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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9 21:53:27

本篇最後由 nike 於 2017-9-4 17:50 編輯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2-6-10 22:48 編輯

作者:沈筱之
書名:龍鳳

【內容簡介】
我娘親曾說,女人的一生中,要歷經兩場征戰,方能浴火重生。
其一,是和自己丈夫的感情拉鋸戰;
其二,是與丈夫小妾的恩寵爭奪戰。

而我,
卻淪落于這深宮朝堂之上,
與一隻斯文敗類之精品,衣冠禽獸之絕物鬥智鬥勇,
這真的是很令人費解。

絕物名為穆臨簡,當朝一品國師大人,
縱橫古今第一大奸賊,
橫霸千年第一大佞臣。

注釋:
沈眉(沈可)=柳遇
穆臨簡=景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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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9 21:53:43

【楔子】

  前塵

  香合山外的槿柳樹開出第一捧花時,他拎著一壺酒來我家門前嚷嚷。身子斜倚在籬笆上,泥壺轉在指尖,「弄些槿柳花來繞籬笆,好看。」

  我懶懶地揉眼睛,望著朝陽喊困。

  他挑了挑眉頭,眸如冷玉閃過一絲光,直起身子青衣擺就打了個旋兒。

  修長的身影在我面前站定,青衫帶著桂花香。

  他俯身,鼻息溫熱地噴灑在臉側。

  誰低頭輕輕一吻,促狹抿嘴還帶著滿滿笑意:「媳婦兒,還困嗎?」

  我反應過來臉紅得發燙,擡腳沒有踢到他,卻被他捉了手腕拖拽著走。

  香合山頭,綿綿十里芳草地。

  他搖落攀折一樹槿柳花,讓我兜了裙子來接。末了,還半開玩笑與我道:「你是窮姑娘,我是窮小子,你用你那間精舍做嫁妝,我用我後半輩子守著你的嫁妝。」

  眼睛半彎,唇角帶笑,見我默默不語,他伸手摸了摸英挺的鼻樑,閃爍的目光不禁透出幾分掩飾不住的緊張。

  我點頭笑著說:「萬水千山,歲月久長。」

  他卻臉紅著執意牽起我一縷發,與他墨色青絲相纏繞,還美其名曰「結髮夫妻,恩愛不疑」。

  酒埋在樹底,紅燭燃在山頭,我們對著天藍碧水拜天地,撞了一鼻子灰互相取笑。

  -----

  後來,槿柳花開敗了。我獨自扛了鋤頭去挖那壺酒。

  身後的十里芳草變作無盡烽火,他在我身後沙啞著喚我的名。我沒有回頭,他卻低低地苦澀地笑問:「萬水千山,歲月久長?」

  誰說萬水千山,歲月久長?

  我彎身拾酒,走了幾步,忽然覺得捨不得。

  精舍外的籬笆該翻修了,大紅嫁衣縫了一半,衣擺上的一對鴛鴦還少了一隻,屋外的母貓可可大了肚子要生產,也不知他今後一人,能否照料好可可和它的子子孫。

  我回過身,喚道:「景楓。」

  他立在原地的身子一僵,擡起頭來怔怔地看我。

  「可可要生小貓崽了,它大了肚子,夜裡不喜歡進食,你白日裡,要記得多餵它吃東西。」

  他的眼有一霎時的迷離,嘴唇張了張,又喚我的名:「小遇。」

  「我的大紅嫁衣……還少了一隻鴛鴦沒繡好,可是現在穿不成了。隔壁的尹姑一直很喜歡,你我幫送給她吧。」

  他的神情一傷,卻又百般固執地揚起嘴角:「我不送。」

  我心裡有點微微的疼,但是我又說:「精舍太小了,我原本還想再討半畝地,種些槿柳樹。這樣一來,日後我們若想摘花來繞籬笆,也不必翻幾個山頭。可是,我現在明白,這樣的嫁妝,你其實是……瞧不上的吧。」

  我垂眸看了看他染了血的劍尖和衣擺,初時的淡淡桂花香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無盡的烽火硝煙味。

  遠天的天幕被黃昏染紅,我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我說:「景楓,我走了。」

  夕陽下,有馬匹漸近,有人在喚他將軍。

  可他沒有回應,他只是悠悠地看著我「嗯」了一聲,問道:「還回來嗎?」

  他往前一步,聲音更加沙啞:「因為、因為你的可可,我一直照顧不好。」

  我看著他的樣子,我想,縱是隱瞞欺騙,縱是事與願違,我還是十分地喜歡他的。

  不然我也不會光是站在這裡,光是這樣看著他,便覺得圓圓滿滿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聲音也輕輕地:「那嫁衣,我也為你留著可好?」

  我怔了好半晌,忽然想對他說,那句我早想好的誓言,忽然想對他說,若他實在無法照顧可可,我其實可以,再留一段日子。

  可我終是未來得及。

  一如槿柳花朝開暮謝,所謂緣分,亦不過是朝華一瞬。

  -----

  多少年後,遠天霞色又為香合山染上深深的紅。穆臨簡為了省事,不分青紅皂白查辦了北荒三個官員,引得龍顏大怒滿朝惶恐,還樂得清閒帶我去他的故居一遊。

  黑木門吱嘎推開,迎來滿院的風像承載了許多年的故事。

  柳絛很長很老了也不曾裁剪,木槿花白如雪,盛開了一簇一簇。

  我挑扇輕笑:「都說極盡富貴的人,很愛簡靜,不想你竟古樸成這樣,著實過了些。」

  他卻沈默地走前兩步,撩開垂柳,露出一方小小的墳墓:「這些木槿和柳樹,是在髮妻去世那年種下的,不想如今已亭亭如蓋。」

  墓碑上寫著「愛妻柳遇之墓」,大捧的槿柳堆簇在墓前,開得極盛。

  我淡淡覷了一眼,沒注意到墓碑右下方的落款,只唏噓道:「槿柳花,朝開暮死,如同緣分不過朝華一瞬,節哀。」

  可他卻忽然望向我,清澈的眼眸閃出莫名的笑意:「當年小遇也這般說,但我卻忘了告訴她,槿柳花雖是朝生暮死,但卻生生不息地盛放。每一次凋謝,都是為了明日璀璨。而緣分亦是如此輪迴不滅。」他頓了片刻,又勾起唇角,「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侍郎可覺得是?」

  我怔了怔,倒也不欲跟他較真,便敷衍地打著哈哈道:「國師說的是,凡事看長遠一些,未免不好。」

  穆臨簡似愣了一瞬,淺金的夕陽下,他忽然笑得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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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9 21:54:04

【第01章】

  我娘親曾說,女人的一生中,要歷經兩場征戰,方能浴火重生。

  其一,是和自己丈夫的感情拉鋸戰;

  其二,是與丈夫小妾的恩寵爭奪戰。

  而我,卻身著朝服,頂戴官帽,淪落在朝堂之上,跟一隻斯文敗類之精品,衣冠禽獸之絕物鬥智鬥勇。

  這不禁令我很費解。

  微微走了一下神,便聽昭和帝字正腔圓的聲音沾了喜氣:「如此,便依照國師的意思,等南俊王小世子在青樓玩個把天,便遣一位臣子去將他撈出來便是。」

  穆臨簡淡然笑了笑,右手扶心行禮,眼風徐徐掃向我這邊:「只是……」他略略一頓,「信件上所言朝合樓,乃小倌勾欄,並非尋常青樓女子之地。因而前去接洽小世子之人,需得在……某一方面,經驗豐富,應對自如。因而這個人選,要斟酌再三。」

  我垂頭,整襟,縮脖子,無限期盼自己能淹沒於數百朝官中杳無蹤跡,則聽金鑾殿上,昭和帝的語氣益發喜慶:「去小倌勾欄辦正事,非能人不能應對。國師,你便在禮部任選一人吧。」

  片刻的寧靜後--

  「臣以為……」

  「臣覺著……」

  「這禮部合適的人選,非禮部侍郎沈可……」

  「臣--」未等滿朝文武將我眾星拱月地推上檯面,我一個大跨步獻身於蟠龍九重台階前,拂袖躬身施以大禮:「臣自薦。」

  如預期一般,寂靜之後,乾坤殿內滿是壓低的竊笑聲。

  我在水深火熱之中,甚為淡定地瞟到穆臨簡一襲月白衣角微揚,上繡藕色日月星辰圖騰,無一不彰顯著得逞後的幸災樂禍。

  蟠龍寶座鎏著金光,皇上的目光虛實不定地掃過我爹,落在我的身上。他扯起嘴角森森笑了:「沈愛卿?自薦?」

  擡頭望了眼雕龍橫樑,哪怕我深知今日,我又將為沈家萬世忠良譜上,新添恥辱的一頁,我仍毅然決然地朝前邁了一步,鄭重道:「是,臣自薦。臣捫心自問,去小倌勾欄,滿朝文武中,無人比我更加合適。」

  「哧」一聲茶水噴出來,這打頭第一個笑的我不敢得罪,因他是九五之尊。

  然聖上既已起了個頭,滿朝官員上上下下笑作一團,醜態畢現。

  如斯情狀,不免讓人微感惆悵。

  穆臨簡倒是笑得風雅,漂亮修長的手指理了理素色衣袂,眸中一點華光如月,遺世而獨立。

  但是,大瑛王朝,路人皆知,當朝一品國師大人穆臨簡,實乃縱橫古今第一大奸賊,橫霸千年的首位佞臣。

  大抵由於聖上對他有所忌憚,先將他派遣到江南呆了四年,後來將他流放到北荒,夜觀星像三年。

  他回朝後,昭和帝一度十分憂愁,因而招了我與爹爹進宮,為他紓解情緒。

  彼時聖上還道:「沈愛卿啊,朕瞅著吧,幾個年輕的京官中,就數你機靈得體。穆臨簡跟你們是一輩兒,日後你且跟他好生相與,若關係融洽了,但凡他起了什麼謀反之心,你也好臥個底不是?」

  而今,我朝龍椅上憂鬱一覷,也不知此時樂得最歡的那只白眼狼,可還記得我這顆為國為民可昭日月的心否。

  誠然,禮部侍郎的名聲,早已被我那英年早逝,且又行為不端的兄長沈可敗得一乾二淨。然自從我沈眉女扮男裝頂了他的名,一直循規蹈矩,矜持有加。

  卻不知是觸了什麼黴頭,我一切正當行徑,入了別人眼裡,紛紛成為品行不端的勾當。

  下朝前,皇上一句「既然沈侍郎過些時日要去勾欄耗損耗損,這幾日,你也不必早起入宮了,多多養精蓄銳才是正經」便停了我的早朝。

  我將頭埋得無限低,則聽聖上又樂此不彼地喚了我爹的官號。

  我朝昭和帝有一個特點。他若稱呼臣子為「愛卿」,那麼天下太平風調雨順。但,他若直呼某位臣子的官職,那麼這位倒黴催的大臣,就隨時準備著獨愴然而涕下了。

  此種狀況,除卻穆臨簡,無一例外。昭和帝雖辨忠奸,卻總愛親切地喚穆臨簡一聲「國師」喚得滿朝文武毛骨悚然。

  這次中招的,不幸是大瑛王朝戶部尚書,我爹。

  他被招去朱鸞殿候審時,淒惻惻地瞅了我一眼。我被他這麼一望,不禁不甚厚道地將我們的情狀做了對比,想到自己不過是停幾天早朝再丟個人,真是神清氣爽啊輕鬆自在。

  回家的路上,我又將昭和帝與穆臨簡聯合針對我們父子(父女)二人的因由琢磨了一番,算是給自己提個醒兒,日後切莫再開罪於這二人。

  事情還得從三月前的大理寺說起……

  三個月前--

  世人皆知,大理寺這個地兒,專管天下刑獄案件的審理。我朝大理寺,有個剛直不阿年輕有為的少卿,叫做宋良。

  且說這宋良祖上是以盜墓為生,承其家風,宋良辦起案來,也十分喜愛追根刨地掘地三尺。久而久之,他在民間便享有「宋青天」的美譽。

  須知在京做官,並非所有的官員都能參議早朝。宋良區區大理寺少卿正五品,即便再享有嘉譽,也只能等著皇上的召見。

  興許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前些日子,宋青天正好將一樁案件查得裡外朝天,便趕巧碰上昭和帝要一批一批地召見在京的所有官員。

  宋良一時喜上眉梢,預備著乘著這個風,破著這個浪,入宮面聖連竄三級,飛昇成為滿朝人面獸心臣子中的一員大將。

  因宋良跟我兄長沈可是一屆登科及第的,考科舉那會兒,他們倆的交情十分不錯,我既然承了沈可的身份,自然就要承他的人脈關係。

  彼時宋良內心很歡喜,便請了他幾個舊時好友吃酒,包括我在內。

  因我作為禮部侍郎,我爹作為戶部尚書,面聖的機會多如牛毛,宋良酒足飯飽後,就亢奮地想歇在我們尚書府,打算在入宮的前夜,聆聽我們的諄諄教誨。

  是以,我跟我爹只好坐下來,對他進行一番教育。

  關於昭和帝的壞話,我也不想多說,一語以蔽之:禽獸。

  我爹有言曰:皇帝如此,真是讓我一不小心,就聯想到造反。

  自然,當著外人的面,我是比較含蓄的,因而我跟宋良講:「昭和帝做事,嗯,很有自己的風格。」

  宋良是個老實人,聽了我的話,倒也不會產生聯想。

  第二日,他揣著我贈他的平安符,雄赳赳氣昂昂地上朝去了。

  我與我爹站在尚書府門口,凝望著他的身影,真堪比風蕭蕭兮易水寒。

  倒不是說宋良的為人如何。我跟我爹與他長談一夜,覺得他性格剛直卻也隨和,唯一致命的弱點,便是人長得有點兒欠佳,臉太長了些。

  殊不知昭和帝還有個怪癖,便是不喜歡醜人。

  每年春闈,都有人文采斐然,卻因著長相原因被提出仕途之外的血淋淋的例子。是以新晉進士在殿試前,都會把自己好生裝扮一番。

  每思及此,我便覺得六年前,宋良能順利地通過殿試簡直是個奇跡,昭和帝定然是打了瞌睡開了小差。

  然則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六年前,宋良僥倖過關,六年後,上天顯然已不再眷顧他。

  自他入宮面聖後,我跟我爹便在門堂前翹首企盼,送天明盼到黃昏褪色,傍晚雲昏淡。

  宋良是在暮色四合烏鴉四起的時候回來的。

  果不出我們所料,他一改清晨時分的慷慨朝氣,變得十分萎靡。朝服鬆鬆垮垮地穿在身上,官帽搖搖欲墜地抱在手裡。

  我爹見了他這般模樣,趕忙上前圍觀加八卦:「小良啊,如何啊?」

  宋良擡起頭,雙眼佈滿了血絲:「尚書大人,我……被貶官了。」

  後來我才聽說,宋良被貶官的一幕,十分具有觀賞性。

  因「宋青天」享譽永京城,昭和帝也略有耳聞,所以他對這位國之棟樑,本是滿懷栽培之情的。

  當是時,乾坤殿上人才濟濟,昭和帝一上來,便點了宋良的名,讓他把最近查的大案細細道來。

  彼時宋良離聖上站得較遠,又不敢隨意擡頭,便沒叫皇上見到他的嘴臉。他口才良好,這廂說起來,倒是一個婉轉動聽扣人心弦。

  昭和帝聽出了樂子,頻頻點頭。後來,宋良將大案說完,皇上已然露出封賞之意,讓他上前一步領賞。

  於是,宋良便邁出了他仕途中,致命的一步,擡起了他官涯中,要命的一頭。

  且說當時朝堂上鴉雀無聲,只聞「啪嗒」一聲,皇上手中茶盞落地摔得粉身碎骨,手抖抖指著宋良,直問:「這這這,這長得是什麼名堂?!這是怎麼通過殿試的?!」

  滿殿駭然,唯宋良一人尚還淡定,他雙眼彎起,拱手行禮,曰:「稟陛下,微臣是昭和七年春進士及第。」

  宋良用了這麼個理直氣壯的語氣便也罷了。未幾,在他瞭解到聖上飽受驚嚇,乃是因為他這張臉後,他非但沒有悔過之心,反倒要曉之以理,告誡皇上切不可以貌取人。

  宋良他不懂,昭和帝若是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皇帝,那麼天下將不是這個天下,江山將不是這個江山了。

  是以,倒黴催的宋青天,最終被昭和帝一句「革職!候審!」咆哮出了乾坤殿。

  我爹因常年擔任戶部尚書這一要職,壓力很巨大,生活很蒼白;加之我娘親將他管得嚴,沒事溜去青樓瞅個美貌姑娘,都要冒著跪搓衣板的風險,所以他平時的生活,幾乎沒有樂趣可言。

  這樣惡劣的情狀,促使我爹養成了將他人的悲痛當作自己的歡樂這一癖好。

  當宋良神色憂傷地出現在尚書府門前,我爹則是喜滋滋地將他迎入尚書府,喜滋滋地對他的遭遇進行了一系列的剖析,喜滋滋地過了好幾天。

  因我是我爹的親閨女兒,略承其衣缽,他這癖好我也有一點,所以這些時日,我也過得很愉快。

  幾日後,貶官的聖旨直達尚書府。

  我估摸著宋良與昭和帝駁論「以貌取人」之理時,將皇帝刺激不清,以至於那聖旨上,貶官的因由,只有皇上淩亂不堪的六個大字--驢臉!敗壞視聽!

  宋良原是個大理寺少卿,前途甚還明朗,白日可見太陽。可歎昭和帝被他這張驢臉慎得慌,黑字一批,便貶了他去天牢當了個暗無天日的獄卒長。

  為此宋良十分抑鬱,坐在我家廳堂生了一天悶氣,才回家打點。

  不料他才新官上任還未來得及放三把火,便灰溜溜地回來了,支吾了好半晌,我才弄明白他如今無地歇息。

  我與我爹自是料不到昭和帝是故意沒收了宋良的府邸,想讓他飽經一個風霜,見識一個人事沈浮。是以我跟我爹不識時務地收留了他,一邊安慰一邊看戲還一邊咒罵工部那群拿銀子不辦事的畜生。

  未想,我爹收留宋良的作為,深深地傷害了昭和帝。自那以後,我爹便被皇上隔三差五得召見,情狀慘不忍睹。

  更未料,我收留宋良這一作為,冥冥之中傷害了老天爺,造成了我與穆臨簡不期而遇,不慎相戀,從而淪為笑柄的曠世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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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4:20

【第02章】

  三個月前,國師還未歸朝,四海昇平,國泰民安。

  自宋良寄居到我們尚書府,倒拿出了幾分寄人籬下的風範。平素裡配合著我爹換個茶水,嗑些瓜子而,瞅瞅小丫鬟,罵罵狗皇帝,小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因原天牢牢頭是個火燒眉毛也不著急的主兒,雜雜杳杳的事務總處理不妥當,宋良這廂便賦閒下來,在我家又住幾日,遂,添了個逗鳥的閒情。

  宋良除了一張驢臉,最大的缺點就是八卦。

  一日,他上街遛鳥,順道在街頭聽了半日牆根,回府後一臉鬱鬱之色仿若被斷了子孫根。

  碰巧那日我將將被狗皇帝召見,說是穆臨簡剛剛歸朝,讓我與他處好關係,必要時臥個底。被人這般光明正大地往火坑裡推,我的心情,亦很不爽利。

  是以,一頓晚膳,我與宋良皆用得默默無言。

  我爹是個會來事兒的人,見我們都不開心,他就十分開心,溫聲道:「你們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嘛,你們這樣同時慪氣,我會以為你們之間有什麼的嘛……」

  我一口湯噴出來,則聽宋良憤憤然將筷子「啪」一聲往桌上放了,脫口便道:「作孽啊!沈可你也太作孽了!」

  我琢磨著我今日除了收留他之外,委實沒做什麼孽,宋良的一張驢臉便拉得益發長,這就將事情的源頭娓娓道來。

  卻說我原本的身份是沈眉,如今頂了兄長沈可的名,成了個偽男人。

  早年沈可雖是個斷袖,然他在女子中,亦有個兩小無猜的竹馬青梅叫做任玉兒。

  我爹有言曰:斷袖都是好男人。

  此言不虛。沈可雖斷袖,對任玉兒倒也百般體貼照顧,到了成婚的年齡,兩人的親事也就不言而喻。

  天公不作美,三年前我與沈可同時落水。一汪冷寒湖水毀了兩樁親事,葬了一條性命。

  我醒來後,失了幾年記憶,又迫不得已頂了沈可的名目入朝為官。沈可與任玉兒的親事,因種種原因,遂,不再有人提及。

  且說今日十分曼妙,宋良在犄角旮旯挖了半日牆根,得知那任玉兒等我三年終於耐不住深閨寂寞,與司天監的一個七品台郎訂了親。

  宋良以為,做女人應當從一而終,這任玉兒非但是我的青梅竹馬,還是將我從斷袖之路上拉回來的救命稻草,理應與我纏纏綿綿到天涯,親親熱熱入洞房,千不該萬不該去尋別的男人。

  是以,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殺去任玉兒的居所鬧了一場,說她紅杏出牆春心迸發不守婦道,又說她對我薄情寡義始亂終棄先姦後殺。

  任玉兒不知,宋良因長相不佳,便在口才方面十分努力,說起事情來總喜歡陽關三疊,真亦假時假亦真。

  她跟宋良鬧不清楚,便說要與我面談這場親事。宋良也不問我的意見,當場拍板,於是乎,就這麼給我尋了個「媳婦兒」回來。

  「明日申時,仙鶴茶樓。」宋良一句斬釘截鐵,全然不顧我手中筷子已折成兩截,而我爹早已樂得前仰後合喘氣不得。

  末了,他還猶自怨憤道:「沈可啊沈可,你造得是什麼孽啊?你若長成我這副嘴臉便也罷了,你長得這般賽西施,怎連個小姑娘都把不住?」

  我壓著怒火,抖著手腕去端茶盞,幹幹地慘笑:「呵,你還知道你長了怎樣一副尊容。」

  那晚,我頭一回覺著昭和帝是個明主。若早知今日,我當初就應當將宋良丟在街頭,任風霜雨雪洗滌洗滌他這顆躁動的心。

  因我心情十分悲痛,夜裡在床上翻來覆去也睡不著。一閉眼就見著一個小姑娘穿著綠衣肚兜要與我洞房,我被逼得四處遁逃,還一邊嚷嚷:「娘子我不舉,我真不舉!」

  是夜,我爹按捺不住歡喜,來我房一探我的慘狀。

  他手攏這燭火,小心翼翼地八卦:「眉兒啊,你預備著把那姑娘怎麼辦啊?」

  我心一橫,眼一閉,提了一口氣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在斷袖之路上一條道走到黑,狠狠傷任玉兒一把,讓她死了這條對我的春心。」

  房屋內燭火一滅,而入戶的月色清晰地勾勒出我爹笑顫的身影。他抖著衣角出了門,哼得小曲兒分明近日流行坊間的龍陽十八式……

  翌日,春光明媚,鳥語花香。

  仙鶴茶樓門庭若市,還未至申時,三樓的翹腳獸簷上便應景地棲息了一排烏鴉。我手持折扇,提前半個時辰來探查地形。

  仙鶴樓分三層,一層接待普通客人,二三樓則是達官貴人。宋良與任玉兒定在二樓臨街的雅座。這個地點訂得很曼妙:離街近,便於圍觀;不算高,便於跳躍;很開闊,便於動武。

  得出這樣一番結論後,我不禁搖扇深思,宋良此人,真是活得很具混賬氣息。

  申時正刻,陽光微斂。任玉兒來得倒算準時,太陽不偏不倚在雅座斜照出長影。小姑娘倚窗獨坐倒別有一番韻味。

  今日,我爹因被昭和帝傳召,無法過來隔岸觀火令他十分惆悵。臨行前,他囑咐我曰:「與任玉兒定親的司天監台郎,名為趙明,很得司天監監正的喜歡,將其當作親兒子,人也長得不錯。」

  無獨有偶,我正撩了衣擺要下樓,卻見二樓樓梯口出現一老一少。瞇眼細瞧,不是司天監監正張三合又是哪個?

  卻說這張三合,為人很窩囊,畏懼強權,畏懼皇帝,畏懼女人,七老八十也不曾娶妻,院裡養著一群鳥雀,是每隔一月就往各大府邸送上一隻,因而得了與年齡不符的錯號曰小喜鵲,因活得喜感。

  小喜鵲上前跟任玉兒招呼了一聲。任玉兒瞄了喜鵲身後的人一眼,一張小臉倏然通紅。我隔得遠也瞧不清,只見得那人一身青衣身材修長,朝任玉兒微微躬身點頭,便有月華如霜的風雅。看他跟任玉兒眉來眼去的架勢,我猜想,他應當就是給我帶「綠帽子」的那位仁兄。

  後來我知道,我連著兩月惡事纏身,都源自於我這一錯誤的猜想。後來我還知道,認錯人不可怕,但認錯人還表錯白,委實令人心顫。

  小樓梯,風雅地。

  待喜鵲與綠帽仁兄將將走,我挑著扇子來至二樓,氣運丹田預備為惡,上前一步,敲敲任玉兒的肩,沈痛地喚道:「小玉……」

  「小遇?」出乎意料地,答話的卻是身後一個沈澈好聽的聲音,如流水濺玉。

  似有風攜著溫軟的天光吹來,窗前廊簷鐵馬錚錚鳴響,西角一株君子蘭輕搖曳。

  身後的人走近幾步,輕聲又喚:「小遇?」

  我回身只見方纔那青衣男子不知何時又繞了回來,他瞇了瞇眼彷彿滿屋的光華都溶在這斂合之間。這一刻我竟是在想:無怪乎任玉兒棄了我,瞧上了他。

  縱然我與莫子謙被譽為當朝第一美男,我們的皮相亦比不過這司天監小台郎。

  顯見得這司天監小台郎為人很犀利,嘴裡喚的是「小玉」,黑曜似的眼珠子卻滴溜溜地盯著我。情敵相見,擦出刀光劍影。我挑扇掩面,退避三舍,預備來個自我介紹還未來得及,便得見矮小人影從趙明身後竄出,拱手一揖,顫聲道:「臣參見……」

  我伸手即刻擋了小喜鵲,訕笑著道了聲「低調低調」,未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邊廂,卻傳來任玉兒幽怨地一句:「沈郎,你終於來了……」

  我回身看,聯並著揉了揉眼,真是春眠不覺曉,離離原上草,任玉兒這聲「沈郎」切切實實喚的是我。

  即便趙明這麼個未婚夫杵在這,她望著我含情的雙目,依然似被水煮過。

  日暉斜照,曖昧飄飄。

  二樓的風雅小座圍了四人,我朝東,趙明面西,小喜鵲朝北,任玉兒面南背靠欄杆便於傷情時翻越。

  我琢磨了半晌,也弄不明白,為何我低調傷人的計劃,被攪成了如今這副局面。

  思來想去還得怪趙明,剛才四人僵持之際,我本打了個手勢,讓小喜鵲帶著他的小台郎速度撤退,豈料喜鵲將將要走,卻被小台郎自眼風裡淡淡一望定在了原地。

  不曾想,喜鵲從前雖窩囊,好歹也是個欺軟怕硬恃強淩弱的主兒。怎奈如今,他堂堂四品官,竟淪落到畏懼一個七品小台郎的氣勢,真是令人扼腕長歎。

  我想我今日回去,定要攛掇我爹,一同去將喜鵲養的那只雪鷹訛回來,權作洩憤。

  微微走了一下神,卻聽任玉兒還在啜泣。她啜泣良久,此刻眼珠子仍如斷線珍珠,這如水井般源源出水兒的身體,讓我好生佩服。

  據任玉兒說,她跟七品小台郎的親事,原只是個傳聞。因她見我這三年未有娶她的動靜,甚至連瞧也不願瞧她,就編出這麼個傳聞想將我刺激刺激。

  她琢磨著,我一旦醋了,就會動作起來,就會買頂大花轎,將她迎入尚書府日也纏綿夜也溫存。

  又據她說,她跟小台郎定親這個傳聞,已有半月之久。她日日在深閨探望,企盼著我去跟她鬧上一鬧。卻不想,我是一個含蓄又害羞的人,未親自跟她醋,反而差遣了一個人跟她醋。

  便是如此,她也十分滿足。

  任玉兒說這些話的時候,那七品小台郎就坐在旁邊,慢慢飲茶。然而,任玉兒能當著他的面說出這個陰謀,可見是個人才。台郎能在聽了這陰謀後,不動聲色反露笑顏,也是個人才。

  而我,在聽得這麼一個話本中常見的故事後,手中茶碗掀翻了三次,可見是個廢柴。

  須臾,又聽得任玉兒斷斷續續地啜泣:「沈郎,這三年你也不搭理我,真真讓我思想得緊。」

  我手抖了抖,差點又掀翻一個茶碗。定了定神,我才道:「小玉,並非我不搭理你,我也有口難言有口難開,有苦衷而說不得。」

  任玉兒擡袖揩著淚水:「有什麼苦衷,你跟我說不成麼?你真要憋在心裡可當心憋壞了,你跟我說吧,我體諒你理解你。」

  頃刻間,我的牙也疼了起來,眼睛一閉提了口氣:「真要說?」

  任玉兒輕輕「嗯」了一聲。

  我將手中茶盞往桌上一放,睜開眼鄭重道:「實不相瞞,我是個斷袖,改了這麼多年,我還是斷著,斷了這麼多年,我已絕望,你就甭對我抱什麼希望了。」

  卻聽對面的趙明一聲輕笑,他眸光微閃,略略訝異地看著我:「侍郎喜歡男人?」

  我還未作答,卻聽小喜鵲「呵呵呵」一陣乾笑,臉上的神色似遭了雷劈。

  任玉兒不死心,又道:「你說你斷袖,可你往常也斷著,斷了這麼多年,卻沒個真心實意喜歡的,可見你有的救,我信你。」

  她這般鍥而不捨的情狀,不禁又令我聯想到昨夜的臆想--小姑娘身著慘兮慘兮的綠肚兜要與我洞房,我四處遁逃,還一邊嚷嚷:「娘子我不舉,我真不舉。」可她偏不信,她還要給我喂小妖春心丸。

  我渾身一哆嗦,掃了旁邊眸光流轉的趙明一眼,心下一橫,問:「公子可有婚配?」

  趙明眼神一動,眸深如古井悠悠,片刻他笑道:「在下現今孤家寡人。」

  我點點頭,悲壯地瞧著任玉兒:「其實我心裡有人了。」默默地吞了口唾沫,我伸手一把抓住那七品小台郎的手,「其實我早已瞧上了他,我今日來,其實是想告訴你,不可再糾纏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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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4:40

【第03章】

  有個瞬間,彷彿整座仙鶴茶樓都默了一默。

  任玉兒聳著眉頭,一張臉如赤紅青白輪番變色,眼露凶光磨牙切齒直欲將我大卸八塊後大快朵頤。而相較之下,小喜鵲卻眼神茫然一臉煞白,七老八十的年紀顫得如秋風裡的一片落葉,聲音拔高了幾個調,飄然與我道:「侍侍侍郎啊,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我自是曉得奪人之夫,擄人之子是樁缺德勾當,但我若應了任玉兒,將她娶回家兩人一起活守寡更是天大的罪孽。是以,我也只好做出被人棒打鴛鴦的形容,將這場斷袖戲推入高潮,泣聲曰:「我傾心於趙公子已久,監正如此,莫不是想藏私?」

  此言一出,卻聽趙明又淡淡地笑了一聲,水色灩瀲的眸子瞇了瞇。而小喜鵲的蒼白臉色變作紫青,唇色失血,顫道:「沈侍郎,你你認錯人了,這位不是、不是趙明,是,是……」他的聲音漸小恍若蚊吟,最後嘟囔出的幾個字也不甚清晰。

  我一愣,轉頭看著這位,呃,青衣公子,問道:「你不是趙明?」

  公子翩然一笑便帶了幾分霜月味,聲音琅琅沈沈:「不是。」

  我素聞好的話本,到了激動人心之處,都要陽關三疊疊上巔峰,期間百轉千回,柳暗花明。未想今日我自排自演的這一出,亦落了這個俗套。

  然則,縱使它能山重水復堵了路,我也能過關斬將搭個橋。

  右手持扇敲桌,左手將青衣公子的手握得更緊,我溫聲道:「無妨。我喜歡的,素來是你這個人,而非什麼姓氏名諱。」頓了頓,我又道,「我們禮部與你們司天監雖無太多往來。但我常年夜觀星象,對天象變化,四季吉凶多有興趣。近日幾次暗訪,都見得你在忙碌中而未作叨擾。哪怕你不是七品小台郎,哪怕你就是個九品刻漏博士,從九品小小唱官,也改變不了我此刻的心意。」

  「匡當」一聲,我甚欣慰地發現,這回掀翻茶碗的不是我而是小喜鵲。他的目光黏在我與青衣公子交握的手,嘴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渾身抖得如糠篩。

  我從不知,堂堂四品監正會是這般經不起場面的人,左思右想只得出一個因由,遂跟青衣公子解釋道:「我覺摸著你家監正今日這般形容,大抵是知曉了國師歸朝,受了些麼刺激。」

  不想青衣公子挑了挑眉頭,眸光一閃更深了幾分,一臉興味盎然卻不動聲色地問:「哦?侍郎也聽說國師歸朝了?」

  他這一問,不免勾起我昨日被召見的慘痛回憶。

  卻聞國師穆臨簡已歸朝幾日,因需得熟悉政事,尚還未在早朝露臉。然縱是如此,他也將滿朝上下攪得誠惶誠恐。

  我朝昭和帝是個庸惰的主兒,兩袖清風地將這只燙手山芋交給我,還囑我與穆臨簡走親近些必要時臥個底。

  悲從中來之際,我言辭上也顧不得忌諱,只歎聲道:「可不是,聖上還囑我,讓我跟那奸賊多接近接近。」

  想到穆臨簡歸朝後,司天監,國子監,六部三院的事,少不得有他摻和,我遂又安慰青衣公子道:「不過你莫怕,只要有我沈可在朝一日,絕不讓你們司天監被那奸賊吞了中飽私囊。」

  青衣公子聞言也甚為感動,雙眼一彎眼中的笑意更濃,他淡淡朝司天監監正小喜鵲一望,笑說:「如此,司天監一干人等,確該多謝侍郎。」

  我順著他的目光朝喜鵲望去,發現喜鵲果然欣慰地停止了抖動,然不知為何,他的雙臂無力地垂下,目光盯著桌面一道不甚雅觀的裂縫,益發呆滯渙散。

  我回頭又與青衣公子笑道:「謝倒無妨,也就這幾日,我去皇城以東的烏龜蛋國師府替你們走這一遭便是。」

  「咚」一聲,隨著我一番話畢,喜鵲一個不留神,以頭搶桌,昏了過去。

  我一番告白可謂感天動地,以至於草木為之折損,花朵為之凋零。是以待晚膳上桌,任玉兒未多用兩口,一跺腳一聲嬌嗔,走之乎也。

  我心中大暢,不免多用了些吃食。因我對青衣公子懷有滿心感激之情,又因我這齣戲得良好收尾,遂用膳之際,我仍未拆穿我其實並未瞧上他這個謊言,只稍稍坐遠了些,用距離產生美感。

  喜鵲聞到飯菜香後,略微回神,然而他今日食慾不振,貓食了幾口,又露出幾分夢幻的神色。

  是時霞滿長天,鳥雀歸巢。我與青衣公子和小喜鵲在仙鶴茶樓前道別。

  臨走前,我忽想起今日一出純屬做戲,繼而打算明日親自造訪這位青衣公子,與他好生解釋一番,遂收扇問道:「相識一場,也不知公子到底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在何處高就?」

  冥冥之中,有烏鴉振翅哀鳴,掠過長空。落日的餘暉令青衣公子的一臉促狹笑意也如江南水般溫潤,可那入耳的話語,卻如此的,如此的殘酷:「不才,在下姓穆,名臨簡,家住皇城以東的烏龜蛋國師府中,供職於瑛朝大奸賊一品國師之位。」頓了頓,他走近一步,似笑非笑:「今能結識侍郎,穆某畢生之幸。」

  第二日,我沒去早朝。我病了,我犯得乃是呆滯之症,失語失聰目光渙散,病入膏肓藥石罔及,只終日坐在床榻之上,待上天將我收了去。

  後不知過了幾日,我的雙眼漸能視物,我呆呆望著我娘親一臉焦慮之色守在床榻之前,待我爹入屋時提了他的耳朵,扔下一個搓衣板。

  後又過了幾日,我的雙耳漸能聞聲,我傻傻聽著我爹手舞足蹈跟我說起那日我回家之後的模樣,據說彼時我面如死灰,渾身顫抖,目光渙散,腳步虛浮,如斯形容恍若將將在勾欄與一男子將十八式行了十八遍。

  後再過了幾日,我的唇舌漸能活動,雙腿漸能行走。

  當宋良又自街頭巷尾聽了牆根回來,喜形於色地與我道:「沈可啊沈可,現在滿朝堂,滿大街都在傳你瞧上了國師大人,是不是真的啊,是不是真的啊,到底是不是啊?」

  我看著他,靜靜地說:「你隨我來。」

  我將宋良領到尚書府的大門口,站在朱紅門前最後默默地瞅了他一眼,隨即伸手一揮,「砰」一聲關上了大門,「卡」一聲插上了門閂。

  若要為這場慘劇找一個罪魁禍首,宋良無疑是給我造成最大心靈創傷之人。

  事後,我閉門養心傷,謝絕一切訪客。據我的貼身書僮小二三言,滿朝文武均來圍觀過三兩次,都被他擋了出去。倒是莫子謙,來了一次便不曾來過。

  我無力之極,也未能有心神去琢磨莫子謙此番何以如此不夠朋友,不講義氣。

  後來我又有幸得見我爹嘿嘿地拍著大腿直笑,告訴我:「小子謙?小子謙前些日子去青樓喝醉了酒,出了青樓門暈乎暈乎逮著個姑娘就要親就要摸,不曾想那姑娘竟是史丞相的孫女史雲鶩,更巧的是,這一幕剛巧被他爹莫老將軍瞧見了。嘿,你猜後來怎麼著……」

  聽聞莫子謙被打折了腿打得皮開肉綻,我心中鬱結稍解。

  再後來,我夥同我爹,在春光燦爛的一日去了監正府,慰問了四處傳我瞧上白臨簡這一八卦的小喜鵲。待我將他最心疼的那只雪鷹愛撫成一隻禿頂雪鷹後,心中陰影也便退了大半。

  我再次回到朝堂之上,與穆臨簡這只衣冠禽獸之精品,斯文敗類之絕物鬥智鬥勇時,已是兩個月之後的暮春時節了。

  怎奈時不我與,我朝帝王親小人,遠賢臣,龍爪子一拍就停了我的早朝,派我不日後去勾欄,將誤入歧途的南俊王小世子杜修打撈出來。

  這幾日,因莫子謙還在家中養傷,我且處在政事沒有,閒情一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至高境界。

  招來貼身書僮小二三挖了幾個八卦,唯一值得一表的便是宋良。據聞他做了天牢牢頭之後,發現這其實是個美差:一方面,他可直面各大要案的囚犯,將其刨根問底兒的精神發揮到極致;另一方面,天牢面走廊的牆都是一根一根的鐵柱,並無隔音措施,因此十分適合宋良聽牆根,每每聽至激動之刻,他便在牢裡面打個地鋪通宵達旦。

  於是,他非但從言語上體現了他對囚犯們的關注,而且從行動上表現了他要與囚犯們共患難的精神。為此,天牢裡的囚犯都深受感動,每見宋良,都會親切地喚他一聲「頭兒」,那些被判了死刑所以不怕死的囚犯,還會親切地喚他一聲「親愛的頭兒」。

  青天白日,無所事事。夜黑風高,有事辦事。

  這是我爹的至理名言。我娘每每聽到這句話,臉還會像小姑娘一樣紅上那麼一紅,而我見狀,亦會弱柳扶風地哆那麼一嗦。

  這一日的暮色不過將將四合,我爹便帶著我娘有事辦事了去。我因無事,便在潭水邊餵魚,餵著餵著不由覺得潭水中乃是一群蠢魚。

  我灑蝦米,它們歡騰;我灑花瓣,它們歡騰;我灑石子,它們仍舊歡騰。

  我正預備著去廚房尋些鹽巴往潭水裡灑灑,卻見天空雲層昏暗,風聲大作,想來暮春之雨將至。正此時,門外忽然傳來轟然如雷鳴的敲門聲。

  我一愣,樂顛樂顛地去開門,聞這般敲門之法,卻不知是哪家哪戶又遭了殃,送上門來供我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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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5:02

【第04章】

  我將將把門敞開了一溜縫,便不由喜上眉梢眉開眼笑。今兒個這一出,真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風水輪流轉。

  我正準備著抵著門笑個夠,再將來者迎入府內,卻不想平地一陣狂風起,朱紅大門「吱嘎」一聲便悠悠朝左右敞開。我匆忙之間只顧著去追那厚重的門,卻忘了斂起一臉不甚厚道的笑意。待我追著大門銅鎖再預備掩門時,不留神竟對上昭和帝一雙怒目。

  想來是我先前的歡喜已被他盡收眼底,他才做出這副吹鬍子瞪眼的形容。

  我素來自制力良好,唯一不濟的就是難以忍笑。誠惶誠恐之際,我拂袖行禮,曰:「臣參見皇上。」眼皮子一擡,見昭和帝頭頂著兩根稻草,一臉憂傷之色甚是悲催,我又曰:「臣接駕來遲,罪該萬死……噗……」

  料想是我這聲「噗」深深地刺激了皇上一把,他袖子拂袖一揮,甩了幾顆小雜草隨風飄蕩,怒道:「還不快為朕更衣!」

  我埋頭起身,伸手往府內一迎,道:「恭請皇上。」

  他鬱鬱地瞧我一眼後,再不忍站在門口丟人現眼,腳下一邁,大步跨入我尚書府,火速趕去更衣。

  我望著他這一身髮冠歪斜,頭頂稻草,身沾泥垢的模樣,卻不由樂極生悲。

  早知今日,我當初就不該把宋良趕走,若他能和我一起目睹昭和帝這廂慘狀,那該是多麼的曼妙。想到此,我不禁略感寂寞,隨手招來小二三,湊他耳邊低聲曰:「你去我爹窗前,就說昭和帝陰溝裡翻船了,問他看不看。」

  後來我聽小二三說,想來那晚恰逢我爹將將辦完事後的空虛階段,一聽聞昭和帝送上門來供他消遣,我爹起床穿衣奔至正堂前的速度只能用「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來形容。

  是以,昭和帝還未來得及更衣,便被我爹圍追堵截在正堂廳口,雙手作揖行了個大禮:「臣--參見皇上……噗……」

  我緊趕慢趕追上昭和帝的腳步,則見那聲「噗」後,皇上渾身都顫了兩顫。

  默了須臾,昭和帝靜靜地觀察了形勢,發覺被我和我爹前後夾擊之後,便放軟語氣:「咳咳,你且讓讓,待朕去換件衣裳洗把臉,再讓你接駕。」

  他猶作困獸之鬥的精神很讓我欽佩。然而,滿朝文武上下皆知,我爹戶部尚書大人,杵在廟堂之高,純屬擺設;杵在江湖之遠,絕非善類;杵在倒黴蛋前,他十八班武藝樣樣俱全,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說的就是他了。

  則看我爹眼皮子一擡,眼珠子一轉,高聲道:「臣願伺候皇上更衣!」

  這話說得昭和帝抖了兩抖,眼風裡朝四處亂瞟,甚無辜道:「朕口味沒這麼重。」

  我爹淡定接道:「敢問皇上如何弄成這般模樣?」

  我朝昭和帝唯有一根軟肋,便是文皇后。據說文皇后對他是日也謾罵,夜也擠兌。

  昭和帝雖飛揚跋扈,但卻是個怕老婆的主兒。便是他跟皇后吵了架,嘔了氣,也不敢當著皇后的面發脾氣,而是一個人喝悶酒,生悶氣,第二天再拿臣子出氣。

  然則出氣歸出氣,出氣過後雖痛快,但留下的心傷,還需人安撫。昭和帝求安撫,求傾訴時,有兩個去處,一是皇城東南我們家的尚書府,而是皇城以南莫子謙他們家的將軍府。

  這也難怪昭和帝。我朝大臣分兩派,清流以史棠史丞相為首,濁流以太傅兼吏部尚書袁安為首。皇上覺著,跟這兩派的人走得太近,說太多私事,畢竟不大體面。

  而我爹和莫老將軍,恰恰在這清流濁流縱橫交措的朝野之上,處於中立之位,平素裡政事不做,閒情一堆,是以,皇上便將這兩個不倒翁引為知己,呃,準確的說,落難時的知己。

  且說今日上午,昭和帝在禦花園路過,遇見一宮女長得像過世的淩妃。一瞬間觸景傷情便管不住自己的腳,上前調戲得正歡卻被恰巧路過的文皇后撞見。

  那一剎那真真是石破天驚,文皇后當下就在禦花園將皇上大罵一通。

  昭和帝雖怕老婆,但還是很顧及顏面的。據昭和帝說,宮裡的人不敢明著圍觀,可當時的情狀那是每棵小草,每朵小花後面都藏了一個人。

  後來文皇后拂袖而去,昭和帝站在原地生了好半天悶氣,也拂袖而去。

  雖都是拂袖而去,文皇后是回寢宮睡覺去了,而昭和帝,卻怒氣沖沖地直奔馬廄,當下卸了一匹汗血寶馬,一路狂奔二十里,奔出宮外,直往城郊秧苗地。

  是時暮春,永京城郊的農家秧苗長得正好。卻不想此時卻有一人一馬狂奔而來,將稻田踐踏得亂七八糟。

  城外小農見了這廂光景,自然十分不痛快,扛著鋤頭就追著打馬。昭和帝未著龍袍,下了馬自覺丟人,也未敢曝露身份。

  豈料小農們見秧苗被損,十分心傷,便要求皇帝賠錢。昭和帝堂堂一個皇帝,身上哪來什麼銀子,便只好將身邊的汗血寶馬做了抵押。

  小農們見他認錯態度良好,便也不與他多計較,且還答應了送他回家的要求。

  是以,我大瑛朝堂堂昭和帝,便滿目憂傷地坐上了鋪滿稻草的牛車,就這麼一顛簸一顛簸駕臨我們尚書府。

  待皇上將這廂經歷說完,我爹早已笑岔了氣,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呼喊:「哎喲喂,疼死我了。」我笑品甚佳,不過甩翻了幾個茶盞罷了。

  昭和帝坐在上座抑鬱地擡起眼皮,將我二人瞅了兩眼,低聲道:「笑吧笑吧,朕就知道你們沈家盡出歪瓜裂棗的人!」

  我爹是何等而聰目慧之人。

  且說凡事講究個度,一旦過了,便過猶不及。見昭和帝如此做小伏低,他即刻斂了笑意,小心翼翼地問:「不知微臣能如何相助於聖上。」

  聞言,昭和帝果然郁色稍解,悠悠然道:「沈愛卿,想必你也曉得,今日朕一路之下離宮出走,咳咳,被多人所見,如果就這麼孤零零地回去,怕是……」

  「臣懂了。」不等皇上說完,我爹立馬喚來下人,「臣這就去備最好的馬車,一路將皇上送回宮中,且這一日,皇上都在我尚書府與我商議沄州水患,姬州建寺等國之大事,並未離開半步。」

  昭和帝聞言,眉頭一擡,眼睛一亮,臉皮厚比城牆地點點頭:「愛卿你是明白人。」

  待一切準備妥當,已是戌時時分了。

  尚書府外,車馬匝道,燈籠滿街。我與我爹將更衣後的皇上迎到府外,正預備著隨他同上馬車,卻見月色下,有一人一馬馳騁而來,一身藕荷色的衣裳像極了溶溶月華。

  馬匹漸進,來人飄然下馬之姿輕如雨燕,拱手便道:「臣接駕來遲,望皇上恕罪。」

  方纔,我沈浸在這美好的意境中不辨來者。然則,即便這人的聲音再沈澈,也順利地將這意境打破了。

  他是穆臨簡。

  料想皇上亦沒料到穆臨簡會尋來尚書府,神色一愣,正不知如何作答,卻又聽穆臨簡又悠悠然道:「皇上心憂國事,以至於策馬來至尚書府。與沈大人,小沈大人,閉戶商議如今最棘手的沄州水患,姬州建寺的撥銀籌款二事,實乃百姓之福,臣感表涕零。」

  此言一出,我一呆,我爹一驚,皇上一喜,尚書府的下人皆皆茫然。

  這穆臨簡年紀輕輕,修為可真是隻老狐狸啊千年老狐狸。

  很後來,我問穆臨簡:「你當時是怎麼曉得皇上在我們尚書府的?」

  穆臨簡挑起修眉,抿唇一笑,道:「我並不知曉。不過那天我恰巧在宮裡,聽聞昭和帝與文皇后吵架後,一怒之下離宮出走。因皇后讓我去找皇上,我便借了這個因由,正大光明來瞧瞧你,不想,竟順道找著了皇上。」

  因有了心憂國事這個幌子,昭和帝說話亦有了幾分底氣,曰:「國師說的不錯,朕近日為著沄州夏汛,為著姬州修寺,是日也煩憂,夜也輾轉。今日在禦花園裡左思右想良久,忽然福至心靈,朕情急之下,便當機立斷地策馬來了尚書府。俗話說,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朕今日一行,果有收穫。」

  頓了頓,昭和帝同情地瞧了我跟我爹一眼,移禍江東道,「呃,所以沄州水患,姬州修寺的撥款一事,便由兩位沈大人,在半月之後擬出結論。」

  這回,我跟我爹都反應不能,甚茫然地瞧著昭和帝。

  倒是穆臨簡,聞言後,立即朝我和我爹施以一揖,聲含笑意:「我朝能有兩位沈大人這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臣子,亦是皇上之福,百姓之幅,臣感表涕零。」

  我尚還茫然,卻聞我爹一陣咳嗽咳得驚天動地,邊咳邊道:「臣、臣近日憂心國事,想來是耗了內虛,體力不濟。擬結論這回事,就交給、交給兒子你了。」

  再未等反應,我肩上突然一沈,昭和帝一手搭上了我的肩拍了拍,聲音十分沈痛:「那擬結論這事,就交給小沈愛卿了。愛卿……保重。」

  腦子嗡得一下,我終於悟了。

  我悟後第一個反應是……保重你個頭啊保重,沄州水患和姬州修寺的撥款二事,滿朝禽獸商量了半年都沒個結果。你讓我半個月就出個結論,結論你令堂去吧結論……

  我呆滯了半刻,再回過神來,心裡拔涼拔涼的有種眾叛親離的感覺。

  則看我爹與昭和帝已面露喜悅之色。聽聞皇后在宮中設了盛宴,感表皇上為國為民的精神。昭和帝更是眉開眼笑,夥同穆臨簡和我爹,拉拽著我,要一同回宮去吃他的酒席。

  皇上歡喜曰:「分別半日,文君就為我設了酒席,真讓朕思想的緊。」

  我爹奉承曰:「皇上皇后鶼鰈情深,真真羨煞旁人。」

  穆臨簡則淡笑道:「許是所謂的……小別勝新婚。」說著,他眼風裡朝我徐徐一瞟,笑問:「侍郎以為呢?」

  我擡目瞟了一眼前方的馬兄,直欲策馬狂奔幾千里,又銜春恨到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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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5:24

【第05章】

  一行車馬,衣冠華服。天上疏月朗照,地上燈火長明。

  直到禁宮沈簫城的朱雀門轟然開啟,我這才從悲思略微回神,則聽我爹正在教皇上唱近日流行坊間的小調「龍陽十八式」,一個把持不住,我又陷入深深的悲思之中。

  我這廂悲思,倒並非因為這辭曲內容。早在初春雪化的時候,莫子謙便尋了坊間「禦女三十六式」和「龍陽十八式」的曲調與我分享。他還根據詞曲內容作圖數副,嘖嘖讚歎勞動人民智慧無窮盡。

  怎奈莫子謙本行是個將軍,念點詩詞尚還摸得著門路,作起圖來,便十分慘不忍睹。彼時我橫著豎著看了半日,卻並未見得什麼十八式三十六式,只能略略辨出一隻巨大的蛤蟆匍匐在一隻烏鴉身上,或者一條正在蛻皮的蛇陷在岩石縫中動彈不得。

  而莫子謙,還躊躇滿志地指著宣紙,得意道:「沈可兒你看,這,是老牛推車,這,是觀音坐蓮……」

  我的娘哎。

  然則,莫子謙的畫技,與我爹和皇上的隨心所欲的唱功比,卻還差之甚遠。

  若說我爹哼小曲,追求的是深度,調子一路往下疑是銀河落九天,那麼皇上哼小曲,追求的就是高度,調子扶搖直上欲往青天攬明月。

  於是,偌大的馬車裡,充斥著我爹沈氣丹田「哼哼」聲,以及皇上直直吊嗓的「哈哈」聲。我被他們這一忽兒高一忽兒低的咆哮搞得很忐忑,很衝動,只好掀了車簾子去賞月,預備逮著個時機跳窗而逃。

  正此時,耳畔忽然傳來一個沈靜的聲音:「侍郎好雅致,乘車亦不忘賞月。」

  我不得不承認,在這鬼哭狼嗥的馬車裡,穆臨簡的聲音好似一泓清泉讓人鬱結稍解。我回頭一望卻不知方才坐在我對面的他何時挪來了我身邊。

  穆臨簡似看出了我的疑慮,淡淡一笑,眼風裡往我爹和皇上那處掃過,低聲道:「我不過是想避得遠些。」

  我聞言大為感動,在這魔音催魂生死存亡之際,忠奸清濁已成浮雲。我熱淚盈眶,惺惺相惜地與穆臨簡道:「啥也不說了,我理解你。」

  卻見穆臨簡一愣,側目過來看我時,眼中露出的灼灼光華。

  我被他這目光籠罩著,不禁暈了暈。反應過來,他眸中笑意清淺如泉,又溫聲與我道:「這還是我識得你來,你第一次好生跟我說話。」

  我從未想過,我的聲音竟有這枯木逢春,起死回生的效果。

  是以,我又試著好生跟他說了句話。我說:「我不是個斷袖。」

  穆臨簡愣了愣,展顏道:「我知道。」頓了頓,他有從袖囊裡掏出個東西遞與我。我定睛一看,竟是一團用來塞耳朵的棉花。

  我大喜過望,正要伸手去接,穆臨簡卻將將棉花一收,低聲問:「我聽說……侍郎有個孿生哥哥?」

  我一愣,心中只念著那團救命的棉花而忘了去琢磨他的問題,嘴上答道:「是啊。」手上便忙活著去搶。

  不想這句「是啊」之後,穆臨簡整個身子猛然僵住,修竹似的眉深深蹙起,黑曜眸子風塵乍起像要把我看穿一般。

  我心下猛地一涼。

  他方才問的是……我是否有個孿生哥哥?可我現在對外的身份就是我的孿生哥哥沈可。

  想到此,我奪棉花的動作也倏然止住。

  未料我這一止,卻止得很不是時候,因我正張牙舞爪斜傾著身子,一個不留神沒穩住平衡,我便朝同樣僵住無甚定力的穆臨簡猛撲過去。

  那一剎那,我悲壯地閉上眼,心道這一下衝動得真是漂亮啊,我非但把當朝一品國師壓了,我還當著我爹的面,當著當今聖上的面,在顛簸的馬車裡就把他給壓了。

  整個喧騰的馬車,在那一剎那都寂靜了。

  四人中,獨獨穆臨簡一人鎮定自若,因在我就要撞到他的那一剎那,他尚還能分出心神,伸手穩住我的身形,未讓我撞疼。

  然則下一刻,我卻已然落在他身上,與他裡裡外外貼了個嚴實。

  我不得不說,這一刻,我雖然未撞疼,但我心疼,我肺疼,我牙疼,我膝蓋骨連著指甲蓋也疼,刀絞一般的疼痛真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再擡頭,則見穆臨簡深不可測的眼中,含著七分沈靜,三分意外。他頓了頓,光潤的唇微微一抿,抿出銷魂一字:「……你……」

  我悲憤欲絕地要從他身上爬起來,不想我這個爬姿剛進行到一半,卻聞皇上驚悚一嘯,道:「呀!龍陽第七式!」

  我低頭審視一把自己的跪坐之姿,擡頭望了一把馬車的雕花橫木,深深地深深地提了口氣後,轉頭望向猶自沈浸在小曲中的昭和帝。則見他比出個蘭花指,做出個鏗鏘姿,指著我和穆臨簡,拔高調子嚎道:「侍郎啊!你太衝動!」

  我爹一愣,也慌忙比出個蘭花指,做出個忍笑姿,氣沈丹田嘯道:「兒啊!你太風騷!噗……」

  以我這二年縱橫官場的經驗,此刻我若要非證明自己的清白,只會落得個烏漆麻黑的下場。

  在這禽獸橫行,敗類稱霸的朝堂之上,與其被人趕盡殺絕,屍骨無存,不如自己自行了斷,保得全屍。

  是以,我淡定地坐定,從容地扶了一把穆臨簡,憂傷地看了看他,再悲憫地瞧了瞧皇上和我爹,飄聲道:「稟皇上,被您瞧出來了,臣衝動,臣風騷,臣瞧上了國師大人,臣戒斷袖三年,今兒又斷在您面前了。」

  怎奈皇上和我爹都還未來得及反應,穆臨簡卻忽而挑起眉頭,興味盎然問了句:「真的?」

  我看了眼另一端滿心期待答案,蠢蠢欲動的二人,義憤填膺地點點頭,道:「真的。我斷了,從今以後,哪怕你是老城牆上的一棵草,烏鴉身上的一根毛,小池塘裡的一隻蝦米。我也……不會再直過來了……」頓了頓,我趁著最後一口氣還剩了一點,轉頭又對昭和帝道:「望皇上恕罪……」

  我滿心以為這一番話,起碼能暫且堵了我爹和昭和帝的嘴。未料穆臨簡慢慢拂了拂袖子,做出一副要為我解釋的形容,口出狂言道:「稟皇上,無怪侍郎,是臣自己……」

  後半句生生打住,真叫個引人春思無限。

  我驀地側頭朝他望去,則見他眼風裡也似笑非笑地朝我看來。

  「絲--」抽涼氣的三疊聲,源自我,我爹,和昭和帝。

  這時,車馬忽地一頓,傳官高呼,原是皇后設酒席的禦花瓊園到了。

  外面傳來沈沈腳步聲,想來是宮女太監前來迎駕。不想在車簾子掀起的前一瞬,昭和帝卻忽然喜氣洋洋的嚎道:「且慢--」

  背後一陣惡寒起,我擡頭怔怔地瞧著皇上。

  他一臉趣味昂揚地瞥了我爹一眼,我爹即刻會意,立即氣起丹田……

  風起,吹開車簾一角。我藉著月色,分明瞧見穆臨簡的臉上白了一白後又青了一青。

  方才昭和帝曰:「見兩位愛卿如此,朕感觸良多。幸而今日學曲一首,名為『龍陽十八式』,遂,朕將與沈隸沈愛卿一同高歌此曲,贈予兩位愛卿,以抒情懷。」

  於是這一刻,車馬內又再次充斥著我爹「哼、哼、哼」和皇上「哈、哈、哈」的吊嗓子之聲……

  我再瞅一眼穆臨簡憂愁的神色,不禁覺得我今夜若能活著回尚書府,明朝定要贈以一副意味深長聯給穆臨簡。

  上聯曰:多行不義必自斃。下聯曰:早修善緣早超生。

  橫批:龍陽小調。

  待我活著來到禦花瓊園就坐時,已然氣若遊絲了。席間的珍饈海味,玉液瓊釀統統成了天上的浮雲,水中的花朵,只有縈繞在耳畔的哼哈二將鎮魂曲,令我驚悚的魂魄久久飄在七竅之外而歸位不能。

  可見穆臨簡也被那哼哈鎮魂曲狠狠鎮了一把,席間他的胃口也並不見得好,略略動了筷子,神色亦很縹緲。

  文皇后雖日日夜夜擠兌昭和帝,但她將昭和帝氣跑氣得離家出走,今日還是頭一遭。因而,她也略略感到了歉意,席間不再言及昭和帝調戲宮女一事,而是與他溫言細語,與我等三個前來將昭和帝護送回宮,前來吃酒席的大臣感表涕零。

  酒席擺得不開,寥寥五桌,皇上皇后在上,我與我爹面東,穆臨簡面西。

  一曲歌舞歇,皇后似想起了什麼樂事,摒退了舞女,笑道:「今兒傍晚,本宮在後花園囑人備酒席時,竟撞著你們朝堂裡的一個大臣。」頓了頓,她瞟了一眼昭和帝,笑道,「竟是司天監的監正張三合。」

  此言一出,我跟我爹就做賊心虛動作一頓,杯中酒傾出幾滴。

  果然,皇后繼續道:「結果那張三合就是養鳥的小喜鵲兒。前陣子他還引了那只漂亮的白毛鳥給本宮看。不料本宮今日問起,他卻哭訴他家的小妖蛾被朝中不知哪位大臣修理了一番,禿了頂。所以今兒要借我後宮這禦花園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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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5:44

【第06章】

  我一路往禦花園東的泊仙池而去,途中思緒很紛紛。

  因夜已深沈,方才酒席吃不久後,便也散了。皇上皇后言歸於好,眉來眼去的模樣,怕又是春宵一夜千金。我爹酒量一向不濟,且又因他今日看人笑話拿人作樂,過得甚是圓滿,倒在筵席桌上呼呼睡去時,嘴角還噙了枚笑。

  沈簫城的宮女太監們調教有佳,見這廂光景,便將我與我爹引到臣子歇息的屏元苑去。

  就在我甚欣慰地發現這銷魂一日後,我眼能觀,口能言,足能行,四肢五官健全無礙之時,穆臨簡藕荷色袍帶一揚悠悠然路過我們,一句話語便隨風入耳:「子時正刻,泊仙池。」

  那一剎那,我的心情又衝動起來,一不留神往前就是一個趔趄。

  身旁一個小太監連忙將我一扶,臉上猥瑣的表情分明是寫著「知情人」三個字,他還曖昧笑笑,尖著嗓子道:「侍郎莫興奮。」

  興奮你令堂!興奮你祖宗!

  穆臨簡的邀約,非是我想赴,而是我不得不赴。先前在車馬之上,他不經意的一句「侍郎可有孿生哥哥」說明他已對我的身份起疑。卻不知為何,我一貫小心著不曝露身份卻在那一刻似被鬼迷了心竅,答了句「是啊」。

  我繞過小花園,踏過流水橋,心情更加鬱結,思緒更加憂傷。如斯光景,我也只好尋一位比我更淒慘的臣子來思想思想,聊以遣懷。

  卻說方才在酒席上,皇后提及小喜鵲一事。這小喜鵲雖是司天監的監正,卻是個廚子出生。

  先帝在位時,曾親自下江南至沄州灤州一帶視察汛情。彼時洪水氾濫,先帝吃不著好的,餓得頭暈眼花撓腸剮肚,恰巧路過一家小客棧,聞著了飯菜香。當是時,小喜鵲正好將一盆粥熬得不很稀也不很稠。

  見先帝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樣儼然是黃鼠狼見了母雞,小喜鵲也就慈悲地盛了一碗粥,贈予先帝。

  那時大家都很純潔,小喜鵲不知先帝是皇帝,先帝也不知小喜鵲是哪一類的廚子。小喜鵲為人很厚道,不知為不知。先帝卻跟昭和帝一樣,是個不上道不靠譜的皇帝。

  拿起瓷勺將碗裡的粥舀一舀,再手持長箸將鍋裡的粥攪一攪,先帝便激動了。

  且說古來皇帝,都有外出遇高人的典故,什麼「三顧草廬」,「姜太爺釣魚」等故事層出不窮,但凡皇帝遇了高人,請了能人,那麼國運必定昌盛,國家必定繁榮。

  因此,先帝也很憧憬這樣的傳說,無限期盼自己能遇著一位出生低賤的高人,做出一番大事業。但天不遂人願,他曾尋尋又覓覓,覓覓又尋尋,到最後總落得個淒淒慘慘慼慼的下場。

  踏破鐵鞋無覓處。先帝當下將筷子一撂,高呼:「吾嘗聞,治大國如烹小鮮,要火候適度,把握個度。且看看這盆粥,熬得不很稀又不很稠,說明閣下亦是個做事剛柔並濟,遊刃有餘之人。」

  這番話畢,小喜鵲便被迎入宮,做丞相去了。至此,整個朝廷都很夢幻。因小喜鵲得寵,臣子們每每議事,都不離菜名。

  一臣子曰:北荒邊疆的戰事棘手如麻辣雞絲,臣以為,應當將其爛燉。

  一臣子曰:今年江南一帶的荷花開得正好,蓮葉田田的樣子彷彿一碗番茄蛋花湯。

  我爹做了戶部尚書之後,曾有一段時日樹大招風,每每招來非議,便有臣子在朝堂上抨擊他,說他中飽私囊,撈國家的銀子。

  有一日,我爹怒氣沖沖地從早朝回家,一進屋就把官帽往地上一撂,咆哮道:「他娘的,今天袁安說我這雙手是泡椒鳳爪,我明兒晚就去蔥爆了他身下的人參根!」

  我不得不說,那些年那些事那些菜,給我的童年造成了很大的心靈創傷。

  且說先帝觀察不濟,他想找的是一位能「烹小鮮」的廚子,然則當時,喜鵲煮的不是一碗粥,也不是一鍋粥,而是一盆粥,可見他其實是一位煮大鍋飯的廚子。

  「煮大鍋飯」這一技能,注定了喜鵲無法參議好國事。然則他連年雖碌碌無為,倒也未犯什麼錯誤,也就將這丞相之位做了下去。

  後來先帝駕崩,昭和帝繼位,也礙於先帝的遺言,沒有將小喜鵲的職位。

  這真真是傻人有傻福,喜鵲官涯順風順水,一直到五十歲。

  喜鵲五十歲那年,也就是五年前,朝廷出了一件大事。彼時我兄長沈可還在,我還並未男扮女裝入朝廷。因此這件事,我也只是聽說。

  卻說那年北邊的蠻族之國窩闊國想要假道北荒,從姬州入土中原。戰事在即,朝堂兵力有限,於是各大臣便保舉人選。

  喜鵲保舉的是一位名為景楓的護將。據他所言,這景楓護將就在北荒,武藝兵法極強,能以一敵百。

  喜鵲一向是老實人,保舉的人應當沒有問題。當時西邊又鬧了災荒,昭和帝一個頭兩個大,便沒作他想,下詔提升景楓為副將軍,參加北荒一役。

  滿朝文武都未見過這景楓,滿朝文武都覺得蹊蹺,而這簍子也就出在景楓身上。

  五年前北荒一役,可謂慘烈至極。雙方兵力極強,久久僵持不下,然而在這關鍵的時刻,景楓卻忽然叛變,成了窩闊國的將軍。

  一時間軍心大亂。千里烽火,萬里狼煙,燃遍萋萋蔓草。兩國交戰不眠不休,三月之後,卻是同歸於盡的下場。

  據北荒的人說,彼時兩方參加爭戰之人連同將軍副將軍在內,幾乎無人存活,屍臭飄滿北荒,直飄到姬州,足足一年才散去。

  一場爭戰,萬人陣亡,萬萬人喪親喪友,其中不乏京官朝臣。悲怨無法宣洩之際,眾朝臣便把矛頭指向了叛變的景楓,以及保舉景楓的小喜鵲。

  未料,一向怯懦的小喜鵲,此刻卻站出來說了句威震朝堂的話。

  他說:「眾臣皆知,北荒的兵力,窩闊國其實在我瑛朝之上。倘若景楓真是叛變,這場戰事又怎可能在三月之內平復?因此,景楓非但沒有叛變,反而是以身試險,以叛變的名目入了敵營,這才得以平定戰事。縱使結果是兩敗俱傷,是同歸於盡,總好過我朝千萬黎民百姓陷入戰爭的水深火熱之中。所以,臣以為,景楓不僅無過,卻有大功!」

  這自是喜鵲的一面之辭,朝上也自然有人不信喜鵲,說他包庇內奸,抨擊朝廷。然則,昭和帝卻篤信喜鵲。

  逝者已矣,此事休提。-- 昭和帝以這樣一句話蓋棺定論。

  朝堂之上,多年從未有過的厚重的悲與怨,就這麼被皇帝輕描淡寫了去。

  不日後,昭和帝忽然下詔:一則,貶原丞相張三合為司天監監正;二則,追封景楓為平良少將軍,官居正三品。

  平良少將軍,平,為平定之意,良,為良善之意。

  這一稱呼,無疑是為景楓正了名。

  後來,莫子謙去南方將一場小仗勝得漂亮,歸朝後,昭和帝便把「平良少將軍」這一寓意著殊榮的稱謂給了他。

  那天,莫子謙被擢升為平良少將軍後,他爹莫老將軍為他辦了場不大不小的慶功宴,喜鵲也被邀了去。向來做事畏手畏腳的喜鵲,卻在那場慶功宴上多喝了兩杯,醉後落了淚,有朝臣去逗他玩,他卻說是因為喜極而泣。

  對於景楓的事,我多是從莫子謙那裡聽來。他崇拜的人不多,景楓是一個。

  聽莫子謙說,他去南方打那場小仗時,遇到了一個就快要退役的老兵。那老兵武藝高強,越戰越勇,莫子謙感了興趣,便說要請老兵做自己的武藝師父。

  不料那老兵卻是當年北荒一役的倖存者。他與莫子謙把酒言歡之際,卻說自己這身功夫,是當年的景楓將軍教的。

  又說景楓將軍,那才叫英雄出少年,在北荒領兵打仗之時,才年僅二十。如此年少,卻又大敵當前從容不迫的,血氣方剛的性子。

  那老兵說:少年將軍如此,讓我這垂垂老矣之人,情何以堪?

  是以,他也沒答應做莫子謙師父的要求,而是把當年景楓將軍的招式畫在了紙帛之上,讓莫子謙回家自個兒參悟。

  莫子謙回家練了那劍法,更加崇拜景楓,時時耍給我看,還給這劍招起了個名叫「血楓劍」。我私以為,血這個字不大吉利,有些凶煞。但那景楓已是過世之人,想必也不介懷這些,便也沒有多說。

  莫子謙常與我道,景楓將軍若是在世,如今也不過二十有五,只長我二人三歲。而他卻能在大戰上出生入死,能解一國之燃眉之急而無畏無懼,當真是血氣方剛的好男兒。

  我邊聽邊點頭。那些事於我太遙遠,太飄渺。我落水後,失了兩年多的記憶,日子過得很迷糊。我連自己的事都尚且記不清,哪有功夫去操心一個死去的人。

  因此每每聽莫子謙提及景楓,我聽著聽著便會打瞌睡,常常把他氣個半死。

  今夜不知為何,明明是打算思想思想小喜鵲來聊以遣懷,卻不料思緒一飄,竟想到了那個過世的景楓。

  夜色很濃,快到泊仙池的一帶,月華溶溶,湖石曲捲,樹蔭匝地。淙淙的流水聲益發突顯靜夜無聲。許是因景致太過冷清,我這會兒思及景楓,思及北荒的那場戰役,心底竟沒由來地蔓生出幾許惘然之感。

  一陣微風拂過,我再次擡頭朝前看去,卻見水邊立了一人似笑非笑。

  穆臨簡不知何時換了衣裳,一身簡潔青衣,眉如修竹,眸似冷玉,光潤的唇如初春的新葉,修長的身影單在水邊一站,便如豐神臨世,連山河都失色。

  我呆了一呆,再看向他身旁一棵梨樹上梨花如雪開得難管難收。梨樹旁,卻是一株矮小的海棠樹。棠樹還沒梨樹高,這可真真是個半殘廢。

  此情此景,我不由心生贊謂之情。

  呵,一樹梨花壓海棠,好景致!好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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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6:05

【第07章】

  我擡手扶了扶額頭,重重吐了口氣,問:「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

  穆臨簡閒倚著一棵香樟樹,抄著手笑盈盈地望著我:「我要娶沈眉。」

  我嘴角抽了抽,掏出腰間的折扇,放在手心裡敲擊。卻不想穆臨簡見著我這個動作,笑意竟更濃了些,低聲喃喃道:「你倒是沒變,回回遇著難辦的事,便摸出個東西攥在手心裡,也不知這樣攥著能得出個什麼結論。」

  此番話本是他低語。然而此刻夜色極靜,碰巧一陣小風兒便將這話送入我耳裡。

  我以為,這話說得委實莫名其妙,一來,我攥東西這習慣,也不過是這二年養成的,且只攥攥扇子;二來,我並非愁悶的時候攥東西,我開心的時候偶爾也攥東西。

  卻聞穆臨簡又笑了一聲,他直起身子往前邁了一步,眉梢挑高:「左右我不過是問侍郎討一個過世的妹妹,侍郎連這都不允?」

  非是我不允,而是我現在的心情太複雜。想我在世的時候,桃花運十分不濟,後來好容易定了一次親,還是我倒追的。如今我表面已死,居然有人巴巴地要與我冥婚。

  且不論這人忠奸與否,德行如何。單是他要娶我這棵千年老鐵樹的精神,便十分讓人感動。想到此,我在感動之餘,又不由八卦:「國師大人你是怎麼瞧上……呃,眉兒的?」又一次自己喚自己的愛稱,我有點兒熱淚盈眶。

  不料穆臨簡聽了這個問題,神色卻微微僵住,須臾才道:「我……是早年得了一副侍郎舍妹的丹青圖……一見傾心。」

  這廂話畢,我不禁呆了呆,將將充盈在眼眶裡即將奔湧的熱淚,又澎湃地退潮了。

  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身為男子的這三年暫且不算,失去記憶的那二年姑且不表,餘下的十七年裡,只有一人為我畫過丹青,便是我爹。

  我爹的畫技委實不錯,可他素來十分講究意境的深遠。

  在我尚還天真好騙的年華里,我常常在書房的幾案上一動不動坐幾個時辰,擺出一副凝眸望穿的造型,便於我爹作畫。然而,我爹的畫出的成品卻十分出人意表。

  且看一幅丹青圖裡,重重山巒間綠樹成蔭,重重綠樹中有條小溪,蜿蜒小溪畔有個形狀奇特的黑點。我爹便指著那黑點與我道:「眉兒,你看,你坐在水邊滌足。」

  是以,一位翩翩公子,要通過我的丹青瞧上我,只有一種可能--他是水蚊子變得,又剛巧不巧地瞧上了那恰似水蚊子的我。

  卻更不料,在我斂眉深思攥扇子的這一刻,穆臨簡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朝我走近了兩步,近到他一伸手就勾走了我的折扇,並且以扇輕敲了敲我的額頭,無奈笑道:「別老攥東西,可勁兒地攥也不怕疼麼。」

  他這一套動作完成得行雲流水,連我都看花了眼直直叫好。然而,任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我何時與他熟到了如斯地步?

  我幹幹笑著後退兩步,一彎身迅速奪回了他手裡的折扇,又伸長手臂,小心翼翼地用折扇在他肩上一敲。「啪嗒」一聲,我心裡那個舒暢啊痛快。

  穆臨簡頗為訝異地瞧著我這番動靜,愕然問道:「你這是……」

  我又乾笑了兩聲:「咱倆不熟,你敲我一下,我得還你一下,以表達咱倆不太熟,嘿嘿。」

  夜風拂來,將月色吹得浮浮沈沈。穆臨簡的細碎的額發輕揚,英氣的眉眼驀然展顏,他哈哈一笑,又以迅雷之勢奪走我的扇子,笑問:「我若娶了眉兒,跟侍郎不就是一家人了,嗯?」

  我又是一陣乾笑,趁他不留神小心翼翼再退一步:「實不相瞞,國師要冥婚這件事……是驚動朝野的大事,且、且得先問過皇上,問過我爹。」

  「唰啦」一聲,穆臨簡將扇子展開,用頂端的扇骨往前一挑竟勾起我的下顎。他眼裡竟是促狹的笑意,往前兩步,鼻息就噴灑在我的臉側:「侍郎如此緊張,莫不是聽聞我要娶眉兒……醋了吧?」

  我一愣。我今夜打從一見他,便跟他澄清我並非斷袖這一事實。未料他此刻又舊事重提,說我吃沈眉的醋。

  須知我本是沈眉,決計沒有吃醋的道理,我此刻猶疑不決,只是因為他這麼快就能從一隻水蚊子,移情別戀到一個牌位,可見他並不是個專一的人。何況,在我頂替沈可的身份之前,還有一樁親事懸而未決……

  我這廂糾結還未完畢,穆臨簡又笑了兩聲。我擡起眼皮憂愁地瞅了瞅他,這可真是個深奧難懂的人啊。

  不料我這回瞅他,他卻似心滿意足地將扇子往我手裡一塞,開懷道:「罷了,這事不急。所幸今夜找你來,也並非為了這事。」

  我十分傷感。原來他方才一番誠意滿滿的求親,都是玩笑話來著。早知如此,我應當在趁他將話收回之前,一口就答應他,左右嫁去的不過是一個牌位而已。

  人是這樣,失去了才懂珍惜。

  我想,哪怕他瞧上的是一隻酷似水蚊子的我,也終歸是瞧上了。我這樣一棵老鐵樹,還挑挑揀揀做什麼呢?還有什麼資格挑挑揀揀的呢?是什麼衝動讓我方才挑挑揀揀了呢?

  我很自責。

  我再次悲涼地擡起眼皮子,有氣無力地問:「那你今夜找我來,是想做什麼?」

  興許是月色濃了些,穆臨簡的眸子更加悠悠,他問:「你想做什麼?」須臾,他又伸手摸了摸英挺的鼻樑,臉頰泛起一抹微紅,「聽說侍郎認床,入宮住著定是一夜無眠。我想長夜漫漫也無聊,不如找些事情來做。」

  我一呆,少卿,我又謹慎地退後兩步,小心翼翼地拿折扇指了指他:「你……你你,你不會真是個斷袖吧?」

  穆臨簡聞言愣了片刻,須臾他大步走上前來,失笑著奪過折扇往我頭頂一敲,右手抓起我的手腕,就往花苑的裡面走去。

  幾顆香樟樹,一片芳草地。一雙龍鳳人,一對偷窺者。

  我私以為,穆臨簡尋得這個地兒很不錯。幾顆香樟樹擋去了我們的身形;參差的枝椏露出的縫隙,又能讓我們良好地圍觀草地那邊的情狀。

  穆臨簡跟我說,皇上與皇后正在戲耍,且美其名曰「心有靈犀一點通」。

  我看著他們戲耍,不得不說,昭和帝可真是個跟稻草有緣分的皇帝啊。

  則見深深的長草上,擺了十數個稻草人。皇后斂著腳步聲,小心翼翼地躲在一個稻草人後面。昭和帝身著一襲青黃色的袍子活似一根移動的黃瓜。他蒙了眼,將稻草人一個一個地摸過去。若摸到背後有皇后的那稻草人,就需得停下腳步,親稻草人一口。

  倘若他親錯了,或者遇著有皇后的稻草人而沒有停下,便需得自己輕輕地掌嘴一次,以示懲罰。

  我目瞪口呆地瞧著這廂情狀,滿心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且不論是誰想出這戲耍的法子,也不論這戲耍的意義為何。單單是這戲耍的形式,便大快人心。說來說去,還是昭和帝傻帽。他若找對了稻草人,便要親一嘴的稻草;如若他不幸找錯了稻草人,非但要親一嘴稻草,還要自己掌嘴一下,更要聽皇后的責罵。

  這真是個倒黴催的,這真是個自作孽的。

  我強忍著笑意,躲在樹後目不轉睛地望著皇上與皇后。他們二人樂在其中的模樣甚令人欣慰,一時之間,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然而,皇上也不是一個光吃虧的主兒。又玩了半柱香,只見昭和帝一舉親中了三個稻草人後,滿嘴滿下巴都是雜草。他將眼前的布巾掀了,一連蕩漾地笑容就朝皇后走去,一邊還道:「朕都連續三次尋對了了草人,皇后合該獎賞朕一下不是?」

  卻聞皇后輕笑一聲頗有挑逗之意,我腦中嗡得一陣鳴響,這,這這這……不會是皇上和皇后親自要來一場春宮吧。

  還未來得及反應,昭和帝已然朝皇后撲了過去。文皇后半推半就之間,搭配著恍若銀鈴的笑聲。片刻只聞「唰啦」一聲衣衫被撕破,濃濃的夜色中,倏然露出一抹瑩潤如玉的東西。我定睛一看,竟是文皇后的香肩。

  則見皇上和皇后糾纏在一起,呼吸越發粗重,喘息越發急促。

  我深深地提了口氣,背過身靠著樹時,則見穆臨簡倒是滿臉笑意地將我望著。

  我伸出大拇指朝他比了比,頗為歎服地點點頭。

  一來,我佩服他尋著這麼個好去處,讓我看皇上的笑話;二來,我佩服他冒著偷窺皇上行房事的大罪,還能不動聲色。

  穆臨簡卻又是一笑,並指在唇上一比,示意我噤聲小心。

  也不知是否因為夜色太深,腦子很是迷糊。我眼中恍恍然只見修長的手指,在柔軟而光潤的唇上貼了貼,那手指的主人,有一雙如玉如泉的眸子,深邃而動人。

  腦中嗡得一亂,我驀然間甩了甩頭,提了衣擺悄悄地要走。

  穆臨簡一愣,上前來牽我。我將將被他抓住手腕,便聞那邊草叢裡,昭和帝猛然哼了兩聲。心中一驚,手裡的折扇砰然落地。

  這一刻,我呆了,穆臨簡也愣了。草叢中的動作聲緩緩停了下來,昭和帝的聲音肅然響起:「何人?!出來!」

  跑是來不及了。

  我還未來得及問穆臨簡怎麼辦,便聽見他沈澈的聲音彷彿隨著夜風入耳:「無論我做什麼,都別慌,別驚叫。」

  我愣然點了點頭。卻見他的眼眸裡,彷彿有風起雲湧,深邃不可探知的地方,有幾許悵惘幾許情深。夜風中,他細碎的額發微微拂動,英鋌而俊秀的鼻樑,朦朧而迷離的眼神。

  那樣的目光,彷彿是在心底深深地裝了一個人。可那樣的目光,只出現了一瞬間。

  我心中猛地一動,腦子裡彷彿有什麼東西浮起,又很快很快地沈了下去,沈入不可觸及的深淵裡。

  下一刻,穆臨簡已然伸手攔住我的腰,伸腿往我腳下一絆,便順勢倒了下去。

  倒地的剎那,他先著地將我接住,在翻身壓在我的身上。

  好像有腳步聲傳來,好像還有昭和帝的聲音,幾名侍衛的聲音。

  穆臨簡的眸深如海,他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俯臉便貼上了我的唇,柔軟的,濕潤的摩挲。

  我再聽不見什麼了,連週遭的一切都像隔了層水霧一般,虛無且縹緲。

  除了,除了我的心,轟然跳動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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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6:52

【第08章】

  自從我坐實斷袖這個名聲後,便過得很低調,平日裡也就不怎麼出門了。我想,反正我已經很出名了,全天下都識得我這「斷袖侍郎」,我也不必再出門製造知名度。

  我也沒怎麼見我的姘頭。我委實無甚顏面見他,並且一想到他,我就很困擾。我跟我姘頭的關係,就像莊周與蝴蝶,不知道是誰把誰拖下了水,反正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們足下,乃是一汪浩浩蕩蕩的渾水。

  這一回,昭和帝倒是很厚道,沒有到處傳我八卦。反而是禁宮中那些侍衛,默默無聞地將我這樁八卦散佈開來。

  我始知人不可貌相,想來那群行得端走得正的侍衛,平日裡生活也很空虛。畢竟要刺殺昭和帝這種二楞子皇帝,挑戰度太低,殺手刺客都不大屑於嘗試。因此,侍衛們便賦閒下來。然而可見得我朝侍衛盡職盡責,人閒心不閒。

  那日昭和帝不過低低吼了兩聲,他們便三五成群奔湧而至,默默地目光閃閃地將我跟穆臨簡合圍在草地之中。

  這樁八卦傳得也十分有技巧,主要有兩個版本。

  朝廷流行的版本是:一夜,月黑風高,沈侍郎邀國師於月下一聚。酒過三巡,侍郎醉之,對國師表明心意。國師不從,侍郎強之;國師反抗,侍郎霸王之;國師拚命反抗,侍郎壓其倒地拚命硬上鉤。幸而我朝昭和皇帝,殫精竭慮,常因憂心國事而徘徊於月下。這日聽聞動靜,速速趕來,救國師於水火之中。嗚呼,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民間流行的版本是:一夜,月色曖昧,氣氛香艷,侍郎沈要請國師穆於花前一聚,兩人相對而飲。未幾,侍郎醉之,對國師表明心意,國師不從,侍郎強之;國師半推半就,侍郎欣喜壓倒之;國師嬌喘連連,侍郎欲火焚身不能自己。不料,我朝昭和皇帝,床第不能,時時因焦慮而徘徊於月下。這日聽聞動靜,速速趕來,因羨慕嫉妒恨而遷怒於兩位臣子,遂,棒打鴛鴦。嗚呼,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這兩種版本的八卦,我作為當事人,都不太喜愛。唯獨民間版本的最後一部分,我十分欣賞,對於想出這段子的高人,我表示由衷的欽佩。

  這幾日,夏日將將至,小風悠悠吹。

  我坐在我爹的籐椅上,在水潭邊晃悠。去勾欄的事,還在等皇上的消息;為沄州水患姬州修寺的撥款擬個結論的事,我已經忘記了。

  餵了一會兒魚,太陽才西移一刻。長日倦人,我便自個兒搬了木棋台,一手持黑一手持白,在棋盤上殺了個烽火滿天。時不時還往水裡扔些魚食,令那群蠢魚們再接再厲地肥下去。

  許是陽光懨懨,我下著下著棋便跑了神,望著柳樹旁開得初開的一株白木槿發愣。思緒不知不覺地又飄向那一晚。

  那一晚,若非穆臨簡再千鈞一髮之刻反客為主,將我壓在身下,做出與我偷情的模樣,恐怕我們也沒那麼容易偏過昭和帝。

  然卻不知為何,那一刻,即便周圍圍了許多侍衛,我腦子裡也如空了一般,只有心在撲撲地跳動,幾乎要跳出了嗓子眼。

  我活了這二十二年,我這顆沒見識的小心肝,還是頭一回這麼跳。

  這麼跳自然不是因為害怕,因我害怕的時候,不但心會跳,手還會顫,腳跟還會哆嗦,嘴皮子還要發抖,可見我這番心跳,極可能是動了春心。

  於是我想,我若對穆臨簡動心,這可是個愁煞人的事。

  一種可能,穆臨簡不喜歡我;又一種可能,穆臨簡喜歡我。可是他若喜歡我,那他喜歡的便是沈可,那他便是個斷袖,那他便不喜歡我了。

  我聽我爹說,動心跟喜歡,尚有一段距離,喜歡跟真正的情愛,又還有一段距離。

  是以,我決定將自己這顆萌動的春心,扼殺在襁褓之中,以免它日後茁壯成長,變成禍害我的一顆瘤子。

  做出這個決定,我也十分憂傷。縱然他穆臨簡是個奸臣,縱然他禍害我去勾欄,然而他也救了我一回,並讓我這心肝頭一回動了動。

  須知我這顆千年老鐵樹的心肝十分懶惰,這二十來年,它一直跳得很被動,且還有一種垂死掙扎的感覺。而今,它好容易自覺自願地動彈了那麼一下,我卻要打擊它的積極性。

  為此,我十分內疚,我覺得我對不起它。

  我是日也憂傷,夜也苦悶,我悲涼地停止了與自己的對弈,擡起眼皮悲壯地朝遠處山的背脊,雲的彼端望去。

  這時,身後卻傳來一個不太應景的戲謔之聲:「沈可兒,你再這麼餵魚,魚就要被你砸死了。」

  我一呆,手上便鬆了勁,回頭眼睜睜地瞧見數枚黑白子從我手心落下,砰砰砸入水中。

  就在這個瞬間,身旁有個墨色身影一掠而過,半傾在湖水之上。

  劍光如寒冰一閃,那一排棋子便錚錚落於劍身,恍若珠落玉盤。

  莫子謙瀟灑一個回身,將劍半斜搭在棋簍之上,上面的棋子便滑入其中。他將劍往腰間收了,一身墨色衣袍翻飛如浪,「你在想何事?連棋子都扔湖裡去了」

  今年是多事之年,我與莫子謙自開春便沒怎麼見。這會兒看了他,他身上的傷像是好全了,人瘦了點,五官依舊俊朗明秀,一雙鳳目神采飛揚。

  見我上下打量他,莫子謙小心翼翼後退了一步,握拳擊掌點著頭道:「我原是聽說你這廂過得悲情,來瞧瞧你,今日見你這般魂不守舍的模樣,想必朝臣們傳你瞧上穆臨簡的傳聞,有幾分可信度。」

  我再愣了片刻,終回過神來,指了指棋簍裡的棋子,又指了指他腰間的佩劍,哈哈一笑道:「你今日這招平沙落雁式,耍得很有幾分風情。」

  莫子謙的臉立刻青了。

  我又起身道:「說笑說笑。」便招呼起丫鬟在偏廳裡備茶水。

  我與莫子謙的關係,本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爹爹跟莫老將軍,都有撮合我跟莫子謙的意思。

  不料,青梅跟竹馬,需得女子嬌羞,男子威武。莫子謙出生在將軍世家,自是從小威風,騎得一匹好竹馬。而我的成長卻十分不盡人意。

  且說我從小做人便不太青澀,嬌羞更是說不上。每當莫子謙騎了竹馬來,我非但不站在門前,臉紅低頭地玩弄青梅花枝,反倒是氣勢洶洶地折了柳枝,衝上前去抽起馬來。

  那年間,莫子謙也十分不濟,我抽得明明是他身下的竹馬,他也不知道躲閃,每每被我誤傷,便去找我爹和我兄長沈可哭訴,說我十分憎恨他,一看見他就要拿鞭子追著他抽打。

  蒼天可鑒,我縱然是人小不懂事,但我從小就懂得如何以貌取人,像他這樣,長得水當當白嫩嫩的公子,我還是十分待見的。我那般玩耍,本是為了表達我跟他實乃志同道合這一思想。沒想到竟被他曲解至此,真真令人心悸,令人心寒。

  既然青梅與竹馬產生了誤會,兩小之間也就互相猜忌起來。

  那以後,我只能說,我跟莫子謙是有緣無分,他雖然常常來我們家找沈可玩,見了我卻時常退避三舍。我五六歲那會兒,因沒瞧過別的小男童,心裡還仍舊裝著莫子謙的。

  我爹說,男娃娃跟女娃娃不一樣,女娃娃比較婉約,男娃娃喜歡一些粗狂的,刺激的東西。

  彼時我琢磨出了何為粗狂,何為刺激後,便時時在莫子謙來我們家做客時,給他贈些小禮物。

  我每每見到小小子謙臉色鐵青地從隨身的布囊裡,捉出我送他的死耗子,活蛤蟆,以及半死不活的大蝦米時,我便心花怒放地覺得,我們的感情又更深了一些。

  後有一日,我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便央求著沈可帶我去將軍府戲耍。那日真是天助我也,莫子謙偏巧沒在臥房裡,而是在後院習武。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大夏天,滿園的夾竹桃開得天真又爛漫,還有束束的一串紅,很像我對莫子謙那飆升的情感。

  我趁我哥去看莫子謙練武時,偷偷溜進莫子謙的臥房裡,掏出我預備好的三個方形小竹簍子。

  我曾在尚書府做過無數次試驗,若放三個小竹簍子在瓷枕之下,竹簍子尚能安好無損,但倘若有人枕於其上,那麼竹簍子便直接折損。

  另外,我又花了整個五個下午,捉了七十來只活蹦亂跳的蚱蜢,將它們分別放於三個竹簍子裡面。待一切佈置完畢,我心滿意足地想:待會兒,若莫子謙回房午休,枕在瓷枕之上,則聽那竹簍「卡嚓」一裂,裡面的蚱蜢鮮血迸濺,些許倖存的蚱蜢大概會如水珠般飛濺出來,跳得到處都是。這番際遇,那該是多麼的粗獷,多麼的刺激。

  而作為一個男娃娃的莫子謙,該是多麼的歡喜。他知道這一切是我做的之後,又該是多麼地喜歡我。

  我布好局,便有了期待。有了期待,便有了忐忑,我生怕莫子謙不去午睡,如此,我便來不及告訴他這是我的功勞。

  我左也盼,右也盼,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於等來了莫子謙。我歡喜地目送他進房,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縱然他這古怪地眼神有點讓我心寒,但我知道,等待是痛苦的,而前途是美好的,總有一天,他會深深地看著我,彷彿我是那天邊的月亮。

  屋子裡靜默了一陣後,果真傳出莫子謙「啊呀」一聲欣喜的叫喊。我正預備衝進去搶攻,卻聽屋裡「辟里啪啦乒乒乓乓」一陣亂響,木門刷地一開,莫子謙跌跌撞撞地跑出來。

  我正欲叫住他,不想他竟然心有靈犀地回過頭,睜大眼睛地瞧著我。則見他衣衫上,臉頰旁竟是血跡。襟子衣擺還有幾個蚱蜢憤憤然地跳來跳去。

  莫子謙瞪圓眼睛,提著一個破竹簍,抖著唇問我:「你、你、是你吧?」

  我一驚,卻不料他已然猜到這是我所為。看來他還是蠻瞭解我的嘛。我正欲走上前去,跟他表明心意雙宿雙飛,不想他竟然猛地將竹簍往地上一摔,在原地晃了晃,顫抖著飛奔著離開了。

  自那以後,我爹便不許我去將軍府找莫子謙了。他說我將莫子謙傷得太深,近期內,莫子謙一見我,便容易想到蚱蜢。

  我自是百思不得其解。不過時間是良藥,久而久之,我心裡便也不怎麼裝著莫子謙了。

  後又過了好些年,我十七歲的時候,莫子謙隨父去南邊出征,我爹因為犯了個事,被貶去善州。去善州要路過姬州,我爹說,他們便是在路過姬州時,將我弄丟了。

  我失蹤了兩年,被爹爹找回來時,卻是一副失了記憶的模樣。卻說我那時彷彿喜歡上了大皇子,日日抓著我娘的衣角,說:他若為龍,我便成鳳。

  我娘也不知我如何弄成這等模樣,揩了眼淚,便讓我爹厚臉皮去跟皇上提這門親事。

  那二年的一段傷情,我落水之後便也忘了。我落水之日,是大婚後的三天。當尚書府的人將我跟沈可同時從湖裡撈出來,沈可已經斷了氣,而待我醒來,因種種原因,只好代替沈可身份入宮。

  卻不想,我這一換身份,倒跟早年絕交的莫子謙又熟識起來。只是,那般青澀華年已不復存在,昔日萌動成為笑談,如今相交,便只餘把酒言歡福難同當的兄弟義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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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7:09

【第09章】

  我與莫子謙在國泰民安的日子裡,純屬豬朋狗友。他若來尋我,其目的必定不離三件事:喝酒,賞春宮,逛青樓。

  莫子謙雖然與我同齡,但因他的命途順風順水,遠不如我波濤起伏的命數來得有風情,於是他便只好在色情方面花些功夫,便以均衡。

  莫子謙走上色情這一條路,也不全怪他。據他所說,他如今這副花心小少的模樣,是被兩個女人逼出來的。一個,就是尚書府那狂野女沈眉……呃,也就是不才在下;另一個,是丞相府的呆傻女史雲鶩。

  史雲鶩是史丞相的孫女。莫子謙跟史雲鶩定親的那二年,我尚還在失蹤,因此對永京城這廂消息不靈通。後來,因我跟莫子謙走得近,便沒有太多人在我面前八卦這樁風流韻事。倒是我爹每每提及,都要拍一把大腿:「嘿,別看那史姑娘呆呆傻傻的,當年小子謙聽聞要與她成親,愣是二話不說去青樓睡了十天十夜,睡得那個形銷骨立精盡人亡啊……」

  至於莫子謙為何睡,如何睡,其具體過程我也不好打聽。言而總之,莫子謙因我而拒絕女人,因史雲鶩,而流連花叢,遂,他與史雲鶩的親事,也閒擱置了這些許年,不了了之了。

  在這樣小風兒涼涼,氣氛悠悠的夏日,想必小子謙那顆不安分的心,又該躁動起來。果不其然,他一盞茶尚未飲完,便迫不及待與我道:「今兒天氣好,你耗在屋裡頭也不是個事兒,我陪你去煙柳子巷逛逛?」

  我淡淡瞟了眼他撂下的茶盞,掏出扇子搖了搖,戲謔道:「你上次醉酒抱錯了姑娘,被打得皮開肉綻,這回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提起這話,我驀地又將扇子一收抵住下顎,若有所思問,「說起來,你上次抱錯的那姑娘,好像是跟你有姻親的史雲鶩?」

  莫子謙聞言愣了愣,臉色青白笑意尷尬,將話題一轉又道:「你不是要去朝合樓將杜修那臭小子撈出來嘛?今兒天氣甚好,我陪你去小倌苑子逛逛。你這麼閒著等昭和帝的消息,指不定那皇帝老兒哪日興起,設個套子讓你鑽,我看你還是早死早超生來得妙。」

  他這番言語倒有幾分道理。正好這幾日,昭和帝尚還在回味我跟穆臨簡的那樁八卦,我趁他分不出心神,將這勾欄給逛了,也好了他一個看我笑話的心願,我也能被嘲笑得更加徹底痛快一些些。

  嗯,砍了腦袋碗大個疤,十八年後又是一隻美女。這向來是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採用的原則。

  朝合樓是煙柳子巷鴨立雞群的一座小倌樓子。

  傍晚黃昏,煙柳子巷熱鬧起來,朝合樓的南老鴇,也揮著扇子拋著媚眼聲情並茂地往裡迎客。

  想來莫子謙今日有點不舉,抑或者他見著男色,便舉不起來,他前一腳踏進朝合樓,後一腳便面色蒼白地退了出來。抓起我的袖子便往後巷繞。

  堪堪才走兩步,便聞那男老鴇細著嗓子尖叫道:「呀,兩位爺別躲呀,這兒便是朝合樓,二位要辦事兒要熄火,往裡請呀!」

  我呆了呆,便回頭望去。不料我這驚鴻一瞥又惹得老鴇尖叫:「呀,這不是沈公子沈侍郎嘛?裡邊請裡邊請!」

  我還未作反應,卻見莫子謙朝後一個趔趄,眼神飄忽十分詭異。我擡起折扇往他肩上一敲,湊上去道:「你在恐慌什麼?」

  被我這麼一敲,莫子謙渾身又是一個激靈,神秘兮兮地與我道:「莫進去,莫進去,那呆頭鵝在裡面。」

  我傻了片刻,這才想起莫子謙背地裡稱史雲鶩為呆頭鵝。這也無怪他。卻說這史雲鶩因沒有娘教,家裡就一個外公,一個兄長,因而她十九歲的年紀了,也十分不開竅。隔三差五就往煙柳子巷跑,叫他外公和兄長回家吃飯。

  我望了望天,見晚霞滿空鳥雀歸巢,便曉得史雲鶩又來叫飯了。我對莫子謙說:「咱們暫且避一避。」

  未料我們還未走遠,便聽身後清脆一聲:「沈哥哥--」

  我腦子嗡了一下。三年了,每每聽到有人喚我「沈哥哥沈弟弟沈叔叔」,我心裡都會不小心騰升出抽人的慾望。

  我跟莫子謙都未來得及閃避,便見得一個凹凸有致的湖藍身影朝我們跑來。待史雲鶩在我們眼前站定,我上下打量一番不由心生感慨。

  她這身男裝扮得真是好啊,扮得大家一下子就能瞧出她不是個男的。小衣裳穿得腰是腰,臀是臀,胸口是胸口。因我是個扮男裝的專業人士,看著她這般模樣,便忍不住要點評點評,因而我問:「不知史姑娘這身……呃,長得如此苗條緊繃的長衫,是哪裡弄來的?」

  話畢,我擡扇默默地在莫子謙的腦門上敲了敲,因他方纔的目光黏在史雲鶩那凹凸有致的胸口處。

  史雲鶩呆了一下,嘿嘿笑道:「我來朝合樓裡尋我家大哥,所以要扮男裝。我大哥的衣裳委實大了些,我便尋了他十二歲的衣服來穿,將將好合身。」頓了頓,她眨巴著眼睛道,「我方才在大堂裡繞了幾圈都沒尋著人,反倒惹得所有人都瞧著我。我估摸著他們是見我面生,正打算是不是尋個熟人帶著我找大哥,沒想到就聽到老鴇在喊沈哥哥。」

  語畢,史雲鶩又從眼風裡虛虛朝莫子謙一瞟,臉微微有些紅,抿嘴低頭就訕笑起來。

  她這副神色,看得我通體一個激靈,再望向莫子謙,他也是臉色一僵,轉而就吹起小曲兒,去看樹上一隻鳥。

  以我多年在風月場上的歷練,這二位的形容,八成是有點兒苗頭。

  俗語說,拆他十座廟,成他一樁婚。

  我最近時運十分不濟,也只好犧牲莫子謙,給他和史雲鶩製造個機會。須知若莫子謙這樣的流氓能被制服,那我該積下多麼大的善緣。

  想到此,我便毫不猶豫地退後一步,笑道:「史小妹妹,今兒沈哥哥來朝合樓有要事。你家哥哥史竹月不好男色,八成是陪哪家達官貴人逛完了就繞去旁的樓子尋樂去了。」頓了頓,我又瞟了莫子謙一眼道,「哈哈,剛巧你莫哥哥這會兒空閒,讓他陪你去找找。」

  史雲鶩一喜,莫子謙一怔,兩人皆皆震驚地瞧著我。我拂了拂袖子,挑起折扇,道了句:「慢走不送。」便竄到朝合樓裡去了。

  我發覺,我做人益發厚道了。

  我在朝合樓裡逛了良久,都沒見到杜修那渾小子的身影。想來他兩年前來永京時,還非常純潔,而今闊別兩年,他已然可以遁跡於煙花柳巷之中,直接打入脂粉群的內部,可見他本事了得。

  我正在欷歔,卻見老鴇招呼完客人,又匆匆走了過來與我道:「對了侍郎,今兒下午樓子裡來了個長得忒好看的公子,領走了一個小公子。讓我給你說一聲事情已經辦妥了,他會將那小公子送你府上去。」

  我一愣,不由問:「你說的長得忒好看的公子,是哪位?」

  老鴇聞言卻是一驚,驚罷又猥瑣地笑了,用胳膊肘將我一撞道:「自然是穆公子呀。我說沈公子,你這二年甚少來我們朝合樓,八成就是跟這位穆公子好上了吧。別說,他那模兒樣,連我們樓裡的頭牌,常跟你廝混的小子謙也比不得半點,難怪你……」

  話未必,卻又是哪邊在喚老鴇。老鴇尖著嗓子應了一聲,眼風裡又朝我曖昧地看了一眼,拋下一句「日後常帶穆公子來玩兒啊,我樓子裡的孩子們今兒下午看他都看傻眼了」便施施然離開了。

  我腦中一陣繁亂,剛往樓子外走了兩步,卻被一個粗狂大漢拉了手去,一邊道:「哪兒來的白嫩小哥,來,給大爺香一個。」

  我還未來得及反應,手便被握住,一個軟軟濕濕的,又十分扎手的東西貼了上來。我定睛一看,竟是那大漢鬍子渣渣的嘴。

  心中一陣作嘔,我想也未想,吼了一聲:「親你大爺!」便抽出折扇就往他的左頸子猛地打去。「辟啪」幾聲,數道深深的血印子便出現在他脖頸之間。

  這麼一下,大漢的酒也似醒了一半,瞪大眼睛將我瞧了瞧,竟露出個猥褻的笑容道:「喲,還是個火辣的小白臉。」

  我見他又伸手來勾我,連連後退了好幾步,不想竟撞入一個懷裡。

  身後之人將我略略一扶,我還未來得及看清是誰,便見得一隻修長的手從我身後伸出,在那大漢的腕部一鉗一撇,便聽得那大漢鬼哭狼嗥的叫起來。

  「你……」他收手將我再扶定,這才問道,「你沒事吧?」

  聽得是穆臨簡的聲音。我猛地回身擡起頭,卻不想他這時也將好俯下臉來。

  鼻子挨著鼻子柔軟一擦,我臉一紅,他身子一僵。

  這時卻是那大漢又起歹心,見我二人愣怔,低吼了一聲像是又要撲來,我一怒,轉身舉起扇子作勢要打,那大漢卻是被我嚇著,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穆臨簡,灰頭土臉地遛了。

  不知覺間,暮已四合,晚天一片水藍色。

  我跟穆臨簡並肩走出樓子,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我在心裡尋摸了半天話題,這才側臉問了聲:「你為何……」

  未問完,因見得他也恰恰側過臉來,修眉下一雙沈澈的眸子直看入我的眼中。

  我吞了口唾沫,吸了口氣,告誡了一下我那懶惰的心肝別太過興奮,又再接再厲地問:「你為何……要幫我尋南俊王的小世子?月前明明是你,跟皇上提議讓我來的。」

  此言一出,穆臨簡卻愣了愣,須臾他輕笑起來:「月前我見侍郎處處避著我,便尋了這法子,將你約出來。不料前些日子,竟……竟在泊仙池輕薄了你,只好幫你將小世子尋了,權且陪個罪。」

  他的聲音沈澈如夜下的泉水,聽得我腦子裡都像塞了棉花。我虛弱了一會兒,十分有才地撿了個重點問:「將我約出來?」

  穆臨簡「嗯」了一聲,在夜色中站定,風揚起他的衣衫,他的笑容也在風裡發散開來:「有個地方,一直想帶你去。」說著,他又走近了一步,低聲問:「去嗎?」

  雖然他沒說去哪兒,也沒說去幹嘛,但我此刻,腦子裡的筋骨已經十分柔軟,嘴裡的舌頭已經十分虛弱。因而我雖然拚命阻止,怎奈我的腦子和我的舌頭都不聽話不動作了,是以,我只好用我的咽喉發了一個輕聲。

  這個輕聲是--嗯。

  天色很曖昧,將歇未歇。月亮反倒掛出來了,一片濛幽的華光,將灼亮的星子也掩去了幾分。

  我跟穆臨簡在長街月下並肩著走。街上人不多,偶爾有幾聲話語。

  這樣的氣氛,真是十分的銷魂。

  我的小魂魄兒被銷得七葷八素,我在苟延殘喘之際,堅韌地又尋了個話題來調節氣氛。

  揚了揚折扇,我笑道:「我聽朝合樓的老鴇說,你今兒下午去他們樓子逛了一圈,便叫所有小倌看傻了眼。」頓了頓,我虛虛瞟他一眼,又笑,「別說,你這張臉還真招他們喜歡。」

  穆臨簡聞言,轉頭來看我,挑起一邊眉毛道:「你不也是。我去尚書府,聽聞你來了朝合樓,方才趕來尋你,便撞見你被一大漢拉著手要親。」想了想,他也笑盈盈地看著我,「你到夠潑辣,那幾下打得狠。」

  我訕訕地用扇子撓了撓後腦勺,猛甩了幾下先前被親的左手,道:「別提了,那人的嘴鬍子渣渣的,我的手這會兒還疼著呢。」

  這話說完,穆臨簡卻默了默。月色下,他忽然頓住腳步。我轉過頭去看他,只見他一雙水色灩瀲的眸子又瞇了起來,裡面滿滿的竟是賊兮兮的笑意。

  我納罕地頓住腳步,正要問他怎麼了。

  不料他卻忽然伸出手來,牽住我的左手,便送往他的唇邊。

  我看見他閉上了眼,慢慢地垂下頭,光潤的唇在我的指尖濕柔吻過,慢慢又將我的指尖含在嘴裡,濕熱的溫暖的感覺,從手指一路傳到心裡。

  當他促狹地張開眼,勾唇一笑問:「還疼嗎?」的時候,我的小魂魄兒,已然沒出息地被銷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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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7:29

【第10章】

  我和穆臨簡在一方屋簷下避雨。油紙傘靜靜地立在一旁。

  本來,天只落了些小雨。雨水如星,打在空空涼涼的街上,倒也很是應景。不料穆臨簡將將買了一把油紙傘,雨水便急了起來。

  雨簾子一陣密似一陣,外面的景象朦朧模糊。身後是一家已經關門的小店面。因而,屋簷,木牆,雨簾子,三物合作一團,將我與穆臨簡圈在這方寸天地間。

  我十分苦惱。因我這人,從小有以貌取人的癖習,所以將將才,我的意志一薄弱,便讓小魂魄兒被銷掉了許多。

  小魂魄兒被銷了,我就感覺有點兒飄忽,有點兒虛弱。嗓子跟腦子都不太聽話後,唯四肢還能動彈。不料,方纔我的指尖犯疼,被穆臨簡治癒過度,此刻它也仍在麻痺當中。於是,我便只剩下了一雙尚還活泛的腿。

  天不遂人願,當我只剩下了一雙腿時,偏偏又落了雨。這場雨,讓我一雙健全的腿很是懷才不遇,只能鬱鬱地被立在這方寸屋簷下,做困獸之鬥。

  這其實是一場明媚而憂傷的殘疾。

  我沈湎在自己的悲思之中,不知覺間,時間便過去許多。恍惚中,卻聽穆臨簡又撐開油紙傘,向前走了幾步,便回轉身來:「雨小些了,走吧。」

  我擡目只見那天青色的油傘下,修長的淺青身影竟有幾分似曾相識。傘外濛濛的雨溶了暮色,自成一方世界。而穆臨簡唇角抿出的笑意,卻有海光天影般的空靈。

  也不過是愣了一瞬,便被他抓了手腕去。夜裡的一條路被拖長,彷彿走也走不完。

  我側目瞟了瞟穆臨簡側臉好看的輪廓,再搖一搖手裡的折扇,心裡便存了個十分混賬的念想: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永京城郊,有座香合山,去煙柳子巷不遠,秋日紅楓極盛。我卻不知這仲夏之夜,穆臨簡帶我來此處作甚。

  山路濕滑,他攜了我的手一路往上。

  想來我平素裡,也是個爬山好手,蹭蹭蹭竄得像隻猴子。然而在這雨夜山頭,我便成了那有身孕的母猴,手腳並有左右蹣跚,十分狼狽。

  因我的形象略略受損,一路上,我便也未多說話。

  待到了山腰一處延伸的崖邊,穆臨簡這才收了傘,轉頭與我一笑:「到了。」

  這時的雨已經很小了,三兩點零星澆在團團木槿花上。白木槿旁有幾棵老柳樹。柳樹前有間用草木搭建的,搖搖欲墜的亭子。

  再往前就是山崖,騁目望去,遠方一片朦朧之景,也不知是哪裡。

  穆臨簡將傘擱在草木亭子一旁,有不知從哪裡找了根鋤頭,竟從柳樹下挖了壺酒出來。見我納罕地瞧著他,他摸了摸鼻子,淡笑道:「這桂花釀是從我家鄉帶來,埋著柳樹下,味道格外好。」

  說著,他便進了那草木亭子,盤腿坐下後,將酒罈子放在矮幾上,朝我招招手。

  我頗為警惕地瞧了瞧那草木亭子,隔得老遠問:「我瞧這亭子十分不濟,若塌了如何是好?」

  穆臨簡聞言一愣,片刻笑道:「你進來坐著不搖不晃,它怎會塌?」頓了頓,他眸色更深了些,將酒罈子開了又笑,「進來吧,還有我在這裡。沒事的。」

  聽了此言,我便巴巴地走了進去,巴巴地坐下了。

  亭外月色良好,木槿花開了一簇簇。空氣裡反倒是桂花香。

  穆臨簡將桂花釀斟在兩個碗碟裡。我從小好酒,但從未聞過這般醇的桂花釀,正探手要喝,卻見穆臨簡伸手卻蓋在碗上,擡眸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侍郎要喝這酒,也不是不可,聽我說些事便可。」

  我一愣:「說些事?什麼事?」

  穆臨簡伸手又撫了撫鼻子。我算是瞧明白了,他每每緊張,都要摸一下鼻子,就如同莫子謙緊張的時候要哼小調,我爹緊張的時候要四處蹦躂。

  「不過是……一些瑣事罷了。」穆臨簡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卻愣神地瞧著那幾簇白木槿。

  「我的戶籍上,寫著我是江南人。其實不然,我是北荒人,在姬州長大。」穆臨簡說到此處,頓了頓,「侍郎可去過北荒?」

  我搖了搖頭:「沒去過。」

  穆臨簡一笑,將酒碗推到我跟前:「那……侍郎的舍妹呢?」

  我心中一跳,擡目卻見他眼底清澈,不像在耍什麼心思,便據實答道:「五年多前我爹被貶官,彼時我尚在京裡考科舉,眉兒隨我爹去善州時,曾路過北荒姬州。」停了一下,我又道,「她便是在那裡丟了,失蹤了兩年。」

  這段事,其實若非穆臨簡問起,我是不願提及的,因這是我人生中的一筆爛帳,一樁極大的恥辱。據說那二年,我失憶了,腦子十分犯抽,連自己姓甚名誰都忘了。整日憂傷,成天憂傷,望梁想自掛,望湖想跳水,望劍想自刎。

  我素來活得十分樂觀,從來都抱有「好死不如賴活著」這等崇高的心願。照理我即便是失憶,也應該苟且偷生,殘喘下去,卻不知那時我受了什麼刺激,竟日日夜夜尋死覓活。以至於我每當想起,便覺得十分丟人,十分羞愧。

  然而,這世上有個不變更的道理,便是上天若為你關上一扇門,他必定還會為你掩上一扇窗,讓你在黑屋子裡走投無路山窮水盡只能刨坑。

  雖然,刨著刨著坑,也不乏有人刨出個地道,僥倖得以脫身。然而更多的人,卻是倒在了這刨坑途中,將就著這個坑,順便把自己埋了。

  因此,那年間,我的光景可謂十分慘淡。我又素來是個嘴嚴的人,失憶的我,不幸繼承了我這嘴嚴的傳統,所以當我娘問我何以失去對生命的希望時,我竟然什麼都不說,我只想死……

  本來,我這番尋死覓活已經丟盡了我的老臉,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又對生活產生了新的希望。說起來十分可悲,我這新的希望,是要嫁給大皇子英景軒。

  滿朝皆知,英景軒乃是未來儲君的不二人選,並且很可能是我大瑛王朝又一位帝王。英景軒為人也十分靠譜,跟他那不上道的爹大相逕庭。

  可他即便如此有出息,我也不該這麼光明正大地攀龍附鳳。哪怕我真地想成為皇后,也應該默默地去參加選秀,默默地去宮鬥,默默地爬上後宮的鳳座,千不該萬不該,幹出那樣高調的事情。

  彼時我當著我全家人的面說:我什麼都不求,我只要嫁給英景軒。

  我還厚顏無恥地說:他若為龍,我便成鳳。

  我如今想起這兩句話,我仍有心如刀割的丟人感。須知一個人,若存了些不純潔的念想,那他便應該謙虛地將這些念想放在心裡,萬不可說出來讓人笑話。

  那年的我太犯抽,連老天爺也看不下去,所以後來,我嫁了英景軒後三天,便不知為何落了湖,醒來後,便將那兩年丟人的記憶全全忘個乾淨了。

  雖然那兩年的事情,我也不大願意記得,因我是大婚後三天落得水,有個問題,便一直縈繞在我心間,久久不得其解。

  我也曾腆著臉,委婉地想我爹詢問過。我問:「爹,你說,我現下,還是朵黃花嗎?」

  彼時我爹正在吟詩,尚不能將「黃花」與「黃花閨女」聯繫起來,便信口答道:「閨女兒啊,你豈止是朵黃花,你簡直就是一朵美麗的油菜花!」

  我有些悔恨。我想,倘若我是在我爹賞春宮圖時去問他這個有關「黃花」的問題,想必他一定能給我一個圓滿的答覆。

  不過,即便後來我爹賞春宮賞得流口水的情狀被我逮住幾次,因我實在不好意思提及這個問題,便也默默無聞地離開了。

  這段往事,真是令人扼腕唏噓,不堪回首。

  「侍郎?」穆臨簡一聲輕喚,生生將我陷入往事的思緒拉了回來,他勾唇朝我一笑,道,「剛才侍郎一下蹙眉,一下歎氣,不知想起了何事?」

  我這會兒尚在那段往事的陰影中,聽穆臨簡這般問我,生怕他瞧出什麼蹊蹺,於是便在心裡琢磨著也討幾件他丟人的事來聽聽,權且安撫一把我這顆受傷的心。

  隨意從手邊揀了幾個石子在手裡拋了拋,我朝穆臨簡一笑:「我這麼吃國師的酒,聽國師的故事,是佔了極大的便宜,對國師你不公平。」

  穆臨簡將修眉一挑,「哦?」了一聲饒有興味地問:「那侍郎你說,該怎麼辦?」

  我又是一笑,一邊把兩個酒碗推到一旁,一邊手裡的石子往桌上嘩啦一攤,與穆臨簡道:「做一個簡單的戲耍。待會兒我們倆,一人手持一個石子。若你先將手裡的石子扔出,而我又能用我手裡的石子擊中你的石子,那便算我贏,若我沒能擊中,便是你贏,反之亦然。」

  「贏得人可以隨便喝。可是輸的人,不但要罰一碗酒,還要回答贏得人一個問題。要據實回答才行。」

  擊石子的遊戲,我跟莫子謙賭酒的時候常玩。我經了三年的歷練,已經把這遊戲玩得出神入化,有時還能贏過莫子謙。

  莫子謙是個習武出生的將軍,我也能贏過。穆臨簡即便有些功夫在身,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文臣,我要贏他,想必是不在話下。

  思及此,我不由低低地開心地笑了起來。

  穆臨簡亦是頗為好笑地看了我兩眼,片刻竟起身拿了亭子角落的鋤頭去到柳樹下。待他再回來時,手裡已然多了四罈子酒。

  他將酒往地上一撂,盤腿坐下後,語氣倒頗為豪氣:「你說的那個戲耍有意思,我權且多備些酒也好玩個痛快。」

  語畢,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擡手將方纔桌上的酒罈子一舉,兩個瓷碗登時酒滿。

  見他這般英姿颯爽的模樣,我方才憶起他先前說,他的老家原不是江南,而是北荒。

  北荒的人好飲,能飲,又不似江南那般淺酌溫吞。如今看來,穆臨簡溫潤如玉的外表下,倒真有幾分北荒的淩厲氣質。

  他並指執了石子破空一擲,剎那間風聲引動。我在讚歎好投法的同時,也毫不遲疑地跟著扔了一子。

  「辟啪」兩聲空中石子相擊,清脆的響聲聽得人心也為之大快。

  穆臨簡哈哈一笑,讚了句「好擲法」,仰頭便將一碗酒一飲而盡。尚有酒水掛在他光潤的唇角,月色映在其上,也似輕柔了幾許。

  「要問什麼便問吧。」他笑道。

  我奸計得逞,心中自是大喜。折扇握在手裡搖了搖,我嘩啦一聲將其收了用扇柄往桌上一點,低低笑起來:「那國師就把你從小到大最丟人的一件事,說與我聽吧。

  穆臨簡聞言一怔。霎時間,他的眉間像是籠上了一層朦朧霧氣,可唇角的笑意分明又帶了幾分喜:「丟人的事情啊……」他的聲音亦是悠遠。

  然而不過轉瞬,穆臨簡的眸子又清涼起來,他笑意盈盈地看向我:「我最丟人的事情,大概是幾年前,莫名其妙地瞧上了一個漂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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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7:48

【第11章】

  「我出生北荒,在江南沄州長大。幾年前回過一次北荒的姬州,那時烽火未起,日子很安穩。姬州以北有個叫做香合的小鎮。鎮邊有個香合山,每至夏日,芳草綿綿十里。」方纔的盈盈笑意被斂起,只餘一絲悠然餘味在唇邊,穆臨簡的目光落在亭外的簇簇白木槿。

  「我們那裡管木槿花叫槿柳,因花枝有韌性,所以常常折來繞籬笆。」

  「初春雪化時,便應當種木槿。有一次,我陪家姊去香合山種木槿,碰見住在鎮頭的一個赤腳郎中。那郎中年輕時,因為喜歡我家姊,一直未娶親,熬到三十多歲還是個光棍。但他那日卻異常開心,說是撿了個極漂亮的傻丫頭。」

  月色明朗了些,照在穆臨簡唇角寵溺的笑容:「郎中說反正自己也一個人,便想將這丫頭留在身邊。我當時……」說到這裡,穆臨簡頓了頓,詢問似將酒碗推到我面前。

  我擺了擺手,饒有興味地凝起心神來細聽。

  他一笑,反倒自己端起酒碗一飲而空:「我當時年少氣盛,也不顧那郎中追著阻攔,沒問清狀況便一路闖到那郎中家裡,說是要救人。」

  「傻丫頭果真漂亮,在柳樹下像一幅畫。見了我說的第一句話是……」穆臨簡眸光閃了閃,擡眼問我道,「你猜是什麼?」

  我攤了攤雙手,隨便接了句:「總不是說你是她相公,叫你娶她吧。」

  驀地,穆臨簡手中動作一頓,放下酒盞認真地注視著我,眸中似有波瀾乍現。

  我見他不言語,不由曲指扣桌:「快說,快說,我等著呢。」

  穆臨簡古怪地瞧了我一眼,頃刻點點頭笑道:「她當時問我,是不是她大哥給他找來的相公。」

  這回卻是我一愣,居然……被我說中了。

  「我始知那郎中並非要娶傻丫頭為妻,而是要收她做自己的妹妹,還說要出門給她尋一個相公帶回來。怎料我竟然自己就闖了去,而且我還……」

  他的話頓在這裡時,又擡頭來看我,目光炯炯像有讓我猜下文的意思。

  一回生,二回熟,我托腮湊上前問:「你不是這樣就瞧上她了吧?」

  穆臨簡一怔,竟側過頭輕咳了兩聲,耳根竟泛起一抹紅。

  我大喜,忙湊得更近了些,急急追問:「你真是瞧上她了?真是瞧上了?不是吧,你才見她一面就看對眼了,是不是瞧了上啊?」

  我將將問完,忽然意識到,自己這副架勢頗得宋良刨根問底兒的真傳,不由又腆著臉往後縮了縮,咳了一聲:「呃,剛才有點激動。」

  這時穆臨簡卻回過頭來,一雙黑眸子裡風起雲湧地看了我半晌,終是點了下頭。未幾,他猶疑了一下,又移開目光道:「不過……她不知道我第一眼見到她便喜歡她了,我也……一直未跟她說……」再咳一聲,他又添了幾句,「因我當時要面子,所以不承認自己喜歡她。後來她在香合鎮住下,我明裡與她對著干暗裡又常常幫她,周周轉轉花了好些功夫。最後,竟是被她瞧了出來,還跑來問我是不是生活很荒蕪……」

  我「哧」一聲笑起來,果然人人都有年少輕狂,果然人人年少時腦子都會進一回水兒。

  縱然穆臨簡這樁事,不如我那樁來得跌宕起伏,然而我卻以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如我這般有節奏,有風情,有神秘感。

  我樂得正歡,卻見穆臨簡又愣愣地瞧著我,眼中似含了幾分疑慮。我見狀連忙比出三個指頭起誓:「你放心,你這樁丟人的事我絕不說出去。」頓了頓,我又補充道:「可你若跟別人提起,那人恰巧也將此事傳出去了,你可不能賴我。」

  穆臨簡神色一怔,又笑:「這事我只跟你說。」

  我愣了愣,訕訕一笑,心道既然得了個便宜,合該賣賣乖。思及此,我連忙又將他空著的酒碗添上酒。

  桂花香四溢,穆臨簡斂眸又去看那酒水,忽然道:「這些往事,經歷的時候怔忪又尷尬,現在想起來,卻十分美好。我原以為,一切都回不去了,還好……」

  他這番感慨乍聽有些古怪,當我也未深究。我素來不喜聽人感慨,總覺得上了年紀的人,或者遭受過巨大創傷的人才會長籲短歎,很有點滄桑。

  而其他人感慨起來,無非是為著一些傷春悲秋的瑣事。

  這廂,我倒未深究穆臨簡感慨的因由,反倒是將將那說到一半的故事令我興味大增,連連追問:「那後來,你跟那傻丫頭又怎樣了?你娶她做媳婦兒了嗎?」

  不料,穆臨簡卻是一挑眉,將方纔端起的酒碗往桌上「嗒」的一放,盈盈笑道:「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我一愣,這才想起我們原是在玩「擊石子」的戲耍。伸手揀了一個石子在空中拋了兩拋,我哈哈一笑道:「那就再玩!」話音一落,我手中石子便應聲擲出。

  灰色石子也夜色中劃過一道痕。穆臨簡雙眼微微一瞇,並指在桌前一掃,動作快得我根本無法看清,便聽得「啪嗒」兩石子撞擊的聲音。

  我怔了半晌,訥訥地瞧著他:「你擊中我的石子了?」我難以置信。

  穆臨簡淺笑著點頭。

  我甩了甩頭,又從桌上揀了兩個石子,遞與他一枚,正色道:「不成,我沒瞧見,再來一次。」

  穆臨簡卻失笑著,接過我的石子在空中拋了兩拋:「你使詐扔得那般出其不意,若動作慢得叫你瞧見,豈非贏不了。」

  見我愣怔,他忽又一笑:「也罷,這回我先扔,你且跟著。」

  我立刻點點頭,直起背脊屏息凝神,勢必要扳回一局。穆臨簡自眼風裡將我一瞟,唇角笑意更濃了些。

  夜風呼呼地吹著,山間夜色清明朗晰,然而幽幽的樹影,卻為此刻的氣氛籠上了一層緊張。

  穆臨簡再看我一眼,並指一揮的剎那同時,一道灰痕便飛速掠過夜空,且帶有破空之響如離弦之箭。

  我徹底看傻了眼,手中的石子扔捏在指尖。

  吞了口唾沫,我轉頭望了望他,又低頭在桌上翻翻找找,選了一顆最大的石子給他:「再來。」

  穆臨簡納罕地瞧著我,須臾又是淡淡一笑,接過我手裡石子墊了墊重量。

  見他這般逆來順受,我不由略感愧疚,便好心提醒他:「方纔那回不算,你不能並著指頭這樣揮,你這樣我瞧不清,你得有個投擲的動作。」

  穆臨簡性情倒好,也不與我計較,點點頭只問:「這回可準備好了?」

  我頓了頓,頃刻又飲了小半碗桂花釀壯膽,挽起袖子摩拳擦了一陣掌,趁他不注意,左手袖口在桌上一掃,又籠了三粒石子在袖囊裡,這才點頭正色:「準備好了。」

  「那我扔了?」語畢,穆臨簡橫手掌心朝外,做出個投擲的動作。

  「慢--」我又喚了聲,攏了攏袖子又悄然把才纔三粒小石子,移了一粒在右手手心,這才心滿意足地對穆臨簡笑道:「準備好了。」

  他看著我又笑了一聲,便凝目注視著亭前山間漆黑的夜色。我則盯牢他的手腕,但見他腕部一動,我趕忙將右手的兩枚石子擲出去。

  然而,石子一脫手,我便呆了,因我扔錯了方向。

  且看空中兩粒石子劃出優美的弧線,直直砸向穆臨簡的手腕。

  穆臨簡倒還鎮定,從容將兩粒石子接了往桌上一放,好笑地看著我。

  狹路相逢勇者勝。我不是勇者,我是個二貨。我是個摸魚不成,自將一軍的二貨。

  我很悲傷。我用胳膊肘撐著桌面,手掌心撐著額頭,悲憤苦笑:「哈、哈,叫你發現了,我捏了兩個石子兒。」

  那邊默了默,忽而又傳來穆臨簡似笑非笑的聲音:「嗯,知錯便好,左手袖子裡藏的那兩粒石子兒,便不用交出來給我看了。」

  我深深提了口氣,撐在額頭的左手,終於緩緩下移,我抹了一把臉後,洗心革面地瞧著他:「我……願賭服輸。」

  悲壯地提了酒壺斟滿酒,我端起酒碗剛要喝,穆臨簡卻伸手來微微一擋,他目色清淺,聲音亦悠然:「這酒上頭易醉,山間又涼,你少喝些。」

  我自是知道天氣陰寒時,人若醉了酒便容易著涼。可是依照我們先前的賭約,輸了的人除了要喝酒,還要回答對方的一個問題。

  我輸了兩回,但我丟人的事,需要遮遮掩掩的事委實太多,決計不能回答穆臨簡兩個問題。若他問了什麼關鍵的話,譬如「你是不是個女人」,又譬如「侍郎當年中榜眼時,科舉的試題是怎麼答得」這類關鍵問題,我雖能應付卻也容易露出馬腳。

  我嘻嘻一笑說:「沒事沒事。國師你若同情我,問我一個問題便好,莫問兩個。」語畢,也不顧穆臨簡阻攔,我逕自飲罷兩碗酒。

  這桂花釀也不知是怎麼釀的,果真上頭得厲害。

  夜色迷濛了些,夜風也更大了些。我趁著神智尚還清晰,又提醒穆臨簡道:「說好了啊,只問一個問題。」

  穆臨簡看著我,片刻卻解下了自己的外衣披在我的雙肩,又坐到我身旁來,替我擋去了夜風。外衣披肩肩頭,出乎意料的溫暖。衣衫上有淺淺桂花香,穆臨簡只著中衣身材依舊挺拔,他看著我,目光幽深:「只問一個問題?」

  我重重地點頭:「嗯,只能問一個。」

  穆臨簡默了一瞬,忽然伸手理了理我額前淩亂的髮絲,輕聲道:「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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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8:06

【第12章】

  我又做了那個夢,即使夢境跟以往不同,可我知道那個人是他。

  從前的夢裡,他總是站得很遠,一身青衫立於柳樹之側,眉眼朦朧讓人瞧不清。

  有一回,他隔得近了些,夢裡有竹外花濃,他挑扇一笑,與我道:「打灑了你這壺萬世流芳茶,我當以一生情醉作賠。」

  我走前兩步:「是一生情醉酒,你少說了一個酒字。」

  他笑了,如煙如霧的眉眼像是溶了幾里外的月色:「沒有錯,一字不差。」

  一生情醉,柳色依依。

  每至將醒未醒,心裡殘存的悸動總讓我懷疑,我從前是否那般傾心地去喜歡過一個人,而是否真有那樣一個人,願意傾盡一世如醉,去為我好。

  這回他又入夢,頓在離我很近的柳樹下,去撫一隻貓

  那是一隻灰頭貓,神色慵懶,體型肥胖,可是雙眼異常明亮。

  「它肚子又大了。」他說,然後拍手打了一下那隻貓。

  肥貓發出一聲喵叫。他提著它的後脖子將它擰起來,聲音益發好笑:「你哪裡惹那麼多桃花?一年之內肚子大了三回。生這麼多貓崽,往後我們還怎麼養你?」

  肥貓像是聽懂了,喵喵叫了兩聲,伸爪子去撓他的臉。

  他一個閃身避開,笑盈盈地將貓放在懷裡站直身子。

  「要不你也生吧?」撓了撓貓的後脖子,他忽然擡起頭看著我,「你要是肯生,再多小崽子我也養得起。」

  我猛地一僵,待要上前去踢他。他的臉卻像隔了層霧,讓人看不清了。爾後,他整個人,乃至垂柳與肥貓,都溶在了霧裡,消散得讓人心生倉惶。

  山間有水霧晨露的味道,隱隱夾雜著酒香。山風很大,獵獵地吹來,可是並不寒冷。

  我醒來的那一瞬,尚未從夢裡的驚悸回神,因而我轉頭看見穆臨簡離得極盡的睡顏時,還以為他就是夢裡的那個人。

  心中一慟,也不知是為了誰。

  然而,待夢裡的人與事漸次消弭,我淡定地觀察一把周圍的形勢後,不禁焦慮得撫上額頭。

  也不知昨晚是何時入睡的。隱隱記得喝了兩碗桂花釀後,我便十分暈乎。這時,穆臨簡趁機問了個十分巧妙地問題。

  他問我,這幾年,過得好不好。

  這是個看似簡單,其實非常深奧的難題。這是我這三年來,遭遇的最迂迴,最宛轉,最有層次感的問題。

  表面上,他是在問我的生活,譬如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私底下,他是在問我對國家,對朝廷,對皇帝的看法;暗地裡,他卻是在試探女扮男裝的感受。

  須知女扮男裝是個技術活,像史雲鶩那般換湯不換藥,是絕技行不通的。

  扮男裝的辛酸血淚史,我已不想再提。每每我思及自己那尚還算凹凸有致的身形,被壓搾包裹成如今這副平板模樣,便不禁感到十分傷心。

  待參悟出穆臨簡問題的玄機,我便心領神會地給了一個很圓滿的答案:「尚好,身體很康健,國事很憂心,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與人周旋,我擅長打太極。

  後來酒力上頭,玩了好些次擊石子,我最終以慘敗告罄。不想穆臨簡一個文臣,玩起這類戲耍,功夫竟在莫子謙之上。

  無壺桂花釀,我二人一晚上喝了個精光。所幸這酒力雖上頭,但來得快去得也快,我這廂醒來並沒宿醉之感,反倒是我與穆臨簡這副形容,叫我有點竊喜。

  我記得睡著時,我尚還在那木亭子裡。也不知穆臨簡何時將我挪到了擋風巖壁處,用外衫將我裹緊,逕直摟著我睡了去。

  我枕在他的肩窩處,因十分舒坦,又多躺了一會兒才起身。

  穆臨簡的呼吸依舊平穩舒緩。我輕輕從他臂彎中抽出身子,不經意卻碰到他攤在一側的手。

  手指冰涼,應是他把外衫給了我,昨夜受了凍。

  我那心肝又甚沒出息地漏了兩拍,與此同時,我又竊竊地探過身去,將他的手握在手裡暖了暖,又將身上外衫褪下為他蓋上。

  山間有鳥鳴,朝陽還未破雲時,整個天幕都是淺淡的色澤。

  藉著天光望去,穆臨簡的面容真是十分好看。修竹似的眉,筆直的鼻樑,唇色光潤,還有一雙闔著的眼,裡面有眸如冷玉,含了萬千華光。

  昨晚踏著月色上山,山間景致也未瞧清。今早醒來才發現這是半山腰一片平地,草木亭後簇簇木槿旁,垂柳邊,有條蜿蜒小溪。

  另一頭是山崖,茫茫一團霧氣,在枝葉花瓣都結了朝露。

  突然一下福至心靈。我樂顛樂顛去亭子撿了昨夜酒碗,在溪水裡滌淨,再置於花葉下,將上面的露水接了。

  將將接滿一碗回身我便嚇了一跳,穆臨簡不知何時醒來,不聲不響地站在我身後。

  他垂眸看了看酒碗,復又擡起眼皮來看我,聲音柔若清風:「你倒是滿腹閒情。」

  我也深以為然,遂歡喜將酒碗往他面前一遞,喜道:「剛接的山露,你喝吧。」

  穆臨簡一愣,淺淺笑了,接過那碗水瞧了好半晌,才一飲而近,彷彿這水兒是什麼寶貝,要先看清了,再匆忙私吞。

  日破雲出,灑下漫天輝光。他飲罷山露,在霞光裡衝我笑了笑,便在溪水旁蹲身挽袖,拍了水來洗臉。

  流燦的水珠濺在臉側,我愣神地看。他忽然轉過頭來,笑道:「你也來洗洗。」

  大抵因我昨日喝了酒,腦子反應很慢。好半晌才慢吞吞蹲了身。待要去捧水,忽又被他攔住。

  穆臨簡溫和一笑:「這水涼,你別碰。」

  我「啊?」了一聲。

  他放下袖子在水中拂了拂,將袖口處擰乾,轉頭再與我淺笑道:「閉上眼。」

  那微涼的袖口拂過我眉眼時,我好像聽到陽光傾灑。

  有鳥鳴枝頭,有百花競放。還有我的心跳,突突地益發快起來。

  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它先前漏了兩拍,此刻便急於趕工。

  我甚欣慰,這顆小心肝怠惰了許多年,最近一直加班加點地跳,很有些覺悟啊。

  我因著這一絲欣慰張開眼,卻驚悚地發現,穆臨簡的臉不知何時離得極近,近到他的鼻尖,就要擦過我的鼻尖。

  我一呆,他一僵。

  顯見得「呆」比「僵」是個更為漫長的動作,因為當穆臨簡已側過頭咳了兩聲後,我才略略從這一呆中回神,順道清了清嗓子,喚了聲:「國師……」

  他又是一愣,回頭淡笑起來:「叫我臨簡。」頓了頓,又補充說,「私底下,叫我臨簡就好。」

  此話畢,我略一愣神,一股竊喜之感油然而生。然我素日,又是個難以忍笑的人,便不禁當著穆臨簡的面,悶悶地笑起來。

  他一臉狐疑地瞧著我直聳的雙肩:「怎麼了?」

  我咳了兩聲,換了個話題正色道:「我倒是被停了早朝,你是國師無故缺席,小心昭和帝治你。」說著,我又湊近了些,小聲道:「昭和帝最愛拿人小辮子,你得當心些。」

  穆臨簡一頓,上下瞟了我兩眼,卻又勾起嘴角:「在侍郎眼裡,我是當朝第一大奸賊,若被昭和帝抓了小辮子,豈不正合你意?」

  我一愣,片刻又默默地離遠了些,從腰間掏出扇子悶悶扇了兩下,不大想言語。

  不想穆臨簡忽地扣指伸來我額前一敲,笑說:「今日十七,沒有早朝。」

  我這才憶起昭和帝有個怪癖,因文皇后是七月初七的生日,所以我朝早朝逢七必停。因而每月的初七,十四,十七,二十一,二十七和二十八,都是大臣們共襄盛舉的日子。

  想到這一點,我不禁又憂傷起來。

  此刻已是卯時了。我爹不上早朝的時候,喜歡拉我閒磕牙,今兒我徹夜未歸,他一定會歡天喜地發動家丁四處找我,看我又在哪一處落了笑話。思及那南俊王小世子杜修也歇在尚書府,我顫了兩顫,慌忙起身道:「我得送死去了……」

  許是蹲久腿麻,腳下一個趔趄,幸而穆臨簡眼疾手快將我往他懷裡攬了一把。

  他身上的月桂香已很熟悉,但我再次聞到,耳根亦不由燙了燙。卻見他鬆開了我,一手仍扶著我胳膊,遲疑問:「腳崴了?那我送你回去吧?」

  我一愣,暗暗地活動了一下自己那十分健全活潑的腳踝。

  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太有才了。

  從山頭泥濘的石板小路,一直到皇城寬大熱鬧的長街,我一直在惟妙惟肖地扮演著瘸子。

  起初,我尚還不能適應自己這一瘸一拐的腿。

  後來,穆臨簡將我扶得甚溫柔,以至於我漸漸入戲,忘掉了自己不是瘸子這個事實。

  於是,每當我看著腿腳健全,沒有人扶的人路過時,便忍不住向他們投去一個同情的目光。

  尚書府在皇城東南的梧桐巷。皇城東南多官府,行人甚少,濃烈的天陽早已曬乾昨夜的水汽。穆臨簡扶著我在起了風的巷口停住,看了我半晌,淡淡道:「能走回去嗎?」

  府邸不過在幾十步之遙,我側目朝門口兩尊石獅子望了望。誠然穆臨簡來此,我應當邀他進去一敘。然而因我本就徹夜未歸,家裡又來了客,委實不大方便,只好在這裡與他話別。

  我甚感激地笑道:「能的能的,你扶著我走了這麼長一段路,我已經瘸了許多。」話畢,穆臨簡神色一僵,我咳了兩聲,補充道:「我的瘸已好了許多。」

  我二人站在巷子的岔口處,矮牆擋了日光,投下一片陰影,穆臨簡的笑容在這陰影中顯得很柔和。片刻他忽地蹲下身,探了探我的腳踝。

  我心道他是個文臣,定然不像莫子謙這類的武將,對這種扭傷十分在行,便心安理得地讓他探查。哪知他的手在我腳踝處僵了良久,片刻後,也不擡起頭,「嗯,當是……沒事了……」

  巷口的風更大了些,夏日梧桐碧綠,葉葉聲聲。穆臨簡的目光在風裡有幾分迷離,幾分笑意,他望著我道:「你回去吧。我不便入府,在這裡看著你就好。」

  明明知道他是擔心我的腳傷,才站在巷口看我。可聽了這話,我腦中又嗡嗡響了兩聲後,又生出些不乾不淨的旖念。

  梧桐枝葉從兩旁的矮牆中探出來,碧綠如濤,搖曳生姿。我在風聲裡慢慢走著,終是忍不住回頭又朝巷口看去。

  寂寥的巷口,空無一人。我的心也不知何故空了。彷彿不受控制般,我急急忙忙地回轉身,朝方才穆臨簡站得地方找去。

  也不裝瘸子了,只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地走了,走了多遠。

  巷子岔口空無一人,風聲濤濤入耳,吹得心也有點涼。

  我垂頭歎了口氣,轉身走了幾步,忽地心有靈犀般一擡頭,卻見穆臨簡抄著手,閒閒倚在矮牆邊,笑盈盈地將我望著。

  我一呆,他這副閒散的模樣,在日暉燦亮,梧桐依依的矮牆前,真是十分地扣人心弦。

  我抽了口氣,還未來得及呼吸吐納,便見他直起身子勾了唇角朝我走來,望了望我,再望了望我的腳踝。

  我再猛抽一口氣,腦子嗡了兩下,也訥訥地瞧了瞧自己的腳踝。片刻,我又擡起頭,目瞪口呆地將他望著,連吞三口唾沫。

  穆臨簡眼底的笑意波瀾壯闊,偏生面上還是一副淺淡表情。他伸手理了理我的髮絲,悠悠道:「嗯,看來你的腳踝,的確是好全了。」

  語畢,還未等我反應過來,他忽然輕輕將手插入我的發中,探過身,濕潤的唇便在我臉頰掠過。

  耳畔有熱氣傾吐,他的聲音帶著笑意,卻輕如囈語:「想讓我送你回家,何苦如此為難自己?」

  一直到穆臨簡離開很久,我仍難以置信地立在原地,呼吸吐納,呼吸又吐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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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8:28

【第13章】

  尚書府今日別有一番風情。

  方方正正的大堂上方,掛上了一塊提著「歡喜天地」的匾額。那金燦燦的字跡,寫得真叫個龍飛鳳舞,虎虎生風。

  匾額的正下方,坐著我那郁卒又淩亂的爹爹。見我進屋,他擡起眼皮將我憂愁一瞟,算是與我招呼。

  我順勢又四下望去,但見右手邊的第一個椅子上,坐著愁腸百結的莫子謙。莫子謙的對面,是滿目神傷的南俊王小世子,杜修。

  因方才裝瘸子被抓包,我的心情也有點荒涼。然而見著他們三人一個比一個還要憂傷,我愁思稍解,微感明媚,遂輕手輕腳地尋了個椅子坐了,歡喜雀躍地端詳著他們三人。

  不多時,杜修便不負眾望地歎了口氣,擡起眼皮將我一掃,哽咽地喊了聲:「小可哥哥……」

  我被他召喚,連忙端起茶盞,挪到他身旁的椅子探過身:「小修啊,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不如說出來讓我開心開心。」

  語畢,我注意到,正在入定的我爹,以及正在捏額角的莫子謙,也同時豎起了耳朵,打算傾聽這令人激動的故事。

  杜修擡了擡眼皮,又拋來一個苦大仇深的目光吸引我的注意力,遂開口道:「小可哥哥,我這遭來瑛朝,又給南俊國丟人了……」

  我鼓勵道:「你且說說你丟人的具體細節?」

  杜修再看我一眼,正要開口,忽聞屋裡另兩人,同時歎了一聲後,都邁開步子,踱過來側耳傾聽。

  杜修嘴角抽了抽,目光掃過我們三人手裡捧著的熱乎乎的茶盞,再掃過我們好奇又期待的眼神,他的眼裡登時佈滿了血絲:「小可哥哥,我這次逛窯子,逛得天下人都曉得了。」

  我點點頭,繼續期待著,「嗯,然後呢?」

  杜修淒涼道:「且我還逛得是朝合樓,叫天下人都誤以為我是個斷袖。」

  莫子謙沈不住氣,將茶盞放了,啟發道:「少年人,你不妨切中要害,說說你丟人的精華。」

  杜修哀怨地瞟了他一眼,「我本是因兩年前受了你的開導,衝著煙柳子巷民風開放,特地趕來破除我這童子之身的。未料我童子身尚還健在,名聲卻已然被汙了,這還不夠令人憂愁?還不夠丟人?」

  我跟莫子謙同時一愣,還未反應過來,便聽我爹大失所望地歎了一聲,又憂愁地踱回那「歡喜天地」的匾額下,擺出一副好傻好呆的郁卒面孔。

  莫子謙本也是為著紓解心情,才來傾聽杜修這樁丟人事的。卻不想杜修這樁事,八成沒有他自己那樁愁人,因此他很受打擊,跌在旁邊一個椅子裡窩著,目光又渙散起來。

  唯獨我精神恢復得不錯,跟杜修做了做對比,覺得他的境況比我淒涼,遂安慰道:「其實你也不必發愁,我以為,斷袖這樁事,跟你兩年前癲癇那樁事比,委實不算丟人。」

  不知為何,杜修聞言顫了顫,咬著嘴唇復又擡起頭來將我望著,滿臉寫著仇恨。

  倒是莫子謙,從椅子裡稍稍直起身子,眼睛裡重燃了希望。我爹端起茶盞,又飄飄地踱了過來,尋了張就近的凳子坐了,看著杜修道:「說起兩年前,小修來尚書府的事,我至今依然記憶猶新……」

  莫子謙也湊近了些,問道:「少年人,你夢遺得怎樣?」

  杜修一臉恐慌,抖著手腕去抓椅子的把手,可憐巴巴地將我們三人望著:「別別別,別提……」

  我拾起茶壺,慢條斯理斟滿茶水,又慢條斯理抿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想當年啊……」

  杜修是南邊南俊國的三皇子,因生下來時體弱多病,南俊國的南俊王怕他被老天收了去,便封他為小世子。

  南俊國,國小人少,唯民風好戰,國民多以習武為榮。後杜修的爹繼位,與瑛朝邦交良好,又常年得以瑛朝的幫助,遂學瑛朝民風,開始重文。

  兩年前,杜修被送來我瑛朝的永京城,便是因為南俊王欣賞瑛朝民俗,希望他能學得滿腹才華,報效祖國。

  不料,這一送,卻是送羊入虎口。須知我朝文人武將,大都是披著羊皮的狼,謙謙君子的外表下藏了一顆飛禽走獸的心靈。

  杜修來朝後,昭和帝本以上賓之禮接待,讓他住在皇宮內。因杜修是來學習我朝文化,是以,他若住在皇宮,便需得與皇子們一起跟著太傅,從太傅們唸書。

  然而,昭和帝是個很不靠譜的皇帝。他的不靠譜,表現在方方面面,在子嗣方面猶為突出。卻說今年昭和帝四十有六,他除卻二十歲那年生了大皇子英景軒,之後十年,他後宮的妃子包括皇后,連根雞毛都沒生出來。

  待十年過去,才陸陸續續就三位公主面世。後又過去八年,昭和帝才絡繹不絕地又產了七個小小皇子。

  三年前,英景軒與我大婚,我「去世」一月之後,他也受皇命,一路北上再南下,去全國各州視察幾年。因此那時,小皇子們太小,大皇子不在宮內,太傅和從太傅們便賦閒下來,整日賞花逗鳥,好不快活。

  因一品太傅袁安,又兼著吏部尚書一職,且又是當朝濁流的首要人物,昭和帝便不願杜修這外來的世子與他多接觸。

  想來想去,便只好將杜修送到朝臣府內輪流住著,美其名曰「體驗不同的民風,圍觀不同的面孔」。

  彼時我初初扮作男子,尚未能將男人的粗獷學個通透,身上多多少少便有點男人不可企及的女人風味。

  杜修雖是他爹南俊王最寵的兒子,但他從小便沒了娘,被他那死心眼的爹拉扯大,整日打獵喝酒,偏偏不談女人。是以,杜修的成長過程,便十分的壓抑,十分的殘缺,以至於他十四歲來我大瑛王朝的時候,都還沒有夢遺。

  杜修在各大的朝臣的府邸,輪著住了一番後,便來了我們沈家尚書府。我與杜修年紀只相差六歲,而杜修一張白淨的面皮上一雙水靈靈的杏仁眼,讓我覺得甚親切,直把他當做自己的姐妹。遂,我與他走得很近,逛戲園子賞花卉,事事都帶著他。

  不料,我這一行為,竟深深地戕害了杜修。一來,杜修從我這裡感受到母愛,不願再離開尚書府,導致他忒沒出息地裝了一個頑症,丟盡了他自己,他爹娘,他們祖宗十八代的顏面。二來,因我斷袖名聲在外,昭和帝見我與杜修日漸親密,生怕我將杜修帶成一隻更斷的袖,便派遣莫子謙時時來府上開導杜修。

  彼時莫子謙還是個不會裝文雅的流氓,時時刻刻都活得很混賬。他殺來尚書府,對杜修的第一句話便是:「少年郎,哥哥帶你去瞧花姑娘。」

  杜修聽了很興奮,他從小見過花雞,打獵還射中過蘆花雞,可是從來未瞧過花姑娘。

  那日,杜修天真地便被莫子謙領走了。走前,莫子謙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杜修雖年僅十四,委實有些小,然則我今天讓他童子般地去,就絕不讓他童子般地回來!」

  我雖略略於心不忍,但轉念一想,畢竟造孽的是昭和帝與莫子謙,與我委實無甚干係。況且我這一輩子注定女扮男裝的命數,不禁讓我覺得杜修此次去逛窯子,乃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畢竟人生無常,若哪一日,他需得男扮女裝來度過餘生,那麼他此生必定再無破除這童子之身的機會,到時他該是多麼的寂寞。

  我從清晨等到黃昏,從日暮等到月上東山,從夜闌人靜等到東方發白,望穿了秋水,終於望見梧桐巷子口,兩道淒涼而悲壯的身影。

  莫子謙一路默默無語地拎著杜修的衣領走,走到我面前,終於忍不住爆了粗口:「操,少年郎你還沒夢遺!你沈哥哥這般娘娘腔,都夢遺過了!你還沒夢遺!」

  我登時一陣頭暈眼花,扶著朱紅的大門幾欲嘔血,猛抽了幾口氣才擡起頭來,虛弱地問:「你……哪知眼睛……瞧見我夢遺了?」

  莫子謙一愣,轉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不是吧沈可兒,你都年及弱冠了,還未夢遺?」

  我心中一派淒風苦雨,吸了幾口涼氣,遂悲憤交加道:「我……夢遺……過了……」

  我尚在虛弱中,未緩過神來,忽又聽得莫子謙義憤填膺地對杜修咆哮道:「你懂不懂?!十四歲還沒夢遺,是一種病!得治!!」

  我顫巍巍地擡起眼皮,朝杜修望去,只見那南俊國的小世子面色蒼青,印堂發黑,眼神渙散呆滯的模樣,顯然已經被莫子謙打擊得癡傻了。

  莫子謙對杜修十分失望,遂拂袖離去,兩日不曾來過尚書府。

  第三日,我跟杜修正在蓬頭垢面,精神恍惚地進食,忽聞莫子謙莫尊神,與昭和帝的聖旨,一起駕臨了我們尚書府。

  杜修隨著我十分不舉地嚇落了碗筷,跌跌撞撞地下跪,精氣短竭地磕頭呼萬歲。

  這一道聖旨,是給杜修造成畢生陰影的聖旨。

  聖旨內容很簡單,命杜修,從我尚書府,轉戰到莫尊神的將軍府。

  那一刻,杜修跪在我身邊,我清楚地記得,當時他的呼吸很特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後來,他才迷迷濛濛地憶起我朝聖旨他不用下跪。

  然而為時已晚,待我叩謝完隆恩,杜修乍一瞧見莫子謙那恨鐵不成鋼的眼神,便拉著我磕磕絆絆地落荒而逃。

  杜修沒有逃遠,他只是逃回了他的廂房。他以為,若他去了將軍府,一定會被莫子謙當成閹人來鄙視,那樣的感覺,一定是生不如死的。

  於是小世子靈機一動,往床榻上一倒,便說要裝病。

  說時遲那時快,莫尊神宣旨完畢,也殺了過來。門「啪嗒」一聲被推開,杜修也應景地抖了好幾抖。

  不料,他抖得這幾抖,竟然被莫子謙瞧見。

  莫子謙雖混賬,心地還算有些小善,見小世子在發抖,便上前兩步關懷道:「沈可兒,少年郎這犯得是什麼病症?怎麼老發抖?」

  我眼睜睜地瞧見杜修閉上眼咬緊牙關,所幸一不做二不休地就繼續抖動起來。

  莫子謙被嚇傻了眼,抓著我的胳膊肘,驚奇道:「這、這、這孩子抖得這麼厲害,莫不是犯了癲癇吧?」

  想必杜修只是想裝個病賴在我尚書府不走,不想此刻莫子謙已然對他的病症下了定論,他便抖得愈發厲害起來,癲癇給莫子謙看。

  我十分同情地瞧著他。

  這孩子裝什麼病不好,偏生要裝癲癇。須知尋常的病,都是靜態病,只消躺在床上做出一副醃菜模樣便好。但癲癇卻是個動態病,需得日夜不停地抖動。

  以莫子謙的看法,十四歲還未夢遺的少年郎,什麼都缺,就是不缺精力。因而杜修也並未叫他失望,那幾日抖得昏天暗地日月無光。

  他抖出了氣節,抖出了精神,更加抖出了名氣。

  不過兩日,滿朝文武包括昭和帝,紛紛往我尚書府奔湧而至,均來圍觀這抖動得惶惶不可終日的南俊國少年郎。

  再過一日,莫子謙終於良心發現,歎了口氣坐在杜修的床榻邊,道:「少年郎,你是不是不願隨我去將軍府啊。」

  杜修一愣,抖得慢了些,大抵想聽聽他說什麼。

  莫子謙為他掖了掖被角,又歎了口氣:「若不是這樣,你何苦裝病呢?」

  杜修又是一愣,抖得十分快,大抵想證明自己的確是患了癲癇。

  莫子謙同情而憐憫地看著他,繼續道:「我去問了太醫,說是患了癲癇的人,不過是時而抖動,時而僵直,時而正常。」他默了一默,又添了句:「上前天,我以為只要抖動,就是癲癇症,非但叫你誤會了,還難為你裝了這麼久的詐屍,實在對不住。」

  語畢,杜修猛地臉色鐵青地從床上彈起,再劇烈地抖動著望著莫子謙,說了:「你你你……」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後,便一頭栽倒,昏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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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8:55

【第14章】

  事後,杜修對我說,當時他從床榻上彈起來,指著莫子謙的那段含糊不清的話,其實是想說:你你你你知錯就好,我並不怪責於你。

  口頭上的情面,誰都會做。因此杜修這番言辭,我壓根連偏旁部首都不相信。

  我曉得他那會兒的腦子裡,浮現的定然是將莫子謙碎屍萬段的情狀,我也曉得他那會兒心中,定然在詛咒莫子謙斷子絕孫。

  自癲癇這樁事風聲過去後,杜修蒼白著一張小臉蛋,在我尚書府又養了十餘天精神,便打算回南俊國了。

  他離開那日十分低調。

  永京城外,蔓蔓青草拂動。杜修便在這荒草地裡的十里長亭,與前來觀賞癲癇餘韻的昭和帝飲罷三杯酒。

  莫子謙身著盔甲,腰佩長劍,人面獸心地在亭外閒閒地看著。

  不料杜修上馬前,掃了一眼莫子謙,卻對皇上說,他有一句心頭話,想單獨對我講。

  彼時少年郎十分英勇,把我拽到一邊,悄悄道:「小可哥哥,這幾日,我琢磨通透後,無聲無息地做了個決定。」

  我念及我面前的這位少年郎,連裝個病,也能十分不智地選擇癲癇,可見得他若做了什麼決定,那一定是個愚蠢的決定。

  然而,因離別在即,我還是拿出了些耐心,勉強裝出一副期待又興致勃勃地表情,湊近些問:「哦?什麼決定?什麼決定?快說來與我聽。」

  杜修的樣子神秘兮兮,他壓低了聲音,鄭重道:「我打算,待我回南俊以後,日日夜夜賞讀春宮,定要及時夢遺一把,夢遺給莫子謙看!」默了一默,他又追問:「小可哥哥,你支持不支持我?」

  我心裡十分憂愁。以我作為一個女人的經驗,夢遺這種玩意兒,酷似我們女人每月都要經歷的另一種玩意兒。

  須知這些玩意兒,性情十分傲嬌。你越是期待,它便越是拖延;你越是焦躁,它便越消失得無影無蹤。你若放寬心好吃好睡,那它才會乖乖地如約而至。

  我在杜修灼灼的眼神下,強壓著我那作為女人的經驗,勉強點點頭,繼續裝興奮:「很支持。」

  杜少年被我這麼一誇,雄風大振,拍拍胸脯便道:「兩年後,待我夢遺成功,便殺來永京的煙柳子巷。小可哥哥,你等我。」

  我再苦楚地點了下頭,違心笑道:「我看好你的哦。」

  可見我這幾句話,說得深得杜修之心,他即刻把我引為知己,又將我拽遠了些,問:「小可哥哥,你曉不曉得,當時莫子謙說我裝詐屍時,我從床上彈起來,真心想對他說的是什麼?」

  我高深一笑:「你是在詛咒他斷子絕孫吧?」

  少年郎握緊拳頭,目光炯炯:「我豈止詛咒他一個人斷子絕孫?我是在詛咒他世世代代都斷子絕孫!!」

  我訥訥地望著杜修策馬而去的背影,十分的頭疼。這兩年,一直有一個問題環繞在我的心間。倘若一個人,有了世世代代無窮盡焉,那麼他如何還稱得上是斷子絕孫?

  這個矛盾的問題,令我十分困擾。一直到兩年後的今日,我再見得十六歲的杜修,依舊白淨的面皮,杏仁水靈的眼,眉宇間倒多了幾分成熟的英氣。

  我恍然大悟,這杜修,可真是一位面善心也善的少年,連詛咒他人斷子絕孫,也要默默無聞地給人留一條後路。我很景仰他。

  杜修的詛咒十分有成效。莫子謙這二年,活得也確有斷子絕孫的韻味。他雖時時上青樓,卻從未瞧上過一個姑娘,也從未有一個姑娘無意間為他大了肚子。

  自從五年前,莫子謙為了不娶史雲鶩,做出去青樓睡半個月這等瘋癲的事情後,他爹莫老將軍,也就再未提過要讓他娶媳婦兒一事。

  待輾轉起伏地回味完杜修癲癇這樁事,我爹與莫子謙鬱結稍解。然而少年郎並沒有暴跳如雷地與我們論理,而是精神渙散地窩在椅子裡不言語了。

  他的反應,令我們十分失望。

  我爹又鬱鬱不解地踱回那「歡喜天地」的匾額下。

  滿朝文武,能用「歡喜天地」題字贈以大臣的人,非昭和帝莫屬。想來我爹又著了那皇帝的道,這才捧了這麼一塊匾額回家,掛在正堂上方丟盡我們尚書府的顏面。

  因我也是尚書府的一份子,對於這等恥辱的事,我委實無甚瞭解的慾望。

  四下望去,唯剩一個莫子謙,還未將他的倒黴事說來讓我開心。思及這一點,我連忙用手肘捅捅他,關懷道:「小子謙,你這是怎麼了?」

  不想莫子謙今日十分有傾訴的慾望,我這麼一問,他英眉一展,連忙將椅子挪近了些,與我道:「沈可兒,出事了……」

  「出事」是個令人興奮的言辭,我一聽出事了,立馬來了興趣,聚精會神地往下聽。

  原來昨兒個,我進了朝合樓後,莫子謙便領著史雲鶩去「一醉紅塵」尋她的哥哥史竹月。因「一醉紅塵」是煙柳子巷最大最好的青樓,莫子謙這樣的資深嫖客,自是經常光顧的。

  一醉紅塵裡,莫子謙頗有幾個相好。其中有個叫煙霞的姑娘,人長得不過是中上之姿,然莫子謙卻十分喜歡。

  他喜歡的理由,用他自己的一句話概括,便是:那小蠻腰,真是相當靈活啊。

  前些時日,因莫子謙醉了酒,在一醉紅塵前隨意抱了個姑娘就要親,被煙霞瞧見了。偏生不巧,莫子謙抱得姑娘恰恰就是史雲鶩。

  史雲鶩是史丞相的孫女,亦是五年前被莫子謙強行推掉婚約的女子。因此,莫子謙就是調戲我,調戲杜修,調戲穆臨簡,也萬萬不可調戲史雲鶩。

  莫老將軍撞見此事後怒極,便將莫子謙拖回去,打得個皮開肉綻。是以,我朝平良少將軍為了養傷,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兩月餘。

  可朝野之事,民間便不甚知曉。

  那叫做煙霞的女子,本對莫子謙芳心暗許,一心期盼著莫子謙這個流氓能幫她贖身。那日小子謙醉酒,在門口抱著史雲鶩要親,煙霞便懷疑他有了二心。

  不料三個月後,莫子謙再次光臨一醉紅塵,便是帶著史雲鶩一道來。

  彼時煙霞悲從中來,憤恨之極,走上前去就找莫子謙理論,問他對自己是不是真心。

  可歎當時我不在。我若在場,還可寬慰她道,莫子謙對她那靈活的小蠻腰,確然存了幾分真心。

  莫子謙這等混賬流氓,從出生至今,不知真心為何物。當是時,他殘忍地接了句「什麼真心?」後,便轉頭去看史雲鶩,問,「你瞧見你哥哥了麼?」

  據莫子謙說,史雲鶩當時嘿嘿一笑,笑得暖意洋洋,還乖巧搖頭說:「沒瞧見。」

  煙霞是個敏感的女人,望見這一幕,便說莫子謙是個負心漢,喜新厭舊。她又是哭,又是嚎,又是跺腳,直把青樓上上下下的姑娘與嫖客招來圍觀。

  當是時,人群圍得是裡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

  莫子謙在人群中央,十分地苦惱。然就在他不知道怎麼辦之際,卻是平素裡傻頭傻腦的史雲鶩,說了句威震全場的話。

  當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便是史雲鶩說出這樣的話,也用了一種傻乎乎的語氣。她道:「什麼喜新厭舊?我與莫哥哥五年前就有婚約,只是他不想要我了,便將那婚約推遲了,沒娶我。」語畢,她又曲指算了算,認真開解煙霞道:「說起來,你也還我晚些,又跟莫哥哥沒有婚約。我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麼?」

  史雲鶩說出這樣的話不過是略帶疑惑,可這樣的話,入了煙霞這等女子的耳裡,便是赤裸裸的威脅。

  當時煙霞呆了呆,下一刻怒火中燒地掀翻了一桌茶盞酒器,滿地瓷片摔得乒乓響,她又趁機去推了一把史雲鶩。莫子謙自是去攬史雲鶩,未想他將將把史雲鶩護在懷裡,煙霞又舉起凳子去砸他。

  本來,他一個練武的將軍,被木凳砸一砸,也是個強身健體的事。不想史雲鶩情急下,竟一把推開他,擡手便替他擋了這凳子。

  史雲鶩一個十八歲的小巧姑娘,被凳子這麼砸了,那胳膊定也暫且廢了。莫子謙說,他當時愣是傻了眼,煙霞也傻了眼。唯獨史雲鶩,一人抱著胳膊,在原地「絲絲」地抽氣。

  片刻後,嚇得叫出聲兒的卻是煙霞,大抵她是因為忽然憶起,與莫子謙有過婚約的唯有一人,便是那位高權重的史丞相家的孫女。

  後來,莫子謙也說不上腦子裡是充了血,還是失了血,反正他一個箭步上前,就這麼橫著將史雲鶩抱回了丞相府,尋了大夫給她醫治。

  因史家哥哥史竹月,對莫子謙五年前悔婚一事,心存芥蒂,今又見自家妹妹因他傷成這樣,心中十分不快,便將莫子謙攆走了。

  莫少將軍在丞相府門前徘徊了幾個時辰後,也沒了回家的心思。天將將發白,他也不知怎地,徘徊到了我們尚書府,就這麼與我爹,少年郎,一同坐著發愁了。

  待莫子謙將自己的事情說完,我還未能反映,卻聽我爹一聲大喝,暴跳如雷:「操!你這是艷福!遇著了艷福的蹲一邊兒涼快去!少跟我面前得瑟!」說著,我爹又怒氣沖沖地殺過來,奪過我手裡的折扇「砰」一聲往地上砸了,砸在莫子謙腳下,再罵一聲「操!」走之乎也。

  莫子謙愣神地瞧著我爹疾速消失的背影,又轉頭來訕訕地將我望著。

  我慢騰騰地端起手邊的茶盞,悠悠往地上那把裂開的折扇一瞟,平靜道:「你得賠。」

  莫子謙將凳子又挪近些:「行行,我賠你。那你跟我說說,出了這事兒,我該怎麼辦啊?」

  我還未答話,卻是緩過神來的杜修伸出胳膊枕在腦後,鄙夷道:「丞相府的人雖攆你,但又不攆小可哥哥。你若想去瞧瞧,拉著小可哥哥一道去不就成了。再不濟,我也一起去,他們總不至於將我這個異國世子給攆出門吧。」

  莫子謙本生了一張十分英俊的面孔,但他聽了這話,卻無甚出息地對我擺出一副諂媚的表情。這張臉配搭這副神情,真真叫人扼腕。

  默了一默,我又想,從尚書府去丞相府,恰好可以路過皇城以東的國師府。而我蒙受皇恩,背負了與奸臣穆臨簡套近乎的這一重任,萬不可含糊了去。

  我再次為國為民地思考,若陪莫子謙走這一遭,我也能在國師府門前張望張望,打探打探,這也算是為皇上,為社稷出了一份力。

  思及此,我問:「你要我陪你走這一遭?」

  小子謙點頭如搗蒜。

  繼而,我放下茶盞,認真地瞧著他,道:「那你賠我十把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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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9:16

【第15章】

  在皇城以北,坐落著丞相府和太傅府。

  瑛朝的朝官,清流以丞相史棠為首,恪盡職守為國為民;濁流以太傅袁安為首,結黨營私禍害蒼生。

  然而,這清濁流的分化,都是表面情狀。私下自然還有許多東倒西歪的牆頭草,譬如我爹,戶部尚書沈隸,又譬如莫子謙他爹,上將軍莫啟。

  我的立場隨我爹,主張見風使舵,以和為貴。

  然而莫子謙,卻不似他爹那般清淨無為。莫少將軍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大忠臣,要精忠報國,要死而後已。因此,除了那去世的將軍景楓,莫子謙平生還崇拜一個人,那就是我朝第一忠良,史棠史丞相。

  我等一行三人,便是往這皇城以北的丞相府進發。

  瑛朝的永京城呈四方回字形,禁宮沈簫城在中心,外面一圈是皇城,最外圍是永京內城。京官多住在皇城之內,而尋常百姓,出入皇城卻需日日登記。因此,即便是初夏宜人的下午,從城東南,到城北一段路,卻也十分的冷清。

  日頭並不太熱,尤其是國師府的一段路,綠蔭匝道,遍地生涼。重重枝葉綴在翹簷屋頂,府門緊閉,上掛「外出」二字,說明穆臨簡早也出府。

  那「外出」二字,瞧得我並不十分歡喜。須知我雖立場中立,但在心底裡,在精神上,也常常悄無聲息地為我朝社稷著想。

  因我朝清流的勢力十分龐大,若濁流單單靠一個袁安撐著,並不能與清流抗衡。因此,大家私下裡都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猜想。那就是:太傅袁安的背後,一定還有一個人,在操縱這群禍害,引領朝堂上的佞臣們,走向造反這條不歸路。

  思來想去,我朝一品二品,位高權重的大官們,都有自己劃分的勢力和立場了。獨獨剩一個將將歸朝的穆臨簡,還處於高深莫測的階段。

  且,穆臨簡十八歲做國師以來,便深得帝王寵幸,又與太傅袁安走得近。是以,滿朝文武,便將他與濁流聯繫起來,猜測他就是濁流背後的領軍人物。

  穆臨簡任國師一年餘,便去江南四年,後又去了北荒,名義上雖是被流放,但我朝那些個如驚弓之鳥的大臣,卻以為他是培養自己的勢力去了。

  如今他一歸朝,又深得帝王寵幸,每每有政事相商,第一個就是問穆臨簡的意見。

  須知國師一職,本是一個管理修寺祭天,占卜四季吉凶的虛銜,唯官品高而已。然,一旦國師受寵,他的勢力,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因此,穆臨簡的歸朝,也讓清流和濁流間的芥蒂日趨深重。

  而我,便是在這波濤洶湧的時刻,在所有大臣們都以蝦仁的姿勢,躬身駝背潛入深海中裝蚌殼的時刻,被昭和帝一個龍爪掀起的浪頭拍上岸,迎接穆臨簡這隻大海龜。

  我覺得自己很榮幸,很悲壯,很有才。

  因我素來是一個十分有責任感的人,承蒙皇上看得起我,我如今接了要跟穆臨簡套近乎的重任,少不得就要操心他今日「外出」到底去了哪裡?是幾時出去的?出府是為公事,還是私事?是去會男人了,還是去會女人了?他會不會是去尚書府找我了?可是我這才將將出門,錯過了如何是好?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該留個字條子在家……

  我一路為國為民,憂心忡忡地思想著,將「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精神發揮到極致,以至於到了丞相府門前,我的精神已經十分疲憊,十分恍惚。

  莫子謙這一路也走得很憂傷,因他欠下了我與杜修兩份人情。

  我一直很心善,方才莫子謙與我討價還價一番後,我最後決定只向他索要二十把上品折扇。杜修遠比我耿介許多。

  他說他堂堂一個南俊國皇子,衣食無憂,寶貝不缺,如今也夢遺過了,所以生活很圓滿,獨獨有一個心結,那便是他兩年前裝癲癇病一事。

  癲癇一事,木已成舟。十六歲的少年郎,只是想略略紓解一下心結。

  他提出紓解心結的法子,我認為可行,但是莫子謙聽了卻異常彆扭,異常傷心,委實無甚少將軍風度。是以,我跟杜修都很鄙視他。

  不過就是裝兩天狂犬病嘛……

  皇城以北的六橋巷,丞相府與太傅府相對而建,朱紅大門石獅子坐落街頭兩側,頗有種正邪不兩立的氣勢。

  丞相府前,也寫著「外出」二字。相府有兩個官員,招來小廝一打聽,離府的是史丞相,但史竹月還是在裡頭的。

  莫子謙聽聞這個消息,不禁更加憂愁。若不將穆臨簡這個異數算在內,史竹月其人,可說是我們年輕一輩官員中的佼佼者,年僅二十有五,便做到工部尚書一職。

  我們這一輩的朝官中,互相之間本來相處甚好。但因莫子謙五年前推拒了與史雲鶩的親事,莫將軍與史尚書的關係,便很是緊張脆弱。

  下午申時未至,太陽就藏在了雲頭後面。整個巷子裡風聲寥寥,悠長深靜。門口的小廝進去通報還未回來,卻聽得對面太傅府的朱紅大門「吱嘎」一聲響動,一人清雅毓秀從裡面繞了出來。

  我一愣。

  想來他清晨回府後換了身挺拔的玄色衣裳。一條暗色帛帶鬆鬆將墨髮束了。英氣的眉下,眸子如染了月色般溫雅動人。

  穆臨簡見了我,亦是愣了愣。走近一步朝我三人扶心行了禮,淺笑道:「小世子,莫將軍,」頓了頓,他又轉頭看向我,目光微閃,「侍郎今日氣色不錯。」

  我哈哈乾笑兩聲,滿腦子裡全是今早梧桐巷裡的風聲,我裝瘸子的左腿,又不慎疼了起來。

  正巧此時,方才進去通報的小廝一臉為難地走了出來,與我們道:「三位大人對不住,少爺說今日國師大人要來府上,不便接待三位,還望見諒。」

  此話一出,便見得莫子謙呆了呆,想是沒料到史竹月連我與杜修的情面也不買。那小廝見我三人愣住,正欲又道歉,卻被莫子謙直接攔住問:「那你家小姐的傷勢……可好些了?」

  小廝聞言皺了皺眉,他應是不曉得史雲鶩受傷的緣故,便老實與莫子謙道:「我家小姐自小未受過這麼重的傷,許是傷及了筋骨,如今拿木板固定著,整只右手便不能動了。方才小奴去通報,見她用左手舀粥進食,十分不便。」小廝停了一下,又道,「平素裡,小姐對我等下人十分好,小奴多言了幾句,大人莫怪。」

  這番話說得莫子謙的神情一呆一呆,片刻他又走近幾步,一邊往府裡探身,一邊問:「那你家小姐的傷勢,要養到何時?」

  小廝道:「大夫說,傷筋動骨,怎麼著也得一百天。小姐身子嬌貴,所以得細細養著,多養些時日。」說著,他看了莫子謙一眼,再歎一聲,「多養些時候,倒也無妨。只是小姐數月前,方添了個撫琴的樂趣,這麼一傷,怕是這個樂趣也得擱下了。」

  小廝又欲說,忽而擡頭往我們身後看去,忙躬身道:「小的參見國師大人。」

  玄色衣衫輕揚,令他的眉眼都多了幾分英氣。穆臨簡往前走了幾步,目光淡淡在杜修與莫子謙臉上掃過,心領神會道:「我也是聽說史家小姐受了傷,特投了拜帖來看看。既然莫將軍來此亦是為這個,不若一到進去。」語畢,他朝小廝點了點頭,「勞煩再去通報一次。」

  穆臨簡歸朝前,莫子謙曾與我論及此人,說他為人隨和,心思沈穩,十分奸詐,叫我一定要小心,千萬別著了他的道。

  事後,我不慎與穆臨簡傳出斷袖的流言後,莫子謙還特特到尚書府來笑話於我,說我立場不堅定,情操不高尚,還說原來我這三年沒有斷袖,是因為沒有遇到讓我心動的男人。

  他說的一切一切,我當時都默默地受了。

  可是現在,我看著莫子謙因一點小恩小惠,便將穆臨簡當成再生父母的情態,就不由好奇地將他拉到一邊問:「你是不是瞧上國師了?」

  彼時,我們正踏上相府西苑的流水斜橋,初夏荷花開得正好,史雲鶩的冬暖閣就在這曲水花叢的掩映之後。

  我們四人並行,莫子謙聞言一愣,眼睛瞟了瞟冬暖閣,在瞟了瞟穆臨簡與杜修,低聲與我道:「你不要胡說。」

  我悶悶地笑,將他從前的那句話轉送給他:「你不是個斷袖,那是因為你還未遇到讓你心動的男人。」我再自個兒樂得聳了聳肩,繼續道,「你是不是心動了?你也太沒情操了……」

  這時,冬暖閣前的房門一開,隱約出來一個淺粉身影,那身影倚著門,衝我們招了招手。

  莫子謙的身子明顯一僵,從懷裡摸索一番,掏出個玉墜子交在我手裡,壓低聲音忿恨道:「這個歸你了。待會兒別在史雲鶩面前胡說,要記住我不是斷袖,你才是個斷袖。」

  我吞口唾沫,眼睛直勾勾地瞧著手裡拿玉墜子。

  我的娘哎,這不就是我跟莫子謙討了三年的那玉墜子?這不就是與我那把風柳木槿折扇,最搭稱的那玉墜子?這不就是手感最滑溜,色澤最光潤,我曾經暗偷未果,明搶未果,訛詐也未果的那枚玉墜子?

  我連吞著口水,一邊摸著那玉墜子,一邊愣愣地發聲兒:「嗯,你不是你不是。我才是個斷袖,我們全家都是斷袖。」

  此言一出,四下忽然默了一默。我愣神地擡起頭來,只見莫子謙不知何時離我遠了些,做出一副不認識我的形容。杜修一臉鄙夷地上下打量著我。

  嗯,一時不查,剛剛說話大聲了些。

  穆臨簡回頭來,訝異地看了看我,須臾,他的目光落在我手裡的那墜子上,淺淺一笑道:「這墜子好,侍郎你愛折扇,找把風雅的配上,十分好看。」

  我感念地瞧著他,順便從眼風裡瞪了莫子謙和杜修兩眼,繼而上前兩步,與穆臨簡並排著走,樂道:「國師,慧眼啊。」

  穆臨簡此刻側過臉,眼風在我臉上輕輕一掃,壓低聲音笑道:「為個玉墜子,你把全家都賣了。」我一愣,片刻卻又聽得他道:「拿來給我瞧瞧。」

  他將那玉墜子在手裡把玩了兩下,左右看了看,遞回給我說:「未想你現如今,喜歡這樣的玩意兒,改明兒我也給你弄一個去。」

  我腦子一嗡,愣然擡頭朝他看去。

  言笑晏晏,溫潤英氣,這樣好的面容,這樣好的脾性,如畫中人,天上仙。

  我做人一貫十分庸俗,現下好不容易淪陷在詩意而夢幻的境界中不可自拔,卻聽前方史雲鶩嘿然笑了兩聲,驚得我連抖三抖。

  她一身粉色衣裙好看的像花兒一樣,叫我十分艷羨。須臾,她上前兩步,先是暗暗瞟了莫子謙兩眼,繼而回轉過頭,衝著穆臨簡嫣然一笑,笑得春花爛漫夏花燦爛,喚了聲:「臨簡哥哥……」

  整個世界都沈默了。莫子謙淒涼地退了一步。

  我捏了捏手裡的涼玉,揉了揉額角的青筋,淡定地想:小姑娘調戲良家婦男真是太可惡了。我禮部沈侍郎除暴安良的時候,終於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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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1:59:41

【第16章】

  史雲鶩是個傻姑娘,她的傻表現在她的呆頭呆腦,表現在她的不經人事。

  瑛朝權貴之女,多是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唯有兩個例外,其一是我戶部尚書之女沈眉,其二便是史丞相的孫女史雲鶩。

  我是因為時運不濟,陰差陽錯地「去世」後扮成個男子。然而,若要論平生惹桃花的次數,我也不能算多麼純情。史雲鶩則不一樣,她小我四歲,我在她這個年紀,已然是「去世」的大皇妃,她年過十八,除了與莫子謙一樁失敗的姻親,至今桃色未染。

  史小妹妹的這份純真,讓我活得十分欣慰。以至於每每有權貴之女出嫁,我回味一番史雲鶩的淒涼狀,心底就平衡許多。

  進冬暖閣前,小廝來報說,史尚書史竹月臨時被宣召入宮,因昭和帝有急事與他商議,他不能前來迎見我們,打算明日群臣之宴時,多喝兩杯,權且賠罪。

  我倒也未多細琢磨,明日何時多了個群臣之宴。心思坦然地在太師椅上坐了,擡起眼皮,涼涼地去瞅矮幾上的七絃琴。

  杜修隨手在那琴上一拂,轉頭對史雲鶩道:「七絃琴我也有一把,是我母后留下的,南俊國並無太多人會撫這琴。節日大典時,反倒多以大笑鼓敲擊成樂,相和歌唱。」

  史雲鶩亦擡起未受傷的左手,手指在弦上輕巧一挑,一串泠泠琴音輕靈如清水擊石。我一怔然,這琴倒有一副好材質。

  史雲鶩轉頭嘿然一笑,道:「我前幾月,將將開始學著撫琴。因撫得不好,爺爺和哥哥都不願聽。獨有臨簡哥哥,常耐著性子聽我撫琴弄弦。」

  我用茶蓋撥了撥茶葉,慢條斯理地瞥了穆臨簡一眼。

  他本是在望那把琴,忽而感念般回過神朝我看來。四目相對,他先是一愣,片刻似笑非笑道:「我也念及這琴的材質好,百年泡桐的琴聲,冰蠶絲做得琴弦。」

  這話本是尋常,然而我聽入耳裡,無端端卻像一番解釋。我咳了一聲,抿了口茶去瞧莫子謙。

  莫子謙臨著西窗而坐。窗外有荷花池塘之景,小風兒呼呼地往屋裡吹,吹得他的神色十分淒涼悲催。

  發覺自己怠慢了莫子謙,史雲鶩亦有些尷尬。她右手包裹得委實像個大蘿蔔,這會兒用左手拾起茶壺,便要去個莫子謙添水。

  屋裡隱約有荷香裊裊,莫子謙略一皺眉,伸手接過茶壺自個兒將水添了,問:「你屋裡怎沒個丫鬟伺候著?」

  縱是史莫二人定親已五年有餘,這般家常的對話,想必還是第一次。史小妹妹一貫傻氣,聽了此話益發呆愣。

  片刻她道:「我將將把丫頭們都遣出去了。反正她們在旁邊候著,也是無聊。」頓了頓,她又嘿然一笑,伸手撓了撓頭,「況我下午這個時辰撫琴,撫得不好,怕嚇著她們。」

  莫子謙手裡動作一愣,眼神瞟見史雲鶩的茶盞隔得不遠,便也一道順過來將水添了:「這琴好,怎麼撫……想必都是好聽的……」

  此話畢,我通體一個激靈,瞪大眼睛去瞧莫子謙。則見他將茶壺往桌上一放,眼神飄飄地落在史雲鶩的右臂上,道:「你這傷勢得養著,最近……怕是少了個撫琴的趣味。」

  史雲鶩愣了半晌,卻並未接著莫子謙的話說下去,而是問:「那日……一醉紅塵的那個煙霞姑娘,你這幾日還去瞧她麼?」

  日頭已西,窗外的雲彩漸漸染了霞色。屋內靜靜的,杜修雙眼獵奇地瞧著那窗口霞色下的二人。他二人說話的姿勢倒也奇怪,一人端坐著,一人靜立著。

  我閒閒將扇子掏出來,扇了兩扇後,饒有興味地去摸桌上的糕餅來吃。一隻手涼涼溫溫地將我攔了攔。

  穆臨簡目色清淺,笑意輕靈,桌上七八個碟子滿滿是糕餅,他卻眼尖地挑出一個我最愛的鳳梨酥遞與我。我口水一咽,得了個便宜,便賣乖地衝他笑笑。他則笑著又去端他的茶水來喝。

  莫子謙目光微閃,片刻他看著窗外,忽道:「不曾、不曾去了……」停了一下,他吞口唾沫又添了句:「我是說,這幾日,我也不去了……」

  史雲鶩一身粉色衣衫,如春日桃,又如夏日蓮。她愣神地瞧著莫子謙,忽而在桌前坐下,低眉喃喃念道:「因我常常去煙柳子巷尋我大哥和爺爺,那個一醉紅塵,我也常去的。我覺得……不是很好玩。」

  莫子謙又是一愣,也垂眸去盯他那盞茶水:「確實……不是很好玩。」

  此言一出,我搖扇的動作,隨著杜修的一聲好奇地「咦?」停了下來。不知何時,本來還明淨的天,此刻霞色盡染,一團團粉一團團金,十分喜人。這般耀彩落在史雲鶩那花一般的臉上,比起煙柳子巷的花姑娘,強了不知多少倍。

  我素來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得了莫子謙二十把上品折扇,外加一塊美玉墜子,我少不得要為他出些力。待杜修絲絲抽了兩口氣,開口正欲調侃,我擡起折扇敲敲他的肩,慢騰騰指了指他面前的茶水。

  杜修雙目放光地轉頭來看我,那眼神中寫得言語真真一目瞭然--莫子謙栽啦!

  我會意地點點頭,又挑起折扇指了指杜修手裡的茶水。

  杜修十分沮喪,端起茶水來喝,不言語了。與此同時,莫子謙朝我拋了個感激的眼神。我挑眉衝他眨眨眼。他咳了一聲,去瞧窗外日暮黃昏。

  黃昏為那把七絃琴也想上一層金邊。莫子謙望了一會兒,忽道:「說起撫琴,沈可兒也是會一些的。史……小姐,你若是想聽,可讓沈可兒撫一曲。」

  我還未作反應,卻瞧見穆臨簡慢慢放下手裡茶盞,轉過頭來看著我,淡笑:「原來侍郎也會撫琴。」

  我衝他嘿嘿一笑:「琴技甚拙,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莫子謙道:「七絃琴撫得最好的,當屬沈可兒的妹妹沈眉。不過這些年,沈可兒的琴藝倒也頗厲害了。」

  史雲鶩聞言,亦是點頭附和:「大皇妃的琴藝,我也聽過一次,是五年前她與大皇子大婚的時候。我便是見了她撫琴之姿,覺著驚為天人,此後便動了學七絃琴的心思。」

  我將將拋了個桂花糕在嘴裡嚼得正歡,便被「驚為天人」四字噎住。嗆了半晌,倒是穆臨簡遞來茶水,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會兒,忽道:「家鄉有個調子,用七絃琴撫起來,格外好聽。不知侍郎可否撫給穆某聽?」

  我一愣,忽聽得史雲鶩道:「那曲子空曠幽轉,歡喜又纏綿,是臨簡哥哥的髮妻生前常撫的曲子。」說著,她又訕訕撓了撓後腦勺,「我琴技不好,聽了多次也不能撫出來。」

  我心中猛地一沈。昨日在山頭,聽穆臨簡言及他曾經瞧上的姑娘,後來喝桂花釀酒力上頭,便忘了問他與那姑娘的後續。聽史雲鶩這般說法,那姑娘莫不是早已亡去了。我愣愣地擡起頭:「你髮妻她……」

  穆臨簡的目光卻落在窗外,須臾,他回轉過頭來,眉目間似有萬水千山:「西苑外有一片柳樹林子。初夏柳樹絲絛已長,綠意沁人,侍郎在那裡為臨簡撫曲一首……可好?」

  「可好」兩字,他念得很輕,彷彿乘著風聲入耳。

  西苑外的長蔭林中,果有一片柳林。夏日的柳樹,綠意已經沈澱。晚風輕撫,柳枝柔如海浪。樹間有一片空地遍佈著小鵝卵石。

  史雲鶩要招呼布菜,莫子謙便在屋裡幫襯,杜修懶懶要留下瞧戲。因而這廂撫琴,便只餘下我與穆臨簡二人。

  我抱著琴將將要坐,穆臨簡卻將我一攔,他彎身撿了幾個凹凸的小石子,確定那塊地平整了,這才對我笑道:「坐吧。」

  晚霞褪色了,天邊是薄薄的水藍。撫琴膝上,琴身也染上暝色。

  我與穆臨簡道:「你得先將那首曲子哼唱一遍與我聽。」

  穆臨簡瞧了我半晌,笑意甚暖:「我吹給你聽。」說著,他伸手攀折一片柳葉,也盤腿在我側旁坐下,「這是北荒的曲調。」

  我像是聽過這樣的曲調的。起初歡悅,爾後宛轉,一串輕音排空而上,帶著幾分悠揚,幾分繾綣。彷彿有曠野荒草,有綠樹絲絛,有一雙一對的人。

  還有萬水千山,歲月久長。

  夜色在他吹曲的時候,如潑墨般緩緩散開。他的側臉的輪廓卻在夜色中十分清晰。

  待他吹完,我曲指一試弦,一串泠泠的琴音便逕自流瀉而出。

  我在彈琴的時候,忽然想起我曾經做得一個夢。夢裡,那只灰色肥貓,爬上了一顆很高大的樹。爬上去了,它又不敢下來。

  我氣得哭笑不得,在樹下跺腳直叫它的名字。我說你跳吧,你跳吧,我準能接住你。

  肥貓還是不跳,它膽子太小。

  我氣匆匆地上前去搖那顆樹,樹葉如雨紛紛而下。那肥貓嚇得心驚膽寒,四肢抱著樹枝,衝著我「喵喵」地告饒。

  當時天已很晚,我餓得不行,正發愁,卻見旁邊一道青色身影輕輕一躍。又是一陣樹葉雨,他在雨中翩然落下,懷裡抱著肥貓,好笑道:「怎麼連隻貓都欺負你?你怎麼這麼好欺負啊?」

  ……

  琴音止了,而風聲不止。穆臨簡的目色灼灼有光,他看了我好久,忽然輕輕一笑,與我道:「侍郎這曲子撫得好。」

  我低頭去撥弄那琴弦,在心中掂量了良久,終是擡頭笑道:「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你與我說說,這曲子的典故?」

  見穆臨簡神色愣怔,我將拾起折扇往在琴尾上敲了敲,訕訕一笑道:「你素來也不是個固執的人,今兒天色已晚,你卻非要我撫這只曲子給你聽,這其中,定然有個因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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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0:09

【第17章】

  「這回不玩石子兒了?」穆臨簡隨意拾起兩個鵝卵石在手裡拋了拋,挑眉看著我。

  我端坐正色道:「我都撫曲子給你聽了。縱然我前夜使詐,你做人也不能這般記仇。」

  穆臨簡笑了一聲,一手從我膝上接過琴抱了,一手將我扶起,溫聲道:「相府長蔭林疏密,夜裡別有一番景致,我們邊走邊說。」

  我懨懨地隨他走了兩步,倒不覺這離荷塘相去甚遠的柳林有甚美景可言,四下望了望,挑扇道:「你真會撿便宜,我不過讓你說個故事,又得聽曲撫琴,又得深夜逛林子,勞心勞力。」

  穆臨簡嘴角抽了抽,雙目帶笑淡淡掃我一眼,勾起我的手腕便朝林中走去。

  柳林連著竹林,樹葉蕭疏,林外高閣燈火,倒也將著不密的林子照亮了些。往深處走,隱隱有流水聲,想來史棠倒也深諳家苑林子要講究「山重水復,柳暗花明」的特點。

  那水聲泠泠,跟七絃琴有所相似。穆臨簡聽了亦有所感懷,修長的手指在琴身掃過,他眸色沈定:「七絃琴,我幾年前學著做過。」

  我打了個呵欠,懶懶問:「你預備走多久,才與我說那故事?」

  穆臨簡看著我,忽而笑得寵溺:「傻丫頭……」

  我一愣,以為他這話是在說我。忙要反駁,卻見他目光一遠,悠悠然道:「傻丫頭她會撫琴。不過北荒的小村落,委實無七絃琴這等雅物。」

  眼前竹葉支出幾隻,我擡扇幫他挑開,與他道:「你別老稱呼那漂亮姑娘為傻丫頭,我倒覺著她挺聰明的。」

  穆臨簡納罕朝我看一眼,莫名其妙道:「你自然覺著她聰明。」

  我一愣,心裡略有不滿,因他這句話,有些許我跟那丫頭一樣傻的意思。須知有人傻,是愚不可及;而我沈眉若傻,那便是大智若愚。

  思及這一點,我悶悶搖了搖扇子,又不大想言語了,片刻只聽得穆臨簡又道:「後有一日,一家商隊路過,帶了些北荒不常有的東西。我帶傻丫頭去看,她獨獨喜歡那七絃琴,說是自己也會撫琴。」

  穆臨簡摸了摸鼻子:「我們北荒,有首曲調,名字起的有些大不敬,叫龍鳳謠。」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接著道:「便是你方才用七絃琴撫得那曲。」

  我一愣,用扇子一敲頭恍然道:「難怪了,七絃琴曲低徊深沈的較多,這般悠揚歡快地倒少極,原是你們北荒的曲子。」

  穆臨簡擡手撥去我肩上的一片竹葉:「不過那曲調,倒並非是說成龍成鳳的鴻鵠之志。北荒人講究大氣的東西,龍鳳謠裡所言及的龍鳳,其實是想表達一個鴛鴦成雙的意思。」

  我訕訕一笑:「這倒好,你們北荒人,便是想成對鴛鴦,也要成這世間的龍鳳,這般轟轟烈烈。」

  穆臨簡又是一笑。他本勾住我手腕的手往下滑了滑,牽住我的指尖,淡淡道:「林子裡黑,你切莫跟丟了。」

  水聲潺湲,我們再往裡走了一截。穆臨簡見前方模糊,便又牽著我倒回去走。再走一截,他忽然問:「剛剛說到哪裡了?」

  我無可奈何地掃他一眼,道:「有個商隊路過你們北荒……」

  「嗯。傻丫頭說她會撫琴,我便帶著她,去問那路過的商隊討琴。後來總算將琴借來。傻丫頭極高興,抱琴膝上,一曲龍鳳謠撫罷,不管是村裡的人,還是商隊的人都聽呆了。」

  「她見人人都喜歡聽,便多撫了幾隻曲子。當時周圍的人都在她身旁圍成個圓,裡裡外外水洩不通。說來可笑,即便我十八歲做了國師,那一回,卻是我出生以來,頭一遭知道什麼叫驕傲自豪。」

  我哈哈一笑道:「你這人倒奇怪,自己是一品大官都不在乎,反倒為個能撫琴的姑娘自豪。我若是你,可得反過來看這自豪一事。」

  穆臨簡望了我半晌,眸中明滅不定:「其實我十八歲做了國師,以後近七年不在朝堂,非是外面所傳言的流放,而是我辭官了。如今歸朝,不過官復原職而已。」

  我心道,流放與辭官,歸朝與復職,並無太多本質區別。左思右想,卻也不知穆臨簡想要表達什麼,我打了個呵欠問:「然後呢?」

  「因傻丫頭會撫琴,我便想為她將那琴討來。不過那些年,真真是個窮小子。一來我買不下那琴;二來,因那琴是永京城的霜露琴師所制,冰蠶絲琴弦,百年泡桐琴身,與史雲鶩這把如出一轍,素來也不賣給平民的。」

  「傻丫頭性情好,買不了那琴也不沮喪。倒是我放不下,後來乾脆學了七絃琴的做法。買蠶絲,砍木柴。嘗試了一個多月,這才為她做了把七弦古琴。」

  「她平日裡傻頭傻腦,東張西望的,我有時不在,她也沒什麼樂趣。我覺得她若有把琴,閒暇時能撫一撫,也能解個悶。」

  我原只是想問他討個撫琴的因由,未想他竟能將往事講到如此深沈的地步。喉間一哽,我竟莫名有些歆羨:「那傻丫頭嫁給你了吧?你對她這般好。」

  穆臨簡頓住腳步,看定我,悠悠然道:「侍郎也覺得她應該嫁我?」

  我正兒八經地點頭:「因你對她很真心。這世間,真心最難求了。」

  如有真心,如鴛鴦戲水平平淡淡也好,如龍鳳呈祥轟轟烈烈也罷,都不是什麼難事。

  穆臨簡眼底湧起五分笑意:「嫁了。她有一間小精舍,用來做的嫁妝。」他的喉結動了動,忽然轉頭看天邊月:「她對我,也是真心的……」

  前方燈火更明朗了些,就要走出林子。

  默了一默,我又問:「那你送她的那把琴,如今在哪裡?」

  聞此言,穆臨簡眼底湧起的笑意,忽而便散了:「葬了,葬在北荒。」

  見我猛然僵在原地,他雲淡風輕地說:「侍郎可知道,五年多以前的北荒,曾有過一場瑛朝與窩闊國的爭戰,幾乎無一人生還?」

  我訥訥地點點頭,明知那場戰爭慘烈不可提及,卻忍不住好奇問:「那你的傻丫頭她……」

  「我沒找到她的屍體。」穆臨簡臉上的難過倏忽而逝,「不過我找到了那把琴。當時北荒兵荒馬亂,她為了來見我,一個人抱著琴來烽火連天的香合山頭。」眉頭微蹙,穆臨簡吸了口氣,「後來人都死光了,我只找到那把琴。我將琴葬在北荒的家,給她立了個墓碑。」

  我呆然地愣在原地,目光掠過穆臨簡懷裡的七絃琴,訥訥道:「對不起,我不該問這麼多……」

  穆臨簡卻將目光投向燈火處,扶了扶我的胳膊,一雙眸子含憂帶笑:「沒事的,回去吧。」

  月色蕭疏,星光寥落。林間偶爾有風動樹葉響。

  穆臨簡抱著琴在前,我跟在後面愣然走著,卻再無人說話了。這廂我不慎打聽了一段傷心事,非但將穆臨簡勾得意興蕭索,連自己也無端黯然起來。

  我咬咬牙,正欲快走兩步,不想穆臨簡卻忽然回轉過身來。我一頭便撞向他的胸膛。

  他愣了愣,將琴抱開了些,任我貼在他胸前,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

  我匆忙推開兩步,理了理衣襟訕訕笑道:「我剛剛,是想好生跟你道個歉。」

  穆臨簡仍是望著我,神色恍惚,不復初時的清明。我想,他方才言及往事,大抵是真有些難過了。

  我吞口唾沫,心道果真是多行不義必自斃。我素來雖不是個大惡之人,卻也絕非大善之人。平常他人若倒黴了,我雖不落井下石,但隔岸觀火,扔些柴禾,我還是比較拿手的。

  然而此刻,我既已說了要道歉,便勢必要安慰他。

  可我一向不擅長安慰人。通常被我安慰的人,只有兩個結果,其一,他們會更難過;其二,他們會特別恨我。

  穆臨簡在傳言中雖是個奸臣,但他性子沈穩隨和,我實在很欣賞,一點也不想令他恨我。我在心裡掂量復掂量,半晌小心翼翼地安慰道:「逝者已矣,你不要難過。你若想她,不如再埋一把七絃琴在國師府的後院,砌個小墳墓,還可以日日……見著……」

  穆臨簡一愣,嘴角抽了兩抽。

  我閉眼,伸手揉了揉額角青筋,抹了把冷汗再接再厲道:「或者你還可請人為她畫幅丹青,將她畫成一隻水蚊子或八爪魚,掛在國師府的廳堂裡天天瞧,久而久之,也許你就……不那麼想念她了……」

  我淒涼地望了一把天邊月,咳了兩聲道:「我原是想安慰你的……一時不查,便帶了點平素裡說話做事的餘韻。」

  語畢,我吸了口氣,復又擡起眼去看他。

  穆臨簡眸子裡的笑意很淺,他淡淡道:「畫成個水蚊子,這個主意不錯。」

  我腦子裡嗡了一下,乾巴巴地回道:「我素來不會安慰人,你不與我計較,是因為你性情好。一般人被我安慰了,都得養個十天半個月才能恢復精神。他們從此,都很恨我……」

  穆臨簡又望了我一陣子,忽而勾唇一笑:「你還有些自知之名。」

  我瞧得出他這笑顏也有些勉強。心思一沈,我垂頭歎道:「我真是存了份安慰你的心思,只料不到我一個沒把持住,還是深深戕害了你……」

  那頭頓了頓,半晌卻沒了聲。

  我復又擡起頭來,卻見穆臨簡篤定沈然地將我望著,須臾輕聲道:「真心便好。」

  我目光掃過他懷裡的琴,鬱鬱將其接在懷裡,與他道:「是我錯了,我來抱琴算是賠罪。」語畢,我歎了一聲,走了幾步,沒聽他跟來又回頭道:「走吧,夜深了,子謙和小修他們得等久了……」

  我復又抱琴再走幾步,忽然想起方才回頭時,穆臨簡愣在原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草地上,我被月光拉長的抱著琴的身影。

  心中納罕,我正要回轉身去,忽聽身後之人急走幾步。

  一股熱氣從身後包裹而來,我驟然陷入他的懷中動彈不得。

  穆臨簡環臂將我箍得很緊,他呼吸忽急忽緩,噴灑在我的脖頸間。

  我吞了兩口唾沫,只聞得他今日身上的月桂香淡了些,可懷抱越來越熾熱,胸膛隨著呼吸幾起幾落。我腦子裡亂轟轟的,正要掙開,忽聽他沙啞道:「別動。」

  我一愣,片刻竟有些發懵。

  林間的蛙蟲聲很大,夏日的夜裡,微風清涼。我的目光疏忽落在草地上,那被月色拉長的緊貼的身影。

  穆臨簡將手臂圈得更緊了些:「……別動。」他又說,將臉埋入我的脖頸間,吸了口氣喃喃道:「只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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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9 22:00:34

【第18章】

  從西苑林子裡出來,已是月上中天。

  穆臨簡鬆開我後,只靜靜瞧了我半晌。我趁著時機,也默默地觀賞了他半日。

  穆臨簡目色如炬,像是一眼就要將我看穿。而我自始至終,只能眨巴著眼將他望著。

  這廂四目對視,不禁讓我反思自己的膚淺。我頭一遭覺得,若我能長得含糊些,可能會增加自己做人的深度。

  我帶著這樣的自卑感,跟著穆臨簡一路鬱鬱地回到冬暖閣裡。大抵因為他將將那一摟一抱一深望,已然將我看透,所以這一路上,他也未再跟我搭過話,反倒有些冷漠。

  我一路思緒紛紛擾擾,念及開春以來與穆臨簡相識的日子。一忽兒想起將才的龍鳳謠,一忽兒又似聞到他懷裡的月桂香。

  走到冬暖閣的門前,一個念頭忽然在腦子裡閃過,我驀地頓住腳步,問道:「你的傻丫頭,她叫什麼名?」

  穆臨簡也在原地頓了頓:「柳遇。」

  我心中一沈。

  待到了偏廳,晚膳竟還未布好,倒是莫子謙與史雲鶩一道頂了張匪夷所思的黑臉,朝我們咧著嘴笑。

  我被他們二人的風采震懾住,趁著丫鬟們布菜,忙將杜修拉到一旁問了問事情的因由。

  杜修是個記仇的人,他與莫子謙關係雖近,但夢遺一事始終是他心裡的一個疙瘩。是以他這廂說起莫子謙的倒黴事,少不了要添油加醋。

  我聽了後,自個兒在心裡刪減些旁枝末節,再加上自己的揣摩,這樁事便在心底有了個大致輪廓。

  且說剛剛我和穆臨簡離開,冬暖閣少了些人氣後,莫子謙與史雲鶩便有些侷促。

  正巧時值黃昏,莫子謙又有意留下用晚膳,史小妹妹心裡便有些麼激動。她一個忍不住,就打算要給莫少將軍露露手藝,想親自炒一盤醋溜白菜給莫子謙吃。

  不料當時莫將軍的心裡同樣有些衝動,他也想熬一碗扇貝湯給史小妹妹喝。

  兩人一拍即合,便去傷害了相府西苑的膳房。

  彼時杜小世子跟了去。他以自己的經驗推己及人,料定史雲鶩和莫子謙兩人生來養尊處優,絕無可能燒出什麼好菜。

  果不出其料,在杜修圍觀的一個時辰內,膳房從它初時的安寧祥和,逐漸變得烏煙瘴氣,最後「砰」的一聲壽終正寢。

  周圍丫鬟小廝都嚇得忙亂不堪。正要衝進去救人,卻見滾滾黑煙中走出了兩人,正是黑了臉了史家小姐與莫少將軍。

  他二人委實不易,在這等情狀之下,手裡還端著事先說好要燒的湯菜。

  我擡了眼皮往桌上一瞟,果然有兩團黑糊糊的東西十分引人注目。

  這時菜已布好,史雲鶩被煙子燻黑了一張臉也不願洗洗,便招呼著我等四人用膳。

  莫子謙頂著一張黑臉,也分外自豪。臨上桌前,他還湊我耳邊悄悄說了句:「沈可兒,這麼多年的兄弟了,你懂得吧。」

  我鄙夷地掃了他兩眼,將他那副見色忘友的嘴臉唾棄了一番。

  桌上的七菜二湯簇擁著中間的黑糊糊的一菜一湯。

  史雲鶩自知自己燒得醋溜白菜不可褻玩,只招呼著我們吃些邊上蔬食。

  穆臨簡進屋後便十分沈默,見我只吃跟前的肉食,便用筷子挑了幾條離得遠的青菜放在我碗裡,淡淡掃了我兩眼。

  我被他那兩眼掃得心神不寧,心中亂了好一陣子,這才憶起方才莫子謙讓我幫他。

  在心裡琢磨須臾,我方才故作不經意道:「中間那盤用梅花碗盛著的,是史小妹妹做的醋溜白菜吧?這色澤十分好。」

  此言一出,杜修「噗」一聲笑起來,莫子謙嚼菜的動作慢慢停了下來,目瞪口呆地將我望著。

  史雲鶩腆著一張黑臉,咬了咬下唇道:「沈哥哥看岔了,梅花碗盛著的,是子謙哥哥做得扇貝湯,醋溜白菜是旁邊用蓮花碗盛著的。」

  我將她這話在心中揣摩一番,再往桌子中間望去。那兩碗菜均是黑糰子摻著黑油水,委實無甚區別。再一擡頭,只見莫子謙看我的眼神,已然從驚詫轉為忿恨。

  我訕訕衝他一笑,再用筷子在那一碗黑糰子上刨了刨,補救道:「這可奇了,你二人明明燒得一菜一湯,但燒出來的成品,卻這般有夫妻相,我簡直都區分不出來。」

  這廂話畢,史雲鶩和莫子謙同時一愣,片刻均露出笑容。

  因他們都黑臉隱去了臉上紅暈,我便不能區分出誰害羞誰更害羞;但也因為黑臉清晰明瞭地襯托出了白牙,我一目瞭然地看出莫子謙和史雲鶩都笑得很燦爛。

  我功德圓滿地收回筷子,心裡暗暗佩服了一把自己春風化雨起死回生的本事。

  一頓晚膳用得甚為和諧,杜修將他這兩年在南俊國的見聞一說,滿桌的人都聽得歡喜。

  可歎穆臨簡口才雖好,然人多時,他很少多言。不過他性子雖沈穩,卻也不冷漠,一直溫和聽著,時不時說些話,倒也能讓人如沐春風。

  待要離開相府,已是戌時三刻了。

  這夜月色良好,街上水意泠泠。回國師府,將軍府和尚書府且又剛好順路,我等四人與史雲鶩道了別,便決定一同走回去。

  四人同行,因杜修莫子謙與穆臨簡不甚相熟,他二人便走在前,我與穆臨簡跟在後。這廂晚膳畢,街巷寧,我思緒一飄,不經意又憶起穆臨簡髮妻的名諱,柳遇二字不由讓心底沈了又沈。正琢磨著如何開口,卻是莫子謙回過頭來問:「沈可兒,你尋著了杜修,明兒也該上朝去了吧?」

  我一愣,拾起扇子拍了拍額頭,道:「你若不提醒,我險些忘了。」

  杜修聞言也回身道:「你明日去早朝,得捎上我。」

  我一笑:「你本是來玩的,去早朝作甚?那早朝最磨人性子。」

  杜修正色道:「我這次到你們瑛朝永京甚久,還未正式拜節過昭和帝。雖說我這次來,無幹正事,不過入冬那幾月,景軒哥哥在南俊國。他曉得我要來永京,便拖我帶些東西,親自呈給昭和帝。」

  他話還未說完,我手腕抖了抖,扇子險些落在地上:「英景軒……前些日子在南俊國?」

  縱使是夏日的夜,街面也涼涼地。一陣又一陣的風穿巷而過,天地間染了月色。

  「他怎麼去南俊國了?」我又上前一步問,「去年初不是說他要從江南南下往通京麼?」

  「是啊。景軒哥從去了通京後,便直接來了我們南俊。因知道我要來瑛朝,他便先拖我帶了些南俊好玩的物什給昭和帝,還開玩笑說這樣也加深兩國邦交。」

  杜修說著,又狐疑地看了我兩眼,片刻恍然道:「說起來,大皇子算你的妹夫吧?早年他不是娶了你妹妹沈眉?」

  怪只怪地面濕滑,我才往前邁了一步,腳下一個踉蹌就要摔倒。

  「小心。」穆臨簡伸手將我一扶。我擡眼去看他,卻見他眸光深深將我望了一陣,忽然淡笑道:「我也聽說……令妹沈眉,實是當朝的大皇妃。」

  也不知是否因夜色太朦朧,我竟從穆臨簡這一笑中覺察出些許不可探知的意味。

  我愣了片刻,老實巴交道:「小眉嫁了大皇子三日後便落水了,後來朝廷出了些事,大皇子便北上離了朝廷,所以他跟小眉的婚事便也沒人提及。三年一過,也不知她還算不算是大皇妃。」

  穆臨簡斂起笑意,轉頭去看不遠處的一尊石獅子。原是不知不覺間,已走到國師府了。

  「大皇妃……」他的聲音極輕,「只不知令妹沈眉,對大皇子可是真心?」

  我還未答話,卻聽莫子謙哈哈一笑:「怎麼不真?當初小眉兒哭著鬧著要嫁英景軒。後來皇上允了這樁婚事,她縫個嫁衣縫扎得滿手是血還樂此不彼。別說大皇子日後找不著這麼真心的姑娘,便是天下間,也難找著哪個姑娘對男子有這份真心。」

  不知為何,聽了莫子謙這番話,我心中一陣發虛,竟下意識去瞧穆臨簡。

  穆臨簡的表情極淡,望了望國師府的門,片刻沒頭沒腦說了三個字:「這便好。」

  空街無閒人,唯有國師府的小廝打著燈籠來迎。朱門吱嘎悠響,在極靜的夜裡十分突兀。我瞧見穆臨簡進府時,玄色衣擺在門前掠過。

  心底不明因由地動了動,我竟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把住朱門:「你等等。」

  穆臨簡動作一頓,轉過頭來怔然看著我。

  我暗自咬咬牙,回頭對杜修與莫子謙拋下一句「你們等我一陣」,便問穆臨簡道:「我有事要問你,能不能跟你進去?」

  出乎意料地,國師府並不大。前院後的一座花圃,與相府的長蔭林有七分相似,不過小了些許。穆臨簡帶我到長蔭林的一座小亭前。

  默了一默,他轉身隔著花影樹影看我:「什麼事?」

  我上前一步,望著亭前一株垂柳,訥訥問:「我跟柳遇,是不是長得有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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