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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18:04

【第20章】

  早些年,大瑛朝的昭和帝想討個兒媳婦兒,甄選了十數名大家閨秀,一個個指給大皇子瞧。時年英景軒也不過十七歲,他一臉無所謂地看下來,最點評了一句話。

  「她們長得還沒我好看。」

  此話出,閨秀們紛紛心碎一地。她們當時強撐著笑顏,第二天集體掩面淚奔。

  這麼一樁事後,瑛朝民間便多了個流言,說是大皇子樣樣都好,唯獨在討媳婦兒一檔子事上忒較真兒,凡人家的姑娘他瞧不上,非得天上的神仙妹妹下來溜躂了,他才肯娶一娶。

  其實那日選秀的,有不少是重臣之女。流言傳到朝堂上,惹得一群老頑固不痛快。昭和帝雖是皇帝,得罪了人,面子也拉不下來,遂,從此後不再提招皇妃的事兒。

  這麼一拖拖到二十歲,遠遠近近伺候英景軒的下人們,有議論他好龍陽的,有揣測他有隱疾的,反正他們沒見過大皇子正經瞧上什麼人,也壓根沒動過要娶媳婦兒的心思。

  這會兒,雲尾巴狼說自己來飛絮樓裡相親,這個謊撒的,連司空幸都有點嗤之以鼻。阮鳳偏過頭,打量他兩眼,也是但笑不語。

  只有舒家小棠被騙。她一臉驚訝,左左右右看了幾個來回,老實問了句:「怎麼沒瞧見嫂子?」

  彼時雲沈雅正喝茶,聽了這話,一口水卡在嗓子眼裡,氣都出不出來。

  舒棠伸手幫他順氣。好半晌,雲尾巴狼才眨著一雙無辜的眼,悶悶地說:「相親黃了。」頓了頓,他又說,「那家姑娘沒瞧上我。」

  這事上匪夷所思的事很多。若要舒家小棠選,她寧肯相信兔子吃狼,也不能相信這世上還能有姑娘瞧不上她的神仙哥哥。

  雲尾巴狼擺出一副郁色,郁中又帶三分憂。舒棠一看便有些著急,她忙往尾巴狼那方坐了坐,細細瞧著他,關心道:「雲官人,你怎麼了?與我說說。」

  雲沈雅歎一聲,不說話。

  舒棠更著急,又往他身邊挪,說:「雲官人,你別憋在心裡,我瞅著心裡也難受。」

  聽得這句話,雲沈雅稍作歡喜,這才胡說八道地編了個忒俗的故事,說其實相親的那姑娘也不是瞧不上他,只是那姑娘家世顯赫,瞧不上他這樣的破落戶,家裡人棒打鴛鴦,強行將他們拆散。他苦苦哀求,那姑娘的凶狠爹才放話,讓他考科舉,三年內中狀元,五年內爬到當朝三品以上,這才考慮把閨女兒嫁他。

  舒棠又欲問那姑娘的名字。雲尾巴狼扇子一搖,就說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那頭,司空幸瞧著這情狀,直想吐出來。古來的美人計,都是英雄難過美人關。今兒個倒好,堂堂瑛朝的大皇子,在這市井流俗的地方對一個呆丫頭施美男計。做出副惆悵客的模樣,將舒姑娘的心思全勾了去。

  阮鳳好涵養,見了這場景,也不打斷,也不搭腔,只鎮定看著。

  雲沈雅亂七八糟地騙了一通,最後又歎了句,說今日來此,也是想感受感受大夥兒相親的喜悅氣息,沒想到方一進來,便有些觸景傷情。

  說到這裡,他將扇子合了放在手心裡。獨自沈默了許久,雲尾巴狼歎了一聲「打攪了」,遂一臉神傷地起身,施施然往樓下走去。

  司空幸自是跟了去。四方桌再餘下阮鳳和舒棠二人,氣氛早已不復當初。舒棠把阮鳳先前問自己的話忘記了,這會兒如坐針氈。她左右想了想,終是訕訕地笑道:「阮公子,我、我方才瞧著雲官人的心情不大爽利,我、我瞧瞧他去。」

  語罷,她匆匆道了句「改日再敘」,便追下了樓。

  去飛絮樓不遠的一棵垂柳下,立著兩個人。大尾巴狼面樹而站,笑嘻嘻地對司空幸道:「你信不信,我在這樹下數一百下,那小傻妞準能追上來。」

  司空幸一臉佩服地說相信。

  舒棠離開不久後,阮鳳擱了茶錢,便由一個小二帶著去了三樓。

  飛絮樓的三樓,除了罕見的貴客,甚少有人能上去。因這本是一處相親的場所,旁的人對三樓的作用也不感興趣。

  三樓的佈置很一般,堂中坐著一人,一身布衫,年逾三旬的面容也十分尋常。可阮鳳見了,卻畢恭畢敬地拱手喚了聲:「公子。」

  桌前的布衣人點點頭,問:「沒問出來?」

  阮鳳歎了一聲,道:「本想著從舒棠那方下手,看看英景軒到底知道多少聯兵符的事。沒想到還沒問出半句話,他竟真來了飛絮樓。在下以為英景軒為人詭計多端,是以便沒再做探究。」

  布衣人沈吟一陣,問:「踩著這個時候來,他可是瞧出舒棠的身份了?」

  阮鳳一愣,搖頭說:「看著不像。」想了一會兒,他又道,「只是這英景軒行事十分莫測,在下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布衣人再一思索,便道:「既如此,他不動作,我們就引蛇出洞。秋多喜和唐玉不必管了,省得與他正面交鋒,從舒棠下手。」

  阮鳳應了聲便離開了。桌前的布衣人靜坐半晌,忽地伸手往桌上一拂,茶壺茶盞落地即碎,而他的神色卻沒絲毫動容。

  那日與阮鳳在飛絮樓一聚,舒家小棠反思了反思,覺得自己半路走人很不厚道。不幾日,她寫好一封致歉信,親自跑腿兒送到阮鳳府上。當時阮鳳不在家,舒棠也沒進府裡坐坐。她繞小彎道回家,路過一片桃子林。

  夏末,樹上的桃子都熟透了,紅透透的個又大。舒家小棠看得直嚥口水,她左右瞧了瞧,發現沒人,便上前摘了五六個桃子兜在裙子裡,然後跑了。

  跑了一段路,舒棠覺得良心不安。她想了想,復又顛顛地回來,往樹底下擱了幾個銅板,隨即又一臉驚慌地溜了。

  這麼來來往往的一折騰,舒棠回到客棧,已是大下午的時候了。她將幾個桃子護在懷裡,埋著頭一副小賊樣,鬼鬼祟祟地往後院兒去。

  冷不防肩上被人一拍,舒家小棠立馬驚得跳起來,懷裡的桃子也隨即落下。只見眼前一個身影閃過,秋多喜漂亮地旋身,便將桃子接住了。

  「你怎麼回事,方纔我與雲公子喚了好幾聲,你也不答應?」秋多喜瞧著這蜜桃鮮美,也不洗洗,立即抓一個來吃。

  舒棠聽了這話,往旮旯角的方桌瞧去,雲沈雅果然笑瞇瞇地坐在那裡。

  舒家小棠忙從秋多喜懷裡奪回一個桃子,上前去遞給雲沈雅,說:「我路上摘的,你嘗嘗?」

  雲尾巴狼得了便宜,也不賣乖,拿著桃子在手裡轉。

  舒棠忙又說:「我摘了後,留了銅板兒的,雲官人你放心吧。」

  雲沈雅聽了這話,便笑起來。他將桃子往桌上擱了,與舒棠道:「我今日來,原是為了答謝你那日安慰我。」他提的是日前飛絮樓一事,當時舒棠從樓裡追出來,是不折不扣地廢干了口水,安慰了他一大下午。

  舒棠聽了這話,不由訕訕地笑。

  雲尾巴狼又取出一隻錦盒,推倒舒棠的面前,輕聲說了句:「謝禮。」

  舒家小棠狐疑,將錦盒打開。裡面赫然是從前的那支玉製的短笛,只是短笛中間繞了金片銅線,看樣子是被摔裂過。

  瞧見舒棠望著自己的一臉驚色,雲沈雅咳了一聲,摸了摸鼻子,說:「是、是從前那支。雖裂過,但現在接好了。我試了試,音色也不錯的。」

  有些話他就沒說。比如他知道,若再買一隻玉製的好笛子送給舒棠,以舒家小棠的性格鐵定會收下,但鐵定會月月給他繳銀子。比如那日他被舒棠安慰了一通,當夜回到府裡,鬼使神差地便叫喚滿府的下人,打著燈籠找那只被他掰斷的笛子。比如用金片銅絲接好一個斷笛子,所花的銀子,其實可以再買三個玉笛,這門接玉器的行當,貴在手藝精巧。

  舒棠伸手在那玉笛子上摸了摸,又滑過那方金屬片。不知何故,她的心跳快了些,耳根也有些燙。她半晌沒說話,又擡頭看了眼雲沈雅,忽然覺得慌亂,彷彿手不知往哪裡擱,眼珠子也不知往哪裡瞅。

  無所適從之間,她只好回頭往秋多喜看了看。秋多喜還在原地很投入地啃桃子。

  舒棠又沈默地回過頭來,將錦盒合上抱在懷裡,說了句:「謝、謝謝雲官人。」語罷,她復又伸出手,將桌上的紅桃子往雲沈雅跟前再推一推,彷彿這是回禮。

  兩人都有些不自在。雲沈雅索性搖了扇子來扇風。腦子清醒一點後,他才說:「啊,對了,我方才聽秋姑娘說,今日來是有要事要找我們。」

  這時,秋多喜也啃完了桃子。聽得雲沈雅提起正事,她忙跑過來,將桌子拍一把,大聲道:「小舒,雲公子,出大事兒了!」

  話剛出,她一嘴桃子毛,便噴了兩人一臉。秋多喜見狀也有些窘迫,她腆著臉抹了把嘴,又把嘴唇含著說話:「小舒,我昨個兒個甫一被我爹放出來,便聽人說唐玉出了事兒。我跑去東城郊一瞧,你猜怎麼得?他竟然、竟然喜歡上了一個那般的男人!」

  大尾巴狼高深莫測地搖扇。

  舒棠聽了不解,問:「哪般啊?」

  秋多喜根本沒答她,又伸手拍了一把桌,十分忿恨:「當時我就說他了,我說他即便要斷袖,也不能看上這種貨色啊。我氣不過,就要帶他走。可他偏偏不跟我走,說要等雲公子去了,他才能離開。我估摸著他是真心瞧上了雲公子,可我又尋不到雲公子的住處,只好上你這兒來。運氣倒好,一來便碰上你們倆。」

  說著,她忙拉拽著舒棠,又招呼上正在噴茶的雲沈雅,「救人如救火,我們趕緊地去城東瞧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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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18:53

【第21章】

  東城郊上演的是一出鬧劇。

  葉小寶哭鬧著要上吊,唐玉被逼得沒法子,竟自個兒先跳了水。雲沈雅把唐玉從河水裡撈上來的時候,唐家二少已然半死不活了。

  這會兒,唐玉躺在床榻上正稀里糊塗地爆粗口。秋多喜湊近了聽,沒能聽出個所以然,便拉了舒棠去鎮子裡左右打聽。

  其實這事兒說來也是一場誤會。前些日子,唐玉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說是東城郊住了個會易容術的人。因方亦飛十分擅長易容,唐玉以為這個人就是方亦飛。他收拾了行囊,打算來城郊住幾日,將「方亦飛」勸說回家。未料這一次,「方亦飛」卻十分重口味,扮成了個不男不女的鬼模樣。

  唐玉也是個老實人,見了這樣的「方亦飛」,雖然驚駭,但卻更加相信這幅鬼模樣肯定是易容易出來的。這「方亦飛」當日倒也溫順,唐玉問什麼,他就答什麼。唐玉讓他跟自己回家,他便說好。唐玉說你老婆都到處找你來了你回頭把親事也給應了吧,「方亦飛」聽了,便羞紅著一張臉,說玉兒你真壞。

  平時方亦飛易容,性格與脾性也會隨之改變。當時唐玉只當他是入戲過深,便也沒過多的注意這「方亦飛」的言行舉止。到了夜裡,「方亦飛」提議要沽酒慶祝相逢。唐玉想想,覺得兩人幾月沒見,是該慶祝慶祝,便與「方亦飛」喝了起來。

  這一喝便是個昏天暗地。到了第二日,唐玉醒來,只見身旁睡了個赤*裸*裸的漢子。這漢子入眠時,仍是一副嬌憨態。唐玉覺得狐疑,便去扒他的面皮。有了這麼一扒,他才發現自己認錯了人。

  當是時,唐玉十分驚慌。他小心翼翼地穿了衣鞋,正打算開溜,卻被床上那漢子捉住。漢子把唐玉揪出物,當著眾人的面,就開始大哭大鬧,說兩人夜裡雖然沒成事,但好歹唐玉也對他許了諾,還說要帶他回家。

  直到這時,唐玉才知道這漢子名叫葉小寶。而葉小寶的娘親,正是雲沈雅府裡的一個下人。

  鎮子裡的人本不待見葉小寶,任他怎麼鬧,沒一人幫他說話。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人群裡冒出了幾張生面孔,有的唱紅臉,有的唱白臉。一說唐玉始亂終棄不負責任。又一說唐玉是犧牲了自己,為鎮裡解決了一個禍害。這幾個人說的火熱,漸漸地,村裡的人便跟著起哄,跟著叫罵。吵來吵去,一個結論——不讓唐玉走了。

  唐玉雖老實,但也不算笨。他瞧見這光景,便將事情裡裡外外前前後後想了一遭,也得出了一個結論——這是雲尾巴狼使的絆子。參悟到這一點,唐玉一下子就絕望了。他曉得栽在雲沈雅手上鐵定跑不掉,便尋了個旮旯角窩著,一臉郁卒。一直到眾人吵完了,他才跑進人群中,揪住方才唱白臉的一個生面孔,問:「如果我今天跑了,他要拿我怎麼辦?」

  這個生面孔是雲尾巴狼的一個手下,聽見唐玉這麼問,生面孔便老老實實地答:「大公子說,如果唐公子今日跑了,便……」他伸手指了指嬌羞站著的葉小寶,「將他打扮漂亮,然後帶他去臨南見見唐公子故鄉的父老鄉親們……」

  唐玉聽了這話,連提了三口氣才沒有暈過去,憋了半晌,憋出一句:「……那我還是留下好了。」

  秋多喜與舒棠在鎮子上打聽到的傳聞,與真實的故事相差不遠。但因傳聞裡,少了尾巴狼這位精彩配角兒,這便令故事的趣味性大幅度降低,反倒多了幾分荒唐。

  秋多喜蹲在河岸邊,一邊扔石子兒一邊歎氣:「他要在這兒呆得不痛快,就早點兒回來啊,非要對那葉小寶負責是個什麼理兒?這下好,兩人鬧崩了,他卻跳到河裡去了……」

  舒棠也不知如何答這話。方才聽鎮上的鄉親們說,今兒中午葉小寶又與唐玉鬧,威脅說要自盡給他看。兩人一路吵到河邊上,唐玉被鬧得不行,就往水裡一個扎猛,先他一步走了。

  想了良久,舒棠道:「我覺著,這事兒還得賴咱倆。」秋多喜「啊?」了一聲。舒棠往水邊坐了,扯了兩根蘆葦莖逕自把玩,又道:「上次咱倆在後院兒逮唐玉,一齊把他罵了一通,你記得不?」

  秋多喜點頭表示記得。

  「我細細琢磨了一番,覺著唐玉人雖不大好,可心地也說不上壞。畢竟他前一陣子扮成湯歸給我們客棧記賬時,也老老實實的,沒使什麼壞。我估摸著是那天我們倆將他罵狠了,他一反思,就想著要將功補過。你與他從小一起長大,他聽說這東城郊的鎮子裡有個人像是方亦飛,就來替你找了。」

  秋多喜聽了這話,眼睛一眨又一眨,頃刻才問:「你說真的?」

  其實舒棠將這番話說完,內心裡也反應過來了。前陣子,她爹爹舒三易就說「湯歸」對哪家小姐犯了相思病,瞧今日的狀況,這唐玉許是真瞧上了秋多喜,這才亟亟來為她尋夫。

  舒棠這麼自以為是地一想,便十分真誠地點頭道:「真的,我覺著他對你挺好的。」

  覺摸出舒棠的意思,秋多喜自個兒琢磨了一會兒,又伸出手肘捅了捅舒棠,問:「你也覺著他瞧上我了?」

  舒家小棠點點頭。

  秋多喜又一思索,十分鬱悶:「其實要說呢,唐玉為人也挺好。只是為人過於呆板一些,總愛做好事兒,是個濫好人,比不得亦飛文才風流。」秋多喜皺皺眉,扁扁嘴,「那這樣吧,唐玉武功不行,現如今又遭了難,平日需一個人保護。我最近找不到亦飛,閒著也是閒著,就勉為其難保護他一下。畢竟他瞧上我,這就是一份恩情。我只有把這份恩情還了,才能安安心心地嫁給亦飛。」

  秋多喜說完這話,心情便舒坦許多。她起身拍了拍衣衫,伸手拉了一把舒棠。兩人結伴,便往唐玉歇著的屋裡而去。

  且說此刻,那屋裡只有兩人,一是將將醒來怒火滔天的唐家二少,二是搖扇圍觀清風閒月的雲尾巴狼。倆人互相看著,均不說話。唐玉吃了這麼一回鱉,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報仇是勢在必行的。只是他心裡頭曉得,若與雲沈雅正面交鋒,自己鐵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須臾,唐玉一不質問,二不吵鬧,只埋下頭去收拾了乾淨衣襪,默默地穿著。雲沈雅深覺他這一番動靜十分奇妙,便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唐玉整理好衣冠,對雲沈雅說,他覺得自己心裡頭悶得慌,讓尾巴狼陪他出去走走。

  兩人一道出了屋。鎮子裡頭,茅舍瓦房兩三處,又有河水蜿蜒,綠蔭蔽日,倒是一副和諧好景致。又走一段,見得一個小集市,□面的,殺豬的,賣菜的,兼而有之。

  唐玉漫無目的地走著,一直到瞧見集市那頭出現舒棠和秋多喜的身影,他才慢慢地頓住腳步。雲尾巴狼不解,也跟著停住。只見唐玉突然地就笑了,他對雲沈雅說:「裝,你不是愛裝嗎?你不是跟小棠和多喜說自己不會武功嗎——」

  尾音一拖長,唐玉掄起隔壁鋪子的□面杖,狠狠往樹樁上一砸,咬牙切齒:「有本事你就當著她們的面使武功來揍我,不然就等著老子拿這□面杖敲死你丫的!」

  這就是所謂的兔子逼急了也咬人。唐玉說完,操起□面杖就要往雲尾巴狼身上揍。

  雲沈雅慌忙跳起來躲過,急中生智地大喊一聲:「你等一下,哎,你先等一等,我跟你說件事兒。」

  其實唐玉本不欲停下,可他聽雲沈雅的語氣頗為正經,便不由得放慢了動作。

  事實證明,對付一條大尾巴狼,真真是半點都不能手軟啊。雲沈雅趁著這一間歇,連忙閃身躲入了身後的一家豬肉鋪子。唐玉發現中計,心道不好,忙又揮舞著□面杖,跟著殺了進去。

  誰成想,半刻之後,卻是唐玉一臉驚駭,一步一步倒退著出來。

  雲沈雅不知何時搶了一把殺豬刀,刀刃上海滴著新鮮豬血。他手裡提著刀,一邊悠哉樂哉地往外走,一邊笑嘻嘻地對唐玉道:「呵,會打的怕不要命的。我就是不會武功,我往死裡亂砍還不成嗎?」

  說著,他自眼風裡瞥了眼尚未走近的舒棠與秋多喜,又衝唐玉擡擡下巴,一臉挑釁:「你來啊,你來敲我啊。」

  顯見得,此刻的唐玉已經被雲尾巴狼的無恥給震懾住了。他立在原地,嘴角不斷地抽搐,只見吸氣,不見出氣。

  兩人對峙須臾。驀地,雲沈雅臉色一變,做出一副頗為正經的模樣。他將手裡的刀王路旁一扔,語氣清淡又嚴肅:「好歹今日秋姑娘費盡千辛萬苦想將你帶回去,你才受了這點挫折就想要輕生?如此也罷,你若要再往河水裡跳,不如我一刀先將你解決了。」

  方纔,鎮裡人瞧著劍拔弩張,未敢上前圍觀。直到雲沈雅扔了刀,他們才陸續上前來,攔人的攔人,勸架的勸架。尾巴狼扔刀,自也有個因由——舒棠和秋多喜來了。

  舒秋二人見著這廂狀況,慌忙跑來勸慰雲沈雅。尾巴狼瞅見台階就下,被安撫幾句後,便也大度地「消了氣」。

  唐玉本不打算息事寧人,然而今日太陽打西邊出來,一向爆脾氣管閒事的秋多喜,今兒個也未數落他。只默默地幫他還了□面杖,還似有似無地跟他說了幾句舒坦話。

  如此,四人各懷著心思,便打算一道回京華城去了。

  本來這樁事兒到此,合該了結了。誰曉得他們出鎮子時,卻撞見葉媽和葉小寶。葉媽不知情,只當自己兒子欺負了雲大公子的朋友。她戰戰兢兢地拉拽著葉小寶來鎮口跟雲沈雅道歉。

  彼時夕陽西下,流霞映襯著舒棠的臉蛋分外好看。可彷彿這張好看的臉,並非人人見了都賞心悅目。葉小寶甫一望見舒棠,便驚恐地瞪大了眼。突然間,他掙脫開葉媽,猛地朝舒棠的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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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19:33

【第22章】

  眼見葉小寶奔來,雲沈雅情急之下,一手攬了舒棠,以腳跟縛地,連退數十步。這一番動靜不過轉瞬間,其餘三人均未反應過來。

  舒棠在雲沈雅懷裡猶自愣然,便聽他詫異地道:「小棠妹,你看。」

  她回頭望去,只見葉小寶追到半路,雙膝一軟,竟跪倒下來,連連以頭搶地。葉媽上前拉了幾次,均被他掙脫開,嘴上嗚哩哇啦,也聽不清在說什麼。

  秋多喜與唐玉愣在一旁。舒棠見了這光景,也有些驚慌。她瞪大眼,不知所措間,只好喚了聲:「雲官人……」

  雲沈雅恍若未聞。他一雙修眉微微擰著,頓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眸子裡一絲厲光稍縱即逝。「上前看看。」須臾,他與舒棠道。

  舒家小棠有些猶疑。葉小寶雖有瘋病,但平日裡除了妖艷些,言行舉止還算正常。可他眼下這幅全然喪失神智的模樣,真是說不出的詭異。

  然而,不等舒棠應聲,雲沈雅便上前牽了她的手,輕聲道:「別怕,跟在我身後。」

  兩人一塊兒走近。葉小寶磕頭得越發急促,眉心間出現斑斑血跡,連鼻頭也撞破了。待舒棠與他的距離只餘半丈不到,葉小寶忽然一聲慘叫,回身便撲入葉媽懷裡,瑟瑟發抖。

  葉媽一面安撫兒子,一面語無倫次地向雲沈雅賠不是。餘下四人裡,除了雲尾巴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其餘三人面面相覷。靜了半日,雲沈雅忽地上前,蹲在方才葉小寶磕頭的地方看了看,心中有所悟。他隨即又問葉媽:「葉公子從前也這樣?」

  葉媽一時不能反應,只含糊不清地說葉小寶不是故意的求大公子不要怪罪。雲沈雅又一字一頓地將問題問了一次。葉媽這才道:「這孩子一直有瘋病,但這麼著犯病,統共就三回。有兩回事早以前的事兒了,我以為他都好了,誰知今日又犯了。」

  雲沈雅聽罷這話,就說:「帶他回雲府養著吧,瘋病需得靜心,住在城郊終不是辦法。」

  葉媽連連答謝。因自家兒子冒犯了人,她也不便多留,尋了個收拾行裝的借口,便拉拽著葉小寶走了。雲沈雅見他們離開,朝不遠處使了個眼色,隨即便有黑衣人跟上。

  至此時,舒棠等三人才反應過來。先說話的是秋多喜。方才雲沈雅在轉瞬掠出數十步的輕功,令她猶自歎奇。「你會武功?」她問。

  然而雲沈雅卻並未答這話。他回過身時,面色沈如水,回頭看一眼舒棠,目色裡竟露幾分鋒芒。舒家小棠聽了秋多喜這一問,心頭也起了疑。逾春入夏時,兩人在街頭被一群打手追殺。她家神仙哥哥分明是手無縛雞之力還要她保護。可方纔,身形如疾鳥的,偏偏也是他。

  尾巴狼不說話,舒家小棠也不說話。兩人均是一副不大痛快的模樣。過了會兒,雲沈雅說:「走吧。」舒棠悶頭悶腦地「嗯」了一聲。

  雲沈雅又看她一眼,折過身,搖起扇,仰起頭,一臉無所謂地往城裡走。舒家小棠跟在他後頭,背著手,埋著頭,扁著嘴,一副不愛搭理人的小老頭樣。

  此時已是暮色四合,城中燈火闌珊。秋多喜看著前面不吭聲的倆人,十分困擾。她伸手捅捅唐玉,問:「你說這好好兒的,他們擺什麼譜啊?」

  唐玉也是一臉深思狀,沒答秋多喜的話。秋多喜又問一次,唐玉仍沒理她。

  從前秋多喜與唐玉方亦飛兩人玩在一起時,她的武功比方亦飛差,比唐玉好。每每遇著不順暢的事兒,秋多喜便拿唐玉當出氣筒。唐家二少是個老好人,非但由她出氣,待她罵完,還會不問對錯地給她道個歉。

  今兒個多喜姑娘屢遭忽略,十分氣憤,老毛病便又犯了。她踮起腳就往唐玉後腦勺拍一把,罵咧道:「我叫你走神兒,叫你不理我,我咒你以後只配娶個狼外婆!」

  誰知唐玉挨了這麼一下,往前一個趔趄,復又墮回深深的思緒中。秋多喜覺得很有趣,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將他瞧著。暮氣將唐玉的側臉襯得英挺。秋多喜瞧久了,便跟他說:「嘿你別說,你這個人吧,雖然很沒用,但這會兒皺著眉一副認真樣,倒還挺耐看的。」

  唐玉仍沒答她。秋多喜一個人無聊,話癆就犯了。她又興致勃勃地說:「不過我覺著吧,男兒家,就該有點男子氣概。就像亦飛,穆東王的位子等著他去坐,平日裡忙不完的正事兒。這是什麼?這就是有擔當。再不然,像你這種肩頭責任沒這麼大的,你不如就花心點,風流點,一輩子耗在青樓裡不得個花柳病就不死不休啊!」

  「可你瞧瞧,你現如今叫個什麼?臨南千金家業,都被你叔叔跟哥哥擔待了。你身家千萬金,又不去調戲花花姑娘。你唐家二少的身份配你這性格,嘖嘖,我不吝嗇地送你七個字——整一個不靠譜啊……」

  天色已經很晚了,饒是在京華城裡,行人也零星。但見大街上,前後左右走著兩男兩女。三個人都很沈默,唯有一個人在酣暢淋漓地說著話,時不時還自個兒笑得前仰後合。這幅場景,真的很詭異。

  得到了城東去棠花巷子不遠的大街,雲尾巴狼才突然頓住腳步。舒棠邁著頭走,冷不防便撞在他後背上。即便到了這會兒,兩人的心思也沒緩過來。雲沈雅淡淡看她一眼,說:「前面是棠花巷子了。」

  舒棠「哦」了一聲,又背著手,一個人孤零零地往巷子的方向走。

  月光將舒家小棠的背影拉長,有些寥落。雲尾巴狼看得心中煩悶。他本不欲再送舒棠,可此刻他胡亂搖了搖扇子,又不自覺地跟了上去。

  兩人仍悶著走,只前後掉了個兒。秋多喜一番言論被這小插曲打了個岔,愣了一下,又尋了個話頭重新叨叨起。

  得到了客棧。舒棠這才回頭與幾人道別。因雲沈雅會武功的事兒在她心裡始終是一根刺,她這會兒對著尾巴狼,連話都有些不會說了。

  舒家小棠活得單純,凡事都一清二白,沒被親近的人欺騙過,也從沒有過隱瞞。可那一日,自己鼓起勇氣拚命地要保護他,誰曉得,這原來是一場笑話。

  舒棠抿著唇,唇線繃得很緊。她沒多跟雲沈雅說一句話,便往客棧裡頭走去了。

  頭一回,雲尾巴狼心底裡涼颼颼的。他在原地愣了半日,忽地叫了一聲:「喂。」

  客棧堂裡點著油燈,可光線依舊很暗。舒棠回過頭來,臉上說不清是什麼表情。如此好看的一張臉,可雲沈雅只瞧見她眉心間的硃砂,幾縷發拂在鬢角,有點蕭索。

  他說:「出門在外,難免有所保留。有時候,有一技在手,非是萬不得已的關頭,也不會使出來。」他自知解釋得拙劣。可堂堂瑛朝的大皇子,可曾向誰解釋過?

  雲沈雅煩悶地合了扇子,斂著眸,又悶悶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舒棠這才擡眼看了他一下。只一下。然後她「哦」了一聲,就一個人繞去後院兒了。

  待舒棠走了,雲沈雅一張臉忽地沈如冰。他將手裡折扇轉幾圈兒,「啪」一聲往牆上一炸。扇子委地時,碎裂成片,再瞧不出原先的模樣。

  秋多喜與唐玉方才各自想著各自的事兒,沒注意到另倆人的動靜。直到聽得這聲響,他們才回過神來。雲尾巴狼的眸子如夜狼,深而淩厲,裡面暗藏著波瀾。下一刻,他無所謂地看了眼舒家客棧,再一縱身,便使輕功遁跡了。

  秋多喜愣道:「這是咋啦?」

  唐玉想了想,對她說:「你先回家吧,還跟往常一樣,莫跟人說找著我了。」

  秋多喜難得見唐玉一臉肅然,問:「你是咋啦?」

  唐玉再一沈吟,咬牙道:「我還跟雲府裡頭住著去。」

  雲尾巴狼今日一回府,一干下人便覺得他殺氣騰騰,連萵筍白菜都不敢上前。未幾,一個丫頭沏了茶來,雲沈雅接過喝了兩口,忽地隨手一扔,將茶盞砸了,清清淡淡地跟跪了一地的下人說:「讓司空幸到我書房裡來。」

  書房內,一燈如豆寥寥燃著。雲沈雅靠著椅背,捏了捏眉心:「說,舒棠是什麼人?」

  「這……」司空幸遲疑,「屬下實在不知。」

  「不知?」突然地雲沈雅就笑了,「是了,我也不知。能潛在我身邊這麼長時間,一副老實憨態,且還來去雲府自如。倒是我小看了她的本事。」

  司空幸不由地道:「大公子,恕屬下直言。縱然舒姑娘的身份有可疑之處,但她平素裡的模樣,真真半點不像是裝出來的。」

  雲沈雅聽此言,心中更加紛亂。思及舒棠平時憨態可掬,又哪裡有半點作假的樣子?可今日葉小寶的反應又……

  他再沈了一口氣,鎮定下來:「你是說,恐怕舒棠自己也不知情?」

  司空幸道:「屬下不敢妄下判斷。」

  雲沈雅擺了擺手:「算了,你且說說今日從葉媽那裡問出什麼?」

  司空幸正要答,忽聞門外,老管家敲門三聲,道:「大公子,唐公子回來了,說是有要事要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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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0:12

【第23章】

  唐玉進屋後,雲沈雅也不多言,挑起狼毫筆往左側的太師椅指了指,邀他坐下。

  司空幸見了唐玉,略有遲疑。雲沈雅端起茶來呷一口,道:「不礙事,你且說吧。」

  若要為葉小寶的癲狂症追溯個源頭,葉媽自己也弄不清,只說這病症肯定跟他爹的失蹤有關。葉小寶九歲那年,他們一家子曾一起去過穆東。穆東,顧名思義,是南俊國的東邊。穆東有三州,均是方家的管轄之地。那年間,葉小寶的爹還在。有一回,葉爹一大早帶小寶出門,說是隨便逛逛湊湊熱鬧。葉媽等到了晚上,回來的只有葉小寶一人。當時他嘴裡也是嗚哩哇啦地念叨著什麼,一個勁兒地往地上磕頭,形同今日一般。

  葉小寶的癲狂症足足治了半年,可葉爹再也沒回來過。葉媽本想從小寶嘴裡問出他爹的下落,可任憑如何旁敲側擊,葉小寶都緘口不言,時而還做出驚駭狀。半年後,葉媽以為兒子的癲狂症好了,便帶他回了京華城。之後葉小寶的病又犯過兩次,因由不明。

  司空幸說完,便逕自退到一邊。

  雲沈雅倒提著狼毫筆,在桌案上敲了敲,轉頭問唐玉:「你怎麼看?」

  時年葉小寶二十有三,他九歲時,便是十四年前。聯兵符五年一動,十四年前,恰巧歸屬方家。唐玉沈吟片刻,只說:「元和一年,又是在穆東,恐怕不是巧合。」

  這話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唐玉已對方家起了疑心。

  雲沈雅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聲:「問題出在他的傷口。」手中筆轉了兩圈,他提筆往眉心一點,「在這裡。」

  唐玉不解。

  雲沈雅道:「尋常人以頭搶地,傷得都是額際,何以葉小寶偏偏傷在眉心?」

  唐玉一愣:「也許……習慣使然?」

  「不可能。」雲沈雅斬釘截鐵,「我今日仔細瞧過,葉小寶磕頭時,每磕一下,眉心都撞在地上一顆尖利的石子上。如此磕頭,整個臉部要平衡朝下,更會傷到鼻子和顴骨。尋常人哪裡會這樣磕頭。」

  再笑了一聲,雲沈雅又說:「舒棠不施裝扮,眉心間的那顆硃砂倒是刺得不錯。」

  唐玉又是一愣。是了,這世上,有誰會那麼巧同時長出硃砂痣和淚痣。即便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舒棠眉間硃砂的殷紅似血,實在不像是天生。

  「你是說,葉小寶今日癲狂,乃是因為見了小棠眉心的硃砂。而十四年前,他得癲狂症的因由,也與眉心有硃砂的人有關?」唐玉思索著,「而十四年前,恰巧又是穆東方家接手聯兵符的時候……」

  「你何必避開要害不說?」雲沈雅道:「我聽說,南俊的聯兵符,雖是你們三家分作保存,可最後開啟的法子,卻在一個人身上。」

  他又笑了。笑容裡,有說不出的冷意。

  「這個人是女子,眉心刺一顆硃砂,且還是皇室的人?」

  其實開啟聯兵符的方法,原是個不可外洩的秘密。但是雲沈雅神通廣大,查到了一個眉心長有硃砂的女子,是這諸多瑣事的關鍵之一。天底下眉心含硃砂的女子不少,卻也絕對不多。也許是因兒時便見過舒棠,也許是因舒棠生性老實又單純,雲沈雅如此精於算計,但一直沒懷疑到她的身上。

  這話出,唐玉清楚明白了雲沈雅的意思。他想了想,忍不住說:「可小棠……你別懷疑小棠……」

  雲沈雅默了一默,卻繞開這話頭,淡淡地道:「這整樁事,說穿了三個重點。其一,當初葉小寶與他爹,定然在穆東看到了什麼。其二,方亦飛對聯兵符起了野心,這一點可以確定。其三……」他伸手在桌上漫不經心地敲了敲,「可要查查清楚舒棠是否是你們南俊皇室的人。」

  他的話沒說到底,但唐玉已經清楚明白了。聯兵符有如神物,穆東方家本來勢力就大,若利用此物,恐怕神州各國都要陷入水火,又遑論他們臨南唐家。

  而在那個山河飄搖的關頭來臨前,他們唐家勢單力薄,與其孤身奮戰,不如依附於更加強大的勢力。而眼前的人,唐玉擡頭看去,雖則陰狠狡詐,雖則深不可測,但他卻是權勢滔天的瑛朝大皇子。

  唐玉也是個老實人。可他看得清形勢,更分得清利害關係。從前所謂的惡作劇暫且拋在腦後,他咬了咬唇,說了一句話:「往後……任憑大公子差遣……」

  一晚上都沈著臉,到了此刻,雲沈雅才露出猶如大尾巴狼的笑容,「呵,那敢情好。」

  一番細雨洗清秋。不幾日,天氣便轉涼了。這些天,舒家小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蘇白蘇相公來找,說是秋深些就訂親。舒棠道,你看著辦就成。

  舒三易這些日子也閒,整日背著手在大街上遊晃,時不時也挖些八卦取樂。舒棠好湊熱鬧,聽得八卦,也笑兩三聲,但總不似從前有興致。

  知女莫若父。沒過兩三天,舒三易便瞧出端倪,拉了舒棠來問。舒家小棠本不欲說,怎奈心頭實在憋得慌,便一五一十地對她爹將事情原委講了一番。

  這事兒說到底倒也十分簡單。雲沈雅會武功,卻又騙她說不會,入夏時兩人一道逃命猶如一個笑話,她這會兒心中還有點兒膈應。

  不過,舒棠也是個知情識趣的人。將心中鬱悶說完,她又老老實實地跟舒三易道:「其實我早覺摸出雲官人不是個一般人。他是做大事的人物,要有了什麼黑的白的,也不能事事都與我這種尋常老百姓家的姑娘說。可會武功這樁事,忒尋常了些。他雖說了自己是不得已,可我就是有點兒不開心。」

  話到這裡,舒棠又悶悶不樂起來:「再說了,那日他也不愛搭理我。」

  舒三易甫一聽得閨女兒這哀怨語氣,驚得渾身一抖。他湊近,試探地問:「紅妞啊,我咋覺得你是瞧上雲官人了哇?」

  舒棠聽了這話,也是駭然一跳。她即刻搖頭如□鼓,連聲道:「沒沒沒,我沒瞧上他。我是覺著雲官人好,哪家姑娘能給他做媳婦兒,這輩子也圓圓滿滿了。可我誠沒覺著自己有那福分。」

  說著,她又是一歎:「人的福分有限的。我是個老實人,出生又貧寒,若嫁了『天上的神仙』,那也消受不起的。」

  舒三易聞得這話,才放下心來。可聽舒棠說自己出身貧寒,他的眼中卻似閃過一絲悵然色。沈思了半晌,舒三易才勸道:「閨女兒啊,且不論雲官人是不是會武功。很多事情呢,你在意太多就沒意思了哇。這個世上,該你知道的,你就知道,其他的因由,也別刻意去追究。誰都有個難處是不是?有時候,也是我們自個兒見識短,沒法兒理解別人的不得已。」

  舒三易說話時,神色三分悵然,七分恍惚,像是想起了什麼事兒。舒棠埋著頭,沒能瞧見她爹的樣子。她將話裡的內容放在心中嚼著,沒有應聲。

  舒三易又道:「你這幾日不痛快,恐怕雲官人心裡頭也不好受。我這幾日出門,統共撞著他三回。這三回,他都在棠花巷子口遠遠站著,我要他進來,他又說不了。你倆既然成了干親兄妹,其實合該好生珍惜。要說哇,雲官人是大瑛朝的人,以後鐵定得離開。你跟他的緣分,說長也不長。」

  你跟他的緣分,說長也不長。

  舒家小棠聽了這話,心底猛地一緊。她垂頭想了半會兒,便支吾地說:「我、我挺記掛小萵筍白菜的。我去雲府瞧瞧它們。順、順便跟、跟雲官人賠個不是。」

  舒棠從後院兒牆上扯了幾根絲瓜,用布囊包了,默默便出了客棧。沒能走幾步,便在棠花巷子口,撞見了久日未見的雲尾巴狼。

  舒家小棠的身份,派人去查了。方亦飛的動向,也由唐玉接手了。大瑛朝的北邊,戰事吃緊,他那個孤傲的兄弟接了副將軍的頭銜,日日穿梭於烽火狼煙中。

  可不知怎地,他這幾日一旦閒下來,便來棠花巷子口獨自站著。有時靠著牆,太陽光灑在臉上。有時舉著傘,雨聲淅淅瀝瀝在天地。他好像一直在記掛著什麼,又好像沒心沒肺似地,什麼都進不去內心裡。

  雲沈雅看著舒棠,有點兒恍惚。然後他做出一副常態,喚了聲:「小棠妹。」

  舒棠笑得仍有點勉強,走到他身邊了,才埋著頭低聲地說:「雲官人,我們去喫茶吧?」她將手裡的布囊抱緊了些,半晌沒聽得回答。

  舒棠擡起頭來,發覺雲尾巴狼正瞧著自己,眸光深如海。

  爾後他淡淡笑起來:「嗯。」

  舒棠也咧嘴回以勉強一笑,往前剛走了幾步,雲沈雅又在後邊兒拉了她一把,聲音啞啞澀澀地,「小棠妹,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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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0:38

【第24章】

  此時天高雲闊,秋日陽光如一曲寥寥清歌,將兩人的額頭曬出一層薄汗。

  雲沈雅跟著舒棠去喫茶,一路七八彎,走了一個來時辰,才繞到一處僻靜街頭。

  街角有一座兩層高的翹簷樓,舒棠伸手指了指,說就是這裡。

  雲沈雅擡頭一看就笑了。摟頭掛匾額,匾額上三大字兒,鴻儒樓。再往樓子裡瞧,窮酸秀才到處都是,吟詩唱春秋,自詡為騷客。

  而舒棠立在樓子裡,誠如一顆土白菜長在翠竹林,整一個不搭調。

  這番光景瞧得尾巴狼直樂呵。誰料那土白菜竟熟門熟路,跟跑堂的招呼一聲,便將雲沈雅帶上二樓。

  二樓一派風月閒。兩人坐定後,雲沈雅就好奇了。他展開扇子搖了搖,問:「小棠妹,你喜歡這種地方?」

  方才在來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會兒話,氣氛已然和緩不少。聽得雲沈雅如此問,舒家小棠便認認真真地答:「我沒瞧出這地兒有多好,不過蘇相公與我說,京華城裡,但凡有點修養的人,都愛好這裡的風雅勁兒。」

  言下之意,她認為雲沈雅也文氣十足,與這裡很合稱。

  蘇白蘇相公是誰,雲尾巴狼自然是知道的。可一聽舒棠提及,他心裡便老大不痛快。將折扇合了往桌邊一放,雲沈雅提壺斟茶,一言不發。

  舒棠以為他還在膈應之前的事兒,便垂眸去瞧手邊的布囊。

  雲沈雅慢騰騰地將斟的茶推給舒棠,又給自己斟了一盞,但氣氛又僵起來。過了一會兒,舒棠低低喚了聲:「雲官人……」隨即將布囊往桌上放去。

  她仍垂著頭,聲如細蚊:「我、我跟你賠個不是。」

  那頭沒人應聲。

  舒棠又道:「我爹與我說,無論是誰,都會有個難處。有時候,也是我自個兒見識短,沒法兒理解別人的不得已。那日我曉得你會武功,有點不開心,但也沒怨你。這幾日我想明白了,我覺著我、我覺著我……」

  話到這裡,她的眉頭緊緊鎖起來,似是不知怎麼開口。須臾,她又伸手將布囊往雲沈雅跟前推了推,擡眼小心翼翼地將他望著。

  秋日樓頭,日光明滅。雲沈雅臉上神色不清晰。他頓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問:「是什麼?」

  舒棠也沈默。等了半晌,她將布囊打開。桌上攤著幾根絲瓜,又突兀又好笑。可雲沈雅卻笑不出來了,突然間,他像明白了什麼。

  於是舒棠就說話了。她說:「雲官人,你是做大事的人,出手也闊氣。我呢,我是尋常人家的丫頭,沒什麼見識。你能教我讀詩念詞,一送禮,便能送我玉鐲子玉笛子。可我什麼都教不了你,回禮也只能回些桃子絲瓜。」

  「可緣分吧,就是很奇怪。我初初遇著你,就覺得咱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沒能有什麼交集。但是後來,你卻認我做了乾妹子,時時事事都為我好。」

  舒棠撓了撓頭,唇線緊緊繃著,似有點難過:「我、我就是想說,你為我好,我都知道明白。我雖送不了你大富大貴的東西,但也是打心眼兒裡在乎你的。桃子是我用攢著的銅板買的,絲瓜也是我自己栽的。」

  「我覺著我……我覺著咱倆一個天一個地,有這緣分,也忒不容易。我覺著我挺珍惜的,所以不願與你慪氣,就來跟你賠不是了……」

  話畢,舒棠卻將頭埋得更低了。

  雲沈雅看著她。從他的角度望去,能瞧見她凝脂的肌膚,眼角的淚痣,以及漸漸紅起來的眼眶。

  「你……怎麼了?」他問。

  舒棠抿著唇,乾澀地問:「雲官人,你日後還回神州大瑛的吧?」

  雲沈雅愣住。

  舒棠又道:「我爹與我說,咱倆的緣分,說長也不長。」

  樓下有人在沽酒,雖是窮酸秀才,也自得一份豪情一份安樂。窗外有樓閣,有長街,有綠水青山,雖是小小南俊京華,也自得一片浮世煙雲的喧囂。

  可也有人,自小注定坐擁江山城池。哪怕高高在上睥睨萬生,他也是頭一遭,在市井間遇到一場別離事。如骨鯁在喉。

  雲沈雅沒說什麼,品茶如酒,一飲而盡,這才道:「還記得你原先那兩隻土狗?」

  舒棠點頭。雲沈雅笑道:「原先它們離開了,你看不開。可到了後來,你還是能過得好。那時你也明白,凡事有個命數。能相伴一時,便是緣分。何況既然是生離,就一定有重逢日。日後、日後我若再有機會來南俊,定來尋你。」

  舒棠聽得這話,心情才稍霽。她擡頭沖雲尾巴狼一笑,道:「雲官人,你對我真好。」

  雲沈雅又笑起來。眼裡有幾分黯然,舒棠沒瞧見。「你怎知道我在對你好?」他問得有點自嘲。

  舒棠想了想,沒答,卻將話題一繞,說:「對了,雲官人,你前些日子相親的那姑娘怎樣了?」

  雲尾巴狼一愣,這才憶起自己前陣子誆舒家小棠,說自己相親相了個姑娘。他無所謂地朝窗外看一眼,道:「不娶了,不想娶其他人。」停了一下,他又明知故問:「倒是你,相親得怎樣了?」

  舒棠訕訕地笑起來,將蘇白的事一五一十地與雲沈雅說了,又說親事定在深秋,估摸著最多也就剩兩個月了,若屆時雲尾巴狼還沒離開,便來受他們一拜。

  雲沈雅轉著茶盞呷著茶:「這蘇相公,你滿意麼?」

  舒棠點點頭:「他挺好的,是個老實人,又跟我爹爹說得攏。我覺著日後要能嫁了他,日子一定很和順。」頓了一下,她又有些遺憾,「就是不知他以後能不能帶我去神州大瑛瞧瞧雲官人。我還想著往後要對雲官人更好些。」

  雲沈雅笑起來:「那我日後也……」

  那我日後也對你好些。

  這句話他還沒能說出來,便被人打斷了。

  「小棠。」蘇白甫一瞧見舒棠與另一個公子坐在一起,心底不由一緊。

  蘇白雖以為雲沈雅與舒棠,一個是天一個是地,一個是千年寶玉,一個是路邊石子,反正不能成事。不過自己的準媳婦兒跟另一個人一道有說有笑,他心底便暢快不起來。

  蘇白走上前來,禮數俱足:「原來是雲公子,幸會幸會。」

  雲沈雅也朝他點了點頭。

  蘇白又道:「今兒早路過六王爺府。王爺讓我進去喫茶,我又推脫不掉。可巧的是,我在府裡竟瞧見阮鳳阮大官人。阮官人與我閒談,也提及雲公子,說雲公子雖無一官半職,但文采風流,可謂人中龍鳳。」

  有的人,捧高踩低成了習慣。雲沈雅聽出他的意思,笑了笑,沒理他。

  蘇白又轉頭去看舒棠,惺惺作態地捏了捏她的手,便道:「入秋天氣涼,怎得才穿這點衣裳便隨便跟人出來?凍著了吧?」

  舒棠默了默,將手從蘇白手裡抽出來,又轉頭去瞧雲尾巴狼。

  雲沈雅神色清淡,眼風相接,便朝她笑了笑:「既然蘇公子來了,雲某便先走了。」話畢,他也不等人答應,連看也沒看蘇白一眼,起身便離開。

  舒家小棠愣愣地看著尾巴狼的背影,回過頭來,不說話了。

  蘇白問她怎麼了。舒棠擡起頭來看他一眼,忍了忍,終是道:「你方才不該那麼說雲官人。雲官人雖沒官職,人卻是頂好的。」再默了一會兒,她又道,「我去瞧瞧他。」說著便追下樓去。

  雲沈雅還沒走遠。見舒棠亟亟追來,便笑著立在原地等她。

  舒棠走得急,喘著氣腆著臉,道:「雲官人,你莫要跟蘇相公計較,他不是有意的。」然後她又說,「雲官人,你別不開心。」

  空空蕩蕩的街頭,遠處天翠煙霏。可霞光及不上舒棠臉頰緋色。雲沈雅不由地伸手揉了揉她的發,軟軟的,柔柔的,一如她老實單純的脾性。

  「我沒有不開心,我很開心。」他說。

  接著他又溫聲道:「小傻妞,以後如果我離開,你別追出來。這樣留在原地等你的人,才會不開心。」說完這話,他便走了,搖著扇子悠哉樂哉,在長街漸行漸遠。

  舒棠看著,覺得荒蕪得緊,像是心裡頭有什麼東西,慢慢在缺失。

  當夜,雲尾巴狼逛回府。去後院兒瞧了幾眼雞仔。雞仔長得快,入了秋,個頭已經翻了倍。雲沈雅看著,自個兒詭異地笑了一會兒,又去草棚尋了個小鏟子。

  他蹲在花圃小池塘邊的時候,天上月色正好。萵筍白菜在不遠處歡快蹦躂。更有木芙蓉如深霞,二十四里香不斷。

  雲沈雅用小鏟子鏟了會兒土,左瞧右瞧,一臉不解。老管家看到他,便上來試探著問:「大公子,你這是……」

  「松土呢。」雲尾巴狼一本正經地答。他指著面前那個小土胚,說,「我早前在這裡種了個桃核,沒好好養著。這會兒給它鬆鬆土。」

  老管家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那桃核是入夏時種下的,如今才想著打理,早就錯過了時節。

  雲尾巴狼卻不依不饒。

  他蹲在原地,默默地舀了水澆在土胚子上。

  夜色清清冷冷,雲沈雅背朝著老管家,又問:「你說我這會兒好好種這桃樹,它在我回瑛朝前,能開出花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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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1:34

【第25章】

  雲沈雅闔著眼,窩在後院兒籐椅上曬太陽。半泓秋光半池水,人似在畫中。偶爾三兩個丫頭路過,看見尾巴狼,皆皆羞紅了臉。

  原來男子若有絕色,亦能傾城傾國。

  司空幸長相雖不錯,但他這會兒大步流星地殺入這片畫境,便忒煞風景了些。

  覺察到有人來了,雲尾巴狼便懶懶地問了聲:「如何?」

  司空幸拱手道:「稟大公子,查到了。」

  聽得這話,雲沈雅才將眼張開。他只手在眉骨搭了個棚,瞧了瞧秋陽,忽然問:「司空,你可有瞧上過哪家姑娘?」

  司空幸雖是個木頭,但對情愛一事,也淺嘗過一二。雲沈雅這會子問得清楚明白,他一聽,霎時間便羞紅一張臉。

  尾巴狼頓覺有趣,直起腰板探過身:「哦?是誰?」

  司空幸腦子裡嗡嗡地響,說話也結巴起來:「大、大公子,屬下、屬下可、可以不說嗎?」

  雲尾巴狼慢條斯理地端起手旁的茶來喝,斂了笑容直視他,開始擺譜。

  皇子有令,為人臣者,不可不從。司空幸咬了咬牙,臉像浸著豬血:「稟、稟大公子,是、是……是吏部沈尚書之女……沈、沈眉。」

  司空幸甫一說出這名字,雲尾巴狼一口茶便直接噴出來。他嗆了好半晌,這才道:「那姑娘,不是給弄丟了嗎?」

  司空幸不語。

  雲沈雅又問:「你怎麼能瞧上她了呢?」

  司空幸忍了忍,終是一本正經地答:「稟大公子,屬下素來與莫少將軍交好。眉、眉兒姑娘與少將軍是青梅竹馬。屬下常聽莫將軍提及她,又、又見過幾次,所以、所以……」再一頓,司空幸將語鋒一轉,說,「屬下自知比不得莫將軍,所以對眉兒姑娘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莫子謙也喜歡她?」雲尾巴狼一驚。

  須臾,他「嘖嘖」了兩聲,將茶碗蓋闔了,語重心長地說:「那姑娘我見過幾次,算是名動永京城的一美人兒。但我好歹也勸你幾句,找媳婦兒,樣貌是半點不頂用。這沈眉可正兒八經是個焉兒壞的小妞。你這種老實人到了她手上,栽一百個跟斗也不見得能爬起來。」

  其實雲尾巴狼甚少說大實話,但他今日這句奉勸之言,可謂是字字肺腑。但,忠言逆耳,誰也聽不得旁人說自己的心上人不是。司空幸忍了忍,終還是悶著聲,頂了一句:「小棠姑娘長得也好看,且她的心地也是一等一的良善。大公子如此說眉兒姑娘,未免、未免言辭有些偏激。」

  奇怪司空幸這話,明明是反著雲沈雅的意思說,可入了尾巴狼的耳裡,卻格外的悅耳。於是雲沈雅從籐椅上站起來,抖了抖袍子,笑著拍了拍司空幸的肩,說:「也成,你要真願意栽在那小妞手上,等找著她了,我給你做個主。」

  想了想,雲尾巴狼又無限感慨:「今年秋天,可真是春光爛漫。早前聽說楓兒在北荒娶了個媳婦兒,沒想到你也有了心上人。到時候我們回永京,若找著小眉兒妞,不如你跟楓兒就一前一後把親事辦了,我來做媒。」

  司空幸誠惶誠恐:「怎敢、怎敢勞煩大公子?」

  「不勞煩不勞煩。」雲尾巴狼笑瞇瞇地,「我近來也想著做點善事,積點功德,但思來想去,沒能尋摸出什麼可做的善事。你這一樁忒不錯。」

  說完這茬兒,司空幸便跟著尾巴狼一道去了梅齋。屆時唐玉也來了。司空幸把查得的事情一說,幾人果真看出端倪。

  司空幸查得的,是十四年前,在穆東發生的事。

  開啟聯兵符的關鍵,是一個眉心刺有硃砂的女子。且這個女子,定要是皇室的人。因眉心有硃砂這樣明顯的標誌會將這女子至於險地,所以這個女子在年幼時,要和數千名同齡女童一同被刺上硃砂,然後離開皇室,送入民間生養。

  這整個過程,原是個叫做「衡天」的儀式。但是衡天儀式,歷來只在南俊皇族裡流傳。十四年前不知何故,卻由穆東方家進行的。

  司空幸以為,當年葉小寶與葉爹便是撞見了這個儀式,所以才遭到迫害,以至於一死一瘋。

  這整樁事聽起來有些匪夷所思,可細細推敲起來,因線索不足,也找不著漏洞。

  唐玉聽了也沈默半晌。過了會兒,他說:「若事情真正如此。那麼方家早在十四年前或者更早,便生了狼子野心。」說著,他又看向雲沈雅,「既然有數千名女子同時被刺有硃砂痣,那小棠興許只是其中之一,抑或者根本不是。」

  雲沈雅聽了這話,沒答,斂眉思索起來。

  過了一會兒,司空幸又一拱手,問:「大公子,屬下已將葉氏母子囚禁,等候處置。」

  唐玉一驚。葉媽葉小寶二人何其無辜,雲沈雅竟要對付他們。

  誰料雲尾巴狼擺擺手,笑了:「囚禁做什麼?放出來。」

  唐玉鬆一口氣。

  接著雲沈雅又說:「憑空消失兩人,倒顯得欲蓋彌彰。我聽說南俊民間有種藥叫三生散,十分珍貴。葉氏母子幫我們一個大忙,找些三生散給他們做謝禮吧。」

  三生散,藥力分三層。一生,人的四肢漸失知覺;二生,人的五官漸失知覺;三生,人的神志漸失知覺,猶如行屍走肉。服用此藥,雖無苦痛,但在前兩層藥力時,神志清晰,然而眼耳口鼻與四肢不聽使喚,卻令人萬分痛苦。

  因葉小寶本有瘋病,雲沈雅對葉氏母子用此藥,倒是絕佳的法子。

  司空幸得令後,便退出去了,余得唐玉一人目瞪口呆。

  雲沈雅瞥他一眼,淡淡到了句:「婦人之仁。」

  唐玉眸色一動。其實他心裡頭曉得,既然穆東家十四年前的事,是從葉小寶的瘋病順籐摸瓜查出來的。若這二人改日對他人言,難免會被方家人知道。因此,滅口是最好的選擇。但,即使他知道這個理兒,也做不出這種事。

  雲沈雅說得沒錯,他非但婦人之仁,並且優柔寡斷。

  唐玉沈默一陣,垂眸道:「我只以為,葉小寶性子雖怪異,心地卻單純。葉媽死了丈夫,兒子患了瘋病,本就十分命苦。你卻……」

  雲沈雅沒說話。

  唐玉又道:「大抵正因為此,我才、我才一直沒能為唐家做些什麼,很……很沒用。」

  雲沈雅默了一會兒,笑道:「如果不滿我的做法,你大可以離開。」

  離開能去哪裡。回臨南,唐家被人疼著?被人護著?明明知道唐家的基業岌岌可危,可自己仍做一個旁觀者,半點忙也幫不上?

  唐玉緊抿著唇,搖了搖頭:「不,我沒有質疑你的做法,我只是……」

  雲沈雅看著他,扣指敲了敲桌案,一字一句地說:「我找聯兵符,為保我大瑛的江山。你找聯兵符,為保你唐家的基業。大瑛多少人,你唐家多少人?這樁事,半點閃失也不能有。是要為兩人一時心軟,還是斬草除根,孰輕孰重,你可分得清?」

  不等唐玉答,雲沈雅拿起一隻羊毫轉了轉,「啪」一聲掰斷:「你也不必分清。不過我只告誡你一次,日後若再遇這種事,收起你這張貓哭耗子的臉。」

  說著,他又笑了:「我英景軒在南俊,除了你們唐家,還有很多選擇不是?」

  唐玉沈了口氣。不過片刻,他的目色便平靜下來:「那……那小棠和多喜如今也知道了葉氏母子的事,倘若小棠不是皇室的人,你可要對付她們?」

  「秋多喜不必。」雲沈雅冷靜地說,「秋家人本就是替皇室看管聯兵符的。」

  「那……小棠?」

  雲沈雅看唐玉一眼,默了一會兒,說:「不了。」

  唐玉一怔。

  雲沈雅斂著眸,眸色不清。過了須臾,他說:「因為阮鳳。」

  「阮鳳?」

  「阮鳳是名義上是六王爺的侄子,但實際上,卻是六王爺與當年紅極一時的青樓女子水瑟的私生子。六王爺是你們國君唯一的胞弟,身份尊崇,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試問阮鳳這麼一個人物,怎會莫名奇妙地接近舒棠?」

  唐玉大驚:「你是說……」

  雲沈雅將手裡的斷筆往桌上一扔:「去查查阮鳳,說不定能找出些趣事。」

  與此同時,京華城,飛絮樓。

  三樓燃著沈水香。裊裊輕煙中,坐有一人,一身布衣,容貌尋常。他手持細箸,挑了挑煙灰:「這麼說,英景軒是瞧出了蹊蹺。與我對上了?」

  阮鳳拱手道:「此事不虛。當日我手下的人親眼瞧見東城郊,那姓葉之人犯瘋病一事。此事後,英景軒便開始從這處順籐摸瓜。」

  「他倒聰明。」布衣人道,「不過,要讓他查得舒棠的身份這不難,但要讓他在最合適的時機,知道舒棠的身份,這便需動些手腳。」

  再一沈吟,布衣人忽地對阮鳳說:「早年,京華城裡有個名為鴛鴦人盡可夫的名妓,你記得?」

  阮鳳神色一黯:「嗯,害死水嫿姨的那個。」

  當年名妓鴛鴦一事傳遍京華城,人人怒火滔天,將鴛鴦架在柴上燒死後,又燒盡了所有與她相關的東西。

  布衣人說:「嗯,就用她。舒棠不是沒娘親麼?傳出去,就說舒棠是鴛鴦和舒三易之女。」

  阮鳳一愣,擡頭將布衣人望著:「可是——」

  「怎麼得?要傷害你的妹妹,你不忍心?」

  阮鳳低頭不語。

  布衣人又問:「你最近去看水瑟姨了嗎?」

  阮鳳道:「昨日……去了。」

  「最近風頭緊,你還是少去為妙。」布衣人面無表情地說。過了會兒,他又道:「舒棠的事,不宜遲,你這便去辦吧。舒三易那邊,我自有法子逼他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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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1:53

【第26章】

  幾日後,關於舒家父女的流言傳遍南俊京華。原本偏安一隅的棠花巷子,如今成了受千夫所指之地。舒家客棧關了門。舒棠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好聲好氣地勸她爹說,這事兒準是旁人誤會,過些日子定能消停。

  誰料又過幾日,事情卻愈演愈烈。

  流言傳得簡單,只說舒棠是舒三易與鴛鴦的女兒,但問題出在鴛鴦身上。

  早二十年以前,京華城鴻雀館有一對姐妹花。一喚水瑟,二喚水嫿。兩人非是親姊妹,但義結金蘭,情誼甚濃。那年間,鴻雀館裡頭的姑娘各懷絕技,賣藝不賣身,故而頗得敬重。後來,六王爺髮妻去世,鬱結之末,與水瑟黯生情愫。水瑟搬去六王爺府後,水嫿在鴻雀館的風頭一時無兩。

  樹大招風。當年的水嫿,便招了一個叫做鴛鴦的姑娘妒忌。鴛鴦本是青樓名妓,因能歌善舞,所以自己酬了銀兩贖身,來了鴻雀館。水嫿本對鴛鴦有知遇之恩,豈料鴛鴦嫉妒她的地位,暗施毒計,步步為營,害了水嫿的性命。

  因當年水嫿在京華城名聲極好,背後又有水瑟和六王爺的撐腰,查得她是因鴛鴦而死後,鴛鴦一時受萬人咒罵,最終被施以火刑。鴛鴦去世後,與她相關的所有事物,也被人燒得一乾二淨。

  這樁事原是個陳年舊事。經年過後,物是人非。可市井間多的是閒得發慌的人,得了這談資,便爭相議論。舒三易被提及得少些,苦的是舒家的小棠妹。傳言裡,說她承了她娘親的城府,又說她與她娘親一般風騷,愛招男人,甚至將她前些日子連連相親的事也拿出來咀嚼。

  舒棠本是清者自清,未受多大影響。可她每每出門,都遭人指點謾罵,如此幾回後,便也鬱結地窩在屋裡,不大願意出去了。舒三易曉得這樁事一時半會兒鐵定過不去,便給了客棧裡的大廚和跑堂一些碎銀子,讓他們暫且離開,且還打算帶舒棠離開京華城一陣子,避避風頭。

  誰成想,舒家父女還沒走,京華城的小惡霸胡通便帶人找上門來了。他提及的是前陣子,自己宅子著火,以及蘭儀花草被淹的事。胡通曉得這些事的背後,是雲沈雅搗得鬼。因雲尾巴狼與舒家小棠是干親,他惹不起雲沈雅,便將罪名一蓋扣在舒棠的頭上,想要借此將雲尾巴狼激出來。

  胡通勒令舒棠五日後,到京華城中的紫薇堂與他對峙。紫薇堂是個為民請願的地方,倘若有人在紫薇堂對峙,雖有朝官鎮堂,可最終結果,卻基本由民意而定。當年的鴛鴦,也是在紫薇堂被判火刑的。

  鬧出這樁事,舒棠百口莫辯,只好吃了這啞巴虧。其實對於傳言,她壓根連邊邊角角都不相信。舒棠雖對自己的娘親沒印象,可她娘親留給她的妝奩匣子,左角鏤著的兩朵荷花,清華其外,淡泊其中,不帶半點媚世之態。她的娘親,又怎會是個人盡可夫之人?

  但,所謂傳言,都不會是空穴來風。無預兆起的流言,也就老實如舒棠不會往深處去想。舒三易猜得這蜚短流長背後定有因果,可他一個平民百姓,也查不出個什麼,只好成日忍著謾罵,在街上轉悠,渴盼能找著線索。

  這一日,舒三易方才繞進舒家客棧背後的巷弄,便覺身旁風聲隱動。再擡起頭來時,只見前方立著個布衣人。

  「舒先生。」布衣人拱手一笑。他的臉上帶著半張面具,身形挺拔,聲音聽不出年紀。

  舒三易戒備地將此人望著。

  布衣人也不含糊,直話直說:「小生這廂來,原為勞煩舒先生一樁事。」他一笑,「三日後紫薇堂對峙,請舒先生承認舒棠是你與鴛鴦之女。」

  舒三易一愣,片刻,他只問了句:「你是什麼人?」

  布衣人不答。他默了一陣子,直提要害來說:「舒先生如若不願也罷。只是,小生要提醒先生一句,如今已有歹人對舒棠的身份起疑。倘若先生用鴛鴦做幌子,尚可一時掩蓋舒棠的真實身份。倘若先生說出舒棠不是你的親生女,必有人會深究此事。屆時,要對付舒棠的就不是這些平民百姓,而是……」

  布衣人沒將話說全,唇角含著一絲冷笑,等舒三易應聲。

  舒三易自然曉得其中的厲害關係。他沈吟一陣,卻一本正經地道:「那你保她周全哇?」

  布衣人愣住。

  舒三易算定此人對舒棠的身份必有所圖,索性上前一步提了條件:「我不問你是誰,到時我承認小棠是我與鴛鴦的親閨女兒,但屆時若那些老百姓要定小棠的罪,你來保她周全哇?」

  面具下,布衣人挑起眉梢。頃刻後,他再次笑起來,笑容少了先前的寒意,多了幾分調侃。「我若不答應,舒先生你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難不成憑你的能耐,還可以與我魚死網破地拚一拚?」

  聽得這話,舒三易的臉色頃刻白了。

  不想那布衣人頓了一會兒,忽地又道:「保她周全太難。不過我可以答應你,暫且保她一條命。畢竟——待實情被知曉,要取她性命的,也不是我。」

  布衣人拋下此話,便閃身離去了。余得舒三易在原地,煞白著一張臉,不知所措。

  有時候,世情冷暖,莫過於斯。

  舒家客棧遭了難,原本走得近的鄰戶如今見了舒三易也繞道。這些時日,來客棧造訪之人寥寥無幾。舒棠的準夫婿蘇白,更是銷聲匿跡了一般。秋多喜素來有顆英雄膽,聽聞此事,隔三差五便來探望一回。每一回,她只要見得客棧周圍有謾罵之人,都使拳頭將他們驅走。

  秋多喜是話癆。因舒棠悶在屋裡,她便也樂得有人空閒聽她磕牙。兩人均是少年心性,一者說,一者聽,每每至暢快時,均一起樂翻天,彷彿最近的煩瑣事從未發生。

  除卻秋多喜,來訪者便只餘一個阮鳳。阮鳳來時,未曾多說。見了舒棠後,只讓她放寬心,清者自清便好。舒棠悶著聲說知道,可心裡頭,掛念的卻是另一樁事。

  那日在鴻儒樓外的長街,與雲沈雅一別後,兩人再未見過。如今鬧出這樁事,也不知雲沈雅可曾知曉。知曉後,又會不會相信自己。舒棠以為,哪怕天下人都不相信自己,她的雲官人,也定然會是站在自己身邊的那一個。

  紫薇堂對峙的前一天,司空幸帶來瑛朝北荒的戰況。

  彼時雲尾巴狼在花圃裡栽桃樹。前幾日,他不知從哪兒又翻找出幾個破舊桃核,交給老管家看顧,打算尋個好天氣種在後院兒。

  這日正是天清氣朗。萵筍白菜慇勤地幫狼主子刨坑,雲沈雅每種一顆核,便尋了小剷去舀水,樂在其中的模樣。老管家在旁看得驚心動魄,每看得尾巴狼澆上三鏟水,便慌忙攔住,說:「夠了夠了,大公子,再澆下去,桃核就淹死了。」

  雲沈雅身份金貴,哪裡會務農。可聽得管家如是說,他便也罷了手,煞有介事地道:「嗯,有道理,拔苗助長是樁壞事兒。但我最近不愛幹壞事兒,就愛幹點好事兒。」

  看著雲沈雅將桃核種完,老管家才安心離開。

  偌大的花圃裡,余得一條狼兩隻狗,忒有幹勁地蹲在土胚子周圍翻土松土。

  司空幸撞著這場景,十分崩潰。他捏了捏額角青筋,木著一張臉走近,將北荒的戰事說了一番後,卻立在原地不走。

  雲尾巴狼忙活得正起勁,覺察到司空幸還杵在後頭,他「咦?」了一聲,回身問:「有事兒?」

  司空幸嘴角一抽。舒家小棠的事兒,他早前便來稟報過好幾次,誰知雲沈雅卻作出副置若罔聞的模樣,該吃吃,該喝喝,快活似神仙。

  「大公子,明日……明日小棠姑娘,便要去紫薇堂與人對峙。」司空幸悶聲道。

  雲沈雅拍了拍萵筍的腦袋瓜。小萵筍會意,銜來一根小鏟子,做出要遞給司空幸的模樣,在他腳邊搖尾巴。

  司空幸嘴角再一抽,忍了半晌,又道:「不如今晚,屬下隨大公子一起去探望小棠姑娘?」

  話音落,如他預料般一般,沒能等到回應。心底一歎,司空幸正要拱手告退,忽聽得雲沈雅道:「無風不起浪,平白無故出了這亂子,你以為是針對小棠?」

  司空幸沈口氣:「不,是針對大公子。」

  「這就是了。」雲沈雅道,「有人要亂我陣腳,我自不能鑽這個套子。不但不鑽,且還要以這樁事為線索,牽出這背後之人。」

  司空幸也知曉這道理,可一想到舒家父女二人的處境,他忍不住又說:「可是小棠姑娘明日便去紫薇堂。她單純老實,素來又十分信耐大公子,倘若大公子今日能去探望她,她心裡亦會好受一些。」

  雲沈雅聽了這話,慢騰騰地站起身,藕荷色袖擺沾了泥。他隨手拂了拂,淡笑道:「我不去了。」

  司空幸眸色一黯。

  然而那頭,雲尾巴狼又說:「讓唐玉尋了秋多喜一起去瞧瞧她,幫我帶句話就好。」默了一陣,他道:「就說……我明日也去紫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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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2:17

【第27章】

  翌日,舒家小棠將那身嫩黃衣裳尋摸出來穿了,鬢邊一朵絲瓜花,收拾妥帖後,與她爹一道往紫薇堂去。

  才入秋,氣候清爽溫和。暖陽灑下一片光,照在舒棠臉上,顯出分外的憨厚老實。舒三易忍不住,勸慰道:「閨女兒,你待會兒莫要害怕哇。」

  舒棠自個兒想了想,悶著聲說:「這樁事忒冤枉了些,我原是有點慌的。不過阮官人、多喜、司空公子今兒個都要來瞧我。雲、雲官人也來,我就不那麼怕了。」頓了一頓,她又逕自點點頭,「我覺著我不能讓胡通那惡霸小瞧了去。」

  近來國泰民安,紫薇堂賦閒已久,十分荒蕪,今日這堂子好不容易趕上一出熱鬧,蓬蓽生輝般四處洋溢著八卦氣息。

  至辰時,堂子裡外擠滿了人。紫薇堂的構造十分簡單。雖有三層樓高,但堂子裡頭只有一層。內裡軒敞,面南一個鸞台。檯子上坐朝官,對峙之人也是站在鸞台上論理。

  舒棠自以為清者自清,獨自上了檯子猶不懼怕。她腰板筆挺地站著,耐著心思聽胡通一條一條將她所謂的罪狀羅列出來。

  民間紛爭,統不過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然胡通卻誇大其辭,說舒棠先是心存歹毒淹了浮生堂的花花草草,後又放火燒了他城西的宅院,企圖將他置於死地。

  今日的朝官姓左,是朝廷裡的一個都禦使。聽胡通言罷,左禦史看了眼舒棠,便問胡通:「依本官看,舒棠姑娘乃一介弱女子,如何有本事放火燒你的宅院?若真是她所為,她又為何要做出這等事?」

  「大人有所不知。」胡通一本正經地拱了拱手,「舒姑娘看似醇厚,實際武藝高強。他日我與她在街頭起爭執,她以一人之力,傷了我這方十數人。草民、草民原有一親近的扈從,也被她挑斷手筋腳筋,從此成為廢人一名。」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胡通拍拍手,果然有人扶著一四肢殘疾的人上了鸞台。此人見了左禦史,聲淚俱下,求他為自己做主。

  左禦史見狀,也不由深思。過了一會兒,他問道:「舒棠姑娘,你可會武功?」

  舒棠實地點點頭,答道:「我會的。」想了想,她又說:「可我的武功耍得不好。」

  左禦史道:「將此人傷至殘廢,可是你所為?」

  舒棠一愣,垂頭悶聲道:「不是。我武功不好,那日他們人多,我打不過。」

  左禦史又問:「若非是你,那你可知道是何人為之?」

  聽得此問,舒棠便犯了呆。當時她這邊,只有雲沈雅與她一道。她沒有這等傷人至殘的功夫,若此人的傷不是作假,那一定是雲沈雅干的。

  可要她在鸞台上供出雲沈雅的名字,舒棠又決計做不到。

  默了良久,舒棠只說:「那天我原本在相親,是……是他先來惹事的。」

  左禦史再一沈吟:「這麼說,你是承認了傷人之事?」

  舒棠埋頭不語。過了會兒,她小聲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左禦史問:「那燒人宅院的事,也是你做的?」

  舒棠連忙道:「不是不是。」她頓了頓,說,「我只打了人,後來的事兒,我真不知道。我後來就沒管他了……」

  只是眾人本就是衝著昔年鴛鴦一事而來,聽舒棠認了傷人之事,她接下來的話,哪裡還會有人相信。一時間,眾說紛紜,紛紛指責舒棠。

  人群中,忽地有人尖細地笑了一聲:「也難怪了,看她平日傻里傻氣一副模樣,在鸞台上與人理論了,還不忘提一提自己相親的那等風騷事,果然是鴛鴦之女,真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性子。」

  說話人是浮生堂的頭牌蘭儀。話音一落,人群議論聲再高三疊。

  這一回,饒是舒棠性情再好,也忍不住回頂了一句:「你胡說,我娘不是鴛鴦。我爹說了,我娘是個頂好頂美的人物。」

  蘭儀冷笑一聲:「情人眼裡出西施,你爹自然以為你娘是頂好的,不然怎麼會有你呢?」

  舒棠愣住,不由地看向鸞台下的舒三易。

  舒三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捏著拳頭,垂眸不語。

  胡通見狀,心生一計,他轉而朝左禦史一拱手,煽風點火道:「大人,其實要知道這其中因由也簡單。紫薇堂中,鸞台之上,人人必吐真言。大人只需將舒三易提上來問一問,便可知道舒棠的娘親是否是當年那作惡多端的娼*妓。」

  左禦史聽了,略一沈吟,便點了點頭道:「傳舒三易。」

  人群裡,雲沈雅站得偏左。從他的方向望去,只見舒三易聞言退了兩步才站穩。雲沈雅眉頭一蹙,似瞧出了什麼。司空幸本欲上前阻攔,卻被雲尾巴狼伸手攔住。

  「這裡頭有蹊蹺,看看再說。」他平靜道。

  鸞台上,左禦史問道:「舒三易,舒棠可是你與鴛鴦之女?」

  舒三易煞白著一張臉,沒有作聲。

  左禦史又將問題問了一次,誰想舒三易仍是沒有回答,而是將視線轉入台下濟濟的人群中。

  雲尾巴狼一邊悠閒地搖著扇,一邊順著他的眼風望去。只見人群裡若隱若現有一角布衣拂過,轉瞬又不見。搖扇的動作驀地一頓,還未等他反應過來,便聽舒三易咬著牙道:「回大人,是。小棠她……是、是我與鴛鴦的閨女兒。」

  原本還喧嘩的紫薇堂,在這一刻忽然沈寂下來。舒棠不由地驚呆了。過了半晌,她問道:「爹……你說,什麼?」

  乾澀發苦的聲音,聽得舒三易心底一揪,可他咬緊牙關,埋著頭,仍是道:「紅、紅妞,爹……爹對不住你……」

  那一頭,舒家小棠卻默了下來。

  左禦史見狀,便問:「既如此,舒棠,你可認罪?」

  舒棠猶自恍惚,聽了此問,思索良久才回了句:「我娘是誰,與我認不認罪,也沒什麼干係啊?」

  左禦史一頓。卻聽得舒棠又悶聲道:「即便我娘是鴛鴦,我也覺著有什麼丟人的。我是個老實人,不做虧心事。倘若當年我娘犯了什麼錯,我替她補償回來就是了。」她再一頓,復又擡起頭,定定地看著左禦史,「可其他的那些壞事兒,我真半點沒做過。我、我雖打了胡通的人,也是他惹我在先。你們若真要揪著我娘親當年的事,我便替我娘親將罪責擔了好了。」

  她回頭看舒三易一眼,又說:「我爹……我爹挺好的,沒犯過事兒,連人都沒打過,你別為難我爹。」

  舒棠這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左禦史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

  誰想這會兒,卻又是蘭儀冷笑一聲。她道:「舒姑娘這番話可說得輕巧,好一個擔待了就是。奴家敢問,舒姑娘為鴛鴦擔待了過錯,那自個兒的過錯,又有誰來擔待?且不論是是否淹了我後院兒的花草,是否放火燒了胡公子的宅院。便是你傷人至殘一事,便足以去牢子裡蹲著了。再退一步說,即便這樁事,胡公子同意與你私了,可是……」

  蘭儀說至此,話頭掐住。她裊裊提了裙,來至鸞台之上,屈膝行禮:「稟大人,前陣子,舒姑娘屢屢相親,以美色騙人錢財,不知這樁事,又當如何辦理?」

  聽得這話,舒棠瞪大眼,連連搖頭說:「我沒有,我真沒有。」

  蘭儀看向她:「那我問你,從入春到今秋,你相親近二十次,可有此事?」

  舒棠愣愣地點了點頭。

  蘭儀又道:「與你相親的人中,可有你瞧得上的?」

  舒棠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與我相親的相公都挺好的,我生來貧寒,也沒啥可挑的。可是因後來總出岔子,我才一連相親了好些次數。」

  蘭儀笑道:「自然是會出岔子的。」語罷,她再轉身望向左禦史,說,「禦史大人若不信,可以問問與舒棠相親的羅公子,以及牽線人劉媒婆。」

  羅公子與劉媒婆上了鸞台,口執一詞,紛紛指責舒棠在收了聘禮後,便要退了親事,且還將聘禮據為己有,死賴著不還。

  羅公子道:「所幸當初草民的聘禮不算貴重,舒姑娘又百般狡辯說聘禮弄丟了,故而草民也沒有執意討回。」

  劉媒婆隨聲附和:「這樣的事,奴家也聽說好幾回了。只是舒姑娘每回討的不多,因而公子們也就沒計較。」說著,她又歎一聲,「也怪奴家見錢眼開,舒姑娘每回讓我為她牽線,出手都十分大方。奴家也問過舒姑娘何時才肯罷手,舒姑娘說等遇上了頂好的公子便罷。奴家……奴家也是想要阻止她,這才、這才將阮鳳阮公子介紹給她。可……」

  劉媒婆的話沒說完,便被台下一個聲音打斷:「你胡說!我與小棠認識這麼久,她老老實實一個人,哪裡貪過人半點錢財!」

  說話的人是秋多喜。她在台下聽得氣急,當下也不管什麼禮數,逕直衝到鸞台上,揮舞著拳頭便跟劉媒婆大聲吼道:「你再胡說一個字!我揍死你!」

  場面一瞬失控。劉媒婆嚇得瑟瑟發抖。蘭儀急中生智,當下跪地哭訴:「還請大人為我們做主。」

  舒棠也是被冤枉得懵住了。方至此,她才反應過來,連聲又說:「我沒有貪人的銀子。我統共就問雲官人討過一個玉鐲子,我、我也是還了謝禮的,謝禮不好,但、但雲官人說沒關係。」她這會兒心思急,有些語無倫次。使勁想了想,她又對左禦史說,「我也沒攀權勢,就想、就想嫁一個老實人。我過些日子就要成親了。」

  聽得此言,秋多喜也連忙幫腔道:「對對對,小棠深秋就要成親了,要嫁給翰林院的蘇白蘇編修,怎麼會靠著相親來騙人銀兩?」

  同是在朝為官,舒棠是蘇白的準媳婦兒,左禦史也是知道了。聽得此言,他也不由網開一面,當下便道:「如此,那便傳蘇大人上來為你作證吧。」

  蘇白上來鸞台時,卻是青著一張臉。舒棠見了他,連忙上前兩步,拉拉他的袖口,悶聲道:「我真沒、真沒騙人銀子。」

  蘇白沈默地看著她拉著自己袖口的手,下一刻,他揮袖一拂,將她掙開,拱手道:「禦史大人,舒姑娘有否騙人銀兩,本官不知,也不想知道。至於她到底是誰的孽種……」

  蘇白說到這裡,轉頭看了舒棠一眼,接著道:「從此,也與本官再無干係。」

  撇得一清二白。

  舒棠登時便瞪大了眼,上前兩步正要追問,卻見蘇白又不動聲色地退開兩步。舒棠一愣,只好頓在原地,困惑道:「可咱倆不是深秋就要成親了嗎?」

  蘇白默了一默,偏過頭,沒有看她:「我蘇白,雖不是大富大貴,握有大權之人,但娶妻成家,也求妻子溫良,賢淑端方。市井流俗之輩,娼……娼*婦之女,並非我心之所求。」

  此言出,滿堂喧嘩聲起。秋多喜氣得跳腳,卻被舒棠拉住衣角。舒棠蒼白了一張臉,左右望了望,神色十分迷惘。默了一會兒,她又低聲喃喃道:「這些事我真沒做過,一點也沒……」

  然而,台下責罵聲,早已蓋過了她蒼白的辯駁。阮鳳立在角落,捏緊了一雙拳頭。饒是素來鎮定的司空幸,也不由喘著粗氣。唯獨雲沈雅,默默地瞧著鸞台上,面色平靜如水,眼底波瀾不驚,讓人瞧不出他在想什麼。

  這會兒,蘭儀又笑起來:「左禦史,奴家以為,舒姑娘雖罪證確實,但不妨讓劉媒婆將方纔的話說完,也好定她的罪。」

  左禦史聞言,深覺有理,便道:「劉媒婆,你繼續說。」

  劉媒婆道:「回、回大人。奴家見舒姑娘十分挑剔,只好、只好將阮鳳阮公子介紹給她。誰想她見了阮公子,仍是不滿,私底下又……又勾上了雲沈雅雲公子。奴家也曾問過她為何,她說、說……說南俊再好,卻也趕不上神州大瑛的風水龍脈。雲公子是大瑛朝的人,自是比南俊這些公子哥好上無數倍。」

  劉媒婆話音剛落,蘭儀便接著道:「這樁事,奴家也有目睹。昔日奴家曾與雲沈雅雲公子一聚,中途遇上舒姑娘。雲公子本要將一個鐲子贈以奴家的姐妹。因奴家這姐妹並非貪慕虛榮之人,便沒有收下。誰成想,奴家走後,舒姑娘卻厚顏無恥地問雲公子討這只鐲子來帶。」

  黑的被說成白的。白的被說成黑的。分明是實情,卻被人如此搬弄是非。

  蘭儀回頭再看舒棠一眼,接著道:「可歎雲公子身性良善,對舒姑娘百般容忍不說,還任其接近。奴家雖對雲公子素有仰慕,但不得不說,雲公子被這妖女迷惑,並且與之走近,著實是是非不明,黑白不分的愚舉。」

  舒棠聽得這話,頃刻急紅了眼,連聲辯解:「那鐲子是你們不要,我才問雲官人討的。我跟雲官人走得近,是因雲官人對我好。他對我好,我自然就對他好。」

  蘭儀又笑了:「舒姑娘也真是,到了這關頭,還不忘炫耀自己與雲公子的交情。雲公子攤上你,可也真是瞎了眼。」

  舒棠道:「你說我可以,但你別說雲官人。我、我犯了事兒能自己擔著,雲官人跟這些沒什麼干係,你別將他扯進來。」

  蘭儀沒理她,卻望向蘇白:「虧得你當初還要娶她,方才可不見得她如此記掛著你。」

  蘇白青著一張臉,一揮衣擺,話音夾著怒意:「禦史大人,本官原不想置喙舒姑娘的作為,可如斯近況,容不得本官懇請大人……即刻將舒棠治罪!」

  與此同時,蘭儀也道:「請大人將舒棠治罪。」

  舒棠見狀,全然傻了眼。

  台下,眾人的議論聲早已一層蓋過一層。

  「早前瞧見雲公子驚為天人,沒想到竟被這樣的妖女給騙了。」

  「真看不出來,這姑娘瞧著老實,居然這等喪盡天良。」

  「瞧著老實?你看她生等這等狐媚樣,骨頭裡指不定有多風騷。」

  「大人——」台下忽然有人喚了一聲。

  人群中,有一人亟亟走上台來。

  舒棠愣怔這喚了句:「阮……阮官人……」

  阮鳳看她一眼,朝她點了點頭,再說話時,聲音已經發澀了,「大人,縱使舒姑娘有百般過錯,可她……可她與草民自結識後,性情至真至純,不見半點見財起意見色起意之心。草民自知一人之言,不足以服眾,但,還望大人明察秋毫。」

  阮鳳雖自稱草民,可朝廷裡的官員都知道,此人是六王爺之子,不好惹,也惹不得。

  左禦史頃刻左右為難起來。

  胡通見情形不妙,靈機一動,便給了阮鳳一個台階下,說道:「我胡某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既然公子求情,要我們相信你也簡單,舒棠人品如斯,只要公子願意納舒棠為妻,甚至為妾,胡某便相信這只是一場誤會,所有的事,便一筆勾銷。」

  阮鳳聞言,臉色一白,半晌驀然不語。

  胡通成竹在胸,又笑起來:「莫要說阮公子,在場所有人,只要有一人願意納這妖女為妻為妾,這樁事,我胡某便一筆勾銷!」

  可事情鬧到這種地步,怎會還有人想娶舒棠。

  舒棠雖老實,但卻不笨。她聽得胡通如斯說,便上前拉了拉阮鳳的袖子,說:「阮官人,謝謝你。不、不用了……」

  阮鳳又欲說什麼,可剛剛張開口,便愣住了。

  下一刻,紫薇堂裡,漸漸地,漸漸地靜了下來,直至落針可聞。

  舒棠不覺身後有人走近。她紅著眼,扁著嘴,對左禦史說:「我只認那個打人傷人的罪,其他的事兒我都不認,你要燒死我我也不認,你處置我吧。」

  左禦史也是愣著,半晌不語。

  身後,有人拉了舒棠一把。舒棠回過身。雲沈雅一襲牙白衫子,清淡地笑起來的樣子好似翩翩謫仙,絕代的風華。他擡起手,扶了扶舒棠鬢邊那朵早已歪了的絲瓜花。

  「小傻妞啊……」牽起嘴角輕聲道。

  也是聽了這樣一句「小傻妞」,舒棠才驀然覺得委屈。她垂著眼瞼,淚水就在眼眶裡打轉,忍了好一會兒,她才喚了聲:「雲官人……」

  雲沈雅點了點頭,然後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清新溫和的氣息襲來,舒棠被他擁緊,彷彿這個人,在這一刻,想要盡全力為她撐起一角屋簷,為她在這世間遮風擋雨。

  雲沈雅的眸色很不清晰,可他就這麼沈靜地站著,斂盡嬉笑,斂盡喜怒,斂盡鋒芒。

  頃刻,雲沈雅的聲音再次響起,字字猶如金石擲地。

  他看了蘇白一眼,無所謂地笑了笑。然後他說:「你不娶她,那我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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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2:38

【第28章】

  「你不娶她,那我娶。」
  
  一句話,清淡簡單,從容不迫,卻令在場所有人瞠目結舌。
  
  良久,懷裡人才動了下。雲沈雅微微鬆開舒棠,唇角含笑,目光似有若無地掠過阮鳳。
  
  阮鳳一愣,即刻會意地朝鸞台上拱手,道:「禦史大人,依胡公子方纔所言,只要有人肯娶舒姑娘,那麼之前糾葛便筆購銷。如今——」他頓,回頭看了雲沈雅眼,「如今既然雲公子願意娶舒姑娘為妻,那麼……」
  
  「慢著——」這聲出自胡通。
  
  胡通今日對舒家小棠如此咄咄相逼,本就是為將雲沈雅激出來。他以為,自己玩陰玩不過雲尾巴狼,但他好歹也是京華城地頭蛇。若能將兩人之間紛爭在眾人面前挑明了說,憑他胡通背景與權勢,對付雲沈雅區區一個瑛朝商人,定是遊刃有餘。
  
  「胡某方纔所說願意娶舒棠人,指是南俊中男子。卻不知雲公子堂堂神州大瑛之人,有何資格才摻和京華城中煩瑣事?」胡通語帶挑釁,慢條斯理。
  
  秋多喜聽了此言氣急,指著胡通劈頭蓋臉地道:「那方纔如何不說清楚?!偏偏等到雲公子願意娶小棠了,才刻意加上這條。這分明就是與小棠與雲公子過不去——」
  
  「大人!」胡通不理會秋多喜,轉而朝左禦史拱手,面已帶怒色,「非是胡某要與雲公子過不去,也非是胡某要故意為難雲公子。」
  
  「當日舒棠在街頭傷人,實乃與雲沈雅一道。舒棠將手下人傷至殘廢,雲沈雅卻以一己之力,打傷打殘手下數十人。若非竭力相救,恐怕……恐怕早已出了人命!」
  
  這話方出,左禦史還未能言,卻聽阮鳳冷笑聲,「一人便能將手下數十人傷至殘廢,你手下未免太沒用了些。」
  
  胡通臉色青,生生將這口氣硬吞下去。
  
  左禦史道:「雲沈雅,可有此事?」
  
  雲尾巴狼笑了笑,「有啊。」他漫不經心地看了胡通一眼,「不瞞大人說,當日在街頭,除了他手下數十人,先前說是被小棠傷那人,也是我將他手腳筋挑斷。」
  
  承認了這樣個事實,雲沈雅語氣卻放得稀鬆平常。
  
  一時間,連左禦史也有些愣然。
  
  胡通聽了,自是借此造勢,義憤填膺道:「胡某本是大度之人,他們傷了人,本不欲多加計較,可、還有你,」他指了指雲沈雅與舒棠,「絲毫不見半點悔改之色,胡某今日若不為手下討回公道,絕不善罷甘休。」
  
  舒棠原本有些愣然,聽了此言,也不由開口:「那日我與雲公子道好好兒,是你先帶了幾十人來找我們麻煩。」
  
  胡通哼了聲,道:「大放厥詞。」
  
  阮鳳笑道:「說起來倒也奇了。難不成胡公子平素裡出門,都要帶著幾十名打手?更奇是,當日舒姑娘與雲公子明明瞧見你們聲勢浩大,卻還要招惹你們?」
  
  胡通話頭頃刻被堵住,時間無法言語。
  
  蘭儀見狀,冷笑聲,又上前了步,「敢問舒姑娘,那天,你們是在何處遇見打手,那之前,又為何與雲公子一處,在做什麼?」
  
  舒棠想了想,老實地答:「那日是在飛絮樓外,遇到打手以前,與雲公子在與、在與個姓馮相公相親。」
  
  這話出,滿堂嘩然。
  
  蘭儀笑道:「也奇了。舒姑娘相親,雲公子卻要跟著。」一頓,又轉身朝左禦史屈膝行了個禮,「且奴家還聽說,舒棠每次相親,十有八九都有雲公子陪著。」
  
  蘭儀本對雲沈雅有意,可也是個聰明姑娘,曉得審時度勢,如今雲沈雅明顯見得對她無絲毫情誼,而胡通卻與她在一條船上,既然得不到雲沈雅,魚死網破也不能敗下陣來。
  
  這話說罷,蘭儀暗地裡又給劉媒婆使了個眼色。
  
  劉媒婆心知胡通遠方表哥是穆東方家方亦飛,且胡通父親又與六王爺交好,阮鳳雖站在舒棠一邊,卻也只是為舒棠說幾句話而已,雲沈雅區區一個商人,權力勢力,都比不過胡通。
  
  「稟大人,奴家亦聽說過此事。舒姑娘在相親之時,總會與雲公子一道。兩人巧言令色,騙下聘禮,後又以借口搪塞親事。實乃、實乃為人之所不恥……」
  
  胡通當即接了這話往下說:「胡某正是聽說了此事,才帶了幾十人上飛絮樓想要阻止雲沈雅與舒棠。原本只是造勢嚇嚇他們,豈料這二人非但不悔改,反倒打傷手下!」
  
  舒棠聽了這話,氣得脖子根也發了紅,急得便向胡通道:「你、們真是胡說八道!雲官人陪我相親,明明是、明明是看我運氣不好,相親老出岔子要幫。那天、那天也是先來找雲官人麻煩……」
  
  蘭儀斜乜眼,吊著聲調說話:「二人倒是夫唱婦隨,有了這等情誼,舒姑娘又何苦去相親?」
  
  胡通道:「大人,事實如何,再明顯不過。雲沈雅與舒棠,利用相親騙人錢財在先,打人傷人在後,實乃最大惡極,且舒棠還是鴛鴦之女……」
  
  「胡說!」舒棠氣得發抖,將他話頭打斷,「這些事、這些事半點也與雲官人沒關係,你們要栽贓嫁禍,就衝我個人來就好,……」
  
  話未完,雲沈雅卻將舒棠往後拉了拉。他展開折扇,慢條斯理地笑了笑。清淡從容神色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
  
  雲沈雅沖胡通擡了擡下巴,語氣挑釁:「說,繼續說。」
  
  胡通被他這麼一激,反倒愣住。雲沈雅雖是臉淡然,可不知為何,他就這麼悠閒站著,週身便散發出種讓人半步也移不得氣息。霎時間,胡通與蘭儀等人都說不出話來。
  
  「怎麼不說了?」雲尾巴狼笑道。他將手裡折扇合了,往手心裡敲了敲,「那我幫你們說。」
  
  「雲沈雅表面上是至大瑛朝來商人,實際上,干的卻是見不得人勾當。夥同舒棠一起,利用相親騙人錢財。是麼?」
  
  胡通聽得愣愣,卻不由被雲沈雅語鋒帶著走:「是、是、就是這樣!」
  
  「那為何要騙人錢財?」尾巴狼挑眉,又笑。
  
  胡通道:「因、因在外欠了數百數千兩銀子賭債……」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氣勢軟了三分。
  
  雲沈雅再笑起來:「誠如你所說。」
  
  與此同時,鸞台下方又走來人。司空幸朝雲沈雅拱手,一個輕躍上了檯子。「公子。」他喚了聲,隨即便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
  
  銀票不多不少,正是萬兩。
  
  雲沈雅將銀票拿在手裡,搖了搖,搖得脆響。「金玉軒銀票。」他道,「夠不夠還賭債?」
  
  胡通臉色一白,這才道自己是中了雲沈雅設下圈套。他情急之下,對他嚷道:「誰曉得手裡銀票是真是假?!」
  
  雲沈雅點點頭,非但不與他計較,且還道:「說不錯,誰曉得是真是假呢?」慢騰騰地將銀票展開,雲沈雅再看胡通眼,萬兩銀票便被他隨意撕碎了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胡通與蘭儀更是驚詫萬分,然而他們之所以吃驚,並不是因為雲沈雅撕了萬兩銀票,而是任他們如何琢磨,也不知雲尾巴狼葫蘆裡賣什麼藥。
  
  正此時,紫薇堂外,忽地響起聲高呼:「六王爺駕到——」
  
  堂子大門敞開,濃烈秋暉瀉了地。南俊崇尚黃白二色,而來者正著暗黃長袍,眉目英氣,氣度偉岸。眾人連忙讓開條道,紛紛下跪,齊聲呼道:「參見六王爺,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鸞台上,左禦史乃至於阮鳳,見了六王爺杜涼,也拂袍下跪,或行大禮,或行官禮。獨有兩人依舊立著,是雲沈雅,二是雲沈雅扈從司空幸。
  
  杜涼來到鸞台上,做了個「起身」手勢,與此同時,他目色卻不留痕跡地掠過舒棠。
  
  有六王爺坐鎮,鸞台下人不再喧嘩,紫薇堂中寂靜不少。
  
  胡通自以為靠山到來,正要上前相迎,誰料六王爺杜涼上前兩步,卻是從雲沈雅拱了拱手,喚道:「大公子。」
  
  雲沈雅略點頭,也回了個禮,「六王爺。」
  
  兩個人,一人為長,一人為幼;人身著暗黃長袍彰顯至高無上地位,人只著身牙白乃是介布衣。可他們互相行禮時,卻並無尊卑之分。
  
  一時間,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六王爺道:「大公子,本王來前,碰上小世子。小世子讓本王帶話,說入秋後,皇家獵場將西林子開闢出來,大公子若有時間,可進宮與小世子道狩獵。小世子恭候已久。」
  
  整個南俊,只有人被稱作小世子,便是南俊王獨子杜修。杜修亦是天縱奇才,且一生下來,便是南俊儲君。
  
  聽到小世子名號,胡通腿腳軟,連連後退數步,幾欲站不穩。
  
  雲沈雅卻笑得清閒:「不日便去。」
  
  六王爺杜涼又道:「本王聽聞大公子今日惹了麻煩,特地前來,不知有何地方需要幫襯?」
  
  雲沈雅掃了胡通眼,又笑了:「原是樁小事。」他頓,「欠了人幾兩銀子。」
  
  杜涼自是精明人,順著雲沈雅眼風一望,即刻會意。他聲音沈,喚道:「何沃。」
  
  一個錦衣人從鸞台下排眾而出,他躍上台,即刻掏了張銀票遞給胡通。可胡通哪裡還敢接這銀票。他腳下顫了顫,便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求六王爺恕罪,求大公子恕罪……」
  
  片刻間,劉媒婆,蘭儀等人統統跌跪在地,與胡通起磕起頭來,嘴裡不斷念道:「求六王爺恕罪,求大公子恕罪……」
  
  方至此,雲沈雅才笑著俯下身,挑了折扇敲敲胡通肩:「怎麼?還欠賭債不欠?」
  
  胡通駭出了身冷汗:「不欠不欠,是小的眼拙,小誤會、誤會了大公子,大公子恕罪……」
  
  雲沈雅又勾了勾唇。驀地,他眸中道精光閃過,倒提著折扇在胡通左肩下方掃,點了他三處痛穴,處癢穴,還順道戳了他啞穴。胡通疼得呲牙咧嘴,卻聽雲沈雅輕聲在他耳邊道:「呵,狗仗人勢不是嗎?這招我也會,玩得比你好。」
  
  胡通心底怒火被挑起,也不顧身份地位,怒氣沖沖地便望向雲沈雅,努力從嗓子眼擠出幾個音:「你真不是人……」
  
  雲尾巴狼還是笑著,他將聲音放得很輕,只有胡通能聽見:「對啊,我不是個人,不陪人玩,一陪玩,你就得不是人。」
  
  再直起身來時,雲沈雅早是一臉高潔之色。他朝六王爺抱拳道:「事情辦妥了,有勞王爺。」
  
  杜涼對他點頭:「大公子客氣。」
  
  雲沈雅再笑,這才轉過身,瞧著此刻早已目瞪口呆地舒棠,朝伸出手:「來,沒事了,走了。」
  
  卻不知,在雲沈雅轉身這刻。六王爺先是看了阮鳳眼,後又往人群中使了個眼色。人群中,有個布衣人原是離開了,此刻又突然出現。
  
  雲沈雅背對著他們,沒瞧見這場景。可他堂堂只大尾巴狼,眼睛沒瞧見,誰又曉得他心裡有沒有瞧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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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3:07

【第29章】

  此時,紫薇堂偏門外起了風,舒棠臉茫然地被雲沈雅牽著,走得跌跌撞撞,懵懵懂懂。
  
  正午秋光潑灑,婆娑樹影間搖落點點金。堂子裡人從正門魚貫而出,漸漸散了,長街又安靜下來。雲沈雅揚開折扇在眉骨搭棚,瞧了瞧秋陽,將舒棠往樹蔭下拉了些,「在這兒等等,我去去就來。」
  
  舒家小棠先前沒反應過來,這會兒想到雲沈雅說要娶,心底如團亂麻。
  
  神色慌張地擰緊眉頭,半晌才「哦」了聲。
  
  雲沈雅笑,將將轉身要走,卻聽舒棠又喚了聲「雲官人」。身子發僵地立在原地,愣了愣,將他方才話重複了次:「我在這兒等,你去去就來。」
  
  雲沈雅微微詫然。
  
  司空幸候在街頭不遠處,見雲尾巴狼走來,立刻肅起張臉,拱手道:「大公子。」
  
  雲沈雅道:「瞧清楚了?」
  
  司空再拱手:「大公子料事如神,竟預先知曉了六王爺會來。」
  
  「倒也並非如此。」雲沈雅隨意往街旁樹幹上倚,搖起扇子,「如今方亦飛在南俊勢力盤根錯節,在朝中必有黨派。往高了猜,最大不過六王爺。」
  
  司空幸神色微惱:「只是……六王爺借今日契機,將大公子地位宣揚開來,即便南俊百姓猜不到公子真實身份,但如此來,少了商人這個馬虎眼,我們日後行事,必會受阻。」
  
  雲沈雅在南俊身份,本是個來自神州大瑛商人。有了「商人」做幌子,他平日行事結交,都十分容易。可現如今,方亦飛杜涼等人利用這個機會,將雲沈雅非同一般地位宣揚於眾,從此以後,他人再與雲沈雅結交,少不得會提防小心起來。
  
  司空幸言及此,憶起方才在紫薇堂中種種,又不由略感憤然:「胡通蘭儀幾人,真真太過造次!「
  
  雲沈雅晃晃扇子,笑兮兮地道:「他們幾人,不過是跳梁小卒罷了。有趣的是阮鳳,唱紅臉唱得忒入戲,連都瞧出了幾分真情。」
  
  司空幸訝然:「大公子意思是……」
  
  雲尾巴狼道:「去將唐玉找回來,就說方亦飛下落有眉目了。」
  
  司空幸略微怔,便明白了這其中因由。且因唐玉今早說要去秋將軍府上趟,想起秋府離雲府甚遠,司空幸便道:「那不如大公子先且回府,屬下這就去尋唐公子。」
  
  此話出,雲沈雅卻是愣。半晌,他倚著樹,將手中折扇虛虛晃了晃,沒說話。
  
  司空幸納悶,問:「大公子可還有事交代?」
  
  雲沈雅默了默,不自然地道:「……尋了唐玉便回府吧,不必等。」說著,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不遠處棵梧桐樹下。
  
  入秋後,南風光依舊蒼翠。碧綠指頭下,黃衫姑娘步未挪地筆直站著,見他看向自己,神色又慌張起來。
  
  雲尾巴狼回過頭來,喉結動了動:「……」
  
  「屬下明白!」這番情景被司空幸瞧入眼裡,豈有不知趣道理?幾乎是頭回猜準雲尾巴狼心思,司空幸再說話時,已氣沈丹田中氣十足,「今日小棠姑娘受歹人欺負,幸而得大公子出手相助。屬下以為,如今小棠姑娘尚未能緩過來,若大公子能再安慰一番,必定會好受許多。」
  
  雲沈雅怔忪,半晌他緩緩地直起身,愣著神地道:「哪裡來這許多歪理……」
  
  然而此時,司空幸萬年不變木頭臉上,竟浮起幾絲喜色。他再拱手,道了句:「請大公子放心陪小棠姑娘,屬下告退!」言罷,他也不多留,轉身便走。
  
  有種感覺叫近鄉情怯。雲尾巴狼起先不覺得,可當秋風過境,長街空餘他與舒棠二人時,打頭一遭,雲尾巴狼心跳快了幾拍。
  
  他沈了口氣,這才走過去,輕聲喚道:「小棠。」
  
  不是調侃句小棠妹,他叫小棠。
  
  舒棠渾身上下又是僵,埋著頭,不敢看他:「哎、哎……在。」
  
  雲沈雅靜了會兒,又問:「一個人在這兒?舒伯和多喜姑娘呢?」
  
  舒棠眼神四處亂飄,就是不敢看雲尾巴狼,「他、他們將將也出來了。我說要、要在這兒等,他們就先走了……」
  
  說話間,縷髮絲從舒棠鬢角滑落。伸手拂了幾次,卻總也拂不上去。鬢邊肌膚如雪,垂眸裡似有星輝。雲沈雅時看得愣怔,不禁伸出手,幫把那縷發拂去耳後。
  
  「小棠。」雲沈雅又喚了聲,「……」
  
  「雲、雲官人,不用你說,我都明白。」舒棠手指緊緊扣著,指節發白,胸膛起伏是因緊張所致。
  
  「……明白?」雲沈雅頓。
  
  「嗯。」舒棠點了點頭,深深吸口了氣,這才鼓足勇氣看向雲尾巴狼,「曉得雲官人將將說………說要娶我,是為了幫我解圍。方才與司空公子說話那會兒,我一人在這兒尋思了尋思,就尋思明白這個理兒了。」
  
  從前只知他好看如神仙哥哥,可是今日,當他再次站在眼前,卻發現他每分輪廓,每抹動容神色,皆皆驚為天人。
  
  修竹般眉,溫潤唇角,眼底一泓碧波。
  
  舒棠看著看著,心裡便覺得一股異樣,彷彿提不起氣來。
  
  「雲官人,……」她突然覺得惶恐,垂眸道:「原先我不知道娘是鴛鴦,別……別瞧不起她。想他們定是誤會娘了,肯定是個頂善良頂好人。」
  
  「嗯,知道。」雲沈雅輕聲說。
  
  舒棠詫然地擡起頭來。
  
  雲沈雅清淡地笑:「看你就知道了。你娘親定是個至真至純人。」
  
  舒棠愣了。明明是句好話,可聽了,卻半點也開心不起來。
  
  「雲官人,真好。」須臾,道。神色卻越來越黯然。
  
  雲沈雅笑著問:「小傻妞,在想什麼?」
  
  舒棠緊抿著唇,像是不願意說。可憋久了又不好受。默了默,終是擡頭定定地看著雲沈雅,認真地說:「雲官人,頭一回……頭一回有點不甘心自己出生這麼貧寒。」
  
  「要是、要是能出生在戶好點兒人家,能……能嫁給雲官人這樣好相公就好了。」說著,又扁著嘴垂下頭,「雲官人,這話可千萬別跟我爹提,他聽到了鐵定傷心。我也沒半點怨他意思,就是覺著……」
  
  舒棠擡頭,又看了雲沈雅眼,老老實實地道:「就是覺著有點難過。」
  
  雲沈雅時也恍然。半晌後,他神情也黯淡下來,笑得有點荒涼:「我能明白。」他說。
  
  他能明白。因彷彿這也是頭回,他有點懊悔自己出生在神州大瑛帝王家,且還是唯一嫡子,自出生後,便有江山萬鈞壓在肩上。
  
  瑛朝大皇子英景軒天賦異稟,實乃百世難得見奇才。奇怪他以前應付任何事尚能遊刃有餘,如今遭逢,卻唯有無奈。
  
  他挑了挑扇子,作出輕鬆樣,說:「小棠,隨我走走。」
  
  舒棠「嗯」了聲,重重點了兩下頭,一副老實樣。
  
  城闕染秋,樓閣流霞,橋頭彎曲水。
  
  舒棠隨雲沈雅前後地走著,兩人都沒再說話。走得久了,便有些恍惚,茫然間憶起些事。雲沈雅腳步頓,忽地指著前方方六角亭道:「這裡,我從前與弟弟來過。」
  
  舒棠愣道:「雲官人有弟弟?」
  
  雲沈雅點頭:「嗯,有個,只小半歲。」說著,他眼神悠遠,像是想起什麼往事,不由笑道:「從小便沒人與親近,唯有這個弟弟,與我關係不錯。雖也吵吵鬧鬧,但兩年相處下來,也算相交至深。」
  
  雲沈雅說著,又垂下眼瞼,兀自低低笑了兩聲:「他性子孤傲,又有些急躁,怕是不討人喜歡。如今也不知過得怎樣?」
  
  舒棠聽了這話,本疑惑為何他性子這般好,卻無人與他親近,可轉念想,又將這困惑憋在心裡,提了點讓他開心事:「我覺著他定過得很好。」
  
  「知道?」雲沈雅轉過頭,挑眉笑道。
  
  舒家小棠點點頭:「既然是雲官人弟弟,一定很有本事。」
  
  「他啊……」雲沈雅意味深長地拖長尾音,「他……成親了,卻奇怪,也不知哪家姑娘,竟也願意陪著他。」
  
  舒棠聞此言,卻不知如何作答。正躊躇間,卻見雲沈雅驀地回過身來,認真地看著:「小棠,不如我們……試試吧……」
  
  舒棠頓時僵住。
  
  雲沈雅又道:「……不敢保證……可是……」
  
  可是生平第一次,忽然很想按照自己心意,不顧後果地做個決定。哪怕就這麼一回也好。
  
  若然此刻,能在大瑛朝朝廷裡隨便拉個人來圍觀,這個人定會笑掉大牙。曾幾何時,那個活得恣意,城府極深,且還陰險狠毒大皇子也會有如此侷促,不知所措時候。
  
  雲沈雅說:「你看啊,我既說了要娶,還有那麼多人瞧著,若最後不作數,豈不是……豈不是顯得很沒信用?」
  
  也是生平第一次,堂堂一隻大尾巴狼,忽悠人忽悠得如此拙劣。
  
  但,還好他面前站著是舒棠。這年小棠妹老實至純,對雲沈雅百般信任。
  
  而這年,這天,這場黃昏,恍若明月團圓,錦花爭妍。
  
  舒棠埋下頭,紅了張臉。說:「我也覺得這樣好……也想陪著雲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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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3:46

【第30章】
  
  八月出頭中夜,明月彎,繁星數點。
  
  雲沈雅立在棠花巷頭,看著舒棠漸漸行遠。不知是否因平日裡舒棠太過憨然老實,方至今日,他才發覺那抹嫩黃身影亦是身姿婀娜,亭亭玉立。
  
  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雲沈雅往前邁了步,愣怔喚道:「小棠。」
  
  舒棠愣,忙又轉回身,跑過來:「雲官人?」
  
  月色濛濛,映著舒棠眉目極柔和。雙杏眼明亮清澈,宛如皓雪裡兩粒黑珍珠。雲沈雅看得呼吸微微發滯,不禁偏過頭,不自然看著地面上二人剪影。
  
  「我想說……改日得閒,我陪你去做幾身衣裳吧?」
  
  舒棠聽了卻是怔,垂下頭,半晌不語。過了會兒,才低聲問:「雲官人,你是不是嫌我不會打扮?」
  
  「沒、沒……」許是巷子太過寂靜,愈發聽得自己心跳如雷。腦中片亂糟糟,素來深謀遠慮雲尾巴狼,今日說起話來也不假思索。
  
  「……很好看。」他喃喃地道,頓了下,越發將聲音放輕了些,彷彿不願被人聽到,「還是……頭一回,見這麼漂亮姑娘。所以在想有朝一日,施粉黛,佩瓔珞,著華裳,該是怎生模樣……」
  
  話音太輕,被舒棠知半解地聽了去,只困惑地將雲尾巴狼望著。
  
  雲沈雅更侷促,默了會兒,故作輕鬆地挑了挑扇子:「沒事了,回去吧。過三五日,我來瞧你。」
  
  雲尾巴狼也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溜躂回府,印象中只覺夜色良好,思緒浮沈。待坐在書房裡,飲過盞醒神茶,已是夜裡子時了。
  
  司空幸和唐玉早在梅齋裡候著。
  
  雲沈雅展開京華城鳥瞰圖,信手點了三處地方,道:「飛絮樓,浮生堂,京華方家府邸。」
  
  唐玉將茶碗蓋合上,愣了愣,遲疑道:「確定?」
  
  雲尾巴狼懶懶笑,將扇子擱在指間轉著:「儘管去找,方亦飛必在這三處地方之一。」
  
  唐玉又是愣,沈吟番,自顧自地說:「我不信。亦飛既以逃婚為由,即便還呆在京華城,以他個性,也不會出入飛絮樓,浮生堂這種地方。而方家府邸,早就派人探過數遍。」
  
  雲沈雅冷笑道:「不信是因還當他是朋友,當他是從前與談笑,與沽酒方亦飛,可他卻不見得這般看。」
  
  此時,立在旁司空幸也拱手解釋道:「唐公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大公子派屬下注意阮鳳動向。屬下派人跟了他數日,發現他極愛出現於這三處地方。而今日……」
  
  司空幸說到這裡,看了雲沈雅眼,得他示意後,才接著道:「今日,大公子在紫薇堂鸞台下靜觀其變,且發覺這些時日,小棠姑娘一事,確然是方亦飛夥同六王爺等人個陰謀。」
  
  這樁事,唐玉先前便聽司空幸解釋過。
  
  其實,方亦飛欲利用舒棠身份可疑處,引起雲沈雅注意。如此來,將百姓聚集在紫薇堂那天,便可引雲沈雅前來。
  
  而方亦飛根本目的,是為了將雲沈雅身份宣揚於眾,借此令他在南俊行事受阻。也因此,才有了六王爺前來那出。
  
  至於阮鳳為何與方亦飛一邊。原因有三:其,阮鳳是六王爺杜涼之子;其二,今日在鸞台上,阮鳳雖為舒棠辯解,可字字句句都說得恰到好處,且與胡通一道,似是要將雲沈雅逼上檯子;其三,雲沈雅借小世子杜修之力,查得阮鳳其實與舒棠流言起因相關。
  
  如今方亦飛乃是遁逃之人,事事都需借他人力。由此看來,方亦飛所托之人,必是阮鳳無疑。
  雲沈雅道:「他雖借今日之事阻。但,能做到魚死網破這步,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亦飛已蓄勢待發。」唐玉接過話頭,神情黯然。
  
  「不錯。」雲沈雅點頭,「既然他已將事情做絕,也不必留情面。借阮鳳查得他據點,直搗黃龍便罷。」
  
  「可在利用。」唐玉默了默,擡起頭,平靜地看著雲沈雅,「挑起與方亦飛之間衝突,讓與他相鬥,屆時無論是何種結果,都能揀個便宜。」
  
  聽了這話,雲沈雅眉梢挑:「撿個便宜,何止是一人?」
  
  唐玉身形一僵。
  
  雲沈雅意指,再明顯不過。引起唐家與方家爭鬥,撿便宜除了他大瑛皇子,更有南俊君主。削弱兩大家族勢力,君杜紹,乃至於世子杜修,往後便可穩坐江山。
  
  「而也別無選擇。」雲沈雅又道。他站起身,端著自己茶盞往唐玉身旁幾案上放了,笑道,「這盞茶沒喝過,算是犒勞。尋到方亦飛後,記得問問清楚,他費盡心思霸佔這聯兵符究竟為何。哦對了,再順道提醒他一句,危險東西,還是少碰為妙。」
  
  說罷這話,雲沈雅看了唐玉眼,勾唇笑了笑,要逛出書房去。
  
  剛走沒幾步,卻聽身後,唐玉喃喃地道:「我不想被人利用……」
  
  雲沈雅怔,回過身來。唐玉手臂擱在幾案上,拳頭漸漸握緊,露出青白指節。他又說了次:「我不想被人利用。」
  
  然而忽地,他擡起頭,對雲沈雅笑。笑容有些蒼白:「可亦飛若利用聯兵符起兵,第一個對付,便是唐家不是麼?」
  
  「明知皇上,還有個神州大瑛外人,等得不過是我們鷸蚌相爭,但……一點辦法也沒有。」唐玉說著,沈了口氣,又歎息著道,「以後……不再這樣了。不被人利用,不做違心事情。」
  
  不被人利用。不做違心事。
  
  不知怎地,雲沈雅聽得這句話,卻覺可笑。他道:「凡事都想心隨意動,行隨意動,這倒是個不錯白日夢。」
  
  「那你呢?今日說要娶小棠,也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是嗎?」唐玉驀地擡頭問道。
  
  雲沈雅眼神一利,勾唇輕笑:「要與我爭?」頓了下,他調侃道:「現如今看來,是六王爺之女,阮鳳之妹,身份倒與般配。」
  
  其實想起當初與舒棠初遇之事,論感情,也說不上有多深,單單是自己柔和性子裡幾分頑固與執著,令唐玉就是難以割捨。
  
  須臾,他咬牙閉了眼,搖頭道:「不了。」
  
  再默會兒,他又長長籲了口氣,看著雲沈雅道:「好好對她,莫要利用就好。」
  
  另頭,雲沈雅也沈默。頓半晌,他兀自笑,說:「這卻不能答應。」
  
  唐玉愣住。
  
  雲沈雅再笑笑,挑起折扇,悠哉樂哉便出了屋。
  
  月色已如水,遠天片光華,過不久就是黎明。尾巴狼睡不著,踹醒了萵筍白菜。兩隻小獒犬撐著睏意,跟著狼主子,在後院溜躂。
  
  雲沈雅走了截兒,回身蹲下,對萵筍白菜說:「有句話跟旁人說不得,你們幫我記下。」
  
  萵筍白菜聞言,也不知是否懂得,歡快蹦躂。
  
  尾巴狼清淡笑起來,說:「這句話是——」
  
  「很多事沒法保證,也無法給出承諾。但一定會,在能對你好的時候,竭盡所能為你好。哪怕……」雲沈雅蹙眉想了想,又勾起唇來,有些無奈,「哪怕尚還不知情愛為何物,只將當做個可以親近,可以陪伴的人。」
  
  「小傻妞啊……」
  
  小傻妞舒坦地睡了夜,第二日醒來,卻是如常忙活。
  
  舒三易覺得詫異,旁敲側擊問了幾回。字句都不離雲沈雅。舒棠卻迷糊,聽不出引申意義,問甚答甚,搞得爹一頭霧水。
  
  舒三易另尋他法,打算等雲尾巴狼聘禮。可如此幾日過去,兩邊均無動靜。
  
  這日,舒老先生忍無可忍,正打算上雲府將事情問問清楚,卻見舒家小棠穿戴妥帖,人端坐於天井裡曬太陽。舒老先生上前問何故。小棠答:「上回雲官人說過三五日來瞧,數著日子,三日過去他沒來,今兒個是第五日,他準來。」
  
  舒三易語塞,緩了緩神,問:「要是他不來咋辦哇?」
  
  舒棠一愣,想了想道,「要他今日不來,鐵定有事兒耽擱了,且先等等,實在等不到,就去尋他。」
  
  豈料這天,舒棠還未等來雲沈雅,卻等來了個不速之客。
  
  此人不是他人,正是前些日子,與曾有紙婚約蘇白蘇大人。
  
  蘇白臉色蒼白,甫見著舒棠,便迎上去發澀地喚了聲:「小棠……」
  
  舒棠雖是個老好人,但當日蘇白在眾人面前毀棄婚約事,難免令耿耿於懷。
  
  舒棠默了默道:「你來幹嘛?」
  
  蘇白還未答,客棧外又傳來個聲音:「對啊,來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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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5:14

【第31章】

  蘇白今日來,為的是樁私事兒。
  
  卻說前些日子,舒棠流言傳得滿大街沸沸揚。蘇大人避開風頭同時,琢磨著舒棠名聲已敗,二人姻親定會影響自己仕途。因此,背棄是不可避免,悔婚是勢在必行。
  
  而當時,恰逢京華城有女待嫁。此女姓梁名翠,乃是工部侍郎梁未梁大人之女。因梁翠八字奇特,求夫必得是醜年醜時出生人,是以,梁大人自初春開始尋尋覓覓,終未果。
  
  後來,此事輾轉傳到蘇白耳裡。蘇白大喜之。他別無所長,唯醜年醜時出生這點頗為巧合。天賜良緣讓他攀附權貴,何樂而不為?
  
  於是乎,蘇白當下便向梁大人毛遂自薦。一說自己與舒家小棠毫無瓜葛毫無牽絆。二說自己對梁家小姐顆真心日月可鑒。
  
  梁大人是好人,官大脾氣小,聽得此言,便放蘇白過了關。蘇白信心大振,以為次得勝便是凱旋,誰想他才往前跨了小步,便被梁家小姐攔在屋外。
  
  梁翠是個倔脾氣,不滿蘇白官小,二不滿他原有婚約在身。蘇白慇勤了幾日,除了有天下午,在梁府後園隱見得梁翠側影風姿綽約,其餘幾日,均沒瞅著姑娘桃花面。
  
  蘇白為此很有點魂不守舍。
  
  後有日,梁家丫頭總算帶來了喜訊,說是小姐提了個條件。這條件說來十分簡單,是要蘇白於八月初十這天,帶著舒家小棠上梁翠面前,親口承認兩人間清清白白。
  
  這事兒要擱在別姑娘身上,興許還有番鬧騰。因舒棠是個忒老實姑娘,若攤上這事兒,大抵只有做包子份。因而,蘇白聽這條件,喜不自勝,且還表示自己能超額完成任務。
  
  如此來,便有了紫薇堂鸞台上,蘇大人當眾毀棄姻親一幕。
  
  不過,雖則二人姻親取消了,雖則此事後,雲沈雅與舒小棠緋聞在京華城鋪天蓋地,因梁翠認死扣,蘇白還是不得不上舒家客棧,請舒棠隨他走一遭。
  
  今日是八月初十,南秋光濃烈。
  
  求人辦事矮三分。蘇白慇勤著張臉,將事情半真半假地與舒棠說了後,便道:「取消與親事,真真情非得已,後才遇上這女子,實又是心之所屬。還勞煩舒姑娘隨在下走這遭。此恩此德,蘇某必定深銘五內。」
  
  舒棠從來不傻,聽罷這話,心裡早也將實情揣摩了十有八九。正躊躇間,卻是坐在一旁悠閒搖扇子雲尾巴狼湊了過來。
  
  雲沈雅滿目溫文,笑得人畜無害。他道:「按說姻緣事,也無對錯可言。倘若兩句話能促成樁姻親,這也算是大功德了。」說著,他側目,朝舒棠眨眨眼,「去吧,陪他。」
  
  其實舒棠本不願答應,可因雲沈雅勸了,也只好將這事兒應下,悶聲悶氣地「嗯」了聲。
  
  大尾巴狼笑起來。
  
  不多時,三人便來到清香苑。
  
  清香苑原也是個喝茶地兒,但來此處人,僅是些名門望族。苑內草木蓊鬱,曲徑通幽,又有亭台樓閣掩映於花樹之間。
  
  此刻,梁未梁大人與梁翠都候在「鴻雁居」裡。鴻雁居內焚香,中間掛有紗幔。梁翠側倚著長榻,紗幔輕煙裊裊若霧,隱隱只見側面長睫葳蕤,眸若點漆。
  
  果然是難得見美人。
  
  蘇白將舒棠與雲沈雅引入居內,便分別作了引薦。梁大人只是正經招呼。然而,這梁翠美人卻心高氣傲,聽得有人來了,非但不起身相迎,反而動也未動地坐於長榻之上。良久,梁翠擡手持箸撥了撥煙爐,鼻子裡「嗯」聲。
  
  「大人,舒姑娘與雲大公子道來了。與小翠若有疑慮,便儘管問吧。」蘇白道。
  
  聽了這話,梁大人與其女低語幾句,道了聲「知道了」,這便發了問。
  
  問問題是梁未,梁翠卻不言語。
  
  梁未之問,大都無關痛癢,舒棠老老實實地答了。雲沈雅立在神旁,倚著牆,卻不言語。蘇白站得較遠,心底甚歡喜。過了半晌,窗外吹來陣風,掀起紗幔角。彼時舒家小棠擡了眼,正要去瞧梁翠。不成想,這時梁翠也偏過頭來看。四目相對,舒棠心底頓,竟驚得目瞪口呆——誠然梁翠半張臉是美人,可另半張臉上,卻長只烏龍眼,分外奇怪。
  
  然而這番場景,並未被蘇白瞧了去。
  
  見得舒棠看到自己正面,梁翠慌忙也側身坐端,手捧心撫了撫胸口。
  
  這時,梁未又問道:「這麼說,與蘇大人果真再無干係?」
  
  舒棠仍在驚詫中,尚未緩過神來。
  
  雲沈雅見這場景,以為舒棠見了梁翠真樣貌,心裡不忍,要袒護蘇白。正要幫著忽悠過去,豈料舒棠驀地道:「與蘇公子真沒干係了。」
  
  梁未道:「面上沒干係,心裡又如何想?」
  
  舒棠忙說:「梁大人,我如今也有別的姻親了。蘇公子若能娶梁翠姑娘,心底也是歡喜。」
  
  雲沈雅聽了這話,不禁十分詫異。舒棠眼下明知這是個局,可聽意思,卻分明要讓蘇白娶梁翠,將他往火坑裡推。
  
  思及此,雲尾巴狼不由挑起眉梢,詫然又好笑地看了舒棠眼。舒家小棠被他這麼一望,做賊心虛地垂下頭,吞了兩口唾沫,默默不語起來。
  
  雲沈雅恍然大悟,禁不住笑得神經兮兮——原來兔子逼急了也咬人。
  
  蘇白瞥見雲尾巴狼笑,以為好事將近,忙上前兩步問:「梁大人,小翠,你們既已問清,不知這門親事——」
  
  「蘇白。」梁未忽地沈了聲,肅然道:「問,倘若小翠並非我親生女兒,而是義女,可娶不娶?」
  
  蘇白一愣,即刻拱手道:「小婿喜歡是小翠人,並非身世背景。」
  
  梁未又問了:「那倘若有朝一日,小翠身染頑疾,容貌盡毀,可會棄她不顧?」
  
  蘇白這回反應卻快,比出三根指頭便立毒誓。
  
  梁未沈吟一番,便道:「那可願為今日所言今日毒誓立下字據?他日二人若起紛爭,小翠也好有字據為保。」頓了頓,梁未又道,「只要立下字據,今日便認了你這女婿。」
  
  蘇白聽了這話,自是二話不說,當下筆走如飛便立誓為據。
  
  誰知梁未接了那白紙黑字,並無半點喜悅之情,而是像完成任務般鬆了口氣。他將字據折好握在手裡,說了句:「如此,便進來瞧瞧吧。」那頭,蘇白自是歡喜又緊張,裹足不前。這頭,梁未卻將紗幔掀了,走到雲沈雅面前,恭恭敬敬將那白紙黑字遞與他,再拱手躬身道:「大公子,辦妥了。」
  
  雲尾巴狼點點頭,接過紙條,慢條斯理地揣入袖囊。
  
  「走了。」他回身牽了舒家小棠手,推了鴻雁居門便悠哉樂哉地逛了出去。
  
  沒走幾步,便聽身後屋裡聲慘叫。下一刻,蘇白跌跌撞撞從鴻雁距離跑出來,抖顫著手,指著雲尾巴狼:「……是你幹的好事?!」
  
  雲沈雅這才笑起來,將字據從袖囊裡取出,在他面前晃了晃,悠悠地道:「蘇白蘇大人對翠兒姑娘深情不移,感天動地。雲某素來懶怠,今兒個卻願不辭辛勞,替蘇大人將這字據交上去。」
  
  「交、交去哪裡?」蘇白臉色登時發青。
  
  雲沈雅揚起眉頭,暢快道:「自是交去禁宮,為蘇大人討個禦賜金婚。」
  
  舒棠聽得這話,也是呆。看了看蘇白,又看了看雲沈雅,頓了半晌,竟不由自主傻兮兮地笑起來。
  
  蘇白氣得渾身發抖,吞吐說了幾句話,沒表明意思。雲尾巴狼自是懶得理他,牽了舒棠手就要走。誰想這會兒,蘇白竟一不做二不休,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作勢便要搶雲沈雅手裡字據。
  
  蘇白自不是雲尾巴狼對手。可雲沈雅還未出手,舒家小棠眼疾手快伸腳將蘇白絆,隨即抓了尾巴狼手,兔子般就飛奔起來,邊還道:「雲官人,快跑!」
  
  雲沈雅原也茫然。可當他被舒棠拉著,逃出清香苑,七拐八拐地穿了幾個巷弄後,心底卻漸漸地,異常地歡喜起來。
  
  這樣歡喜,從來沒有過。
  
  兩人逃命也似跑了陣,直至繁華喧囂街頭。
  
  見身後無人追來,他們這才齊跌坐在家商舖門口,猛喘著粗氣。跑路不得法,又沒提內力。雲沈雅額頭儘是汗。可他擡起頭,看著秋陽下同樣氣喘籲籲舒棠時,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舒棠愣了愣,也跟著笑。
  
  雲尾巴狼樂了陣便斂了笑容。他捏了袖口幫舒棠拭乾額角汗液,彎起雙眼:「原以為今日這出必定會惹不痛快,誰曉得對付起人來也不手軟。」
  
  舒棠愣,埋下頭。悶聲悶氣地說:「原也不想這麼做。可蘇白攀附權勢便罷了,之前與他婚約還沒取消時,他膽小不敢出頭,還去尋其他姑娘相親。這麼樣個人,理應遭些報應。」
  
  默了默,舒棠又抿抿唇:「只是苦了那個翠兒姑娘。」
  
  雲沈雅揚開扇子為兩人扇風,笑道:「那姑娘原住在京華城郊。因生來長短腿,又瞎了只眼,二十有二了也未能出嫁。見個人過的貧寒伶仃,便想了這個轍讓蘇白娶。」
  
  「蘇白雖小人,但還不至於惡人,且有膽小怕事。倘若他與翠兒姻親是他們南俊聖上所賜,翠兒姑娘跟了他,也算攤上好日子了不是?」
  
  聽得雲沈雅解釋,舒棠心中一喜,擡起頭,愣神地瞧著雲尾巴狼。
  
  尾巴狼貌若天人,笑得邪氣。
  
  跑了滿大街熱氣漸漸消褪。雲沈雅被這麼望著,心思一動便不由地說:「這麼瞧我?可是瞧上了?」
  
  舒棠愣了下。須臾,又垂下頭,摸出腰間銅板在手裡數了數,樂呵呵地道:「雲官人,你等等,我去買口涼茶。」
  
  舒棠買回來除了涼茶,還有個白面饅頭。
  
  雲尾巴狼從小吃遍珍饈,原不好粗食。可他見那饅頭被舒棠潔白手指握著,便忍不住食指大動,想要嘗嘗。伸了手去拿,卻被舒棠把拍掉。
  
  「燙!」舒棠說。又從袖囊裡抽出條布絹子,將饅頭裹了,這才遞給雲沈雅。
  
  尾巴狼幾乎頭一回這般老實,伸手小心翼翼接過,埋頭便認真吃起來。
  
  舒棠在旁看著。他長得好看,看得久了,心裡歡喜便不由多幾分。過了會兒,舒棠起了個疑問。道:「雲官人,將將問我是不是瞧上你了。」
  
  雲沈雅猛地噎住。
  
  舒棠又一本正經地道:「我也不知怎樣才是瞧上了。挺喜歡瞅著。」
  
  雲尾巴狼猛嚥了幾下,才將剛剛一口饅頭嚥下去。
  
  他偏過頭來,笑得清閒,眸色惑人:「不是說要嫁我嗎?」
  
  舒棠撓撓頭,回道:「我就想陪著你,嫁不了,做個丫鬟也行。」
  
  雲沈雅聽罷這話,方才笑容便收了許多。
  
  他偏過臉,瞇起雙眼望著長街。車如流水馬如龍。
  
  過了會兒,一枚笑容又在尾巴狼唇角綻開。他回過頭來,莫測地勾著唇角:「既然你不懂,我們便來試試吧?」
  
  「試什麼?」
  
  「試試是不是瞧上我了。」
  
  舒棠仍不解。可言語間,雲沈雅已然牽了手:「這樣,你會不會覺得反感?」
  
  舒棠愣:「不會啊。」
  
  伸手相交,十指相扣:「這樣呢?」
  
  舒棠道:「也不會。」
  
  雲沈雅笑容深了些,他鬆開舒棠,伸手探入懷裡。須臾,取出支海棠花髮簪。簪頭兩朵海棠,清新可人。「早就說要給你。」他道,臉溫潤,聲音澄澈,「因我知道你帶上它,一定很動人。」
  
  雲沈雅說著,隨即攬過舒棠腰身,慢慢將簪子別入髮髻。又道:「這樣呢?反感嗎?」
  
  舒棠心底有點空,有點亂:「不、不會。」
  
  眸中似有星輝閃過。他慢慢伸手,輕而又輕勾起舒棠下頜,將臉逼近。然後唇角溢出幾個字,帶著熱氣,噴灑在臉上:「那……這樣呢?」
  
  舒棠愣了,長街喧囂聲彷彿消失了。秋日街頭,唯有自己心跳如雷,下又下。
  
  「有、有點兒……」
  
  可雲沈雅卻聽不到答案了。眼前,還有世間,只餘下舒棠雙清亮烏黑眸子。眸裡有驚慌,有無措,還有他影子,迷離眼神。
  
  他閉了眼,俯下臉,唇如貼上柔嫩新葉,春風化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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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5:50

【第32章】
  
  舒棠夜裡睡不著,起了三兩次。後來,索性穿好衣裳,坐在院裡瞧月亮。
  
  中夜輪月如水,葡萄架下葡萄香。過幾日是中秋,不知那天,又將是怎生美景良辰。
  
  舒棠胡思亂想久了,嘴角便不自覺浮起微笑,連舒三易走近,都未曾發覺。
  
  舒老先生披了件外衫在肩上,與舒棠道拾階坐了。瞧瞧神色,舒三易心底就有八分明白。可他不動聲色,只問:「閨女兒,在想啥?」
  
  舒棠垂下頭,沈吟陣。「爹,今日隨雲官人出去了。」道,「雲官人幫我教訓了蘇白。」
  
  舒三易曉得這不是重點,看了眼,打了個呵欠。
  
  舒棠猶疑下,又道:「雲官人……雲官人今日問我,是不是瞧上他了。」
  
  舒三易怔了怔,湊過去:「那咋說哇?」
  
  「……」明明心裡頭浮浮沈沈,可萬千話語到了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
  
  舒棠想起彼時兩人侷促。市井擾攘,小販喧囂。一向妄為雲沈雅也微紅著臉,牽著手,慢慢遊逛。兩人不說話,可人世間卻熱鬧。天上有雁鳴叫,地上有孩童嬉笑。好不容易送回了家。他站在客棧門口躑躅良久,只問句:「嫁我嗎?」
  
  嫁嗎?
  
  這些天越發覺得他好看,眼梢如帶暖日風,彷彿一輩子都看不夠。
  
  舒棠當時沒答他,嚥了嚥口水,說不出話。但到了這會兒,心底想法卻無比清晰。
  
  「爹,我想嫁給雲官人。」默了默,又覺得喪氣,「可總覺得自己跟他不般配。」
  
  其實舒三易早料到會如此。對情愛,舒棠雖懵懂,可老實到底,心裡哪般想,面上也就哪般做了。
  
  他道:「既然想嫁他,就別管般配不般配。嫁人哇,是一輩子事兒。門當戶對是其次,自己圖個開心才最要緊。」
  
  舒棠聽了,老實點頭:「嗯,我也覺得自個兒開心最要緊。」
  
  舒三易再看眼,像是憶起什麼事,又轉頭去瞧月亮:「紅妞哇,不過還得勸句。雲沈雅跟咱們可不是一個道道上的人。要嫁他呢,甭管什麼事兒,心裡頭都得有個準備。」
  
  舒棠又忙著點頭。月色淡淡籠著眼底絲惘然。過了會兒,卻說:「爹,我其實將將想明白了。嫁給雲官人,如果圖不了開心,就圖個不後悔。」
  
  蹙起眉頭,似是不知該如何言說心底想法,再細細想,才道:「以後的事兒,也說不上來。他今天問是不是瞧上他了,也弄不明白。可自從曉得自個兒可以嫁他以後,就不想嫁其他人了。覺得要不答應他,心底鐵定後悔。」
  
  兀自點點頭,像是為自己打氣:「嗯,不圖開心,就圖個不後悔。」
  
  這話有點兒破釜沈舟。被舒三易聽了去,除了開心,多半是心酸。可他舒家小棠棠從來甘於平俗,甘於凡庸。今夕何夕,竟也有了這等勇氣。
  
  舒三易佝僂著脊樑,坐在台階上。老半天,應了句:「嗯,就圖不後悔,俺家……俺家小棠棠也長大了哇。」
  
  舒棠傻兮兮地笑起來:「也沒,就覺著,其實嫁不嫁還是次要,要能跟著他,做個丫鬟也行。」想了陣,又說,「爹,跟我一起吧。」
  
  舒三易愣。
  
  舒棠道:「雲官人日後鐵定要回神州大瑛。爹日前也說,想要去瞧瞧大瑛朝還有北邊窩闊風光。等嫁了人,咱們把客棧關了,一起去瞧瞧。」
  
  舒三易胸口有些發悶。他垂下頭,吸了口氣:「爹不去了。」他說。
  
  去了能做什麼呢?反正如今天下各處,也再尋不到她的影子了。
  
  「好好跟著雲沈雅。要是他對你好,日子就過得好,寫信來跟爹說說就成。」舒三易道,然後又莫名地說,「原本你也是個該過好日子的命。」
  
  明明件大喜事兒,父女倆說著說著,便有點兒傷情。舒棠心中也悶。聽聞可能會與舒三易分開,便埋下頭:「那這事兒,還是再想想吧。」
  
  舒三易伸手將外衫更往肩上拉了拉,笑起來:「想有什麼用哇?想不如做,咱這兩日就去置辦嫁妝,辦好了給雲府擡過去。看他雲沈雅娶不娶。」
  
  同樣夜,清淡景。京華城另頭雲府內,雲尾巴狼沒尋找司空幸,樂了個閒。他副散漫樣坐在大堂內,手擱在高幾上敲又敲。
  
  「記好了?」
  
  老管家擦擦額角汗,提起筆,「大公子、大公子說慢些,說快了老奴不好記啊。」
  
  雲沈雅今日好耐心,聽他這麼說,笑得親和:「沒事兒,慢慢來。」又琢磨,才道:「三顆夜明珠太少了,改六顆吧。衣料緞子只要沄州和錦州,其餘地方產,穿著傷肌理。金銀就不必了,忒俗。另外還要北荒綠松石,沄河底……」
  
  老管家邊埋頭記著,邊在心底裡納悶。自打今夜雲沈雅回來,就一副滿面春風飄忽樣兒,沒能尋著司空幸,他反倒樂呵,將老管家折騰到大堂子裡來,讓他記個聘禮單子。
  
  尋常聘禮單子還好記。可老管家手裡這張卻不像話。上面全是奇珍異寶,莫說富貴人家消耗不起,哪怕是個天皇貴胄也沒這麼多寶貝。
  
  老管家歎口氣。這哪裡是要娶媳婦兒?這簡直就是在娶皇后。
  
  思及此,他不由勸道:「大公子,說這些聘禮好是好……只是……」
  
  雲沈雅笑瞇瞇地:「說。」
  
  老管家抹了把汗:「只是……這些聘禮太貴重,便是公子再有銀子,怕是沒個三年五載也尋不齊備。」
  
  雲沈雅捧了個空茶盞在手裡,拋了兩拋,又開心地道:「有理有理。說來這聘禮單也只能給提個醒,回大瑛了才能將寶貝找齊了給。南俊這裡呆不久,成親也不宜張揚,另列個聘禮單子吧。」
  
  老管家這才籲了口氣。誰料他剛提了筆,雲沈雅又振振有詞地念叨起來。「但別說,那小傻妞人雖老實得緊,喜歡東西卻不是凡物。金銀珠寶,不一定喜歡,衣裳粉黛,不一定寶貝。嗯……這倒有點難倒了……」
  
  尾巴狼邊說著,手裡茶盞便上下拋著。說是「被難倒了」,可他神采奕奕樣子,哪裡有半點煩惱之態。
  
  「啊,有了。」雲沈雅眼睛一亮,「送兔子吧。」
  
  老管家身子往前傾,差點跌了:「兔、兔子……」
  
  雲尾巴狼將茶碗蓋擱在旁,興致勃勃地說:「聽得你們南俊有種奇兔,耳朵和四隻爪子是灰,毛是白。去弄對來。」
  
  管家聽得此言,語塞半日。平緩了下,又才道:「大公子還有別的可送?」
  
  雲沈雅本正經道:「自然自然,尋常聘禮該有,半點也不能少。衣裳首飾,珠花玉釵……就是有點兒不明白,怎得喜歡絲瓜花?」
  
  「這……」老管家又為難起來。正此時,忽見門口立著個人,定睛瞧,正是方才尋不著司空幸。管家如蒙大赦,立刻道:「大公子這問,老奴答不上來,何不如問問司空公子。」
  司空幸在門口抱拳:「大公子。」
  
  雲沈雅臉清淡笑意仍是洋洋灑灑,衝他招了招手,道:「司空,何時回來?來,幫瞧瞧這單子。」
  
  可司空幸卻沒動作。他略垂著頭,斂眸道:「屬下回來有陣子了,直立在堂外。只是……大公子太盡興,沒瞧見屬下罷了。」
  
  雲沈雅聞言,手中動作一頓。「司空?」
  
  「屬下甚少見大公子如今日般打內心裡都是歡喜,所以不忍打擾。」司空幸說。
  
  唇角笑意漸漸僵了,斂了,沒了。雲沈雅默了默,忽又綻出笑容:「司空,方才問管家,何以那小傻妞愛絲瓜花,他答不上來,你來答吧。」
  
  司空幸沈默陣,點點頭。
  
  老管家見他二人這般,定是有要事相商,連忙擱了筆和紅彤彤聘禮單子,躬了躬身便退下了。
  
  雲沈雅清清淡淡地說著:「方纔在想,小棠到底喜歡些什麼。這小妞,長得這般好看,名字裡個海棠棠字也頗為文雅,可偏偏卻喜歡絲瓜花。」
  
  司空幸沈了口氣,道:「屬下以為,絲瓜花雖不登大雅之堂,可卻不甘於生在地面。每每綻開在牆頭籐蔓,色澤妍麗璀璨。正如……」他擡起頭,定定地看向雲沈雅,「正如小棠姑娘雖有個老實單純個性。但是非分明,往無前,性情異常堅韌,便是往後遇到挫折,遇到傷心之事,亦會努力認真地過好日子。所以,所以……」
  
  「所以大公子離開之後,不必為擔心。」
  
  好半晌,雲沈雅恍然地立在原地,動也未動。過了會兒,他笑了下:「有事?」
  
  司空幸道:「大公子,屬下想說……」
  
  「等……」雲沈雅忽地道:「等等,別說……」
  
  司空幸詫然。
  
  雲沈雅彎了彎唇角,再沒能露出先前風日颯然笑意。「先別說……,在給她備聘禮。」
  
  「還要……改日進宮狩獵,還要為弄對灰耳朵灰爪子兔子……」
  
  「大公子……」
  
  雲沈雅再慢慢地沈了口氣後,嬉笑斂盡,神傷斂盡。眼裡剩幾分冷漠,鋒芒畢露。
  
  「什麼事,說吧。」
  
  司空幸拱手:「大皇子……二皇子叛變了。」
  
  雲沈雅眉峰驀地一緊。
  
  司空幸接著道:「朝政已交由史大人,各部尚書及內閣,張大人已於昨日連夜趕往南俊。屬下以為……恐怕二皇子叛變內有隱情,否則張大人也不會……」
  
  雲沈雅緊擰著眉,拂袖道:「隨我來書房!」
  
  大堂門開,帶起陣風。空蕩堂子裡,唯余張紅彤彤長禮單被吹落在地,紙張翻捲,啪嗒有聲。雲沈雅急速步於迴廊上,忽然,心有所感般地,他腳下一頓。
  
  可每次停頓後,復又往前。週而復始。
  
  他寥落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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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0 22:26:21

【第33章】

  北荒爭戰,是入秋時開打。大瑛北伐軍副將軍是英景楓。
  
  早些年,英景楓雖獨自離了宮,但他二皇子身份,卻是朝廷重臣間心照不宣秘密。昭和帝兩位皇子,皆是奇才天縱。這廂任景楓為副將軍,是因他確有韜略;二是希望他身份能鼓舞士氣。
  
  神州大瑛與窩闊,雙方兵力極強,久久僵持不下。卻不料,在這關鍵時刻,英景楓卻突然叛變,成了窩闊將軍。
  
  司空幸將事情說完,雲沈雅雙眸子寒光乍現,「叛變?他找什麼理由?」
  
  司空幸愣了愣,半晌沒言語。
  
  雲沈雅眉梢擡,「呵」了聲,「他的理由,該不會是我吧?」
  
  說來奇怪,景軒景楓小時候同住宮裡兩年,表面上,人孤傲寡言,人溫潤隨和,都不是容易起爭執性子,可他二人每每湊在塊兒,三天小吵,五天大吵。
  
  英景軒肚裡腸子九曲十八彎,詭計多端。饒是景楓百般聰明,卻如何也鬥不過長他半歲哥哥,每回被氣急,便揚言以後要與景軒搶天下江山。
  
  小小英景軒就樂了,說:「有本事就搶啊,坐享其成還嫌沒趣。你卻說說,屆時又憑什麼跟搶呢?」英景楓回贈他四個字——不擇手段。
  
  其實這樣爭執,多是小孩氣頭上話,當不得真。但被宮女太監聽了去,傳入好八卦臣子耳朵裡,便對將來有了奪嫡之爭揣測。
  
  而這年英景楓,用的便是這個理由。
  
  司空幸道:「確實如大皇子所料。二皇子對外宣稱要與大皇子爭皇位。可因他勢單力薄,所以要借助窩闊軍之力,在神州大瑛北荒打開道突破口。」
  
  雲尾巴狼聽得一笑:「這理由不錯,能讓窩闊人信他。」
  
  司空幸見狀,卻不由地勸說:「還望大皇子恕屬下多言,倘若二皇子這是詐敵之計便也罷了,可如果他真要以此對付大皇子……」
  
  「不會。」雲沈雅斬釘截鐵,「他便是要與我爭天下,也會堂堂正正地爭。這種下三濫法子他使不出。」
  
  司空幸一臉擔憂,似是不信。
  
  雲尾巴狼又回味無窮地添了句:「這種下三濫法子,只有他使得出。否則小時候吵了那麼多次,也沒法回回贏他。」
  
  司空幸頓時一臉欽佩地看著他狼主子。
  
  然而這會兒,雲沈雅又收起了臉調侃,蹙著眉頭道:「景楓行事雖衝動,但也不失理智。這回孤注一擲,必是情況突變。再者說……」
  
  他驀地擡頭,看著司空幸:「張大人來南俊前,可曾叮囑過什麼?」
  
  司空幸聞此言,不由怔住。
  
  張大人是丞相張三合,他早年不過是個布衣粗人,因難得遇機會才路官運亨通,被封為丞相。張三合懂得不多,對景軒景楓兄弟,卻有授業之恩。因景楓在宮裡孤立無援,張三合將他視為己出,百般看顧。
  
  司空幸曉得張大人對景楓偏袒,是以,張三合雖有話帶給雲沈雅,他卻並未傳達。
  
  可如今雲沈雅問起,他卻瞞不住了。
  
  雲尾巴狼見司空幸眸色閃爍,頃刻沈了張臉:「什麼話,說!」
  
  司空幸猶疑下,道:「張大人請……請大皇子迅速解決手頭上事,回永京救二皇子……否則、否則……」
  
  「救楓兒?!」雲沈雅愣,倏然從椅子上站起,「說清楚!」
  
  「張大人說,此番軍兵力不敵窩闊,二皇子此番兵行險招,若能等到援軍且能撐過去,若等不到援軍……」
  
  「怎可能等不到援軍?!莫紹跟莫子謙都廢了嗎?!」雲沈雅勃然大怒。
  
  然而此話出,他驀地僵住,「還是說……莫家父子有問題?」
  
  司空幸道:「張大人只是懷疑,並未……並未做出定論。」
  
  「這話……」雲沈雅捏了捏額角,平靜問道,「這話為何不早與我提。」
  
  司空幸不言。
  
  雲沈雅冷笑兩聲:「是擔心若擱下手頭上事回永京,屆時他英景楓若反將軍,非但會失了天下,更可能會失了性命。」
  
  司空幸咬了咬牙,索性直言:「屬下跟隨大皇子良久,不得不說大皇子對二皇子雖面上不悅,但私心裡卻十分縱容謙讓。屬下知道此番二皇子出事,大皇子必會相救。但如若這是陰謀,大皇子為此、為此付出代價實在太大!」
  
  若平日裡,司空幸這般質疑英景楓,定不會招來雲尾巴狼好臉色。可今天他這番話說完,雲沈雅默了良久,只笑了下。
  
  他步至窗前,擡起頭。天上輪明月再過幾日就圓了。雖是眾星拱月大皇子,可中秋佳節,他只真正過了一次。那時年紀很小,白日比武時,景楓失手傷了他。夜裡,小小景楓便捎來兩壺桂花釀,彆扭請他喝。那年,兩兄弟對著八月十五月,說了不少話,喝了個酩酊大醉。生平頭回醉酒,生平頭遭暢快。
  
  「父皇肩負江山,凡事需以社稷為重。楓兒嘛……這種時候,我不救他,便沒人救他。」良久,雲沈雅說。絕世五官,清淡笑。
  
  「不在乎皇位,可身上卻有擔當。但最近在想,人活著,總要有個意義不是。不擇手段心狠手辣得失去了初衷,那便太沒趣了。」
  
  「大公子……」
  
  雲沈雅笑道:「我好閒散,擔當之餘,樂得個自在恣意便好。可江山卻是與楓兒共同責任,他為保江山出生入死,我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喉結上下動了動,雲沈雅低聲道,「聯兵符事,做個了結吧……」
  
  司空幸心中沈。他擡頭看著雲沈雅側臉。依舊雲淡風輕神色,可卻有絲絲入骨寥落。司空幸道:「大公子切莫憂心。」
  
  雲沈雅又笑:「如何說憂心?」
  
  「大公子……從不與人說這許多心裡話。」
  
  雲沈雅這才愣住了。夜風忽來,輕揚起額發,雙眸有些迷離。「嗯,有點憂心。」他道,「憂心那小傻妞……」
  
  「真怕會,真怕會對不起……」他仰起頭,吸了口氣,「從來沒有,這麼怕過……」
  
  舒棠將攢著銅板勻了出來,又破天荒地問爹討了十兩銀子。第二日,買了塊好錦緞,牙白色澤風清月涼,說要親手為雲官人做衣裳,合在嫁妝裡起給他。
  
  三兩日後,舒三易湊去瞧那緞子,嘖嘖稱歎,說閨女兒真捨得花銀子,咱父女倆輩子也沒穿過這等好衣裳。
  
  舒棠臉赧然,嘿嘿地笑:「下回攢銀兩買衣料,鐵定給爹爹買最好。」
  
  舒三易調侃說嫁出去女兒潑出去水。
  
  舒棠又尷尬,看天色遲緩,覺得時日久長,就說:「也不知雲官人最近怎樣了。」
  
  這天是中秋前夜,八月十四。
  
  雲尾巴狼悠閒逛到唐玉屋前,見門敞開,便用折扇敲敲門柱,道:「準備好了?」
  
  唐玉本是背他而坐。聽得此言,起身回頭:「嗯,明日未時,清香苑。」想了想,他又問,「要去引開方亦飛,到底有什麼目?」
  
  雲沈雅笑:「你猜。」
  
  唐玉默然不語。
  
  雲尾巴狼調侃地勾起唇,看了他半晌,便轉身離開了。
  
  與方亦飛從小起長大,到了這刻,卻得針鋒相對。唐玉苦笑了下,歎了口氣,正要坐下,屋外驀地風聲大動,有黑影直飛入戶。
  
  「明日,用這個。」不知何時,司空幸卻出現在屋門前。
  
  方纔那抹黑影是把對雙劍,是司空幸從屋外拋來。劍入手中,唐玉心思沈浮。
  
  「大公子有幾句話要帶給你。」司空幸筆直地站在屋前,「這性情,可惜了天生雙使劍手。」
  
  唐玉大怔,猛然擡起頭:「他知道?!」
  
  「唐家方家之人,本就樹大招風,誰沒有個自保之策。方家善易容,會使暗器。爹娘卻直想將家業傳於,因你從小善使雙劍,劍在手,唐家內近乎無人可敵。可偏偏卻是個與世無爭性子,將基業讓給大哥不說,平日裡做出副喜歡弓箭樣子。尋常人是韜光養晦,卻是真無所謂。」司空幸看了他眼,把雲沈雅話字不落說出來。
  
  「……」唐玉猶疑了下,「他這是逼與我亦飛撕破臉。」
  
  「世家子弟要立足,要有功夫,二要有頭腦。頭腦差點,若功夫也不願使,日後如何保住唐家?」司空幸道,「大公子望你好好想清楚,明日清香苑,他亦會去。是非成敗,在此舉。」
  
  而同樣夜,寂靜街,飛絮樓三層,有布衣人撚灰笑:「他們果真聯手了?」
  
  阮鳳道:「且小心些,英景軒人便不好對付,況他身後有小世子,又與唐家聯手。」
  
  「怕什麼?便是他真將那聯兵符搶去,不知道使用法子,到時候他只有來求我。」布衣人又笑起來,「寫張帖子給秋府。這熱鬧場面,先從秋多喜下手,豈不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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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6:41

【第34章】
  
  八月十五這天,秋多喜接到張帖子,邀去清香苑聚。帖子署名是方亦飛。
  
  南入秋只有梧桐落葉,大片蒼翠之色,為這年中秋平添分春意。
  
  清香苑百折曲徑後,是處開闊地帶。池水蜿蜒,亭台樓榭。相約地點是滿溪樓。秋多喜拿著帖子,路興高采烈地尋去。得到了目地,則見亭中風滿,立著布衣人。
 
  布衣人回過身來,尋常樣貌,氣度卻不凡。
  
  「多喜。」那人笑。下刻,他伸手揭了臉上面具。
  
  須臾間,墨發翻飛,目色迷離。
  
  其實單論樣貌,方亦飛及不上唐玉。可唐玉憨然略顯愚鈍,方家公子卻沈斂持重,細長眼梢溫潤清和,唇角始終含笑。
  
  「亦飛?」秋多喜見了他,大為欣喜。連忙上前臉部再湖石上借力躍起。幾個騰身,便輕巧落在滿溪亭外。
  
  「亦飛,找了好久,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
  
  方亦飛勾唇笑了笑。「為何找我?」他問。說著,他又伸手入懷,取出張紅帖子,「為這個?」
  
  那紅帖子是年初兩人婚帖。饒是秋多喜再爽快,終究是個姑娘。見準郎君將婚帖拿出來,抹微紅倏然浮上臉。
  
  沈默陣,便樂呵呵笑起來:「嗯,就為這個。」
  
  方亦飛看著,不言語。只是他唇角笑意,忽地多了及幾絲嘲弄。
  
  秋多喜又小心翼翼地問:「你之前逃婚,是因沒想明白。現如今找我,可是因想明白了?」
  
  方亦飛垂眸,他伸手撫了撫那婚帖,道:「想明白了。」
  
  秋多喜一喜,正要答他,卻被方亦飛突如其來句話打斷。
  
  「我不想娶你。」方亦飛笑道。過了會兒,他看著秋多喜臉色變蒼白,又調侃說:「我瞧上別姑娘了,個個比我好。」
  
  秋多喜愣了愣,不由地說:「可是你們方家人,只能娶一個媳婦兒不是嗎?」
  
  方亦飛恥笑道:「祖上定規矩,還能把人限制死了?」
  
  秋多喜再愣,心裡頭忽覺茫然。又道:「那能不能不娶別家姑娘?爹娶了好幾個,可是姨娘們,個個都不開心。」
  
  默了會兒,秋多喜又咬咬唇,接著說:「真挺喜歡。娶不成麼?就要這個媳婦兒。這樣開心,也會開心。」
  
  方亦飛好笑地看著。須臾,他彎身用袖口掃了掃石凳,閒閒坐下。「多喜,我素來就沒將你當姑娘看。你怎能不明白呢?還有唐玉,我們三人從小起狩獵比武,起逛戲園子看美人圖,若真當你是姑娘家,怎會與起做這些事?」
  
  秋多喜聞言便傻了。心裡澀澀不是滋味,可又不知從何說起。使勁想了想,只蒼白地辯解:「我怎麼不是姑娘呢?直是個姑娘……」
  
  「是個姑娘?」方亦飛以手支頤,又笑起來,「不信,大可問問唐玉,看他是把當兄弟呢,還是當個姑娘家——」
  
  「……」
  
  「方亦飛!」滿溪亭外,傳來另個聲音。唐玉個輕躍來到兩人面前。他蹙著眉頭,伸手將秋多喜往後拉,怔怔地看著方亦飛。半晌,唐玉才憋出六個字:「……怎會是這樣?」
  
  「我怎樣?」方亦飛眉梢擡,目光在他腰間雙劍掃,笑了,「你不也一樣做了英景軒狗腿,還重持雙劍,是要對付我?」
  
  唐玉被他話鋒激,心頭怒火頓起,「若非欲利用聯兵符在先,又何須與作對?!先前二人得知英景軒前來,本商定好齊保護聯兵符,可臨時變卦,讓在棠花巷子為做了個掩護。安心藏在後頭,策劃卻是用聯兵符對付唐家,對付整個南俊!」
  
  「若真相信,又何必因次變動,便投靠那瑛朝皇子?」方亦飛冷笑聲,拂袖而起,「不錯,欲利用聯兵符。可便是吞併唐家,也未打算傷及我們性命。卻好,臨陣倒戈,不幫就罷了,袖手也罷了,竟幫起英景軒。真真可笑之極!」
  
  唐玉退了兩步,笑得無力:「那捫心自問,聯兵符作用是什麼?!要用聯兵符,目又是什麼?!」
  
  聯兵符,原是神州初立時枚兵符。神州有數,借用此符,可將各潛藏兵力聯合在起。現如今神州,唯瑛朝獨大。其時恰逢瑛朝內憂外患,倘若方亦飛借此時機,用聯兵符調動兵力,舉攻入大瑛,那麼即便強大如瑛朝,在不日後,興許也會分崩離析。
  
  雲沈雅遠來至南俊,便是因知曉有人對聯兵符圖謀不軌。
  
  方亦飛笑道:「不錯,是打算借聯兵符之力,入侵大瑛。可這麼做,有何不對?」
  
  「神州大地有數,為何偏偏要瑛朝獨大?杜紹杜修兩父子,安於現狀,甘願臣服於姓英腳下,可穆東方家為何要與他們起臣服?」方亦飛笑了笑,又露欣悅之色:「本來們三家聯兵符並不齊全,只能調動南方各兵力。若要對他大瑛兩面夾擊,尚需聯合北面窩闊等。如今卻是大好時機。窩闊已攻入北荒,瑛朝朝野內亦有叛黨。若能借聯兵符之力,在這最薄弱時機舉攻入大瑛,豈非天下江山,都為所有?」
  
  唐玉聽得此言,只覺荒唐。他搖了搖頭,滿目無奈:「雖是大好時機,可方家,乃至於南俊兵力,卻無法駕馭這時機。若孤注一擲,怕是還未入侵大瑛,我們南俊,便會先掀起場爭戰。屆時,我們,多喜,難免成敵。」
  
  秋多喜立在旁,本是聽得恍惚,可這句話卻猶如閃電劈中了天靈蓋。愣了愣,不禁道:「亦飛,要……做什麼?」
  
  方亦飛笑道:「我要做甚,干你何事?」
  
  秋多喜愣然道:「如何不干我事,從前們三人若遇上難處,都能互相扶持過來。」頓了頓,又道,「與說,反正沒什麼過不去的坎。」
  
  「好。」方亦飛看了唐玉眼,輕聲道:「我與他反目了,替我刺他一劍。」
  
  秋多喜大怔。
  
  「方亦飛!」唐玉喝道。
  
  方亦飛不屑顧地打量他二人:「怎麼,怕了,不敢?」他輕蔑笑了笑,「記得,逃婚前是見了面吧,讓你將脖間玉墜子給我留個紀念,你卻執意不給。」
  
  秋多喜臉色陣青陣白。
  
  方亦飛又拿起紅帖子,緩緩撫過:「今日也是這樣,讓你刺唐玉一劍,卻仍猶疑不決。」他擡起頭,臉鄙夷地看著秋多喜,「說喜歡我,讓我娶你為妻,可我在你心目中的位置,比不過唐玉,甚至,連枚玉墜子也比不過?」
  秋多喜此刻心中只覺委屈。多日前在紫薇堂,上能衝上鸞台,舉起拳頭為舒棠辯駁。可如今換作遭此難,卻如何都百口莫辯。垂下頭,扁起唇角,默了好久才說:「我真挺喜歡你,是不是給玉墜子,刺、刺唐玉一劍,就娶了?」
  
  方亦飛笑了笑,沒說話。
  
  秋多喜咬牙,頃刻從袖囊中抽出匕首。寒刃如水,薄光乍現。秋多喜將匕首往唐玉面前遞,說:「等下我要刺你一劍,可我不願刺你,你先捅下我,這樣來,等下……等下就算還……」
  
  唐玉難以置信地皺著眉。須臾,他接過匕首,狠狠往地上摔:「瘋了嗎?!」他厲聲喝道,擡手指了指方亦飛,「看看這人,早就喪心病狂了,為何到現在還執意嫁給他?!」
  
  秋多喜抽抽鼻子,從來大大咧咧卻憋不住眼淚。眼眶紅,便有淚水奪眶而出。甩甩頭,退了步,說:「沒想嫁他了,可不願跟他吵……」秋多喜說著,不由抓了唐玉手臂,「不如我們互刺一劍,從此後有什麼矛盾就筆勾銷,還跟從前樣,三人起……」
  
  「不可能了。」方亦飛道,他又朝秋多喜笑了笑,「看,其實什麼也做不到。」
  
  秋多喜終是被激怒,不由憤懣:「可為何要做這些?!唐玉跟我們一塊兒長大,為何要傷他?!上次讓給那塊玉時候,就說了,要什麼都能給,就是這枚玉不能給!」
  
  方亦飛眸光寒,往前步逕自逼問:「為何偏偏這枚玉不能?!」
  
  秋多喜脫口而出:「因為爹說了,這塊玉是們全家要看守寶貝,不能給,真不能!!」
  
  此話出,亭子裡忽然靜了下來。而下刻,方亦飛笑得暢快之極:「果然如此。早料到秋老爺子會藏東西。聯兵符竟被從小掛在脖子上,真真是常人所不能料及!」
  
  秋多喜退了兩步,喉間哽:「……」
  
  「調動南面各聯兵符,尚需最後一塊便可拼湊齊全。今日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方亦飛說著,又上前步,笑了,「我們三人小時比武,每每怕傷及對方,都未盡全力,今時今日,不如暢快比場。」
  
  話音方落,便有數名殺手出現在庭院之內。黑衣為方亦飛一邊,藍衣為唐玉一邊。
  
  唐玉默了默,逕自抽出腰間雙劍握於手中。他神色靜如水,沈了口氣,聲音再聽不出情緒:「方纔百般刺激多喜,就是為將她激怒後,令失口說出掛玉之謎?」
  
  可方亦飛卻再沒答他,他持扇挑,直取秋多喜脖頸之間。秋多喜大駭,連退數步,以空拳相搏。唐玉咬牙,騰身而起,雙劍鏗鏘,在半空中寒光閃閃。下刻,雙劍直抵方亦飛右手手腕。豈料這剎那間,方亦飛不避不躲,只旋了身。
  
  背部狠狠挨了唐玉劍,可方亦飛卻以迅疾之速,挑斷秋多喜脖間掛玉繩子,將掛玉取在手裡。
  
  唐玉大驚,正欲奪回掛玉,不料亭外卻躍進人。白衣勝雪,黑髮如墨,直直幫方亦飛接了唐玉三招。
  
  此人卻是六王爺之子,阮鳳。
  
  四人又呈對立之局。
  
  唐玉看到阮鳳,眸光利,問道:「不是……」
  
  「他不是該在飛絮樓,攔著去搶聯兵符嗎?」亭子下方,流水蜿蜒小徑處,傳來個清越聲音。
  
  轉瞬間,便有兩人出現在滿溪亭外。這二人,人是司空幸,另人不是別人,正是臉閒適觀戰如看戲雲尾巴狼。雲沈雅手拿著折扇,另只手指間,卻夾著塊暗黃紙張。紙張上隱隱滲血,是聯兵符。
  
  方亦飛見了雲沈雅,笑著招呼:「大皇子。」可他語氣卻輕佻得很,「大皇子果真是不世出奇才,饒是飛絮樓機關重重,大皇子也不費吹灰之力,搶得聯兵符在手。」
  
  雲沈雅亦笑聲:「過獎。」
  
  方亦飛掂著手上掛玉,朗聲大笑:「可搶得聯兵符又有何用?一來,南俊聯兵符最後一角,在我手上;二來,開啟聯兵符法子,也只有一人知道。如今大瑛早已水深火熱,便是搶到它,也只有乖乖地還給我,讓我教你如何用它。否則——也別想借用聯兵符之力,拯救大瑛江山。」
  
  雲沈雅聽罷此言,挑起眉梢。須臾,他不緊不慢將折扇收於腰間,取出枚火折子,吹了吹。隨即又暗藍火光燃起,雲尾巴狼笑了。他手舉著火折子,另只手夾著聯兵符,悠哉樂哉地道:「猜猜我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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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7:08

【第35章】

  火星子閃一閃,聯兵符一點即燃。陳舊的羊皮紙燒得辟啵有聲。滿溪亭裡,除了雲沈雅,所有人都驚呆了。
  
  紙張化為炭灰,雲尾巴狼隨手扔了,朝正愣著的方亦飛笑了笑:「聯兵符,我現在不要了。」
  
  方亦飛臉早已蒼白無血色。
  
  雲沈雅隨意拂了拂衣角,又道:「我不要的東西,別人,也別想要。」
  
  話音方落,清香苑的假山湖石後,便出現了大片身著黃白盔甲的侍衛--禁軍侍衛。則見曲徑盡頭,步來一列人馬。打頭一個年級尚輕,略顯稚氣的臉上,已有了少年飛揚的英姿。
  
  此人是南俊王的獨子,年歲不滿十二的杜修。
  
  杜修身旁跟著一人。方亦飛乍一看,便猛地吸了口氣。難怪會一敗塗地,原來背叛他的,竟是一直以來合作無間的六王爺杜涼。阮鳳見得杜涼,也逕自後退一步,朝方亦飛拱手道:「方公子,你我之間的合作,便到此為止吧。」
  
  方亦飛恥笑一聲,再不言語。這時,杜修已然來至滿溪亭外。他看了雲沈雅一眼,目光再亭中眾人身上掃過,說了三個字:「抓了吧。」然而被侍衛押解離開的,除了方亦飛,還有秋多喜與唐玉。
  
  杜修道:「方亦飛,擁兵自重不成,押入大牢等候處置。唐玉,秋多喜,身為唐秋兩家之人,保護聯兵符不利,現禁足於禁宮,等候發落。」
  
  其實今日動盪,原是方亦飛一人挑起的。只是南俊國境內,方家唐家秋家,三家勢力龐大,足以威脅皇權。因此,杜修有意說輕了方亦飛的罪名,又給唐玉秋多喜授以責罰。如此一來,方家不至於覆滅,三家勢力同時被削弱,又能相互制衡。
  
  拿一個聯兵符,換他杜氏父子江山穩固,卻也十分值得。
  
  侍衛押解著唐玉等三人離開。一場竹馬青梅就此離散。待亭中人相繼退下,杜修這才籲了口氣,與雲沈雅道:「景軒哥哥,父皇讓我帶句話給你。」
  
  雲沈雅眉梢挑起:「什麼?」
  
  「父皇說,這次利用聯兵符一事削弱三大家族,大皇子實在助我們良多。日後神州大瑛若有所需,我們父子二人,必定相助。」
  
  雲沈雅閒閒笑道:「我來南俊為奪聯兵符,說是助你們也不盡然,充其量各取所需罷了。」
  
  杜修沈吟一番,又道:「只是如今聯兵符已毀,神州大瑛水深火熱。我又聞這次的亂子,北邊窩闊與瑛朝朝中亂黨實有盟約,如若沒了聯兵符的兵力相助,神州大瑛恐怕會……遭受大劫。」
  
  「這倒無妨。」雲沈雅往石凳上坐了,以手支頤。風撩起髮絲,他的目光有些遠,像是憶起了什麼,繼而又道:「這也不干你南俊的事。倒是你林苑新辟出來的西林子,改日我需得去一趟。」
  
  杜修一愣:「這種關頭,景軒哥哥有閒情狩獵?」
  
  雲沈雅神秘一笑:「去逮兩隻灰爪兔子罷了。」
  
  雲尾巴狼是個雷厲風行的性子。也不過翌日,他果真從皇家林苑搗騰了兩隻幼崽灰爪兔出來。兔子入住雲府,日日被狼主子親自喂草喂蘿蔔。不過三天,便肥了一圈兒。
  
  近幾日清閒,方唐秋三家是在兩日後被發落的。方家被掀了老底,唯余一個名號。唐家秋家的家主均被流放南荒三年。
  
  方亦飛原是天之驕子,如今卻要被禁足於穆東之地。而秋多喜,唐玉,也不得不隨家人遷至南方蠻遠之地。
  
  世事沈浮,人世冷暖。這些令當事人唏噓不已的變故,卻成為了京華城街頭,紅極一時的八卦。八卦傳開,加了些紅粉胭脂的旖旎味,說是其實秋多喜與唐玉是一對,方亦飛因情傷才毀了聯兵符。
  
  南俊國再呆不了幾日,雲尾巴狼遊手好閒沒事兒干,專愛湊熱鬧。碰上方亦飛等三人的風流韻事,便添油加醋地編造個旁枝末節引人遐思。不多日,情變又出幾個版本,人們爭相傳頌,分外歡快。
  
  兩隻灰爪兔原有一副精明樣,近來被尾巴狼餵食喂得昏天暗地,不慎肥了三圈,又呆又傻。
  
  這一日,尾巴狼蹲在樹下興致勃勃地逗兔子,萵筍白菜在一旁紅著眼看著。老管家路過,不忍心便提醒了雲沈雅一句:「大公子,這兩隻--」他朝萵筍白菜努努嘴,「怕是醋了。」
  
  尾巴狼聞言不搭理。過了會兒,他又欣悅地指著那兩隻灰爪兔道:「管家,你瞧它們如今的模樣蠢不蠢?」
  
  此話出,兩隻灰爪兔像聽懂了似,也紅了眼。
  
  老管家一時不知如何答,便見雲尾巴狼慢條斯理地起了身。他抖抖袍子,莫名地說:「事情辦妥,兔子也長大了,我去瞧瞧她。」
  
  八月十五的中秋,是舒家小棠一人過的。那一天,她尚還欣喜,拿著一塊布衫子,縫了又縫,勢必要做出一件好看衣裳。
  
  可過了幾天,彷彿天下就起了大變故。秋家唐家被判了罪,雲尾巴狼不見了影。舒棠雖置身事外,可絲絲縷縷的牽扯,亦讓她嗅到幾分風生水起。
  
  後來,唐玉來棠花巷子與她道別,臉色釋然望不見情緒,只說兒時生來富貴,這幾年要出去看看天大地大。再後來,秋多喜來舒家客棧也與她道別,一臉微笑分明是故作輕鬆,說是要隨父出遊,踏遍江山。這二人提及雲沈雅,都欲言又止。
  
  舒棠不笨,曉得這裡頭有因果。因果變故,更會令她始料未及。可她不知如何應對,索性老老實實替唐玉秋多喜送了行,又拿著一塊牙白衫子慢慢縫著。
  
  這一天,秋色更蕭瑟了些。雲沈雅來棠花巷子沒尋到舒棠。回府路上,剛折過巷弄,卻見離雲府不遠的湖水畔,徘徊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如今每回見她,心跳都會漏幾拍。
  
  雲沈雅失了神,半晌才喚道:「小棠。」
  
  舒棠身形一僵,回過身便傻兮兮地笑起來:「雲官人。」
  
  她還是這樣,一見到他,便興致勃勃地跑過來,然後再喚一聲「雲官人」。
  
  此刻是黃昏,又是黃昏。緋色的霞,彤色的雲,流金的湖水。她站得近,可雲沈雅還是不由自主地將她往身前拉了拉,溫聲地問:「怎麼在這兒?」
  
  默了一默,他又說:「我方才去尋你,沒尋著,還在想你會去哪裡。」
  
  舒棠低低笑了。她將布衫子放在手裡幾番摩挲,然後往前遞去,看著他,又呆呆地笑道:「雲官人,給、給你的。」
  
  這樣的長衫,雲沈雅有許多,月白色的,紫檀色的,錦衣華服,不勝枚舉。眼前這件,縫合得不好,做工也委實拙劣。可雲沈雅看著,心中便開始疼,因為這個時候,舒棠對他說:「雲官人,我那日,就是八月十二那天,接到你管家送來的聘禮的單子,我覺著……那些聘禮太貴重了。」
  
  聘禮單子……當日情急,他忘了讓老管家不要送去。
  
  但其實,也不一定是忘了,因他私心裡,仍是想著盼著,惟願他二人有花好月圓的一日。
  
  舒棠接著又說:「我爹……我爹也去給我辦嫁妝了。可我覺得那些嫁妝都不好,我便自己給你做了件衣裳,你別嫌棄。」
  
  雲沈雅沈默地接過牙白衫子。他擡起頭仍是笑著,說話的聲音卻沙啞了:「不嫌棄,我很喜歡。」
  
  舒棠一愣,因在他眼裡瞧出了幾許惘然。隨即她又卻笑了,紅著臉道:「這衣裳原該合在嫁妝裡一同給你。可我就是耐不住性子,做好了便想拿給雲官人看。」
  
  雲沈雅垂下頭,神色十分牽強,只「嗯」了一聲。然後他靜靜地問道:「小棠,這些日子沒有我,你過得好不好?」
  
  舒棠聽得此問,心底漸漸涼了下來。她擡起頭,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
  
  「不好。」她說,沈默一陣子,她又搖搖頭,「多喜和唐玉走了。他們前陣子來跟我道別了。」
  
  舒家小棠側目看了看遠處。暮色染了大片天,黃昏的霞色已所剩無幾。
  
  「雲官人,我、我不會挽留人。我雖討厭唐玉,可他起碼是我認識的人。我認識的人本就不多,所以個個都放在心裡。他們要走了,我其實不開心,但我還是給他們送行來著。」
  
  舒棠說這些話,有點兒費力。說完後,她就定定地看著雲沈雅。眼神有點緊張,真怕他也離開。
  
  雲沈雅無力地笑了笑,他問:「那你呢?他們走了,你日後打算做什麼?」
  
  他沒有說要娶她,也沒有說要帶他走。
  
  其實這些日子風生水起,舒棠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其實今日來雲府,提前將這縫好的衫子給他,就是怕他若真要走,不能帶上自己,起碼也要帶上自己一份精心縫得衫子。日後貼身穿著,也好記得她。
  
  但是這會兒,當他站在眼前,笑得蒼白無力時,歷來不爭不搶的舒棠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忽地說:「我想跟著雲官人。」
  
  雲沈雅怔住。
  
  舒棠的唇角顫了顫,可她又說:「我日後……想跟著雲官人。」
  
  雲沈雅愣愣地看著她。繼而他垂下頭,沈默須臾,低低笑起來:「小傻妞啊……」
  
  然而此刻,舒棠忽地上前一步,從他手裡將那牙白的衫子拿了回來。柔滑的緞子如流沙,越想抓緊,逝去得越快。雲沈雅手中一空,心裡也空了。
  
  他擡起頭,失神地看著舒棠。喉結上下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舒家小棠一臉倔強。她扁著唇,有點難過的樣子。「做得不好。」她對他說,「我知道,這衫子做得不好,你不喜歡。」
  
  雲沈雅恍惚上前一步,說:「沒有,做得很好,我很……喜歡。」
  
  可舒棠搖了搖頭。她看了他一眼,將衫子裹在懷裡緊緊抱著,然後說:「不給你了。」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雲官人,我走了。」
  
  不等他答,舒棠便將衫子默默地收起來。一個人,弓著背,在暮色裡漸行漸遠。
  
  雲沈雅看著她的背影,忽地想起有一日,他們鬧了彆扭。彼時京華城裡萬家燈火,那小傻妞一聲不吭地跟在他身後。他搖著扇,用餘光覷她,見她也是弓著身,背著手,一臉難過,像個小老頭。
  
  其實那樣的一刻並不開心,可如今雲沈雅想起來,卻覺得回味無窮。
  
  他失神地笑了笑,倚著身後的樹慢慢滑下來,跌坐在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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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7:22

【第36章】

  日行五百里的快馬,把老丞相折騰去了半條命。張三合來得急,見著雲沈雅,頭一樁事便作揖下跪。其實他也不全然為公,因在大瑛朝野若能論及真情誼,丞相張三合對二皇子確然青睞有加,視如己出。
  
  原本傳大皇子歸朝,只需昭和帝一封密旨即可。張三合不遠萬里跑來,一定有其他的懇求。
  
  雲尾巴狼心思縝密,早將張三合的計劃猜了個通透。因此,張三合的膝蓋甫一著地,尾巴狼便漫不經心地說了個「好」字。
  
  張三合一愣,直往地上磕頭,感慨落淚道:「歷來皇室兄弟間,奪嫡之爭,兵不血刃。而景楓二皇子能有如斯為他著想的兄長,真真叫人動容。」
  
  其實,張三合的計劃倒也簡單。只為防兩種最壞的可能。
  
  其一,雲沈雅回大瑛後,倘若北荒之戰還在持續,那他便利用大皇子之威,調動莫紹手裡的禁軍,直接趕赴戰場,協助景楓。
  
  其二,如若彼時,大瑛敗給了窩闊國,那麼景楓一定會有性命之尤。這種情況下,只有和親一條路可走,雲沈雅以迎娶窩闊公主為名,作為讓步條件,如此才不至於失了大瑛的威嚴。
  
  雲沈雅背身臨池,淡淡道:「倒也並非全為了楓兒。倘若這場戰敗,北荒便被拉開一道缺口。如若不能及時填補,憑著朝內亂黨的本事,定會將朝野掀個底朝天。」
  
  他回過身,又說:「我雖不懼這些雜碎,但國之大,安泰是為根本。」他默了一默,平靜道:「幾時走?」
  
  張三合道:「依大皇子的意思。」
  
  雲沈雅別過臉,樹枝頭,葉泛黃,秋色寥落。「兩日後吧,給我些許時間把聯兵符的瑣事打點打點,再跟一個人……道一回別。」
  
  阮鳳來找舒棠時,舒家小棠正坐在院兒裡,瞇了眼對著太陽穿針引線。她的膝上搭了一襲牙白衫,色澤如皓月。
  
  阮鳳同她招呼了聲,撿了個乾淨石凳坐了。舒棠見著阮官人,連忙起身相迎,卻被對方攔住。目光落在牙白衫子上,阮鳳愣了片刻。過了會兒,他道:「小棠姑娘若得閒,可否陪在下走走?」
  
  是秋來欲落雨的氣候。天邊雲厚,街旁起風。兩人默然走了一段路,還是阮鳳先開地口。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舒棠,遲疑道:「小棠姑娘今後,可有甚打算?」
  
  舒棠聽得此問,腳下一頓。兩天前,也有人問過她同樣的問題。那時她一臉倔強,只說日後想跟著雲官人。也是了,阮鳳必是知道了雲沈雅要離開,所以才有此一問。憑阮鳳的身份和人面,知曉這一點並不困難。
  
  舒棠抿了抿唇,嘴角一動扯出一枚傻氣又勉強的笑:「沒、沒甚打算……」她道。然後她的笑容就撐不住了,「就想以後也跟在爹爹身邊。」
  
  阮鳳見她這般,默了一默,問:「小棠姑娘不開心?」
  
  舒棠一愣。
  
  阮鳳笑起來,骨扇放在手裡敲了敲:「若小棠姑娘有心事,可對阮某說一說。」
  
  有這麼個說法,說樣貌好的人之間,都有幾分相似。要說阮鳳與雲沈雅相像,其實也不盡然。雲沈雅恣意風流,而阮鳳卻嚴謹許多,一襲墨發在腦後挽了個髻,打點得分毫不亂。
  
  可是,他這會兒敲著扇子笑起來的樣子,不由地便讓舒棠恍恍然。
  
  舒家小棠揉揉眼,將心裡想法過了一遭,便道:「阮官人,我前陣子做了樁事兒,心裡挺悔的。」她垂下頭,赧然笑起來,「我給雲官人做了件衫子,本來他收下了。可我又給拿回來了。我拿回來的時候,看了他兩眼,他挺難過的。」
  
  阮鳳沈默一陣,頓住腳看著她:「是方纔,你在院裡縫補的那件?」
  
  「做得不好,我想再改一改。」她不好意思地道,「那衫子原是我的嫁妝,現在、現在沒法答當嫁妝了,可我還是想送給雲官人。」
  
  阮鳳愣了片刻,沒說話。
  
  舒棠接著道:「那日……那日也是我不對。其實我老早以前,壓根就沒想要嫁給他。只是他後來跟我一提,我就鬼使神差地應了。如今他要走,我估摸著也是不得已。可是那天我還是……還是跟他發了脾氣。總之我挺對不起他的。」
  
  阮鳳的眉頭皺起來。他看了眼遠天積厚的雲,道:「不嫁了也好,日後好好兒留在京華城,只是別難過就行。」
  
  舒棠聽得此言,兀自想了一陣,忽地問:「阮官人,雲官人是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吧?一定、一定不單單只是個商人吧?」
  
  阮鳳一怔,點了點頭。
  
  於是舒棠就樂呵呵地笑起來:「那樣我就不難過了。你看,我是個貧寒的姑娘家,雲官人是神州大瑛大戶人家的公子。我本來就配不上他。他這麼了不起,又對我很好,這樣就行了。」
  
  阮鳳笑了一笑,像有點無奈:「不問問他到底是誰嗎?」他道,然後他的聲音又放低了些,「其實你的親娘……」
  
  「不問了。」舒棠忽然篤定地說,「我爹跟我說的,該知道的便知道,其他的事,不該我管,也管不著。既然雲官人不願與我提他的背景身世,我記得他的名字他的樣貌就好了。」
  
  「雲沈雅……」阮鳳輕聲歎,然後笑了:「他真是何德何能啊……」
  
  舒棠詫然地看著他。
  
  「小棠,我日後喚你阿棠好嗎?」阮鳳又說,他頓了一下,將扇子放在手裡摩挲著,有點緊張,「阿棠,我認你做個妹妹吧。」
  
  舒棠又愣住了。也有個人,從前興致勃勃地與她認了個干親,日日喚她小棠妹,可是這個人,忽然地,就要走了。
  
  「好。」舒棠說,她垂下頭,喃喃地道:「我挺喜歡別人認我做妹妹的。認我做妹妹的,都是大好人……我……得去瞧瞧他。」
  
  舒棠還想著要回客棧換件好看的衣裳,可方到了棠花巷子口,便撞見倚在牆根上的雲沈雅。
  
  風聲沙沙的。雨水還沒落下來,街頭便沒甚行人了。
  
  雲沈雅的腳邊放了個竹筐。筐子上搭了一塊布,瞧不出是什麼。見了她,有點尷尬,因不知該說什麼,像是無論說什麼,都很不對。
  
  終究還是舒棠喚了聲:「雲官人。」
  
  雲沈雅覺得她的聲音也是好聽的。他點了點頭,有些不知所措。目光落在腳畔,這才忙道:「我來……帶點東西給你……」
  
  舒棠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蹲下來,指著那竹筐。「是這個麼?」
  
  雲沈雅愣了愣,在她旁邊蹲下,「是這個。」他將布幔掀開,裡面是兩隻長得很肥很呆的灰爪兔子,「我前些日子尋到的,將它們喂肥了,想著你喜歡,便帶來了。」
  
  舒棠將手伸進竹筐旁,兩隻兔子似有靈性,湊過來舔她的手。
  
  雲沈雅在一旁看著,看她臉上漸漸浮起的笑靨。
  
  「喜歡嗎?」雲沈雅小心翼翼地問。過了會兒,他又低低地說,「我弄不明白你喜歡什麼。只道是你喜歡這等自然而然的東西。我原先還……還在後院種了桃樹,可是時節過了,沒能開出花來……」
  
  像一個小孩邀功似。他說了停,停了又說。
  
  兔子不會叫。舒棠探手去拍拍它們的頭,兩隻灰爪兔都作出心滿意足的表情。
  
  舒家小棠有點難過,有點開心。她想了想,答了句:「雲官人,對不起。」
  
  雲沈雅笑著揉了揉她的發,提起那竹筐,說:「我幫你把它們搬回家。」
  
  他沒問她為何要說對不起,只將竹筐提了,一手扶了扶她。他的步調依然恣意,依然灑脫,可舒棠跟在他身後,看得難過。
  
  舒家客棧漸近了。雲沈雅回望她,將竹筐放在客棧門檻,笑了笑,說:「進去吧。」
  
  舒棠看著他。
  
  雲沈雅垂眸時,喉結動了動:「我……明日走。」
  
  舒棠一愣,重重點了點頭。她「哦」了一聲,彎□去抱那竹筐子。抱了幾下才抱起。往客棧裡走了兩步,忽地又跑出來。
  
  「雲官人,你等等我行不?」她有點急切,「我送送你。」
  
  雲沈雅笑起來:「好。」
  
  舒棠將牙白衫子精心包了,又重新送給雲沈雅。兩人走了一段,雨水便落下了。淅淅瀝瀝的,一滴一滴像敲在心上。雲沈雅拉著舒棠在一處房簷下避雨。遠處茫茫一片,隱約有湖水橋頭,有白塔青山。
  
  站得久了,兩人便蹲下來。雲沈雅說:「其實這麼一望,這裡的景致倒像江南沄州,泛舟水上,烏篷船身低,搖搖晃晃,裡面點著昏黃燈火,可以沽酒,可以睡覺。」
  
  舒棠聽得心嚮往之。她問:「沄州?是雲官人的故鄉嗎?」
  
  雲沈雅偏過頭來看著她,笑了一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舒棠也望著雨簾子。她想了想,說:「雲官人,我日後將銀子攢起來,攢夠了,我就去沄州瞧你。」
  
  雲沈雅眸色一傷,他垂下頭,低笑起來:「小傻妞,姑娘家要捨得花銀子,買胭脂水粉,買好看的衣裳,這樣,才有如意郎君來娶你啊。」
  
  不知為何,舒棠聽了這話卻不開心起來。她頓了半晌,才問:「那雲官人呢?雲官人長得這麼好看,日後鐵定會娶個好媳婦兒吧?」
  
  「不會。」雲沈雅道,「其實我也說不清。」
  
  他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舒棠:「小傻妞,公子娶妻,無關於色,一切不過惟心而已。」
  
  說罷這話,他又自嘲地勾了勾唇:「不過公子無色,唯求意中人。只是個願望罷了。」
  
  雨水漸收,遠天有氤氳多彩的光線。便是這避雨的屋簷下,也待不了多久了。舒棠看著雨水漸止,心裡忽地慌起來。雲沈雅拍拍衣擺,正要站起來,忽地被舒棠一把拉住袖口。
  
  舒棠說:「雲官人,你再陪我待一會兒吧,我挺喜歡跟你在一起的。」
  
  雲沈雅一愣。笑如清風。他又俯下身來,單膝跪在舒棠眼前,調侃地道:「小棠,你知不知道什麼才叫做喜歡?」
  
  舒棠啞然地看著他。
  
  雲沈雅慢慢斂起心神,搖搖頭,對她說:「喜歡這兩個字,是不可以亂用的。你不要喜歡我,也不要喜歡跟我呆在一起,我不值得。」
  
  其實這年的舒棠,並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可她聽雲沈雅這麼說,忽然很慌。
  
  她道:「我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可我知道雲官人對我很重要……」她有些急切,許多話還來不及說,眼眶便紅了,「我是真喜歡跟雲官人在一起,我一點、一點也不想跟你分開,我……」
  
  一隻手覆上了她的雙眼。手心溫潤暖和。
  
  「小棠,別哭。」雲沈雅說。
  
  但他的手心漸漸濕了,是小傻妞的眼淚。舒棠吸了口氣,哽咽著聲音問:「雲官人,你日後還來不來南俊?我日後……攢到足夠的銀子,會是很久以後了,到時候我應該去哪裡找你……」
  
  「你忘了我吧。」雲沈雅忽地說。
  
  你忘了我吧,我記得你就好了。
  
  其實不是不想給承諾。可與其給一個不知能不能實現的承諾,不如什麼都不說。因為生活本就是要一個人走下去的,無論誰離開,都要自個兒撐住。與其這樣,不如讓她忘了自己,拋下包袱,才能一往無前。
  
  畢竟從很久很久以前的初遇起,她在他眼裡,就是一個沒有負擔的小傻妞。能活得自在恣意,多麼好。
  
  雲沈雅輕輕地攬過舒棠,在她耳邊溫聲道:「你忘了我。倘若、倘若有一天,我們還能相遇,就把我當個陌生人吧。」
  
  「從陌生人開始,從相知,到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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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28:01

【第37章】

  後來,梅花滿了空枝,柳條弄了翠色。
  
  輾轉兩年餘。
  
  這年春來早,寒氣才將將褪去,舒家客棧後院兒的葡萄籐便抽了新葉。舒棠蹲在葡萄架下數酒罈子,濃濃酒味,香飄十里。不多不少二十七壇。
  
  屋外車馬轆轆,馭馬人高聲喚一句「小掌櫃」,舒棠便答應一聲。開了小偏門,進來幾人將酒罈子搬了,舒棠照例與馭馬人嘮嗑幾句,送他出巷子。
  
  那馭馬人姓曹名升,年過三十,已成了家。因他供事的酒樓與舒家客棧有生意往來,幾回碰面,便與舒家小棠混了個熟。他喚舒棠小掌櫃。舒棠喚他曹大哥。
  
  得到了棠花巷子口,曹升一拍腦門,惱道:「瞧我這記性。」說著,便將下回的酒單子從懷裡取出,又呵呵笑道:「樓子裡生意好,下回多加七壇,一共三十四壇,有勞小掌櫃了。」
  
  舒棠「哎」一聲,將酒單子妥妥帖帖地折好,收入袖囊中。
  
  曹升看著舒棠,則見她鬢邊膚如雪,眸子黑如墨,一顆紅硃砂盈盈流轉。
  
  真的是女大十八變。
  
  曹升忍了忍沒能忍住,終是道:「小掌櫃,我家那老婆子又替你說了門親,你好歹也去看看啊?那小子,年前中了秀才,如今家裡頭小門小戶也是開客棧,不錯的。」
  
  舒棠一愣,垂下頭搖了搖,說:「不了。」過了一會兒,她又低聲說了句:「謝謝曹大哥,真不用麻煩了。」
  
  這並非曹升第一會兒給舒棠說親。前幾回,舒家小棠婉拒了後,曹升本以為是男方不夠好。近來好不容易拖他老婆子找了戶體面人家,誰想舒棠仍是拒絕。
  
  舒家小棠以前的事兒,曹升也略有耳聞。說舒棠原是個棄婦。兩年多以前,一名動京華城的公子哥當著眾人面說要娶她。舒家這頭連嫁妝都備好了,誰想那公子哥家裡頭出了事兒,沒說個實在因由,撇下舒棠便走了。一去兩年餘,杳無音訊。
  
  然而,以上傳聞還說的實打實。若將街頭巷末虛傳的八卦集合在一起,那便有得揣測了。
  
  一說舒棠是娼婦之女,那公子哥是大戶人家子弟,說娶她是一時動情,哪能真的娶。又一說舒棠看著老實,骨子裡水性楊花。當年那公子哥還在京華城,她便與六王爺之子阮鳳勾搭上。公子哥一怒之下,這才棄了她。
  
  八卦不靠譜,曹升也沒相信。後跟舒家小棠有了接觸,越發覺得她是老實姑娘。做個酒水生意,她若多拿旁人三塊銅板,都要急著退了去,自己吃點虧,反倒沒關係。混得熟了,曹升才得知舒棠與阮鳳二人是義兄妹,雖無血緣,卻並非旁人傳得那般花紅柳綠。
  
  知曉這一層,曹升便管起閒事,想給舒棠說親。一是因心疼這老實小妹子,二也是覺得她年已二十,再不嫁,委實嫁不掉了。
  
  這樁事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曹升見舒棠又拒絕,不由問道:「小掌櫃,你這是瞧不上呢?還是不想嫁呢?若是瞧不上呢,咱就找戶再好些的。若是不想嫁,你自個兒總得有個理兒不是?」
  
  舒棠聽了這話一愣,猶疑半晌,說的是:「我沒有瞧不上誰。」
  
  二選一,不是甲,便是乙。
  
  曹升恍然大悟。若是不想嫁,那便是心裡惦著誰,放不下。如果市井傳聞不假,與舒家小棠有牽扯的不過兩人,早兩年的公子哥,與六王爺之子阮鳳。
  
  兩家都是大戶,兩家都要不得。
  
  曹升想到此,不由拿出幾分長者威嚴,勸慰道:「女大當嫁,這事兒是個姑娘都明白。其實嫁人吧,不圖啥,就圖個踏實,到老了有兒有女,有老伴兒相互扶持。別的太高的人家,攀不起不說,以後一起過日子,規矩太多,也必定不痛快,你說是不?」
  
  舒棠點點頭,垂著眼瞼,沒說話。
  
  曹升曉得沒說動她,又因知道舒棠孝順,便旁敲側擊:「退一步說,便是你不想嫁,日後你爹老了,總得有個女婿來照顧不是。女兒貼心,卻也比不上兒子力氣大,能幹活。」
  
  舒棠聽了這話,恍然一愣。思索半晌,她才老老實實地道:「那、曹大哥,那你說的那人,我改明兒……瞧瞧去。」
  
  曹升心底大暢,咧嘴便笑起來:「不急不急,過兩天三月初一,你來臨江客棧一趟,把這月的銀子結了。拿了銀子,也好置辦兩身新衣裳再去相親。」
  
  說罷這話,曹升一揚鞭,馭著馬走了。
  
  天色淡淡的,飄著幾絲雲。南國入春的氣候有點像濃秋,道旁飛花落灑,馬蹄噠噠。
  
  舒棠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神思一恍,便不由憶及那一年。
  
  那一年,同樣的天,同樣的景。雲府巷子外,她一人躲在石牆後,看雲沈雅上了馬車,看車馬遠行,消失在天地涯?。
  
  她追了幾步,然後頓住。茫然間憶起雲沈雅曾說的一句話。
  
  他說,小傻妞,以後如果我離開,你不要追出來。
  
  直到離別時,舒棠依然相信他,哪怕她一人立在秋天裡,心中空蕩蕩的,只有滿天滿地嗚咽的風聲。
  
  南國的冬沒有雪,但有冷梅芬芳。
  
  舒棠看著白梅在枝頭開敗,翌年春又是滿樹梨似雪。夏陽日暉兜頭澆下,有一天,她見五里外的桃子熟了,一如往昔般,在樹下留了銅板,摘了桃子便慌張跑回家。可回了家,手裡的幾顆桃,卻再不知給誰送去。
  
  沒人坐在屋角搖扇,沒人會跟她說夏光好,沒人會接過桃子擱在手裡轉悠,不吃不言語,只有一臉恣意的笑。
  
  相思入骨,可她卻不知這是相思。只悻悻然將桃子收了,放在後院兒石桌上,瞧著瞧著,眼眶便紅起來。
  
  於是才有了那一夜。
  
  那一夜有風雨,幾個桃子擱久了,皮皺了。舒棠忽地難過起來。她問舒三易,為何等了這麼久,都不見雲官人回來。
  
  舒三易當時傻了,因舒棠的死心眼,他也始料未及。
  
  舒三易愣了許久,呵呵笑了兩聲,忽地自嘲說:「閨女兒,你跟我還真像哇。」
  
  然後他又說:「閨女兒,別等他了。雲官人是富貴人家,跟咱不是一個道道上的人。」
  
  舒棠小心翼翼地問:「爹,是不是雲官人嫌我不夠好?」過了一會兒,她又嘟囔:「其實帶我走有什麼不行呢?我跟著他,就做個丫頭就行了。我現在真沒、真沒奢望著要嫁給他了。」
  
  舒棠自小聽話懂事,舒三易從未與她真正動怒過。可那一天,他卻沈了一張臉,問說:「是不是他不回來,你這輩子就這麼懵懂地過?是不是他不回來,你往後幾十年,就只琢磨著去給人當個丫頭?是不是他不回來,你就覺得自己不夠好,合該被人嫌棄?」
  
  那是舒棠最後一次念及「雲官人」這三個字。此後近兩年,這人像是從未在她生命裡出現過,再也不被念及。
  
  其實,兩年時間,日月不足以變更,乾坤不足以斗轉,但這熱熱鬧鬧的人世間,卻足以發生幾樁令人咀嚼回味的事兒。
  
  且說神州大瑛與窩闊國的北荒之爭,結果兩敗俱傷,萬千將士喪生,連實為二皇子的英景楓,也在這一役中歿了。
  
  然而,可巧的卻是名動大瑛永京城的美人兒,戶部尚書之女沈眉,卻在那戰地北荒被大皇子英景軒給找到了。
  
  沈眉昏睡月餘。給擡回永京後,她方才醒來,便哭鬧著要嫁給英景軒,說是不能嫁她就去死。誠然英景軒貌相驚若天人,文武也雙全,但這沈眉如此丟人現眼地要攀高枝,也委實沒個由頭。更加離奇的是,素來性情莫測,眼光忒高的大皇子,聽聞這樁事後,竟給應了下來。
  
  遂,促成一樁美好姻緣。
  
  大皇子娶大皇妃,普天同慶,總算沖淡了北荒戰亂的陰影。然而這沈眉實乃奇人,嫁了英景軒也不過三日,忽然便去跳了水,將自己淹死了。
  
  這事兒本是傷悲,但因發生得太突然,滿朝文武包括皇帝老,都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直到第二日,英景軒一本正經地穿了一身喪服出現在朝野,眾朝臣才反應過來他死了老婆,連忙上前安慰。
  
  因大瑛的朝臣都是壞胚子,安慰起人來,便很不得法。一句兩句總不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破了財消小災,破個人消大災」的意思。若是旁人,聽了這些安慰之辭,早已嘔血。
  
  但,神州大瑛的大皇子,從來就不是個凡物。
  
  他折扇一揚,朝四周泣聲曰:「本來我內心很是傷悲,聽諸位這麼一勸慰,便好得多了。」
  
  他這般說,旁人便這般相信。誰料幾日後,英景軒忽地稱病不上朝,推說自己鬱結入腑,憂傷成疾,怕是大限將至。
  
  這一年,傳說中的景楓傳說般地去世了。昭和帝膝下單薄至極,除了英景軒這個成氣候的,其餘的皇子,年紀小得連春宮圖都沒瞧過。昭和帝萬般無奈,只好順著兒子的意,說:「那你要怎麼才能好起來?」
  
  彼時英景軒連連咳嗽,幾乎要將肺給咳出來。
  
  做足戲,他這才道:「兒臣、兒臣……怕是怎樣也好不起來了但--」
  
  重點在這個「但」。他又說了,「但天下之大,山川巍然,兒臣身為皇子龍孫,卻沒能瞧個齊全。若父皇允許,兒臣願去江山各處看一看,走一走,體驗體驗……」
  
  第二日,英景軒「迴光返照」,神采奕奕地揣了一打銀票,輕裝簡行,逛江山去了。
  
  這一回,他身旁除了司空幸,多跟了兩人。一是精通醫術的臣子,化名白貴白管家。二是容貌冷艷的女影衛,名曰司徒雪。
  
  原本,英景軒也不用捎上司徒雪,但倘若一行三人,三個都是男人,委實讓人心生歪念。
  
  另有一原因卻不好提,乃是一樁兒女私事。早一年,英景軒在南俊京華城,本答應司空幸,說等回了永京城,必定他謀得心上人沈眉為妻。熟料英景軒確然把沈眉謀得了,可卻謀給自己了。謀給自己倒也算了,謀了三天,人就去跳水了。
  
  且不論沈眉是否真的淹死了。這樁事,在司空幸心裡就是一道坎,始終過不去。他現如今辦事依然雷厲風行,遇了旁事,便不願搭理英景軒。英景軒欣賞司空幸的本事,更稀罕他的真性情,遂這次出行,捎上他不說,還新添了個女影衛給他做搭檔,以便緩和氣氛。
  
  然而,一行四人,雖是遊山玩水,卻真有正事在身。
  
  瑛朝十八州遊蕩了一年有餘。這一日,英景軒瞇起眼睛看天,發現最冷的寒冬過去,暖洋洋的太陽已能融雪。
  
  「嗒」一聲,扇子在手裡一敲。英景軒道:「司空,我們多久沒去南俊了?」
  
  司空幸照例真性情,杵在一旁不動,沒理他。
  
  白貴白管家是個軟骨頭,惹不起這主兒,連忙將話頭接去,道:「據臣……據老奴所聞,大公子離開南俊京華,已兩年有餘。」
  
  「兩年有餘了啊……」輕撫扇面,仰望晴空:「也不知那小傻妞……」
  
  嘴角莫測地浮出一絲笑,英景軒忽地「刷拉」揚扇,搖三搖,說:「去瞧瞧。」
  
  遠望去,城鎮裡還覆著雪,白茫茫裡四點黑。近些看,前面一點恣意地走,後面三點踉蹌地跟。
  
  那是有個人,又化作傳說裡的雲尾巴狼,帶著他新集結的智囊團,再次去往南方,為禍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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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0 22:28:51

【第38章】

  京華城西,有座新開的樓子。樓高三層,正門臨街面市。
  
  雲尾巴狼左右逛,在這樓前頓住腳,合了折扇朝匾額上虛點三下,念:「望歸樓,好名字。」
  
  司空幸和司徒雪沒反應,白貴湊上來,恭維道:「老奴與少爺想到一處去了,也以為此名曼妙。」
  
  卻說這一趟,雲沈雅化名「雲曄」雲大少,隨行三人與他一齊改名不說,還紛紛易容。因易容撒謊等詐術,需亦假亦真才能欺騙群眾,故而雲尾巴狼等人雖則易容,但貌相變化卻並不很大。
  
  雲沈雅仍是翩翩公子。司徒雪依舊冷面美人兒。白貴老管家還是個老叟。司空幸因屢次不爽雲沈雅,不慎遭尾巴狼報復,易容時,眉毛被挑高畫粗,原本一幅好樣貌愣是變得凶神惡煞。
  
  再說改的諢名。雲沈雅為雲曄,司空幸與司徒雪換成司幸司雪,白貴不變。
  
  一路四人同行,關係也編了個幌子。入得南俊時,雲尾巴狼本讓兩個護衛扮夫妻,怎奈司空幸與司徒雪,一個是木頭,一個是冰塊,湊了一起,十天說不上十句話,委實沒個夫妻樣。尾巴狼百般無奈,只好讓司徒雪與自己搭配,將司空幸趕去做大哥。
  
  如此種種,便有了今日這般,雲曄大少爺領著他的少夫人,大舅子,老管家,一起逛入望歸樓。
  
  三月初一,春日未時,樓外車馬喧,樓裡人聲沸。
  
  雲沈雅夾著一杯酒,把玩兩下,小酌一口,問:「可有法子了?」
  
  此言出,桌上三人的動作均是一頓。半晌,白貴若無其事夾了菜,道:「老奴以為,大隱隱於市,此處甚好。」
  
  雲尾巴狼一笑:「落腳處有了,法子呢?」
  
  這裡問的法子,是他此次來南俊國的目的--為將與聯兵符相關的人事斬草除根,從而神州大瑛,再也不受兵符的威脅。
  
  只不過,兩年多前,雲尾巴狼的背後,有南俊皇族撐著。而今,方唐秋三家已被瓦解,如此再尋聯兵符的餘孽,便礙不著南俊皇家的事兒,是以這廂行事,需得格外慎重小心。
  
  司空幸道:「屬下以為,此事不必急,也急不得。為防打草驚蛇,不如從明察暗訪開始,一點一點摸索。」
  
  司徒雪「哼」了一聲:「大海撈針,探到何時?」
  
  司空幸被她一堵,一時沒了言語。他暗自思索了番,本想再作解釋,可一擡頭,見雲尾巴狼正饒有興味地觀察他的反應,不禁閉了嘴,悶頭喝起茶。
  
  雲沈雅一本正經將折扇合了,往桌上敲敲,曖昧一笑:「你們不要拌嘴嘛……」
  
  司徒雪一愣,司空幸一嗆,白貴驚得一哆嗦。其實一路來,雲沈雅閒著無聊,也不時調侃這二位。但事實上,兩護衛間的關係一如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得很。
  
  白貴講究和諧共事,咳了兩聲,直接轉話題,「那少爺以為……」
  
  「也別想太遠,先說眼下。」雲沈雅翻了三酒杯,慢騰騰斟起酒來,「闊別兩年餘,如今也算初來乍到。我們人生地不熟,是該按兵不動。可按了兵,不動太久,也會惹人眼,最好是找樁事做……嗯,不如……」
  
  其餘三人聽到這,均斂了心神,誰想雲尾巴狼就此打住,推給他們一人一杯酒,笑瞇瞇地說:「嘗嘗。」
  
  幾人面露狐疑之色,互看了一眼,舉杯小品幾口。
  
  「這酒……」除卻司徒雪,司空幸與白貴不約而同皺了眉。
  
  雲沈雅揚起眉梢:「說。」
  
  司空幸道:「這酒味烈,卻也甘醇芬香,味道似曾相識,按理說……」
  
  「按理說,我們不應當在南國喝到這種酒。」白貴「嗒」地將酒杯往桌上一放,下了定論。
  
  雲沈雅點頭笑了笑,又側目看向司徒雪,「你以為呢?」
  
  司徒雪秀眉蹙起,思量半晌道:「屬下甚少飲酒,不覺其中蹊蹺。若硬要說特別之處,只覺此酒好喝,甘冽中略帶獷博,但也不失醇甜。」
  
  「確實如此。」司空幸眼神一動,恍然憶及一樁事。他看向白貴,「兩年前,我隨大公子至北荒。曾有一處人家拿釀酒招待我們。那酒的滋味與眼前的這杯不像,但其中的獷烈之味,卻如出一轍。」
  
  「是了。」雲沈雅點頭,也看向白貴,「可能嘗出釀酒的原料?」
  
  白貴精通醫術,對制茶釀酒之術亦有造詣。他再品一口,深思道:「不曾想,這南方的酒裡,竟摻雜了北地的青稞。」
  
  雲尾巴狼笑起來。他擡了手,招呼來一跑堂的,打賞一錠銀子,問說:「你們這酒甚好,有什麼來頭沒有?」
  
  那跑堂的將銀子擱手裡掂了掂,放在牙間一咬,雙眼登時閃亮起來。
  
  「嘿這位爺可真大方!不瞞您說,我們這兒賣得這沈棠酒,可是京華城排得上名號的。一月至多二十七壇,要是賣完了,不好意思,您只有下月再來。」
  
  停了一下,跑堂的又諂媚道,「不過這酒貴,能買的起的也不是個平凡人,爺您今日撞上了,碰巧喝了,倒是個難得的緣分。」
  
  說起來,雲沈雅點「沈棠酒」也真是個緣分。入酒樓時,菜牌子一路望過去,不知不覺就喊了這個名兒。
  
  雲尾巴狼稍一晃神,扇子擱手裡摩挲兩下,又作出一副笑顏:「那這酒的來頭……」
  
  跑堂的機靈,不等他問完,便順著話頭往下猜:「這位爺想知道這酒的來頭?」
  
  白貴看了雲沈雅一眼,又往跑堂的手裡塞了三兩銀。

  「實不瞞您說,我們這望歸樓有倆掌櫃,大掌櫃管樓裡的生意,二掌櫃曹先生才專管這酒。爺您今日可算來得巧,曹先生恰好在。若逢上他不在,便是我們知道在哪裡尋棠花酒,也不定能買來。」說著,跑堂的又看雲沈雅一眼,識趣地道:「小的這就為爺去叫曹掌櫃。」
  
  待跑堂的走遠,雲沈雅慢條斯理展開折扇,搖了搖,彎起雙眼:「一月二十七壇,一年就是三百來壇,這數目,可不小。」
  
  司空幸點頭:「釀這酒,需要北荒的青稞麥,而南俊並無青稞。」
  
  司徒雪一愣,不禁道:「也就是說,這個釀酒人,每年都有法子弄到大量的青稞。所以,這釀酒之人,必定越過神州大瑛的?河界,跟姬州北荒,抑或窩闊國人,有生意買賣的關係。」
  
  白貴怔然道:「南俊國的聯兵符已毀,想要修復聯兵符,必須借北地之力。因此,想要找聯兵符的餘孽,南北買賣是一個入手點……」
  
  雲沈雅笑了一聲,「巧的是,釀這酒的人,與北荒乃至窩闊,恰好有著生意往來。」
  
  看了看桌上的酒,白貴吸了口氣:「踏破鐵鞋無覓處,大公子委實英明,竟順籐摸瓜找出一條線索。」
  
  雲尾巴狼勾了唇:「不一定真是線索,碰碰運氣罷了。」
  
  少時,大堂二樓便下來一人。三十來歲的漢子,尋常樣貌,極好的脾性。這人便是望歸樓的二掌櫃,曹升。
  
  既然抓住了沈棠酒這一條線索,雲尾巴狼索性借口做酒水生意,打探這酒的門路。
  
  曹升聽聞他的來意,隨即爽朗笑道:「前陣子俺才問小掌櫃多訂了七罈酒,沒想到今日又有生意找來。老實人就是好啊,老實人財源滾滾來。」
  
  雲沈雅聽了這話,含笑不語。
  
  曹升又往下說:「倒也不瞞雲公子,這酒因原料稀少,所以賣得特貴,一般酒樓不做這生意。我是瞧著那小掌櫃實誠,又……嗯,這才做起了買賣,起先也不怎麼賺銀子,等名頭打響了,才有的進賬。雲公子若狠心下大價錢,俺自給你說去。」
  
  白貴接話道:「銀子不是大問題,那便有勞曹先生了。」
  
  曹升「喲呵」一聲,笑逐顏開:「幾位也直來直去。成!趕早不如趕巧,今天初一,那小掌櫃待會兒便來望歸樓結銀子。幾位若沒事兒,不妨等等。她結好了銀子,俺就給你們引見引見。」
  
  說罷這話,曹升便又自個兒忙去了。
  
  四方桌上,白貴拉著司空司徒閒扯淡。幾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而雲沈雅卻安靜下來。
  
  他推開酒杯,端了一盞茶。茶葉在水中浮沈輾轉,一如他來南俊的心境。其實來南俊京華,他是有那麼些私心的,想去瞧瞧,曾經那又呆又傻的小妞,如今過得怎樣。
  
  然而,當南俊近了,卻越發覺得情怯,越發覺得沮喪。
  
  去瞧了她又能怎樣呢?當初無法給她承諾,難道現在就可以?
  
  更何況……時至今日,已兩年有餘。正如舒棠所說,她是平凡人家的姑娘,一輩子,也就嚮往平凡安心的生活。這年她二十已過,想必早已嫁人了吧。
  
  雲沈雅兀自笑了笑。座位甚好,擡眼便能望見酒樓外,日暉最濃處。車馬囂囂,熙來攘往,人間依舊熱鬧。
  
  忽然,有清晰的丁玲聲入耳。雲沈雅一怔,似是感到了什麼。再擡頭望去,只見那丁玲聲來自一方小馬車。而馬車停在樓口,車上跳下一人。
  
  如畫的眉,流轉的眸,殷紅的硃砂痣。
  
  舒棠上身著白,下身是朱紅的裙。彎身抱起一壺酒,宛如春來浸著日暉綻放的美麗海棠。
  
  「啪」的一聲,茶盞自手中落下,可雲沈雅卻沒聽到任何聲音。全世界都消失了。他慢慢站起身,張了張口,微不可聞地喚了聲:「小……傻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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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31:16

【第39章】

  跑堂的在吆喝,有醉漢從酒樓裡穿過。望歸樓的生意格外好,天未近黃昏,裡裡外外已擾攘一片。舒棠抱著酒,小心翼翼地穿過人群,但凡撞著人了,便彎身賠個禮。
  
  不施妝容的樣子,老老實實的語氣。闊別兩載有餘,她依舊是那個舒家小棠。
  
  但是,哪裡不一樣了呢?
  
  雲沈雅站得遠,瞧不太真切。可他看得久了,樓裡喧囂便盡數化去,人來人往似也靜默,只有一紅裙姑娘,恍若分花拂柳而來。
  
  舒棠進了樓裡,四處不見曹升,正納悶,忽聞二樓上一聲叫喚:「小掌櫃--」
  
  舒棠擡頭一瞧,連忙應答一聲:「曹大哥。」便往樓梯口擠去。還沒擠到,她心裡忽地動了動,驀然回過身去,只見不遠處的四方桌旁,有個錦衣公子怔怔地立著,看著她。
  
  眼風相接,舒棠一愣,那錦衣公子也是一愣。須臾,舒棠朝他點點頭。錦衣公子又怔了一下,張了張口,沒能說出話來。
  
  舒家小棠上二樓結銀子去了。雲沈雅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這才愣然坐下。揚開折扇來扇風,又合上。端起茶盞來飲茶,再放下。最後持了酒杯,連飲了好幾口。甘冽酒味縈繞在舌尖,雲尾巴狼走了神,唇角慢慢浮起一枚笑。
  
  桌上三人,除了司空幸,另兩人均被雲沈雅這陣仗驚住。司徒雪沈得住性子,白貴卻不然,吞了兩把口水,就往司空幸身旁湊:「大公子這是……魔障了?」
  
  其實重遇舒棠,司空幸心裡也高興。然而他對雲尾巴狼有積怨,白貴問起這話,他便不願幫雲沈雅解釋。瞟了尾巴狼一眼,司空幸咳了兩聲,道:「不知少爺如何看待這樁事?」
  
  雲沈雅又抿了口酒。面帶春風,唇角含笑,思緒翻上跟斗雲,一飄飄了十萬八千里,壓根就聽不見司空幸說什麼。
  
  白貴被尾巴狼臉上的小春風兒一吹,恍然大悟:「老奴明白了……」
  
  司徒雪以為白貴在想正經事,便接過他的話頭,說:「老先生也以為方纔那姑娘可疑?」
  
  豈料白貴這會兒卻掛出一臉曖昧的笑:「嗯,忒可疑。」
  
  白貴是個太醫,曾又在司天監供過事,醫術雜術邪門歪道都懂一點。他見司徒雪不解,便解釋道:「離宮前,老奴曾為大公子卜過一卦。卦象上說,公子今年,紅鸞星必會大動。」
  
  「紅鸞星主姻緣,可大公子的妻房玄虛,且……」他壓低聲音,對司空司徒兩人小聲道:「且上一個去世才不足三年,按理是不可能有此卦的。更何況,大公子,呃,年幼時時荒唐了點,但長大後還算潔身自好,不近女色。我本以為是自己的卦出了錯,可照今天的情形看來--」
  
  旁邊傳來一個聲音:「照今天的情形看?」
  
  白貴正說到興頭上,沒注意那聲音的源頭。被這麼一問,他興致勃勃地繼續:「照今天的情形看,原來大公子喜好這一口啊。」
  
  聲音又道:「哪一口?」
  
  白貴「嘖嘖」兩聲:「剛剛那賣酒姑娘一來,你瞧他這副丟了魂兒的模樣。說好聽的,他喜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說難聽的,就是市井間土裡土氣的民間姑奶奶個啊。也難怪公子從前沒遇過入得眼的。倒也是,宮裡的姑娘,美則美矣,都太雕琢了些……」
  
  事實證明,背著尾巴狼說他壞話,實屬不智;當著尾巴狼說他壞話,實乃愚蠢;然而,當著尾巴狼說他壞話還以為他聽不見,那可真是二了。
  
  此話出,桌上就靜默了。過了一會兒,司徒雪垂眸斟茶去了,司空幸咳了兩聲,就閉眼冥想起來。白貴忽覺背心一陣惡寒。他慢慢偏過頭,正對上雲沈雅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白貴被驚嚇,直接哪壺不開提哪壺,說:「大、大公子……您回神兒啦?」
  
  雲沈雅挑起折扇,轉了幾圈,直接哇嘎桌上「啪」得一炸,淡淡道:「我卻不知你一路南下,原來心思全用在這種地方了?」
  
  有這麼個傳聞,大瑛皇城根下婦孺皆知,說是瑛朝大皇子,出了名的笑面虎。不怒則已,一旦發怒,五里外的湖水都結冰。
  
  白貴驚得一抖,則差沒下跪磕頭。
  
  這時,卻是一旁靜坐的司空幸為他解了圍:「方纔那姑娘名喚舒棠,是……是大公子曾在南俊的舊識。」
  
  聽了這話,白貴和司空幸都愣住。
  
  司空幸看了眼雲沈雅,又添了句:「民間姑娘,自是及不上官家小姐錦衣玉食,但也稱不上土氣。屬下以為,方才小棠姑娘的打扮,咳咳,還是不錯的。」
  
  「是不錯。」司徒雪臉上仍沒什麼表情,將話頭接了去:「白裳紅裙,大方得體,唯有一點甚是可疑。」她說著,又看向雲沈雅,等他做決斷。
  
  雲尾巴狼默了一陣子,端起酒杯道:「嗯,是她手裡的那壺酒。」
  
  她手裡的酒罈子,上面粘著四方紅紙,紅紙正中間書了一個「棠」字,是沈棠酒。
  
  司徒雪點頭:「不僅如此,屬下方纔還聽曹升喚她小掌櫃。想必沈棠酒的釀酒人,就是她。」
  
  雲沈雅微一沈吟,轉頭看向司空幸與白貴:「你們怎麼說?」
  
  白貴道:「既然大公子與舒棠姑娘是舊識,不如……」
  
  「不可。」未等他說完,雲沈雅斬釘截鐵地打斷。他垂下眸子,沈默須臾,道:「不可以真面目相見。」
  
  司徒雪道:「為何?」
  
  雲尾巴狼臉上神色莫測。司空幸想了想,便解釋道:「若是打草驚蛇,豈非功虧一簣?」
  
  「可是……」司徒雪還欲說什麼,卻被雲尾巴狼將話頭截住。
  
  雲沈雅道:「若此刻便以真面目示人,貿貿然行事,以後怕會舉步維艱。」
  
  桌上四人又陷入沈默。過了一陣,司徒雪說:「那便依照大公子的意思,我們四人用化名,以做酒水生意的名目,先與這舒棠接近,一步一步行事。大公子以為如何?」
  
  其實也只有這個法子了。雲沈雅聽了此言,端著酒杯的手不禁一頓,酒水傾出兩滴。他愣了愣,好半天才應了句:「好。」
  
  少時,舒棠跟曹升下了樓來。她手裡仍抱著酒罈子。曹升伸手指了指,她的目光便順著看向雲尾巴狼這一桌。曹升是中間人,待走近了,便熱情地給兩人做引薦。說雲曄雲大少,是自大瑛來的商人,做酒水生意的,如今想要倒賣些沈棠酒。
  
  說罷這話,曹升又對雲尾巴狼道:「雲公子,俺也是做生意的,俺知道為商嘛,圖的就是一個字,利。不過您別嫌俺嘮叨,俺也得多說一句。這小掌櫃,可是個老實人。您與她做生意,還望多照顧她一些。」
  
  雲沈雅聽罷這話,點了點頭,目光卻不禁落在舒棠身上。
  
  舒棠抱著酒,朝雲沈雅躬了躬身,算是招呼。她道:「雲……雲公子,我聽說你要買這酒水?」
  
  雲沈雅沈默一陣,卻問:「你怎麼,做起酒水生意了?」
  
  這話徹底跑了題。在場幾人聽了,都愣了愣。白貴正喝茶,猛地一嗆,咳了兩聲連忙打圓場:「我家少爺的意思是,姑娘你年紀輕輕,怎麼會出來跑生意?」
  
  舒家小棠想了想,便老實道:「我家開小客棧,從前也做酒水生意。我爹爹年紀大了,這兩年腿腳落了毛病,我便替他出來跑生意了。」
  
  另一邊,曹升又笑著添了句:「小掌櫃忒謙遜了。雲公子,您可別小瞧了她。自打小掌櫃接了這酒水生意,打點得井井有條不說,口碑也極好。那進賬可比前幾年好多了,是吧?」
  
  舒家小棠尷尬道:「沒、沒怎麼好。」
  
  雲尾巴狼聽說她將生意打點得不錯,唇角便牽出一枚笑。可想了一想後,那枚笑又消失了。
  
  他蹙起眉頭道:「姑娘家,拋頭露面太多總是不好的。其實可以雇個小廝,跑腿的活計,你便不用親力親為。事無鉅細的話,終歸累的是自己。」
  
  話音一落,大家又愣了。司空幸伸手捏了捏額角,白貴立刻又打圓場,說:「我家少爺什麼都好,就一點不行,太心善!對人忒好忒真誠了!」
  
  舒棠聽了,便點頭道:「嗯,雲公子真是個好人。」
  
  雲沈雅一愣,恍恍然憶起她從前叫他雲官人,對他說,雲官人真是個好人。心裡起起伏伏,他沈默一陣子,沒能接這話。
  
  舒棠又將手裡的酒罈子往前遞去,說:「我今天帶了一罈酒來,先給雲公子你們嘗嘗。你、你們要覺得好喝,我……」
  
  她的話沒說完,曹升便在旁補充道:「雲公子莫介意,這小掌櫃頭一回與陌生人做生意,所以不大利索,心是好的。」
  
  舒棠連忙點頭。
  
  雲尾巴狼心裡百味陳雜,接過那罈酒的瞬間,如同在某個夏天,接過一個姑娘用攢著的銅板給他買的桃子。他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司空幸站起身,摸出一錠銀子要給舒棠:「舒姑娘釀酒也不容易,我們哪能白要姑娘的酒。」
  
  舒棠又連忙搖頭,說:「你們要做這酒水生意,我、我理應送你們一罈子的。」頓了一下,她又道,「兩罈子也可以。」
  
  「收下吧。」忽地,雲沈雅輕聲道,「做生意,有來有往,日後才好合作。」
  
  舒棠一聽便愣了,不知怎地,覺得這語氣熟悉。她默了一默,接過那錠銀子後,又從腰間摸出一把碎銀,數了半晌,遞給雲沈雅。她樂呵呵地笑道:「也成,不過這錠銀子太多了,我給你打個對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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