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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52:00

【第80章】

  兩天後,舒三易來雲府說了一個故事。
  
  二十年前,在民風粗獷的北國,有一個極老實的姑娘。姑娘的名字叫慕容嫿。她的一生,開始在十八歲,也結束在十八歲。

  天高風閒,舒三易得故事娓娓。

  得到塵埃落定,已是萬家燈火分時了。

  而舒三易卻說,他從未曾想到故事有續。

  那段在他心頭藏了二十年的往事,原來並沒有終止。那個自己當做親生閨女兒養了二十年的丫頭,原來真的是自己的血親。

  只不過,世間人,世間事,跌宕起伏,最後多數落得曲終人散。

  再過一日,南俊宮中傳出聖旨,原六王爺杜涼貶為庶民,即日流放,去臨南以西,南荒之地,終生不得返。

  杜涼離開這天,將六王府的下人盡數遣散。自個兒去了城郊的十里亭。

  十里長亭,只有三人候著,阮鳳,杜修,以及多年未見的水瑟。

  水瑟懷裡抱琴,身旁亦有行囊。見到杜涼,她往前兩步,輕聲道:「阿瑟隨公子一起走。」

  杜涼卻是愣住,半晌,他不由得笑道:「你倒好,二十年來不願見我一面,如今我落魄至斯,你卻又想不開了。」

  水瑟道:「阿瑟如今才知,公子執意修復聯兵符,確有苦衷。」

  杜涼看向阮鳳。頓了頓,他輕描淡寫德對水瑟道:「兒子都這麼大了,你我也近桑榆暮景,何必公子阿瑟,稱呼得如此生疏。」

  水瑟默了一陣,輕聲道:「夫君。」

  阮鳳心頭陳雜,半晌,才拱了拱手:「爹,此去一別,孩兒安頓好京華城中事,便去尋你和娘親。」

  「這卻不必。」杜涼負手,看著遠處天野莽莽,「你正值年輕,有大好時光。我南俊雖小,但是當今聖上,世子,都是難能可貴的君主。常言道,盛世而出。你留在京華,輔佐聖上與小世子,日後必能大展宏圖。而我縱在天高地遠處,得知南俊日後繁華有你一份辛勞,也會甘之如飴,以你為傲。」

  風拂樹梢,傳來冷梅芬芳。

  阮鳳沈然道:「但是爹和娘親,均非壯盛之年,而南臨以西,荒蠻貧瘠,若無人伺候在你們身旁,我……」

  「堂兄放心。」杜修沈吟一陣,說道,「有一信得過之人,願隨叔父一起離開。」

  「果真?」

  「只是,這人因獲罪,日前受了八十大板,不能立刻起行。還望叔父在七十里外的大梧鎮稍作停留,等候此人。」

  雲尾巴狼睡了一頓飽足覺。

  大清早,他照例拉著兔子媳婦兒,帶著萵筍白菜例行溜躂。得到午過,尾巴狼才理了理衣冠,捎上白貴三人,一同往禁宮瑄合城而去。

  這年,南俊的氣候反常,十月寒冷刺骨,飄了幾天小雪粒子,到了十一月,卻日日晴好。
  
  尾巴狼喜大晴天。他以為,晴天都是好兆頭。
  
  瑄合城,明華殿。宇文朔來早三刻,等在其內。
  
  明華殿仿似大瑛沈簫城的朱雀殿,是皇帝召見重要大臣的地方。雲尾巴狼小時候,沒少在這樣寶相莊嚴的地方呆過。現如今,他在宮外遊歷三年,將性子磨得格外蕩漾,甚不喜這朝堂的嚴謹氣。
  
  宇文朔為人板正,一見雲沈雅,便直入主題,將舒棠的身世道來。
  
  其實,舒棠的身份之所以能瞞這麼多年,是有因可循的。
  
  昔日,慕容?與宇文濤大婚以後,因慕容?身體抱恙,雖有夫妻之名,但並無夫妻之實,後來慕容?以治病為由,閉關靜養了一年。直到一年後,宇文濤才曉得,慕容?是以閉關作為幌子,隨舒三易遊歷山水去了。
  
  當宇文濤找來南俊,慕容?卻是一人獨居。當時她已病入膏肓,藥石罔及了。
  
  臨終之際,慕容?並未與宇文濤提及自己有一女兒,唯一的遺願,便是請他不要怪責舒三易。而後來,因杜涼相助,宇文濤雖試著暗中查訪,卻也徒勞。
  
  一直到三年前,雲沈雅來南俊之國。彼時,南俊三大家族的瓦解,南聯兵符的損毀,令舒棠的身世疑團浮出水面。
  
  於是,宇文濤為了將事情查清,飛鴿傳書南俊的六王爺杜涼。他以買賣青稞麥為名,又以修復南聯兵符為誘餌,迫得杜涼與他合作。
  
  杜涼卻不是個吃素的。宇文濤有此意,他便將計就計,決定利用宇文濤之力,修復南地的聯兵符。只是這樣一來,便需將借用舒棠被公主之血脈,將她推出檯面。
  
  日前,水瑟對杜涼此舉多有不解。當年慕容?去世,她的願望便是希望舒棠能作為一個尋常姑娘,在市井間長大,一輩子平凡。
  
  杜涼此舉,表面上看是違背了慕容?的遺願。可實際上,他卻是在幫舒棠。
  
  舒棠雖是北地公主,但她的父親,卻並非北地皇室中人,而是舒三易。
  
  倘若舒棠帶著這個尷尬的身份,落到北地人的手中,那麼舒棠舒三易父女,很可能不得善終。
  
  可如果杜涼利用舒棠之血,修復了南聯兵符。那便是早北地一步,承認舒棠是北地公主,且將她的血脈,與聯兵符相溶。到時候,即便舒棠的真實身份被宇文濤查得,她卻不至於有閃失。
  
  是以,為了南國的兵力,也為了舒棠的性命,杜涼縱使要重創雲沈雅,也想博得時機,將舒棠的身份昭告天下,舉行儀式修復南聯兵符。
  
  豈不知,杜涼機關算盡,雲尾巴狼卻魔高一丈。這一切計劃,均在明荷偏苑,被景軒景楓兄弟打亂。
  
  杜涼失算後,本是懊惱,但就在這個時候,事情卻亂了套。
  
  那個心機深沈,冷靜睿智的大尾巴狼,竟瞧上的舒家的老實閨女兒,並且肯為了她,做到玉石俱焚的境地。
  
  聽聞大瑛朝的皇子神來一筆,竟將隱於民間的北地公主娶了,北十二國的人這才失措。
  
  於是乎,宇文濤做了替罪羊,被押送大瑛朝,宇文朔便代表北十二國,遠來南俊,與雲沈雅做交涉,要求帶回公主。
  
  「事情便是這樣。不瞞景軒皇子說,我此番前來,是因得知景軒皇子要娶慕容公主後,亟亟趕來的。我的到來,並非代表我一人,或者冒涼一國,而是北十二國商議後的決定。」
  
  「我北十二國,不願與大瑛朝為敵,也希望此事能和平解決。只要景軒皇子將慕容公主送回北地,珠玉美人,無價之寶,景軒皇子有所求,我們便願意交換。」
  
  「呵,珠玉美人,無價之寶?」雲沈雅接過宇文朔擬好的禮單,恣意翻開:「都是些陳詞濫調,沒有半點新意。」
  
  「那……景軒皇子以為,要如何大禮,才算得上有新意?」
  
  雲尾巴狼將禮單往手旁一擱:「我來問你。倘若小棠隨你等回北地,你們會如何待她?」
  
  「這個,我北十二國早有計較。自當以公主之禮,不計前非。」
  
  「那麼舒三易呢?」
  
  「舒三易誘拐公主,使公主疲勞奔波,染不治之疾,當處以極刑。不過,倘若景軒皇子願交還慕容公主,我北十二國願留舒三易一命。」
  
  「以舒三易一命,讓我交還公主?」雲沈雅冷笑道。
  
  冬日晴光,照進明華殿中。雲沈雅起身,往門口光亮處走了幾步,又過身來,「再有,小棠若回北地,可能夠隨時出行,可能夠隨心所欲,可能夠不受禮法約束,不被人奉為高高在上的公主?」
  
  「慕容公主的身份,決定了她的高高在上。景軒皇子的計較,未免太過……」
  
  「太過瑣碎?」雲沈雅道,「誰規定是皇子,就必須言談家國天下事?我今日,偏生要計較這等瑣碎之事。」
  
  「在民間,慕容公主家境貧寒,得到回了北地,我冒涼皇室,定然盡心盡力,令她過得舒適。」
  
  「回了皇宮,如何舒適得起來?宮中生活,雖則奢華,卻拘謹異常。我過了二十餘年,都習慣不起來,小棠雖則循規蹈矩,內心裡,卻是個隨心所動,不慕榮華的人,她去皇宮,怎能過得慣?」
  
  「口口聲聲稱她公主。誰成想,她慕容公主一脈,自亡國後,世世代代被你北十二國囚禁,世世代代不得自由,不得善終。還遑論舒適?遑論尊重?」
  
  「這……」宇文朔垂眸,「這是我北十二國的家事,亦是我北地傳統,無需大皇子置喙。」
  
  「這等閒事,我不必多管。只是要將舒棠送回北地,我定不會答應。聯並著舒三易這條命,我亦不會讓你們動他分毫!」
  
  「在我印象中,景軒皇子你沈著睿智,三思後行,並非衝動妄為,不計後果之人。」
  
  「在我印象中,我時時衝動,恣意妄為,想殺人,便殺人,想得罪誰,便得罪得徹徹底底。」
  
  「景軒皇子!」宇文朔往前一步,高聲道:「難道景軒皇子要與我北十二國兵刃相向?!」
  
  雲沈雅猛一拂袖,負手而立:「威脅我?我英景軒,怕你一個威脅不成?」
  
  「莫不是景軒皇子要做這等昏庸之輩,為了一個女子,竟挑起戰爭,令天下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莫不是景軒皇子你不顧大瑛千千萬萬的百姓,不顧神州山河千里疆土?要知道戰爭一起,牽一髮而動全身,屆時,北地之亂,南地之戰,內憂外患,難道皇子你竟擔當得起?」
  
  「倒是你說了,戰爭一起,牽一髮而動全身,種種弊端,皆會暴露。我大瑛的弊端,我尚瞭然於心。你北十二國能不能齊心協力,聯合抗衡我大瑛朝,卻是未知數。」
  
  「再說了,我英景軒,什麼時候做過好人?什麼時候做過好事?生靈塗炭卻也有趣,只要你北十二國奉陪,我生平便嘗試這一回又有何妨?!」
  
  「景軒皇子你--」
  
  「你記著,縱是天下江山淪為焦土,我也不會將小棠交於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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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52:17

【第81章】
  
  明華殿外,朔風正蒼勁。
  
  草木榮枯,四季有時。到冬日,即使天地晴好,目之所及,也是一片清冷寒景。
  
  雲沈雅出了宮,未乘馬車,而是領著白貴三人,信步遊走於這南國京華地。繞過一個小巷口,市井熱鬧氣撲面而來。
  
  「折月樓。」尾巴狼合起折扇,往一個牌匾上虛虛一指,「這樓子名兒起得氣派。嘗聞大瑛有攬月樓,摘星閣,縱觀其義,不過是想將天上之物據為己有。然『折月』二字,非但自詡人定勝天,且還有要與天命一爭高下之意。豈不知,這世上最渺小的便是人,最自不量力的,也是人。」
  
  這話說出口,白貴三人便愣住了。
  
  「自不量力」四個字帶著自嘲的語氣,雲沈雅分明在意指自己。
  
  也是了。方才在明華殿中,他與宇文朔據理力爭,看似八面威風,可冷靜下來想,雲沈雅如此,又如何不是被北十二國逼入了絕地?又如何不是在逞強?
  
  「大公子。」白貴沈吟片刻,道:「大公子數年來為國為民,老奴看在眼裡,銘記於心。然,拋開家國天下不談,大公子所有的決斷中,數今日剛絕鏗鏘,令臣最為心折。」
  
  雲沈雅笑起來:「你倒是會避重就輕。」
  
  司徒雪道:「屬下意同白老先生。老先生非是避重就輕,而是相信大公子。」
  
  「我也亦然。屬下隨大公子十餘年,只要是大公子的決定,無論大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雲沈雅怔了一下,「呵,你……」
  
  話未出口,他卻頓住。目光越過司空幸,落在街角一個人影身上。
  
  「算了,不說這個了。」雲沈雅道,「自出了宮,那人便一直跟著我們。司空,你去見見他吧。」
  
  司空幸沈默片刻,回轉過身。街頭之人不是別人,是司空幸的三弟,司空宇。
  
  司空宇見狀,不等司空幸過去,便一瘸一拐的走過來。
  
  他與雲沈雅一拱手,道:「大皇子,我……不,草民,草民想與二哥司空幸說幾句話。不知、不知……」
  
  雲沈雅一愣,看了司空幸一眼,忽地又笑起來。
  
  前陣子,司空宇曾來尋過司空幸幾次,可卻回回碰壁。想來,司空宇今日學聰明了,知道要先得到雲尾巴狼的首肯。
  
  這副有點衝動有點無措的模樣,倒像是小時候的景楓。
  
  雲沈雅笑道:「這是他的事,何必問我?」
  
  司空幸沈了口氣,轉頭看向司空宇:「何事?」頓了頓,又忍不住問,「你的身子,可曾好些了?」
  
  「好多了,我習武之人,扛八十大板,還是扛得住。」司空宇道。
  
  他沈默一下,又看向雲沈雅,猶疑地說:「大皇子,還有一事……我今日想請二哥回家一趟,因我不日後要出遠門,還盼著二哥能與我,與大哥一同聚一聚。」
  
  「要出遠門?」司空幸眉頭一皺,「怎會?」
  
  「我……」
  
  「也罷,司空,你且隨你三弟去吧。」
  
  「大公子?」
  
  雲沈雅清淡搖扇:「這幾日清閒,無甚事做。再說了,你做我護衛,一做便是十餘年,是時候歇歇了。」
  
  這話聽入司空幸耳裡,竟似乎別有他意。
  
  司空幸登時愣住,等他反應過來,雲尾巴狼已招呼著白貴司徒雪,往街的另一頭走去了。
  
  繞過三曲巷,折過八道灣,便是一條小渠。渠畔有樹,可惜樹葉已落,只餘紛亂枝椏。
  
  雲尾巴狼沿湖走一段,忽地頓住,他只手在眉骨搭了個棚,看了看天色,道:「司徒,這幾日,你將行囊收拾收拾,隨司空去吧。」
  
  司徒雪大驚:「大公子,屬下--」
  
  「還記得當日,我在明荷偏苑對你說的話?」
  
  那日情形岌岌可危,但雲沈雅卻莫名地說:挑個好日子,將你嫁給司空。
  
  「屬下記得,可是……」
  
  「那句話,我並非是在開玩笑。」雲沈雅道。他沿著小渠再走幾步,負手而立,看向遠處青山,「如今,司空宇要隨杜涼遠去蠻荒之地。司空幸的大哥卻有腿疾在身,不能隨行。」
  
  「司空博沒了三弟的照顧,又沒了杜涼這座靠山。司空他要留下來照顧他的大哥,也在情理之中。」
  
  司徒雪一怔,說:「可是,在司空心中,忠之一字,重於萬物。方纔他還說,只要大公子有所需,便是赴湯蹈火……」
  
  「我雖非大善之人,卻也並非不明事理。旁人敬我三分,我便記於心中。司空他隨我十四年,忠義仁厚,盡忠職守。現如今,他與兄弟重逢,可在南俊安家,我沒道理再留住他。」
  
  「再者說--」雲沈雅回過身來,「一個護衛,日後又能作甚?等到年歲長,體力衰,難道要留他在仕途,讓他入朝堂?」
  
  雲沈雅搖搖頭:「司空雖得力,但他為人太剛直板正,宦海沈浮,波雲詭譎之地,並不適合他。」
  
  「可是,如果大公子繼位,司空他就可以繼續輔佐……」
  
  「那如果有一天,他在朝中得罪人了呢?」雲沈雅反問道,「即便是我繼位,我也絕不可能因一個清廉大臣,而去破壞朝中的任何一個勢力。
  
  這便是古來帝王治國的精髓。有人說要懲治亂黨,有人說要懲治外戚,更有人說,凡是濁流,一律當誅。卻不知,真正的帝王之道,是淩駕其上,令各方勢力維持一個平衡點。誰也不敢起亂子,誰也不敢動誰。這樣一來,皇帝的寶座,才算坐得穩。
  
  「所以呢,對司空而言,與其今後在朝中曲高和寡,不如就讓他留在南俊,過一過尋常的小日子。」
  
  司徒雪喉間一澀,想了想,又拱手道:「可司徒仍願跟隨大公子身旁,大公子若有吩咐,司徒亦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怎得就想不明白呢?」雲沈雅笑起來,「司空雖木訥,但卻是有情有義之人。你與他情投意合,又何苦要分開?能在市井間,娶個媳婦兒,嫁個夫家,過過尋常日子,是這世上很難得的事。我都羨慕得緊,你卻推脫不要?」
  
  「我--」
  
  「罷了,你若聽我之言,現下便去尋司空。你若不聽我之言,那說明你已不認我這個主子了,日後怎樣,你便自生自滅吧。」
  
  白貴一個人,隨雲尾巴狼回了雲府。
  
  境由心生。司空司徒雖還未離開,可偌大的院子,如今瞧起來,也格外冷清了。
  
  舒家小棠回棠花巷子去了。白貴隨尾巴狼在雲府裡頭轉悠。轉到荒園處,雲沈雅忽地遙遙指著那片空地,說:「早先我與小棠說,要在這裡種些桃花海棠。秋來時,我還挺勤快,自個兒過來翻了翻土,落了花種。現下看來,不知何時才能見到這裡花滿枝頭。」
  
  荒園蔓草,萋萋生煙。天末盡頭,涼風忽起。
  
  白貴沈吟片刻,道:「大公子,其實老奴以為……」
  
  驀地,雲沈雅歎了一聲,他回轉身,看向白貴:「白老先生,我……是不是錯了?」
  
  白貴訇然擡頭,難以置信地望向雲沈雅。
  
  曾幾何時,那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瑛朝大皇子,竟會問出這樣的話。
  
  「我也不知從何時起,只覺每走一步,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覺得……彷彿冥冥中,被何物牽引,無法脫身。以至於今天我竟然,竟然說出讓天下江山淪為焦土這樣的話……」
  
  白貴怔住。片刻,他慢慢點了點頭:「老奴明白,其實在大公子心中,我大瑛朝的萬里江山,比什麼都重要。」
  
  雲沈雅伸手摀住雙眼,深吸了口氣:「是啊,畢竟……那裡是我的故國,是我亟亟守護多年的山河,可我怎麼會,又怎麼能……」
  
  白貴沈默地看著雲沈雅。
  
  他一生中,官涯五十年,任了三十年的宰相,輔佐三代大瑛帝王。可那三個帝王,論資質,論性情,都比不上一個英景軒。
  
  這世上,再沒有人比英景軒更適合做皇帝。白貴曾經這樣想。
  
  可如今,他忽然覺得自己錯了。
  
  為人君者,需得時而明白,時而糊塗,需得偶爾為名利所驅使,亦堪不破人間空色。
  
  但英景軒真的太聰明了。
  
  所以打一開始,他擔得起重任,下得出狠手,卻並不在乎一個皇位。所以他會覺得,與其做個孤寡帝王,一輩子陷於朝政深宮,不如做個市井百姓,心隨意動。
  
  「大皇子不必自責。」白貴說,「今日之局,實乃情之所至,情之所困。大皇子雖是君主,但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
  
  雲沈雅閉上眼,苦笑了一下:「卻也並非。我從前知取捨,知收放。可這一回,我卻不願放棄小棠。因一己私慾,使大瑛山河,我朝百姓,統統陷入危難。只不過--」
  
  雲沈雅說到這裡,忽地停住。他的目色沈靜下來,走前兩步,朝著大瑛朝的方向,直直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我英景軒,愧對大瑛,愧對百姓,實乃重罪之身。三記磕頭,也非能贖我之罪。只不過,我除了是一個皇子,更是一個男兒。齊家治國平天下,齊家為首。我身為一個男兒,怎能容忍他人奪我髮妻?怎能連我對小棠的承諾,一份人世間最平凡的安穩,都給不了她?」
  
  雲沈雅說罷,站起身。他拂了拂衣袍,沈聲喚道:「白大人。」
  
  「老臣在。」
  
  「即日起,我齋戒沐浴,面壁七日。七日後,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當日黃昏,舒棠回來後,雲沈雅已入戶面壁了。舒家小棠在屋外憂心忡忡地盯了半日,剛回轉身,便撞見白貴。
  
  白貴見了舒棠,彎身行了個大禮:「小棠姑娘,老奴正在等你。」
  
  舒棠一愣:「老先生等我?」
  
  「嗯。」白貴點了點頭,「大公子面壁所為何事,想必小棠姑娘已經猜到。」
  
  「雲官人他……」舒棠眉頭一擰,垂下眸子,「只能……猜個大概。」
  
  「那老奴告訴小棠姑娘,如果有個法子,可以幫助大公子呢?」
  
  「什麼?」
  
  白貴走前兩步,歎聲道:「這個法子,有些冒險。不是老奴想出來的,是二公子走前,托付給老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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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52:39

【第82章】

  景楓的法子,與聯兵符的塑成息息相關。
  
  北聯兵符,玉石刻紋,滴血淬火而成。
  
  百年以前,北國之王慕容氏,建立聯兵之符,以此號召北地兵力。
  
  後來,慕容氏滅,北方十二部落自立為王。部落之間戰亂不休,民不聊生。於是,各國之王為了終止戰亂,重塑了聯兵符。
  
  他們在古玉上,刻下各國的圖騰,又求慕容公主的後代賜血。血滲入玉石紋路,淬火五天五夜,成新的聯兵符。
  
  新的聯兵符,與從前的那塊一樣,可以號召北方全部的兵力。只是,這塊聯兵符在塑成之後,被切割成了十二份,分有北十二國保存。
  
  而每一國所保存的,都是另一國的圖騰。也就是說,每一國,都掌控著另一國的兵力和命脈。
  
  也因為此,北地人雖好戰好鬥,但百年來,卻從未有過大征戰。
  
  他們畏懼聯兵符的力量,害怕戰事一起,自身兵力不受控制,反被他國利用,落得亡國下場。
  
  只不過,這世上,鮮少有一種權利制度可以長存。
  
  北地聯兵符,維繫的只是表面的和平。可是,北方十二國之間,幾百年來的嫌隙,因無法用戰爭完結,時日長久,便累成積怨。這樣的積怨,真是聯兵符制度最大的弊端。
  
  景楓想要利用的,就是這個弊端。
  
  「大公子給小棠姑娘的聘禮,可是我大瑛朝的玉璽?」白貴問道。
  
  舒家小棠點了點頭:「嗯,我將它收在屋裡頭了,老先生用得著麼?」
  
  白貴沈吟。
  
  他將景楓囑托的話,在心裡頭又過了一遭,朝著舒棠,恭恭敬敬地施了個大禮:「老奴懇請慕容公主賜血,以大瑛玉璽,另塑一方我大瑛朝與北十二國的聯兵符--」
  
  舒棠想了想,道:「可是,即使我以大瑛的玉璽,另塑一方大瑛朝與十二國的聯兵符,這方玉璽不被北地人認可,又該怎麼辦?」
  
  白貴道:「小棠姑娘你可曾想過,北方皇室權力熏天,你流落民間二十一年,他們怎會不知你的身份,你的去向?既然他們知道,又為何偏偏要在這個時候,不惜一切代價,將你帶回北地?」
  
  「我……」舒棠沈思一番,說,「宇文大哥說,那是因為聯兵符是北地的傳統。而且慕容公主的聯兵符血統的守護人,世世代代只能留在北地,嫁給北方皇室的人。所以……所以我嫁給雲官人,是不可以的。」
  
  「確實不可以。」白貴說,「但並不是因為什麼傳統,什麼血統,而是因為大公子這個人,因為你嫁的人,他是我大瑛朝的皇子,是瑛朝皇位的繼承人。」
  
  「換言之,小棠姑娘,對北地十二國來說,其實你可以嫁給任何人,唯獨不能嫁給我瑛朝的大皇子,英景軒。」
  
  舒棠一呆,急忙道:「可是我已經嫁給雲官人了。不管他們怎麼說,我這輩子,就嫁雲官人一人,別的什麼人,我也不想嫁了。」
  
  「是。但是小棠姑娘,你嫁給大皇子,非但意味著你可以與他廝守這麼簡單,更意味著兩種勢力的結盟。大皇子的背後,是我大瑛的萬里江山,百萬兵力。而你的背後,是北方聯兵符的制度。」
  
  「北方十二國,對於聯兵符的制度是又愛又恨。他們一方面希望聯兵符消失,這樣一來,他們就可以互相征伐,一洩怨氣。」
  
  「可另一方面,他們又清醒地知道,倘若聯兵符消失,一旦戰事挑起,就如同星火燎原,一場小征戰,就很有可能使十二國全部陷入征伐之中。」
  
  「所以,懷著這種矛盾的心情,即便他們曉得你在南俊,這些年來,也並未將你接回。」
  
  「直到三年前,大皇子來到南俊。因大瑛朝的力量介入南方聯兵符,令北方十二國起了疑,想要查清究竟。於是,才有了宇文濤與杜涼接洽,有了青稞麥的南北買賣。如果我沒猜錯,沈棠酒,也是北地皇室中人,暗中指定讓你來釀的。」
  
  「說起來,三年前大皇子介入南聯兵符,只不過是不想在大瑛內亂的時候,南方局勢也陷入膠著。北地人如此反應,倒是他們想多了。」
  
  「然而由於北地人對聯兵符格外敏感,即使大皇子未對北方聯兵符作甚,可北地人,仍動了要將你接回的念頭。」
  
  「也因此,杜涼害怕你回北地被指責有罪,所以將你推出檯面,想借慕容公主的身份,保你一命。」
  
  「萬萬想不到的是,這個時候,大皇子卻對你動了情。他不希望南方聯兵符被修復,更不希望你恢復慕容公主的身份,從此失了自由。所以在明荷偏苑,他才故意讓自己受了重傷,以一個可以對南俊宣戰的理由,要求流放杜涼,取消南聯兵符的制度。」
  
  「北方十二國皇室,真正決定要將你接回,是在大皇子決心要娶你之後。」
  
  「小棠姑娘,大皇子娶了你,你的身份,就再瞞不住了。一旦你隨他回了大瑛朝,成了真正的大皇妃,這就表示,從此以後,瑛朝就可以『家務事』為理由,干涉北十二國的兵力。」
  
  「老奴已說過,倘若沒了聯兵符,北方十二國,最怕看到的局面,是戰事突起,十二國陷入征伐,民不聊生。」
  
  「其實除了取消聯兵符,還有一種狀況,可以導致這種局面。就是憑空出現一股外力,介入北方的十二國。」
  
  「小棠姑娘,你嫁給大皇子,那麼我大瑛朝,就成了這股外力。」
  
  「所以,北十二國要在你隨大皇子回瑛朝前,將你接回北地。所以,他們才說,倘若大皇子不將你交還,那麼北十二國,一定會聯合兵力,率先攻打我大瑛朝。」
  
  深秋時分,景楓還在雲府時,便對白貴說,既然聯兵符制度最大的弊端,是北方十二國實敵非友,面和心不合的關係,那就說明,北方十二國之間,存在著極度的不信任。
  
  而他們相互不信任的後果,便是一旦有外力介入,北方十二國之間,就可能掀起兵亂,相互征伐。
  
  這是北方十二國的致命點,也是十二國之王,最願意,也最不願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此刻,在北十二國聯合起來,出征大瑛朝之間。瑛朝何不兵行詭道,先作為一股外力介入北方十二國,令他們自亂陣腳。
  
  「我明白了。」舒棠說,「景楓公子的意思是,讓我用大瑛朝的玉璽,重塑一方瑛朝與北十二國的聯兵符。有了這方聯兵符,無論北十二國帶回我與否,大瑛朝可以介入他們。」
  
  「的確如此。而且,這方聯兵符能否令人信服,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這樣一方聯兵符,足可以令北十二國亂了陣腳,足可以用來與宇文朔談條件。而我們要的,就是一個可以和宇文朔探條件,可以令他退步的契機。」
  
  舒棠道:「老先生是說,我們塑這一方聯兵符的目的,不知為了打仗,只是為了用它來和宇文大哥談判?」
  
  白貴點點頭:「小棠姑娘聰慧。」
  
  舒棠訕訕地說:「也沒有,這些日子,我向阿雪妹妹問了許多北方十二國,還有聯兵符的事兒。阿雪妹妹人很好,如果遇上不懂的,便去查明白了告訴我。所以老先生您一提,我就曉得了一些。」
  
  「只不過……」白貴沈了口氣,「只不過,重塑一方聯兵符,只是事情的第一步。之後與宇文朔如何談判,如何讓步,只能靠小棠姑娘了。」
  
  舒棠一呆:「可是、可是我不會與人爭執。」
  
  白貴默了一瞬。半晌,他忽地走到舒棠對面,向她作了個大揖。
  
  「老先生?」
  
  「這一揖,是二皇子讓我替他作的。二皇子讓我代話與小棠姑娘,家國天下事,擔當越重,犧牲越大。有時候,有些事,真的沒有兩全的法子。所以必要時,只能作出讓步。」
  
  「二皇子還說,大皇子智慧過人,所以這個法子,大皇子肯定也能猜過。只是他不願這麼做。所以,還望小棠姑娘趕在大皇子發現前,將事情辦好。二皇子說,他此番愧對於小棠姑娘,有朝一日,必會趕來南俊,親自向小棠姑娘賠罪。」
  
  昏黃日暮,滿園冬景蕭疏。
  
  舒棠呆了半刻,慢慢點了點頭:「老先生,我明白了。」她舔了舔乾澀的唇角,「其實這個法子已經是最好的了。這些日子,雲官人一直憂心,我都沒能幫上他。今天我終於能幫幫他了。我不想讓雲官人為難,也不想看大瑛朝和北方十二國起戰事。所以,景楓公子也不必跟我賠罪,反是我應當謝謝他。起碼我不用和爹爹分開,不用去冒涼國。就是雲官人他……」
  
  舒棠說到這裡,慢慢頓住。
  
  過了會兒,她搖了搖頭,輕輕地道:「老先生,日後……就是很久以後,等你們回了大瑛朝,你記得跟雲官人說,我這幾年,存了些銀子,等爹爹的腿腳好些,我、我就上大瑛去看看他……」
  
  白貴長歎一聲:「初與小棠姑娘結實,便覺姑娘性子單純實在,內心異常堅韌。今日小棠姑娘的決定,說實在的,也是老奴促使。此刻,老奴若是賠罪,委實有些矯情。所以小棠姑娘如果有甚吩咐,老奴一定盡力做到。」
  
  舒棠思索一陣,道:「也沒什麼了,就是還要勞煩老先生,為我準備一身兒北地的宮裝。還有……我想寫封信給雲官人,可我的字不好看,這幾日得趕緊練練。老先生,你回了大瑛朝,將這封信交給雲官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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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0 22:53:09

【第83章】

  五日後,新的聯兵符塑成。
  
  這方聯兵符,淬火五天五夜。是時有南俊小世子杜修作證。以大瑛玉璽為本體,上面刻有北十二國圖騰,有慕容公主的血紋。
  
  這一日,天色晦暗,層雲翻捲。遠天隱隱有奔雷。
  
  舒棠一身宮裝華服,緊緊拽著手裡的小布囊,上了馬車,往寧安宮而去。
  
  寧安宮是?合城外的一處行宮。因宇文朔的身份尊貴,杜祁便讓他暫住於此。
  
  一同隨行的,除了白貴,還有司空與司徒。
  
  宇文朔三日前便接到慕容公主的信函。這天,他早早便等在寧安宮外。但聞馬車轆轆而來,從車上走下一女子,明眸生輝,硃砂流轉,衣如花裳,人如花蕊,宇文朔險些沒認出來。
  
  等他再定睛一瞧,這絕色姑娘,分明是那老實的舒家小棠。
  
  舒棠見了宇文朔,招呼了聲「宇文大哥」。
  
  她有點兒緊張無措。雖是一身錦衣華裳,手裡拽的小布囊,卻是用尋常布料子做的。乍一看去,布囊跟衣裳有點違和。但是盯久了,卻覺舒棠這副模樣憨然可愛,令人放下心中戒備。
  
  宇文朔點了下頭,做了個「請」姿:「慕容公主,請隨我來。」
  
  宇文朔將舒棠一行人帶到一處偏廳。偏廳內,幽香裊裊,懸牆字畫,紅木桌椅,寶相莊嚴。
  
  舒棠站在偏廳中,猶豫不決。
  
  過了一會兒,她回過身,小心地問:「宇文大哥,我坐哪兒?」
  
  宇文朔訝然。過得半晌,他才反應過來。舒棠長在市井,不明這深宮規矩。
  
  他不由笑起來,沒把舒棠引向上座,而是讓她坐在右側第一張椅子上,和氣道:「慕容公主若覺不習慣,不如將這當成一次尋常的閒談。」
  
  舒棠點了點頭,坐下來。她呆了一下,又把手裡布囊小心地擱在幾案上,繼而直起腰板,一本正經地說道:「宇文大哥,謝謝你來南俊接我,可是我不願跟你回去。」
  
  此言出,宇文朔就愣住了。
  
  他曉得舒棠今日來,是要與他談聯兵符的事兒。可他萬萬沒想到,舒家小棠如斯呆然,連半句寒暄話都不會說,直直入了正題。
  
  宇文朔到底見過識廣。默了半晌,他咳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問:「為何?」
  
  舒棠將幾日前白貴的話,放在心裡頭嚼了嚼。「我知道,你們要讓我回北地,其實不是因為我的身份,是因為你們害怕大瑛朝。」
  
  宇文朔又怔住了。
  
  舒棠接著道:「因為你們北方十二國,表面看上去,是相安無事。其實你們各國之間,關係很不好,一不小心,就會打仗。現在呢,有聯兵符鎮住,所以你們不敢起戰爭。可如果有外力介入你們十二國。有一些國家,就想藉著外力,除掉別的國家。」
  
  「我本姓慕容,所以,如果我嫁了雲官人,大瑛朝就可以『家務事』的身份,干涉你們北地。這樣一來,大瑛朝,就成了你們最怕的那一股外力。」
  
  「你們怕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地,令北方十二國陷入戰爭。所以你們才不許我嫁給雲官人,才一定要將我帶回北地。」
  
  舒棠說的頭頭是道,而她之所言,的的確確是宇文朔此行的根本原因。
  
  宇文朔沈吟一陣,擡起頭來。「不錯,慕容公主之言,句句屬實。不過--」他一頓,接著道,「慕容公主既然深明其中因果,那麼,宇文便不需多費唇舌,還望公主隨我回到冒涼。」
  
  舒棠搖了搖頭:「我不回去。」
  
  她停了一下,又偏過頭,解開手旁布囊,從裡面取出一物托於掌中。
  
  「這個給你看,我不回去。」
  
  那掌中之物,正是以大瑛朝玉璽所制的聯兵符。
  
  宇文朔見狀,不由驚得後退一步。「這個--」他失聲道,「這個竟是--」
  
  舒棠點點頭:「你方才也承認,不想大瑛朝有理由介入北十二國。可是,有了這方以大瑛玉璽塑成的北聯兵符,即便我不嫁給雲官人,瑛朝也有理由介入你們北地了。」
  
  宇文朔眉頭擰緊,拂袖轉身:「如此一方聯兵符,如何叫我北地信服?!」
  
  舒棠一怔,連忙起身解釋說,「你看,這方聯兵符,真的是依照傳統的法子做成的。」見宇文朔仍不語,她又跑到宇文朔跟前,將聯兵符拿給他看,「而且,做這方聯兵符的時候,我們還找了人作證。那個人是南俊的小世子,杜修小官人。」
  
  宇文朔的瞳孔猛地收縮。
  
  南邊有九國,目前看來,實力雖是旗鼓相當,可是南俊一國,民風好武,上位者重文,兼而修之,又善外交,向大瑛汲取經驗。長此以往,南俊的國力,定能雄踞一方。
  
  宇文朔沈了口氣,朝門前踱了兩步,緩聲開口:「又如何?難道只需一個南俊世子作證,我北地的聯兵符,就可被你們偷天換日了麼?」
  
  舒棠默然。她想了一下,回過頭,看向白貴。白貴朝她點了點頭。
  
  舒棠也就聲音放緩,慢慢地道:「是不能,可是,有了這方聯兵符,北地有些國家,難免會蠢蠢欲動。」
  
  宇文朔大怔,猛地回過身來。
  
  舒棠繼續說:「北地十二國,百年以來,積怨很深,又沒法用戰爭化解。如果大瑛朝,有重臣拿著這麼一方聯兵符,去遊說北地各國。難免有一些國家會動搖,會想憑著這樣一方聯兵符,借助大瑛朝之力,挑起戰爭。」
  
  「如此一來,無論我是不是雲官人的髮妻,無論我跟不跟雲官人回到永京城。大瑛朝,都有了理由介入北十二國。」
  
  宇文朔只覺背脊發涼。
  
  這個計謀。這樣的計謀……先發制人,李代桃僵,反間,連環,咄咄逼人……
  
  「這個法子,究竟是--」宇文朔搖搖頭,無奈地笑了一下,「我一防再防,竟是低估了你們……」
  
  舒棠道:「我們也曉得,北方其他國家,可能也怕戰亂令北十二國民不聊生,所以不會答應大瑛重臣的遊說。所以呢,我們也不願意將事情做到最後一步,只希望……宇文大哥能答應我幾個條件。」
  
  宇文朔一愣,冷笑一聲:「將人逼至極致,卻反退一步,這樣便可確保成功。如此心機,如此高明,卻不知是大瑛朝,哪個人才想出來的?」
  
  舒棠垂下眸子,將布囊解開,裡面放著的,是一塊瑩碧的玉牌,一卷寫好的文書。
  
  舒棠把東西一一取出:「這個,是景楓公子,就是二皇子的信物,這個,是他擬好的契約。」
  
  「二皇子說,希望北十二國與大瑛朝,在五十年內都不開戰。另外就是,慕容公主的身份,我可以放棄,可是宇文大哥,你也不能帶我走。」
  
  「二皇子說,想要大瑛不介入北地,就讓我留在南俊。我不隨雲官人走,可你們也不能帶走我。這方聯兵符,我會交給二皇子。他說他今年底,在大瑛的南九州辦完事,便會帶著這方聯兵符,去北地,與北十二國一起,重新再簽一份契約。」
  
  宇文朔面色蒼白。他接過景楓擬好的契約,看了一眼,笑道:「景楓皇子好心機,分明是北地與大瑛五十年不開戰,還偏偏除去了窩闊國。想來是為除掉大瑛亂黨,留下的後路?」
  
  他回過身,從懷裡取出刻印,在契約上一摁,終是歎了口氣:「呵,都說大瑛朝的兩位皇子,人中龍鳳,天縱奇才。我此番前來,曉得英景軒棘手難纏,莫測難料。卻未想英景楓歷經北荒一戰,倒是越發心機似海。」
  
  說罷這話,他回過身,又與舒棠道:「契約已簽,我不日就回北地。」說著,又從腰間取下一枚半月玉石,遞與舒棠:「這是我的信物,還望慕容公主托人轉交給二皇子。我宇文朔,便在北地,等他到來。」
  
  舒棠將那玉石收好,遲疑了一下,又道:「宇文大哥,還有一件事……我想請宇文大哥幫一個忙。」
  
  「慕容公主直說無妨。」
  
  「後天,雲官人可能就會發現我不見了。景楓公子說,他的計謀,其實雲官人也一定能想到,只不過,雲官人不願這麼做,因為他不想將我留在南俊。」
  
  「我希望這兩天,能搬到寧安宮裡來,就騙雲官人說,我願意隨宇文大哥回北地。雲官人他是從來不會強迫我的,如果是我的意願,他應該就會……」
  
  「慕容公主以為,能夠瞞得住?」宇文朔一聽,便笑了,「景軒皇子聰慧過人,如此伎倆,怎能騙過他?」
  
  舒棠扁著嘴道:「反正,能瞞一時,就瞞一時。等到雲官人走了,我再回家。」頓了下,又小聲嘟囔說,「我第一回瞞著人幹壞事,我就是有點怕……」
  
  宇文朔一怔,淡笑道:「那慕容公主想住就住吧,只是……」
  
  「宇文大世子放心,我與司徒會留下來,看顧小棠姑娘的安危。」司空幸拱手道。
  
  雲尾巴狼在屋裡呆了七日,雖是內疚面壁,也難免覺得聊賴。七日期滿,尾巴狼磨皮擦癢,一刻不停留地便出了門。
  
  門外冬日晴好,可院子裡,卻格外寂靜。
  
  雲尾巴狼左瞧右瞧,覺得有些怪異,又去前院找人。
  
  尋了半刻,才見精神懨懨的萵白二狗。
  
  雲沈雅見了二狗的模樣,更是詫異,問道:「小棠妹呢?」
  
  萵白二狗嗚咽兩聲,又伏在地上曬起太陽。
  
  雲尾巴狼懶得理會這兩獒犬,遂又往鋪子裡走去。萵筍白菜一愣,又顛顛地爬起來,亦步亦趨地跟著狼主子。
  
  鋪子裡也沒人。尾巴狼等了一會兒,才見到白貴從外面回來。
  
  白貴一見坐在鋪子裡的雲沈雅,即刻愣了。
  
  雲尾巴狼擡手敲敲案幾,問:「小棠妹呢,回棠花巷子去了?」
  
  白貴呆了一下:「哎?哎,是,小棠姑娘回娘家去了。」
  
  雲尾巴狼又問:「什麼時候走的?」
  
  白貴答:「剛走不久。」
  
  雲沈雅笑起來:「這可奇怪了。我閉關的前五天,小棠妹都老老實實地來給我送吃的。怎得這後兩天,就不見她人影了呢?」
  
  白貴又答:「回大公子的話,小棠姑娘前兩日身子不適,今天身子剛好些,就回娘家去了。」
  
  雲沈雅繼續笑:「那就更奇怪了,她身子剛好,不等我出來隨她一起回娘家,反而自己先走了。哦對了,連司空司徒也隨她一起回娘家了嗎?」
  
  白貴愣住:「司空司徒……」
  
  「以司空司徒的個性,我雖讓他們留在南俊,可只要我一日未走,他二人只要沒死,一定會回到雲府。怎麼我今日出來,連司空司徒都沒看見?」
  
  白貴心中一驚,喚了聲:「大公子……」
  
  雲沈雅冷冷一笑,伸手在案幾上轟然一拍,拂袖而起厲聲道:「說!小棠上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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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53:32

【第84章】

  雲沈雅舉步邁入寧安宮中。
  
  他今日一身玄色長袍,眉宇之間,肅殺氣畢現,令人不敢接近。
  
  到得正苑,下人還未來得及通報,宇文朔便推開正堂之門,走了出來。
  
  「景軒皇子今日來訪,何不差人提早通報一聲?宇文也好備宴席款待。」
  
  雲沈雅笑了一聲:「何須通報?宇文大世子早知我今日會來,不是麼?」他四下一掃,又懶懶地說:「這前院之景,蕭條無趣。我聽聞,寧安宮深處,有一花囿,曲折多回,山重水復。今日既來,便想去瞧瞧。」
  
  言罷,雲沈雅不等宇文朔應聲,逕自繞過他,便往後院走去。
  
  宮中護衛見狀,連忙上前,將他攔住。雲沈雅一頓,回轉身來,望向宇文朔。
  
  「大世子這是何意?」
  
  宇文朔看了眼跟在雲沈雅身後的白貴,沈了口氣,道:「景軒皇子說的不錯,您今日會來,宇文早已料到。只是--」他一頓,隨手招來兩個宮女,「慕容公主,並非住在正苑,而是在竹林後的偏苑中。」
  
  雲沈雅默了半晌,看了宇文朔一眼,跟著兩個帶路的宮女,往偏苑而去了。
  
  見雲尾巴狼離開,宇文朔招來一人,道:「速速去通報慕容公主,就說景軒皇子來了。」
  
  偏苑外,房屋前,一行蕭疏冬竹,幾枝冷梅芬芳。
  
  薄薄的晴光,透過窗紙,灑在屋內。舒棠聽了通報,手足無措地站在屋裡頭。
  
  她雖知道,無論如何,自己都得面對雲沈雅。可聽說雲尾巴狼找來,心裡面,依舊忍不住驚慌。
  
  相識多年,她老實,他陰狠。可但凡遇了事,遭了難,他們兩個人,總是站在同一邊兒。這還是頭一回,她與他對上。
  
  房門吱嘎一聲被推開。舒棠猛地擡頭,看到站在門口的雲沈雅。
  
  玄色袍子,溫潤眉眼,英挺的氣度。
  
  大片暉光從他身後傾瀉入戶,連帶著雲沈雅這個人,也彷彿天神臨世。
  
  舒棠聽得自己的聲音有些乾澀:「雲、雲官人……」
  
  屋內暗暗的。雲沈雅不知何故竟覺恍然,聽了這聲喚,才回過神來。他默然片刻,上前抓住舒棠的手腕,便將她拖拽著走。
  
  舒棠沒有料到,他竟然沒向她要半句解釋。匆忙之間,她又喚了一聲:「雲官人……」
  
  雲沈雅頓住,須臾,只說了一句:「跟我回家。」
  
  跟我回家。
  
  四個字,猶如一記驚蟄春雷,轟然在舒棠頭上炸響。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舒棠猛地掙開雲沈雅,朝後連退數步,搖了搖頭:「我不回去。」
  
  兩人此時已到了屋外。
  
  雲沈雅回過身,這才將舒棠看清。
  
  她今日穿了一身華服宮裝,髮髻裡,一支金釵是蓮花的樣式。雖是華貴裝扮,可穿在她身上,卻絲毫不顯艷俗。反是清麗妝顏,硃砂如棠花怒放,美得觸目驚心。
  
  見了這身裝扮,雲沈雅先是一怔,再一蹙眉:「你這是什麼意思?」
  
  舒棠垂下眸子:「我不跟雲官人回去了,我、我答應了宇文大哥,要隨他回北地去。」
  
  「哦?」雲沈雅笑起來,「你往常,小事大事,都會來找我商量。為何這麼一樁天大事,你不問我允否,就擅自做了決定?」
  
  「因為這樁事,雲官人你不會答應。」舒棠吞了口唾沫,擡起眼,小心翼翼地看了下雲沈雅,「所以我才偷偷溜出來,找宇文大哥……」
  
  「明知我不會答應,你為何還要這麼做?」雲沈雅上前一步,眸子裡,忽露淩厲之色。「從前,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絕不會攔著。可今日這樁,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
  
  言罷,他復有拽著舒棠的手腕,將她往外拖拽。
  
  冬陽無聲,園中有風。司空司徒見狀,不由上前攔在雲沈雅面前,半跪在地,「大皇子三思!」
  
  雲沈雅一見司空司徒,卻是一笑,他抽出折扇,只手一揚,露出十二根利刃。「你們倒是與我說說,我面壁這幾日,你們不呆在雲府,反是隨小棠來這寧安宮中住著,是什麼意思?」
  
  雲沈雅鬆開舒棠,轉頭看了她一眼,又戲謔道:「難道慕容棠要回北地做公主,你們倆,你想跟著去大瑛之北,做個北地的護衛?」
  
  司空司徒愣住,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舒棠見狀,連忙道:「雲官人,不關司空大哥和阿雪妹妹的事,是我……是我想回北地,他們宇文大哥為難我,這才來了寧安宮。」
  
  雲沈雅冷笑著反問:「你要回北地?這可稀奇了。我來寧安宮之前,先去過棠花巷子,三伯還留在南郡,你卻要走了,這是哪門子道理?」
  
  雲沈雅一拂袖,冷言道:「小棠,你答我一樁事。」
  
  舒棠駭然看向他,點了點頭:「雲官人,你、你問……」
  
  雲沈雅淡淡一笑:「我給你的聘禮呢?」
  
  舒棠怔住。
  
  雲沈雅繼續道:「我大瑛朝的玉璽呢?!」
  
  舒棠驚得後退半步,埋下頭,吞吐地說:「雲官人,對、對不起……我……」
  
  雲沈雅再一拂袖,回轉過身。目光落在屋簷上,龍翔的圖騰。
  
  「呵,以大瑛朝的玉璽,重塑一方北聯兵符。以此脅迫宇文朔。這個法子,倒是有人能想得出!」
  
  舒棠猛地擡頭:「雲官人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雲沈雅回過身來,挑起眉頭,「我為何不能知道?退了求其次的法子,要讓我做出犧牲的法子,我英景軒便是想到,也絕不會這麼做!」
  
  是了。這個法子,雖是萬全之策,可一旦這麼做,便是退而求其次。只要雲沈雅一天還是大瑛朝的皇子,甚至大瑛朝的國君,那麼舒棠,便一日不可成為他的妻。
  
  舒棠一呆,連忙上前,拽住雲沈雅的袖口:「雲官人,你別生氣……」
  
  「要我不生氣?那好,你告訴我,這樁事,這個法子,到底是誰想出來的?」
  
  舒棠又怔住。
  
  司空幸見狀,忙道:「大公子,這個法子,是我、還有司徒,白老先生一起……」
  
  「是麼?那麼到了來年,便是你們三個,代表我大瑛朝,與北十二國,簽署五十年內不開戰的契約?」
  
  「我們--」
  
  「英、景、楓。」雲沈雅咬著牙道,「我還沒回永京,你便擺我一道。好,真是好得很!」
  
  「雲官人……景楓公子,他也是為了雲官人好……」
  
  可是此刻,雲沈雅素來溫和的雙眸,已然如一團燃起的烈火。
  
  他回過身,看了一眼舒棠,忽地苦澀一笑,拽住舒棠的手腕,攔腰一攬,縱身躍起,竟使出輕功離了寧安宮。
  
  雲府內,荒園裡。夕陽西下,霞色遍天。
  
  舒棠都不記得,她跟雲官人,到底經歷了多少個這樣的黃昏。
  
  雲沈雅牽著舒棠的手,帶她穿過從從花地,淒淒荒樹。
  
  舒家小棠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得快了,便有些磕絆,直到聽到他問:「這裡哪裡不好?」
  
  舒棠的心裡驀地一緊。
  
  雲沈雅又回過身,定定地看著舒棠,又問了一遍,「這裡哪裡不好?」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還有一些不確定。
  
  「這裡的一切,都是我……因你而建,因你而植的。雖不繁麗,也可保你後半生衣食無憂。你說你喜歡桃樹,喜歡海棠,入秋時,我……」
  
  雲沈雅蹲下身,從旁挑起一根枝杈,在地上刨了刨:「我就來這裡,自個兒翻了土,將棠樹種子,桃樹種子,一行行,一排排地種下。」
  
  「是,我從前,戲弄過你,騙過你,懷疑過你。可是,我做這些,並非因為愧疚。是因為……我真的,真的想與你在一起。」
  
  雲沈雅說到這裡,丟掉手頭的枝椏。他仍蹲在地上,擡起頭,愣愣地望著舒棠,問:「你呢?」
  
  「小棠,你呢?」
  
  「你怎麼會,答應去做那樣一方聯兵符,答應和我分開呢?」
  
  舒棠從未見過,雲沈雅竟也露出這樣無措的神色。聰明如他,也有拿不準一樁事,一個人的時候。
  
  她忽地想起,還是不久前,他將頭埋入她的脖間,說,小棠,我離不開你了怎麼辦……

  想起三年多前,他們一同蹲在屋簷下避雨,他說?州江南好風光,她說她攢夠銀子去看他。
  
  舒棠搖了搖頭,走到他身邊,依偎著他蹲下來。
  
  「雲官人,我攢好銀子了。」
  
  「你回大瑛朝吧。等過幾年,北地的人不管我了,我就上永京城,去瞧瞧你。到那時,你做了皇帝,能出來見我一面就成。」
  
  「你方才問我,是不是不想跟你在一起。我想啊,做夢都想。從我十七歲開始相親,一直到我二十一歲嫁給你。這麼多年來,要說我想跟哪個人廝守。那便只有雲官人你一個了。就算以後,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我也只會想著你,念著你的。」
  
  「可就算如此,我也不能跟你走。總不能、總不能看著你進退兩難。雲官人你總說,公子無色,要心隨意動。可這樁事,哪有那麼簡單呢?景楓公子做不到,我做不到,雲官人你更做不到。雖然你總說要拋開,可是我知道,責任擔當,瑛朝江山,對於雲官人你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倘若、倘若有一天,因為我的緣故,大瑛和北地十二國起了戰事,死了很多很多人,雲官人你會,內疚一輩子的……我,我不想那樣……」
  
  「小棠,我……」
  
  舒棠回過頭,看向雲沈雅,忽然說了一句當年,他說過的話。
  
  「雲官人,倘若有一天,我們還能再相遇,從陌生人開始。從相知,到相識……」
  
  可是她說到這裡,卻是垂下頭,復有添了一段話。「到了那個時候,我還是會很喜歡雲官人,成日念著雲官人。希望那個時候,我們能在一起,有個大瓦房,生幾個兒女,春天栽樹,夏天乘涼,秋天釀酒,冬天蒸饅頭。安安心心,過一輩子就好。」
  
  雲沈雅愣住。半晌,他伸手攬過舒棠,將她擁入懷中。
  
  冬日冷寒,懷裡的這個人,始終溫暖如春。
  
  「到了那個時候,希望有個女兒,可以像你,老實又單純。在市井間長大,不為俗事纏身,一世開心,一世無暇。」
  
  再一歎,雲沈雅將舒棠的身子往上一提,讓她坐於身上,輕聲道:「小棠,給我生個孩子吧。」
  
  -----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說,世事就是輪迴啊,兔子摸尾巴狼和小棠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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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0 22:54:41

【第85章】

  荒園裡,四處湧動著風聲。天上落下濛濛雨。
  
  冬天的雨水十分寒冷,滴落在雲沈雅臉上,打濕額發,眉目淒迷。
  
  舒棠看著他的樣子,悲從中來。可她還是伸出手,理了理他微濕的發,勉力撐起一笑,說:「雲官人,別難過……」
  
  雲沈雅的目色一傷,唇角顫了顫,還是和她一般撐出笑容。
  
  他又說:「小棠,給我生個孩子吧。」
  
  其實他是不知道該留下什麼。
  
  四年時光,在一生中,也算是好大一片光景了。雲沈雅想不明白,怎麼他們這麼努力,還是要分開。
  
  舒棠看著他,點了下頭,雲沈雅便坐直身,將頭埋入她的脖頸。
  
  發燙的唇,猶如烙鐵般,沿著她每一寸肌膚,漸漸往下。
  
  舒棠能感到他的失控。
  
  她坐在雲沈雅的身上,發覺他攬在自己腰間的手在逐步施力。冬日衣裳厚重,他便蠻橫地用牙齒撕咬開。
  
  直到肚兜褪下,如雪的肌膚遍佈紅痕。直到他將她的身子猛地一提,僵硬灼熱抵住了她。
  
  然後,長驅直入。
  
  每一下都猶如鐵馬冰河,深入長川,踏破平野。在迅疾迷亂的律動間,舒棠只得伏在雲沈雅的肩頭,嚶嚀喘息,又墮入深淵。
  
  荒園裡,遠煙蔓草,衣衫掩映。冬雨迷離似霧,兩人癡纏不休。如癡如醉的眸色裡,三分張狂,七分難解分。
  
  後來,舒棠常想,不離不棄也罷,癡纏一生也好。若心中所求,非能如願,一輩子能那麼有這幾年,在紅塵輾轉零落,也算很圓滿了。
  
  第二天,舒家小棠便獨自回了棠花巷子。
  
  她走的時候,內心裡其實有點兒難過,背著一雙手,像個小老頭。
  
  而雲沈雅卻多留了兩日。關了棠酒軒,打點了雲府。又抄著手,茫然且期盼地在南俊市井間兜兜轉轉。
  
  也許、也許下一個拐角,有個小傻妞會突然跑出來,問他:「小相公,你想娶媳婦兒?」
  
  一如多年前的那個舒家紅妞,這麼盲目又執著地闖入他的生命。
  
  可是,緣分真的盡了。
  
  雲尾巴狼喪氣地想,他在南俊,終究什麼都沒留下。來來去去,一場徒然。唯獨心裡頭,是圓滿,也是寂寥。
  
  雲沈雅走的那天,又去了棠花巷子。
  
  那是個微雨過後,有風的黃昏。晚霞難得淺約,天盡頭有一座虹橋。
  
  雲尾巴狼一身錦衣,在舒家客棧門外搖著扇,高聲嚷道:「小棠妹,我要走了。」
  
  客棧的門緊閉。巷里巷外風聲寂寂。
  
  雲沈雅又說:「我這兩日,在京華城轉了轉。這裡挺好,民生富足,君主英明。你留在此處,我也放心。就是,看到有些美景,我覺得很遺憾,因沒能,沒能帶上你轉一轉……」
  
  雲沈雅說到這裡,開始有點哽咽。
  
  他頓了一頓,又往前兩步,繼續道:「小棠妹,有的話,我一直說不出口。我從前,總說你傻,叫你小傻妞。其實,你一點都不傻。」
  
  「你……在我心裡,一直是個好姑娘,很好很好。但我從來不是好人,做不出那些無私的事兒。所以等我走了,你別忘記我,要時時記得我,時時牽掛我。」雲尾巴狼說著,垂眸低低一笑,「你不知道吧,其實我這個人,喜歡被人牽掛著,尤其是……心裡最著緊的那幾個人。嗯,還有--」
  
  「還有,我叫英景軒,不是?州人,是大瑛朝永京人。你攢足了銀子,記得來瞧我。我、我始終……都等著你。」
  
  直到雲沈雅離開,舒家客棧的門,卻始終沒有打開。
  
  分別時,切莫再相見。便是有一絲絲的動搖,好不容易做出的決定,亦有可能付之東流。到時候的後果,又有誰來承擔。
  
  雲沈雅總說,公子無色。可他直至離分,也沒有逃開責任。
  
  也是啊,舒家小棠想。倘若他不顧一切要與她廝守,那麼這個人,便不是她的雲官人了。
  
  車馬轆轆,轉眼行了十里路。
  
  雲沈雅撩開車簾,幾片枯葉如飛花入戶,輾轉落在雲沈雅手中,流連不去。
  
  白貴歎了口氣,遞給雲沈雅一封信。
  
  「這封信,是小棠姑娘寫的。小棠姑娘說,要等大皇子回了瑛朝,再作轉交。可是既然……唉,大皇子若心中難過,現在瞧一瞧也罷。」
  
  雲沈雅愣著神,恍然將信紙展開。
  
  信紙上,字跡方方正正,沒有風骨神韻,更不似流水行雲,可這卻是舒家小棠練了好幾日,謄抄了好幾次才寫成的。
  
  語句是大白話,偶爾穿插幾句詩詞,用得生硬淺拙。
  
  可雲沈雅看著看著,便不由地笑,不由的眼裡就泛出水光。
  
  這封信,他看了一路。連信紙都磨出了毛邊。
  
  縱是淺白流俗,可信裡頭有段話,一直令他莫名惦念。
  
  「我這一輩子,終究是個平凡姑娘。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好。可是,若要尋一樁事,讓我覺得不那麼平凡,便是遇上了雲官人。雲官人你總說自己壞,但在我心裡,你是個大好人。不是因為你對我好,是因為家國千里,江山萬鈞,你都能扛得起來。我覺著,這種事,不是隨便哪個男兒都能擔待得住的。我覺著,能遇上雲官人,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兒。能和雲官人在一起一段日子,是這世上對我來說,最最好的事兒。有了這些,我往後,也沒什麼遺憾了……」
  
  大瑛朝的邊境臨近,道路揚塵,縱馬馳騁。

  萬里山河縱橫,八千將士列陣,近在眼前。
  
  可雲沈雅卻在馬車內,將一封舊信慢慢折好,收入懷裡,於心口處貼身藏著。
  
  能遇上你,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事。
  
  能與你廝守,是這世上,最最好的事。
  
  他恍然地笑起來。
  
  「我也是。」
  
  -----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這裡,說幾句感想吧。其實故事到這裡,主線劇情已經完成了,後面有個大結局,不長,是幾年之後的事。

  寫文的時候,很多姑娘希望多寫小棠妹和尾巴狼的互動。其實這篇文,要選出唯一一個主角,在我看來,應該是尾巴狼。

  《公子無色》跟《龍鳳》的姐妹文。龍鳳的大主角,是沈眉,寫的是如龍鳳一般執著不悔的感情。

  公子無色的主角,是雲沈雅,著墨點是擔當,就像題目「公子無色」一樣,這是雲沈雅的一個心願。

  雖然小說故事,尤其是架空的小說,多寫生活裡不能企及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一篇文裡,也稍稍能有些真實的地方。

  就如主線故事在這個地方完結,雲沈雅在「擔當」和「愛情」兩邊,最終還是回了大瑛朝,去擔起那份他應該承擔的責任。

  至於以後怎樣,接下來的章節怎樣,當然希望他能達成心願。唔,事實上,我還是一個嫡嫡親的親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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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55:00

【第86章】
  
  時如逝水,轉眼年餘。南俊盛世,初得繁景。
  
  這年嚴冬剛過,京華城的春氣尚還淡薄。東城門外,有一家小酒肆便利索地開張了。
  
  酒肆只賣酒和茶水,掌櫃是個棄婦,一人帶了個近一歲的小娃娃。
  
  起先,舒家酒肆的生意清淡,不算好,也不算壞。後來,平陽王阮鳳來轉過幾次,南俊國的小世子送來一塊「童叟無欺的匾額。舒家酒肆從此名聲大噪,生意紅火。
  
  這一日,東方將將發白,沾濕葉稍的露水還沒能化了去,酒肆外頭,便傳來車馬聲。
  
  曹升下了馬,一邊指點著小廝搬酒,一邊往酒肆裡頭走,招呼道:「小掌櫃,小掌櫃--」
  
  舒棠急急忙忙迎接出來,詫異道:「曹大哥,你怎麼來了?」
  
  曹升隨手抄了一罈酒,往桌上一擱,大笑道:「我前陣子去了臨南,尋了些家釀的好酒,這不,給你送來了。」頓了頓,四處一望,又問,「小子呢?」
  
  舒棠一怔,先道了聲謝,再笑答:「小阿瑟睡了。」
  
  阿瑟是小名兒。大名是雲無瑟。
  
  當年,雲沈雅前腳離開,舒棠後腳去看大夫,便被告知有了三月身孕。
  
  小子不安分,在親娘肚裡頭呆了八月,便急著趕著要鑽出來,看看這大千人世。
  
  彼時舒家小棠生了兒,心裡頭卻著急。她讀書不多,不會起名兒。舒三易早年倒是個才子,可面前的小娃娃,雖是他的外孫,也是大瑛儲君的親兒子,若是隨便安名頭,一不小心就是一個大不敬。
  
  父女二人左想右想,舒棠只得道:「雲官人從前常說公子無色,不如,就叫做無色吧。」
  
  舒三易經此一點撥,遂把「色」換作「瑟」。
  
  無瑟二字,大抵是希望生無坎坷,一世安樂。
  
  小阿瑟出生時,五官皺成一團,極不好看。這幾月,眉眼稍稍長開了,竟是一個難得的標誌小娃。
  
  曹升沒見到小阿瑟,略感失望。再看向舒棠,見她額際隱隱有汗,是忙碌所致。惻隱之心微動,曹升把舒棠拉到一旁。
  
  「小掌櫃,不是我說你,你一人經營這酒肆,也頗辛苦了些。」
  
  舒棠搖頭,老老實實地道:「曹大哥,我沒事兒。」
  
  曹升又往酒肆裡頭看了一眼。此刻天色尚早,只有零星幾桌客官。
  
  又道:「你若真想開酒鋪子,我找人在臨江街,上江街,幫你打探打探,包一座大樓子。你現如今得了小世子賜得『童叟無欺』的匾額,在哪處賺不比在這裡好?」
  
  「可我如今的生意挺好的……」
  
  「雖然好,可日後呢?小掌櫃,你可得細緻想一想。在東城門口做酒水生意,客官幾乎都是南來北往的商戶,在你這裡歇歇腳,要碗茶,頂多來兩壺燒刀子,做不了大買賣。」
  
  舒棠聽了這話,垂下眸子。
  
  曹升以為她被說動,立馬又道:「咱們老百姓做生意,除了腳踏實地,還得看前景,不能只顧一頭,不顧另一頭。我看不如……」
  
  還未等他說完,舒棠忽地又搖搖頭。
  
  「曹大哥,謝謝你,我還是……想留在這兒。」舒棠停了一下,吞了口唾沫潤了潤發乾的喉頭,「我挺喜歡看這些人南來北往的。再說了,這些商客知道的事情挺多,有時候,我呆在酒肆裡頭,便能聽他們說些大瑛朝的事兒……」
  
  曹升聽了這話,驀地怔住。張了張口,本欲說些什麼,但他忽然憶起昨個兒夜裡,聽說的那樁驚天動地的傳聞。
  
  曹升原本沒覺著那是真事兒,可現下,他看著舒家小棠的老實樣,忍不住就打心眼裡盼著某只大尾巴狼真地離經叛道了一把。
  
  那個傳聞,曹升沒能說出口。他送完酒,又與舒棠聊了會兒,便欲言又止地走了。
  
  可天底下的離奇事兒,總是傳得極快。正午過後,酒肆裡頭熱鬧了些,便有客官聊開來。
  
  一人道:「年前大瑛北荒的大戰,那叫一個驚險刺激。窩闊國曉得二皇子在南面建了個屏障,便索性把全部兵力壓在北境,想出其不意。結果,大瑛朝兩個上將軍,全都趕去了北荒。最後還是莫子謙神勇,調動了禁軍,打敗了窩闊賊。」
  
  一人嗤道:「誰說莫子謙神勇?之前若不是景楓二皇子,以七千兵力散了窩闊幾萬大軍,莫子謙即便帶著禁軍,又能贏得了?我倒挺佩服景楓的,兩回兵力懸殊的大仗,都能不敗,還保全了大瑛國土。我南俊要能有這樣的將才,這樣的皇子,嘖嘖……」
  
  「誰說我南俊沒有?北荒的大戰,小世子不也帶了兵去?景楓將軍一招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莫不是得小世子相助?」說著,又一歎,「只可惜,英景楓這麼好一個皇子,就這麼沒了,為大瑛朝操勞了一輩子,最後死了,才正了個名,被追封成槿王……」
  
  這話一出,滿座客官俱是一靜。頃刻,忽又有人挑起話頭。
  
  「我倒是聽說……算了,不說也罷,我這話只是個閒談,也沒個正經……」
  
  可起了這樣一個頭,滿座客官哪能放過此人。眾人紛紛叫嚷,可勁兒攛掇著他說下去。
  
  那人便道:「是這樣。我有個親戚,原來是大瑛朝一個京官府裡頭的管事。那京官好閒扯,十回有八,都被我這親戚聽了去。說是……對了,六年多前,瑛朝的大皇子取了個皇妃的事兒,你們可還記得?」
  
  有人答道:「記得記得,那大皇妃,家世倒也顯赫,據說樣貌也好。結果成親禮剛過三天,皇妃便落水薨了。回門未歸,按大瑛朝的慣例,這門親事做不得數。」
  
  「對,事情本是如此。可後來,這事兒卻離奇得很。我聽我那親戚說,原本落水死的,不是大皇妃,而是她的孿生兄長。大皇妃其實是代替她兄長,女扮男裝,入朝做了個禮部侍郎。」
  
  客座裡,一片唏噓。
  
  「這卻不算厲害。」那人接著道,「一年前,大皇妃的身份被拆穿。以假亂真欺君犯上,本是個砍頭誅九族的重罪。結果她挨了三十大板,就跟沒事兒人似的。你們猜,這是為何?」
  
  又有人答道:「這個好說,她是大皇子的原配妃子。瑛朝大皇子,雄才偉略,鐵腕手段,神州天下家喻戶曉。有了大皇子保駕護航,哪怕是十個百個誅九族的罪,那人也死不了啊。」
  
  「這你卻猜錯了。誠然大皇子的確為『大皇妃』說了幾句好話,可真正冒死相求的,卻是景楓二皇子。」
  
  客座裡,又起一陣驚疑。
  
  「景楓二皇子還說,所謂的『大皇妃』,其實是他幾年前失散的夫人。」
  
  「那大皇妃呢,她承認了麼?」
  
  「怪就怪在當時『大皇妃』可勁兒抵賴。到後來景楓二皇子打仗了,她卻跟著跑到北荒去。據說她瞧見二皇子落崖後,自個兒也跟著跳下去了……」
  
  這一番閒扯,舒棠不是第一次聽聞。可每回聽到,心裡頭都忍不住感慨,忍不住難過。
  
  當年景楓失了髮妻了痛楚,舒棠看著,幾乎感同身受。沒想到他與沈眉重逢不到一年,卻又落得天人相隔的結局。
  
  舒家小棠正恍神,卻聽客座裡,有人輕笑了一聲。
  
  「你們說的離奇事兒,都是些陳詞濫調,我卻說一樁新鮮的,保管你們聽了後,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人語氣傲慢。眾人聽了,有的屏息凝聽,有的譏誚吆喝。
  
  那人卻鎮定,揚了揚茶碗,道:「掌櫃的,沒水了。」
  
  舒棠恍然回神,「哎」了一聲,連忙提了茶壺去添水。
  
  那人這才悠悠道來:「瑛朝承軒帝,確是當世無人能出其右奇才。」
  
  「前幾年,他南來南俊,北往冒涼,平息了兩頭聯兵符之亂。鐵腕手段,令人心折。去年夏末入秋,他才返回大瑛永京。甫一回朝,便利索地辦了幾樁大案。」
  
  「因大瑛的昭和帝早有傳位之意。瑛朝兵伐一起,承軒帝便被封了太子。當時,近誅亂臣,遠穩民心,內理政事,外平戰亂,諸多重責重難,幾乎是由承軒帝一人扛起的。」
  
  「卻不說這些豐功偉績,都該記在承軒帝一人頭上。可算一算時日,大瑛朝從動亂起,到動亂平,恰好是承軒帝理政的這一段日子。」
  
  「而去年夏末,到嚴冬過去,不過僅僅半年而已。」
  
  「試問,這天下間,有哪一位儲君,哪一位皇帝,能在半年之間,平息動亂,將江山打理得四海昇平?這天下,又有哪一位帝王能及得上他?」
  
  客座裡,眾人面面相覷,皆是沈默。
  
  過得一會兒,有一人卻道:「可你說的這些,我們都曉得,算不上新鮮事兒。」
  
  那人悠閒一笑,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又才道:「前頭說的,不過是做個鋪墊,好叫你們為後頭的事兒大吃一驚。」
  
  賣完這個關子,他便放下茶盞。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慢騰騰道:「便是這麼一個人,做了三天的皇帝,卻日日不上早朝。」
  
  「三天後,承軒帝大搖大擺下了一道聖旨。說什麼新帝昏庸,無益於朝政社稷,又把自個兒貶為善使大臣,即日周遊神州各地,察訪民情。末了,還把他五歲的弟弟英景賢封為皇帝,又把他爹弄來當攝政王。你們說,這事兒新鮮不新鮮?」
  
  然而言語畢,滿座俱靜,落針可聞。
  
  好半晌,有一人結巴道:「這、這不是真的吧?英景軒不做皇帝了?這實在是,實在是……」
  
  「怎麼不是真的?」那人笑道,「這是五天前的事兒,現如今瑛朝上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我還能蒙你們不成?」
  
  話音甫落,但聞「啪嗒」一聲,一盞茶壺從舒棠手中堪堪滑落,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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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 | 2012-6-10 22:55:39

【第87章】

  春夜寒,又有蚊蟲。舒家小棠一直睡不好。腦子裡糊糊的,一忽兒是小阿瑟的笑,一忽兒又是承軒帝棄江山的傳聞。
  
  此則傳聞,已是路人皆曉。舒棠雖知道雲沈雅素不會按理出牌,可突然上演這麼一出,連她自個兒都有些懵了。
  
  倒是小阿瑟,頗具尾巴狼遺風,沈著得跟個沒事人。睡夢裡咂咂嘴,揮舞兩下小拳頭。蚊子圍他轉,就是不敢咬。
  
  這天,舒棠早起,沒去酒肆,反是繞去了平陽王府。
  
  在正堂侯了盞茶功夫,阮鳳便掀簾進來。一身暗紫對襟袍,風流自如。
  
  阮鳳看一眼熱氣騰騰的茶盞,笑道:「上好的敬亭綠雪,你來了也不品一品。」
  
  見舒棠站著沒動,眉宇間隱有憂色,阮鳳又添了句:「這敬亭綠雪,是三日前,從大瑛朝送來的。」
  
  聽到「瑛朝」二字,舒棠一愣。她猶疑了一下,還是端起茶來,小啜一口。
  
  阮鳳笑問:「怎樣?」
  
  舒棠搖頭老實道:「我不會品茶,就想嘗嘗這滋味。」頓了下,又將茶盞擱在幾案,遲疑道:「阮大哥,我向你打聽個事兒。」
  
  阮鳳在椅上閒閒坐下,點了點頭:「你問。」
  
  舒棠將這些日子聽到的傳聞在心頭理了理,說了一遍,遂問道:「阮大哥,雲官人他不做皇帝了,這事兒……到底是不是真的?」
  
  阮鳳默然片刻,走到欄杆前,看向院內一蓬海棠。
  
  花開如明霞。
  
  阮鳳沈了口氣,回過身,笑起來:「棄皇位,棄江山,這等離經叛道的事,換了旁人,興許做不出來,可既然是英景軒所為,倒也不必驚訝。」
  
  阮鳳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暮春。
  
  彼時,杜鵑極盡綻放,荷花才含了苞,小阿瑟成日睡得雲裡霧裡,不知今夕何日夕。
  
  待到小阿瑟能張嘴喊娘,已是殘夏雨落時節了。
  
  彼時南俊淨土,京華繁盛,街巷酒樓,賓客滿堂。
  
  唯一的缺憾是,小阿瑟發音含糊,那一聲「娘」,被他喊得像「狼」。
  
  這一日,陽光不厚不薄,堪堪落在一家小樓的窗沿上。小樓裡,欄杆旁,坐了三位公子哥。除一人樣貌極好以外,其餘二人,皆是平凡長相。
  
  可不知是否因為氣質出眾,旁桌的人,總忍不住朝那三人看過去。
  
  過了一會兒,那樣貌極好的俏公子說:「我以為,這事兒不好辦。她等了你兩次,替你下了個公崽子。你若直接去見她,便是她真沒怨氣,也難免會冷落你幾日,不愛搭理你。」
  
  說這話的時候,俊俏公子左側的錦衣人本在搖著扇。這話音一落,錦衣公子將折扇一收,蔑笑一聲,「你以為她是你。」
  
  桌上的青衣公子,倒是一直靜默。聽到這處,一邊以茶盞蓋撥著茶葉,一邊問:「那你以為應當如何?」
  
  俊俏公子愣了一下,卻沒答這話。
  
  她伸手摸了摸自個兒的茶盞,被燙了下手,又去摸青衣公子的茶盞,一笑:「你的茶水溫吞些,咱倆換換?」
  
  青衣公子也一笑,將兩人的茶盞做了對調。
  
  俊俏公子抿了口茶,對錦衣公子道:「其實,這事兒說難也不難,重點在一個知己知彼。你見她前,先尋一個她不認得的人,去打探打探她的心聲,比如她怎麼看你這個人,怎麼想你幹的事兒。到時你心理有個準備,見了她,也好隨機應變。只是……」
  
  俊俏公子一頓,歎了一聲,將茶盞放下,「如何去找這樣一個小阿棠不認得,你又信得過,又會辦事,又聰明伶俐,且口風有很緊的人,便是個大問題了。」
  
  錦衣公子也放下茶盞,手指在桌上敲兩下,慢騰騰道:「毛遂自薦,還留三分口德。你卻把自己捧上了天。」
  
  俊俏公子呆了一下,不理他,又看向青衣公子,說:「你怎麼想?」
  
  青衣公子道:「你若想去,那便去吧。別耽擱太久了,我與大哥在酒肆三條巷外等你。」
  
  俊俏公子咧嘴一笑:「好說好說。」
  
  言罷,站起身,便朝樓外走去。夏暉清淡,照在俏公子一張俊秀逼人的臉。可她走路的姿勢,卻有些跛,像是腿上受過傷。
  
  那道傷,其實是前一年北荒之戰,景楓在她腿上劃的。
  
  而這個俊俏公子,女扮男裝得出神入化,非是他人,正是大瑛沈家的閨女兒,沈眉。
  
  景楓發愣地看著沈眉的腿,目色黯淡下來。
  
  雲尾巴狼再呷一口茶,擡起折扇在桌上敲一敲,淡淡道:「回神了。」
  
  景楓怔了下,喃喃道:「當年她在我面前裝過跛子,沒想到現如今……」歎了口氣,又端起茶。品茶如酒,一飲而盡,復笑說:「依小棠姑娘的個性,你就是直接去見她,她亦不會怨你。」
  
  「可隔年不見,她又為你添了個兒子,便是你這等個性,怕也是近鄉情怯了。」
  
  雲尾巴狼挑眉道:「這又如何?我非聖賢,不過大千世界一閒人俗輩。七情六慾,該有的我都有。」說著,又狡黠一笑:「倒是小眉兒的腿,我看她跛著挺好,人也能安分點,省得她成日有事沒事,便在心裡搗鼓些小九九……」
  
  酒肆的生意不錯。午過落了雨,不少人進城後,便在舒家酒肆歇腳。
  
  舒棠正在櫃檯上打算盤,一邊撥著算珠子,一邊將賬目喃喃念出,不經意間,心裡頭一動,舒棠擡起頭,正好瞧見門口的俊俏公子。
  
  客棧裡有不少人都被那俊俏公子吸引住了。
  
  俏公子眉目生得極好,雖有些女氣,可舉手投足間,風流瀟灑。
  
  沈眉在酒肆門口張望了一會兒,見舒家小棠迎出來,眼神兒不由亮了一亮。
  
  舒棠老老實實地與她道:「這位客官,外頭坐滿了,但裡頭還有位子,我帶著您去。」
  
  沈眉點了下頭,跟著舒棠往裡擠。一邊走,一邊又跟舒家小棠套熟絡:「這酒肆,地段選得不錯,南來北往的客人,走得累了,難免會在這處歇一歇。便是進賬不多,也可旁聽一些八卦,聊以慰藉,甚好甚好。」
  
  沈小眉說話,向來易得罪人,可興許是緣分,這話一出,卻對了舒棠的胃口。
  
  舒家小棠將沈眉引到一張方桌前坐下,點頭道:「我也覺著,銀錢多少,我不太在乎,就想聽聽這南來北往的事兒。」
  
  又道:「這位客官,想喝茶,還是吃酒?來些什麼小菜?」
  
  沈眉胡亂點了一氣,舒棠挨個記下,挨個送來。
  
  末了,舒棠看了沈眉一會兒,又問說:「這位客官,您不是南俊人吧?」
  
  沈眉聞言,趕緊將茶放下,拱手道:「與姑娘一見如故,我也忘了介紹。敝姓沈,單名一個楓字,乃是大瑛永京人士,不知……」
  
  「沈公子是永京人?」舒棠愣住。
  
  沈眉探過頭來,語氣十分驚訝,「怎麼?姑娘跟永京,莫不是有些淵源?」說著,又撫了撫跟前的凳子,說,「姑娘,不要與我客氣,坐下說。」
  
  舒棠往酒肆看了一眼,見小廝們尚能忙活過來,便坐□,遲疑道:「沈公子,你、你與我講些大瑛永京的事兒吧……」
  
  沈小眉生在永京,長在永京,大瑛禁宮沈簫城,她也沒少去,一頓天南海北東西扯,便與舒棠徹底成了朋友。
  
  兩人相談甚歡,直到黃昏至,夕陽西下。
  
  沈眉見天色已晚,面露遲疑。
  
  舒棠見狀,不由道:「沈楓小哥,你是有啥難事兒?」
  
  沈眉四下張望,見無可疑人等,便將板凳拉近了些,說:「阿棠妹,我向你打聽一樁事兒。」
  
  「哎,你問。」
  
  「我聽說……」沈眉頓了一下,「京華城中,有一處浮生堂,是京華城最大最好的,咳咳,青樓,可對?」
  
  舒棠一怔:「這事兒……我不太曉得。不過我就聽說過三兩家青樓,這一間,是聽過的。」
  
  沈眉又問:「那你可能為我引引路?」
  
  舒棠一呆。
  
  「沈楓小哥,你……」
  
  沈眉胡謅道:「阿棠妹千萬不要誤會,我此去青樓,乃是去尋一位失散多年的妹妹。若能找到,那便最好,若不能找到,唉……」
  
  從舒家酒肆出來,暮色已四合。雲尾巴狼和景楓知曉沈眉的性子,吃過了夜飯,才來酒肆旁等她。沈眉竄出來,大致將情形一說,得知雲景二人已用過膳,不由作出悲歎狀,道:「如此,便委實可惜了。我方才與小阿棠一場長談,一見如故。末了,她還為我舉薦了些南國佳餚。我聽聞有一間不錯,便想與你們一道去嘗嘗。既然你們已吃過了,而我素來又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不如今日就由我身先士卒,前往一嘗。若然味道好,色澤佳,明日,我們便一道去吃個遍。」
  
  說著,腳步一拐,便往城中燈火長街走去。
  
  還沒走幾步,沈眉忽覺腰間一輕,她伸手一摸,呆然轉身。
  
  只見長街頭,雲沈雅言笑晏晏地立著,景楓面色漠然,手裡拎著的,正是她的錢袋子。
  
  沈眉一怔,復有顛顛地跑回去,要從景楓手裡將錢袋子拿回。
  
  景楓高她大半個頭,又將錢袋舉高,任她怎麼踮腳都夠不著。
  
  雲尾巴狼道:「我倒是聽說,城中有一家青樓,名為浮生堂,樓裡的姑娘甚好,小倌也不錯。」
  
  景楓一頓,面露薄怒之色。
  
  沈眉大驚,趕緊道:「我絕未曾想到那竟是一座有小倌的樓子。想我以往,逛遍永京青青樓,喝遍大瑛花花酒。此來南俊,兩國之別,定能從青樓可見一斑,我前去浮生堂,只為長些見識,非是為了那小倌,更不是為了那些花姑娘--」
  
  說著,又去奪那錢袋子。
  
  景楓板著一張臉,將錢袋揣入胸口,漠然道:「回客棧。」
  
  雲尾巴狼折扇一展,搖兩搖。一邊往前走,一邊慢條斯理地笑起來:「尋常人家,都是相公去青樓,媳婦兒攔著。你們倒好,媳婦兒非要去青樓,卻被相公收了錢袋。」
  
  戲謔完畢,他已走出好大一段路。
  
  沈眉與景楓同時一呆。
  
  可是,月色蒼茫,燈火華光。此一時,彼一時。
  
  沈眉望向雲尾巴狼的背影,又憶及今日與舒家小棠的約定,不由地便樂了起來。
  
  
  -----
  
  作者有話要說:
  
  逛青樓是沈眉的愛好,她失憶的三年成天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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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e1130
侯爵 | 2012-6-10 22:55:59

【第88章】

  入夜,景楓枕著手臂,躺在榻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沈小眉一邊四處搗鼓,一邊回頭看了他兩眼。
  
  擱下手邊的東西,沈眉又跑回去,幫景楓掖了掖被角,這才放心回到桌前,點數她的小銀票。
  
  過了會兒,景楓翻過身,望向沈眉,問:「到底是什麼法子?」
  
  沈眉數銀票正數得起勁,並未搭理這話。她講小銀票塞入自個兒的錢袋子,又將錢袋子擱得離景楓遠遠兒的。
  
  景楓見她這副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沈眉回到榻前,掀起被角,一邊往床上爬,一邊道:「你方才也忒不厚道了。明知我去浮生堂是為了你大哥,你卻摸了我得錢袋子來折損我,壞胚子。」
  
  景楓將沈眉攔腰一包,推入床榻內側,用被子將她裹住,笑道:「倒也是。你這個人,容易生些小亂子,可大事上,卻件件妥當,時時清醒。今兒晚上,那一個要吃甚南國佳餚的幾口,破綻百出,不是你的風格。」
  
  沈眉聞言,內心歡喜,遂積極解釋道:「英景軒曉得我愛逛青樓,我那麼一提,不過是想讓他憶起浮生堂這地方罷了。」
  
  「嗯?」
  
  「我早先就打聽過了,小阿棠為人好,在這京華城,四處都很吃得開,唯獨有一個對頭。」
  
  「浮生堂?」
  
  「浮生堂裡頭,有個叫蘭儀的姑娘,從前是個花姑娘,如今卻做了老鴇。早些年,這蘭儀給小阿棠使了不少絆子。小阿棠雖不與她計較,蘭儀卻是個愛記恨的人。」
  
  景楓思索一陣,笑著看了沈眉一眼:「難怪了,原來是個激將法。」
  
  沈小眉抖擻著精神爬起來,盯著景楓問:「你琢磨琢磨,我這法子妥當不妥當?」
  
  景楓想了想:「這天底下,怕是沒人能糊弄大哥。你這法子倒好,便是被他瞧出端倪,他也沒奈何。」說著,伸出手,將沈眉攬過來,「前些天,你日夜在心裡搗鼓,沒想到真搗鼓出來一個不錯的。」
  
  沈眉道:「也就是踩人軟肋,大哥的軟肋,可不就是小阿棠嘛……」
  
  景楓一挑眉:「你是個素來閒散慣了的人,我卻沒看出,你對大哥的事倒這般上心。」
  
  沈眉一驚:「你莫不是連你大哥的歪醋也要吃吧?」
  
  景楓盈盈一笑,並不作聲。
  
  沈眉伸出爪子,拍拍他的胸口。過了會兒,卻斂了嬉笑的形容,一本正經地道:「要說呢,英景軒確然是個比你還壞的壞胚子。可若說我沈眉這一生有什麼大恩人,他卻能排上頭一個。我即便再不靠譜,知恩圖報這個理兒,我卻是明白的。」
  
  也是了。單說前一年,景楓墮崖,沈眉自昏睡中醒來,心如死灰,全沒了念想。

   後來,還是英景軒救了景楓。得知景沈二人,只願做對平凡夫妻,他又將重傷的景楓送去?州,遠離永京城,自個兒擔待了整個江山。
  
  景楓聽了此言,頭枕著手臂,眼神愣愣地望向房梁:「大哥這一生,將擔當看得極重。我與你,都欠他良多。」
  
  沈眉想了一會兒,又道:「你還記得前一陣兒,我們在?州時,接到司空寫來的信。信上說,小阿瑟如今會叫娘了。大哥看了信,表面沒什麼。可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景楓淡淡一笑:「怕是在想,自己虧欠小棠姑娘吧。」
  
  「便是這個理兒了。大哥雖壞得沒個底限,但到底是一個極重擔當的人。」
  
  「我聽你說,他從前跟小阿棠分開過一回。但那一回,兩人之間,有的不過是情,所以大哥一去一回,心裡頭,便沒甚太大負擔。」
  
  「這一回不一樣了。小阿棠已然是他的妻,卻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南俊,又十月懷胎,替他養了個公崽。他與小阿棠之間,就不單單是情,且還有責任。」
  
  「大哥這麼一個重擔當的人,自始至終,只辜負了小阿棠。也難怪他生了那麼厚一張臉皮,長了那麼聰明一個腦瓜子,卻不知怎麼去面對小阿棠。」
  
  景楓又看沈眉一眼見她說得興致勃勃,不由一笑:「所以,你便琢磨著將小棠姑娘帶去浮生堂,讓大哥擔心擔心,刺激刺激他,這樣一來……」
  
  「我是這麼打算的,」沈眉說到興味濃處,又往景楓身上攀了攀,「過幾日,我去找小阿棠,與她一塊兒上浮生堂。到時,你和大哥莫要易容,也跟著我們,我……唔……」
  
  話未完,便被堵了嘴。景楓伸手勾了她的後脖子,舌頭如靈蛇,撬開齒關,探了進去。
  
  唇齒纏綿,呼吸漸急。景楓又一個翻身,將沈眉壓在身下,手伸入她的衣襟內。
  
  沈眉一愣,一驚,忙道:「你莫要著急。」
  
  景楓沒理會她,只淡淡回了句:「想要你了。」說著,又以膝蓋頭分開她的雙腿。
  
  沈眉連忙扯過被衾,隔開兩人,忙中抽空地道:「你莫著急,我跟你打聽一樁很要緊的事。」
  
  景楓頓住。
  
  沈眉訕訕一笑:「我方才與你說話時,便覺你有些反應,後來往你身上蹭了蹭,果不其然,你就火燒火燎了,莫不是你如今的定力如此不濟,竟經不起這般輕微的挑逗……」
  
  不等她說完,景楓不耐煩地扯開她擋在胸前的被衾,繼續動作起來。
  
  沈眉又道:「或者容我揣測,你得知小阿瑟已有一歲之齡,不甘於落在你大哥後頭,是以,你才急著趕著,也想與我打造一隻公崽?其實你大可不必猴急,我昨個兒粗略算過日子,下月初五,乃是一方好時機。誠然,你若想夜夜努力,我亦不大介意,不知今夜可能夠換個姿勢否……」
  
  隔幾日,一番雨洗清秋。
  
  舒家小棠收拾妥當,斜挎著她的小布包,便帶沈眉往浮生堂去。
  
  路上,沈小眉作感恩狀,道:「若不是阿棠妹願意帶路,憑鄙人的認路本事,不知要在這偌大的京華城中迷失多久。」
  
  舒棠厚道地點頭:「與親人失散的滋味不好受,希望沈楓小哥能找著自己的妹妹。」
  
  沈眉持折扇拱手:「借阿棠妹的吉言。」
  
  舒棠猶疑了一會兒,又道:「沈楓小哥,待會兒我們尋人時,得動作快些。浮生堂裡,有個人……有個人與我關係不好。」
  
  沈眉聽了這話,自然連連稱是,私心裡,盤算的又是另一番主意。
  
  兩人繞過街頭,街口處,便又出現兩個公子。
  
  公子均是精雕細琢的樣貌,乍一看,還當是天上的神仙。
  
  雲尾巴狼折扇一轉,眉峰微蹙:「她究竟意欲為何?」
  
  嘴上雖是這麼問,可心裡頭,已猜出七八分因果。
  
  景楓看他一眼,只道:「跟去看看吧。」
  
  沈眉說,她的妹妹,叫做沈小軒。浮生堂內,自然沒有沈小軒這號人物。
  
  沈眉作愁苦態,拉著舒棠借酒澆愁。她的酒量本是不錯,三杯下肚,卻開始裝醉。吐了一肚子苦水,說甚大江南北尋了個遍,就是不見小軒軒。
  
  舒家小棠先是耐心安慰,豈料後來,「沈楓小哥」徹底失了控,掀了人家的酒桌子,嚇跑人家嫖客花姑娘。
  
  浮生堂的老鴇蘭儀在二樓看著,見到與「沈楓小哥」同路的人是舒棠,心生一計。
  
  這二年,舒家小棠今非昔比,招惹不得。可此一回,舒棠自個兒送上門來,還砸了浮生堂,這便怪不得她蘭儀了。
  
  蘭儀嚷了兩聲,浮生堂內,便竄出一群黑衣打手。「沈楓小哥」陡然清醒,抓了舒棠的手腕子就開逃。可她不辨路。別人逃跑,都往門外逃,她卻可勁兒地王浮生堂內跑。一干打手都被她跑懵了,一時沒能跟上。
  
  兩人逃到後院,見打手已跟來。沈眉又掛出一副情急的嘴臉,與舒棠慌慌張張道:「阿棠妹,咱們這麼逃,不是個辦法。」
  
  舒棠十分著急:「那可怎麼辦?我雖會些功夫,但我打不過他們。」
  
  沈眉四下一望,當機立斷道:「這樣,我暫且引開他們,你趕緊尋處地方貓起來。等到夜裡,你糊髒了臉,再溜出來。」
  
  說著,便甩開舒棠的手,腳步一溜,便一路高調地往園子的另一側跑去。
  
  沈小眉自不可能引開所有的打手。舒棠在原地呆了半刻,花圃內,又閃出幾個黑衣人。
  
  黑衣人互看一眼,喝了舒棠一聲,正要一擁而上。就在此時,只見一個人影快如疾電,挑扇勾走一個人的短刀子。
  
  刀子在扇尖轉幾圈,再借力飛出,不等黑衣人反應,他們身上便各開一道血口子。
  
  那人將折扇一收,聲音淡淡:「滾。」
  
  黑衣人審時度勢,連滾帶爬地跑了。園子內,又慢慢靜了下來。
  
  舒棠怔怔地看著前方的身影。牙白衫子,修長挺拔。她心裡有個揣測,可又不敢相信。
  
  只怕這是一個夢,所以放輕了呼吸,怕夢被驚擾,人又散去。
  
  好半晌,兩人都沒有言語。之間隔了一段路,像是六年時光,總不能團圓。
  
  舒棠小心翼翼往前邁了一步,輕輕喊了聲:「雲、雲官人?」
  
  「雲官人,是你麼?」
  
  前頭那人,忽地笑了一下。悠遠的聲音,像是隔了許久才傳來,卻依然這麼熟悉。
  
  「六年多前,也是這樣的。那時,胡通帶了一幫打手來攔我們。你說要保護我,我卻騙你說我不會武功。後來……將你打暈了去,用同樣的招式趕跑了那些打手。結果那日打手走了,你卻睡得香甜。」
  
  「當時,我將你抱到稻草蓆上,突然想起小時候,你問我是不是要討媳婦兒的事。你小時候不比現在,真是膽肥了,還親了我一口。所以六年前,我就想啊,老天讓我再遇上你,讓我把小時候債討回來。所以我一時玩心起,便……便趁你睡著,回親了你一下,算是還給你。」
  
  「可我怎麼能想到,有的緣分,一旦開始了,就再也算不清了呢……」
  
  雲沈雅說著,回過身來,因不知如何解釋,所以有些語無倫次。
  
  「沒什麼沈楓小哥。她是沈眉,我的弟媳婦兒。今日這一出,也是……也是她的主意。我雖看了出來,可我……其實她亦是為我好,曉得我不知如何面對你,便用這個法子,將我激出來。對了,景楓也來了,他很好。我看見他們在一起,很,很想你,我……」
  
  舒棠呆住。她又往前邁了一步:「我也很想雲官人,可我怕北邊的人找你麻煩,沒敢給你寫信,你別怨我。」
  
  雲沈雅搖搖頭:「不怨。」
  
  其實他們是一樣的,一直牽掛,卻從未怨過。
  
  像是有許多話,卻不知如何說起。舒棠又急忙道:「雲官人,那個,萵筍白菜個頭又大了,它們現如今學會幫我爹守院子,我每天出門,都很放心。」
  
  「嗯。」
  
  「今年過年的時候,灰爪兔死掉了。大夫說灰爪兔壽歲不長,只能活五年。不過我最後還是給它們起了名字,一個叫阿灰,一個叫阿爪。」
  
  「嗯。」

  「雲官人,我、我還給你生了個兒子。我不會起名字,因記得你從前總念叨公子無色,所以就想叫他雲無色。後來我爹說,不如用蕭瑟的瑟,可以多一個一生平穩安樂的意思。」
  
  舒棠說這些話的時候,瞪大了雙眼,淚水從眼眶裡滴滴滑落,可她卻未曾眨一下眼睛。
  
  怕這一合一開間,又相隔天涯兩端。
  
  雲沈雅聽了這話,卻沈默了。過得半晌,他低低地說:「雲無瑟,這個名字,很好很好。」
  
  舒棠往前一步:「雲官人,小阿瑟會叫娘了,會說一些簡單的詞兒,可他不會叫爹。我、我們,始終都……等著你。」
  
  雲沈雅聽到這裡,猛然擡頭。眼裡儘是水光,睫稍一動,淚珠滑落,打在手背上。
  
  然後他仰起頭,閉上眼。
  
  南國的風悄然拂過,攜著許多經年往事,在這片土壤塵埃落定。
  
  雲沈雅嘴角抿出一枚極淡極輕的笑,像是終於釋懷。
  
  張開眼,又是那隻大尾巴狼。一臉安泰,滿目恣意:「小棠妹,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
  
  作者有話要說:

  解釋一下,之前姑娘們問,憑尾巴狼的厚臉皮,為神馬不去直接找小棠。這一章我用沈眉解釋了一下。

  尾巴狼固然臉皮很厚,直接找小棠,小棠也不會怪他。但是尾巴狼是個相當重責任的人,他從前得罪人,厚臉皮,都木有心理負擔。

  這回離開小棠,尾巴狼的心理負擔卻很重,因為這個時候,小棠已經是他的妻子,還獨自給他生了個兒子。尾巴狼是個很重責任的一個人,因為不能照顧她,所以很自責。

  就像之前他因為瑛朝江山,面壁七天一樣。這一回,他對待小棠的心理也是一樣的,甚至更甚。

  唔,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一些見解。所以沈小眉來設了個激將法,讓倆人趕緊見面~
引言 使用道具
cve1130
侯爵 | 2012-6-10 22:56:19

【第89章】

  棠花巷子還是老樣子。梧桐樹老了些,秋海棠綻放如霞。
  
  雲沈雅跟著舒棠回家。
  
  舒家客棧門前寂寂,門內卻有一陣騷動。雲尾巴狼一愣,下意識躲了躲,爾後,他便頓在了原地,安靜地看著萵白二狗撲來。
  
  何必要躲開呢?反正這一回,他是真地回來了,再也不走了。
  
  萵筍白菜頭一回順利撲到狼主子,得瑟得直叫喚。
  
  雲沈雅笑著伸出手,要去摸摸它們的頭,可手卻在半空停住了。
  
  萵筍白菜的後頭,跟了一個矮小的身影。他蹣跚著步伐走過來,黑眼珠似深潭,正愣神地看著雲沈雅。
  
  雲尾巴狼張了好幾次口,最終才不確定地,沙啞著嗓子喚了聲:「……阿瑟?」
  
  小阿瑟盯著尾巴狼看。過了會兒,他忽地偏過頭,跑到舒棠腿下,張開手脆脆地說:「娘親,抱。」
  
  舒棠蹲下身,將小阿瑟牽到尾巴狼跟前。
  
  她垂頭抿著唇,嘴角的笑意有點憨厚,有點赧然。然後她說:「阿瑟,這是……你爹。」
  
  雲沈雅從未這麼緊張過,連呼吸都放輕。生怕哪一口氣吸得急了,吐得慢了,就會嚇到他的小狼崽子,就會惹小狼崽子嫌棄。
  
  可是呢,雲無瑟到底是尾巴狼的兒子。他偏頭盯了尾巴狼許久,最終還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尾巴狼的眼稍,碰了碰他的嘴角。
  
  舒家小棠在雲無瑟耳邊輕聲道:「阿瑟,叫爹。」
  
  但雲無瑟只睜大眼,怔怔地看著尾巴狼。
  
  過得一會兒,他將手攤平,像是索取認親信物一般,伸到雲沈雅面前。
  
  雲尾巴狼心跳得極快,還有點發懵。他沒跟小娃娃打過交道,頭一回上陣,彼方便是自個兒家聰慧過人的狼崽。
  
  尾巴狼四下望去,目光最終定在腰間的錦囊。
  
  這個錦囊,他帶了好幾年了。誰也不知道裡面放的是什麼。只因大瑛朝的承軒帝寶貝得緊,不少人便將它當做無價之寶。
  
  尾巴狼取下錦囊時,還有點不捨。他將錦囊放在狼崽子的腰間比了比,覺得有些大,便翻出裡頭裝著的荷包。
  
  舒家小棠一瞧見荷包,便呆住了。這是六年前,她親手縫製的。
  
  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久到她都快忘記了。
  
  那時候,他們相識不久。尾巴狼還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表面誆小棠妹給自己求平安符,實際卻在琢磨給舒家客棧安放炸藥。
  
  但是小棠妹一直老實,非但頂著大太陽為雲沈雅將平安符求來,還親手縫製了個荷包,一齊送給她的雲官人。
  
  荷包做工粗糙,平安符也不一定靈驗。彼時他未動情,她也更未動心。可莫名奇妙的,這個平安符就被雲沈雅放在了錦囊裡,帶在了身邊。
  
  一如多少年來,他在心中深藏之深,久日未能言說的情,不見天日。
  
  小阿瑟好奇地接過荷包,左右翻了翻,很是喜歡。須臾,他又學著尾巴狼的模樣,將荷包往腰間掛。可他人小手笨,總是系不上。
  
  狼崽子擡頭,無助地看向尾巴狼,指了指荷包,脆生生喚了一聲:「爹--」
  
  很後來,很後來,尾巴狼常常對舒家小棠說:「當年小狼崽第一次叫我的時候,我看見他嘴角歪了一下,笑得壞透了。我當時就想,這崽子日後一定是個壞蛋。太會裝了--」
  
  可說完這話,尾巴狼又會沈浸在回憶中,先一思索,再一笑,喜滋滋又添一句:「不過這也挺好,臉皮厚,不吃虧,還能欺負人。」
  
  不過彼一年,雲無瑟確然長到可以欺負人地年紀了。
  
  偏生他裝模作樣很討喜,街坊鄰居都喜歡他。
  
  而雲尾巴狼呢?
  
  雲尾巴狼時而在酒肆,時而在客棧,時而與舒棠一起釀釀酒,閒散的時候,便坐在院內的小竹凳上曬太陽,不時給小尾巴狼傳授一些為禍之道。
  
  京華城又添一道風景--
  
  有一對父子,大的小的都像神仙。他們經常一起走在大街上,悠哉樂哉,散漫又閒適。
  
  後來呢,這對父子漸漸有了變化。大的依舊挺拔,小的逐步高大。兩人一人挑著一柄折扇,四處張望,指指點點,端的是俗世風流。
  
  當然,時而還有一個姑娘作陪。姑娘模樣好,眉心一點硃砂,眼角一顆淚痣,笑起來,像只老實憨厚的兔子。
  
  誰說狼是兔子的天敵?
  
  南俊國,市井間,有這麼一個傳說。
  
  說是舒家有隻兔子,嫁給雲家一隻大尾巴狼。他們一起經歷了分分合合,後來生了一隻小尾巴狼,又生了幾隻小尾巴狼。往後數十年,狼給兔子找吃的,將兔子照顧得平安又幸福。
  
  而他們一起,平安又幸福地渡過了許許多多年。
  
  這麼多年裡,若要單挑一日出來說,那便回到南俊長陽帝繼位的那個春天吧。
  
  長陽帝元年的暮春,小尾巴狼三歲有餘,能跑能跳。景楓與沈小眉抱著剛得的二閨女兒,跑來南俊國跟哥哥嫂嫂炫耀。
  
  於是四人在樓台上沽酒。
  
  樓台下,是如煙籠寒紗的湖水。
  
  淡酒過三巡,說起當年事。景楓提及小時許願的木牌,打趣說那時許願成了真,英景軒娶了個好媳婦兒,英景楓娶了個壞媳婦兒。
  
  雲尾巴狼卻厚臉皮地從懷裡摸出一塊,背面寫著「願家兄長安,世無干戈」。
  
  看著這木牌,想起當年烽火殺伐,那時生死離合,四人都沈靜下來。
  
  過了一會兒,還是沈小眉先打破沈默。
  
  「南俊也有許願牌子,規矩跟永京不大一樣,夫妻倆可以共寫一個,若是有兒女,又需另寫一個。上回我與景楓來,去試了一試,也是許好願往樹上掛。」
  
  於是雲沈雅就想,既然木牌子許願這般有用,不如帶著小棠妹和狼崽子也去一趟。
  
  一家三口去許願的路上,舒家小棠問雲沈雅說,景楓跟沈眉到底能許什麼願?
  
  雲尾巴狼笑起來,一臉無所謂,說八成是什麼萬水千山,歲月久長云云。
  
  三人許願前,尾巴狼給小狼崽買了一把折扇。大狼搖著扇,小狼機靈地也跟著搖扇。
  
  大狼就又笑了,說小子頗得你爹真傳啊。
  
  兩個許願木牌子。尾巴狼幫小狼崽寫一個。舒棠為自個兒和雲沈雅寫一個。
  
  寫完了,往樹梢一掛,又是一場功德圓滿。
  
  卻說當日黃昏暮色起,天邊一道霞光流緋,如靜默開放的海棠。
  
  近一些,是三個人並排遠去的身影。
  
  雲尾巴狼走左邊,舒家兔子走右邊,中間還有小狼崽,他跟他爹一般,搖著扇,勾著笑,閒散有餘,清歡有餘。
  
  而他們身後,兩個木牌子淬了夕陽最後一縷金暉。隨風搖動,於枝頭輕晃。
  
  奇怪的是木牌子上,一個字跡蒼勁瀟灑,一個字跡方方正正,寫著的,卻是同樣四個字。
  
  公子無色。
  
  這是雲沈雅一生的願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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