳被磨損的光滑程度來看,這石室不是為他修造的,它之前一定也囚禁過什麼人。
  
  那會是個什麼人呢?如果關他的人都不考慮給他燈燭的話,說不定那是個瞎子吧。那人在這兒生活了多久,他有什麼本事,要被囚禁在這裡?伏杜突生好奇,站起身來,想看看這石室四周有沒有前一個人留下的什麼痕跡。
  
  反正他一個人也無聊。從前總是用練習內功來打發時間,現在卻是不能了。似乎內功久練而不用的結果並不比光吸氣不呼氣好多少,他的氣海時不時有要炸開的痛苦感受——但要是用內力去打什麼的話,又有什麼好打的?這石室裡誰都沒有,拍牆的響動也太大了,十有八九會把上頭的守衛招來。而沒有十足的把握逃走的話,還是不要冒險讓自己的處境更差的好。
  
  於是,他閒極將四面石壁一一看過去。這石室並不算矮小,石壁高處已經黑黢黢的很難看清。然而,就在月光一晃之間,他看到石壁上有字。
  
  字跡不低,看來刻字的人個子極高。然而問題是那張石床的大小卻似乎不能允許一個很高的人安眠。難不成那人的輕功好到能托著他穩穩站住在石壁上刻下字跡來?
  
  伏杜不由精神一振,仔細讀那石壁上的刻字,卻發現這字雖然筆畫施力還算均勻,可字形實在七扭八拐難看得要死……他認了一個多時辰,眼睛都酸了,才終於拼讀出來那位「前輩」的話。
  
  「四面石壁極厚,無論如何運氣也鑿不出通道來,後來的小子別妄想逃走了,認命吧。狗X的鐵箭門。」
  
  這算什麼東西?伏杜頗感洩氣——這人也真倒黴,難不成一直被關在這地方關到死?這石刻在高處,如果不是晚上反射的月光,他也看不到,約莫就是因為這個,這句「狗X的鐵箭門」才能躲過來收拾石室的下人們的眼睛。
  
  他默默一笑,心道被關在此處的那位前輩約莫是個極豪爽的人,才能把這麼一句話給刻在牆上……不對,刻在牆上?這石室的牆可是極硬的,這前輩是拿什麼東西刻字的?按道理說,在石頭上刻字,至少需要比青銅硬的金屬才做得到,可這石室裡本來就沒有金屬,當年囚禁這位前輩的人也沒道理給對方一把刀子什麼的,方便對方自殺或者刻下字跡羞辱他吧?
  
  伏杜的心突突直跳,腿軟得站不住。於是幾步回到石凳上坐著,手支在桌上反覆咀嚼那句話,四面石壁極厚,無論如何運氣也鑿不出通道……
  
  難不成,那位前輩是用「氣」把字刻在石牆上?用內力傷人,他並不陌生,然而凝氣為刀劍,卻是從來想都沒有想過的。單單按道理講,既然能將真氣灌注於指尖點穴,就該能將真氣束為棍或者劍傷人,可這樣的功夫如何練起?
  
  似乎是上天的啟迪,他的目光滑過石桌,突然覺得這石桌並不如凳子平滑,上頭有細小的不規則圖紋,那明顯不是為了裝飾刻上去的花,可怎麼看都看不清楚。
  
  「盲」了這麼久,他的眼睛終於能看清東西了,可這樣用眼到底太辛苦,現在早就花成一片了。伏杜索性閉上眼睛,伸左手去摸那些圖紋,待他的心思慢慢平靜下來後,那圖紋的刻畫也就清晰了。
  
  那是極小極小的字,它不以正常的豎排而列,卻是縱橫交錯。乍一看就是一條條粗線交織成的奇怪圖樣。
  
  而刻字者的口氣,儼然就是在牆上留言的那個人。
  
  「老子氣劍之術天下無敵,中了鐵箭門奸計被關在這兒,可不是老子技不如人。總得讓世人知曉老子的厲害,氣劍訣刻在此處,若有人看到也好傳出去。」
  
  伏杜不由失笑。這人自己說叫人死心別妄想逃走,若後來人真的逃不走,縱使學了這氣劍訣也不能叫世人知道這位前輩的厲害啊。想來這人該是極有趣的一位,出去之後倒是可以問問師父,從前江湖上有沒有一號人物擅使氣劍的。
  
  至於現在,反正他也閒著沒事幹,若能學成這武技,說不定有意外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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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4 22:39:01

【第55章】

  伏杜這一生在習武方面都堪稱是順風順水,他完全沒有想過世間武學千頭萬緒,不出於一個門派,不經指導便要習得別人的武功實乃千難萬難。
  
  比如這石桌上刻著的字跡,分開來他每一個都認識,可當它們連在一起,他卻無法理解。將真氣沿著經脈引導,可沿途的所有穴位名稱卻和伏杜所知的截然不同。
  
  玉冠穴,天心穴和碧落穴這些名字,只能讓他生出「這都是什麼和什麼」之感,唯一一個他還算熟悉的穴位叫做湧泉,但湧泉穴乃是在足心,這手上又如何會有?至於別的穴位名稱,更是聽都沒有聽說過。
  
  留下這石刻的人到底是幹什麼的啊,他揉揉頭,頗感鬱悶。在千鋒劍盟時他也看過不少書籍,各門各派的武功大約也都知道些,可卻不曉得世間哪兒有一個門派對穴位的稱呼如此特立獨行。
  
  而不知道穴位,就無法確定真氣要經過的經脈,至於不確定經脈就導引真氣,更是非常危險的類似自廢武功的舉動。
  
  他不敢妄動,心知十有八九這氣劍之術他是練不成的,難免有些遺憾。然而轉念再一想,學了人家的武學,不拜師不妥,拜師也不妥,那不學也未嘗不好。
  
  正想著,突然有什麼東西從上頭落下。他擡頭一看,見是數片雪花,心中不由一驚。原來他專心研讀那石桌上的字跡已經很久了——他發現那字跡的時候差不多是淩晨,而現在雖是晝間,室內光線卻非常不好。原來外頭是陰著天下雪麼。
  
  他和青女分開時正是初秋,難不成當下已經入冬了?
  
  這麼久了,他日日過著一樣的日子,感覺不到時間,她呢?她回去了嗎,她真的有身孕了嗎,她會不會過得很辛苦?
  
  無數個問題湧入他心中的這一瞬,想脫離這個樊籠的迫切願望如遇到火種的乾柴般,迅速燃了起來。
  
  他的右手緊緊攥起,骨節泛青。心頭像是有千萬隻蟲子咬噬,那是又癢又疼的焦躁感覺。他幾乎不能等了,離開,離開這裡,回到她身邊去!
  
  就在此時,石室的門滑開了。那麼沈重的一扇門,推開時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聲響,足以把他從沈沈的思緒中拉出來。
  
  而女孩子輕巧的腳步踏入,怯怯的聲音響起:「伏公子,我家姑娘說給您送身換的衣服……請您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來吧,我拿回去。」
  
  「什麼?」他蹙眉:「誰給我洗?」
  
  「……我家姑娘。」
  
  「不。」伏杜毅然拒絕:「本來這身衣服就夠髒了的,再讓她碰,我還不如把它燒了……」
  
  小女僕尷尬了。她想不到對方會這樣拒絕。過了好一會兒,才再次開口嘗試勸告:「可是冬天就要來了,您總不能一直穿著秋裝……」
  
  「我願意,她管得著嗎?」伏杜眉毛緊緊皺起,搶了她一句:「告訴那個女人,誰都可以碰我的東西,只有她不能。」
  
  「可您每天吃的東西也都是姑娘親手做的!」小女孩生氣了:「您不覺得您這樣說話很過分嗎?」
  
  「難怪那麼難吃。」伏杜站起身,背對她:「你就按我原話告訴她——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她也覺得過分,要是知道,我早就那麼做了。」
  
  「你……」
  
  「快走。」伏杜沒有情感的聲音響徹在小小的石室中:「如果她有意見,叫她自己來找我。我並不想讓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外人覺得我是個混賬而她是被辜負的可憐人。」
  
  那小女孩跺了跺腳,將手裡捧的衣服放在石桌上就出去了,伏杜的臉上卻慢慢浮出一絲微笑。
  
  這是一場賭博。如果她來了,那麼他會借她當人質衝出去,如果她不來,他只能耐心,等下一個機會。
  
  而他認為她會來。
  
  不到半個時辰,石室的門果然被人大力推開了。走進來的人步伐卻格外輕,似乎是懷揣著什麼心事來的。
  
  「為什麼想到要讓我換衣服呢。」伏杜背向石門站著,他聽得出那來人是誰。
  
  「……你這身衣服已經穿了四個月了,我知道,在這石室裡陰冷不出汗,衣服不太容易髒。但這麼久了總不能再穿下去吧……」女人的聲音難得地沒有攻擊性。
  
  「我知道,我也不想再穿。你若是答應這衣服讓下人洗,我就換。」
  
  「你嫌我髒?」春錦笑得頗有幾分淒涼:「嫌我洗不乾淨你的衣服麼……好吧,我讓下人洗。」
  
  「好,那我換。」伏杜走到桌邊,拿起先前小女僕放下的衣服:「這衣服是誰的?」
  
  「……宋二公子的。」
  
  「……」伏杜突然笑了:「好,很好,讓我穿他的衣服,你真想得出來!」
  
  春錦想說什麼,伏杜卻自己拉開了衣帶:「好了,你轉過頭吧,等我換完衣服再叫你。」
  
  及至春錦聽到那聲「好了」,轉過頭來時,伏杜正在將一塊錦緞塞進懷中。
  
  「那是什麼?」她的心突然一跳,帶著不好的預感。
  
  「什麼?」伏杜笑得自若,甚至有點兒幸福的感覺:「你不認識嗎?女人的衣服。」
  
  「……她的衣服?」春錦的唇都在顫抖。
  
  「難不成是別人的?」伏杜的臉溢出一點暈紅,那是少年郎君提到心上人時難免羞澀而歡喜的心情在臉上的體現。
  
  「內衣嗎?訶子嗎?」春錦的聲音突然尖銳,她撲上來:「給我!」
  
  「憑什麼?」伏杜退一步:「這是我內人給我的東西,你要了幹什麼?」
  
  「你給我!」春錦的胸膛劇烈起伏:「我要燒了那個騷狐狸的東西!你給我!」
  
  伏杜雖裝著仍然眼盲,雙手在身前胡亂揮舞,卻總能恰到好處擋掉春錦的手。然後,他算準時機,假裝無意將春錦狠狠推倒。
  
  這樣應該足以激怒她了吧?
  
  「很好啊,你,伏允之,你……」果然,春錦連話都說不連貫了:「你心裡只有那隻狐狸是不是?好,我成全你,我讓你見她最後一面——不到十天,我會把她屍身送到這兒來!你不是喜歡她嗎?你就看著她的屍體慢慢爛掉好了——對不起,我忘了你是個瞎子你看不到!很好啊,你最後一眼都看不到她,那可不是我禍害的!你……」
  
  「你說什麼?!」伏杜心中原有的幾分快意頓時熄滅,他像是被人澆了一頭冷水,從裡到外,無處不涼。
  
  「我說十天內我把她的屍體送下來陪你!」春錦笑言,聲音格外淒厲:「怎麼,你不謝謝我?」
  
  「你騙人。」伏杜的心在胸膛裡瘋狂跳動:「她好好地在青屏山,你……」
  
  「在青屏山又怎麼樣?門主都親自出馬了,你那些師兄師姐們,還有你的師父,一個都逃不掉!報應,報應!」
  
  一聲響亮的耳光聲響起,伏杜終於忍不住了,他右手狠狠摑在春錦臉上,然後把跌倒的她揪起來,怒道:「放我出去!」
  
  「你要回去?」春錦的臉已經腫起,卻依然在笑:「沒門,有本事你殺了我,殺了我你也回不去。允之,死在你手上,我倒是沒什麼遺憾。」
  
  「你這個瘋婆娘,你……」伏杜狠狠咒罵:「你讓我回去,否則……」
  
  「你也只不過能殺了我。」春錦莞爾:「還有什麼好否則?」
  
  伏杜的牙都快咬碎了。是,春錦說的沒錯,他除了殺了她之外什麼也做不了。只要她不鬆口,他就沒有辦法回青屏山,更沒辦法去救她。
  
  巨大的仇恨憤怒和恐懼已經將他的胸臆徹底填滿,他手上用了幾分力氣,春錦的臉逐漸漲紅,呼吸不能,口大張,卻喘不上氣來。
  
  「讓我走。」他只能惡狠狠地一遍遍強調這句話。
  
  瀕死的女人眼中有得意的光芒,她微弱卻堅決的搖頭。
  
  伏杜心緒已經徹底亂了,他只能逼迫自己鎮定,雖然這看起來完全是一句空話——春錦進門後那道石門已經關閉。他看察過,從裡頭是打不開石門的,也就是說,如果外頭沒有人來,他就不可能出得去。
  
  而眼下殺了春錦,一點用也沒有。他手上鬆了幾分力氣,讓她呼吸,卻並不放開她。
  
  如果拖的時間夠長,外頭起碼會有人為她擔心,推門進來一看的。
  
  他等的時間並不太長。衝進門來的是宋二公子宋振湖,還有他背後的幾十名弓箭手。在這個距離上,只要他們的手從繃緊的弓弦上離開,他和春錦會立刻被射成刺蝟,沒有誰能倖免。
  
  然而,當伏杜接觸到宋振湖看向春錦的眼神時,他就不害怕了。因為這眼神他太熟悉了,青女知道他要去「送死」時,也用同樣的眼神,癡癡不捨地看著他。
  
  這個真正手握大權的人深深喜歡著春錦,他看得出來——這就好辦了。
  
  「你要我的命,還是要她的命?」他深吸一口氣,問。
  
  「我要她的命!不,我,我不是讓她死,是要她活著,你把她放了!」
  
  「好辦。」伏杜左手揪著春錦後頸,用力勒住,讓她可以呼吸,卻無法說話:「先讓你的人把所有的箭都折斷。」
  
  不顧春錦的拚命搖頭,宋振湖咬緊牙關,下令:「把箭折斷!」
  
  待所有箭矢的木桿都在主人手中斷為兩截,伏杜又道:「讓我出去,給我一匹馬和一把劍,送我走——只要我出了這個莊子一里地,我一定放了她。」
  
  「不行!」宋振湖這次斷然拒絕:「你不能走,別的好商量!」
  
  「別的麼,可沒什麼要商量的。」伏杜淡淡一笑,鬆開抓著春錦後頸的左手,換一記手刀斬在她風池穴上。春錦應手倒下,身體軟綿綿地癱在地上。而完成這一連串動作後,伏杜飛撲上前,一把奪過一名弓箭手的弓,將它絞在宋振湖頸上,拖著他倒回一步:「現在行不行?」
  
  宋振湖的身體在顫抖。他應該是在害怕,但又不能直接向射手們發出放人的命令。於是伏杜向弓箭手們笑道:「是讓你們的少主和姑娘都死在我手裡,等門主回來叫你們陪葬;還是放我走,留他們兩條命,你們看著辦!」
  
  弓箭手們面面相覷,紛沓的一陣腳步聲後,終於讓出了一條出石室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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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39:57

【第56章】

  然後,伏杜就這樣拖著不斷掙扎宛如一隻大螃蟹般不老實的宋振湖走了出去。
  
  少主在他的手上,弓箭手們也只得眼睜睜地放他們走。
  
  「往哪兒?」伏杜輕描淡寫地問:「你自己的命不值錢的話,就盡量把我往陷阱裡頭帶。」
  
  宋振湖乾笑:「好吧,不就放你走麼,走左邊。」
  
  「這邊?」伏杜皺眉:「明明沒有路,你是想死啊?」——宋振湖把他領到的是一個宛若井底的所在,除了他們剛剛進來的入口外,三面都是高牆。
  
  「上面的!放繩子!」宋振湖卻對著頭頂大喊。果然,一條粗粗的麻繩甩了下來。
  
  伏杜深吸一口氣,他用那條粗繩束住自己的腰,卻依然緊緊抓著宋振湖不放手,讓上頭的人把他們一起拉起。這和他通常去行刑室的並不是一條路,然而他也觀察過那邊——行刑室是建在一座小山頂上的,周圍無數暗樁機關,並不方便逃出去。說不定走這裡更容易些。
  
  宋振湖卻暗暗叫苦。要從伏杜所居的地下密室出來會經過許多道關卡。之前的幾道看守都毫無阻力地放他們過去了。然而在這吊繩一關,他已經喊出了「繩子」的暗語,上頭就應該準備好弓箭,趁那逃跑的囚徒在半空中時放箭截殺了。他原本認為伏杜會為了行動方便把他丟在底下,卻不料他居然拽著自己一起上了麻繩。
  
  他可不想在半空中給這小子陪葬。
  
  宋振湖瞄了瞄周圍,現在如果他摔下去,說不定還有活路……於是,他伸手呵伏杜的癢。
  
  話說宋二公子的武功確也不算弱,只不過全是外家功夫,內力卻少得可憐。如果當真動起手來,未必會很快落敗,然當時他擔心春錦,分神被擒,現今又身在半空無處借力,也只好用這種下三濫的本事了。
  
  而且呵癢這種功夫雖然不用練,但對付武學高手卻也經常還算靈驗……如果情況就這麼簡單的話,宋振湖的做法就是完全正確的。
  
  然而春錦用了私刑這件事宋振湖卻不知情。伏杜上身處處都是傷疤,一經他的手指呵上去,只覺得疼,卻不覺得癢。伏杜不由生了幾分慍怒,雙手又都提著宋二公子的腰帶,空不出來,於是提膝磕去,正中宋振湖腰下。
  
  頓時,宋振湖一聲慘叫在四面高牆之間迴盪……伏杜自己也是男人,看著他瞬間煞白的臉色,知道自己給他造成的傷害是多麼難以啟齒而又難以忍受,倒也有點兒歉意:「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還沒有落地,一支羽箭就飛速射來。原來上頭的領射手聽到宋振湖慘叫,以為二公子已經玉碎,立刻發箭。伏杜人在半空折轉不能,眼見那箭射來,只好就手用宋振湖去充當人肉盾牌。那支箭不偏不倚正中宋振湖大腿,第二聲慘叫又響了起來。
  
  這次伏杜可不說對不起了。他心知這半空飛來的箭十有八九是宋振湖已經安排好的,怒意殺意一時大盛,冷冷道:「原來安排了人打算在半空射死我啊?那時你可沒料到自己成了活盾牌吧?」
  
  宋振湖來不及回答,接下來的三支箭又高速飛來,分別命中了他的左肩,右肘和胯骨。劇痛之下,他也顧不上什麼放不放走犯人的了,高呼:「我是二公子!不許放箭!」
  
  此時二人已經升到高處,上頭人的說話都能聽清:「別相信他!放箭!」
  
  伏杜不知道那是誰說話,可宋振湖如何不知道?他也顧不得傷處和胯間的劇痛了,破口大罵道:「你娘的肺遲南全!爺有個三長兩短要你全家殉葬!」
  
  說話間又是四支箭射來,兩支照例招呼到了宋振湖身上,一支落空,另一支卻恰好射中了麻繩。那麻繩頓時斷裂了一大半,剩下連接著的部分也在一點點綻開……
  
  伏杜心中一急,立刻鬆開了握著宋振湖腰帶的手。是的,每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有同樣的選擇——把累贅丟下去……
  
  宋振湖倉促之間只得期盼自己跌下去還未必摔死,卻不料把他丟下的那位立刻一腳重重踹在他背上。伏杜自己倒是借力彈起了一段兒,抓住了繩索斷裂處的上端。
  
  至於宋振湖挨了這一腳,自然是加速掉下去,所幸是那幾支箭的箭桿頭先著地。雖然在巨大的衝擊力下所有的箭都穿體而過,但到底緩了緩他下墜的勢頭。待下頭的衛士衝上來扶他時,他雖口吐鮮血,卻還有半條命在……
  
  至於伏杜,在拽住繩子後立刻使力往下拽。上頭拉繩子的兩個門徒想放手,可已經來不及了。伏杜把他們拽了下來,自己卻憑借這一拽的反力騰空而起,落到了地面上。
  
  原來這石室是修造在地下深處的,所以得憑借繩索將人拽上去。伏杜最後一段上升的速度太快,那些箭只有一支擦面而過,並未傷到他。而轉瞬之間,那射手已經被他重重一腳從這「井上」給踢了下去。
  
  伏杜心中記著春錦告訴他的消息,鐵箭門門主既然要攻打青屏山,那他一定得抓緊時間趕回去。若是事先趕到,好告訴他們,若是事中趕到,也好施以援手,但萬一去晚了,只怕就遺恨終身了。
  
  在完成這個任務的時候,誰敢攔他,他就敢殺了誰。
  
  宋振湖安排在「井口」的,幾乎都是射手,而帶刀的近距離格殺者只有兩個。伏杜奪過一張弓,架住其中一人的刀,然後將那人的脖子用弓弦勒斷,搶過他的刀,順手送進另一個刀手胸膛。
  
  他在暗室中憋了一肚子的氣與火,現在是時候撒出來了。而即使手中握著的是一把怎麼都不對勁的奇怪的刀,那在心中演習了無數次的劍法也依然可以高效地奪走所有攔路者的生命。
  
  然後伏杜憑借直覺和空氣中的臭味去尋找馬廄。憑腿,是跑不出多遠的。他一定得有一匹馬才行。
  
  或許今天上頭真的眷顧他,他找到馬廄時天已經快要黑了,卻還有下人正在給一匹漂亮的紅色駿馬卸鞍。他二話不說,過去一刀一個將那兩個下人解決了,又把卸了一半的鞍子捆好,翻身上馬,斬斷繫在馬槽上的牽繩,臨走之前不忘從牆上摘下一個火把丟進堆滿草的馬食槽中,然後策馬沿著馬廄衝過去,把所有馬的牽繩都砍斷。
  
  於是,約莫上百匹高頭大馬從著火的馬廄裡驚嘶著衝了出去。一片大亂中,他幾乎沒有費什麼力就從莊子的正門衝殺了出去。
  
  紅馬沿著大路飛奔,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伏杜的心情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暢快過了,只不過,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一件事——他不認識路。
  
  此時已經是夜晚,天上雖然有北辰星,然而……伏杜既然不知道這莊子在什麼位置,就不會知道丹絡城是在它的北邊還是南邊。就算知道方向,也不知道該選擇哪個方向。
  
  他勒住馬,生怕跑反了越走越遠,竭力回憶自己被俘時的場景。但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這兒是野外,連個村子都沒有,想找個農家問路都問不到!叫人怎麼是好!
  
  正在沮喪,大路那頭卻過來一群打著火把的人。伏杜心中一喜,暗道天無絕人之路,忙策馬迎面過去想問路,卻在離那些人還有幾十步之遙時,發現被他們簇擁著的赫然是個小孩。
  
  而那小孩正對他笑呼:「二哥,你這麼晚還出來接我?我不打緊啊,顏師父和楚師父都在,不會有事……」
  
  伏杜頭皮一炸。那小孩是誤認了,他卻不會看錯——小孩兒左手騎在馬背上的矮子,赫然就是楚二……
  
  到這兒都能碰上鐵箭門的人,他也真夠倒黴的。
  
  瞥一眼右手已經砍得缺刃了的刀,他深吸一口氣——拼了。
  
  伏杜一鞭揮在馬臀上,急速衝向人群。距離近了,那小孩自然看出端倪:「你不是我二哥!你是誰?」
  
  他不回答,一把將那小孩從馬背上提起來,然後高速不減衝出人群。他一時想不到為什麼要把宋家的老四綁架到自己手上,但他就是這麼做了,即使為此引來追殺的人,也沒得後悔了。
  
  那些目瞪口呆的衛士終於反應過來,一條長鞭如夜色中的蛇,無聲無息襲向他後心。
  
  那是楚二動手了。
  
  如果沒有領教過楚二的鞭子,任是大羅金仙也不見得能預測到這一鞭的來路。可伏杜是在他手下挨過幾個月揍的人,他對楚二的鞭子的瞭解可不比楚二自己的瞭解少多少。
  
  他並不會使鞭子,只好以手中的馬鞭迎著楚二長鞭的來路反抽回去。還好,兩條鞭子纏在了一起,逃跑者和追殺者頓時在相隔遙遙的兩匹馬背上形成了拔河般的僵持格局。而被小孩兒稱作「顏師父」的人,也在一瞬間丟了五把不知是飛刀還是什麼玩意的暗器過來。
  
  伏杜一急,揮起已經卷刃的長刀,將兩把鞭子齊刷刷割斷。那楚二的力氣還沒有收,長鞭立刻朝他自己的方向反擊回去,順道裹走了五枚暗器中的三枚。鞭子是軟兵器,他要變招已經晚了,那餘力未竭的鞭子頓時將他自己牢牢困住,連帶三枚暗器也都飛回去招呼在了楚二身上。
  
  就這一交手,伏杜已知對方的水平。他若是有空和他們一對一慢慢較量,那麼差不多該是不分勝負的局面,但現在這種情況,說不得丟人現眼,他也只有逃一條路了。
  
  來自後面倒扯的力量一弱,紅馬幾乎向前竄去,伏杜倉皇拽下外袍,裹住後面飛來的兩枚暗器,甩手丟掉。然後急夾馬腹,催馬狂奔。
  
  後頭傳來楚二的高呼「快追」,可卻真的沒有馬蹄聲跟過來。
  
  而被伏杜像拎一隻貓一般拎著的小男孩,此時卻緩過神來了,他拚命掙扎,手揮腳踢:「你放了我!你這個壞人!我叫我師父殺了你!」
  
  「你師父壓根就不想來救你好嗎?」伏杜冷冷道:「你看看後頭哪兒還有人跟著?」
  
  小孩的掙扎頓時停止,他看了一眼,然後「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口中的叫喚也不大清晰了,只能模糊聽出爹爹娘親什麼的。
  
  伏杜剛剛脫離險境,驚魂未定下怎麼會對一個哭鬧不止的娃兒有好心氣?再說這孩子哭著鬧著要爹娘,他爹又是他伏杜在世間的頭號仇人,由不得不心生橫氣,朝這小男孩厲聲喝道:「閉嘴,再哭我揍你!」
  
  「你敢!」那孩子卻嘴硬:「你揍我,我叫我爹殺了你!」
  
  「你爹人呢?」伏杜心思一動,揚手在那小男孩屁股上抽了兩巴掌:「我就揍你又如何,你能帶我找到你爹嗎?」
  
  「我爹去青屏山了!」小男孩怒了:「我認識路!我帶你去!我爹蓋世英雄,你可別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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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41:58

【第57章】

  一匹馬,兩個人,各自肚腸。
  
  那小孩安靜了好一陣,突然「幽幽」地問:「你去找我爹爹幹什麼?」
  
  「你不是要你爹殺了我嗎?我去看看他能不能殺得了我。」
  
  「他能的。」小男孩垂下頭,想了想:「他誰都能殺,我娘也死在他手裡。」
  
  「你娘?」伏杜驚訝。當年在宿月樓的那一夜,他得知宋家這四個兒子唯有老三是正室所出,可按道理說,妾總是比正房夫人得寵一些,生了兒子的妾也會被殺,這事可當古怪。說不定這妾有些行止不端吧?
  
  「唔,我娘說他不教我武功是不喜歡我,他聽到了,生氣了,就把我娘殺了。」小男孩的口氣接近無所謂:「但是我覺得不學武功也很好。我爹爹天下第一厲害,我還有武學高超的哥哥們,何必自己學什麼武功。累死了,哪兒有打獵捉魚好玩。」
  
  伏杜什麼也不想說了……要是他目睹自己的爹殺了娘,怎麼也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來。這崽子是特別能忍啊,還是天生沒心沒肺啊?
  
  「喂喂喂,你這個蠢貨,往左邊拐!左邊才是丹絡城,你往右是要去什麼地方?!」那小孩尖叫起來:「你在想什麼啊?果然長得好看的人都是白癡!」
  
  ……和沒心沒肺的小公子計較什麼……伏杜一邊這麼勸著自己,一邊很想把這個討人嫌的存在打昏了丟下去……要不是考慮帶他走了這麼遠了還能拿他當人質,真的該把他丟掉!
  
  「瞪什麼瞪?眼睛大了不起?」那小孩倒不饒人。
  
  伏杜深吸一口氣,揪起這小孩後頸子,把他從馬鞍上提起來,然後雙腿急夾馬腹。紅馬一聲長嘶,衝了出去,那小孩頓時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殺人了啊!劫財了啊!救命啊!」
  
  伏杜有一瞬間後悔自己在把他拎出去之前沒有點他的啞穴……此時他們已經到了有農莊的地方了,早起耕作的農民紛紛轉過來腦袋,投來驚訝和戒備的目光。
  
  「再叫我告訴你爹揍死你個小孽障!」伏杜決定偽裝避免惹來麻煩,聲音更大地喊。果然,以為這一幕是親戚在代為懲罰不聽話的小孩兒的農民們接著低下了腦袋,專注於手中的粟種子……
  
  那小男孩在空中像小烏龜一樣劃動著手腳:「你放我下去放我下去!!」
  
  「好。」伏杜乾脆利落地放了手。於是宋家的四公子面朝下砸在了黃塵滾滾馬糞堆堆的土路上……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他還只是個孩子!
  
  宋四公子趴在地上,動都不動地開始哭了……雖然這個聲音相比哭更像是扯著嗓子乾嚎。伏杜頭皮一麻,勒馬回來,把他從地上提起來,威脅道:「還叫不叫喚了?!」
  
  小男孩想了想,搖搖頭。
  
  伏杜把他放在身前,剛要走,那小男孩又扯開了嗓門:「打人了!嚇唬小孩了!你太可惡了!」
  
  農人們雖然不再擡頭,但伏杜心中仍然大為焦躁:「你不是答應不叫喚了嗎?!」
  
  「我只是搖頭!我搖頭就表示還要叫喚!」
  
  和這種賴皮有什麼道理好講……伏杜運氣,戳中了這小子的啞穴,然後一鞭子重重揮在紅馬臀上,朝著天邊已經露出輪廓的大城奔去。
  
  不到半個時辰,紅馬就衝進了丹絡城剛剛打開的城門裡。這是一天的開始,經過一整夜的跋涉,他們終於在這個美好的時刻到達了這個美好的地方……
  
  所謂「美好的時刻」就是指——吃早餐的時刻……
  
  馬鞍前頭的小子開始扭動,扭動,無限扭動,活像一條成了精的毛毛蟲。伏杜一個爆栗子彈在他後腦勺上:「不許動!」
  
  小男孩轉過頭,小熊一樣亮晶晶的眼睛裡寫滿委屈,他指指自己的肚子,再指指自己的嘴。雖然說不出話來,但意思表達已經很明顯了。
  
  「你餓了?」伏杜譎詐地笑:「可是我沒有帶錢。」
  
  小男孩一把拽起馬籠頭,示意「搶」。
  
  伏杜搖頭:「俠客不可以搶奪老百姓的東西。」
  
  小男孩咬牙,把脖子上戴著的長命鎖取了下來,塞進伏杜手中。
  
  四公子拿著燒餅,示意伏杜解開他的啞穴。伏杜不瞭解啞穴的工作原理到底是讓人不能說話還是不能張嘴,於是幫他解開了,卻不料那小子一邊撕咬著手中的燒餅一邊高聲埋怨:「說你是個傻瓜你還不信,我那個長命鎖要換能換一大籠包子!你卻只換來兩個燒餅!你個蠢貨!」
  
  伏杜對被稱為傻瓜非常不滿:「你怎麼知道你那個長命鎖能換多少東西的?我都不知道——話說你真的是號稱江湖第一有錢門派的鐵箭門的公子沒錯嗎?!公子怎麼可能知道這些?」
  
  「當然是!」小男孩嘴裡塞滿東西,聲音含混不清:「一個銅板就能買來十個肉包子了!你別欺負我不知道,我的隨從們都是這麼買的……」
  
  伏杜原本以為是自己當冤大頭了,但聽他一說才想起——一個銅板怎麼可能買十個包子?這明顯不是「買東西」,而是「搶東西」啊!
  
  「喂,我還沒吃飽。」小男孩舔掉指頭上最後一粒芝麻:「你的馬鞍前橋裡頭什麼也沒有塞嗎?我二哥最喜歡把私房錢塞在裡頭了,說不定沒拿出來,你掏掏看嘛!」
  
  伏杜不以為然道:「你坐在前面,你掏不就是了?」
  
  小男孩的手就往馬鞍前橋裡一塞,然後一聲尖叫:「啊啊啊,二哥太惡毒了!居然放夾子夾我的手!」
  
  伏杜一愣:「夾子?」
  
  小男孩把手抽出來,他的指頭被一個鐵夾子夾住,瞬間紅腫。等幫他把該夾子去掉,伏杜才發現他手中捏著小小一個銀子,堅決不撒手……好吧,那個鐵夾子應該是他哥哥放來保衛自己私房錢的!不過伏杜不能理解的是,作為當家的二公子,宋振湖要私房錢幹什麼?真是個詭異的愛好……
  
  這個銀子換來了二十個包子,小男孩倒也不罵伏杜蠢材了,約莫是花哥哥的錢不心疼。只是吃了三個包子就推說吃不掉了,剩下的十七個倒是要伏杜吃。可伏杜也只能吃下五個去,邊吃邊腹誹,剛剛那兩個巨大的燒餅外加這體型碩大的包子,這麼小的孩子是怎麼嚥下去的?他也不怕把自己喂成豬!
  
  不過說句實話,這孩子的長相已經很接近於一個包子了……
  
  約莫是吃飽了飯食心情好精力好,這來時就一路大呼小叫的崽子益發話癆了起來。從丹絡城出來到抵達青屏山下的一條路上,伏杜被迫知道了他的姓名,年齡,愛好,最喜歡的馬和最不喜歡的獵犬……總而言之,他給伏杜上了一堂關於貴公子們中流行活動的普及課程。
  
  「話說女孩子們現在都更喜歡鮮花呢。」名叫宋振統的幼年公子得意地介紹:「冬天就應該送鮮花!金銀什麼的夏天也可以送,但能在冬天搞到芍葯牡丹什麼的送給姑娘們,她們都會非常開心啊!我上次弄了朵硃砂牡丹給了醉紅綃的花魁,她可高興了!」
  
  「……」伏杜有點困頓:「我不知道你這麼小的娃娃討了姑娘歡心又怎麼樣啊?你能做什麼啊?」
  
  「你這個人太不解風情了!」宋振統認真批駁:「她們會對我笑呀!會給我糖和糕餅!」
  
  「……有那個錢去買冬天的花然後換糖還不如直接去買糖……果子糕餅有那麼稀罕麼?!非得這麼大費周折……」
  
  「就說你太不解風情!」幼崽生氣了:「美人贈送的果子糕點和自己買的能一樣嗎?!你這個蠢小子,白長這麼一副好皮囊!真真浪費!要是我有你這麼高大漂亮,不用送花姑娘們都會圍著我!哼,你這張臉就該扒下來做人皮面具!」
  
  伏杜二話不說再次戳中這傢夥的啞穴,讓他閉嘴。這麼輕描淡寫地說什麼人皮面具的事情,這小子真是不怎麼正常——尤其是拿別人的臉做人皮面具,這孩子心太黑了!
  
  而自己是為什麼要聽他一路廢話呢,伏杜覺得頭頗有些疼痛……唔,頭疼應該是由於馬跑得太快導致受了風寒的緣故吧。
  
  他不知道,此時,在越來越近的青屏山上,也有另一個人在頭疼著,那個人叫做阿蟬。
  
  彼時阿蟬正坐在院子裡對月祈禱,她家小姐回來之後還算消停,可來了一次癸水之後就性情大變。如果是逮誰咬誰也還罷了,畢竟大家都習慣青女發脾氣了,可青女這次就像是一碗涼了的水……
  
  阿蟬能理解失去心上人的痛苦,但卻不理解小姐這反應出現的時間。正常人的痛苦不都應該是越來越少麼?可小姐回來時還算有說有笑,癸水之後就像變了個人。除了練劍之外就是一個人躺在床上,迅速瘦削下去了,看起來想把自己變成一具骨架一樣啊……
  
  於是,不管是嫦娥還是菩薩,如來佛祖還是太上老君或者老天爺,請你們保佑一下那個叫裴青女的禍害嘛,雖然她有時候很討厭但到底是我家小姐……唔,她人還算不錯,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蛋啦……
  
  她的祈禱正進行到緊要處,就有人從院門處走了進來,是杜四娘,卻嚇了她一跳。
  
  阿蟬認識她,但不知道如何稱呼,只得站起身來,張著嘴:「呃……嗯……您來了?您……」
  
  「我是來找我侄外孫媳婦的。」杜四娘看起來和一個平常老婦人無異,只不過那詭異的少女聲音讓阿蟬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好吧,冬天已經來了,打寒顫也很正常。
  
  「小姐她一直不起床……」阿蟬領著杜四娘往青女閨房走:「您能勸勸她嗎?」
  
  「我試試。」杜四娘進了門,笑盈盈一句:「允之今晚回來,你確定不要打扮梳洗一下去迎接他?」
  
  奇跡發生了——青女一激動,一個翻身之後從床上掉下來了。
  
  「……您怎麼知道?」她掙扎著爬了起來。
  
  「啊啊啊,別忘了我除了是個毒娘子之外也偶然做一些觀察星星的工作。」杜四娘轉過頭:「順便,磨快你的劍——在他回來救你之前你得一個人和鐵箭門的門主周旋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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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4 22:43:10

【第58章】

  伏杜踏上青屏山山頂時,整個人身上都是血,從頭髮到面龐再到衣服,他像是被丟進一個積滿血的大池子然後再撈出來的一樣。
  
  一路上山,他遇到了三次「鐵箭陣」。鐵箭陣是鐵箭門賴以成名的殺陣,脫胎於戰場上萬軍之間的廝殺,在江湖格鬥中雖然拿絕頂高手無可奈何,但制止他人的增援卻有奇效。
  
  畢竟,再英武的人,也架不住三輪雕骨箭的輪射。一隻血刺蝟,怎麼也活不到敵人的首領面前。
  
  但凡是陣法必有其破綻,鐵箭陣也不例外。不管是三十三人的,四十五人的,或者六十八人的「絕殺陣」,都要求每個人在自己固定的位置射出固定數量的箭,那是需要精密排練的。只有這樣,射出的箭雨才會疏而不漏,格殺每一個被包圍在中間或者阻擋在面前的敵手。
  
  這必然導致這個陣法中所有的人都沒有辦法移動半分。不管發生什麼,一個人動了,陣法就會顯出破綻,就會發生更大的損失。
  
  而伏杜是在他們背後接近的殺戮者。他在上山時已經點了宋振統的昏睡穴,此時這孩子什麼也不知道,被丟在一處灌木叢中呼呼大睡。而伏杜手中提著長劍,悄無聲息地踏過地上被踐踏得快要化光了的雪,走到第一輪鐵箭陣成員的身後。
  
  他的劍是上山時從守山門的弟子屍體腰上劍鞘中剛拔出來的,是意義近乎於詛咒的武器。但伏杜不敢亂用——用劍割人脖子,受害者是會發出慘叫聲的,會引起別人的警覺。況且每個鐵箭陣旁邊都有十多名持刀的防衛者,避免不能移動不能反擊的弓箭手被人掏了窩子,伏杜不想和他們衝突。
  
  於是,他的手從後頭悄無聲息地按住了一個弓箭手的喉管,讓他無法出聲,然後用力捏碎了他的喉結。
  
  在他殺人的同時,鐵箭陣依然在近似刻板地向前發箭——那邊是千鋒劍盟特意訓練來對付鐵箭門的圓盾陣,用厚重的巨木鑿成高過一人的大盾,外頭包上銅,任多少箭都不會射透它,但這盾陣自己卻毫無殺傷力,只能防禦,不能進攻。
  
  但雕骨長箭射在巨盾上的情形實在是太壯觀了,以至於連鐵箭門的防衛者都盯著那巨盾看著讚歎著出神著。伏杜悄無聲息地殺了七八個弓箭手後,倏然減少的箭量才讓他們發現了敵人的存在。
  
  輕敵,倉促,學藝不精,這些是交戰中足夠一個人去死的理由了。換了十多個人,也不過就是這樣。
  
  伏杜所用的劍不算什麼好劍,和人拚殺時的聲音一點兒也不悅耳,等把那十幾個帶刀殺手都解決掉,這劍的刃都被燙彎了。從人脖頸和胸膛中噴濺出的血是滾燙的,在這樣寒冷的冬天,會讓被血濺到的人頗感不自在。
  
  第一個鐵箭陣,他一個人破,到了第二個鐵箭陣,便有前一陣中舉著巨盾的同門一起殺敵,速度飛快。第三個鐵箭陣幾乎沒有費什麼力氣就毀在了他們手中,雖然這裡的殺手和弓箭手都是最強大的。
  
  伏杜來不及留下來幫人打掃戰場,和幾個劍法好的同門一起急速向山頂的試劍堂狂奔。他有直覺——最後的決戰一定在試劍堂裡。
  
  宋憫天那樣好大喜功的一個人,一定會希望在標誌著千鋒劍盟榮譽的試劍堂裡完成他消滅千鋒劍盟的最後一步。
  
  而從上山到現在,他已經拖延了一個時辰了。再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消耗。
  
  果然,當他衝進試劍堂時,這裡的情況讓他的心都快跳不動了。
  
  師父正在被兩個人纏鬥,根本無力參與別的事情,而一身醬油色的龍羽師兄焦急萬分,看起來就像,或者說就是活生生的土著螞蟻被丟在了熱鍋上。
  
  試劍堂裡晚上會點起的四個巨大燈架中有三個都被砍倒了,燈油流在地上,火焰熊熊燃燒,所幸還沒有點燃木製的巨柱和布幔。
  
  而他心心唸唸的青女,正在和宋憫天對戰——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既無招架之功又無還手之力,整個狀態完全就是在劍光中躲閃逃命,狼狽不堪。
  
  更要命的是,她手上連劍都沒有。
  
  宋憫天的聲音格外地刺耳:「你指望拖到誰來?不要做夢了,那個人屍骨都餵狗了!」
  
  伏杜頓覺他的血都衝到了頭上。雖然這一路上來他是沒受什麼重傷,但還是被這句話氣得不輕。差點吼出聲道你若是死了餵狗狗都不吃,好不容易才忍住,向同時進來的幾位師兄道:「諸位先去給師父助陣吧,我要親手殺了這老賊報仇!」
  
  他聲音不大,只能讓那幾人聽得到,而青女的還嘴聲卻響徹整個試劍堂:「才不會!我不相信!」
  
  「不信?他的劍不是在我手上麼,你別裝著不認識!你們的規矩你該比我清楚,他不死,劍如何會落在我手裡?」
  
  青女此時已經退到無可退的地步了,她靠著牆壁,汗水沿著白皙的額頭流下,整張臉粉潤——那是因為過於激動留下的血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她幾乎要相信自己等不到伏杜了,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了,那把曾攥在她夫君手中的長劍,正朝著她的胸膛刺來。
  
  她閉上了眼睛。卻在劍尖的寒氣都要逼到她身上時聽到了一聲厲喝,然後是金鐵交擊的聲音。
  
  「滿嘴瞎話不怕閃了舌頭!」
  
  她的心猛地一跳,睜開眼時,面前已經擋了一個男子的身影,他手上握劍,格住了對方這一擊。
  
  她看不到他的臉,但她知道那是誰。
  
  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個少年挺身而出,將她護在身後,替她受足以奪命的一擊。
  
  「允之,允之……」她已經無法大聲說話,這呼喚接近於自己的喃喃,她沒有力氣說話,也沒有力氣移動,只能熱淚盈眶地看著那緊繃的背影擋在自己面前,像是一面永遠不會倒下的牆。
  
  「我回來了,希望還不算晚。」伏杜先回答了她,又把手中的長劍戟指向面無人色的宋憫天的鼻樑:「你沒想到我會來吧?」
  
  「……你是……伏杜?」宋憫天似乎不敢確定:「你是人是鬼?」
  
  「若是人,就是要殺你的人;若是鬼,就是要奪命的鬼。」伏杜糊滿血汙的臉讓人看不清五官,唯有那雙眼睛裡的狠厲之色,伴隨著他陰森森的話語,給對方送來地獄鬼差一般可怖的超凡享受:「總之是要你死的,何必知道我是人是鬼呢,你只要準備好一條可以讓我切開的大血管就好了!」
  
  「……鬼差抓人怎麼會用刀劍,你是人!——你為什麼沒有死?」
  
  似乎是為了回應這句話,有男孩子的聲音準時響起:「爹爹,這人欺負我,你殺了他!」
  
  趁宋憫天短暫的一愣,伏杜挺劍刺去,卻不料對方速度煞是快,先格開他的一擊,再把長劍送進了撲上來的小男孩胸口,而孩子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口中溢出的濃稠鮮血淹沒了。
  
  伏杜不禁退後一步,踩到了青女的裙邊也沒有發現,他驚道:「你連自己的孩子都殺?」
  
  宋憫天從宋振統胸中抽出劍,驚霜依然如凝固的冰雪般不沾一點兒血:「我的兒子?哼,鬼知道他是誰的野種!你是指望靠他拖住我嗎?想都別想!」
  
  話音未落,他長劍彎出一個優弧,待劍身歸直便藉著這一彈的力量朝伏杜刺來。伏杜忙揮劍擋格,他身後有青女,他不能讓開,可驚霜的鋒利程度他卻比任何人都清楚——於是,他手中現有的這把破劍可是斷不得。
  
  這一擋,他已經用上了多半內力,從宋憫天劍上傳來的風聲也可以判斷,對方的用力並不比他少。
  
  兩把長劍,膠著在了一起。
  
  內力是所有比拚中最最做不得假的。一年就是一年,伏杜比宋憫天小將近三十歲,缺了這麼多年的修為可不是學點什麼秘笈或者天賦奇才就能彌補得了的。如果光是比劍術,他也許不至於落敗得如此快,可耗上內力,他不僅必敗,而且幾乎是必死。
  
  不到半盞茶時分,伏杜額上滲出的汗就換成了唇邊滲出的血。他在忍,拼著最後的心氣去護衛身後他的姑娘。
  
  即使死,能死在一起,也好。
  
  「你快死了呢。」宋憫天卻似乎不費什麼力氣,悠悠道:「我倒是很樂意成全你們倆——如果你的鬼魂不回來找我麻煩,那麼我可以把你們合葬一處。你這小子倒是挺勇敢,若不是伏家的後代,我真不忍心殺你。」
  
  伏杜不回答,他不是不想說話,而是根本沒能力說話。他的氣海像是沸騰了一般,灼燙翻滾。只怕他一張嘴,話還沒說,一口鮮血就先噴出來了。
  
  青女卻掙扎著站了起來,她從身後摟住伏杜,輕聲道:「能死在一起也好,允之。對不住,到底還是我拖累了你。」
  
  伏杜生怕她做什麼蠢事,急著想說話,但此時卻是連嘴都張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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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4 22:46:23

【第59章】

  死,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他。

  伏杜覺得自己抓著劍柄的手馬上就要鬆開了。他的眼前已經一片昏黑,什麼也看不清,背後青女也不再出聲,她的溫暖從他背上緩緩滑開,想是昏了過去。

  反正到頭不過一死,乾脆拚命吧。

  勝為幸,死為命。

  他咬緊牙齒,積聚起一點力量,腰彎到再多一點就會喀嚓一聲斷掉的弧度,準備發起最後一次攻擊。但宋憫天終究是老手,看到這樣的情況自然知道伏杜的打算,手上的內力一點一點加大,傳輸到劍上,竟壓得伏杜根本直不起腰來。

  這下糟了。

  伏杜知道敗局已定,但現在他就是想搏一下都沒有機會。只能眼睜睜地等死——直到劍上的壓力猝然消失。

  並不是對方收手,而是另一把長劍加入了較量——原本與裴盟主纏鬥的兩人已經在眾弟子的夾擊之下死去了,但活著的人臉色卻出奇難看。他的嘴緊緊抿著,雙眉緊皺,手中的劍從另一邊抵住宋憫天手中的「驚霜」。

  「兩個打一個?」宋憫天還能說出話來:「這可不是你們所說的俠義道吧?原來所謂的名門正派都是騙人啊。」

  「和你這種人講什麼名門正派?」伏杜手上壓力一減,雖仍有汗水涔涔而下,卻也不影響說話了:「剛剛你不也派了兩個人和我師父一個人打嗎?!」

  「可我沒標榜過自己是正義人士啊。」宋憫天居然笑了:「你們兩個人都打不過我一個,還有臉活著嗎?」

  「閉嘴允之。」裴盟主的聲音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他右手持劍,左手卻按在了伏杜背上,一股醇和的內力緩緩注入伏杜體內。

  這樣三人相較的情況,內力在誰體內不是都一樣嗎?伏杜想問,卻不敢開口。師父的眼神中有他從來沒有見過的肅殺,他似乎覺得自己是秋末的一隻鳴蟲,對於這樣的冷厲毫無反抗能力……

  他只能任由那股沖和的內力在他體內如一個湖泊般蓄積,然後決堤般衝開了他的斷脈——原本比武大會時挨了那一掌,他的斷脈衝開過一次,那是要打通任脈和督脈的必經之路;但當時他內力不足,終究不能維持任督二脈的相通。此時由人相助再次衝開斷脈,身上不適的反應倒沒有了。而按照無數武學秘笈的記載——從此,他的功力會大進。

  但師父為什麼要在這樣危險的時刻為他打通斷脈呢。就算此後功力進步會日新月異,可也不可能在這樣雙方抗衡的時刻突飛猛進吧?

  「出劍!」正在他驚疑不定之時,師父在他耳邊低喝了一聲。

  用不著考慮對方的情況,師父要他出劍,那就出劍好了。伏杜將自己的劍猛地撤回,然後一抖手腕,照著宋憫天鼻尖刺去。

  這是「鳳點頭」的招式,第一劍刺對方鼻尖,第二劍刺胸口,第三劍刺小腹。對方如若避早了,那一定躲不過下一個變招,而避晚了,就難免重傷或者死亡。

  宋憫天卻不動,不知是因為無法從內力比拚中脫身還是根本不在乎這閃著寒光的劍刃。伏杜甚至被他淡然的樣子給震懾到了,手腕稍稍發抖,竟不敢再朝前刺去。

  「不要停下!」

  他側頭看了師父一眼,心中不由一顫——看起來這場內力比拚馬上就要結束了,而師父會是落敗的一方。

  他的嘴角已經溢出紅色的血了——那是內臟受到重傷的標誌。

  沖天的恨突然如烈火般在他心中燃起,將恐懼和敬畏燒成飛灰,蕩然無存。熱血湧上心頭之時,年輕的復仇者握緊了手上的武器,用全部力量朝前刺向仇人的胸膛。

  想像中,對方護體的內力會產生巨大反彈,而他必須盡快在這反彈重傷自己之前殺了對方。可結果並沒有想像中那般艱難。

  和殺死一個沒有什麼功力的殺手一樣,劍刃刺破宋憫天的衣服,內甲,皮膚,肌肉,穿過心臟,然後再次刺透層層肌膚和衣甲,在他背後生出一段帶血的銀色利刃。

  甚至那刺入柔軟肉體的聲音都沒有任何兩樣。而宋憫天的表情亦沒有什麼變化,根本不像是受了致命重傷……

  仍然握著劍柄的手在顫抖。伏杜從來沒有如此感受到過自己的膽怯,那是人面對未知的命運時不由自主生出的心涼。

  直到看到宋憫天唇角越來越多溢出的血,他才開始相信這個如高山般不可逾越的敵人馬上就要倒下了。

  但是,山倒下來,是會砸死人的。

  宋憫天的手鬆開,驚霜劍嗆啷落地,就在那劍刃的嗡響聲尚未決斷之際,他的雙掌朝著伏杜齊齊拍出。尚未來得及讓避,伏杜便被那陣勁風逼得上不來氣了。

  掌上能凝聚的內力遠遠多於武器上能傳導的。如果這一掌挨實了,只怕會死吧。

  伏杜只來得及想到這麼多,甚至還沒有時間回頭看青女一眼,整個人就被巨大的力量拋了出去,重重撞在試劍堂的柱子上。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肋骨似乎快斷了,摧心裂肺的疼痛讓他想掙扎著站起來都很難。

  那一瞬世界歸於寂靜。除了火焰燃燒的聲音外,他什麼也聽不到。

  直到聽到龍羽那一聲「師父」,他才回過神來。龍羽的喊聲明顯過於淒厲了,讓伏杜那火燒火燎的疼痛都突兀地消失了。

  伏杜趁著不再疼痛的短暫時間站了起來,映入他眼中的是兩個依然站立著的人,然而他們卻都已經死了。

  不用去想了,光看也知道,剛剛一把把他推出去,替他生受一擊的人是誰——宋憫天的雙掌按在師父胸口,師父的長劍刺透宋憫天的喉間,兩人身上都濺滿對方的鮮血,卻又都因為對方站著而沒有倒下。

  龍羽的反應比仍在悲痛和震驚中發呆的伏杜快得多,他一把推開宋憫天的屍體,扶住師父的身軀,將他的遺體放平,然後起身對候在堂口的弟子們道:「去後院,把那些雜役丫鬟婆子接到這裡來,順便在外頭燒些水,清理一下試劍堂。當心,如果遇到鐵箭門的人,直接殺掉!」

  一陣喧嘩後,弟子們領命而去,試劍堂重歸寂靜。

  伏杜依然站在原地,只是他慢慢能夠呼吸了。帶著血味的空氣鑽進鼻腔和肺葉,黏膩而腥膻。他邁步,走向宋憫天的屍體,然後彎下身,撿起掉在他身邊的驚霜劍,默默地撕開劍柄上纏著的布帶。

  試劍堂裡非常安靜。冬夜裡外面的風聲鳴響,卻蓋不住伏杜撕扯劍柄上布帶的哧啦聲。

  「允之,你幹什麼?」許久,龍羽才問出這麼一句。

  「……」伏杜將最後一條帶子隨手丟在地上,站起身,將劍鞘從宋憫天腰上挑下,系回自己腰間:「我要報仇。」

  他的口氣如同一條看起來非常平靜的河卻在水面下藏著無數凶險的暗渦一樣。他只是在敘述一件事,講一個願望,倒好像報仇不需要流血也不需要努力,只是順理成章的事實一樣。

  龍羽打了個寒顫:「那麼,你現在要做什麼?」

  他知道師父在伏杜心中是多麼重要的人,也看得出師父為救他而死對伏杜是多麼沈重的打擊。但他不敢也不願意相信伏杜會為此瘋掉——伏杜是七歲時就經歷了家破人亡慘劇的人,他不可能那麼容易崩潰吧?

  「現在?」伏杜淡淡一笑:「問這種蠢問題,師兄你是瘋了吧?」

  「……啊?」

  「等著天亮,搜山,處理師父的後事。」伏杜語重心長地教誨著龍羽:「師兄,你可不能因為師父走了就悲痛得瘋掉……」

  「我是擔心你瘋掉!」龍羽尖叫:「你哭吧,趕緊哭出來,你不哭不笑的樣子嚇死人了!」

  伏杜卻笑了,笑得眼淚湧出,聲音潮濕:「我才不會瘋掉呢。我還沒有報仇,怎麼能就這麼瘋掉?」

  他的腳步移向昏倒在牆邊的青女,輕輕抱起她,將她散落的頭髮繞回耳後:「還有,師父不在了,如果我再瘋掉了,青女怎麼辦?她不是太可憐了嗎?」

  「……你這小子正常得太不正常了。」龍羽按按頭:「你還能撐住嗎?」

  伏杜用手背狠狠擦去臉上被淚水打濕的血漬,點了點頭。

  「好吧,那你來撐著,讓我哭一會兒。」龍羽走了兩步,深吸一口氣:「對了,過會兒他們燒好水,你去洗個澡吧——你現在太可怕了,青女要是醒過來看到你這德性應該會嚇得再昏過去……」

  「……」

  伏杜靜默地抱著他的青女,望著剛剛還鎮定自若的師兄一瞬間哭塌了身形。

  他知道,剛才他和龍羽都在偽裝。裝著自己能忍住,裝著沈穩冷靜,只不過,現在龍羽可以不偽裝了,他卻得一直裝下去……

  愧疚和憤怒,仇恨與悲傷,在他的心中交纏生長,擠得他快要呼吸不過來了。但他不能因為愧對師父而去自殺,只能在忍耐中等待著未來的某一天,用敵人新鮮的血液去祭奠待仇恨與悲傷。

  就算宋憫天死了,但鐵箭門還在。一日鐵箭門不滅,一日驚霜不回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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