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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1:04

【第19章】

  國師府的園子裡,柳樹木槿種得多。園外偶爾有下人打著燈籠路過,光影掠過穆臨簡的面容。他眸色沈浮,靜靜道:「是。」

  我早也料到他的答案。

  打從我與他在仙鶴茶樓相遇,他便將我誤看成他的髮妻。也是因著這長相緣故,他才刻意與我套近乎。不過我為人素來十分機警,心底既然有了這個揣測,自然要故作興味盎然地向他討故事聽。

  我原以為穆臨簡是個矜持性子,斷不會將這些陳年舊事隨意說與人聽。沒想到他倒也不忌諱我,將他與柳遇的那一段情娓娓道來。

  聽他的言辭,他對這個柳遇是喜歡得緊,簡直趕得上我那年間對英景軒的思慕。

  穆臨簡跟柳遇是結髮夫妻,他對她用情至深,這也無可厚非。他因著我跟柳遇長得相似,要與我做朋友,對我格外體貼些,其實也無妨。

  獨獨有一點,令我十分生氣。

  我將扇子收了往掌心裡一敲,定眼瞧著他:「國師是不是覺得,既然我與柳遇長得相似,那麼我的孿生妹妹沈眉,一定跟柳遇更加相像?」

  穆臨簡神色一怔。

  我勾唇一笑,繼續道:「國師愛妻,逾越生死,這點讓在下十分佩服。可舍妹沈眉三年前早已亡去。國師你即便再愛妻,難不成要娶遍天下所有這種貌相的女子?以在下看來,舍妹沈眉雖不算個溫婉大雅之人,但她的脾性還算剛烈。莫說她如今只是一個牌位,即便她在世,也斷不會去做他人的替代品。」

  那日穆臨簡在泊仙池向我提及要娶沈眉一事,我本以為他只是開個玩笑。可現如今,我將他那段往事打聽清楚後,再將這樁事聯繫起來一想。原來他要娶我沈眉,並非是玩笑話,一切都有丁有卯。

  月至中天,夜色更加朦朧。穆臨簡聽完我一番說辭,仍是靜靜看著我,一句辯解也沒有。

  我自然曉得他在相府時的沈默,是因為猜出了我打聽柳遇之事,其實是有目的所在。然我的目的,不過是為了分辨出他想娶我沈眉的因由,委實無傷大雅。他卻為這個與我置氣,實在小氣了些。

  想到此,我心中不由更加氣悶,脫口道:「退一萬步說,國師你即便要娶沈眉,她落水去世前,也早已成了大皇妃。即便這樁親事不了了之,只要大皇子不說退婚,想必以我家小眉兒對英景軒的情誼,也必定不願意退婚再嫁給你的。」

  言盡於此,多說無益。我挑起折扇轉身離去。

  將才走了幾步,便聽身後穆臨簡悠悠然道:「殊不知令妹沈眉,是這般剛烈脾性,逾了生死去喜歡大皇子。即便早已亡去,也不願退婚。」

  我驀地頓住腳步,回身去看他。

  夜色將他的神情與話音都襯得縹緲。良久,我彷彿聽得他歎了一聲,啞著嗓子道:「是我冒犯了。」

  從國師府出來,我身心俱疲。所幸莫子謙與杜修也是各自有心事,我一路敷衍著跟他們說話,倒沒叫他們覺察出異樣。

  待回到尚書府,我在外間撩了水隨便洗了洗,便摸上床睡去了。我本已是疲憊之極,然在床榻上輾轉反側須臾,腦子裡亂轟轟的,怎也睡不著。我正預備著再翻一個身,卻忽聽得屋內有人道:「你這麼和衣而睡,壓根便沒存要歇息的心思,睡不著就起來陪我聊聊。」

  我一個骨碌爬起身來,屋內燭火「嚓」一聲燃了。

  我爹端坐在桌前,神情也十分蕭瑟,他覷了我一眼道:「你今兒是怎麼了,打從一進屋就魂不守舍的。我坐在這裡這般久,你也未有覺察。」

  我盤腿訕訕坐在床上,敷衍道:「太疲了反而不好睡,找著杜修,明兒我合該去早朝了。」

  我爹又掃我兩眼,十二分的不信任。然他也未多與我計較,而是鬱悶著一張臉道:「明兒沒早朝,你不必去了。」

  我納罕地「咦」了一聲,這消息讓我精神不少。

  我爹神情更加蕭索,他將我不經意的歡喜鄙視了一番後,問:「你可瞅見今日正廳裡掛得那副『歡喜天地』的匾額了?」

  原來前夜不僅我沒回家,我爹也同樣未歸。他被昭和帝叫到宮裡去了。

  當時我朝幾個位高權重的老臣子都在。他們本以為皇上如此浩浩蕩蕩地將他們招入宮內,是因有要事相商。沒想到在朱鸞殿等了半日,昭和帝卻籠著幾個小竹簍子來了。

  見到幾個老臣都在,昭和帝大喜,他將裝著蛐蛐的竹簍子分發給眾人,當下便領著他們去後花園的一個小棚場斗促織。

  幾個老臣見這廂光景,心裡便有了八分明白。因文皇后的誕辰是七月初七,早朝逢七便停,而昭和帝在這幾日,也必定要陪著文皇后。

  若他不陪著,便只能說明一點。文皇后來了葵水,不便於做某些事情。因此,若遇著文皇后的葵水之日,昭和帝既不能去尋別的妃子,又不能跟文皇后黏糊,只好找大臣來戲耍一番。

  碰巧皇上前幾日見著幾個小皇子玩蛐蛐,他一時玩心大起,便跟自家兒子討了幾簍子蛐蛐來鬥著玩,這一來一去便鬥出了樂趣。

  然而,依照歷代史書的記載,與大臣斗促織的皇帝,必定是亡國之君。昭和帝十分忌諱這一點,便想將蛐蛐一事上升到國家大事的高度。

  他與幾位大臣言定,若輸得最慘的一位,便需每日在府裡接待一位大臣,與其共商國事。而完勝的那一位臣子,則要預備招待南俊國小世子杜修的宴席。

  滿朝文武中,除了昭和帝,當屬我爹最不靠譜。斗促織這一類的戲耍,我爹也十分精深。奈何他當日時運不濟,分到的蛐蛐形同閹人,場場必敗,十分悲壯。

  是以,一場促織斗下來,我爹名落孫山。

  我爹有一個特點,他每每遭遇淒涼,面部表情總是比他人來得入木三分。這一點正中昭和帝的下懷,他見著我爹的慘狀,不由欣喜之至,大筆一揮提了「歡喜天地」這匾額送到尚書府,還說日後這匾額當在朝臣中月月傳遞,每月得了這塊匾額的大臣,都需日日接待一人共商國事。

  我以為,昭和帝這一番作為十分扯淡,須知我朝大臣若得了這種契機,斷不會議論國事,而是會日日八卦,時時八卦。

  本來朝堂也是個無聊地,現如今臣子們得了一處說八卦,昭和帝也算積了一把德。然而,這德行落在我尚書府頭上,便十分惡劣。

  因我們這處的狀況有些特殊,尚書府並非是傳八卦的聖地,而是被八卦,出八卦的聖地。回想這幾年,滿朝文武時不時就會往我尚書沈府奔湧而至,打探風聲。

  有許多臣子言,尚書沈府,有著孕育八卦的風水,短短幾年間所產的八卦,上至朝廷陰謀官宦糾紛,下至兒女私情生死別離,層出不窮,精彩紛呈,深受大家的喜愛。

  聽罷這樁事,我預料到此後一月定無寧日,不禁與我爹一道憂傷起來。沈痛了一會兒,我復又問:「明日沒早朝,可是因著要為杜修設接風宴?」

  聞此言,我爹忽地斂起鬱悶之色,與我正色道:「明日的宴席在太傅府,你當心些。」頓了一頓,他又說,「穆臨簡歸朝,袁安那一派有死灰復燃的跡象。今日玩促織時,本是莫啟會贏,後來卻是袁安那只蛐蛐佔了上風。我見袁安好勝心切,料定他攬過接風宴,定然有目的所在。」

  不知怎地,聽了穆臨簡的名字,我竟晃了晃神,才將我爹的言語細細琢磨了一番。

  我與袁安之間的恩怨,需得回溯到三年前我落水失憶的前夕。

  且說太傅袁安早有謀反心思。三年前,我兄長沈可撞破他的詭計,一時打算揭發他。然而那陣子,恰逢我要與英景軒大婚。沈可念我對英景軒愛慕之極,不願在這關頭出什麼岔子,於是便將袁安一事壓了下來。

  不料,沈可的計劃卻被袁安覺察。我婚後三日返家時落了水,我落水的因由不明,然而沈可落水,卻是被袁安陷害的。

  偏偏不巧,我落水醒來後,便失去了之前兩年的記憶。聽我娘說,我落水的前兩年本就是一個失憶之人,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獨獨喜歡一個英景軒。我落水後,雖恢復了小時的記憶,然而那兩年餘發生的事,我卻忘得一乾二淨。

  我醒來還未分清丁卯,便聽得我爹與我說袁安除掉沈可,是因為沈可是唯一撞破他陰謀之人。前一日,袁安已然秘密給昭和帝上書,參了我們尚書府一本,勢必要斬草除根。如今這狀況,莫說是為沈可報仇,哪怕是要保住自己的官職也難。

  我爹還催促我趕緊回宮,英景軒是大皇子,勢必可以保護我。

  因我失了記憶,也失了對英景軒的思慕之情。兩廂衡量,自然是家人的性命更加重要。既然袁安忌諱我兄長沈可,那麼我且扮作沈可的模樣入宮入朝。

  是以,三年前落水一事,去世的便成了沈眉,而非沈可了。

  後來我女扮男裝入朝,因立場隨了我爹,選擇了中立,又因史丞相鐵腕手段,暫且壓住了袁安。三年的光景,朝臣間雖芥蒂猶存,但也相安無事。

  如今穆臨簡歸朝,袁安一派得以與史丞相抗衡,兩廂砥礪,形勢便一觸即發。

  我爹讓我當心袁安的言下之意,便是害怕袁安因三年前的舊事加害於我。

  當年沈可為了不牽連我爹,他並未將袁安的陰謀與爹詳,只略略提及那樁陰謀,與五年多以前,北荒的爭戰,以及景楓將軍的去世有關。

  逝者已矣,往事已逝。

  我一向以為,我如今女扮男裝在朝,已是欺君之罪,若往後再出什麼岔子,也不必尋什麼因由,自個兒好生面對,坦然面對就好。

  雖然俗語說小心駛得萬年船,可如此小心過活,豈不累得慌。我一向奉行的還是明日愁來明日憂的原則。因而哪怕袁安再有心籌備明日的接風宴,他到底有何陰謀,我也要明日去了才知。

  睡前只問了我爹一句:「明日是不是所有的大臣都去接風宴?」

  聽得我爹答了句「是」,我便也心安了。懵懂間,自覺明日應當與穆臨簡道個歉。畢竟他愛柳遇至深,若因著對柳遇的情,做出什麼事來,我也不該那般言辭犀利的怪責他。可若不怪責,我心裡卻又覺得十分委屈。

  我就這麼一悔一怨,一怨一悔地睡著了。

  夜來入夢,恍惚間見得亭前樹影花影,一人的面目被月色籠住,十分模糊。但我曉得他有些悵然,他啞著嗓子與我道:「如此,是我冒犯了。」

  這句話說得荒涼,令我心中一疼,卻不知這一疼,到底是為了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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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1:22

【第20章】

  青天白日,無所事事。

  我因昨夜未睡好,第二日醒來,又摸回床上睡了幾遭回籠覺。本來早起時,天還淅瀝瀝地落著雨,待我睡到午過再起身時,已是夏日艷陽當空照。

  且說人睡覺需得有個度,睡少了精神不濟,睡多了腦子昏沈。我在床上賴到未時才起,一腦子裡混混沌沌塞得全是漿糊。披了外衫,胡亂洗了把臉,我踢著鞋往廳堂裡去。

  路上碰見書僮小二三,他告訴我兩樁事。

  一是今日尚書府訪客不斷,就這會兒了,天牢的牢頭宋良還在我家廳堂裡坐著,與我爹,杜修一起磕牙。

  二是我娘親覺得近日尚書府風水不濟,今兒一早收拾了遍去永京城郊的一座廟宇,打算齋戒沐浴半月。

  我私以為拜神拜佛,不過是求個安慰,求個寄托。

  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餘,也曾在倒黴的時候,天真呼喊過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後來我發現,這些神仙們非但不幫助我,反而喜歡玩弄我。

  若不是他們玩弄了我,我也不至於在短短的二十餘年,就活成現如今這副熊樣。

  對於神仙對我的玩弄,我也曾置疑,也曾困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

  我將這一困擾跟我爹傾訴之後,他明確地指出:「孩子,你不能同時呼喚玉皇大帝和觀音菩薩,他們不是一家子的,你這樣呼喊,讓如來佛祖情何以堪?」

  被我爹這麼點撥一番,我便去翻了翻神仙譜,這才得知玉皇大帝的夫人是王母娘娘,他們是道家的。而觀音菩薩,其實是如來佛祖的坐下,都屬於佛家。

  我十分委屈,因我從來不知曉神仙與神仙之間,還分得如此清晰。如來佛祖這麼忌諱觀音菩薩的私事,說他們倆沒有點隱晦的禁斷之情,打死我也不信。

  常言道吃一塹長一智。得了這個教訓,我便格外小心地又查了查神仙們的供職,遂得知天上有個神仙叫命格星君,專管世人的命途運氣。

  從此以後,每每他人含糊地呼喊老天爺時,我都甚英明地在心裡默念:命格老,命格老,天靈靈,地靈靈……

  事實證明,命格星君懷才不遇有些年頭了,近一兩年被我頻頻呼喚,他將他的滿腹才華都傾注在我的身上。是以,即便是在禽獸橫行的瑛朝朝堂,我也這二年也過得很平順。

  今日,命格星君又格外眷顧我。我方才繞到正屋門口,便偷聽到一樁八卦。八卦者有三:我爹,宋良,杜修。

  宋良道:「今晚這樁筵席,明裡是給小世子接風,暗地裡,大家就想瞧瞧他二人的感情到何種程度了。別說,沈可兒真真是真人不露相。三年了三年了啊,不斷則已,一斷驚人,竟然搞上了國師大人。」

  我嘴角抽了抽,對他用的這個「搞」字,很是不滿。

  杜修道:「你不提倒也罷了,昨日我見小可哥哥與穆哥哥只是走得近了些。今日就著你的話再想想,果真有些蹊蹺。」

  我爹問:「什麼蹊蹺?」

  杜修高深莫測笑了笑:「前兩年我來永京,小可哥哥雖跟子謙哥哥走得近,但若大家一道出行,一直也是呆在一起的。昨日我幾人上丞相府,也就一夜時間,小可哥哥跟穆哥哥單獨處了兩次。兩次後,他精神都有些恍惚,我看他是真地瞧上穆哥哥了……」

  我心肝顫了顫,對他最後這個結論表示質疑。然而不知者無罪,我便也接著聽下去。

  宋良道:「穆臨簡我瞧過,我瞧過的啊。那模樣長得忒好了。也難怪沈可兒瞧得上他,就是不知他二人是怎麼相見的……」

  我暴怒,怎麼相見的……還不是當初你讓我去仙鶴茶樓,從趙明手裡搶任玉兒……

  氣血翻湧了一會兒,我再回過神來,便聽得他們八卦已近尾聲,倒是我爹的一句話讓我渾身都打了個激靈:「若說國師對我家小可兒沒感情,也不大可能。今兒一早天還未亮透,他便冒著雨來了一趟,在廳裡等到巳時雨注了才走。」頓了頓,我爹似從懷裡摸出個東西,接著道,「走前他還留了個字條,讓我交給務必交給小可兒。」

  我聞言一愣,不知覺間便繞到門口,怔怔問了句:「什麼字條。」

  一屋子的人都呆了。

  字條上僅寫了寥寥八字:接風宴上,萬事當心。

  我心中一凜。穆臨簡做事拿捏有度,且不論我昨夜還與他鬧了彆扭,他一大早能冒著雨來尚書府等我良久,最後留下這麼一張字條,足以說明這次太傅府的接風宴定有端倪。

  我若遇著正事大事,雖能細心,但卻不夠謹慎。這三年能相安無事,一來是因著運氣好,二來也是因時局好,史丞相能壓著袁安一派。

  見著這麼一句「萬事當心」,我不禁也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切不可在接風宴上漏了馬腳。

  一顆心惴惴不安,下午的時日一晃而過。宋良今日來尚書府並非偶然,而是因著那「歡喜天地」的匾額,來與我爹商討所謂國事。

  宋牢頭因在我家蹭了頓飯,臨走前,他知恩圖報地說:「沈可兒,你若有朝一日誤入歧途,來了我家天牢,你放心,大哥我好吃好喝地款待你!」

  在乘著馬車去太傅府赴宴的一路上,我一直十分困惑。為何宋良臨別的話,不對我爹說,不對杜修說,不對小二三說,偏偏要與我說?難道他覺得,我最有誤入歧途的潛質?抑或者他以為,我長了一張犯罪的臉孔?

  我在欷歔之際,不得不提的是,宋良有一雙慧眼。

  我確也犯下了欺君之罪,且欺了君主三年餘,期得天昏地暗慘絕人寰。因此,每思及自己的壯舉,我都倍感榮幸。

  太傅府在丞相府的對門,我兩天內,兩次來到此處,心境全然不同。

  霞滿長天,暮色將合。太傅府後園的水苑,一排紅燈籠沿著水岸曲折掛起。

  我與我爹杜修到時,水苑裡已然賓客濟濟,朝臣們三五成群的圍在紅燈籠下有說有笑。

  這筵席名義上雖是為杜修的接風宴,然而杜修作為南俊國小世子,此番來朝不過為著私事,來尋我與莫子謙,因此這廂筵席也並非多麼正式。

  因杜修上次來永京,是受了南俊王的意,讓他學習學習中土文化,今日袁安辦得這接風宴,便也在每個燈籠下,掛了一張燈謎,增添些麼情趣。

  我將手探進袖子裡,摸了摸走前揣著的風柳木槿扇,探頭探腦尋了半日,也沒見著穆臨簡的身影。這把風柳木槿扇,是我最愛的折扇之一。我本打算趁著今日氣氛甚好,將它送給穆臨簡,權且為昨日的言語之失賠個罪。未想我尋摸半晌,卻連他的影子也沒望見。

  我正惆悵,杜修忽又湊我耳畔問了句:「小可哥哥,為何今日不見莫子謙?」

  經他這麼一提,我四下望去,果真連莫子謙也沒來。聚會筵席,卻無知己朋友對飲,我一時間深感無趣,拉著杜修尋了個小座坐了,悶悶吃起點心來。

  因杜修是今日筵席的主角兒,很快便被請走了。

  我正悶頭要倒酒喝,旁邊卻有人遞來一隻酒杯。我擡頭一望,來者卻是史雲鶩的兄長,工部尚書史竹月。

  他表情冷淡,也似不大歡快。見我接過他手裡的酒飲了,史竹月這才往我身旁一坐,悶悶道:「你這幾日,能不能勸勸莫子謙?他招惹青樓姑娘便也罷了,何必來招惹我家雲鶩?」

  我「咦」了一聲,四下望了望,恍然道:「難怪今日未見著莫子謙,他莫不是上你家尋史小妹妹去了?」

  史竹月看我一眼,歎道:「他今日一大早頂著雨便來瞧雲鶩。在西苑又是耍劍,又是燒菜,惹得雞飛狗跳。這倒也罷了。晚間太傅府這邊有筵席,他本也當過來。豈料這渾小子說他見過杜修了,還說我跟丞相都來這邊,雲鶩便無人照料,硬是不過來。」

  我聽了這廂言辭,料定莫子謙此番是春心大動,不可自拔。

  本來,莫子謙與史雲鶩有婚約。他要去瞧瞧史小妹妹,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兒。

  史小妹妹除了傻氣笨拙些,為人忒單純,長得忒漂亮。因此那傻氣笨拙在她身上,倒也能凸顯幾分可愛動人。

  莫子謙這倒黴孩子,生生要等到他將丞相府的人得罪乾淨了,才發現史雲鶩是個好姑娘。依我說這也是他自作孽,自食其果。然我作為莫子謙的朋友,又免不得要為他說幾句話。

  瞥了瞥史竹月的一臉郁色,我道:「史小妹妹是個老實人。老實人都死心眼。她這幾年未再嫁人,根本的由頭,怕不是沒有人上門提親吧?」

  史竹月的臉色白了白。

  我從他這一白中得了答案,更胸有成竹道:「既然有人上門提親,這幾年卻又從未聽說史小妹妹跟其他人定親,應當是她自己將這些親事給推了吧?」頓了一下,我拍了拍史竹月的肩,又給他斟了杯酒,「你對莫子謙這麼大成見,定不是因為五年前他拒婚一蹴而就的,而是氣這些年,你家妹子為了他,推了這麼多姻親吧?」

  史竹月鬱鬱地看著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他這一動作,也算是默認了我之前所言句句屬實。我接著道:「俗話說事有兩面,俗話又說浪子回頭金不換。現下莫子謙對你家史小妹妹動了心,你合該趁熱打鐵,成全了他二人,豈有棒打鴛鴦的道理,你以為呢?」

  說完這番話,我忽覺自己又有了十足動力去掀了將軍府的小金庫,刨了莫子謙的私房寶貝箱子,奪他百十把折扇,萬千個玉墜子也不足為過。

  不料,史竹月又蕭索了飲了三杯酒,起身離開前,陰森森地看我一眼,道:「與其讓雲鶩嫁給莫子謙,我看倒不如讓她嫁給你。事不宜遲,我等哪日皇上心情好,這便上書一本,將此事定了得了。」

  我猛然嗆了口水,一句「使不得」還未說出口,卻見前方史竹月剛邁出兩步,便被人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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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1:41

【第21章】

  攔下史竹月的是袁安。

  袁安是我朝的老權臣之一,一品太傅兼著二品尚書。因他同時是昭和帝與英景軒的授業恩師,而瑛朝自古講究尊師重道,所以哪怕他造反之心昭然若揭,昭和帝礙於顏面也不好辦了他,只暗中架空了他的權。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斷而不蹶。即便官品成了一副空殼子,袁安照樣在朝堂上混得風生水起,且還聯合榮寵極盛的國師穆臨簡,要將造反事業進行到底。

  他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深受朝廷內外各界人士的景仰。

  袁安為人師表,素來愛擺出一副面慈心善的臉孔。他這副從形容到氣質的偽裝,遠非昭和帝那群人模狗樣,眼露猥褻之色的流派可以企及的。

  袁安今日一身朱紅官袍,鶴髮童顏頗具神采。他攔住史竹月閒話了幾句,對飲了幾杯。

  大抵由於史竹月這兩日被莫子謙騷擾得精神崩潰,即便此刻被袁安攔下,他也未打起幾分精神。反倒是袁安,有說有笑了一陣,目光卻似有若無地落在我身上。

  我往嘴裡塞了個糕餅,含糊與他招呼一聲。袁安亦是隔著老遠對我舉了舉杯,眉毛眼睛彎得如新月,我順應時事,也將就著喝了一杯。

  未幾,月至中天,開宴了。官家筵席,無非是一副奢華的流水做派。待杜修,袁安,史丞相幾個角兒一一言罷,樂姬獻曲,舞姬獻舞,臣子間便相互敬酒寒暄起來。

  席間我敷衍應付了幾杯酒,心思卻一股勁兒地琢磨別的事。

  若說莫子謙今夜有了去處,定不會來這筵席,可穆臨簡為何直至開宴了仍不出現?想到這裡,我不由十分氣惱。

  他今晨冒著雨,巴巴地跑來尚書府讓我萬事當心。結果我懸著一顆心過了整天,來了接風宴想謝他一謝,卻連半個人影也沒瞅見。

  思及此,我益發覺得十分無趣,嘴裡含著的酒味,也不似那日的桂花釀芬芳。

  不知覺間,酒力就有些上頭。我心裡想著人多是非多,既然穆臨簡讓我當心,我也省得往人群裡扎堆,還是早些回家來得妙。

  當即將杯盞往桌上一放,以如廁做托辭省了臨別的虛禮,我便往水苑外走去。

  說來也奇,我平日裡飲酒,若要感到醉意,也得飲罷三四兩,怎奈今日寥寥數杯後,非但腦子,連身子也開始發熱。眼前的景致都像隔了層霧,我正預備著睜眼將路辨清楚,摸到府門去,卻不知怎的,一件不起眼的往事便浮出水面,直直砸在我天靈蓋正中央。

  且說一年前,莫子謙閒著無聊,與我論及情愛一事。他說人若發了情動了心,那滋味就好比醉酒,腦子發熱,思緒沈杳,飄飄欲仙。

  彼時莫子謙還是個未曾動過心的人。我雖大動干戈地愛過一次,但後來不慎落水便將動心的感覺給忘了個乾淨。是以,我們兩個門外漢言及情愛,便很不能參悟其中奧妙。

  恰逢將軍府外野貓甚多,到了春天,那些貓們便扯著嗓子嚎,嚎得莫子謙夜夜不能安睡。

  他常常撐著額頭,痛苦地來找我傾訴,並且譴責他家附近的貓們傾巢而出,集體宿醉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我雖同情他,但也忍不住為那些貓辯解兩句。誠然貓兒們發情□有傷風化,但莫子謙給貓們安上「宿醉」的罪名,便很是冤枉了。須知人若醉了,決計不可能嚎一晚上,他還得睡。

  莫子謙聽了我的話,也深以為然。但他也以為,發情動心的滋味等同於醉酒,這一理還論是成立的。他日也煩憂,夜也煩憂,時常拉著我,問我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造成了這兩者間,嚎與不嚎的差別。

  我被他煩得忍無可忍後,只好對他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你這樣光思想著是沒用的,你得付諸於行動。」

  莫子謙皺著一張臉,苦楚地望著我:「你也曉得,醉酒容易發情難。我自是可以去喝個酩酊大醉,但我大醉後,一向連人也不認了,到時我若抱著你發情,你可受得住?」

  我心裡十分委屈,眼淚汪汪地瞧著他:「你在威脅我?」

  莫子謙欣欣然道:「那你給我出個主意,為我解個惑。」

  我雖不知貞操這玩意兒,自己到底還有沒有。但我已活成這副熊樣了,勢必不可再熊下去,因此我以為,比起那些個嬌滴滴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我更應當從精神上,捍衛自己的貞潔。

  莫子謙這麼將我一威脅,我也只好賣力地為他出主意,幫他探求發情與醉酒的區別。

  兩日後,我與莫子謙拎著十壺竹葉青,上將軍府逮貓去了。

  我二人以為,與其拿人試,不如逮貓來試。我跟莫子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逮了百八十隻貓後,挨個灌了二兩竹葉青,等著它們嚎。

  起先,那些個貓們確也未讓我們失望,嚎得甚為銷魂。不料後來,貓兒們忒不勝酒力,區區二兩竹葉青,便喝得一隻接著一隻暈過去了。

  我與莫子謙將那些貓們鄙視一番後,預備著翌日少備些酒,再來試它們一試。怎奈翌日一來,那些貓們早已集體遷徙,搬離了將軍府這塊風水寶地。

  此後將軍府方圓三里,再也無貓出沒。莫子謙惆悵之餘,因沒了貓發情叫春,他也能睡得好覺,是以對於那些貓們的行蹤,他便不在意了。

  遂,動心發情與醉酒的區別,終成了一個不解之謎。

  一年後的今日夜,我腦子發熱身子發熱地站在太傅府裡,再次回想起這樁往事,終於明白了發情動心與醉酒到底有何不同。

  其實莫子謙所言不虛,這二者之間極其相似,根本的區別在於那壺酒到底有沒有放春藥,放了多少春藥。

  譬如我今夜喝的數杯酒裡,定有幾盞被下了春藥,是以我這會兒非但渾身發熱,飄飄欲仙,且如同所有發情期的貓一般,我還很有嚎兩嗓子的衝動。

  不期然的際遇,往往能令我們發現真理。我不甚唏噓地撫上額頭,十分想依照心底的意願,將這條真理付諸行動,折回去衝著袁安咆哮個一夜,詛咒他和他全家,他的子子孫孫千秋萬代,全是他娘的雞毛烏龜蛋。

  然而,我也未在這嚎與不嚎間躑躅太久,因為心底僅於的一絲清明,讓我曉得尋常人若誤食了春藥,大可尋個人尋個地兒解決解決,可我若誤食了這倒黴玩意兒,一旦控制不住,那便不是如發情期的貓吊吊嗓子打個野戰那麼簡單,而是很可能被人發現自己實為女子的身份。

  除非我不想要命了,否則我殺回去詛咒袁安也好,尋把刀劈了他也好,到最後恐怕只能落得個秋後問斬,甚至滿門抄斬的下場。

  流行市井的春藥有幾種,其中數逍遙散無色無味,藥力持久。但若能忍過藥力那一陣,第二日氣力虛弱些,倒也對身子無害。

  想到此,我不由慶幸今日幸而有朝臣滿堂,各家小廝往來於太傅府中,我這會兒正大光明的出府,倒也無人攔著我。

  我一邊在心底咒罵袁安,一邊一步步往府門前挪去。不料那逍遙散藥力甚強,體內接連不斷翻湧的熱浪,非但將人的身體焚燒,連意識也近乎要被吞沒了。

  周圍的景致如隔了水霧。我努力保留著最後一絲清明。

  天不遂人願,我剛挪到府門,旁邊便忽然伸出一雙手來將我扶了扶。

  來人很陌生,但長得甚好,五官清秀俊朗。他望著我宛然笑道:「侍郎身體似有不適,此刻出府怕是不妥,不由讓在下扶侍郎去廂房中歇息?」

  我心中一沈,料定此人定是袁安派來試探我的。

  警覺朝後退了兩步,我啞著嗓子問:「是你何人?」

  「在下柳滿。」他自夜色中再是一笑。

  我被這笑容晃了神,原地蹣跚幾步,還未站穩,便又被他扶住。清新的氣息激起體內熱浪騰騰,我沈然開口,說出的話已經綿軟無力:「柳滿,風吹柳花滿店香,好名字。」

  柳滿聞言先是愣怔,不覺間笑意更深了些。他將我扶在懷裡,湊到我耳邊:「侍郎這幾年過得甚辛苦,今日乏了,不若讓在下為你紓解紓解?」

  熱氣輕咬在耳畔,昏昏然之際,那一句「這幾年」忽地喚回了我的心神。夜風甚大,我好似又聽得穆臨簡問我,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

  我猛地一把將柳滿推開,卯足力氣呼了一聲:「你讓開!」連往後退了兩步,再次扶住府門。

  柳滿神色一詫,片刻又笑著要迎上來。

  我驚得連連後退,不料退到階前腳下一空,眼見就要後仰跌倒在地,身後忽地有人疾走兩步將我攬入懷中。

  溫厚的胸膛,清淡的月桂香,不知覺間,我的心神平復了些許,卻又似更加沈淪。

  柳滿朝我身後之人望去,先是詫然,片刻淺笑著施以一禮:「國師大人。」

  我聽得穆臨簡淡淡道:「你回去吧,侍郎由我照顧。」

  月色已經很朦朧了,長街杳杳無人,分外寂靜。

  穆臨簡拉著我疾走了幾步後,忽地瑣牢我的手腕,將我往牆上一推,俯身便吻了上來。

  我腦中砰然炸響,在濕軟溫潤的唇貼上來的一瞬,狠狠咬了上去。穆臨簡吃疼,我趁得他手上松力,猛地掙脫開他的束縛,撒丫子便要逃走。

  然縱使我這一逃,是憋足了勁兒,穆臨簡三步並著兩步又輕易將我拽住,攔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地問:「不是讓你當心些?」

  我此刻氣虛體弱,無甚精神與他辯解,只得狠狠將他瞪著,以示不滿。

  他見我這副樣子,須臾卻是伸手來為我揉了揉鬢角,好笑道:「風吹柳花滿店香。你調戲起別人來,功夫倒不弱。」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我腦子發昏,身子滾燙,也頑強開口辯解道:「乘人之危不是君子的作為,便是你瞧上了我,也不能趁我誤食逍遙散,與我行那苟且之事。我會瞧不起你的。」

  穆臨簡愣了愣,淺笑如清風明月,調侃道:「你也曉得自己誤食了春藥,你預備怎麼辦?」

  我抽口氣道:「回家,逍遙散的藥力,忍忍也就過去了。」

  夜風忽然來襲,吹散了月色。穆臨簡瞇了瞇眼又走近一步,輕聲道:「不是逍遙散。」頓了一下,他又添了句,「袁安做事滴水不漏。你誤食的是春患粉。」

  最後三字直直砸在我天靈蓋上,便是我此刻週身再熱,心裡也冰涼一片了。

  春患粉是逍遙粉之最,珍貴至極。尋常逍遙散的藥力,熬過去便可。但人若服了春患粉,必須行房事才可,否則經脈逆行,痛不欲生。

  我呆然望著穆臨簡,片刻又扶著牆挪了幾步,咬牙切齒道:「那我去一醉紅塵,尋個女子紓解便可。」

  說是去一醉紅塵,但我心裡曉得,在這國師歸朝,濁流勢起的關頭,我不能讓任何人曉得我的身份。一旦身份暴露,袁安一派定會拿此大做文章,屆時非但是我和我的家人,恐怕連史丞相,莫子謙也會受牽連。因此,我這會兒若擺脫穆臨簡,定是尋匹馬,能逃多遠逃多遠,生死由天了。

  不料我方走了一段,穆臨簡忽地又快步追上從身後將我攬入懷裡,低聲道:「一醉紅塵是青樓,裡面儘是煙花流鶯。你一個女子去那裡,要怎麼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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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2:01

【第22章】

  長巷中,一聲更鼓驚起滿樹老鴉。

  我擡頭得見它們撲稜著羽翅,散入黑夜之中。然而,縱使老鴉的羽色與夜色一般無二,在振翅的那一剎,依舊有幾根尾羽飄然落地,留下蹤跡。

  世上果然沒有不透風的牆。

  我悲催地扶了扶額頭,心底一派慘淡淡,問:「你是怎麼瞧出我是女子的?」

  話音脫口又濡又軟,還帶了幾分氣若遊絲,連我自己都不由哆嗦。

  穆臨簡聽了,渾身亦是一僵。片刻,他將我摟緊了些,答非所問道:「跟我回國師府。」

  他說話的時候俯下身來,臉頰溫涼的肌膚恰好觸到我滾燙的脖頸。

  「砰」的一下,腦子裡緊繃的弦像是斷了。

  有一把火,勃然燃在心尖,疾速朝五臟六腑蔓延開來。

  我回轉過身,迷迷濛濛打量了他兩眼,信口胡說道:「嘿嘿,回國師府這主意好,方便你親自幫我紓解。這春患粉燒得人難受。」

  夜深沈,我依稀辨得重重光影在穆臨簡眸深處映出風暴。他默然不語了良久後,只伸手將我再納入懷中。

  我半倚著他,就他扶著走了幾步,腦子裡已渾渾噩噩一片,身子深處似有白蟻撕咬,又似有烈火燎原。須臾,我聽得穆臨簡跟丞相府前的小廝招呼了聲,討了一匹馬回府。

  夜風漸大,一絲雲漫過弦月。恍惚間傳來馬蹄的咯登聲。我勉力睜眼,只見天地一個起伏,穆臨簡攬了我的腰,輕鬆將我帶了上了馬背。

  長鞭一揮,靜夜一聲馬曉。

  疾行的風飛速掠過耳畔,穆臨簡身上的月桂香飄飄渺渺。

  我的神識在顛簸地馬背上幾起幾伏。茫然中憶起古來話本中的好姑娘,都有誓死捍護貞操一說。兩廂對比,我此刻匍匐於馬背上,與一男子奔赴床榻的猴急樣兒,著實令古今撰書者為我羞憤致死。

  我以為,縱使這些年我身為一個姑娘家,十分不成體統。但古今撰書人的顏面,我也萬不可全然撥了,是以待會兒到了國師府,我還得再拚死捍衛一把我的貞操。

  至於到底怎麼捍衛,春患粉藥力過猛,且先容我暈上一暈。

  不多時,便到了國師府。穆臨簡觸了觸我的額頭,登時大驚,踩馬而下直接將我橫抱入府。

  常言道物極必反,大抵因我已被裡裡外外燙了個糊塗,此刻人雖恍惚,神識倒能潛伏在這熊熊心火下,細緻冷靜地琢磨我現下的處境。

  隱約見得樹影花影從跟前掠過,我料到穆臨簡這會兒抱我回房,是真打算犧牲自己,來救我於水火了。

  誠然我與穆臨簡有些交情,但在朝堂上,他跟袁安是濁流的兩大首腦。我今日被下藥,明顯就是袁安做的。穆臨簡既然跟他一夥,此刻救我,很可能是為了驗明我的女子之身,改日陳奏皇上,也好將我們尚書府一群米蟲滅個乾淨。

  然而,蹊蹺的是穆臨簡現下既已曉得我是女子,委實不用再花功夫將自己給搭進來。我雖與他有交情,但這交情跟朝廷立場相比,由於螳臂當車,以卵擊石,十分不頂用。

  思及此,我不禁以為穆臨簡倒也是個重情重義的奸臣。他這廂為了救我,不惜被我玷汙,我覺得很對不住他,我下定決心,今後一輩子也要記著他,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廂房中燭火明滅不定,穆臨簡先灌我喝了醒酒湯,為我去了酒力,又拿了盞茶讓我飲下。

  我倚著床榻,腦子又沈又漲。飲茶後好容易回過神來,卻被屋內光景駭了一跳。

  我一身紫色長衫外帶著我扮男裝用的束胸衣全然沒了,通體只餘一件淺粉肚兜和褻褲。

  穆臨簡靠得極盡,外衣也已去了。他望著我,眼中一團灼人的烈火。

  我吞了口唾沫,忙撐著榻往後縮了縮,警備地瞧著他,問:「你是不是想乘人之危?」

  穆臨簡一愣,忽地攬過我的腰身將我平穩置於床榻之上,俯身上來勾唇一笑:「是,我要乘人之危。你怕不怕?」

  他的髮絲垂下,滑軟地拂過我的臉,微微癢。我雖身子骨燃得快化了,卻依舊被他這理直氣壯的答案震懾住,呆然瞧著他,道:「我怕。」

  穆臨簡拂開我的額發,落下一吻,忽而又笑了笑:「便是你再怕,我此刻若不乘人之危,憑你一己之力,能扛過春患粉的藥力?」

  我抽了口氣,老實道:「我聽聞,要扛過春患粉的藥力,意志力稍稍薄弱,就容易落個半身不遂,我意志力尚可,但若不小心廢了一雙腿,我也是不願的。」

  穆臨簡聞言,又笑了一聲,伸手探到我的脖頸後,要扯我的肚兜帶子。

  我連忙閃避,怎奈他無師自通,我那個舉世無雙九曲十八彎的肚兜結,到了他手裡竟迎刃而解,須臾便被扯開。

  我忙中抽空地對他這廂手藝佩服了一把,又按住我胸前肚兜對他道:「我為魚肉,你為刀俎。我現下就是案板上的活魚,你宰我之前,可否聽我一二言?」

  穆臨簡皺著眉笑,眸中火光不退,沈默看了我須臾,道:「你也是個人才了。誤食了春患粉,還能引經據典,愣是要說個由頭。」

  我望著他訕訕一笑,又將先前要捍衛貞操的思想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斟酌良久一針見血地問:「有沒有什麼法子,你幫我紓解,但是又不要了我的身子?」

  穆臨簡一怔,愣神地瞧著我。

  我見他不解,又好心提點道:「就是別用你□,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穆臨簡喉結動了動,又愣一陣,問:「為何?」

  我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瞅他:「縱使我女伴男裝過了這麼些年,日後怕也無甚翻身之日。但我現下,好歹也是個黃花閨女兒,正正當當嫁人前,萬不可將貞操給了旁的人。」

  穆臨簡面上表情甚是崩潰,提了好幾口氣,愣是一句話也未說上來。良久,我聞得他艱難地道了句:「……你……貞操?」

  我點點頭,正色道:「既然你曉得我的身份了,我也不瞞你,我三年前將將嫁了大皇子,便落水失憶了。既然失憶了,失憶時候如若不幸貞操沒了,自然也作不得數。」頓了頓,我又覺自己此番言辭不足以說服穆臨簡,遂添了句:「你若不用你那個啥,怎麼折騰我都隨你。可你若非要用,你便是奪了我的貞操。與其讓你奪了我的貞操,我不如今夜自個兒熬過去,落得個半身不遂也好過不貞不潔。」

  我後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穆臨簡終於被我打動。他垂眸默了一會兒,復又擡起眼來看我,涼涼應了句:「好,我不用。」

  我大喜,攀住他的手臂問:「你有法子不用那、那個啥?」

  穆臨簡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多的是法子。」

  我尚還在回味那句「多的是法子」隱含的深意,便聞穆臨簡歎了一聲。

  沈沈沙啞的嗓音令思緒再不復清明,體內的火苗霎時間竄得直高。溫熱的氣息,在吐納間被含入體內。他伸手拂過我胸前,覆在其上的一抹淺粉便被拋出帳外。未著衣衫的身軀緊貼,穆臨簡喘息如雲霧繚繞。

  似在一團燒得烈的火焰中沈淪。他的吻漸次從脖頸移至前胸,停歇片刻後,再逐漸往下。我能清楚地感到在這一剎那,身軀忽地變得滾燙,一如水沸騰時要奔湧而出。

  可片刻之後,將才的火焰彷彿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汪靜海。海水浩瀚,讓人沈湎其中,無孔不入地包裹而來,令人忍不住戰慄。

  穆臨簡再探身上來時,目色已十分迷離,唯眸深處的火星子燒得極旺。而我只覺他濕潤的唇角掛著的幾道銀絲觸目驚心。

  穆臨簡俯下身來幫我拂去鬢角的汗液。深深地再望了我須臾。緊貼的肌膚,肌理間掀起一股又一股的浪潮。他抽手探入我的身下,附耳輕笑:「那……開始了?」

  我微微一顫,便覺身下有個事物長驅直入。

  猛地喘了口氣,卻無意想中的疼痛。我呆然望著穆臨簡。他的眉眼在暗夜中格外好看。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他又低聲說:「你的狀況,需得慢慢適應,不要操之過急。」

  我不解道:「慢慢適應?」

  穆臨簡笑而不答,手指輕輕動了動。他忽又淺笑言:「像這樣。」

  我呼吸猛地滯住,伸手要去推他,方挪了一挪,下身傳來的感覺不覺間令整個身子都僵住了。

  像是被懸在了一根絲線上,進退不得,彷彿再挪一下,就會墜入深淵,萬劫不復。

  我怔怔然瞧著他,整個身子僵直難耐。

  穆臨簡動了動唇角,像在笑,又像在歎:「放鬆。」他說。

  我腦子混混沌沌塞滿糨糊,早已轉不動了。

  穆臨簡伸出另一隻手臂將我用緊,埋頭在我耳邊柔聲道:「若不放鬆,等下便容易暈過去,這藥力還怎麼解?」

  我被他一嚇,只顧攀上他的肩問:「怎樣……放鬆?」

  驀地,穆臨簡低低笑了一聲,俯臉便在我的唇上輕柔吻起來。

  吻如淅淅瀝瀝的春雨,落在唇角,臉頰,與眼瞼。潤物無聲,情難自禁。

  身軀逐漸紓緩,先前因春患粉引起的藥力慢慢褪去,片刻竟有激越難當之感,一陣又一陣地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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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2:24

【第23章】

  昏昏沈沈回過神來,見得穆臨簡側躺在我的身旁,正拉了被衾為我蓋著。

  我茫然瞧著他。屋裡朦朧的燭火,映得他臉上直至脖頸都是一派雲蒸霞蔚。嗯,想他鐵血方剛一男子,喪妻多年,必定也是久曠之軀。此場雲雨下來,我雖是紓解了,但他應是堵上了。

  見我看他,穆臨簡低低應道:「藥力雖去了,但春患粉對身子傷害極大,你這幾日都需好生將養,睡吧。」

  我訕訕笑了一笑,忽又憶起明日合該上早朝了,便歎了聲:「只消昭和帝莫在折騰我,我定然恢復得快。」默了一默,我將袁安用春患粉試我身份的陰謀在心裡過了一遭,終是問道,「你現下既已曉得我的身份了,趕巧我明日需得去早朝,你不會明日就要奏明皇上,讓他治我的罪吧?」

  穆臨簡先是一愣,後又笑了笑,他今夜說話聲音一直壓得很低,像暗處流淌的清泉水:「嗯,明日直接將你捆了去見皇上。」

  我心中緊了緊,倒也沒怪責他。

  小時常聽我哥哥沈可講史,說神州古今多以成敗論英雄,成者王,敗者寇。因而在朝堂之上,有謀反之心的,不一定就是壞人。若他們謀反成功,成為一代帝王,照樣能受萬世景仰,載入史冊。因此,朝堂政見不同,雖能分個清流濁流,但只要不殃及百姓,這清濁流間,並沒有絕對的孰是孰非。

  穆臨簡與我立場不同,我欺君三年之久,此番落在他手上,也是造化弄人。何況他還將自己搭進來,幫我解了春患粉的藥力。

  這麼想著,我心裡倒也一派釋然,獨獨有幾件事萬分掛心,我擡頭與穆臨簡道:「你要將我捆了見皇上,這倒也無妨,只是你可否緩個幾天,再應我一件事?」

  穆臨簡挑起眉梢。

  我繼而又道:「你需得放我回去,再跟我家人朋友聚個幾日。我得再帶杜修在永京城逛逛。嗯,還有莫子謙,他現如今不去青樓了,我這個做他兄弟的,得在走前,為他在史丞相面前美言幾句,若他能娶了史雲鶩,我也十分放心。另外,我得陪著我爹娘,早年我哥哥沈可去世,他們雖不說,但我曉得他們心底裡很難過……」

  穆臨簡沈默地看了我一陣,問:「就這些?」

  興許是知曉要跟爹娘還有舊識們分離,我心裡也有些慘淡。

  裹裹被衾,我朝穆臨簡身旁挪了一挪,又歎道:「臣子在朝都身不由己,我跟我爹雖選中立,但真若遇了事,哪能中立得起來。我們是一心跟著史丞相,要幫昭和帝保住江山的。想必你跟袁安,是知道了這一點,才要來對付我們。我倒也罷了,只是我爹令我十分擔心。屆時你能否幫幫我,在昭和帝面前說些好話,罷了他的官就好,也別流放了他。年紀大的人,行不得遠路。對了,還有莫子謙……」

  穆臨簡皺了眉,不等我說完,又似笑非笑地打斷我:「那我呢?」

  我呆了呆,「啊?」了一聲。

  穆臨簡施施然道:「你倒是為身邊的人考慮得周全,那我呢?」他俯下身子,與我一同枕在長瓷枕上,定定看著我,「你若被皇上辦了,我應當怎麼辦?」

  我被他盯得晃了晃神,將他的話放在心裡一琢磨,這才領悟出他這是在怨我不拿他當朋友。思及此,我趕忙辯解:「我若出事,左右也礙不著你。你過得好,我便十分放心。」頓了頓,我又訕訕道,「其實我一向十分懶怠,做人也很不成體統,更不如尋常女兒家文靜細緻,獨有一個好處,便是對家人朋友,都十分真心,坦誠相對。如今我大難臨了頭,也只能分出心神去操心那些可能會被我牽連的。你為人機警,能應變,是個讓人省心的人。」

  此話說完,我正預備著再說幾句溢美之辭,誇讚穆臨簡一通,好叫他心甘情願地幫我爹爹脫罪,未想我話未出口,卻被他連著被子一下擁在懷裡。

  穆臨簡悶聲在我耳後道:「你卻不讓我省心。我說捆了你去宮裡,不過是嚇唬你。你卻半句玩笑話也聽不得,反倒好端端得交代後事起來。春患粉的事,我事先並不得知。不過因入宮耽誤了時辰,匆匆趕來,恰好裝上了。所以你也可放心,我絕不會讓他人曉得你是女子的身份。」停了一下,他將我摟得更緊,「我曉得你心裡總是記掛著你的家人和朋友。日後你不必太過上心,要自己過得好些,你心裡掛著的人,我會幫你一併牽掛著。」

  這番話說得我從頭到腳一片茫然,頃刻只道是先前一番交代全成了泡影,聽穆臨簡的意思,倒像是要放過我。

  我心底頓生感激之情。怎奈我此刻裹著被衾被他擁在懷裡,活似一枚行動不能的蠶蛹。然而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是以,我預備著蠕動出來,去床頭給他作個長揖。

  不料我方才蠕了一蠕,穆臨簡臉頰上,尚未褪去的潮紅又湧了上來。須臾他神色一愣,連忙抽手將我鬆開。

  我得以掙脫被衾,正打算要爬起身來跟他作揖道謝,不想穆臨簡此刻也坐起了身。兩兩一撞,我驟然失了平衡,竟砰然壓倒在他身上。

  穆臨簡眼中一團烈火。

  我訕訕衝他一笑,解釋道:「方纔本打算跟你道個謝,不想……唔……」話未說完,嘴唇猛然被封住。穆臨簡伸手勾住我的後脖子,微擡起頭便將舌送了進來。

  一回生,二回熟。他此番舔吮,縱使癡纏,我倒也能回應了。

  穆臨簡粗沈地喘息一聲,手環住我的腰,一個翻身便將我壓倒身下。

  深衣微敞,露出他的胸膛膚色如蜜。

  他似歎了一聲,唇順著我的脖頸移至鎖骨,再逐漸下移,一雙手亦在我身上四處燃火。

  此刻沒了春患粉的藥力,我腦中一派澄明,然我對他這廂作為非但不反抗,反倒不自覺地回應。待他再探身上來時,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本就未著衣衫。

  穆臨簡用膝蓋分開我的腿,灼熱的僵硬隔著衣料直直抵著我。

  驀地一下,我身子乃至於思緒全然僵住,只牢牢看著他,片刻動彈不得,不知是推拒,還是就此接受。

  穆臨簡亦是看著我,眼中烈火早已燎原。未幾,他忽地一皺眉,翻身坐起輕聲道了句「對不起」,隨手勾了件外衫便出屋去了。

  外衫滑過我的手,我呆然看著他的背影,直至他匆忙合上屋門,我才下意識地伸手抓了抓,像是要把他留住。

  我在床上躺著,渾渾噩噩地也辨不清時辰。須臾,我才起身尋了自己的肚兜和褻褲穿了。想著待會兒要上朝,需得趕早回家換朝服。

  不想此刻,門卻忽地被推開,穆臨簡髮絲脖頸都滴著水,端著個碗濕淋淋地來至床跟前。

  我見了他的模樣,噗嗤一笑道:「你不是自個兒打了井水來熄火吧?」

  豈料他聞言卻愣了愣,往床前坐了還乾咳兩聲。

  我曉得了答案,心知他那火是我點的,也不好追問下去,便轉了個話題問:「你手裡是什麼?」

  穆臨簡這才回神,溫聲道:「你一夜虛耗,我方才出門,順道熬了碗蓮子羹。」

  我自是不好問那蓮子羹是他熬得,還是廚子熬得,倘若是他熬得,我心裡便更不是滋味。是以,只好默默將碗接了,默默地吃罷。

  五更末,天色泛著水藍。

  穆臨簡接過我手裡的空碗,步到桌前放了,與我道:「我吩咐人為你取朝服去了,你再睡會兒,卯時我叫你。」說著,便往屋門走去。

  我見他又要出門,忙喚了聲:「你去哪兒?」

  穆臨簡一愣,回身道:「將這身濕淋淋的衣裳弄乾。」頓了頓,他忽又淡笑道,「先睡吧,我待會兒就回來。」

  夜裡睏倦,躺在床榻上迷迷濛濛便睡去了。半夢半醒間,忽見得十里芳草地外的一間小精舍,我躺在精舍的竹榻上,似在等著誰。

  背後有熱氣湧來,將我環在懷中。不知是穆臨簡回來了,還是精舍竹榻中,那個夢裡人回來了。我十分心安,翻了個身將頭埋入他厚實的胸膛,喃喃喚了他的名,問道:「回來了?」

  跟前的身子猛地一顫,他環手將我擁得更緊,沙啞著嗓子道:「嗯,我回來了。」

  我笑道:「回來了就好,你回來了,我就可以安生睡了。」

  我不記得我喚得是什麼名了,不是穆臨簡,而是一個兩個字的,像是埋在心深處的名字。

  很久很久以後,穆臨簡跟我說,那時我喚得名字,是景楓。

  於是我明白,哪怕烽煙無盡,哪怕宦海浮沈,哪怕前塵舊夢都因著遺忘化作一紙空談,這世間仍有斷不開的羈絆,讓我們記得,讓我們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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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2:42

【第24章】

  因虛耗了一整夜,我這廂睡得很沈。雖統共只瞇了一個時辰,醒後精神倒還不錯。

  春患粉的藥力果真傷身,我昨夜雖未曾太過縱欲,然而下身乃至雙腿卻匱乏無力,挪動起來十分艱難。

  用過早膳,我從昨日換下的舊衣裡,尋到原本要贈穆臨簡的那把風柳木槿折扇,遲疑片刻終是遞給了他。

  清晨的天水濛濛的,屋門開著,一陣又一陣的風攜了水汽湧進屋來。那折扇上的風柳木槿也似要隨風而動,穆臨簡凝視了半晌扇面,擡頭朝我笑道:「這扇子上畫得是哪一處的景致?」

  我一呆,那扇子上畫得是靜物而並非山水,哪來地方這一說。然而穆臨簡這麼問了,我見那風柳婆娑,木槿如雪,像是江南好風光,便隨口答道:「許是沄州灤州一帶的花樹吧。」

  穆臨簡沈默地看了我半晌,忽地又敲扇而笑:「沄州我去過,那裡的槿柳,不及北荒來得錦簇。」頓了頓,他又輕聲道,「正好是夏日木槿開,若有空,我帶你去瞧瞧。」

  上朝的路上,我琢磨著若能去北荒瞧瞧,倒十分不錯。

  一來,我前些年是在姬州失憶失蹤的。姬州以北是北荒,我若能去舊夢重溫一把,興許能為我這已然跌宕的人生,更添三分風騷。

  二來,除了失憶的那二年,我從小土生土長在京城,地皮子踩得溜熟,導致京城的花草樹木都十分不待見我。常言道小別勝新婚,我很有必要遠行一趟,令京城山河對我倍增幾縷思念,借此改善風水時運。

  然則,我如何能在緊鑼密鼓的早朝政事中,□去北荒,這是一個引人深思的謎團。

  不多時便到了沈簫城。日暉朗照,將乾坤殿前一群朝官曬得亮亮堂堂。

  為了避嫌,穆臨簡下了馬車,便先去墀台上候著了。我因行動不便,挪了好半晌,方才挪到墀台前。

  墀台上,熙熙攘攘一片腦袋瓜子,我騁目遠望,瞧見穆臨簡站得甚遠,被七八個官員圍得水洩不通。

  我不勝唏噓,想當年,莫子謙被封平良少將軍時,也被這麼圍過一陣兒。後來他犯了個小錯,風頭過去了,那些個好圍他的小官們也就逐漸遁了。

  彼時莫子謙頭一遭見識人情冷暖,忒感慨地與我道:「沈可兒,官海沈浮,世情涼薄,凡人皆皆為利益所趨,我算是瞧透了。」

  我被這番言語酸得牙根崩潰,只得湊近了勉強安慰他道:「你別灰心,你瞧,縱使那些個趨炎附勢的小官們不圍著你了,可我三品侍郎,仍舊日日圍著你,你歡喜不歡喜?」

  莫子謙冷冷看了我一眼,狼心狗肺地回了句:「你的秉性我清楚得很。你從前也不是這麼勤快地來圍著我。現如今你天天在我身旁侯著,是因你有顆八卦的心,想來瞧我虎落平陽的慘狀吧?你說,你現在心裡,是不是特別興奮?」

  蒼天可鑒,我本來只是默默地在興奮。孰料莫子謙這麼一問,不禁令我淡定的情緒起了一絲波瀾,我也不好瞞著他,只得訕笑道:「也沒有特別興奮,一般興奮而已。」

  再後來莫子謙官復原職,又回復了風光,那些圍他的小官們又如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不過歷經這麼一個沈浮,莫子謙也頗淡定了些。他被圍著的時候,便時常無辜地將我望著。

  我深諳其意,每每被他這麼明媚憂傷地一瞧,都忍不住要斜著寂寞的腦袋瓜,仰望天空。

  此刻我終於挪到了墀台上。

  因我好歹也是個正三品侍郎,依我的官品,通常不用去圍旁的人。我整了整衣襟,正等著人來圍我,旁邊忽然探出個手臂將我拽了拽。我回身一瞧,莫子謙一臉神秘兮兮地湊我耳畔來了句:「沈可兒,來,借一步說話。」

  我被莫子謙拐到墀台的角落的時候,無意間瞥見史竹月看著我們,幾欲噴火的目光。心中一動,我便有了八分揣測。

  見莫子謙皺著眉黑著眼圈,不知如何開口的模樣,我調笑道:「你莫不是昨個兒一夜未回,跟相府裡,守了史雲鶩一夜吧?」

  此言一出,莫子謙似遭了雷劈,擡頭震驚地將我瞧著,半晌納罕道:「你、你怎知道?」

  原來昨夜我在水深火熱之時,莫子謙十分不厚道地在與史雲鶩花前月下。

  因蒼天都是有眼的,莫子謙作為我的兄弟,此番非但沒來救我於水火,反倒自顧自尋了樂子,是以老天便懲罰了他一場。

  且說昨日,莫子謙去瞧史雲鶩。因史家小姐從來都無甚情趣,她想破了腦袋,也只想出了賞月這一十分不互動的活動。不過莫子謙倒也欣欣然應了。

  於是乎,兩人提著一籃子糕點,便跑到小林子裡的亭前坐著。須知此時正逢夏日,那林子裡的枝椏十分茂密,將月亮這得個嚴嚴實實。這廂史莫二人因一直未賞著月,便有了充分的理由留在此處。

  夜深人靜不睡覺,人便容易衝動,容易產生幻覺。所以後來不知怎地,史雲鶩與莫子謙因賞不著月亮十分崩潰,便精神錯亂地將彼此當作月亮互賞了起來。

  依莫子謙的話說,那互賞一刻雖然短暫,但卻十分驚心動魄。彼時他的心跳,一陣子有一陣子無,一陣子激烈,一陣子綿軟。他這輩子活到今天,還是第二次有這種感覺,他簡直都要死過去了。

  因他那會兒將死未死,命懸一線,便沒有心神來思考自己當時的衝動是否合乎禮數,是否合乎規矩。是以他一個忍不住,便將就在林子裡,親了史小妹妹。

  這一親一發不可收拾。待他再回過神來,非但史雲鶩衣裳沒了,他自己的衣裳也快褪盡了。莫子謙險些釀成大錯,慌忙間正要為史雲鶩穿衣,卻見她一雙眼水汪汪的,嘴裡也在絲絲地抽著氣。

  原來先前莫子謙因衝動,便沒注意力道,將史雲鶩撲倒之時,不慎壓了壓她受傷的右臂。好巧不巧,地上偏生有塊尖利石頭。因此,史雲鶩的右臂本只是內傷,這廂被石頭劃破留了血,又新添外傷。

  莫子謙當下一急,匆忙為兩人穿好衣裳,便背著史雲鶩去喚大夫。

  屋漏偏逢連夜雨,趕巧在這個當兒,他們又撞見剛來西苑探望史雲鶩的史竹月。史竹月見自己妹妹非但手受了傷,且還是一副髮髻散亂,衣衫不整的模樣,當場氣得要劈了莫子謙。

  所幸史雲鶩拚命阻攔,史竹月又顧及史小妹妹的傷勢,便也未就地辦了莫子謙,只是拋下一句狠話,說定要在半年之內,將史雲鶩嫁出去,好讓莫子謙死了這條色心。

  莫子謙當時擔心史雲鶩的傷,根本沒將這句話聽進耳裡。今早他回家換朝服,一路琢磨,這才心生寒意,是以便將我拉到一旁,讓我為他出出主意。

  我不得不說,我肚子裡雖點子多,但我想出的點子,一般是鬼點子,是以我出的主意,大多數也是餿主意。此番小子謙要從良,勞我將他引上正途,委實是找錯了人。

  我琢磨了半日,為難道:「我見你這副心思,是實打實的浪子回頭金不換。我若為你出主意,怕是你此番從良,還未走幾步,便一個扎猛,跳到旁的黑水河裡去了。」

  莫子謙聽了我的話,也深以為然,道:「這事我確實不能拜託你想法子,因你很可能攪黃了我的親事。但你作為我最好的兄弟,萬不能袖手旁觀,總得出分力不是?」

  我思考了又思考,終於靈光一現,喜道:「史竹月和史丞相,一貫寵著史小妹妹。你若想娶她,首先得她應了你。不如我去幫你打探打探風聲,問問史小妹妹的心意?」

  莫子謙握拳往手心裡一敲,點頭道:「就這麼辦!」

  商定一事,我心情大感舒暢,這才將方纔的疑慮又掏出來,好奇問道:「你方才說昨晚與史雲鶩對望,那種簡直要死過去的心跳,是你平生所歷經的第二次。那你第一次要死不死,是為了哪般?」

  莫子謙聞言一愣,須臾大歎了三聲,臉上頗有淒楚之色:「拜你家寶貝妹妹沈眉所賜。」

  我「啊?」了一聲。

  莫子謙欷歔道:「你忘了麼?我兒時有一次練完武,回房午睡時,沈眉在我枕頭下放了三個竹簍子,裡面裝著百十隻蚱蜢。我當時躺下去,只聽得辟里啪啦一陣亂響,蚱蜢跟褐色的血四處亂濺,有的蚱蜢還蹦進我衣裳裡來,還蹦進……唉,說不下去了,此事太噁心,不提也罷。」

  我呆了半刻,又好奇道:「那你當時對小眉兒什麼想法?你有沒有以為,她這樣,興許是一番好意呢?」

  莫子謙鬱鬱地掃我一眼:「她從前折了柳條追著打我,給我送死耗子死青蛙的時候,我對她還有點崩潰的想法。那次蚱蜢事件後,我對她什麼想法都沒了,我對自己,對女人,對人生,都沒有什麼想法了。」

  當是時,艷陽已高照。上朝的時間早已過去,而乾坤殿的門卻遲遲不開。

  莫子謙憶起往事,一臉淒風苦雨的神色甚是崩潰。我著實想不到那蚱蜢一事,竟然給他造成了如此大的陰影。幸而史雲鶩的出現,倒也讓他重拾了對女人對生活的渴求,否則任他這麼崩潰下去,遲早會如我失憶那二年一般,天天想死鬧自殺。

  不想此時,眼前光影一閃,乾坤殿的門忽然嘩啦啦地開了。

  深殿寂靜,鎏金龍椅上高坐一人。昭和帝一臉閒散地掃過墀台上的朝臣,幸災樂禍地問候了句:「各位愛卿,早安。」

  眾朝臣默。

  「小核桃。」龍椅上的人悠閒自在又喚一聲。

  「回陛下,奴才在。」

  「什麼時辰了?」

  「回陛下,卯時三刻。」

  昭和帝故作驚訝地「哦?」了一聲,朝殿外汗如雨下的眾人嘿嘿一笑:「朕今日起遲了,來晚了三刻。早朝乃國之根本,朕已然耽誤了社稷,只有勞眾愛卿快些進殿來議事了。」

  語畢,他又自鼻子裡哼出一聲笑,悠然喚道:「小核桃--」

  「奴才在。」

  「點香--」

  一根燒得只剩半寸長的香,被插入香爐之中。

  昭和帝手指著那根香,表情很愜意:「朕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你們若不能在時間內進殿站好了,就收拾收拾鋪蓋卷兒滾蛋吧,嘿嘿。」

  眾朝臣默了一瞬,只待殿內又響起一句「嗯?還不進來?」朝臣們紛紛拔地而起,朝乾坤殿中湧去,不時還傳來壓低的怨聲「皇上又玩這招」。

  莫子謙十分不厚道,見此情狀,也不待扶我一扶,如風似火地竄進殿裡去了。

  因昨夜服食了春患粉,我行動十分不便,只得悲催地一步步往店裡挪,一邊挪一邊做著收拾鋪蓋卷兒滾蛋的準備。

  殿門的門檻頗高,入殿時,我擡腳只覺身下鎮痛,近乎被那門檻絆著。

  正此時,身旁忽然伸來一隻手將我扶了扶。

  穆臨簡不知何時又折了回來。日暉歇在他伸手,背光的臉頰目色溫柔:「當心。」

  我衝他訕訕一笑,就著他扶著的手進了殿門。

  然而,當我們再擡目朝殿上望去,不由愣了--那炷香已然燒盡,滿朝文武都默默無言地回過頭將我們望著。

  此時,朝堂上又想起一個戲謔的聲音:「嘿,侍郎?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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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3:01

【第25章】

  日暉斜照入乾坤殿一丈。我跟穆臨簡因晚入殿,耽誤了社稷,被罰站在殿前的雲柱之後。

  今日所議的國事,正是困擾了群臣良久的姬州修寺與沄州築堤。

  因國庫可流通的銀子有限,姬州修寺沄州築堤兩樁事,只能擇一處先撥銀。

  且說芸河築堤,關乎江南百姓的民生。而姬州修寺,卻是瑛朝百年來,每五年一次大祭天的傳統。因此這倆事都迫在眉睫,倒很難分個輕重緩急。

  然滿朝禽獸,為了做出副關心國事的模樣,紛紛各選立場,為著兩樁事吵得不可開交。

  昭和帝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投機分子,遇上這個當口,他非但不做調停,反倒吩咐小核桃上茶上糕餅。高坐龍椅之上,就這麼圍觀起大臣罵架起來。

  其中,數我爹戶部尚書沈隸,跳著腳罵得最為激情。

  我杵在雲柱之後,鬧中取靜地養著神兒。

  卻說前些日子,昭和帝頂著一頭稻草駕臨我尚書府時,早也用了這件火燒眉毛的國事作幌子,讓我半月後擬出個結論,呈交殿上。

  我今日因跑得慢,已然被昭和帝勒令收拾鋪蓋卷兒滾蛋。

  這廂禍不單行,倒令我心下一派釋然。若待會兒昭和帝問及我的意見,我也可用一句「哈哈我不知道」來讓自己滾蛋得更加圓潤一些。

  穆臨簡站在我身旁,一臉淡淡的神色若有所思。須臾,他眉間一展,疏忽竟露出一個微笑。

  他這副神色瞧得我分外好奇。我擡了手肘捅捅他,壓低聲音問:「你想著什麼樂子了?與我說說?」

  穆臨簡淺淺淡淡掃我一眼,亦壓低聲音道:「在想你一個姑娘家,在朝堂上站了三年,倒也十分有本事。不知有一天你若著女裝站在這裡,又會是怎生得光景。」

  我一愣,片刻攥著眉頭憂愁地瞅他:「你不要這麼拐彎抹角地威脅我。你答應我不將這事稟報皇上的。」

  穆臨簡又是一笑。他今日也不知遇著了什麼可喜的事,笑得格外暢快:「那你應我一件事?」頓了一下,他又道,「待去了北荒,你著女裝給我瞧瞧。」

  我眨巴著眼睛瞧著他,半晌未回過神。片刻後,我才撿了個重點問:「北荒?怎麼去?」

  穆臨簡挑了眉梢正要跟我解釋,殿上忽地響起一個悠悠然的聲音:「誒?朕見國師與侍郎正聊得熱火朝天,莫不是也在商議這迫在眉睫的國事?」

  我一愣,心底登時一派慘淡淒涼。

  果不其然,昭和帝又曰:「說起來,朕前些日子,與大小沈愛卿商量這樁撥銀之事,略有心得。小沈愛卿自告奮勇,言及半月後要擬出了結論。這半月期限,正好也到了嘿。」

  我悲催地揉了揉額角,正預備從雲柱後繞出去領罪。不料穆臨簡忽地伸手將我一攔,竟是自個兒走了出去,扶心行禮道:「稟皇上,方才小沈大人與臣議的,正是撥銀一事。因小沈大人身體多有不適,所以他勞臣轉達皇上。」

  隨著昭和帝一聲意味深長的「哦?」,滿堂竊笑聲,私語聲不絕於耳。

  我自是曉得穆臨簡這番話,定挑起了那些個衣冠禽獸的旖思。

  可悲可歎我從前尚能覺著人正不怕影子歪,昨日春患粉一事後,我與國師大人之間,也的確很不乾淨了。

  我默然不語,穆臨簡站在殿前卻對這廂言論充耳不聞,片刻只說:「臣以為,銀子大可撥去沄州。這兩樁事,也可同時進行。」

  原來穆臨簡前些年呆在姬州,對此地十分熟悉。又因他官拜國師,對修寺祭天之事也瞭如指掌。且說姬州又幾個官員,連年吞併築寺所需的銀兩,經年下來已富得流油。

  穆臨簡以為,國庫的銀子,大可撥去沄州修築堤壩,防止水患。至於姬州這邊,可派一名欽差去搜搜證據,查辦那些個貪官汙吏,沒收他們的家產充公修寺。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

  頃刻只聞昭和帝拍手叫好。未幾,眾朝官紛紛附議。

  穆臨簡倒是端的從容,一片誇耀聲中,他又扶心行禮,清朗道:「為國效命,為皇上分憂,本是臣與沈侍郎分內應當。況先前,臣與小沈大人一道晚入殿內。常言道君無戲言,皇上既已吩咐了晚入殿的臣子,需得離京任差。臣與小沈大人不敢怠慢皇命,自願請命去姬州查辦此事,以此謝罪。」

  聽完這番話,我呆了。這番話乍聽上去謙謙有理,然一句「君無戲言」,讓昭和帝想不派我與穆臨簡去辦這份差事也不能了。

  未幾,聖旨便擬出來了。繁冗一段無非是說修寺祭天迫在眉睫,我與穆臨簡需得在三日後立馬出發殺去姬州,搜搜證據,搶搶銀子,再將貪官汙吏押解回京。

  實話實說,探案查案一向不是我專長,我比較擅長作奸犯科。

  早朝畢,我晃晃悠悠地踩著步子出乾坤殿,還不忘五體投地給穆臨簡豎了個大拇指。

  彼時穆臨簡正在理袖袍,餘光瞧見我的大拇指,他擡頭一笑道:「這兩日你回家好生將養著,去姬州的行囊衣裝,我自會打點。」

  我驀地憶起他方才強迫我答應要去北荒,穿女裝給他看的事,心下一顫,我嘟囔道:「你今日到處威脅人。威脅了皇上,又來威脅我。你這麼樣真不和善。」

  穆臨簡愣了愣,笑著走近兩步剛要作答,目光卻不經意望向我身後,點頭道:「少將軍。」

  我回身只見莫子謙抿著嘴角,一臉艷羨地瞧著我二人,半晌才挪著步子上前幾步,道:「國師沈可兒,你二人這廂走運了,竟被派到姬州去,指不定可順道去一趟北荒。」

  穆臨簡聞言一怔,微蹙起眉。我見他這副模樣,忙解釋道:「國師不曉得,子謙盼著去北荒盼了多少年了都未得償如願,因此才羨慕我們。」

  穆臨簡眉間舒緩,淡然笑著與莫子謙道:「姬州以北景致雖美,卻也是蠻荒之地,卻不知少將軍為何嚮往此處?」

  青天艷陽,沈簫城墀台上大臣也漸漸散了。偌大的殿前風聲蕭疏,莫子謙撓撓頭,伸手做了個「請」字,我等三人一道石階而下。

  莫子謙道:「去北荒倒不是為了哪裡的景致,我就想去瞧瞧是什麼樣的風水孕育出一個英雄。」

  他這話說得含糊,我唯恐穆臨簡不解,又嘿嘿一笑添了句:「國師大人曉得那個景楓將軍吧,子謙說的英雄就是他。」

  穆臨簡聞言,腳下步子頓了頓,片刻竟是轉頭來詫然地將我望著,一雙眸深如古井無波,卻又像隱藏著深不可測的心緒。

  一時間,我被他看得愣了神。須臾只聽得莫子謙道:「做將軍的,非但要武能安邦,且還能機智應變,寧危不亂。瑛朝百年出了這麼多位將軍,也就景楓能背負罵名,賠了一條性命換得神州數年安寧了。」

  言訖,穆臨簡又是一愣,忽地淡笑道:「少將軍言過其實了。征戰沙場,多數時候做出的抉擇是迫不得已,並非心之所願。穆某聽聞,當年北荒一役,景楓的家眷興許早已亡去。倘若景楓在世,定然是遺憾而懊惱的。」

  穆臨簡這番話雖是在對莫子謙說,然他說話的時候,卻一直瞧著我。

  也不知為何,我心中頓生一片惶惶然,彷彿空空落落的光陰中,有什麼東西隨水而逝。

  萬古長空下的乾坤殿前,廣博而沈靜。莫子謙聞言怔了許久,片刻他回身對穆臨簡道:「家國天下,是今古武者將軍都要做的取捨。也許真如國師所言,景楓將軍會因失了髮妻,失了家人而遺憾。但我也以為,他不會後悔當年所做的決定。」

  穆臨簡愣了愣,點頭淺笑道:「日後,少將軍會是一位好將軍,比得過景楓。」

  我一直記得,那天的天很淡,雲絲絲縷縷地飄著。

  我曉得莫子謙總懷著保家衛國的想法,然而是這一天,我才知道,在我尚還懵懂不知所為的時候,莫子謙早也做好取捨,做好抉擇,將自己的一生看得如此通透清晰。

  我頭一遭佩服自己有這樣一個朋友,哪怕他前些日子,還因著去青樓抱錯了姑娘,而被打得皮開肉綻。

  很後來,穆臨簡對我說,他這輩子不過是個俗人,沒有莫子謙自始至終要保家衛國的宏願。

  說來可笑,他前半生,因著種種原因,想方設法要擠入朝堂。莫說高官厚祿,連那把龍椅,也一併在他的覬覦之中。是以他年僅十八,便可官拜國師一職。

  任國師後,也因求名心切,他這才不為人知地去了北荒,以景楓之名想要取得戰功。

  五年前北荒一場戰役的慘烈,他也始料未及。得見烽火連天,屍橫遍野,他才曉得在揮劍爭戰,日也不得眠之時,自己始終牽掛的,是髮妻一襲還未繡完的紅嫁衣。

  穆臨簡後來與我說:「我這輩子,前半生拼了命想要得權得勢,擠入朝堂獲得萬民景仰之位。而後半生,我卻拼了命想要掙脫羈絆,退出這朝堂,帶你去過安安穩穩的日子。」

  彼時他還問我:「你現在曉得我是這樣一個人,你可還會跟著我?」

  我想這世上的人,最怕的還是沒有過野心與抱負。哪怕為著一個錯誤的目的,全副身心去努力一次,也好過一輩子麻木。畢竟撞了南牆才曉得要回頭,才曉得自己的方向。

  我只是有些悔,自己沒有看過,也尚還未憶起他年少英姿勃發的模樣。也未曾在戰後,他彷徨流離,孤身無助時陪著他。

  所幸後來得以再相逢。

  瑛朝昭和帝十四年五月初七,昭和帝逢七歇早朝,連臣子出行也不來送送。

  我在尚書府起了個大早,聽小二三竹筒倒豆子似說了近來的八卦後,便安心拾了行囊,跟爹娘道了別,順道催促杜修近些日子,多為莫子謙與史雲鶩疏通疏通關係。

  我打了個呵欠,推開尚書府大門時,滿巷都是風聲。穆臨簡一襲青衫像極了昨夜那個忽又入夢的男子。

  一列車馬護衛排在門前,穆臨簡接過我行囊時,淺淺一笑卻說他早已為我將衣裝備好了。

  我曉得他說的是為我備著的女裝。

  三年不著女裝,我近乎忘了自己女人裝扮的模樣。思及此,心下倒生出幾分躍躍欲試之感。

  待跳上馬車,我才憶起要問穆臨簡,何以讓我作女子裝扮隨他去北荒。

  穆臨簡笑道:「北荒有我的幾個故人,還有一隻叫做可可的母貓生的一群小貓崽們,我想帶你見見他們。」

  我詫然看了他一眼,穩了穩身形正要再伸個懶腰,卻聞簾外長鞭破空,號角鳴響,車馬轆轆起行之聲,似一場往夢從時光中輾轉回溯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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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3:24

【第26章】

  雖說姬州去永京城不遠,然而欽差出行,官家行頭總要顧及,是以一路走走停停,十分磨蹭。

  我原本就不是個急性子。車隊這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趕路,倒也十分符合我的風格,且還能順道採購些本地的特產、好耍的玩意兒,日子過得十分愉快。

  可歎穆臨簡全沒有我這副閒情。這麼遭走了七八天後,他終於全面爆發。

  那日車隊歇在西邊小鎮的一個茶寮鋪子,穆臨簡端起茶盞飄飄然走去,與隨行負責行程的主事說了幾句話,又飄飄然端起茶盞回來坐在我身邊。

  頃刻後,我只聞茶盞碗筷辟里啪啦摔了一地,主事連同著馬伕一併過來跌跪在地,連連磕頭直說:「國師大人,我們錯了我們錯了,我們再也不敢了。」

  當時我心中十分納罕,因方才穆臨簡過去與他們說話時,分明是一臉和顏悅色。卻不知這些個人,是何以忽地有了犯錯認罪的覺悟。

  我將這個困惑在心裡壓了數天。

  那日後,車隊的行程便快了許多。我整日坐在顛簸的馬車之中,五臟六腑得顫得跌宕起伏,全然不復前幾日愜意。

  後有一日,我終於受不住車馬勞頓,將主事的拐到一邊,讓他白日裡跑慢點。須知一匹馬一日跑個七八十里無甚關係,一匹馬拉著車,一日抖個七八十里,便十分容易把人抖成癲癇。

  那主事同情又無助地望著我,鬱鬱道:「這事侍郎需得對國師說去,小的做不了主。」

  此言一出,我方才憶起前幾日的困惑,好奇道:「對了,那日你們那般慌張,穆臨簡與你們說什麼了?」

  主事復又憂愁地看了看我,原封不動地將穆臨簡說的話重複了一遍。

  當日夜,我兜著十里銀子,默默不語地去鎮子上買了七八個軟墊子,為第二日的顛簸行程做好保護措施。

  非是我要委曲求全,而是穆臨簡為著趕個行程,去對那主事說:「這行程排得挺好。到了姬州大祭天合該完畢了,我們可直接折回京城。興許彼時運氣好,大家還能一同上路,賞完西北風光,再賞賞下面曼珠沙華,很有些風情。」

  嗯,他可真是個王八羔子啊。

  夜深忽聞敲門聲,我灰頭土臉地從床上爬起將門敞開,見穆臨簡拎著個軟布囊往我跟前一遞,笑曰:「車馬顛簸,你用這個裝你一路淘來的物什,省得摔壞了。」

  我愁眉不展地接過那軟布囊,默默地回房搜羅起物什往裡面裝了,一邊嘟囔道:「你要趕路要加快行程,這倒也無妨。可你卻尋了匹馬在車外騎著,一路跑得悠閒,根本不解我在車裡坐著的痛苦。你這般模樣,分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穆臨簡聽了我這話,從我行囊裡拾起個泥人端詳了兩眼,莫名說了句:「你好搜羅小玩意兒的癖性,倒不曾改過。」

  見我不解地望向他,他忽又一笑,說道:「你這麼說,倒像是在怨我不與你同甘共苦了?其實我也可陪你在車內坐著,但倘若車行顛簸了,我便忍不住要將你護在懷裡。如此一來,你又會如剛剛出行時一般,說我趁機輕薄你。不如你也尋匹馬騎著?」

  我哀怨地看著他:「你曉得我不太會騎馬……」

  穆臨簡在桌前坐下,以手支頜,好笑道:「這便是了,你若是要騎馬,也只能與我同乘一匹。若你不介意,我倒也可帶著你。」

  我坐下來,認真地瞧著他:「咱們倆之間,已經很不乾淨了。可這不乾淨,卻是因著那春患粉。如今沒了春患粉,我若再與你做那些親密的舉止,那便不止是身子上的不乾淨了。那樣子,事情就不好辦了啊。」

  穆臨簡一愣,片刻笑得春風化雨:「照你這麼說,我合該尋個用春患粉做得香囊掛在你脖間,這樣但凡你我之間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你也好尋個由頭。」

  我對他投以愣怔又氣憤的目光時,穆臨簡已然施施然起身。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發,笑道:「早些歇息,再過五六日便到姬州,馬車你也坐不了幾天了。」頓了頓,他忽又瞇眼一笑,指了指我散下的發和一身雪白鬆垮的深衣:「你這副樣子很好看,所以我剛剛跟你說話時,都有些走神。」

  我呆然瞧著他。

  他走至門口忽地又回頭,皺眉添了句:「日後若有人夜裡來敲你的門,你還是將衣裳穿好了再開門,這副樣子可不能被旁人瞧了去。」

  我想我一定是因為刺激受大了,所以我才問了這樣一句愚蠢的話。

  我問:「若敲門的人是你呢?」

  那瞬間,穆臨簡先是一愣,爾後笑得像只千年狐狸:「穿好的衣裳可以再脫嘛。」

  我忽地意識到,其實我對人第一印象往往是十分準確的。

  早在我初遇穆臨簡,他在仙鶴茶樓小啜著一盞茶,笑而不語地看我大罵國師了半日後才報其身份時,我就已猜到他有著一副壞到骨子裡的脾性。

  不想後來,他先是請我喝桂花釀,後又幫我找小世子,解春患粉的藥力。他的諸多善舉,逐漸令我改觀了對他不甚良好的印象,以為他為人隨和大方,性情溫好。

  可今日,我終於曉得,隨和大方溫好,那都只是他表面的樣子。

  所謂壞到骨子裡,指的正是穆臨簡這種壞得不明顯,但壞得很深刻的人。

  不日我們一行車馬,便風塵僕僕地趕到了姬州玥城。

  說起來這也是個奇跡,從永京城出發的欽差官隊,僅用了半月餘便趕來這大西北。

  初入姬州境內時,一段路黃沙漫天,一段路青草綿延。玥城是州府所在,得天獨厚的位置倒令城內突顯幾分西北不常有的溫婉與偉岸。

  我們將將入了城,便見得一行官兵正慌忙在列隊,前方的馬擡起四蹄嘶鳴一聲,直把馬背上的人摔下馬來。

  因從京城的信函上寫的是我們將於一月後到姬州,顯見得姬州知州劉攘沒料到我與穆臨簡竟將行程縮短了十餘日。

  他從馬背上跌下來後,只慌忙拍了拍灰,便拱著手快步急迎上來:「下官劉攘,拜見國師大人,侍郎大人。」

  穆臨簡因一路閒著無事,便跟我將要查辦的官員的大致狀況聊了聊。

  且說眼前這個劉攘,便是這群貪官汙吏的中流砥柱。從永京城撥來修寺的銀子,都是因了他的許可後,層層搜刮,最後只剩一丁點。

  因此依穆臨簡的意思,要查辦這些官員,最快最有效的法子,就是先辦了這個劉攘,給底下的官員一個下馬威。

  他說得這些,我聽起來都無甚趣味。須知我禮部的一個侍郎,平日只好些虛禮,與人打好關係交好朋友,乃我的特長,但若論及查案抓奸,那便忒有些為難我了。

  後來,穆臨簡又提及這劉攘貪了許多銀子。多到一種什麼境界呢?多到他非但在姬州置辦了七八處宅邸,且在全國上下,以至於在永京城,他都擁有一間有著百十間廂房的宅子。

  這一點深深地戳到我的痛處。

  想我堂堂一個禮部侍郎,官拜正三品,現如今還寒磣地跟我那正二品戶部尚書的爹,擠在同一處宅院裡。他小小的一個四品知州,宅子竟然比我多出許多,這不禁令我恨得牙癢癢。

  即便我與我爹的宅子在永京皇城之內,地段比他的好許多,一想到他劉攘貪得銀子,正是經我那戶部尚書的爹許可後撥出的,我便忍不住要辦了他丫的,搶了他丫的,強霸了他丫的。

  我懷著這樣一種他丫的衝動面見劉攘,自是擺不出什麼好臉色。

  誠然劉攘本人,也並未給我與穆臨簡什麼好臉色。他按著禮儀,給我們作揖行禮後,便擺出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樣,淒然道:「下官著實未料侍郎與國師竟這麼快來到姬州,因此連供兩位大人歇息的宅邸也未備好,又因姬州在西北蠻荒之地,近年受災,官銀都撥去分給老百姓,因此更未來得及給二位大人準備接風宴。」

  頓了頓,他又擺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繼續道:「若二位大人不嫌棄,不若就歇息在下官宅邸。下官家雖不至雍華,倒也還算乾淨。平日裡所用膳食,雖不是珍饈海味,然五穀雜糧,倒也強身健體。」

  雖然莫子謙常說我娘娘腔,一雙拳頭也不過是繡花拳頭。

  然而聽了劉攘這番話,我亦不由握緊拳頭,想要一拳揍了他丫的。

  正在這將揍未揍的關鍵當口,穆臨簡忽地好笑地看我一眼,伸手將我的拳頭裹在手心裡,對劉攘道:「有勞劉大人帶路。」

  一路七拐八拐,待到了劉攘的宅邸,我又呆了。

  眼前赫然三間瓦房,劉攘與他的夫人一間,他的娘與他的幾個兒女另住一間。劉攘指著餘下的一間,裝腔作勢地說:「家宅貧寒,這間本是老母所住。因侍郎與國師到來,家母暫且與小兒們擠一擠,即便如此,也只有委屈勞侍郎與國師兩人同住一間,擠上一擠了。」

  我險些暈過去。

  莫說我這一路上,瞧見的幾處恢弘家產中,全是劉攘私吞的宅子,就是睡在他辦事的衙門裡,也比這地方好上百倍。

  這瓦房,顯見得是他臨時尋來招待我與穆臨簡,以表清廉的。

  我吞了口唾沫,正欲自個兒出去尋間客棧。不料穆臨簡忽地又伸手將我一拉。

  他擡起眼皮,淡淡打量了一下跟前的瓦房,笑道:「這地方收拾收拾也挺好,那我與侍郎就在劉大人府上叨擾幾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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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3:58

【第27章】

  夜裡用過劉攘備得晚膳,一碗糙米粥外加幾粒餿了的鵪鶉蛋,我一張嘴直能淡出鳥來。

  趁著夜未深,我與穆臨簡又去探看了車馬隊的下榻之地。

  因時隨欽差出行,所以車馬隊不能離我與穆臨簡太遠。然而,劉攘偏偏選了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兒來招待我二位欽差,是以車馬隊的主事馬伕們也只好歇在就近荒棄的馬廄裡。

  我遠遠望見一行二十餘人,在稻草上躺了一列活像挺屍,不由深感悲催。

  穆臨簡對那簡陋瓦房粗糙飯食尚能笑而納之,然在瞧見一行朝廷命官,被劉攘折騰成這副慘狀後,也實在忍不下去,飄飄然又拋了句:「京城下派的官,即便品階不高,好歹也是皇上的顏面。」

  此言一出,劉攘下跪磕頭如搗蒜,直呼情非得已,並承諾明日便去尋一處好宅邸來安頓我等。

  天邊掛著一輪淒涼涼的下弦月。

  回瓦房的路上,我將穆臨簡拽到一邊,與他低語:「你若能早些時候威脅這劉攘,我們今夜也不用擠在一處勞什子的瓦房了。」

  穆臨簡看我一眼,神秘兮兮一笑:「事有兩面,與你擠在瓦房裡,我以為是好事。」

  我飲恨。

  回到「劉府」已近亥時。

  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想來那劉攘在他這瓦房裡淒涼搗騰了半日,自個兒也十分受不住,是以他趁我與穆臨簡歇下前,便來與我們一拱手,振振有詞道:「下官憶及今日尚有公文未批完,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唯恐耽擱了正事,特來望二位欽差允許下官回府衙一趟,好連夜批改公文。」

  我自然曉得那公文都是幌子,正欲想個辦法拉住他,不料穆臨簡捋了捋袖子,淡笑一聲和氣道:「批改公文是正事,去吧。」

  我甚蕭索地看著劉攘的背影,又淒涼地望了一眼穆臨簡,鬱結囤積,我也懶得說話,默默摸去床榻上,掀了被子打算靠著入眠來忘悲忘我。

  怎奈這一點小小的心願,穆臨簡也不願成全我。他伸手在我腰間一攬,沈聲笑問:「你這副模樣,該不會是在氣我吧?」

  我轉頭便對上他欺得極盡英氣逼人的面孔,吞了口唾沫,我才鬱鬱道:「你對劉攘這等奸人這般放縱,卻要我這等善人與你擠這破瓦房,這是什麼道理?」

  他眸色幽幽地看了我好一會兒,忽地又貼近了些,雙唇擦著我的嘴角,慢聲道:「你今晚嫌棄那膳食,就舀了幾口青粥吃,現在餓著也不好睡,我去弄些東西給你吃?」

  他說話時,嘴裡的熱氣就混入我的呼吸中滲入五內,我的頭皮一陣麻似一陣,頃刻也未計較他是否回答了我的問題,就被他牽出了瓦房。

  中夜風更甚,穆臨簡就手上搭著的袍子披在我肩上,渾身只著一件中衣。

  因這瓦房是劉攘尋來彰顯清廉的,廚房裡也只有些廉價的糙米,麵粉以及菜蔬。

  我懷疑穆臨簡未做國師前,應當是哪家客棧的掌勺。須臾間,只見他在菜蔬裡挑揀幾番,將麵粉扔進盆裡揉了揉,再生火炒了幾鏟子,便烙好幾張油餅。

  我裹著他的袍子,縮在膳房裡避風的一角,目瞪口呆地見他將那麵餅盛在盤子裡遞給我。

  我正舔了舔嘴,伸爪子正要去拿,穆臨簡一句「小心燙著」不禁令我深譴自己可真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柴啊。

  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酒足飯飽後端坐在床榻上,誇穆臨簡的兩句話卻是很真心的,我說:「你那油餅烙得很不錯,不厚不薄,忒有韌勁,我一不小心就多吃了些。」

  穆臨簡正端了燭火去關窗,聞言回過頭來淡淡掃我一眼:「還好我今夜用了晚膳,五張油餅你不帶停地全然吞了,真叫天下女子都為你汗顏。」

  我訕訕一笑:「你曉得我向來做女子很不成體統,也就如我正般性情,扮起男子來才可如此惟妙惟肖。」得見穆臨簡淡笑起來,我又撓頭道,「可我平日卻是吃不了這麼多東西的,我吃你烙的油餅,覺得味道很熟悉,像是從前吃過一般,便不由多吃了些吃撐了。」

  屋內的燭火晃了晃。

  穆臨簡步至桌前一愣,須臾吹熄了燭光。

  我眼睛尚還未適應黑暗,什麼也瞧不見,只聽黑茫茫中傳來穆臨簡略顯空洞的聲音:「我從前若有事外出,便會烙好餅子留在膳房裡。她不太會照顧自己,只會熬些青粥,有時她閒著無事,還會自己熬了粥就著我做的餅子吃。」

  頓了好久,穆臨簡忽地又道:「她後來說……那青粥跟油餅,是天底下換不來的珍饈海味。」

  我知道穆臨簡提及的那個「她」是柳遇。

  心底沒由來緊了緊,本想安慰他兩句,可我張了幾次口,卻覺得胸口憋悶彷彿自己才是委屈的那個。

  夜裡穆臨簡極其自然地與我同榻,我也未多做反對,反正我二人之間也不甚乾淨,今夜再錦上添花一次倒也無妨。

  只是我本來困意沈沈,然而頭沾了枕頭,卻怎也睡不著。也來思緒輾轉萬千,不知覺間竟回想起穆臨簡這些時日來,與我講的他與柳遇的事。

  我忽地有些悔,覺得自己不該問這許多,問多了,彷彿徒增自己煩惱。

  思及我八卦生涯二十二年,頭一遭吃了教訓,我不由幽幽歎了口氣。

  身後攬著我的人忽地動了動,夜裡傳來穆臨簡沈沈的音線:「沒睡著?」

  我輕聲「嗯」了一聲,翻轉過身邊將頭埋在他的頸窩,忍了好半晌,終是沒忍住,我擡頭與他道:「那什麼,我的廚藝也不好,也只會做青粥。你別想從前的青粥了,日後我有空去你國師府,你若烙了油餅,我也做可以就油餅的青粥給你吃。」

  穆臨簡愣了愣,溫潤的臉上不見笑容,眼中有靜水流轉:「好。」他道,須臾他又伸手摟緊了我,將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前,深深地吸氣再呼氣,「你的名字……原來是沈眉。」

  我點了點頭:「嗯,沈可是我哥哥的名,我叫沈眉。」

  穆臨簡微微將我鬆開,笑道:「那我往後怎麼稱呼你?」

  我想了想:「親近的人叫我小眉兒,我娘親叫我眉眉,莫子謙現在稱呼我沈可兒,但我曉得他往常,總背著喊我老二,因我在家裡排行第二,嗯,這個稱呼不雅。不過你還是得稱呼我侍郎,因你不能曝露了我的身份。」

  「那就叫小眉,」穆臨簡一笑,「過幾日你去見我家人,總不能沒了稱呼。他們在北荒的香合村子裡,為了不曝露你的身份,你姓景,叫做景眉好了。」

  我以為景眉這個名字,聽上去十分不錯。然而穆臨簡要帶我去見他家人的理由,卻十分匪夷所思。民間有個說法,叫「六月六,見姑姑」,是說嫁出去的姑娘,要在六月六的當日,回娘家一趟。穆臨簡道:「反正你在北荒,也沒有親戚,乾脆將我的親人當作自己的,回去見一見。」

  且不說穆臨簡所謂的家人都是他從前認得干親,我根本也無甚立場去見他的家人。這問題著實令我困惑良久也未果,與他再攀談半晌便也十分睏倦了。

  將睡未睡的那陣子,我腦子中雖一片迷糊,卻有一個念頭甚翻騰,甚激越。

  縱觀這幾月時日,我對穆臨簡多番與眾不同,而方才聽他又提及柳遇,我心中那陣子發緊,八成是由於吃醋了。我雖素來大而化之,然則腦子卻還是好用的。這廂我不介意穆臨簡為我解春患粉的藥力,也不排斥他與我同榻,且還能窩在他懷裡睡得踏實,其根本原因只有一個--我大概,應該,很可能是看上他了。

  領悟這一點,我真是又驚又喜,想我悄無聲息地醞釀了如此之久,今日總算釀出了一朵粉粉艷的桃花。

  天上的命格老,你可真是個會辦事的人,我欣賞你。

  翻了個身往穆臨簡懷裡歡騰地更鑽了兩鑽,我心中一派青春活力,勃勃生機。

  第二日,我容光煥發便起了身,跑前跑後地為穆臨簡打水倒茶。

  承蒙命格老照拂,此刻的我,已然今非昔比。我不再是那個麻木不仁的沈眉,而加入了天下千萬小兒女的行列,成為了一個心裡有人的人。我特別驕傲。

  昨日被穆臨簡將了一軍後,劉攘今日倒十分老實,早早派人送來了膳食,備好了馬車。

  我甚積極地伺候穆臨簡用完早善後,又先知先覺地為他掀了馬車簾子,恭請他上馬。我覺得情愛真是個神奇的東西,我這般奔波勞累一上午,卻一點不覺得累,氣都不帶喘一口的。

  穆臨簡昨夜跟我說,他其實早在今春四月,便派人查了劉攘吞銀子的事,因此今次來,他只須讓劉攘交出假賬本,再拿來跟真的一作對比,便有了物證。至於人證,請幾個連年修寺被剝削的勞工便是。

  這本是一件複雜的事,他這麼一提及,倒顯得格外簡單。

  入了馬車後,我又趕忙翻閱起昨夜探子送來的真賬本,心心唸唸要幫穆臨簡分擔些。

  不料我才翻了三兩頁,旁邊忽地伸來一隻溫溫涼涼的手。探了探我的額頭,穆臨簡皺眉:「腦袋倒是沒發燒。」頓了頓,他又垂目見了我手裡的賬本,失笑道,「這個你不用看,待讓劉攘交出真賬本,由隨行的主事去對賬便是。」

  我將手裡書頁翻了翻,訕訕笑道:「便是主事對了帳,你我身為欽差,總有一人要過目不是?我過目了你便可以歇著。」

  穆臨簡一愣,摸了摸我的臉又問:「你今兒是怎麼了?何以對我這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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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4:18

【第28章】

  我今日對他格外好,自是有由頭可尋的--因為我瞧上他了。

  可我素聞女子在情愛中,需得矜持一點,羞澀一點,只有這樣,男子才會格外憐愛她。我的臉皮一向不太薄,是以嬌羞對我而言,是件難度挺大的事。

  我憋氣半晌,一張臉愣是沒紅起來,只得竭力效仿戲文裡的女子,並手放在膝上,垂眸飄聲道:「我……也不知怎地,就想對你好些了。」說著,我又擡起眼皮飛快看他一眼,復又垂眸輕飄飄道:「這世上……有些事情,是沒有道理可言的……」

  語畢,我終是沒忍住,擡手抹了兩把額頭汗。這麼提著呼吸,軟綿綿地說話,甚耗神,甚是耗神。

  另一頭卻半晌沒了反應,只車馬聲轔轔響著。

  我擡頭再瞧穆臨簡一眼,卻見他早拿了賬本在手裡翻閱,神情甚是專注。

  我大為憂傷,不成想我方才好不容易做出小女兒的模樣,竟這樣付之東流。

  察覺到我瞧他,他復又擡眸一笑道:「這賬本我來看,看完了直接辦了劉攘,我們也好早些去北荒。」

  我愣了愣,問:「什麼叫直接辦了劉攘?」

  他勾起唇角莫測地笑了笑,少頃,卻掀開車簾看了看街頭遠景,溫聲說:「這時節去北荒正好,木槿花剛開,柳絛倒已很長了。」

  穆臨簡所言不虛,他果真將劉攘辦得直接。

  待到了府衙,朱紅大門前立著兩列地方官,笑容可掬地將我們望著。

  然穆臨簡自下了馬車,便面無表情地板起一張臉,進了衙門徑直往公堂上一坐,繼續翻看那賬本。劉攘帶著姬州一列地方官,慌慌忙跟進來下跪參拜。穆臨簡充耳不聞,須臾又將那賬本翻一頁。

  因公堂上的位子被國師大人坐了,我這個做侍郎的,便只好去尋張太師椅,坐在穆臨簡旁側看熱鬧。

  公堂的氣氛很凝重。

  穆臨簡平素裡對人雖和氣,然他若板起一張臉,也格外氣勢淩然。

  我卻以為,他平日裡對我溫聲淡語言笑晏晏的模樣縱然好看,但他今日這般專注認真冷靜銳氣的神色,也十分迷人。

  我端坐在一旁,正吞著口水巴巴地打量著穆臨簡,不想此時,公堂之上竟傳出了一個蚊子似不和諧的聲音:「沈大人……」

  因兩人長相差距實在太大,我初初將目光從穆臨簡身上移到劉攘身上,不禁狠狠暈了一暈。

  閉了閉眼提了口氣,我復才鼓足勇氣再望向劉攘。

  劉攘跪酸了腿,不敢勞煩穆臨簡,只好央我讓他起身歇著。

  我不得不說,他這麼一央,還真是央對了人。

  雖說我還未到姬州時,對於他龐大的家產起了嫉妒之心,但我這會兒看著他這張臉與穆臨簡天壤之別的臉,非但不嫉妒他,反倒還有些同情他。

  可憐的孩子,長成這副模樣,還需得做一方父母官,日日被人看著瞧著,天天都迫不得已要借長相驚嚇他人,真是委屈你了。

  是以我和和氣氣衝他笑了笑,端著茶水步至劉攘身邊,細細抿了口潤了嗓子。

  得見劉攘充滿希望地等著我一聲令下,將起身未起身時,我復再衝他笑笑,一步繞過他,湊頭去瞧那根雕工甚是不錯的花柱子。

  穆臨簡辦事頗有效率,還未至正午,兩本真假賬本便被他翻閱完畢。我見他擱了手中墨筆吐了口氣,忙將剛才要來的桂花糕往他跟前遞去。

  穆臨簡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接了碟子擱在案頭也不吃,便差人將那本真賬本拿下去呈給劉攘。我虛著眼睛一瞟,則見那賬本上,已被穆臨簡用紅墨圈點過,很是觸目驚心。

  劉攘接過賬本一看,也不禁顫了兩顫。

  「啪」一聲,穆臨簡將手中的假賬本往公堂下一擲,凝然道:「劉攘,你且與我說說這兩本賬之間,為何出入如此之大,差額都去哪裡了?」

  「回國師大人,下官以為--」

  「以為?」穆臨簡冷笑一聲,「用國庫的銀子,你用『以為』這般可實可虛的說辭?」

  「回國師大人,下官知罪,下官不該--」

  「你現在曉得不該貪這許多銀子,早做什麼去了?」

  「回國師大人,下官不是在說下官貪銀子的事,下官是說……」

  「嗯,無妨,那我們現在便說你貪銀子的事。」

  「……方纔,方才是下官一時說錯話,下官其實……」

  「說漏嘴了更無妨,你且瞧瞧那賬本上的差額,是不是你貪得數目?」

  「回、回國師大人,下官、下官、下官我沒……」

  「嗯,別結巴,既然物證都在這裡了,你大大方方認罪就是。」

  「可是我……」

  「你也不必有什麼顧慮,你貪得銀子我已寫信呈報皇上,大抵不會殃及你家人。證人方面你需得等等,因那些勞工從各處趕來需得花些時日。哦對了,你畫押吧,狀子我已差人替你寫好了。來人--」

  「…………國師大人……」

  「嗯,還有一事,劉攘你身後的官員們,也跟著一併畫押吧,那狀子上正好將你們的罪責也寫進去了。」

  「………………國師大人……」

  公堂下一派寂然,須臾無一人畫押。劉攘打頭挺直了腰板,憤憤將穆臨簡望著。

  穆臨簡理了理袖袍,淡淡喚了聲:「來人,呈證物。」

  片刻後,公堂上赫然出現了從劉攘家中搜出的官銀,祭天寺廟摻了大量沙子的一角牆,加之兩個真假賬本,劉攘這罪名可真是坐得瓦實。

  劉攘見了這些個證物,再直不起腰板,顫了兩顫他便萎靡下來,哭喪著一張臉再喚一聲:「國師大人……」

  穆臨簡也不搭理他,而是轉頭向我笑問道:「我以為應先將劉攘等人收押,待我們從北荒回來,再一齊押解上京,侍郎以為呢?」

  我一愣,想來那劉攘依仗著官位,撈了這許多油水,穆臨簡這廂用官威壓著他,再呈上證據迫得他非認罪不可,也是以牙還牙。只是方才穆臨簡對劉攘的一連串問話瞧得我目不暇給,半晌沒能幫他一幫,這會兒他指名道姓地問我,我自是顛顛地湊上去,表明立場道:「我覺得你做得特別好,特別完美。」

  穆臨簡淡然一笑,又轉頭去瞧劉攘,凜聲道:「劉攘,你可知罪?」

  眼下,劉攘的狀況就如案板上的活魚,任人宰割。但既然他是案板上的活魚,在認罪前,必定如所有的活魚一般,還要板上兩板。

  則見劉攘抖了抖袍子,眼睛擱在頭頂,「哼」了一聲道:「即便下官貪了銀子,這事也輪不著國師您來管。如果下官沒記錯,國師一職,不過是負責些修寺祭天,年年為神州祈福卜吉凶而已。哪怕您是欽差,背後由皇上撐腰,下官貪銀子一事,怎麼說也需得由戶部尚書大人過目了,才可下判決。下官雖不濟,也是堂堂正四品州官,國師想要即刻就押解我,怕不是那麼容易。」

  此言一出,劉攘連並著他身後的各路小官們,皆皆挺直了腰板。

  穆臨簡聞言不慌也不忙,臉上掛著的笑容更如春風化雨:「嗯,你說得在理,便是欽差辦案,該走的程序也一步不能少,你的案子是需得由戶部尚書沈隸大人的許可。」頓了頓,他又轉頭看向我,「有勞小沈大人。」

  我即刻會意,端著茶水又慢悠悠晃到劉攘面前,從懷裡摸出兩樣東西給劉攘瞧了瞧:「劉大人,這是戶部尚書大人的官印和委託信箋,他任我全全辦了你的案子。必要時在你認罪狀子上蓋個印什麼的。」

  劉攘見了我手裡兩樣物什,嘴角抽了兩抽,目光渙散起來:「沈……沈大人你明明是禮部的侍郎,戶部尚書大人怎能將、怎能將自己的官印交給你。這實在,實在太……」

  「匪夷所思?」我挑了挑眉毛,見他已然被我嚇著,我甚滿意地將信箋與官印收入懷中,笑道:「你曉不曉得,為何我禮部侍郎沈可,與戶部尚書大人沈隸,都是姓沈的?」

  劉攘聽了此言,頃刻似遭了雷劈一般,僵在原地不動彈了。

  我一笑,悠悠然轉身踱回太師椅畔,與此同時,身後傳來劉攘顫巍巍的聲音:「難道,難不成……」

  我往椅子上坐了,將手上茶盞「嗒」一聲往案幾上一擱,溫言道:「你猜得不錯,戶部尚書大人,他是我嫡嫡親的親爹。」

  話音剛落,劉攘的身子入秋風裡的一片落葉,左右晃了晃,「咚」一聲栽倒在地。

  從府衙裡出來日已中天。劉攘這樁案子,因穆臨簡事先就找好證據,加之我們後台極硬,因此辦得十分順利。

  劉攘倒了後,他身後的官員皆做小伏低地認了罪,且還供出一列名單。穆臨簡也不遲疑,將就著名單,便吩咐官兵去各地拿人了。

  將劉攘的罪狀上呈,再等京裡的答覆,需得耗個八九時日,穆臨簡將姬州的雜事跟隨性主事囑咐了一翻,這便派人去尋了車馬,要帶我一同回北荒瞧瞧。

  我自是歡欣雀躍地要隨了他去,非是因著暌違三年,我終可以換身女裝,而是由於自從我意識到我瞧上穆臨簡以後,我覺著無論做什麼,只要我能顛顛地跟在他身邊,便是十分令人開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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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4:38

【第29章】

  從玥城到北荒香合鎮,路程雖不遠,但道路甚顛簸。

  因這廂去瞧穆臨簡認得干親,我萬不可怠慢了去。所幸我從京城一路來姬州,沿途尋了些好耍的物什,拾掇了一番給他們送去,裝了三五個布囊。

  起初一日,穆臨簡自個兒騎馬,將我與那些物什一道留在馬車內。後過了一日,出了玥城,他先是自己換了身尋常裝束,又尋了個車伕,囑咐我換作女裝,這便與我一同呆在這馬車之內了。

  且說我三年未著女裝,一身緊巴巴的煙色衣裙穿在身上甚為不適。又因久未妝扮,一頭長髮被我折騰了好半晌,才挽出個簡單的垂鬟髻。

  我在房裡從頭到腳搗鼓了一個多時辰,雖自覺收拾齊全,然走起路來,總覺得缺了什麼似,十分彆扭。

  是時正午日光正盛。

  我換完衣裳,從客棧的廂房裡出來,則見穆臨簡斜倚著木欄,一身青衫勁裝,長髮用帛帶束在腦後,見了我先是一愣神,再又笑起來。

  不知為何我腦子一亂,恍惚中竟見得一男子也身著青布短衣,指尖轉著一壺酒,斜倚在籬笆前嚷嚷:「弄些槿柳花來繞籬笆,好看。」

  我晃了晃頭,再回神祇見穆臨簡不知從哪兒折了一隻花籐,將我散下的髮絲挽起插入頭頂的髮髻裡。

  「前些年北荒一戰死了不少人,所幸未過於累及我認得幾個干親。」穆臨簡倚著欄杆,又擡手扶了扶我發間的花籐,接著道,「家裡人不多,有洛姥姥,我家姊景霞,我家姊的兒子小久,還有一個喚作閆三兩赤腳江湖郎中,你……可以叫他三兩哥。」

  聽了此言,我忽地憶起他前些日子提及他髮妻柳遇的事,不由問:「那個三兩哥,是不是從前收留柳遇,認柳遇做親妹妹的江湖郎中?」

  穆臨簡一愣,片刻將頭偏向一邊,答了聲:「是。」

  須臾,他再又回過頭來看我,臉上掛了枚淡如疏煙的笑:「他瞧見你,定然很開心。」

  我被他這笑容恍了眼,又慌忙腆著臉服帖地答:「是呢。」

  穆臨簡又是一愣,片刻後,他古怪看我一眼,勾起唇角。

  他這副模樣瞧得我甚是心驚,心道莫不是我這兒日改頭換面作小女兒言行舉止,被他瞧出蹊蹺了吧。

  我的直覺果然準。

  待我彆扭地出了客棧,上馬車前,穆臨簡忽地將我一攔,伸手從懷裡掏出一把折扇笑道:「就是卓女裝,拿著扇子也無妨。」

  我定睛一瞧,他手裡握著的扇子,竟是前些日子我贈他風柳木槿扇。

  我正欲驚喜結果,然腦中念頭一閃,我又忍痛推脫道:「扇子這等物什,一般少年公子才喜歡時時搖著,我扮男裝尚可用用,如今換了女裝,合該有個女兒家的模樣。」

  穆臨簡斜斜瞟了我一眼,便回頭去囑車伕行路了。

  這會兒再出發,走得是北荒小道,一路直行,到香合鎮充其量一個來時辰。

  我上馬車後,安置好些許物什,本要打個呵欠,卻見穆臨簡正瞧著我,忍了忍終是將呵欠噎在喉嚨裡。

  穆臨簡看了我一會兒,又將那折扇遞與我,笑道:「拿著吧,你這兩日也不知怎麼了,非要在我面前裝出這般姑娘家的言行舉止。」

  我頭皮一麻,作憤怒狀:「我哪裡是裝出來的,我原本就是這幅樣子,只是我這些年扮男裝,迫不得已才要學莫子謙一般,裝成個瀟灑兒郎。」

  穆臨簡嘴角抽了抽,復又端出一副笑顏。他將折扇往旁側一放,抄著手瞧我:「你若非要像個姑娘家,便為我小侄子逢補兩件冬衣,畢竟我們在香合鎮少說也要呆個七八日。」

  我愣了愣,甚無語道:「你這不是欺負人麼?」

  穆臨簡笑了笑,不語。

  我默了片刻,終是伸手去摸了那把折扇,訕訕笑道:「竟然被你瞧出來的。實不相瞞,我這兩日過得甚彆扭,方才換了女裝,更覺得渾身上下少了一物,原來是這把扇子。」

  車馬顛簸了一下,我一個沒坐穩朝前傾去,穆臨簡伸手一攔,順勢便將我帶入他懷中。

  也不知走了什麼路,這廂馬車一路咯得上下搖晃。我自是跟著顫,卻見穆臨簡一副巋然不動的穩便樣子,將我更攬緊了些。

  「為何要作出這副模樣?」他問

  我「啊?」了一聲,這才反應過來,訕笑道:「不都說姑娘家的模樣,討男人喜歡麼?」

  車棚內晃晃悠悠,穆臨簡的一雙眸子卻似這晃悠中,唯一不動如泰山的事物,灼灼燃著:「我喜歡你本來的樣子。」

  我愣了一會兒,跟著馬車晃動暈乎了一會兒,突然一下子,愣住了。

  我腦子中嗡嗡一片亂響,他這句話……莫不是在說他瞧上我了?嗯,也不盡然,他說的是喜歡我原本的模樣。但我以為,既然他瞧上了我原本的模樣,這便是一個好的開始,一個充滿希望充滿陽光的開始。

  我暗暗在心裡樂了一陣。再回神來,卻發現我這張萬年不帶一紅的老臉,就這麼在穆臨簡靠得極盡的注視下,發起燙來了。「

  此時此刻,即便車內再顛簸,我也順利達到了一種忘我的境界。

  周圍的聲音,周圍的世界,彷彿都被一層迷離的霧隔開了,空氣壓得人心慌。穆臨簡攬在我腰間,撫在我臉側的手都變得滾燙。他修眉微蹙,眸中光更甚,光潤的唇抿了抿輕喃了句:「原來,你叫沈眉……」便要將唇覆上來……

  就在我屏住呼吸的那一剎那,馬車再一個大顛簸,忽然又走得平順起來。但聞車簾被掀開,穆臨簡蹙眉朝探頭進來的車伕看去,溫言問:「怎麼了?」

  那車伕看了我們車內光景,先是一愣,再又賠笑道:「對不住官人,方纔那馬貪旁得鮮草吃,走偏了道,我這會兒將他們趕上了正道,不再簸了。」頓了頓,他再又朝我與穆臨簡一望,呵呵笑道:「官人跟小娘子感情也忒好了。」

  我再是一愣,垂目瞧了瞧我這般被穆臨簡攬著姿態。慌忙從他懷裡掙脫開身,訕訕坐到一旁。穆臨簡笑著瞧了我一眼,復又跟那馬伕道:「小娘子怕生,讓您見笑了。」

  我目瞪口呆地擡起頭瞧他。

  不過多時,便到了香合鎮。雖說是城鎮,但瓦房屋舍,阡陌交通,十里芳草野花,頗有幾分農家風情。

  鎮上的人不多。聽穆臨簡說,這些人多是後來這兩三年搬來香合鎮的,非是香合鎮的本地人。原先北荒一戰,鎮中人或是陣亡,或是流離,均不知所蹤。

  我聽了這話倒覺著稀奇,既然鎮中人多數失蹤,何以穆臨簡認得幾個干親,均能穩便地住在鎮子裡。想到這一點,我也沒墊在心裡,逕直問出了口:「你幾個親人活得好好的,莫不是因為你身居要職,動用職權保住了他們吧?」

  我說的要職,自然指的是一品國師,雖然我聽聞北荒爭戰那些年,穆臨簡早已被流放去了江南之地。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若要保得幾個人,倒是容易得很,只是可憐了他那髮妻柳遇。

  不料我問了這句話,穆臨簡眸色一黯,半晌默不作聲。

  待到了他家院前,他才復又與我笑道:「你隨我稱呼家裡人,記得都有誰麼?」

  我想了想,沈吟道:「有洛姥姥,你家姊景霞,你侄子小久,還有一個江湖赤腳郎中,他是柳遇認得哥哥,叫三兩哥。」

  穆臨簡點了一下頭。方要推門,我又攔住他道:「那你這麼帶我回來,我是你什麼人?」

  「還能是什麼人?」穆臨簡挑眉一笑,「家裡人願意認成什麼人,就是什麼人了。」

  我一愣,敲扇道:「這話是什麼道理,要是他們將我認成你奶奶,你也能服服帖帖恭恭敬敬地喚我一聲奶奶麼?」

  鎮中有風,歇著六月木槿花香吹來。穆臨簡被我噎住,愣了半晌,復又笑起來。我從未見過他這般笑容,明明是很清和的弧度,卻好像這世間的事,對他而言都十分圓滿一般。可這笑容,分明又很熟悉。

  「帶你來前,我給家裡寫了信,說是要帶一個叫景眉的姑娘來給他們瞧瞧,我只說了你是我朋友,讓他們不要亂想也不要亂猜。」穆臨簡笑道。

  我點了點頭,望了望一襲土牆正中的紅木門,點頭道:「這樣甚好,這樣甚好。若他們像方纔那馬伕一般,直接將我認作你的小娘子,太突然我的心肝便受不住。」

  穆臨簡再笑了笑。

  事實證明,我不該太過信任他,抑或不該太過信任他的家人。

  待木門被敲開,門前站著的粗衣男子愣了半刻,還未等我將他的五官看清,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了上來:「妹子,妹子,妹子妹子妹子,你真的沒死,你總算回來了想死我了盼死我了哎……」

  我僵了僵,轉頭乾巴巴地去看穆臨簡,見他笑著不語,我又乾巴巴地回過頭來,說道:「三兩哥……你是三兩哥吧?你把我瞧成柳遇了吧?我跟她長得像,但我不是柳遇,我叫景眉,是穆臨簡的朋友。」

  抱著我的人的抽泣聲停了一刻,復又大哭起來:「什麼朋友,你是他的媳婦兒!他找了你那麼久,你可千萬不要虧待他,你這次可要好生跟他在一起,我跟你說楓兒他……」

  「三兩哥。」旁邊一個冷冷的聲音打斷了閆三兩,穆臨簡笑道:「臨簡來前不是跟三兩哥寫了信,小眉與小遇長得像,終不是小遇。」

  聞此言,閆三兩的呼吸一僵,這才鬆開我,淚眼婆娑道:「是、是,你說過,讓我們不要告訴小……嗯,是讓我們不要將人認錯了。」

  穆臨簡略一點頭,又微笑道:「姊姊和小久他們呢?」

  閆三兩一張臉哭得皺成一團,我瞧了他好半晌,都沒瞧見他長什麼模樣,只聞他言道:「曉得你要帶小眉來,霞霞一大早,就帶姥姥和小久上大鎮子裡置辦東西去了,晚膳時候回來。」頓了頓,他復又滿眼淚花地再看我一眼,忽地又「哇」一聲大哭起來。

  我被他驚得目瞪口呆,正琢磨著是否要安慰他,則見他擡手朝穆臨簡肩上一拍,道:「楓……臨簡啊,你先好生招待你媳婦兒啊,我、我得去哭會兒,先哭會兒……」語畢,他復又狠狠將我一抱,奔去屋裡了。

  我呆在原地愣了半晌,復又轉頭瞧向穆臨簡:「他……把我認成柳遇了吧?」

  穆臨簡愣了愣,苦澀一笑,點頭道:「恐怕是。」

  我見他這副笑容,心底沈了沈,澀然問:「方纔,三兩哥說,你這些年找了她很久,那她……」

  「她死了。」穆臨簡冷聲打斷道,「我將她葬在家附近的一個宅子裡。是、是間小精舍,和一個大院子。」

  天色明淨如洗,可穆臨簡望著我的眸子裡,卻明滅不定,我瞧了瞧院裡柳樹,連成排的瓦房裡,傳來閆三兩斷續的哭聲。

  心中驀地好奇,不知從前的柳遇是怎樣一個人,能讓這麼多人,在她死後的五年,還對她牽腸掛肚,動輒慟哭。

  我默了半晌,上前兩步,扶著穆臨簡的手臂道:「待我去瞧瞧吧。柳遇的那間宅子。」

  穆臨簡身子一僵,他沒有回答。可我曉得每每提及柳遇,他便有些難過。

  他垂眸看了看我扶在他右臂的手,又伸出左手來,慢慢將我牽住,沈聲道:「走吧。」

  那間宅院的牆是後來砌上的,饒是如此,也有漆痕片片剝落,如歲月斑駁。

  穆臨簡在墨黑的大門前,忽地頓住腳步,他擡起頭怔怔地瞧著這扇門,輕聲問:「小眉,這世上,有沒有一個人,無論他是生是死,無論他在天涯海角,總能讓你牽掛,讓你不能忘懷?」

  我沈默了許久,終是不願再迴避這個答案,我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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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5:29

【第30章】

  多少年後,我終於憶起了往事,才得知那一刻,我與景楓站在那扇門前,所要面對不是一段往事,而是一場宿命。

  黑木門吱嘎推開,迎來滿園風像承載了許多年故事。

  柳絛很長很老了也不曾裁剪,木槿花白如雪,盛開了一簇一簇。

  我看了園中場景,將心中沈沈思緒一壓再壓,挑扇輕笑道:「都說極盡富貴人,很愛簡靜,不想你竟古樸成這樣,著實過了些。」

  穆臨簡卻沈默地走前兩步,撩開垂柳絲絛,露出一方小小墳墓:「這些木槿和柳樹,是在髮妻去世那年種下,不想如今已亭亭如蓋。」

  墓碑上寫著「愛妻柳遇之墓」,大捧槿柳堆簇在墓前,開得極盛。

  我淡淡覷了一眼,沒注意到墓碑右下方落款,只唏噓道:「槿柳花,朝開暮死,如同緣分不過朝華一瞬,節哀。」

  可他卻忽然望向我,清澈眼眸閃出莫名笑意:「當年小遇也這般說,但我卻忘了告訴她,槿柳花雖是朝生暮死,但卻生生不息地盛放。每一次凋謝,都是為了明日璀璨。而緣分亦是如此輪迴不滅。」他頓了片刻,又勾起唇角,「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侍郎可覺得是?」

  我怔了怔,他每次調侃我便要稱我為侍郎。我也不欲跟他較真,敷衍地打著哈哈道:「師說是,凡事看長遠一些,未免不好。」

  淺金色夕陽下,穆臨簡笑了笑,忽地問:「你說那個人,找到了嗎?」

  我正伸手撩開一襲柳簾,聽了此問,不由僵住。

  片刻後,我愣愣地垂下手,默然道:「找到了。」頓了頓,我倚著垂柳,與他道:「我沒了兩年多記憶,你知道嗎?」

  「我十七歲那年,在爹爹去善州路上失蹤了。後來北荒戰畢,爹爹娘親在姬州找到我,我聽我爹說,那時我在醫館醒來後,只顧著流淚,什麼人也不認得。他們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全都不說。後來他們將我帶回永京城。我聽聞當時其實是大皇子將我送到醫館,便下定決心要嫁給他。」

  「後來願望成真,不想我嫁了他三日後,便莫名其妙落了水,這段記憶連同在姬州發生一切一切,全都失去了。我落水後,頂了我哥哥身份,更又因大皇子出行,便再無機會向他問上一問。」

  我無力笑了笑:「可我猜得到,那些年,我應是很喜歡大皇子。因為……」

  穆臨簡走近一步,也撩開柳簾,斜倚在柳樹上:「因為?」

  我咬了咬唇,走到他身前,認真地瞧著他:「因為我這些年,總是反覆地夢到一個人,在夢裡,我很喜歡他,他對我也很好。在夢裡,每次快要夢醒,我都會害怕。怕他就這麼消失在眼前。我想,當初我之所以要那般堅決地嫁給大皇子,應當是因為,英景軒就是那個夢裡人。」

  穆臨簡聞言愣了良久。片刻後,他垂眸低低笑起來,散下額發遮住他神色,我只聽見他聲音有些沙啞:「原是……這樣。你在姬州,又遇到了英景軒,然後你又……」驀地,他忽然擡眸望著我,眸中騰起萬千風暴看得我動彈不得。電光火石間,我已然被他抓住雙肩一個反轉抵在了柳樹上。

  我尚還未能反映,他便欺身上來,霸道地用舌頭挑開我唇齒。

  不是從前柔若清風吻,陣陣撕咬令唇角都要滲出血來。嘴裡瀰漫著甜腥味,我吃疼得喃了一聲,奮力要推開他。

  穆臨簡聞聲,動作一僵,須臾他怔怔地鬆開了我,垂眸低語,好似在問:「為什麼……」卻又好像什麼都沒問。

  我站在原地喘著氣,愣神地瞧著他。

  他眸中先時風暴終於平息,明眸中卻浮起一派淒清色澤。他擡了擡手,卻在剛觸碰到我頰邊淩亂髮絲時又垂了下去。

  「走吧。」吸了口氣,穆臨簡淡笑了一下,「黃昏了,小久他們該回來了。」

  語畢,他便轉身朝那大門走去。

  我在他勉力撐起笑容中,找出了一絲苦意。腳下一頓,我竟不自覺地上前一步抓住他胳膊:「你……這是怎麼了?」

  穆臨簡半個側臉都沐浴在今日夕陽明亮暉光中,過了好半晌,他才回頭來看我,又露出方纔那副輾轉萬千笑容,啞聲道:「我就是想……抱抱你。」咬了咬唇,他又問:「可好?」

  他這副樣子瞧得我心中一陣緊似一陣。我慢慢地鬆開了抓在他胳膊手。

  穆臨簡垂眸注視著我,須臾卻歎了聲,揉揉我發笑道:「我隨便說說,走吧。」說著,他復又轉身朝大門走去。

  本來修長挺拔背影在夕陽下顯出一絲淒涼,我快步上前兩步,一把擁住他,將臉埋在他背脊悶聲道:「你難過了對嗎?你別難過……」

  穆臨簡渾身都僵住,好半晌,我與他就維持著這個姿態,一動也未動。

  我喃喃道:「都過去了不是嗎?柳遇五年前就去世了,你現在看著她墓,像著從前那麼好,應當開心才對。」默了半刻,我又道,「就像我一般,從前那麼喜歡英景軒,可是失憶後,除了在夢裡能找回一點感覺,從前那些心情,再也不在了。反倒在心裡記得那份好就是了。」

  「你我都一樣,從前有個人失去了,不如朝前看看,畢竟我、我對你……」

  「不一樣!」穆臨簡驀地回過身,扶著我雙肩手箍得我發疼,他渾身幾乎要發抖,聲音也又顫又啞:「你可以全部忘了,但我不可以!你可以忘記從前答應過要與誰相守,與誰共度一生,但我沒法忘記!我心心唸唸著一個人,我無時無刻不掛念她,結果她呢……」他說到這裡,憤然頓住,失神地立在原地吸氣又喘氣。

  我愣然瞧著他這副樣子,終於壓不住心底怒意,失聲道:「你念著柳遇有什麼用?!她早就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是我沈眉。我、我任你拆穿我身份,跟著你一路來香合鎮,前些日子,要在你面前作出那般小姑娘模樣,你以為,我都是因著好玩麼?」

  穆臨簡冷聲一笑,咬著牙說:「你說對,我那個柳遇,早就死了。」

  他聲音孤絕,聽得我渾身一寒。片刻,我又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解釋道:「我不是故意那樣說她。可是我……」

  「你方才想說什麼?」穆臨簡忽地冷靜下來,但這份冷靜裡,卻透著一絲令人駭然氣息,「你是不是想說,你做這些,並不是因著好玩,而是因為你喜歡我?」

  天靈蓋似遭了雷劈,方才怒意如潮水般褪去。我恍然回過神來,才發現晚霞早已散了,週遭一片薄冥色。

  心中有些蒼白無力,我抿了抿乾澀唇,點頭怔然道:「嗯,我喜歡你,我……」

  話還未說完,我忽地被穆臨簡橫抱入懷中,他眸如冷玉,冰寒地注視著我:「你是不是總是這樣?見了英景軒,便喜歡英景軒,見了我,又喜歡上我?」

  我愣怔地看著他,心裡覺得委屈,卻不知從何反駁,只慌忙又道:「可我、可我是真心。」

  「真心?」穆臨簡勾唇一笑,「那你證明給我看?」

  我心中沒了著落,訥訥問道:「怎麼……證明?」

  方才染了腥甜氣息吻又再次敷了上來,穆臨簡一邊在我唇上撕咬著,一邊將我放在一片凸起泥地上。

  他眸中有一團火,燃著憤憤怒意。

  衣衫已被解開,肚兜帶子也順勢滑落。他吻從脖頸蔓延到胸前,挑撥間令激起一陣陣酥麻。我心中全沒了主意,茫然中卻伸手摸索白日裡,他給我那把風柳木槿折扇。

  我還念著,那時我與他,人圓,花好。

  穆臨簡再欺身上來時,已然撩開了我裙擺。我瞧見他衣衫半腿,露出膚色如蜜鎖骨和厚實胸膛。身下灼熱將我抵住。我手摸索間,卻不期然觸到一片薄薄軟軟東西,我側目一看,竟是木槿花瓣。

  茫然間我掙了掙,朝後一望,驀地呆住了。

  我倚著地方,不是別處,是柳遇那一方小小孤墳。

  天地間有風吹暝色,近處一片柳色濛濛。

  我望著穆臨簡一雙烈烈如火眸子,聽著他粗重帶著情欲喘氣聲,還有他身下騰起勃勃欲望。

  突然一下子,我不知哪裡來力氣甩開他箍住我手,掙扎著朝後挪了兩步:「你、你不能在這裡……我不是柳遇……」

  穆臨簡忽又冷聲一笑,眼中火燃得更甚,他伸手將我蠻力拉入懷中,俯身時唇便在我耳畔摩挲:「為何不在這裡?在這裡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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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5:46

【第31章】

  我有點茫然,不明白他所謂「正好」是什麼意思。水藍天邊已有月亮。六月初六,月亮倒彎著,色澤在雲霧裡很淡。

  我腦子忽然有點犯渾,可思緒很清晰。我想早在我誤食春患粉那夜,我們之間便不清不白了,哪怕今日木將成舟,那又如何呢?

  穆臨簡眼中一團烈火,也不知他思緒是不是如我一般清明,是不是還分得清,在他眼前是沈眉,不是柳遇。

  我想他此刻腦子裡裝得就是糨糊,他雖平日裡冷靜隨和,可骨子裡固執得要命。嗯,他脾氣也不是那麼好,每遇到柳遇事,便容易失控。何況來到了這座闊別多年墓碑前,面對著這樣一個與柳遇相似人。

  他再將身子探上來了些,唇齒停留在我脖頸,身下灼熱緊抵在門戶前。

  我忽地也不是那麼怕了,只慢慢環手擁住他,輕聲道:「你要輕些……」

  穆臨簡從喉間發出個悶悶聲音,下一刻他猛地挺身,長驅直入。

  沒有想像中那麼疼,但我腦子彷彿空了一瞬,晃眼又像是瞧見山間綿綿綠柳,像是有誰俯身在我耳畔輕歎。

  穆臨簡在我體內停了許久也沒動。片刻後,像是從沈沈水底傳來他低喃:「對不起……」

  「我不知怎地,可能是聽到你說你失憶前……」停了一下,他又將語鋒一轉,「也可能,是因為帶你來了這裡,所以我……」

  「我是誰?」我仍是茫然,只曉得擁住他背脊問:「臨簡,你現在懷裡人是誰?」

  穆臨簡愣了愣,須臾再歎一聲:「沈眉,你是小眉。」

  我慢慢點了點頭:「嗯,我是沈眉。」默了一下,我又道:「你知道我是沈眉便好了,但你此刻要將我當作柳遇,也沒關係。我可能、可能不知道你所說真心是什麼。我覺著,要像你這般五年都心心唸唸著一個不在人,著實有些不容易,我也許都做不到。可我起碼能做到在喜歡你時候,對你好些。」

  心中有些疼,我忍了忍,終是說:「但也僅此一次,你日後不要因為柳遇這麼對我了,也不要再將我當作她。我不大願意作別人替身,即便我對你感情及不上她,即便我從前喜歡過別人嫁過別人,我感情,也不比她卑微。」

  穆臨簡身子猛地一僵。片刻後,他從我身體裡抽身而出,拾了散在一旁衣袍遞給我,啞聲道:「夜涼了,穿上吧。」語畢他攜了自己衣衫背過身去。

  身下有殘留感覺。我換衣裳時,才發現沒有落紅。

  夜色如水,柳絛輕揚。

  我換好衣裳,正要撐著站起身來,旁邊穆臨簡忽然伸手將我一攔。

  他盤著腿,沈默地坐在我身側,仰頭看著天上一彎明月道:「對不起,是我、是我太自私了。」他復又垂下眸,喉間動了動,「你說對,五年過去,好多事情都變了,比如柳遇不在了,比如你嫁了人,又失憶了。可我太固執,總是執著於從前一層不變事物。以為自己堅持,其他人理所當然地要堅持。我這麼自以為是,其實很不好,對嗎?」

  「嗯。」我點點頭,「霸道,不講理。」

  穆臨簡默了一陣,又道:「對不起。」

  「也沒什麼好對不起,我早知你是這樣脾性了。」我道,「那日我們一起去瞧史小妹妹,你讓我在林子裡撫琴給你聽,說那是柳遇從前撫過曲子,後來你不知怎地,便也不在搭理我了。其實我後來曉得是怎麼回事了。因為我跟柳遇長得像,而我嫁給過英景軒,你心裡便不大痛快。我當時想,你可真霸道啊……」

  「我……」

  「不過這也無妨,你能動怒,說明你還是在乎我。往後我就老讓自己記著,切莫在你面前又提起大皇子。別看你平日端一副從容模樣,你遇了朝廷之事冷靜,你遇了旁人隨和,是因為這些事,這些人,都沒往你心裡去。若是誰碰了匿在你心裡事情,你便容易露出你真脾性。」

  「我今日也不是故意要提英景軒。你問我,為何這幾日,要作出個小姑娘模樣,我也不瞞你,我作出這副模樣,非但因為我以為這樣能討你喜歡,也因為我反應實在太慢,上前天你攬著我睡時,我才發現自己是喜歡你。」

  「我想,既然我喜歡了你,那我從前喜歡過誰,發生過什麼事,便不該瞞著你。我也曉得你會動怒,何況今日是在柳遇墓前。不過我既然決定跟你坦白,便不在乎這結果。因我既然喜歡你,那麼無論是你在朝為官那副模樣,還是你私底下有點霸道,有點任性,可能偶爾,還有點孩子氣性情,我都是一樣喜歡,一樣能接受。」

  「霸道,任性,孩子氣。」穆臨簡轉頭看著我,澀然一笑,「原來在你眼裡,我這麼不濟。」

  我一愣,忙擺手道:「偶爾,偶爾罷了。平日裡你對人極好,凡事也能考慮得周到。只是這世上,又有誰能在所有人面前作出一副和善好脾氣模樣,人終是需要有個人互相扶持包容,且在他面前,可以展現完完全全自己,雖然不那麼完美。不過人無完人嘛。」說著,我又撓撓頭,訕笑道:「我更不濟,好貪小便宜,好湊熱鬧,遊手好閒,也沒有姑娘家該有樣子。不過我脾氣挺好,呆在你身邊,將將可以合得來。」

  「嗯,你脾氣好。」穆臨簡伸手理了理我額發,「還很善良,將我也看得透。」

  我點了點頭,樂道:「嗯嗯,我挺善良,最多使小壞,大壞事一件也不做。」

  穆臨簡笑了笑,英氣眉頭一蹙,他伸手撫過我眼角:「這裡還帶著淚,我剛剛……將你弄疼了?」

  我想了半刻,道:「有些疼,但也沒有那麼疼。」

  穆臨簡笑意繾綣,像在夜裡散發開來。他側過頭去瞧旁邊垂柳,喚道:「眉兒,等過些日子,我便娶你,可好?」停了一下,他又道:「我需要了結一些事情。待事情了結,你我一同辭官,你穿鳳冠霞披,我將你娶進門。」

  你穿鳳冠霞披,我將你娶進門。

  我喉間驀地一哽,擡頭怔怔地瞧著他:「那我從前嫁過人,你也不嫌棄了?」

  穆臨簡點頭道:「不嫌棄,一直就不嫌棄,我……是吃醋了。」

  一下子我心裡百味陳雜,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直到穆臨簡又伸手撫過我眼:「怎麼又哭了?剛剛不是還好好。」

  我慌忙起身將淚花一抹,與他道:「我、我這是歡喜。我這些年,還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沒人要了,前幾天我知道自己喜歡你,覺得好不容易醞釀出朵桃花,我已經夠歡喜了。沒想到你竟願意娶我,這麼樣真好,真。」籲了籲氣,我復又道,「我們早些回家吧,你家姊他們該等急了。」

  穆臨簡笑起來,「嗯」了一聲,幫我拍了拍衣衫上灰:「回去吧。」

  剛走了兩步,我復又叫住他,遲疑半晌終是問:「你說你要娶我,那你是不是也喜歡我呢?」

  穆臨簡神色一頓,片刻竟蹙著眉笑起來:「嗯,喜歡。我還以為你知道。」

  我一愣,先點點頭,後又搖了搖頭:「有點知道,不過你沒跟我提起過,我便沒敢確定。」默了一默,我又回到柳遇墳前,深深給她作了個長揖,拜了三拜。

  再回身已覺歲月靜好。穆臨簡立在柳樹旁,抽著嘴角看著我:「你這是……在作甚?」

  我樂顛顛地湊上去,誠實道:「我給她拜拜。要我說,她可真是個好人啊,保佑著你也保佑著我,成了這麼樁美滿事。我打算在北荒這些日子,日日來拜祭她,給她送些瓜果,燒些紙錢。」

  穆臨簡繼續抽著嘴角:「別、別了,不用了……」

  我義正詞嚴道:「你別這麼說,就算你要娶我,先來後到我們也得講,禮數也得顧及。因此退一萬步說,我也該喚柳遇一聲姐姐。」

  看來我果是不該常提及柳遇。先才還隨和穆臨簡,這會兒望著我怔了半晌,終是扶了扶額頭,道:「那什麼,我們回家吧……」

  夜裡香合鎮,行人極少。待回了穆臨簡家,宅子裡透出陣陣飯香。

  穆臨簡含笑看了我一眼:「若我家人將你認成小遇,你也不要介意。做平時自己就好,他們極好相處。」

  叩門三聲,宅子裡傳出個小孩子聲音:「來了來了!」朱紅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一個模樣甚可愛矮個子小胖墩在面前怔了好半晌,愣然招呼了穆臨簡一聲:「小叔好。」

  頓了頓,他又轉過頭來看著我,一雙黑眼珠子滴溜溜直轉。突然,他眼中有異彩乍現,轉瞬即逝。下一刻,他猛然撲入我懷中,嚎啕大哭道:「小嬸!!」

  我悲催地撫了把額頭,看了看地上圓墩墩倒黴園子,柔聲道:「呃,小久是吧?我是你小眉嬸嬸。你瞧我這不是來了嗎?你別哭別難過了啊。」

  園子一愣,頃刻鬆開我,跑到我身旁拉著我手,一邊憤怒著仇視穆臨簡道:「小嬸我不是在自己難過,我是在為你難過。」

  我一愣:「為我難過。」

  倒黴園子拽了拽我手,將我朝他身後象徵性一拉,伸手擋在我面前,對穆臨簡怒道:「小叔你別裝蒜!我瞧見小嬸裙子上有泥痕,你說,你是不是一個衝動忍不住,在外面就把她給那什麼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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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6:04

【第32章】

  我有點發懵,茫然看著穆臨簡言笑晏晏地蹲下身。

  他伸手撫了撫倒黴園子發,淡淡道:「那又怎樣?」

  我徹底呆了。

  倒黴園子個頭極矮,還不及我腰部,圓墩墩模樣,閃忽忽眼。

  他瞅瞅我,又瞅了瞅穆臨簡,嘶聲嚎道:「你太壞了!我憋了這麼多年都沒碰過我小嬸!你敢碰我小嬸!我告訴你,從今以後你就是我宋小久仇人,我跟你勢不兩立!」

  語畢,倒黴園子做出一臉悲憤狀,抓起我手便往屋里拉去。

  我剛被他拖著趔趄走了兩步,另一隻手忽地又被人牽住。穆臨簡一把將我拽入懷中,皮笑肉不笑地理了理我髮絲,柔聲道:「眉兒是誰人?」

  我一愣,將他推了推:「你怎得還跟一個小孩子計較?」

  豈料這宋小久,根本不是一般小孩。

  我話音剛落,他三步並作兩步搖晃到我跟前,「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抱著我小腿繼續號:「小嬸,我不計較,你被小叔碰了我也不嫌棄你。你跟著我,往後你跟著我過!」

  倒黴園子可勁兒拽著我小腿,偏生穆臨簡還緊緊將我攬在懷裡。

  我渾身上下忍受著被二馬分屍痛楚,腦子裡一片混亂。

  幸而這時,屋內有人聽到動靜,疾步迎了出來。

  這廂出屋是一個身著素衣婦人,面目生得很美,半老徐娘風韻猶存。

  她遠遠望了我一眼,在院子中間頓了頓,復又迎上來,就著倒黴園子耳朵呵斥道:「你小叔女人你也搶?看我不打折了你腿!」言語間,素衣婦人又匆忙朝我點頭一笑,與穆臨簡道:「晚飯早做好了,還不將小眉兒帶進來。」

  我跟在素衣婦人身後,一邊走一邊琢磨。

  穆臨簡這一家子委實神奇。看這光景,素衣婦人應當便是倒黴園子娘親,穆臨簡家姊景霞。我記得穆臨簡與我提起往事時候,曾說閆三兩一直喜歡他家姊。

  思及這一層關係,我不禁擡頭拍了把額頭,心裡頓時充滿了對香艷八卦期待。

  晚膳設在正廳。洛姥姥與閆三兩早端坐在桌前。見我與穆臨簡進了屋,閆三兩又紅了眼眶,洛姥姥小個子小臉,人倒是頗和氣,逕直招呼著我與穆臨簡坐去她身旁。

  景霞甫一鬆開倒黴園子耳朵,園子便一溜腳往洛姥姥身上爬,一邊爬一邊惡人先告狀「姥姥姥姥,小叔跟我搶小嬸!」

  洛姥姥「呵呵」笑了兩聲,理了理園子小辮子,答:「他不是一直跟你搶著你小嬸麼?搶了這麼多年了,你也沒搶回來,算了吧啊?」

  我聞言,又狠狠暈了暈。

  小園子愣了愣,「啪」一聲將筷子朝桌上一拍,蹲在地上擺出一副不饒人臉色,不說話了。

  一人向隅,舉坐不歡。

  眾人默默吃了一會兒。景霞忍了半晌終於沒忍住,筷子一拍冷言道:「宋小久,你昨個兒溜去鎮口調戲羅寡婦還不夠,今兒又開始跟你小叔搶小嬸,你越發有本事了啊。」

  倒黴園子以手支頜,鬱鬱道:「我六歲那年就瞧上小嬸了,是小叔插了一腳橫刀奪愛。再說了,三兩爹爹也說,漂亮女人都是用搶,不搶就沒了。」

  景霞瞪大眼,閆三兩道:「霞霞,我跟小久親,所以他喚我爹爹。」

  倒黴園子再看穆臨簡兩眼,惡向膽邊生,溜腳跑去景霞膝下,又道:「娘親娘親,我只要小嬸一個。漂亮女人我見多了,沒人比得過小嬸,你幫我跟她提親,她跟了我,保準吃香喝辣。」

  景霞還未答話,但聞「嗒」一聲,穆臨簡將茶水一放,笑道:「你眼光不錯,就是動作慢了點。」說著,他忽地伸過手,將我往他懷裡一攬,又笑:「最漂亮女人給我做娘子了,你再物色物色去找第二漂亮。」

  穆臨簡語氣本是半開玩笑。豈料這話入了倒黴園子耳裡,竟被當了真。

  園子面色一陣白似一陣,跳著腳就立在椅子上大叫:「可你對小嬸不好!小嬸當年那麼勸你,你偏不聽,偏要去做那個副將軍,打仗有什麼好?!若不是你,小嬸也不會死,鎮裡那麼多人也不會死!」

  此言一出,屋中忽地靜了下來。穆臨簡攬在我身側手僵住,慢慢鬆開來。

  須臾,屋角燭火突然爆了一聲。

  景霞這才反應過來,一邊拉拽著倒黴園子,一邊朝我賠笑道:「這孩子一激動就容易胡說,小眉兒別介意啊別介意啊。」語畢,她趕忙將倒黴園子抱出屋去。

  屋內氣氛仍舊尷尬,閆三兩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穆臨簡,筷子一放勉強笑道:「我去看看霞霞跟小久。」起身走了兩步,他又添了句:「小久這孩子愛說胡話,你、你們都別往心裡去啊。」

  我將思緒在心底理了又理,自是明白了幾分因由。待我再擡頭去瞧穆臨簡時,卻見他臉色慘白早沒了血色,唇角有些發抖。

  我心中一沈,忙拾了個空碗舀了湯遞給他,笑道:「你也是,偏生要跟個小孩子計較。日後你多讓著他點,我總是跟著你,向著你。」

  穆臨簡神色一滯,慢慢轉過頭來看向我。他目色有些渙散,須臾間,又望了望我端在手裡湯,勉力笑了笑。

  可他沒有將湯碗接過,歎了一聲,獨自出了屋。

  本來熱鬧房間寂靜下來。茫然間,我只好望著洛姥姥,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洛姥姥依舊笑著,拾起筷子,兀自道:「都走了?都走了我自個兒吃。」頓了頓,她又回頭看我一眼,「去瞧瞧他吧,這些年他也過得不好,心裡愧疚得很,總不敢回這個家。」

  夜裡寂靜,月色中天。前幾天,穆臨簡還略微興奮地與我說,六月六見姑姑,我想他定也沒料到,回家鄉第一天,會是這樣一個不歡而散結果。

  景霞帶著小久回屋歇著了。

  院子不大,柳影扶疏。穆臨簡倚在一棵枯木旁。枯木前有流水淙淙。

  我在原地頓了頓,上前一步喚了聲:「臨簡。」

  穆臨簡身形動了動,擡起頭來。夜色太迷濛,我瞧不清他神色。但我曉得他有些難過。

  我又走近了幾步,抿了抿,終是喚道:「景楓。」

  穆臨簡渾身忽地一僵,慢慢直起身,愣然將我看著。

  我訕訕道:「今、今日在柳遇姐姐墳前,你我……我瞧見墓碑下小字了。寫是『夫君景楓』。何況三兩哥今天喊你,也喊漏了嘴。」停了一下,我又補充道:「其實沒關係,你是穆臨簡也好,是景楓也好,對我來說,都沒關係。」

  夜風淒莽,穆臨簡苦笑了一聲:「不問我為什麼?」

  我搖了搖頭:「不問了。」想了一下,我又說,「其實不是我不想問,你曉得,我就是個八卦性子。只是我怕問了以後,萬一發生什麼變數怎麼辦。等、等日後我們辭了官,成了親,你別忘了告訴我。」

  穆臨簡沈默了看了我一陣,忽地走近兩步將我擁入懷中:「對不起。」他將臉埋在我脖頸間:「當年……我也不想,我也沒料到會變成那個樣子。本來你……本來小遇,小遇也勸我,讓我守住家鄉,守住親人就好。可我偏不,瞞著她,投誠窩闊……」

  我有些無措,只伸手慢慢地撫著他背脊,竭力安慰道:「嗯,五年前北荒一戰,我常常聽莫子謙提起。他說,若不是當年景楓將軍假意投誠了窩闊,那戰爭也不可能那麼快結束,畢竟窩闊兵力比我們強那麼多……」

  「不是!」穆臨簡啞然道,「窩闊兵力雖比我們強,但他們跋涉來到北荒,很快會斷水斷糧。我若、我若能穩住性子,與他們再周旋些時日,待莫老將軍援軍一到,北荒、北荒將士,百姓,都不至於犧牲了……眉兒,你沒瞧見那時北荒,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都是我錯,是我急功近利,是我好大喜功,想要憑著一己功勳擠進朝堂,想要……」

  他聲音低了下去,夜風盤旋聲卻益發清晰。

  我不知該如何勸他。因為我知道,假如因為一個錯誤決定,而葬送掉無數條性命包括自己最愛人。無論時光如何流逝,那份悔意都是不會消弭。

  可現在,我眼前人,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一品師,亦非那個果斷睿智穆臨簡。

  回憶裡邊緣地帶被觸及,無論何人都會驚慌失措。

  我慢慢道:「我不懂行軍謀略,但我曉得戰場上瞬息萬變,有時候,你以為最好決定,下一刻便變成一招死棋。有時候,你以為是退無可退了,下一刻卻又能枯木逢春。無論當年你做出什麼決定,可是起碼,你結束了戰爭。若你覺得自己錯了,或者,別人都不相信你,那我景眉,總還跟你站在一邊。」

  「景眉……?」穆臨簡低低道。

  我點了點頭:「嗯,嫁夫隨夫姓,往後等你娶了我,我就叫景眉。」

  再沒了聲音,良久,我脖間一陣溫熱,我才知道原是他流了淚。

  穆臨簡鬆開我。我藉著月色瞧他,才發現他眼眶沒有紅,只是臉頰邊有一道清痕。他與我道:「夜深了,你先去歇息吧,我一個人呆會兒就好。」

  我點點頭,轉身剛走了幾步,穆臨簡忽地又喚了聲:「眉兒。」

  我回過頭,看見他在夜風裡朝我笑:「眉兒,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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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6:23

【第33章】

  夜裡風聲很大,我幾次推窗探看,只見夜空雲層翻湧,早將月色掩去。

  想來又是一場急風驟雨。

  躺在床榻上合上眼,一團迷亂中,唯有穆臨簡先才一副慘白臉甚為清晰,還有他臉頰那一道清痕。

  我沒再出屋瞧他是否回房。其實他要一個人呆著也好,風雨過後,明天定有大晴天。明天我還陪著他,我還要養足精神,揪著倒黴園子跟他賠禮道歉。

  腦子裡又浮現從前總做那個夢。

  夢裡竹外花濃,他挑扇朝我一笑說,打灑了你這壺萬世流芳茶,我當以一生情醉作賠。

  我說他少說了一個酒字。

  他卻說,沒有少,一字不差。

  我知道那些真實幾乎可以觸及夢境,其實是我失去回憶片段。我也知道夢裡那個人是英景軒,否則我當年,也不會那般竭斯底裡地要嫁給他。

  可如今再憶起這場夢,獨有那萬世流芳茶與一生情醉酒,令人欷歔感歎。

  今夜一場不歡而散,穆臨簡悔與淚,突然讓我明白,與其萬世流芳,不如一生酒前花間老。

  毫無頭緒地想了許多,夜更深了幾分,將睡未睡之間,忽聽屋門一動。

  我爬起身來定睛一瞧,進屋人是景霞。

  景霞籠著一團燭火,朝我淡淡一笑便坐來我床邊。我忙挪了挪,給她讓出些位置。

  她端著燭火瞧了我好半晌,笑道:「楓兒有沒有跟你說過你很像一個人?你曉得他是楓兒了吧,今晚來了這麼一出,你合該知道了。」

  我點點頭:「嗯,他說過,我跟柳遇長得像。」

  景霞歎了一聲,又問:「那你介意嗎?」

  我想我要說不介意,那擺明了是騙她。可柳遇一個亡去人了,我若跟她計較許多,這又顯得我忒不大氣了些。畢竟現在喜歡穆臨簡人是我,心疼穆臨簡人是我,被穆臨簡保護著愛著人也是我。

  我訕訕一笑,道:「臨簡對我好就成,別想太多了,反而惹自己不開心。」

  景霞默了一會兒,復又道:「我跟你說幾樁過去事兒,成嗎?」

  我沒攔著。

  景霞道:「其實現如今,你眼前穆臨簡,他脾氣比起往常已經收斂了許多。大概也是因為北荒戰事,真真切切將他傷著了。從前景楓,脾氣比現在大許多,做事也衝動,但心思單純得很,也十分善良。」

  「後來他遇見了小遇。小遇本是三兩撿回來丫頭,楓兒可好,衝進院裡就說閆三兩強搶民女。於是兩人緣分就這麼結下了。楓兒性情雖不好,遇事又不耐煩,那些時日總明裡暗裡地跟小遇挑刺。小遇脾氣跟你一樣好,知道他挑刺,也就讓著他,還正兒八經地去問他原因。」

  「你說能有什麼原因?還不是因為楓兒看上小遇了。兩人這麼一來二往,也就好上了。楓兒脾氣雖不算好,偏生小遇可以包容,加之他凡事都為小遇好,兩人感情其實是極好。」

  「對了,也有脾氣大時候。鎮裡一個姓周書生,不曉得小遇跟楓兒關係,以為他們要好是兄妹。小遇長得漂亮,那周書生見了極喜歡。一不做二不休便來跟小遇提親。後來楓兒知道了這事,氣得去把周書生打了一頓不說。這事原本也不是小遇什麼錯,他氣得三天三夜沒理小遇,任憑小遇怎麼哄他,他都不張口說一句話。到了第四天,還是小遇出門時摔了一跤,胳膊肘磕出了血,他才急得跳腳,鬆口與她說話。」

  「楓兒頑劣,親事本來定在夏末秋出,那年暮春,他便帶小遇去香合山,兩個人對著跪在山尖尖上便拜了天地。回來後,他便將小遇當自己媳婦兒了。可好事多磨,沒過幾日,京裡就傳來消息,讓楓兒做副將軍。領兵去打窩闊。」

  「小眉兒,你只曉得景楓便是穆臨簡,十八歲做了師,半年後辭官,獨自來了北荒,二十歲以景楓名字領兵出征。可你不曉得,景楓與穆臨簡,穆臨簡才是他化名。景楓,是他本來名字。」

  「當時楓兒要去做將軍,小遇也沒攔著,只說在家裡縫好嫁衣,等他回來。可戰事越來越嚴峻,小遇曉得形勢之後,便勸楓兒,讓他帶著香合鎮一鎮老小離開,反正援軍也是回來。可是楓兒好大喜功,非但不聽,還自個兒假意跟窩闊投誠,想要摸清敵方勢力。」

  「因這事太過危險,楓兒不想將小遇捲入其中,便沒有與她說實情。可那個時候,小遇雖是曉得楓兒叛變了,也沒有怪他,而是一個人抱著楓兒送她琴,跑去戰場去找楓兒。她說她還想竭盡全力勸勸楓兒,或者,只是再見見楓兒,可是那場戰爭後……」

  我知道。那是昔日北荒一戰,最後一場戰役。副將軍景楓叛變投誠窩闊後,臨時再帶著數千名將士加入瑛朝大軍,我方勢力大振,與敵軍決一死戰。是時屍橫遍野,幾乎無一人生還。

  我抿了抿乾澀唇,啞著聲音道:「也難怪臨簡會這麼愧疚。」

  景霞咬了咬唇,忽地擡頭看著我,目色灼灼:「我一個婦道人家也曉得戰爭局勢千變萬化,結果這樣慘烈,決不是一個人責任。可楓兒這些年卻一直自責,不瞞你說,他將我們安頓好後,便一個人去了江南沄州一帶,今次帶著你回來,還是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回家。他不是不願回,而是不敢回。」

  「原來楓兒脾氣不好,做事衝動,我老說他老罵他。可現在……現在我這個做家姊,見著他這副樣子,什麼都積在心裡,又覺得從前那個弟弟,像是不在了一般。」

  「我現在想想,其實楓兒也就是脾氣大了些,做事衝動些,心底還是善良,又很有擔當。我從前老說他,真是我不好。可我現在想要讓著他,又不知從前弟弟上哪兒去了……」

  話近末,景霞垂了淚。

  我瞧著窗外打下雨水,心底也一片蒼涼,也不知靜了多久,我說:「你弟弟還在,他現在面上雖平和冷靜許多,心裡雖也苦著,可他總也有忍不住時候。」我笑了笑,轉頭看著景霞道:「他跟我發過兩次脾氣了。一次是在永京時候,他沒給我好臉色,一次是今天傍晚,他吼我來著。」

  一滴淚徑直從景霞眼眶裡滑落,而她卻擡手撫了撫我眼角,笑道:「傻丫頭,他跟你發脾氣,你還開心。」語罷,她又歎了一聲,端起燭火道:「其實我與你說這許多,不過希望你能知道他心裡苦楚,多心疼他一些,畢竟往後,陪在他身邊人是你。」

  「還有,關於小遇……」景霞忽地擡頭朝我一笑,「小眉兒不如就將小遇跟楓兒事,當作是自己與臨簡回憶。這麼裝在心裡,也會好受一些。」

  我想我終是無法將他人記憶化作自己。

  我睡下時在想,天下男兒,多是想做英雄,要保家衛。可昔日景楓將軍,見過烽火滿天,見過戰爭慘烈後,如今求得片刻安寧也難。

  離開永京前,莫子謙在墀台上與我說他宏偉壯志。青天艷陽,風聲蕭疏,子謙真真像個頂天立地戰無不勝好將軍,而他口裡景楓,亦是那般閃著耀彩。

  可時至今日,白雲蒼狗。再念及莫子謙,那便是鴻鵠安知雲雀之志了。

  我便是只不思進取,不愛攀登雲雀,思來想去只琢磨著心裡那點小九九,覺得自己運氣不錯,失蹤一回,失憶兩回,欺君三年,也活得甚好甚有風情。估摸著往後穆臨簡與我一起,我尚可將自己運氣分他一些,兩人安居樂業。如此一來,我沈眉也可學著別家小姑娘,無事就傷春秋,歎華年,嘖嘖嘖,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於是乎,今日這麼前塵舊事故人攪和著一番跌宕起伏後,我入睡時哼了倆小調,心情竟是雀躍。再思及穆臨簡一句「我愛你」,只賺不賠,甚好。

  因夜裡下了一場雨,第二日陽光極濃烈。我在房裡收拾洗漱完畢,將將敞開門便呆住了。

  倒黴園子圓墩墩地跪在地上,面色凝重。他手持一個托盤,上面擱著兩碗粥,兩雙筷子,幾碟小菜。見了我,園子哭喊一聲:「小嬸--」

  我瞧瞧他,又瞧瞧他手裡托盤,疑惑道:「你要跟我一起用早膳?」

  倒黴園子立即苦了一張臉:「哪能啊……我昨晚被我娘親教訓了一宿,讓我今早給你送早膳來,讓我瞧著你跟小叔吃完,才許我吃東西。小嬸,你快些去叫小叔起身,我要餓死了。」

  我聽了此言,心中甚歡喜,回屋取了一張凳子,淡淡掃了倒黴園子一眼,道:「走吧。」

  園子立馬起身,顛著小步子搖搖晃晃地跟在我身後。

  待到了穆臨簡屋前,我將凳子擱了坐下,指了指身旁空地,說:「你在這裡蹲著吧啊。」見倒黴園子愣神地瞧了瞧我,我又道:「你小叔昨個兒睡得晚,我等他睡足了起身。」

  園子聞言,再愣片刻,哭嚎道:「小嬸你不能這樣,我十一歲了個子這麼矮,已經很殘廢了,在這麼被你們折騰下去,我往後床第不能該怎麼辦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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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6:43

【第34章】

  我壓了壓心氣,語重心長與園子道:「少年,須知床第不能這種事,你說了不算,你得試過才知道。」

  糰子聞言十分著急,跺腳道:「可現在沒姑娘跟我試啊!」

  我伸手在眉骨搭了個篷遮了濃烈日暉,上下打量他,笑了:「你一個十一歲少年,都還沒夢遺過,試什麼試。」

  園子作出一副驚訝狀,湊近道:「小嬸,原來你這麼懂啊。那小叔你總試過了吧?他可還舉得?」

  我一愣,正預備著自信地幫穆臨簡將這個問題回答了,身後門忽地吱嘎一開,穆臨簡含著笑意聲音就在我腦袋頂上響起:「豈止舉得?鵬程萬里,扶搖直上,垂天之雲。眉兒,你說是吧?」

  我呆了剎那,「啊?」了一聲。

  豈料倒黴園子竟吃這一套,只見他將托盤往地上一擱,便朝穆臨簡豎起大拇指:「小叔,箇中高手!」

  穆臨簡再一笑,園子這回便服服帖帖地溜著小跑,將早膳給我二人送進房裡。且,攀上長椅,恭敬坐在一側,看我二人進食。

  雖說我心底對園子昨夜刺激穆臨簡那幾句話甚為不滿,也想叫他吃點虧受點苦,記住這個教訓。可倒黴園子畢竟年紀尚小,我也不好欺負得太過,便與他道:「行了,你自個兒去尋點東西吃吧,餓太久話,你日後若真得床第不能,指不定又要怪我。」

  園子堆出一臉諂媚之笑:「哪能啊--,再說了,我今兒個是跟小叔賠禮道歉來了。」

  穆臨簡手中動作一頓,擡頭卻先看向我,笑道:「沒事了。」

  我點點頭,又朝打量園子兩眼,慢條斯理道:「你說道歉,卻也未擺出一絲悔過形容,真真無半點誠意。」

  倒黴園子伸出肉呼呼小掌拍桌:「誠意?你等著!」語畢,他滑下長椅,一溜煙跑到穆臨簡身旁,從懷裡摸出本小冊子。

  冊子唯有尋常書卷一半大,頗厚實,皮上寫著「子策」。

  我不得不說,這些年我頂著男子身份,在莫子謙熏陶下,對某方面書畫,也算博覽浩繁卷帙。因此,倒黴園子甫一將這表裡不一「子策」拿出來,我便頗有經驗地抽了三口氣,對穆臨簡道:「那什麼,你別……」

  為時已晚。

  穆臨簡已然從園子手裡將書冊接過,隨手翻了幾翻。我斜著眼睛虛虛一瞄,「子策」書皮裡,果真包裹著花裡胡哨春宮圖。

  然而,見著是本春宮圖冊,穆臨簡只挑起眉頭笑了笑,頗為淡定地又翻兩頁。園子得瑟地將臉湊過去,道:「小叔,怎麼樣?這可是我珍藏孤本,整個香合鎮啊,僅此一本!」

  穆臨簡點頭淡笑道:「不錯。」

  園子聞言備受鼓舞,探頭探腦繼續道:「小叔你翻去八十一頁,我覺得八十一頁畫得最精彩!」

  但聞書卷嘩啦翻動聲,穆臨簡瞧了瞧八十一頁,忽地勾唇笑了。

  倒黴園子道:「不錯吧,其餘都是在屋裡裡,就這副圖是在林子裡。」

  此刻已過辰時,穆臨簡將書冊一合,淺笑道:「你這禮我收了。」

  園子大喜,愈發往穆臨簡跟前蹭:「小叔,你真識貨!」話一出,雙眼卻放著異彩。

  我見園子這副模樣,拾起筷子「鐺鐺」敲了敲碗:「無事獻慇勤,宋小久你到底安得是什麼心思?」

  倒黴園子聽了我話倒也不含糊,滑下長椅,撩了衣擺又是「噗通」一跪,一臉誠懇地瞧著穆臨簡,拱著小拳頭道:「師父在上,受徒兒一拜!」

  我見了他這副德行,不由在心底感慨。我朋友裡,最要面子要數那南俊王小世子杜修。杜修嘗與我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地,跪君上,跪父輩則已,別什麼,切不可以亂跪。須知每跪一跪,便少了一分骨氣。

  我想若今日杜修在此,瞧見倒黴園子這般跪法,不是自個兒嘔血而死,就是撩起袖子上前把這宋小久抽死。

  我這麼一思想間,則見倒黴園子三叩首已畢,慇勤地又替穆臨簡沏了杯茶,道:「小叔,日後在人前,你便是我小叔,在人後,你便是我宋小久新師父。」

  我納罕道:「那你舊師父是誰?」

  園子將手一攤:「說起我這舊師父,這便有點複雜,不過既然小嬸你現成了我師娘,你要聽,我宋小久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待園子說完,我方才明白他為何說這事複雜,又為何他現如今落得這副德行。在我看來,他說這事,並非複雜,只是有點匪夷所思。

  且說園子要拜這師父,不為武藝,不為文墨,只為那床第之事。

  當年北荒之戰結束後,由於屍體太多,香合鎮便發了場瘟疫。疫病雖不嚴重,但景霞,洛姥姥,閆三兩就把照顧鎮裡人活兒給擔了下來。

  彼時園子雖小,但因園子從來人小鬼大,所以將園子一人留在屋裡,景霞倒也十分放心。當年園子確實未幹過什麼出格事,無非是在家與一隻叫可可母貓以及它生小貓崽玩耍,很是天真爛漫。

  後來到了春天,可可在門口叫喚兩聲,一窩又一窩地公貓便成群結隊地出現在門口。可可揀選一揀選,便會領一隻公貓回窩做那傳宗接代之事。豈料小園子卻忒不知趣,如此這般,他也不避嫌。可可傳宗接代,他便蹲在一旁,瞪大眼睛滴溜溜地看。

  看了幾回,園子並未覺出樂趣,但看著可可樂此不彼模樣,他又十分困惑。

  是以,一夜月黑風高,倒黴園子便揣著這個困惑,去尋了他三兩爹爹。剛巧那夜,閆三兩抱景霞不成,正自個兒在屋裡酗酒。

  園子也不猶疑,直直將困惑問出口。這一問,直接戳中了閆三兩多年來憋屈。當時閆三兩已有七分醉,也顧不得眼前人是誰,便拿出了一本春宮小冊子,與之解說起繁衍生息香火之事……

  再後來,園子得見可可傳宗接代,自是有所了悟。他境界一拔高,乾脆在可可面前點了三炷香,拜它為師父。

  依園子話說,可可絕不是一般貓,簡直就是一隻貓神仙。

  至從默默無聞地收了園子這個徒弟,可可益發勤懇地往窩裡領公貓,且還搔首弄姿擺出各種姿態,將畢生本事都傳給了園子。

  然而,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牆。待景霞發現這事兒,倒黴園子已然成了個小流氓,景霞一怒之下,便將可可與它貓崽,一齊趕去了鎮東一戶小院子,只日日送東西給它們吃。

  卻說這可可,倒也能隨遇而安,搬去鎮東後,日日領著它貓隊在鎮上四處遊蕩,打打野味,日子過得很有激情。

  現如今,倒黴園子以為,一隻貓能教他畢竟有限,是以,他決定拜穆臨簡這個貨真價實男人為師,以此滿足自己迫切求知心境。

  我聽完這事,倒也未覺得離奇。畢竟倒黴園子只在口頭上耍流氓,跟莫子謙那等真流氓比起來,還是差了不只一個境界。

  倒是可可這隻貓,聽說是當年柳遇拾回來野貓。也不曉得柳遇是怎麼養貓,都說家畜隨主人,嗯,想那柳遇本人定然是個相當猥褻之人。

  很後來很後來,我又問過穆臨簡為何要剝奪倒黴園子唯一珍寶--那本標著「子策」春宮圖。

  穆臨簡正兒八經道:「那本春宮我早八百年就翻過,著實無甚新意。但小輩跟我示好,我也沒有推脫理兒,而且他還有點眼色,八十一頁那副春宮圖,是在林子邊草地上,與早年咱倆在香合山上青澀第一次挺像。我覺得這宋小久是個可造之材。」

  倒黴園子這廂拜完師,便心滿意足地摸去膳房尋東西吃了,走前他才與我們道,景霞他們三人早起後,又去鎮子裡醫館幫忙去了。

  我倒頗喜歡穆臨簡這一家子作風。主人家不因著客人到來而擱下手邊事,日子該怎麼過便怎麼過。這樣一來,我這個做客,也能住得自在又自如,且還心安理得。

  午膳前,三兩哥回屋取東西,見了我依舊哭了半日,抹了眼淚才道,因夏天來了,所以母貓可可八成是帶著它一群貓崽上山避暑了,等過兩日他得空,便將那可可抓回來與我見上一見。

  然而此後兩三日,景霞與閆三兩卻越發忙碌起來。戰爭過去近六年,給整個香合村留下創傷依舊無法抹去。我曉得景霞閆三兩和洛姥姥留在這裡,為這鎮子人付出這許多,亦是為了做些彌補,幫著穆臨簡承擔一些。

  我覺得,也許這世上有些現實太殘酷,但還好,有人這麼善良與溫暖。

  有一日風很大,日光也很盛。倒黴園子忽前忽後地跟在我們身旁,穆臨簡牽著我在他昔日故土遊走,時而沈默時而歎息。我搖著他手說:「臨簡,你家人真不錯。」

  穆臨簡終於笑了:「嗯。」

  彼時天邊飄來一片雲遮了太陽,為巷子口擋下一片陰影。

  剎那間,我忽地頓住腳步,怔怔地瞧著巷口空曠處。

  風灌滿北方邊陲小巷子,雲過日出,灑下一片華彩。我先瞧見一抹小小倒影,緊接著,一隻灰貓便從牆根後慢慢繞出來。見了我它先是慢慢走了兩步。而下一刻,它忽地嘶叫了一聲,撒丫子便朝我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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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7:03

【第35章】

  我今日才曉得,這世上原來有比表錯情更悲哀事--會錯意。

  日正當空,我見那灰貓撒丫子跑,不由在心中嘖嘖稱奇,北荒香合真真是塊風水寶地,連孕育出貓對我也能這般熱忱。

  豈料那貓狂奔了數步,卻在離我半丈遠時忽然頓住,做出不屑狀朝我喵了幾聲,悠哉樂哉繞去穆臨簡腿邊蹭了蹭。

  我愣住,茫然看著穆臨簡蹲下身。噙著一枚笑意在唇邊,他撫了撫灰貓頭,溫聲道:「可可,好久不見。」

  可可聽了此言,即刻做出一臉媚像,撲上穆臨簡膝頭便團成一團,又軟軟地喵了幾聲。

  我徹底震驚了。

  我初遇穆臨簡時,只道他長了一張招桃花臉,很受姑娘們喜歡。後來去了朝合樓,不成想樓子裡小倌們也對他頗為中意。今日在香合鎮,我終於徹悟,原來既然穆臨簡這張臉既然招人喜歡,想來可可這等禽獸喜歡他,也是合乎常理。

  可惜啊可惜,妾有意,郎無情,流水落花一段孽緣。

  我這麼一思想間,穆臨簡已然抱起可可小禽獸直起身來。我順勢望去,只見那小禽獸安逸地縮在它意中人懷裡,正斜著眼上下打量我。

  倒黴園子湊到跟前,恭恭敬敬喚了聲:「師父好。」

  穆臨簡笑道:「本來以為可可領著它貓隊上山避暑去了,沒想到它竟自個兒尋摸下來。想是聞著你味兒,知道你來了。」說著,他揉了揉小禽獸脖子。

  這可可正對著我端出一副臭架子,未想被穆臨簡揉了兩下,它雙眼一瞇又忘我地陶醉起來。

  因我與它是初見,我也甚有禮地學著穆臨簡模樣,朝它脖間摸去。

  不料我才將將探出手,小禽獸立馬伸了腦袋朝我厲聲叫了兩下。見我將手縮回去,榻方又才縮著頭,往穆臨簡胸前蹭蹭。

  見了這般情狀,我心裡又驚又喜。

  記得兩年多以前,杜修初來永京城一段日子,我日日領他上戲園子,每日必看兩三出。且說那些戲碼,出將入相總比不上兒女情長來得絲絲入扣。戲看得多了,我與杜修合著一總結,便覺得戲裡兒女情長統共有幾類:花前月下,春閨夢裡,負心薄倖,以及爭風吃醋。

  因我彼時正扮著男裝,以為自己一輩子注定孤家寡人,便萬分不待見別人成雙成對比翼雙飛。小兒女戲碼裡,我獨獨好爭風吃醋,緊張刺激又精彩。

  後來我瞧爭風吃醋戲碼瞧上了癮,總盼著日後有一日,自己也能來一出。我以為,自己在瞧過這許多戲碼後,一定能爭得很出色。

  今兒個這般,真真是個無心插柳柳成蔭。縱然與我爭風對象是隻貓,然而借用倒黴園子一句話,可可這隻貓絕非一般貓,而是一隻貓神仙,勉強也可湊數。

  想到這裡,我立馬整了整衣襟,作出一臉祥和笑,道:「哦,聞著我味兒就尋摸過來了啊,可可鼻子真靈,活似我家幾年前不幸去世那條黑毛狗。」

  此言一出,可可呆了呆,卯足勁兒往穆臨簡懷裡鑽。

  穆臨簡一愣,納罕地瞧著我。

  我又笑道:「可可體型真富態,與我曾經養得那隻狗挺像。不過它毛是黑,去世時只有三歲。想來可可生了這麼多貓崽,趕得上做貓奶奶,年紀大了,毛也發灰了。」歎了口氣,我擡頭作疑惑狀:「可可從前一定是一隻黑貓吧?」

  穆臨簡皺了皺眉,神色十分不解,答道:「剛拾到它時它就半個月大,一直是灰毛。」

  我「嘖嘖」兩聲:「原來是少白頭。」

  話音剛落,但聽可可嗚咽一聲,從穆臨簡懷裡掙脫出來,蹭在倒黴園子腳下團成一團。

  下午,我們三人一貓,便在這鎮子裡轉悠。香合鎮雖地處邊陲,幾年前又經歷過一場爭戰,如今屋舍蕭疏,鎮中人幾乎戰爭後北荒各地遷來倖存人,但這個鎮子煙火氣卻極重,世上人家感覺,令人無端便覺著心安。

  傍晚回家,閆三兩上鎮西給人瞧病去了,景霞打趣說,鎮裡人瞧見著她弟弟帶著媳婦兒,合著小侄子與灰貓在鎮上轉悠,想問什麼時候我與穆臨簡也真成了親生個胖小子乖姑娘,鐵定長得好看。

  因下午僅僅挖苦可可三兩句,它便已潰不成軍,我贏得太輕易,不禁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失了興味就有些疲憊,是以飯桌子上攀談,我也未太過留神。

  倒是可可,跟著我們晃了一下午,此刻聳拉著腦袋,一臉鬱鬱地在牆角喝稀飯,喝了兩口便蜷起來要睡。

  景霞見狀笑道:「這貓委實奇了,從前甭管什麼狀況,它粘楓兒粘得忒緊,如今楓兒找了新媳婦兒,它也不隨便蹭著楓兒了,這還真不是它作風。」

  「可不是。」倒黴園子個子矮,坐在桌前僅能露出個圓腦袋,「不過這也不奇怪,下午小嬸醋了,說可可師父來著。」

  景霞一愣,笑道:「小眉兒著緊楓兒,連可可醋也吃?說什麼?」

  我與穆臨簡俱是一愣。我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聽得園子興奮道:「小嬸見著可可老往小叔懷裡蹭,就說它又老又肥,先天殘廢,配不上小叔唄。」

  我總算領悟到何為多行不義必自斃。此話一出,但見桌上人都放下筷子,眼含深意地將我瞧著。我吞了唾沫,望了望窗外闌珊燈火,哈哈一笑,尷尬道:「四處轉悠了一天,今兒個疲了,我先歇著去了啊。」

  不等人阻攔,我即刻將筷子與碗一收,溜著小步子便往門外逃。

  逃到門前,聽見洛姥姥與穆臨簡說:「我瞧著小眉兒這模樣,生怕你被人拐走連隻貓也防著,是因著急要嫁你……」

  我一個趔趄差點摔了。

  溜回屋裡也無事,我所幸往床榻上一倒,果真睡起大覺來。

  因睡得頗早,不過半夜也就醒了。醒來時外面下著雨,雷聲一陣響過一陣。夏日急雨,打得窗欞啪啦作響,從縫隙處滲進來。我趿拉著鞋,正將窗戶拉開打算重新合嚴實,卻瞧見屋外簷下立了個人。

  我一愣,喊了聲:「臨簡。」

  穆臨簡聞聲也頗為詫異,淡笑道:「原來你沒睡。」

  我再應一聲,連忙跑去給他開門。

  門開了我才瞧清楚,穆臨簡手裡還抱著濕淋淋可可。可可惺忪張著眼,懶懶朝我望了兩望,甩了我一身水,屋外又一個火閃子。

  穆臨簡進屋後,自個兒解下外衫替可可擦了擦水,又在我房裡尋摸出一個平底竹籃。用舊毯子將竹籃子鋪了,再將籃子放在我床榻跟前,他將可可放進去,笑道:「今兒你在這睡。」

  我本以為可可恨我很得牙癢癢,未料穆臨簡將它安置在這麼一個攻守解不宜地方後,它喵了兩聲,蹦進竹籃尋了個舒坦姿勢竟真睡了。

  穆臨簡瞧它睡下,將我往床榻一拉,掀開我被角道:「夜深了,你也早些睡。」

  屋裡暗暗,襯得他眉目極溫潤,且他方才解了外衫,此刻就著一件深衣,坐在我榻上活像要他也要歇息在這邊一般。

  我一驚,忙爬上床掀了被子鑽進去,在床上躺定,與他道:「那你也早些回去睡吧。」

  穆臨簡一笑,忽地搶過一個被角也鑽進被裡來。他平躺下來,枕著自己手臂,似笑非笑地側臉來將我看著:「誰說我要回去睡,我也在這裡。」

  我一愣,轉身去定定地將他瞧著,試探道:「你莫不是聽了洛姥姥一句我想嫁你,便決定今夜就跟我洞房吧?」想了一下,我又道,「誠然我答應過要嫁你,誠然我們也,咳咳,但我以為,洞房這事,還是等到成親過後,你覺得呢?」

  不等他回答,我又添了句:「再說了,今夜可可小神仙也睡在這。」

  提到可可,穆臨簡眼中一亮,翻起身俯面看著我,笑道:「你下午果真是醋了?」

  我呆了呆,老實道:「要說一點沒醋也不大可能,但也並非多醋,我覺著這貓頗通人性,與它爭一爭挺有意思,所以便跟它鬧鬧,未料它也忒經不住風雨了。」

  穆臨簡挑眉一笑,擡手在我臉上掐了掐,道:「可可哪裡是經不住風雨?那陣子北荒一戰結束後,我足有幾月未曾跟人說過話,只可可日日夜夜陪在我身邊,隔三岔五便叼些好耍玩意兒來給我瞧。打仗時候,可可好些貓崽也死了,它雖頹喪但日子也照常地過。現如今,香合鎮人都是歷過戰爭災劫,可活得最繁榮,還是可可。」

  我擡手摸了摸他臉,道:「你們跟隻貓比,自然不如它香火繁衍得快,它就擅長這個。」

  穆臨簡又是一笑:「不管是人是貓,好地方總令人欽佩。今日你那般說它,它也未與你計較,並非因為它是個懦弱性子,是因為它喜歡你。否則依它性子,這一下午也不會老實地跟著我們轉悠。」

  我一詫,愣道:「它喜歡我,我怎沒瞧出來?」

  穆臨簡又是一笑,側著身與我面對面躺著:「你知不知道我方才為何在你門外?今夜下雨,可可非要在你屋門前歇息。我見雨將它淋濕了,便將它抱回屋。不想半夜起身卻沒找著它,這才尋到你屋前,將它果又濕漉漉地縮在你門外了。」

  我心底一沈,不由撐起身子朝床下望了望,見可可睡得正沈。躺下後,我訕訕朝穆臨簡笑道:「它這是將我當成柳遇了吧?」

  穆臨簡環手摟住我,將被子往我身上一裹,忽地勾唇笑道:「睡吧,日後別吃飛醋。辭官後我們去江南沄州,到時我一定娶你。」

  我點點頭,又問:「你還沒說今夜為何要睡在這兒?」

  火閃子一陣接著一陣,將穆臨簡眸色照得幾番明滅。

  他一愣,面上露出些許尷尬,咳了一聲道:「我想著,也許你雷雨夜易被吵醒,睡不踏實,便過來陪著你。」停了一下,他又將我攬入懷中,道:「睡吧,今夜不碰你,聽你,等成親了再碰你。」

  將睡未睡時,忽地又想起前幾夜景霞與我說話,我不由有點難過。隔著衣裳我朝他懷裡鑽了鑽,喃喃喚了聲:「景楓。」

  不想他還未睡著,聽了這聲喚,身子猛然一僵。過了好半晌,他才答了句:「怎麼了?」

  「有一夜,景霞姐來找我,跟我說了一些你從前和小遇事。」我說,「她說希望我對你好些,還說不如將柳遇與景楓事,當作是沈眉和臨簡過去,這樣我心裡也許會好受些。」

  隔了好久,穆臨簡才又「嗯」了一聲。

  我又道:「不過我現在想,還好我不是柳遇,是後來才遇到了你。」

  穆臨簡愣了愣,問我:「為何?」

  「因為我聽景霞姐提起你從前性子。其實我也曉得,你從前定不想現在這樣,大多數時候溫和沈靜。我在想,若我將自己當成柳遇,便要看著自己喜歡人,因著一件事,從張揚威風脾性,變成現在這般,那一定會很難過。也不是說現在這樣不好,可你剛才……可你剛才提起北荒一戰後,你幾個月未說過話,日日夜夜只有可可陪著你。我心裡腦子裡全都空了一下,我想是不是那以後,你就將從前脾氣斂起來了,然後就變了。」

  靜夜沈沈,雨水聲變小了。穆臨簡將我摟得更緊,他聲音跟這夜色一樣,也是沈沈,他說:「幾年前,我最後一次見小遇,她跟我說過一句話。時過境遷,我始終記著那句話,所以我去了永京城,然後遇著了沈眉,開始心裡在裝著沈眉。」

  我擡起頭問:「什麼話?」

  穆臨簡笑道:「都過去了,日後等成了親,你要想聽,我慢慢說給你聽。睡吧,養足精神再呆一兩日便也合該回去將劉攘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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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7:22

【第36章】

  翌日我睡醒,瞧見穆臨簡披著外衫坐在床沿,正在看手裡握著一封信。

  我納罕,北荒香合是蠻荒之地,我與穆臨簡只在此呆幾日而已,不知是誰竟把信寄到此處。揣著這個疑惑,我忙從床榻上爬起,探過頭去,一看信箋落款,果真來頭不小。

  信是馮呂起筆,馮呂是「小核桃」本名,當今皇上貼身太監。

  按說我與穆臨簡來姬州辦案,聖諭應當經由刑部或者大理寺傳達,這封信是宮中太監起得筆,可見是出了別事。

  琢磨出這一層,我正打算問個究竟,穆臨簡見我起身,逕直將信遞給我,道:「清早羅主事快馬加鞭親自送來。得趕緊回去。」

  我接過信,不解道:「那劉攘他們怎麼辦?」

  「京裡傳來皇上口諭,將劉攘押解上京,關天牢。」穆臨簡步去桌前倒了杯茶喝,「和劉攘一併貪銀子幾個官留在姬州大牢。」

  我一怔:「這事兒怕不該這麼辦吧。一來,劉攘判決,宮裡只傳皇上口諭,刑部卻不給個準信兒。再說了,北荒這地兒山高皇帝遠,等咱倆一走,姬州大牢哪裡管得住那些弄權地方官,這還不是讓他們逍遙法外了。我們大老遠跑這一趟,最後只押個人回去關大牢,別從犯都放了,這是個什麼道理?」

  穆臨簡坐在桌前瞧我:「記得我與你說過劉攘貪銀無數,家宅四處?」

  我點點頭。

  穆臨簡將茶盞一放,歎聲道:「沒搜出來,一兩官銀,一張地契都沒搜出來。」

  我抽了口氣,穆臨簡是一品師,而這案子,背後撐腰人分明就是當今聖上,如果這樣也能查無所獲,只有一個可能。我抿了抿唇,問道:「也就是說,貪銀子並非是劉攘,而他背後定有別人撐腰。這個人權勢熏天,以至於我們兩來了北荒,也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

  穆臨簡一笑:「要說蛛絲馬跡,倒是頗有所獲,否則我也不會將那些個地方官留在姬州。」

  聽了此言,我這才明白穆臨簡將劉攘押解上京,是為了給姬州一群貪官造成群龍無首之像。這些貪官們失去了首腦,必定會陣腳大亂,從而露出馬腳,將他們背後之人曝露出來。

  好一招欲擒故縱。

  我又道:「朝臣中分兩派,若要論權勢熏天人,那麼劉攘背後人……是袁安?」

  「是,但也不全是。」穆臨簡道,「若憑袁安一人,還做不到隻手遮天地步,應當另有其人,我們要做,就是要把這個人,以及他謀劃找出來。」

  我再一怔:「謀劃?」

  穆臨簡道:「一個朝堂大官,貪這麼銀子做什麼?銀子若不用,無論是存在前莊還是放在家裡,總能被人搜著,有什麼辦法,能讓人查無可查?」

  我恍然大驚:「你是說……造反?」

  「是。」穆臨簡點頭,「被貪銀子沒找著,說明他已經動用了這一大筆銀子,也就是說,造反謀劃,已經在進行之中了。」

  是了,原來朝廷之上,一直分清流濁流兩派。因有史丞相坐鎮,袁安一人不足畏懼,而今年起,穆臨簡歸朝,朝廷兩派之間,有了分庭抗禮趨勢。

  多數朝臣以為,這抗衡之態,是因著穆臨簡加入袁安一派,所以為濁流添了助力。

  今日穆臨簡這麼一提,我這才意識到,今年起清濁流間日趨緊張關係,其根本原因是因為蓄謀已久造反已在進行當中。

  只是,若穆臨簡不是濁流一派中流砥柱,而滿朝一二品官員,就只有那麼幾個,那站在袁安背後那個人,又到底是誰?

  想到此,我又嘟囔道:「原來你來姬州,是來辦這麼一樁驚天動地大事了。你怎也不早些知會我?就算我幫不上你,也還可以跟著一起興奮興奮。」

  穆臨簡喝茶動作頓了頓,笑道:「原就沒打算告訴你,只是沒想到他們動作這麼快。跟你說了也好,反正提個醒,回朝之後你多注意些。有我在,他們應當不會拿你開刀。」

  我又問:「那造反人除了袁安,另一個人是誰?」

  穆臨簡道:「我現如今有了幾分揣測,還不敢確定。」停了一停,他神色忽地一變,帶了幾分莫測道,「說偏了,你趕緊收拾收拾,我清早已經跟三兩哥他們打過招呼,一起用過午膳,我們便走。」

  我聽了這話,才憶起那封從宮裡來,催我們回京信,展開了正要看,忽見穆臨簡將手便茶盞一擱,又來到床榻邊捏了捏我臉:「回京後你得老實些,我每天都去瞧瞧你。」

  我一愣,擡頭見他外袍從肩頭滑落。我連忙伸手去接時,他也剛好彎下身來,兩人不慎撞了個滿懷。

  事有湊巧,正此時,屋門吱嘎一聲被推開,我與穆臨簡同時朝門旁望去,則見倒黴園子搖晃走了幾步。他見我二人均未著外衣抱在一起,不由旖思頓起,一蹦三尺高,火速奪門而出,一邊大叫著:「娘親,三兩爹爹,不好了!小叔把小嬸睡啦!小叔把小嬸睡啦!」

  我擡手悲催地撫了一把額頭。雖說我素來臉皮不薄,且又好尋些興奮刺激之事,但我與穆臨簡畢竟還未成親,倒黴園子這般將這種葷段子廣而告之,著實將我刺激得有點過了。

  再一看穆臨簡,他嘴角抽了兩抽後,拾起落在地上衣裳,蹙眉掃了一眼我手裡信,與我道:「我在屋外等你。」便也出門去了。

  屋外陽光正盛,屋內卻有些昏暗。我穿好衣裳,走到窗盼對著陽光看信。

  信紙從我指尖滑落,我徹底呆了。

  昭和帝讓我與穆臨簡二人迅速回京,是因著宮裡七月初四要大擺宴席--大皇子英景軒接風宴。

  我在房裡怔了半日,心中不安感越來越深。

  今年一年,清濁流兩派抗衡日漸激烈。年初先是師穆臨簡突然歸朝。英景軒在外遊歷三年,此前無半點回京跡象,而今昭和帝卻號召群臣,為他大擺接風宴。

  我坐在床榻邊,忽又念及在永京時,與爹娘,與莫子謙和杜修一同打發過光陰,也不知回京後,那樣安寧時日還有多長。

  更不知對於今時今刻時局之變,他們各自心裡又明白多少。

  倒是莫子謙,承他爹爹鎮大將軍衣缽,做了一名武將。

  莫子謙為人雖時而吊兒郎當,但卻一直死心塌地地追隨史丞相,想要做名精忠報將士。凡事有兩面,如今這狀況,對莫子謙來說,也算英雄有了用武地。

  本說是穆臨簡騎馬帶我走,然而用過午膳到屋外一看,閆三兩卻給我二人備了輛小馬車,馬車內堆小山,小山裡是各類吃食,以及過冬棉衣,有件袍子甚好看,玄色帶暗紋,穿在穆臨簡身上定然英姿勃發。

  我見著這堆小山,才慌忙憶起包裹裡那些一路淘來地方貨,點點算算幾乎全留在穆臨簡家裡,順道掛了個銀子做鈴鐺在可可脖間。

  可可今日極溫順,老老實實地跟在我與穆臨簡腿邊,不蹦躂也不四處亂蹭,只時不時用爪子刨弄脖子前鈴鐺,再擡頭來瞧瞧我。

  昨夜穆臨簡說這貓喜歡我,我還不甚相信,今日見它這般模樣,反倒有些捨不得它。

  只可惜可可早在北荒有了子孫後代,若非如此,我與穆臨簡也可將它帶上一起走。

  這日太陽不烈,我換了男裝著一身紫衫,風柳木槿扇握在手裡,隨著風一起晃。

  臨別不需多言。我覺摸著反正辭官後,我就是閒人一個,到時若想著誰,念著誰,就自個兒瞧瞧去,因而我也並未擺出一副多麼不捨形容,簡單與景霞三人話別,便上了馬車。

  掀開車簾,見洛姥姥笑著,景霞沈默著,閆三兩哭著,母貓可可跳上樹,蹲坐在枝椏上愣神地將我們瞧著,唯獨不見倒黴園子。

  若倒黴園子也在,那眼前這副場景,才真真叫做花好月圓。

  不想穆臨簡驅車打馬才走了兩步,車後忽然傳來倒黴園子扯著嗓子叫喊聲音:「小叔--,小嬸--,欸你們等等我,等等我啊--」

  我與穆臨簡同時一愣。

  穆臨簡跳下馬車往後一瞧,訝異地挑起眉頭。

  我瞧見他這副神情,也好奇地跳下馬車。只見倒黴園子今日用頭巾紮了個髮髻,背上扛兩個背過,腿下系兩個布囊,地上還拖著一個包裹,正蹣跚跑著,死命地往我們跟前趕。

  待走近,他氣喘籲籲地將渾身包裹囊子往馬車上一扔,因個子矮,他跳了幾跳沒跳上來,便朝穆臨簡張開手:「小叔,抱!」

  我納罕道:「你要跟我們一起走?」

  倒黴園子抱臂往車輪上一靠,怨道:「你們也太不夠意思了,今天要走,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害我忙天荒地收行囊,也不知東西備齊全沒。」語畢,他瞟我一眼,又道:「我曉得小嬸你在京裡身份是男人,放心吧,我日後叫你小沈哥哥,反正小沈跟小嬸念法一樣,好記。」

  我語塞,默了好一陣才又道:「現如今,京裡日子不一定有北荒好,你果真要去?景霞姐三兩哥也同意麼?」

  園子道:「我說我在北荒呆著也沒多大出息,不如跟小叔一起出去見識見識,再說了--」他雙手一搓,兩眼放精光,拽了拽我衣擺悄聲道:「滿京城漂亮小妹妹,還在等著她們宋小久哥哥呢……」

  不知為何,看著此時倒黴園子,我忽然想起幾年前,杜修因著夢遺一事,被莫子謙打擊得體無完膚一事。擡手在園子腦門上一敲,我道:「你就得瑟吧,回了京城,你小沈哥哥將你交個箇中高手整治,看你到時還能不能橫著走。」

  倒黴園子雙眼發綠:「箇中高手?放馬過來,儘管放馬過來!」

  穆臨簡一笑,抱起倒黴園子往馬車裡放了:「年紀輕輕,是該出去歷練歷練,」語畢,他又將我讓進馬車,掀了簾子對倒黴園子說:「到了京城,我不約束著你,你自己多去闖闖,摔了跟斗人長大,多闖一闖,你也就長高了。」

  此言一出,馬車內忽地靜了下來。倒黴園子抿起嘴,皺起眉,作出一臉深沈狀。

  片刻後,他突然說了一句話。他說:「小叔,你人老好了。要不你別跟小嬸好了,你跟我好吧。」

  我一愣,一呆。不想穆臨簡只當這是玩笑話,再溫潤一笑,打馬驅車。我探身上前,將車簾拉得嚴實,回身便拎起倒黴園子衣襟,一字一句與他道:「回永京城後,你不許住師府,跟我去住尚書府。」

  倒黴園子圓嘟嘟臉上,兩雙眉毛動了動,森森地笑了:「好處?」

  我也森森地笑:「否則你這輩子,注定與京城箇中高手無緣,什麼十八式,三十六式,你還是去夢裡參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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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7:36

【第37章】

  從香合到永京,途中在姬州停歇,捆了劉攘,佈置了眼線後繼續上路。因趕著回京參加大皇子接風宴,一行人馬除了途中因暴雨困了幾天,也並未拖杳,所以到了京城,才六月二十八。

  穆臨簡注定是個勞碌命,回了京城當日,他便拉我趕去宮裡覆命。

  昭和帝聽了不到一炷香時間,便大手一揮說:「準了!」

  我一愣,問:「什麼準了?」

  昭和帝振振有詞道:「什麼都準了,劉攘事,愛卿以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語畢,他掃了我與穆臨簡二人兩眼,咧嘴一笑道:「明日軒兒回來,接風宴前先在宮中一聚,師也來?」

  我聽了此話不由怔住,英景軒回宮,先與宮裡與皇族聚一聚,自是理所應當,可這裡面參雜一個穆臨簡又是為何。

  想到此,我不由朝穆臨簡看去,只見他聞言也鎖了眉,目光在我臉上一掃,略一遲疑,答道:「臣遵旨。」

  我本想著,待進宮覆命完畢,要拉著穆臨簡一塊兒回尚書府用晚膳。不料昭和帝卻將穆臨簡留在宮裡,說是有事相商。恨只恨我不是個寵臣,無法隨他一道留下,只好淒涼瞅他一眼自個兒回家去。

  待我回到家,家中別有一番風味。

  園子作出天真狀,承歡我爹爹膝下,與我爹一起笑得吭哧吭哧直打顫,杜修坐在另一端,鐵青著一張臉。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咳了兩聲。好半晌,只我爹一人朝我招呼了聲「回來了啊」。

  我十分憂愁。

  這三人對我視若無睹反應,彷彿我並未離京月餘,而只是去了一趟如廁。我甚是神傷,慢慢踱著步子在杜修身旁坐下,與他一道把臉色青著。

  好半晌,杜修才淒涼地喚了聲:「小可哥哥。」

  我答:「哎……」

  杜修一臉郁卒地指著園子道:「你什麼時候添了這麼個倒黴孩子?!」

  我順勢望去,見我爹靠在椅背上笑得直抽氣,倒黴園子此時已然蹲在地上,摔著短胳膊拍大腿,一邊嚷嚷:「哎喲喂,樂死我了,樂死我了……」

  我恍然大悟,想必我爹又將兩年多前,杜修夢遺與癲癇一事,拿來與園子說道,歎只歎罪魁禍首莫子謙今日不在,否則園子必定笑得更加歡暢。

  想到這裡,我不禁朝四周望了望,問道:「為何沒見著子謙?他不曉得我今日回來?」

  杜修還未答,那頭我爹爹便道:「小子謙?小子謙近日倒了大黴,被他爹莫啟關在將軍府裡不準出屋,連早朝也不讓上了,嘿嘿。」

  我聞言心中一凜,細細問過,才曉得因這一月餘,莫子謙與史雲鶩走得太近,史竹月一怒之下,便怪責莫子謙,且找到了莫子謙爹,上將軍莫啟。

  史竹月意思是,既然五年前,你莫子謙推拒了婚約,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們丞相史府也不稀罕這樁姻親,因而史小妹妹便是要再嫁人,也不定另挑人家。

  且史雲鶩已年過十九,而昭和帝也答應在朝堂才俊中,為她挑選一位夫婿。

  事到如今,史竹月便希望莫啟能管好莫子謙,如此他們史家小妹妹,也可清清白白地嫁人。

  我以為,誠然莫啟上將軍若不管教莫子謙,史雲鶩確然很有可能不清白,然而憑著莫子謙本事,史小妹妹也有可能已然不太清白了。再者說,這世上雖有好馬不吃回頭草說法,也有浪子回頭金不換一說。

  五年多前,小子謙也不知抽什麼風,愣是連史雲鶩面都沒見著,便去睡了青樓;然而五年後,已然混成一身流氓氣息莫子謙,卻為著史雲鶩搖身一變成癡情小郎君。光為著莫子謙這驚天動地變化,史丞相一家子,也可再考慮考慮莫少將軍。

  其實莫子謙雖時而流氓,但本性還是很堅定,一般不會受女子引誘。這一點,從我當年對他百般追求,他卻渾然正氣地在我眼前怒砸蚱蜢簍子,便可以看出來。

  上將軍莫啟南征北戰後,眼下已是一副淡出朝堂模樣,唯獨對莫子謙管教甚嚴。

  在聽了史竹月一番遊說後,莫啟劈頭蓋臉地便將莫子謙訓了一頓。不料第二日,小子謙蒼白著一張臉,便上丞相府負荊請罪。他說幾年前,自己不娶史小妹妹,是因著一些誤會,如今悔恨不已,決定這一輩子若非史雲鶩一人不娶。

  莫子謙在丞相府外跪著,史雲鶩就在屋裡跪著。莫子謙說非史雲鶩不娶,史雲鶩就說非莫子謙不嫁。可憐史小妹妹一副好脾性,如今竟被莫子謙玷汙得這般偏執,真是好生精彩。

  史丞相自是不願管這樁事,換了身便服找小喜鵲喫茶去了。史竹月氣炸了肺,差人將莫老將軍找來,莫啟氣沖沖來了後,便將莫子謙抽打回府。

  第二日,莫子謙就被關了。莫啟因年邁,一月上朝不足五次,莫子謙這事一出後,他來了早朝為莫子謙告假,要讓他禁足兩月,又說自己可先頂替莫子謙官職。

  從前莫老將軍南征北戰,管了天下三分之二兵權,官拜正二品鎮大將軍。莫子謙不過是三品平良少將軍,手中只有萬人北伐軍而已。

  因此,莫啟來接替莫子謙職,可以說是綽綽有餘。

  出於對老臣尊重,昭和帝也並未反對。是以我走之後不久,莫子謙便被關了起來,如今已被關了半月餘。

  不過他這一關,倒是稀奇得很。往常我也被禁足過,但也不過是不能出戶。莫子謙這一被關,莫說是史雲鶩,連杜修,我爹去瞧他,莫啟也拒之門外。因而這大半個月,可說莫子謙,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莫子謙這樁事,我甫一聽說,還只當是樂子。聽到後來,卻越覺得不對勁。一樁姻親而已,鬧到最後,卻是將一個三品將軍軟禁收場,且如今朝廷狀況,表面祥和之下內裡早就波濤洶湧,要說這裡面無甚陰謀,我鐵定不相信。

  回朝之前,穆臨簡便叮囑過我,讓我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閒事。我以為是這個道理,我本是女子,身上又背著欺君之罪。若去插手別人事,又或者在朝堂陰謀中插一腳,很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牽連自己又牽連家人。

  將這事說完,我爹與杜修也神色各異。用過晚膳,我將園子扔給杜修照看,便匆匆趕去了師府。師府外點著燈籠,一問小廝,穆臨簡卻還未回來。

  我在師府外等到亥時,第二日又去尋他,不料穆臨簡卻是一夜未歸後,第二日直接便去迎了英景軒。

  六月二十九,京城是成日落雨天氣,每到黃昏雨水停歇,晚霞將天際燒得通紅。

  大皇子歸朝,早朝停三日,七月初四群臣接風。

  穆臨簡卻一直未回府。這三日,我日日去將軍府,卻沒撈著半點莫子謙消息。

  大皇子歸朝,莫子謙軟禁,穆臨簡進宮不出。我日也憂夜也憂,因而回京幾日,我反倒瘦了些,幸而尚有杜修幫我照看著倒黴園子。

  直到七月初二傍晚,師府來了位小廝,小廝傳來一句話,以及一張字條。

  「師大人在宮裡忙著,讓我轉告侍郎,他曉得侍郎著急事,讓侍郎莫要慌。」

  而字條上,只寫著三個字。

  我將字條打開,即刻呆了,卻也果真不急了。

  --英景楓。

  我原先雖不曉得穆臨簡身份,但我也曉得他絕非出生一般。若非如此,他怎可能年僅十八便官拜一品師之位。皇族內,卻總有幾件不足為外人道事情,其中一件便關乎多年前去世淩妃,以及她留下血脈。

  然而在得到這張字條後,我卻並未過多地去追溯其中因由。

  穆臨簡並未出宮,那麼這張字條,必定是由宮中傳出。皇城之內眼線眾多,哪怕朝堂之上,早有人對他身份有所懷疑,然而他寫這張字條再經由宮內傳出,便等同於親自把自己身份曝露於眾。而這張字條,傳到尚書沈府意思卻是……

  我甚歡喜,一夜未能成眠。

  七月初三有早朝,我頂著一雙熊貓眼起身,對著窗口將那字條看了又看,裝在貼身荷包裡這才上朝去。

  這日昭和帝並未出什麼ど蛾子。穆臨簡站得地方隔著我不遠,瞧樣子氣色尚好。

  因大皇子歸朝,昭和帝在興頭上,一個早朝,眾大臣都將要事壓了下來,稟奏了些蒜苗雞毛事。昭和帝端著茶碗,閒閒聽大臣們嘮嗑完畢,便喜道:「沒事了?近日朕皇兒景軒歸朝,你們想不想見見?」

  此問一出,大臣們面面相覷,片刻後齊齊拱手道:「想--」

  昭和帝又喜:「傳--」

  大臣分為兩列,為殿門讓開一條道。濃烈地日暉傾灑入殿。須臾,門口出現一個挺拔修長墨青身影。那抹身影入殿,我瞇了瞇眼,正要努力去看他,卻覺對面傳來一道犀利目光,卻是穆臨簡朝我勾唇一笑。我打了個寒噤。

  正此時,英景軒忽然在我面前頓住,停了一刻後他再向前兩步,參拜道:「兒臣景軒,參見父皇。」

  我這才朝他望去,不禁愣了。

  這孩子長得也好生俊朗,直直要趕上我家臨簡了。可悲可歎我與莫子謙當朝第一美男子稱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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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9 22:08:00

【第38章】

  我與莫子謙著實是一對苦命兄弟。

  我二人雖一直被合稱為「當朝第一美男子」,但因他與史家有姻親,而我又是一名「斷袖」,所謂這三年來,我們兩人姻緣路可謂慘不忍睹。

  幸而今年時來運轉,我私底下與穆臨簡有了一腿,莫子謙也勾搭上了史雲鶩。

  這本是兩樁皆大歡喜事,然而這世上,有得必有失。

  現下,我瞅著這個英景軒,再望了望不遠處穆臨簡,認命地想,作為「當朝第一美男子」我與莫子謙,委實可以功成身退了。

  誠然我扮作娘子有些娘氣,將「美男子」稱謂讓給英氣十足景軒景楓兄弟也無話可說。我只是想不明白,昭和帝這般不靠譜皇帝,何以生了兩個長得如此靠譜兒子。

  因英景軒是儲君不二人選,這廂他參拜完畢,將三年遊歷略略一說,一干朝臣無一不誇讚,無一不奉承。

  我瞧了一眼穆臨簡,見他正看著我,我連忙咳了兩聲,整襟站直。為表明自身立場,縱使旁人阿諛萬千,我只拿一捧真心向郎君。

  未幾,朝臣們拍完馬屁,英景軒忽地看我一眼,轉而就向昭和帝道:「兒臣初初歸朝,雖看過不少奏折,但對幾樁朝廷大事亦有疑慮之處,因父皇政事繁忙,不知可否請一位大員,於這二日為兒臣具體講說,除慮解惑?」

  這話一出,我不禁朝後退了半步,則聽殿上昭和帝喜道:「哦?皇兒如此憂心政事,朕甚歡喜。你自個兒挑一位吧。」

  朝堂上一片靜默,須臾,才慢慢響起英景軒聲音:「那就--禮部,沈侍郎吧。」

  我腦中嗡得一響,不禁擡頭怔怔然去瞧他。英景軒一副五官生得極好,且比穆臨簡還柔和幾分,又因他笑得十分和氣,竟讓人不知如何回絕。

  回京城前,穆臨簡告知我英景軒歸朝消息時,曾叮囑我要老實點。現如今這狀況,非是我不老實,而是這世道太令人傷心了。

  我別過臉去瞧一根蟠龍雲柱,打算作神遊太虛狀。不想此時,寂然無聲地朝堂上,又響起另一個聲音:「沈侍郎與臣一樣,剛從北荒姬州歸朝,對近日朝堂之事,怕亦有所不解,大皇子不如另擇選他人?」

  我一愣,剛回過頭,便對上穆臨簡一道恨鐵不成鋼眼神。我腆著臉衝他笑笑,未想他倒也不與我計較,亦勾唇回以一笑。

  英景軒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忽地一笑,與穆臨簡說:「不巧,本王所想瞭解之事,正好是姬州劉攘一案。此案疑點重重,我本想找師大人問一問,但念及師官拜一品身居要職,必定十分繁忙,所以只好問問侍郎,」他轉過臉來,又彎起雙眼,「侍郎不會拒絕吧?」

  我尚未回答,穆臨簡便道:「既然大皇子本想找臣瞭解姬州一案之事,臣自是義不容辭。」

  他們這二人這廂針鋒相對,任誰都瞧得出來。倘若穆臨簡只是一名師,那麼此刻必定有人出來為英景軒幫腔。如今無一人站出來,怕是朝堂之上,有不少人都曉得穆臨簡真實身份了。

  只是不知他為何要身居師,數年前,又為何要去掉「英」字,化名景楓,去爭戰北荒。

  殿上英景軒默了一陣,忽笑道:「其實本王擇選侍郎,亦為著一些私事。」頓了頓,他又道,「畢竟眉兒當年一去世,本王便離了京。時隔三年,不過想找眉兒親兄弟侍郎沈可,敘敘舊情。」

  這話說得我心中一跳,忙道:「這、這不合適吧。當年眉兒雖嫁了大皇子,但三日後她回門便落水。按本朝風俗,她回門未歸,也就是親禮未必,加之這樁姻親到後來亦不了了之了,眉兒她與大皇子,不過是有緣無分。大皇子不必、不必再牽掛她。」

  我自知朝堂之上,不該講這些兒女私情。但瞧如今這勢頭,滿朝文武默著,昭和帝非但不阻攔,反倒瞧得津津有味。

  英景軒頓了頓,朝我走近兩步後,又笑盈盈地說:「眉兒她既然嫁了我,只要我一日不說廢妃,她就還是我大皇妃。」

  這時,英景軒一臉笑意地將我看著,穆臨簡面無表情地將我望著,殿上昭和帝聲音沾滿喜氣:「如此,侍郎你自己以為呢?」

  我扶了把額頭,恨只恨這英景軒不早日歸朝。奈何如今我已心有所屬,是以他這朵大桃花,即便再鮮艷,我也是染指不得了。

  我被逼無奈,只好步至殿前,撩了衣擺直直跪下,先磕了個頭,便道:「稟皇上,臣有罪。」

  昭和帝喜笑顏開:「哦?你有罪?」

  我用餘光掃了一眼穆臨簡,咬著牙道:「臣、臣其實對姬州劉攘一案,也不甚瞭解。這一趟,臣雖是隨師一路去得姬州。然則這案子,其實是師一人辦得,證據亦是師一人收集。臣最多幫幫腔,唬唬人,大多數時候,臣都在、都在遊山玩水。」說到這裡,我內心悲傷,抽了口氣繼續,「是以,大皇子要找臣敘舊尚可,要找臣問案子,那真真是找錯了人。臣自知有罪,甘願受罰。」

  語畢,我又磕了個頭,忍了忍沒忍住,添了句:「還望……還望皇上罰輕點。臣、臣能力有限,真不是不辦事。」

  我悲痛地聳著肩,過了一會兒,昭和帝開懷道:「罰你?那是一定嘛。」

  我抽著嘴角道:「吾皇英明。」

  「既然你能力有限,那就把四書五經各抄三十遍,七日後呈交殿上吧。」昭和帝更開懷了。

  此言一出,我眼眶一熱,想必是紅了,繼續抽著嘴角:「吾皇……忒英明了。」

  「那劉攘這案子,依小沈愛卿之見,就推給師了?」昭和帝又問。

  我憤憤然擡起頭,朝穆臨簡英景軒各看一眼,道:「也不然。俗語說勤能補拙,臣自知無能,師大人要為大皇子講解此言,臣也當在一旁聽著學著。再者說,彼時若政事辦累了,大皇子既然要敘舊,我等三人一起,也就把這舊,一塊給敘了吧。」

  言訖,我偷著左右各掃一眼,只見英景軒嘴角一抽,穆臨簡眉頭一皺。

  ……我不得不說,我有了種手刃仇人快感。

  時值七月初三。七月初四夜是大皇子接風宴,因而敘舊審案,全全推至七月初四以後。

  下了朝,我爹上前來在我肩上重重一拍,說了句「小可兒保重」便背著手,哼著小調,尋了小喜鵲要上他家逗鳥。

  我甚淒涼地步至宮門,心裡盤算著這幾日,我因要想法子將莫子謙從將軍府撈出來,所以當是抄不了多少四書五經。正巧倒黴園子長大了,合該練練字,因此他需得抄上一抄。

  還有杜修,這位少年兩次來神州學習中土文化,我因是個玩耍脾性,除了教他上青樓,便是帶他逛戲園子。如今想來,我真是對他不住。既然今日有了這個機會,我也是時候要教杜修些真本事,督促他學一學四書五經了。

  哦對,還有宋牢頭。宋良初春時,在我尚書府叨擾良久,我一直未問他討這個人情。他現在當了天牢牢頭,又與一干囚犯相處甚為和諧。想來這些囚犯,在天牢呆了如此之久,定然已領悟到自己曾虛度年華,浪費光陰。為了使他們今後人生過得更有意義,我很有必要讓宋良將他們發動起來,集體抄寫四書五經,將自身修養拔高到一定境界。

  我想宋良一定會答應我,畢竟天牢牢頭是個十分辛苦官職,若囚犯們連四書五經都不抄,那證明宋良也無甚威信可言。身為朝廷命官,連威信也沒了,便也可悲可歎了。屆時我大可差一名畫師,將宋良那張臉畫上一畫,再呈給昭和帝瞧上一瞧。想必昭和帝再見到這張驢臉,定會不甚唏噓,不小心就會罷了他天牢牢頭官職,給他一個更輕鬆官來做一做,譬如神勇小捕快?嘖嘖嘖。

  念及有這麼多人要與我搶著抄那四書五經,我頓覺空虛,為豐富自己人生,遂抄著手,揚起頭,哼一曲小調調。

  不料我才哼到一半,穆臨簡忽然從沈簫城牆根後繞出來,似笑非笑將我望著:「你這副樣子,莫不是見了大皇子歸朝,歡喜所至?」

  我愣了愣,淒涼看著他,磨著牙道:「若不是見你與他爭,我何至於要自個兒認個莫名其妙罪,這下好,攬了三十次四書五經。」

  穆臨簡不屑地掃我一眼:「便是一百次四書五經,你也有法子讓旁人幫你抄得妥帖。」

  我再一愣,訕笑著將他望著,只好默認。

  穆臨簡抱臂倚著城牆根上下打量我,忽然淺淺一笑:「回來就沒見著你,過來讓我抱抱。」

  我心底一跳,飛快地望了眼左右,道:「不好吧,這裡怎麼著也是禁宮外。」

  穆臨簡瞧了我一陣,忽地摘了我官帽,伸手在我發上揉了揉,失笑道:「你竟想出這麼個法子,讓我與大皇子聽你一塊兒敘舊,把我氣得。」

  我訕訕走近兩步,「你這不是沒氣麼?」

  穆臨簡見我這副模樣,眸光一動,忽道:「不對勁。照你平時作為,對這樣似是而非事,頂多不置一詞。今日竟據理力爭,還自個兒攬了一個罪名也不與大皇子獨處。你這麼做……莫不是有事求我吧?」

  我怒極:「你當我是這樣人?!」

  穆臨簡不置可否地瞧著。

  我再怒極:「你這是踐踏了我真心!!」

  穆臨簡笑了一聲,挑起眉頭,繼續瞧著我。

  我垂頭吸了口氣,沈痛道:「那什麼,是、是有件事,要讓你……拿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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